第31章 探境风云险象环生(4)
“人有七窍, 各司其职,护持身心,抵御外邪。”
裙摆忽然动了一下,灵秋低头一瞥, 只见裙子上原本难看的褶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抬眼看向面前施法的少年, 露出一个笑容:“你倒很自觉嘛。”
说着, 上前几步在他身前站定,捧起他的脸。
冰凉的触感惹得云靖瞳孔倏地一颤, 黑色瞳仁扩散成柔和的光晕。
鲜红的血珠沿指尖滑落,带着微小的刺痛,准确无误地滴入五官之中。
随血落入, 仿佛有道无形的屏障在体内悄然升起,每一处窍穴都被唤醒,筑起一道森严的防线, 抵抗外力的入侵。
月光明亮,耳边传来水晶撞击的叮铃声,最终也只在体表激起微末的涟漪,再也无法撼动心神。
云靖顺从地任由灵秋动作, 在最后一滴血落入眼中时,终于忍不住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体内的感觉做不了假,他垂眸, 将灵力丝丝融入她划破的掌心,声音藏着几分探究:“你的血为何会有这样的功效?”
“自然是因为本姑娘修为高强,意志坚定。”灵秋把手从他掌心抽出, 瞥一眼他受伤的腹部,“这点灵力还是留给你自己疗伤吧。”
“我没事的!”云靖忙拉住她的裙角。
“你做什么?”
灵秋皱眉。
云靖低低垂着头,声音也软下来, 带着一点讨好似的委屈:“你的头发散了,让我给你梳头,好不好?”
修长的手指轻轻拽着她的裙角,指节绷得发白,像生怕她抽身而走,小心翼翼地缠绕。
现在是梳头的时候吗?
灵秋瞥他一眼,本想拒绝,却被那双还残留着泪光的眼睛绊住。
云靖趁机往前一步,眼睛里点点隐忍的期待与急不可耐的亮光被他努力隐藏起来,做出一副全然听她吩咐的老实模样。
他试探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不是吗?”
灵秋无声地看着他。
水光潋滟、澄澈缠绵的是眼睛。
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优柔寡断?
或许总有一天,她要亲手剜了这双该死的眼睛才行。
她这么想着,板着脸走到他身前。
云靖露出一个温怯的笑容,从境中变出一把玉梳。
梳齿拂过发丝的声音细微而温柔,他的动作极轻,却再看不出生疏的感觉,仿佛暗自练习了无数次。
手指微微收紧,骨节发白,像是隐隐压制这某种汹涌的心绪,云靖慢慢地梳着头发,动作仔细得像在编织某种无形的网。
一缕缕黑发从他指缝滑过,柔软得令人心颤。云靖忍不住凑近一些——淡淡的残香,是桂花油的味道。
灵秋只当他在认真服侍自己,呼吸交叠的距离,她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眉,偏偏身后人温软的指腹总是有意无意地擦过耳廓,弄得她心里七上八下,很不舒服。
察觉到她的不耐,云靖轻声安抚:“……别动。”
得寸进尺。
灵秋正想发火,却忽然嗅到一股甜蜜的花香。
身后人突然递来一只点心盒子,动作极快,像小狗叼着骨头讨饶,声音也软得一塌糊涂。
打开一看,偏偏是她最爱的桂花糕。
云靖做的桂花糕在整个人间也是独一份。
灵秋拿起糕点咬了一口,身后少年眼底飞速掠过一抹得意,手上动作依旧不停。
“好吃吗?”他声音含笑,话音未落又贴得近了些,呼吸拂在她颈侧,带起薄薄的热意。
“还、还行吧。”灵秋眨眨眼,只管品尝眼前美味,倒不是很在意他的动作,像某种下意识的信任。
云靖握着玉梳,指尖在她发梢停留片刻,没再往下。
他的眸子很黑,藏着密密暗涌的情绪,声音依旧是清越乖巧的,语气像是随口闲聊:“你知道吗,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能为你梳发。”
“那是自然。”灵秋咬下一口桂花糕,“世上也并非所有人都会梳发啊。”
“不一样。”云靖垂下眼,“你已经有我了,以后就不能再让他人替你梳发。”
不能?应该是不必才对吧。
灵秋没有在意,敷衍地点点头,随即又道:“我师姐也不行吗?”
云靖没有成为她的仆人之前,好看的发髻都是师姐替她梳的,师姐喜欢替她梳发,她也乐意把自己交给她打理。
“……可以。”云靖抿唇,“我的意思是其他人,其他男子。”
黑发滑过掌心,他的动作比先前还要轻柔,极尽耐心:“除了我,不能让其他男子碰到你的头发。”
空气突然有些发冷,灵秋停下吞咽桂花糕的动作,心底泛起一丝微妙的感受。
她下意识将这感受强压下去,不放在心上。云靖却突然绕到她身前,蹲下凑近,柔声道:“世上男子多为粗笨之辈,只会把你这么漂亮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我比他们厉害多了。所以选我还是选其他人,不言而喻,对吗?”
灵秋一怔,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眉眼,下意识想后退。
嘴角突然落下温热的触感,眼前少年笑着俯身,指腹轻轻擦过那一点桂花糕的碎屑,动作轻柔,一触即分。
好软。
灵秋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也没来得及多想,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点心盒子往他怀中一扔,速速站起来,连连退了好几步。
脑子一团浆糊,就在这一瞬,剧烈的轰鸣声在耳边炸开,地面猛颤,细碎的尘土从废墟裂缝间簌簌滚落。
一股森冷至极的气息破空而来,与之同往的还有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
咔哒……咔哒……
骨节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尖锐的爪钩刮过水晶石壁,仿佛有什么生物正在迅速逼近。
头顶黄月毫无预兆地闭合消失,天地无光,同时,黑暗中一双双猩红的眸子破空而出,直朝两人扑来。
狭窄的空间被猩红的光点填满,两两成对,散发出阴冷的寒光。
几乎想也没想,云靖立即拈出两道护体咒飞射向远处倒地的云海川和薛成昭。
一瞬迟疑,黑暗中的异兽们已张开血盆大口,疯狂朝他扑来。
凝霜剑横飞出去,挡在主人面前,然而很快,凌厉的剑光一点点缩短,直至彻底湮灭在黑暗中。
云靖握上剑柄,指尖触碰到的却是一团滑腻的柔软。
诡异蠕动的感觉顺着掌心窜上手臂,他惊愕地低下头,借着四周凶兽眼底散出的红光,只见成千上万条青黑细小的虫子将凝霜剑整个缠绕包裹,此刻正顺着他的手,窜上手臂,每一只足有半截小指大。
尖细的足爪咔哒咔哒地挠着掌心,云靖把剑一松,转眼间,一道冰蓝色的剑光飞击向他,四周红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熄灭大半。
灵秋割开小臂,鲜血飞洒在虚空中,落到他周围,那些虫子就像被火灼烧般迅速扭曲干瘪,无力地掉下去。
借着红光,灵秋猛一甩手,虫群四散飞溅,像爆开的黑色雨点砸落在地,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
同时,她驱动剑气,毫不留情地飞斩向四周的异兽,面不改色地屠杀着这些异化的修士。
红光一对对熄灭,灵秋胸口压抑的闷痛愈发清晰。忽然,一只手猛地扣上她的手腕,一束明光猛地照亮此间天地,打在眼前成群的异兽身上,照出裸露的骨骼、令人作呕扭曲形态、狂热失智的眼神、褴褛的衣物,以及腰间各色不同的、代表宗门身份的玉牌。
“不要杀!”云靖声音低哑,“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修士!”
脚边累累,是死去人的躯体。
狰狞的面容上,大大圆睁的眼睛,诉说着死不瞑目的不甘与遗憾。
灵秋用力甩开他,怒道:“他们被蛊虫寄生,已经失去理智了!”
说着,她劈手斩向四周异兽,未料剑光闪动,竟是云靖驱使着凝霜挡在她的剑下。
“不是的!”他皱眉道:“这些人还活着,只要将他们带出去,一定能找到取出蛊虫的方法。”
刷——
云靖手中闪出七彩流光,转眼间,整座废墟上空,一道密布的罗网徐徐展开。
流光落到四周异兽身上,一点点密织成游动的符咒,云靖驱动凝霜剑,将带着杀气的剑意用力斩碎,接着转身,调动全身灵力念诀,驱动着法阵。
狂风猎猎,他站在废墟中央,眉头紧锁,指间微微颤抖。
受伤的小腹汩汩涌出鲜血,染红了大半衣袍,掌心灵力翻涌,像挣脱束缚的洪流,不要命地向四周奔涌。
周遭异兽疯狂挣扎着,尖利的嚎叫划破长空,一道道细碎的符文像锁,一点点封死限制它们的动作。
流光映照他的脸色,面容苍白。淋漓的冷汗顺着额角坠下,血脉在腕间跳动,仿佛随时都有绷断的可能,饶是如此,云靖依旧死扣住法印,不曾松动半分。
血脉之力像是快要消耗殆尽,灵秋不可置信道:“你是不是疯了!?”
她快步上前扣住云靖的手腕,怒火如潮水涌上心头,压也压不住。
“——定!”
刹那间,流光停驻,无数异兽如力竭般卧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云靖被灵秋拽得一个踉跄,猛地向前吐出一口血,却没有倒下,只是强撑着站在原地低头看她,眉眼沉静。
灵秋瞄向他的小腹,几乎气笑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咬着牙,是十足的恨铁不成钢。
“你以为你用命来换这些人,很了不起吗!?”
风停了,天地间弥漫着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云靖看着她,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像给小动物顺毛:“……这么生气,怎么,心疼了?”
语气温柔,像羽毛拂过。
灵秋心中怒气顿时被撩得更旺。
她狠狠瞪他一眼,像是终于忍耐到了极限,眼底的火在极短的一瞬间被彻底压抑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胆寒的冷意。
“你以为不杀他们就能救他们?”她抬眸,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你看看周围,难道认不出这是血蛊蛊虫?血蛊乃魔族之物,从古至今无方可解。说来奇怪,这阳华境内居然会有魔族的东西,真是……”
她话未说完,云靖早已惊讶地抬起头,与此同时,身后,一道紫色的身影从阴暗处缓缓走出。
男人狂傲的笑声传来,与方才温和畏缩的模样全然不同。
“阿紫!”
结界内,薛成昭捂着脑袋醒来,愤怒的喊声在天地间炸裂回响。
第32章 雾中见我情地恨天(1)
“你个王八蛋!”
薛成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冲出护体结界,扑向阿紫,然后毫无意外地——被他一甩衣袖,掀飞上天, 撞倒在水晶石壁上。
“你……你……你怎么……咳咳!”
他一开口, 整个鼻腔涌入奇异的腥甜, 伸手往脸上一抹,竟是淋漓的血。
薛成昭大惊, 然而电光石火间,面前的阿紫已收拢五指,高举双手, 念动了符诀。
修长的手指弯曲似勾,在空中交错变幻成繁复的印诀,地面隐隐颤动, 紧接着,成千上万条细虫如黑潮般破土而出,爬满四野,朝着几人扑来。
危急时刻, 灵秋飞身上前,以剑气阻挡,云靖同时驱动凝霜飞绕四周, 将远处的云海川和闻人双双携至身后。
他对薛成昭喝道:“看顾好她们!”随即疾步上前,与灵秋并排而立,挥动长剑, 拼命清扫蛊虫。
地上被阵法束缚的异兽发出不安的嚎叫,云靖身上法印晃动,似有突破之势, 灵秋余光瞟过,眉心一蹙,横臂将他向后击出数丈。
她翻身落地,被眼前汹涌的虫潮连连逼退。阿紫见状得意地打了个响指,懒洋洋地冲她道:“别再挣扎了,你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对虎牙,年轻英俊的面孔上显出顽皮的稚气,平添几分鲜活的气息。
可事实上,此人周身寒意汹涌,阴气阵阵侵蚀着人的感受,哪有半点阳间的温度?
灵秋冷道:“死人不去投胎,反倒在这江底虫窝杀人害命。小小蛊虫也敢自称龙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疾言厉色,阿紫却丝毫不怒。
他手指微动,周遭蛊虫便扭动着昂起上半身。
细小的节肢颤动着,仿佛一片片黑色麦浪在风中扭曲摇摆,铺天盖地。
循着地上滴落的血,虫潮向几人狂涌。
云靖一手挡在灵秋身前。
剑光如狂风骤雨,撕开道道血路,然而很快,蛊虫们又疯狂填补上来,仿佛无穷无尽。
阿紫站在远处,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猎物们徒劳的抵抗,眼光锁定在灵秋身上,笑道:“你这小丫头的血竟然能抵挡我的催眠之术,看来定是哺育龙王之子的绝佳人选。”
他眼中迸出狂热的光:“说不定用你的血养出的蛊,能成为这世间至强的万虫之王。届时,这江底封印便再也拦不住我!”说着,更加急促地催动符咒,驱使蛊虫蜂拥而上。
薛成昭狂撒出无数道符篆,拦在云海川和闻人双双身前,拼命驱赶着蛊虫,手臂都快轮出火星子,急得满头大汗。
百忙中,他用余光瞄一眼旁边的灵秋,只见她站在云靖身侧,紧紧皱眉,一动不动。
薛成昭不禁急道:“你还在发什么呆!赶紧动手啊!”
灵秋抬眼望着天上的月亮——如今它已经闭合变幻成了一条淡青色的细缝,浅淡得几乎无形。
她收回目光,一把握上薛成昭的手臂,眸色清亮:“想让我出手也行,不过你得答应,回去之后将你薛氏一族的余银全都无偿赠我。”
薛成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眼下性命攸关,她居然想趁火打劫!?
薛成昭当即怒道:“你你你!我们如今一同被困在此处,你不出手,一样要一起死在这儿!”
灵秋轻嗤一声,纵身跃出数丈,击飞一众蛊虫,脚踏于水晶废墟上,居高临下道:“我才不会和你们一起死。”
她看向阿紫:“大不了我主动把你们一网打尽,全交给这个石头鬼。你也听到了,我的血效用神奇,说不定主动投诚,他还能饶我些许时日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阿紫被逗得直乐,停下手上动作,笑道:“说得不错!”
他心情极好地掸掸衣袍,附和灵秋:“先拿你们几个给龙子龙孙们过过嘴瘾,最好的东西自然要留到最后享用。”
“听到了吗?”灵秋看着薛成昭,“要么给钱,要么速死。薛公子贵为世家大族后人,金银财宝唾手可得,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云靖在一旁听着,早就忍不住皱眉,如今更是忍无可忍。
他径直上前,用身体把薛成昭挡得严严实实,对高处的少女道:“你要金银财宝我给你就是,快下来,莫再与这鬼魅废话。”
“你是我的仆人,你的钱财本就是我的东西。”灵秋丝毫不为之所动,“况且周围这么多蛊虫,要救人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我拿点报酬怎么了?总不能白白牺牲吧。”
她在空中刷刷几笔,画出一张欠条,扔给薛成昭:“薛公子若答应,即刻签了这欠条,否则可别怪我独善其身了。”
“哈哈哈哈,有趣!”
整整五百年,无数修士,从没见过这样的鬼热闹。
阿紫看着灵秋动作,将手枕在脑后,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观察薛成昭的反应,只见他面色铁青,活像一根被雷劈焦的瘦甘蔗,僵直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就知道!这个凌秋根本就是看他不顺眼!
薛成昭看着云靖,忍不住道:“大师兄你快说句话啊!”
云靖盯着灵秋,眼中情绪酝酿,又劝了几句,灵秋却是丝毫不为所动。
看来如今连大师兄都拿她没办法了。
薛成昭气得发狂,心想若有命出去,一定要在众人面前狠狠揭穿她的嘴脸。
他薛氏虽然家道中落,依靠闻人氏才能获得参与阳华仙会的资格,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余银倒有,而且不少。
只是要他被逼着交出去,薛成昭万万做不到!
他打定了主意不应,谁料忽然间,有人握上了他的手臂。
“给她。”云海川睁开眼睛,虚弱地发出声音,“钱财乃身外之物,命……只有一条。”
薛成昭震颤地转过身去,这才第一回清楚看到她身上遍布的伤口。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每回遇险向来是云海川冲在他身前保护,她修为甚高,性情洒脱,何曾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薛成昭内心大震,眼眶一酸,竟忍不住滚下两行清泪。
他忙回握住云海川的手,隐忍哽咽道:“好……好,我答应,我答应。”
说着,狠狠扯过空中的欠条,愤怒地签上名字,飞扔向灵秋,吼道:“够了吗!”
“勉强吧。”灵秋一笑,转头看向阿紫,“其实你这只鬼长得还不错,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也只好送你投胎去了。”
言罢,她旋身一跃,竟是二话不说,一头扎入虫潮。
薛成昭眼见她跃下,发出一声惊呼,只见转瞬间,一道凌厉的剑光划过,目标不是地上直立的黑虫,而是施术者自己的小臂。
嗤嗤嗤——
皮肉破裂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内炸开,鲜血顿时狂喷而出,染红了整片天地,所到之处,蛊虫发出尖利的诡叫,卷曲着身体,如被火灼烧般化作黑灰。
血气如狼烟冲天而起,灵秋跃身落至几人身前,手中杀意如潮,挥剑割开骨肉,血珠四溅间,满地蛊虫灰飞烟灭。
阿紫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惊怒地瞪大眼睛,看向灵秋的眼神带上诡异的探究。
他指着她,惊讶地连说了好几个“你”,终于忍不住惊呼:“你居然已……”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凝霜剑便带着凌厉的剑风,重重斩向他。
鲜血沿着指尖滴落,染红了地面,带起蛊虫焦化后徐徐上升的黑烟,灵秋面色泛白,脚步一软,云靖急切地冲到她身侧,以凝霜横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将人带入怀中,二话不说,抚上她的伤口,灌注灵力。
“快走!”
二人合力劈开一道空隙,一行人立即飞身向外逃去。
阿紫被剑气掀飞出去,灵体闪烁,似有几分不稳。
他跪在地上,滑行数丈,嘴角勾起一抹狞笑:“好啊,好啊!敬酒不吃吃罚酒!想出去,做梦!”
突然间,眼前漫起大雾,废墟、水晶宫和天上那条淡青色的细缝消失了,满目间只剩下缥缈的轻纱。
幻境?
灵秋立刻反应过来。
她抬起手臂,只见一截白嫩的皮肤,毫发无损。
确是幻境不假。
修行之人破障问心,一旦心有破绽便容易被妖魔利用,身陷幻境。
世人各有自己的迷障,陷入幻境本是常事,对她来说却很不寻常。
或许是因为失去四百年的记忆,又或许是修为和血脉的加持,灵秋对世间的一切幻术自然免疫,当下入幻,实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她心中不免紧张起来,想伸手去拉身边人的衣袖,却不料在触到云靖的瞬间,风云诡谲变幻,眼前竟出现一座青山碧水的古朴村落。
鼻尖飘来清浅的花香,淡粉色的花瓣旋转着缓缓坠下,打在她的身上,落了满衣袍。
灵秋伸手去接,惊讶地发现这只手指骨修长,略带青筋,赫然是男子的手。
她摸上自己的脸,下巴处有些扎手,竟是青青的胡茬。
灵秋想化出镜子,身体却像不受控制般,径直抬头,望向头顶如伞撑开的芙蓉花树。
脚边有雨水积蓄而成的小水坑,透过浑浊的水面。
灵秋看到,这是一个面容模糊的青年,束着高高的马尾,装扮得有些少年气。
青年踮起脚,努力地伸手,像是想采下离自己最近的那朵芙蓉花。
凡人?
灵秋被迫随他的动作伸长脖子。
呲啦——
树枝划破了手臂,血珠冒出来,青年吃痛地轻呼一声,却更努力地伸出手。
终于,一朵浅粉色的花落进掌心,他高兴地跃起,一不小心失去平衡,栽倒进身后的水坑里。
好疼!
灵秋忍不住皱眉,心想这人真是笨死了。
那青年摔倒之时还不忘死死护住手上的芙蓉花,见花完好无损,高兴地跃起来,看一眼被弄脏的衣服,像是很纠结一般,转头往村外走去。
他来到一条小溪边,小心地将芙蓉花放好,二话不说开始脱衣服。
灵秋恨不能自戳双目,然而下一秒,清澈的溪水倒映出青年的面容,她心中一震——竟是阿紫!
鬼魅多有执念,执念最易形成幻境。
莫非这是他生前的事?
灵秋继续看下去。
只见不出一会儿,阿紫洗好了被弄脏的衣裳,缩进溪水里,等风把衣服吹干,终于拿起芙蓉花,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回村子。
像是秋天的清晨,天还薄薄地蒙着薄雾,冷冽的空气吸进鼻腔,带着点泥土和稻谷的清香,田埂上,早起的人已经低头弯腰务起农来。
远远听见几声牛哞,白胡子老人一手牵绳,一手驱赶着挡路的黄狗,路过村口,几位妇人早早搬了板凳坐在树下,手里捻着针线,凑在一起闲谈,絮絮叨叨地笑着。
日头高照,小村里一派生动活络的景象。
阿紫走近,妇人们热情地招呼他。
“真是个俊俏的后生,有这样的相公,阿芙可真有福气!”
灵秋听到她们交头接耳。
眼前分明是凡间,阿紫一只石头精怎么会和凡人混在一起?
不,从头到尾,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的确是石头所化的精怪。
一切都是阿紫自说自话,既然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把他们引到水晶宫,那么所谓石头精,也极可能是谎言。
难道他真的是个凡人?
如此一来他又是怎么到阳华境去的?
阿紫朝妇人们点点头,加快步伐朝村里走去,他的心脏砰砰跳着,灵秋能感觉到他的激动,胸口仿佛藏着一只扑翅的小小雀鸟。
这种感觉十分陌生,她从未体会过。
忽然,远处薄雾外,隐约出现一道曼妙的身影。阿紫一顿,立即飞奔起来,朝着那人跑去。
他真的太开心了,带动灵秋也不自觉扬起嘴角。
成何体统?
她赶紧死死抿住嘴唇。
就在这瞬间,阿紫飞扑向那人,一把将她紧紧裹进怀里。
柔软的触感让灵秋瞬间回神。
鼻尖蹭到凉凉的东西,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定睛一瞧——竟然是面粉!?
芙蓉花香幽幽浮动,原来是位女子。
确切来说,是位沾满面粉的女子。
想必这就是方才妇人们口中的阿芙了。
“芙娘,我好想你!”
阿紫毫无顾忌地表达着自己的心绪,也不顾面粉沾了满脸,一颗脑袋埋在女子的肩侧不住地轻轻蹭着,搞得灵秋浑身发毛。
天呐,这人怎么跟狗一样。
灵秋心头正犯嘀咕,阿紫便被女子拧着耳朵提到一边。
她这才看清此人的真容。
原来是位明眸皓齿的小娘子。
阿芙一手拿擀面杖,一手揪着阿紫的耳朵,生气地教训道:“说了不让你乱跑,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被发现?
嘶——好疼!
灵秋被揪得头皮发麻,正想瞪她,未料阿紫反倒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
“芙娘芙娘我错啦!”他从袖子里掏出芙蓉花,献宝似的捧到小娘子跟前,“送给你!”
小娘子一见那花,当即什么气也消了,松了手把头凑过去,笑眯眯道:“替我戴上。”
阿紫便拿着花左瞧瞧,右看看,挑出一个最好的角度,小心翼翼地替她装扮。
真是好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啊。
看这女子作村妇装扮,一副揉面干活儿的模样,想必是个凡人。
可听她方才的话又好似另有玄机。
灵秋心下疑虑重重,只见阿紫亲昵地揽过阿芙,两人一道往屋子里去。
“等明日继续启程,等到了北边,他们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他看着灶台上四不像的面团傻笑,接过阿芙手中的擀面杖。
阿芙却笑不出来,眉间浮上一丝忧虑:“我们这一路上刻意隐藏法力,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用……”
原来这两人都不是凡人。
莫非是两只妖怪?
灵秋正猜测,天光之下,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透过阿紫的眼睛望去,只见阿芙腰侧,摇摇晃晃挂着的竟赫然是修仙之人才有的玉牌!
驱使蛊虫杀害无数修士的阿紫竟然与仙门之人相恋!?——
作者有话说:讲故事ing,感谢宝宝们阅读:D
五一快乐!再坚持一下下
第33章 雾中见我情地恨天(2)
灵秋心道:“人妖相交一向为仙门世家所不容, 说不定阿紫死后潜入江底对各路修士大开杀戒的原因正是由爱生恨。这两人现在看起来关系好得不得了,如此这般一起出逃,想必就是传说中的‘私定终身’了。”
看出阿芙的忧虑,阿紫放下手中的活, 转身拥住她。须臾, 突然想到什么般, 眼神一亮,对她道:“芙娘, 你等我一下!”
说罢,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村中老槐树下,清晨的阳光洒在树根上, 照出一座用枯叶杂草堆出的小狗窝。
老黄狗疲倦地卧在草叶堆里,正眯着眼睛打盹,听到动静, 不咸不淡地瞄一眼来人,连姿势也懒得换。
阿紫操着鬼鬼祟祟的步伐跑到狗窝面前,在身上掏来掏去,摸出一小块干巴巴的饼, 一点点掰碎了,客客气气地递到老黄狗嘴边。
“小黄小黄,我们先前可说好了, 如今我娘子整日郁郁寡欢,你可得帮帮我。”
老黄狗低头嗅了嗅他手上的碎饼,伸出粗糙的舌头一一舔干净, 撑起身子从狗窝里走出来。
灵秋这才看见原来这狗身子底下还卧着好几只刚出生的小奶狗。黄的黑的,什么花色都有。
除了最边上那只最花的,小狗崽们全都挤在一起, 紧紧闭着眼睛,睡得很死。
那花狗崽子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滴溜转个没完,在看到阿紫的瞬间,激动得放声大叫起来,表情竟然十分愤怒。
“诶?”
阿紫原本还在犯难,顷刻便被这只大叫的小花吸引了注意,伸手拎着它的后颈,将狗提溜出来。
“干脆就选这只活泼的好了!”阿紫温柔地替小花顺毛,站起来对着老黄狗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多谢小黄,你的大恩大德,我此生定然铭记于心!”
灵秋心情复杂地随着他弯腰。
目送老黄狗躺回狗窝,阿紫抱着小花狗,快步跑回家。
“当当!”
他非常有心地沿路精选几朵野花,将小花狗隆重打扮一番,蒙着阿芙的眼睛,将人领到外面,给她一个惊喜。
说实话,此人的审美真是……一言难尽。
灵秋看着小花狗脑袋上浮夸的花圈,忍不住默默吐槽,没想到阿芙却十分捧场。
她尖叫一声,飞跑过去将小花狗抱进怀里。
即使在逃亡途中,阿芙和阿紫还是四处找来工具材料,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小茅屋外面替小花砌了一座牢固的狗窝。
谁知这狗十分不识抬举,站在院子中间,横眉冷对,说什么也肯不往自己的新家挪动一步。
灵秋看着阿紫手上被木屑划破的细小伤口,回想他方才做工时笨手笨脚的模样,心道:“此妖物怕是初入世间,还未习得为人的诸多技能。”
不过他待阿芙倒极好,一整天下来也只让她顺手递了些东西,重活累活碰也不让碰。
阿芙盯着面前犯倔的小花狗,彻底没了辙,一脸挫败地走过来,阿紫连忙将受伤的手往袖子里藏了藏,露出笑容,亲昵地去哄她。
他绞尽脑汁地想来俏皮话,一套接一套,不多时便逗得阿芙笑起来。
然而阿芙嘴角虽然上扬,眉间忧色却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眼中愁意如一潭秋水沉沉,叫人难以望透。
不知阿紫能否看出她的迟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心下闪过一缕惶恐般的情绪,随即便安抚地将人揽入怀中。
远处的风吹过山林,草木如浪潮般翻滚展开。夕阳灿烂,投下两人交叠的侧影,落在院子里,轻轻地晃动。
炊烟阵阵,农人归家。远处人声鼎沸,这方小院却安静得像桃源世外。
怀中人的发丝蹭在下颌,带着一点熟悉的气息。
灵秋突然感受到一股陌生的情绪,像一杯热茶,捧在手心,茶香与热气一点点流入心里,渗进骨头里。
她知道这是阿紫的感受。
这晚,阿芙自告奋勇下厨,饭菜端上桌,阿紫夹起一筷子塞进嘴里,露出惊喜的神情,称赞道:“好好吃!芙娘的厨艺越来越好了!”
放屁。
人间十年,灵秋恐怕从未尝过如此难吃的东西。
只一口,她便浑身难受。此刻若换了自己的身体,她怕早冲到一边,心肝脾肺都要尽数呕出来。
然而阿紫却像全无味觉般,对着一桌饭菜风卷云残。
阿芙站在厨房门口,手上还拿着沾了酱的锅铲,看着他一点点吃完自己做的东西,终于露出由衷的笑容。
她扬眉道:“那是当然了,看来我在庖厨一道上颇有天分!”
“对了!”阿芙凑上前,满脸期待地看着阿紫,“我今日又换了个新方子,你可别吃光了,给我留一些,我都还没吃过自己做的菜呢。”
话音刚落,阿紫立马将最后一点菜挑起来塞进嘴里,抬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阿芙看着他塞得鼓鼓的腮帮子,目瞪口呆:“……你做什么啊?”
“对不起。”阿紫含糊道:“芙娘你做得太好吃了……我一时没忍住。”
他认真道:“要不这样好了,我现在就亲手下厨给你赔罪,你想吃什么,我都做。”
“你总是这样!”
阿芙委屈极了,可紧接着,阿紫蹲到她身前,小心翼翼地去扯她的袖子。
“芙娘,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真的错了。”
阿芙不理。
于是他蹭的一下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腰,仰头看她,声音带着点讨好:“你别生气了,我马上就去做你爱吃的。银耳莲子羹?好不好?”
阿芙鼻尖一酸,别过脸去。
阿紫立即得寸进尺,贴过去,小狗似的蹭着她的颈侧,声音黏糊,带了十足的诚恳:“芙娘,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贪吃了,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千万别不理我,要不我学小花叫让你开心?”
说着,竟毫不害臊地“汪汪”两声。
阿芙再也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像生吃了一罐蜂蜜,腻得慌。
灵秋无语至极,干脆狠狠闭上了眼睛。
一直阿紫熬好银耳莲子羹,她随阿紫的动作尝了一口,整个人都活起来。
这才是人该吃的东西!
灵秋看着阿芙一勺勺舀着银耳羹,从两人方才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信息,心道:“看来因为阿紫的刻意隐瞒,阿芙从来没有亲口尝过自己做的饭菜,所以才会一直觉得自己厨艺高超。而阿紫每次吃完她做的菜,恐怕都会亲自下厨。这样一来,阿芙一直吃到的都是他做的,正常的食物。”
如今她被困在阿紫的身体里,一想到以后还要再吃到阿芙做的饭菜,真恨不能当场撞柱而死。
世间最牢固的幻境皆起于执念。通常来说,只有破除施阵之人的执念才能驱散幻境。
她初入幻境,什么也不清楚,云靖等人也不知身在何处,两眼一抹黑,唯一的办法只有先顺着故事发展,走一步看一步。
可为什么偏偏要困死在阿紫身体里?
没有自由行动的能力,又该怎么破除执念?
窗外,夜幕笼罩了大地。远处山风呼啸着,如恶咒低吟。
黑暗属于魔族。
看这小村周边山势起伏,灵秋猜测,此地位置已由南偏北。
到了晚上,魔族倾巢而出,最是凶险不过,这村子周围为何一片黑暗,不见半点伏魔结界的踪影?
远处人声依旧喧嚣,不时传来孩童嬉戏的笑语,俨然一副安居乐业的模样。
难道他们不怕魔吗?
天上,一轮硕大滚圆的明月高悬。桂树飘香,正是孟仲交替的秋季。
阿芙带着愁绪早早上床。
屋内没有点灯,均匀的呼吸声里,阿紫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院子里,借着月色,捞起衣袖,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将伤药一点点地涂在手和胳膊的伤处。
忍了一天,藏了一天,冰凉的药膏落在伤口上,激起战栗的刺痛。
月光透过云层,洒在院子里。
忽然之间,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着灵秋,将她从阿紫体内一把拽出来!
阿紫正好抬眼看过来,灵秋一惊,呆在原地。下一瞬,他竟抬脚向她走来。
阿紫径直从她身体中间穿过,目不斜视,全然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
灵秋抬起手,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耳边传来嘬嘬嘬的声音——是阿紫在呼唤小花狗。
月色皎洁,脚下却没有影子。
不远处,白日里阿紫亲手摘下的那朵芙蓉花好端端地泡在水池里。
灵秋走上前,伸出手,试图触碰芙蓉,指尖却被花瓣径直穿透。
水面波动,芙蓉花轻轻摇曳,远远看去,空荡的院子中央只蹲着一个提着狗脖子的青年和一只死抠着地面、誓死不屈的花狗。
见小花死死盯着身后,阿紫狐疑地转头,只见到一池秋水倒映出的清凌月光。
“罢了罢了,坏小狗!”他终于没了耐心,转身走进屋子。
下一瞬,地上的花狗身躯一震。
在灵秋震撼的目光中,月色下,一道人影逐渐显出轮廓。
比薛成昭的模样更先亮明身份的是他愤怒的叫骂:“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灵秋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人,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难怪小花狗总是一脸怒气。
她毫不留情地嘲笑:“你居然是狗!”
“你笑什么!”薛成昭冲到她跟前,涨红了脸,目光却骤然定在她额间,皱眉道:“你……”
他话没说完,两人身侧,水中的芙蓉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下一瞬,又一道身影出现。
是云海川。
灵秋这才发现,云海川身上完好,一点伤口也没有。
她抬起手臂——自己的伤果然也好了。
“海川!”薛成昭急忙上前。
他的目光落到云海川身上,伸出自己的手,忍不住道:“为何你看起来比我更浅?身上的伤也不见了?”
“因为我们如今是以灵体的形态存在。”
三人转头,只见云靖穿过紧闭的柴门,缓缓走出。
“灵体状态只会显示每个人原本的样貌,不会显示任何躯体上受到的创伤。云姑娘身受重伤,灵体虽然完好,却十分虚弱,因此才会……”
他的话突然梗在喉咙里,目光落在眼前人额间。
灵秋感受到他的视线,伸手抚上额头,心下一空,心道:“莫不是他们看出了此处封印的魔气!?”
她正忐忑,却见云靖走上前,疑惑道:“你额间为何会有花钿?”
“花钿?”
灵秋皱眉,迅速化出铜镜,举起来一瞧,果然看见原本光洁额心赫然镌刻一朵花印,朱明炽盛,绯光熠熠,碾碎了银白的月华。
云海川道:“看起来像极了一朵牡丹。”
她的目光落到灵秋一样有些发透的身体上,心头的龃龉便消下大半。
对于像灵秋这样的修士来说,血恐怕比金银财宝珍贵许多。虽不知方才生死关头趁火打劫的缘由,但一行人走到如今,她并未做出任何伤害同伴的事,反倒处处维护。
行走江湖向来“义”字当头。云海川忍不住有些担忧:“莫非是方才进入幻境时,阿紫下了什么咒?”
云靖闻言立即起手拈出一道诀。
灵秋立即按下他的动作。
“我暂时没觉出什么不对。”她道:“先别管那么多,如今最重要的是得尽快找到破除幻境的方法。”
“我方才被困在阿紫身体里,薛公子被困在小花的身体里,云姑娘在芙蓉花里。”灵秋看向云靖,“你在……”
“阿芙。”云靖道:“我方才一直在阿芙的身体里。”
他盯着灵秋额间的花印,严肃道:“此处幻境由执念而生,阵法牢不可破,应该是阿紫最后的底牌。我们必须尽快找到破解幻境的方法,否则时间一长,灵肉分离。灵体将被永远困在这里,而外界的身体恐怕会彻底沦为饲养蛊虫的食物。”
云海川道:“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化解阿紫的执念……可他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阿芙。”
云靖和灵秋异口同声地给出答案。
薛成昭在这时插话道:“没错!人妖相恋向来为天地所不容。我猜,阿紫和阿芙一定受到了仙门的追杀,最后两人双双被仙门正派所杀。阿紫死不瞑目,所以才会以鬼身潜伏阳华境外,饲养蛊虫,专门迫害仙门之人!”
云海川点头:“以我观察,阿芙与阿紫二人相爱甚笃,极有可能是受到外力,不得已分开。”
她沉吟片刻,接着说:“他们被仙门追捕,迫不得已逃亡北方。北地魔族猖獗,说不定,他们最后为魔族所害,这样一来便能解释江底那些属于魔族的蛊虫。”
提到魔族,除了灵秋,在场三人都忍不住皱眉。
薛成昭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激动道:“对了,方才趁他二人不注意,我四处打探了一圈。”他压低了声音,“这整个村子都邪门得很!”
“我也发现了。”
云靖道:“按照常理,人间每处村子周围都有太霄辰宫专门布下的伏魔阵,保护百姓不受魔族侵扰。每逢夜晚,魔族侵扰,人们闭窗锁门,足不出户。然而此地不仅没有伏魔阵,到了夜晚还有孩童嬉戏,实在匪夷所思。”
“而且……”他看向云海川和薛成昭,“我并不赞同两位方才的推论。因为阿芙如今仍在背着阿紫与仙门中人联络,传递位置。”
“什么!?”
薛成昭不可置信。
“看来阿芙对阿紫的感情根本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单纯。”
灵秋冷道:“世人总说魔族诡魅,或许在蛊惑人心一道上,仙门之人也不遑多让呢?”——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五一快乐!感谢阅读~
第34章 雾中见我情地恨天(3)
“你的意思是阿芙假意与阿紫私奔, 实则是为取他妖丹和性命?”薛成昭看向云靖,“难道大师兄也是这么认为的?”
无人回应。
云靖的目光落在灵秋身上,对薛成昭的问题置若罔闻。
云海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眼神微顿, 开口道:“无论真相究竟是什么, 我们如今以灵体的形态存在, 看得见,摸不着。说不定到了白天又会重新被困, 根本无法正常行动。”
她看向灵秋和云靖:“当务之急是解决这个问题,可有什么能让灵体暂时化为实体的法术?”
云靖道:“有是有,不过需要我们四人合力施术。”
“那就来!”说着, 薛成昭一马当先,率先摆开结印手势。
夜色如墨,四人分立于四方, 口中起诀,一道近乎透明的法阵缓缓覆盖住小院。
阵中人衣袂微扬,灵力随气息缓缓流转,天地间仿佛笼罩上一层朦胧的白雾。
古老的符文自地底浮出, 腾空环绕,融进几人的身体。须臾,雾气散去, 缥缈的身影也逐渐凝实。
“这也太神奇了!”薛成昭抓起旁边的一只水瓢,拿在手里激动地挥了挥。
突然,屋内传来响动。灵秋一惊, 一把拽住薛成昭的衣领,几个人猫着腰,一路狂奔。
他们远远听见阿紫和阿芙的交谈, 躲进了不知谁家的大石墙后面。
云海川一把夺过薛成昭手上的水瓢,哐哐往他脑袋上砸了两个爆栗,恨铁不成钢:“我说你能不能有点脑子!”
灵秋皱眉,手心刚刚变出一根红烛,人却被云靖猛地一拉,脑袋撞在他胸前,发出一声闷响。
“你做什么?”她还没抬头,就听见他闷哼一声,像是被撞疼了。
灵秋立即想挣脱,然而下一瞬,云靖的声音传来:“别动,有人。”
话音未落,他已反手将她按进怀里。
温热气息瞬间包裹住灵秋。
说来奇怪,寻常修士身上要么是清冷的雪松香,要么是内敛的檀香,眼前人身上却是温软的桂花香,整个人闻起来完全就是一块热气腾腾的桂花甜糕。
外面的人还没走么?
心头那点烦躁都被甜香抚平,灵秋忍不住轻轻蹭蹭他的衣襟,不动声色地嗅了嗅。
咚咚——咚咚——
好像有人在耳边打鼓敲锣,灵秋忍不住用同音咒问:“外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还没走吗?”
“……走了。”
云靖手一松,灵秋立即从他怀里钻出来。薛成昭也跟着睁开眼睛。
“哇!大师兄,你的脸好红啊,是不是发烧了?”
他看着云靖,露出惊讶的伸手,忍不住俯身上前,试图越过中间人,一手摸着自己的脑门,一手伸向云靖的额头。
被挤成一团的云海川忍无可忍,手持水瓢化作法器,毫不犹豫地注入灵力,暴扣在他脑袋上,一把将他打出去。
薛成昭在地上滚过两三圈,伸手不见五指,捂着脑袋爬起来,正想发声控诉,只听耳边传来一声奇怪的“诶呀!”
他傻愣愣地转过头去,掀开罩在脑袋上的水瓢,只见一众村民手举火烛,视线齐刷刷地射过来,个个张大了嘴,脸上的表情比他还要震惊十倍。
扑通!
膝盖与大地亲密接触的闷响声传来。
为首的年轻人张开双臂,朝天大吼:“老娘嘞!山神显灵了!”
紧跟着,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扑通跪下,像排队似的,冲着他连连磕头,嘴里纷纷喊着:“恭迎山神!”
薛成昭震撼地看着面前一上一下的脑袋。
剩下三人纷纷从石墙后走出,云海川皱眉盯着薛成昭看,一把将他顶在脑袋上的水瓢掀飞。
带着法术残留的水瓢摔在地上,瞬间失去光华,骨碌碌地滚到年轻人面前。
“山神,您的圣冠——”
年轻人捧起面前的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只破水瓢!?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只见面前站着四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人。其中一个姑娘弯腰凑近背后的石墙,念出上面的刻字——
“显赫山神,镇守一方。千年不醒,一唤而来。”
姑娘皱眉:“什么神神叨叨的东西?”
年轻人两眼一黑,赶忙对身后的村民道:“搞错了,搞错了!别磕了!”
原来这个村子正在举办祭拜山神的仪式。
原来眼前这几位是偶然路过的修士。
两拨人相互解释,看向对方的眼神都透露出几分尴尬。
年轻人自称村长,云靖问道:“诸位祈求山神,莫非是为了抵御魔族之祸?”
“是啊!”薛成昭揉着脑袋上的包,“难道是这个山神替代了伏魔阵,所以你们才能这么放心,连晚上也不怕?”
村长闻言露出困惑的表情:“二位仙长在说什么啊?什么魔族,我们这儿从来也没见过魔啊。”
他沉吟片刻,恍然大悟:“四位想必是下山游乐打猎的吧,你们要找魔,不该来人间,应该去魔域啊。”
“什么!?”薛成昭瞪大了眼睛,“难道人间没有魔!?”
“是啊。”村长不知道他在激动什么,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人魔两族一向泾渭分明,互不干扰,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吗?”
“是啊是啊。”
“一向都是这样啊。”
周围的村民纷纷附和。
“……”
薛成昭终于忍不住狠狠揪一把脑袋上的头发,和云海川交换了一道惊讶的目光。
灵秋不解:“难道幻境还会改变现实?”
云靖听到同音咒里传来的问题,摇摇头。
他问村长:“村长可否告知如今是何年份?”
“这个好说。”村长掰掰手指,嘴里嘟囔几句,确定道:“如今正是燕泠国灭四百八十七年。”
“燕泠国灭?”灵秋问道:“那是什么?”
“是一种古老的纪年方式。”
云靖解释道:“仙门世家崛起以前,整个人间由燕泠国统治。千年前燕泠国灭,从此人们便用灭国的时间来计算年份。只是近百年来,这种纪年法已经几乎没人会用了。”
“一千年前?莫非这个幻境存在的时间点是五百多年前。”
云靖点点头。
很明显,云海川和薛成昭也同时意识到了这点。
几人顺着村民的话假称是下山游乐的修士,随便说了个有些年份的门派,村长便热情地邀请他们在村中暂住。
几人在山神庙安顿下来,内心疑窦重重。
云靖道:“我曾在一些断章残卷中见过,据说魔族食人之事并非自古存在。似乎很早以前,历代魔尊甚至颁布过严格的法令,严令禁止魔族伤人,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魔族不食人?”薛成昭蜷缩在火堆旁边,“这简直难以想象!可如果真的是这样,阿芙和阿紫也就不可能是被魔族所伤了?”
他惆怅地说:“难道真的是阿芙和仙门一起对阿紫痛下杀手?”
云海川安慰道:“没事,等明日我们跟在他们身后一起上路,仔细观察,说不定能找到突破口。”
“明日?恐怕我们没那么多时间。”灵秋终于有机会举起手中的红烛,“显形阵法只能支撑一根红烛的时间,等到蜡烛燃尽,最多三日,我们就又会变回灵体,而且没有办法再变回来。”
“三日!?”
薛成昭盯着燃了将近四分之一的红烛,哀嚎出声。
“所以我们必须立即制定计划。”灵秋在地上环视一圈,云靖非常适时地递上一支玉笔。
灼热的体温透过剔透的白玉传来,有些烫。她迟疑了一瞬才接过,在地上列出一二三。
“第一步,为了躲避仙门,我们必须阻止阿芙继续向外界传递位置。”
云靖道:“做到这一点,需要阿芙的玉牌。”
灵秋点头:“那我们就把玉牌给偷过来,顺便看看她究竟是何门何派的人。”
“第二步……”
她迟疑。
“我知道!”薛成昭接着说:“我们要让阿芙和阿紫真心相爱!”
他捡起起一根枯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头头是道:“只要他们真心相爱,就算想拆也分不开,这样一来,阿紫的结局一定会改变。”
“没错。”云海川赞同,“我们只要让他们认识到对方的真心,一定可以扭转结局,破除阿紫的执念。”
“所以我们现在就去偷玉牌!”
灵秋一收玉笔,做了安排。
夜色正浓,四道身影并排扒在围墙上,对着茅屋望眼欲穿。
“我说,你们谁比较擅长偷东西啊?”薛成昭压低了声音。
“磨磨唧唧的做什么?干脆直接用法术好了。”灵秋刚撑起身子,又被云靖拉回来。
“仙门的玉牌上都有各门派特殊的禁制,一旦感知到附近可能有害的灵力法术,主人会立即有所察觉。”
他看着灵秋,目露探究:“你怎么连这个也忘了?”
“噢……”灵秋心虚地舔舔嘴唇,“我们逍遥派很少用玉牌的。”
“你们居然连玉牌都用不起啊!”薛成昭震惊极了,末了,像是想到什么,嘟囔道:“怪不得你想要我的钱呢。”
“哈哈,是啊。”
灵秋敷衍地点点头。
好险,一时不慎,差点暴露了。
云海川叹了口气:“所以到底应该怎么偷?”
“跟我来。”灵秋率先摸进院子里。
偷窃可是卧底必备技能之一,此番就当练手了。
或许是因为方才被惊动,阿芙和阿紫睡得很浅,几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趁着月色,连大气也不敢喘。
木床上,阿芙被阿紫搂在怀里,玉牌就挂在腰间,被衣物掩盖着。
几个人对视一眼,薛成昭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在几乎要触到阿芙的衣料时,只听见啪的一声轻响,一股无形之力荡开空气,铸出一层看不见的壁障,将他的手拦在半尺之外。
床上的人不安地皱了皱眉,薛成昭大失惊色,赶忙收回了手,对着身侧的同伴拼命使眼色。
灵秋白他一眼,自己上前。
她的手指轻易地穿透结界,拨开遮挡的衣物,小心翼翼地捏住玉牌。
瞬间,腰上的符咒散开,玉牌轻轻滑进掌心。
几个人同时松了口气。
灵秋谨慎地注意着熟睡的阿芙,只见她青丝垂落,睫毛在月色映照下在脸上投出细细的一弯阴影,如蝉翼覆雪,轻柔而安静。
真好看。
她认真地盯着阿芙看了片刻,正准备猫腰后退,突然间,长睫微颤。
床上的人睁开眼,秋水明瞳直直地对上来。
灵秋一惊,手上玉牌不受控制地往地上滑去——
作者有话说:五月的第一天!
希望大家一切顺利,天天开心~
感谢阅读!
第35章 雾中见我情地恨天(4)
关键时刻, 云靖上前。
玉牌稳稳落进他掌心,同时,灵秋被他拉到身后。
屋内落针可闻,几人如被定格了般, 屏住呼吸。
目光交汇处, 熟睡中的阿紫发出一声嘤咛。
与此同时, 阿芙缓缓起身。
她的视线直直盯着面前几人,眼神却很空洞。
仿佛被什么牵引着, 阿芙赤足踩在冰凉的地上,一步步走出房门,动作轻飘僵硬, 如被线牵引着的木偶人。
“魇行之症。”
云靖用口型对同伴解释。
几人对视一眼,悄悄跟在阿芙身后,走出了院子。
月悬中天, 阿芙独自行走在深夜里。夜色微凉,风穿薄树,带起枯枝沙沙的轻响。零星的虫鸣自蓬草深处断续响起,时高时低, 点缀着夜的寂静,如残夏未尽的叹息。
她一路远离小院,走出村子, 停在白日里那株花簇成群的芙蓉树下。
“她要做什么?”
薛成昭小声问。
下一瞬,只见阿芙将手伸向腰间。
云海川立即反应过来,跃步上前, 摘下一朵芙蓉花,小心地递到她手边。
果然,阿芙将芙蓉花当作玉牌, 在空中画出符文。
“连在梦里都不忘向仙门传递消息,看来阿芙的执念很深啊。”
云海川蹙眉。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芙娘!”
几人转身,正与阿紫对上眼。
阿紫见到他们,顿时警觉起来,快步上前绕到阿芙身侧,将她挡在自己身后,沉声道:“几位是什么人,为何会与我家娘子在一起?”
云海川朝他行礼道:“我们几个是青冥山灵剑门弟子,下山游玩历练,借住在山神庙中,偶然见到这位姑娘独自在村中夜行游荡,出于关心,这才悄悄跟在她身后。”
阿紫身形一顿,不自觉捏紧了手:“你们是仙门中人?”
“正是。”灵秋走上前,“夜间阴气甚重,正是山中妖物出巢之时。看你二人身无法力,最好赶紧回家,莫要乱走。”
“这位公子?”
见阿紫出神地盯着灵秋,云靖忍不住出声唤他,顺便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将灵秋往自己身后遮掩几分。
阿紫回过神来,忙道:“原来是这样,多谢几位仙君。”
他牵过阿芙的手,目光落在她腰间,顿了一顿,而后引着她一步步往回走去。
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村道尽头,云靖才拿出阿芙的玉牌。
奇怪的是,玉牌表面光滑至极,空空如也,既没有刻花,也没有门派姓名,根本看不出归属哪门哪派。
为了以防万一,几人合力将玉牌毁去。
回去的路上,灵秋走在最后,神色不虞。
“其实我们这样做对阿芙一点也不公平。”
或许是因为天生青睐美的事物,她对阿芙总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灵秋道:“倘若这不是阿紫的幻境,阿芙就该将他一剑杀了才好。”
此话一出,旁边两个少年皆皱起眉。
薛成昭道:“阿紫对阿芙真心相待,他们俩人该终成眷属才对!”
“真心?”灵秋嗤笑,“真心是这世间最可笑的东西。身处乱世,唯有修为和手中宝剑才是唯一的依靠。阿芙为了一只妖怪放弃一切,你所谓的终成眷属对她来说她根本毫无意义,不过是遂了阿紫的愿罢。”
“所以倘若换做是你,也会和阿芙做出同样的选择,对吗?”
云靖站定在原地,目光沉沉地望向她。
“当然不会。”灵秋凝神道:“为妖物自折羽翼何其荒谬?若我是阿芙,以我的修为,一开始就会在众人面前将他击杀。”
“即便他以真心待你?”
“自然。”
“即便……他不是妖?”
“不是妖?”
灵秋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努力带入阿紫不是妖的情境。
片刻,她道:“管他是人是妖还是鬼,若要我为区区一颗心舍弃修为,遭天下人误解唾骂,我自一剑斩之,决不容情。”
云靖静静看着她,瞳仁深处一点点暗了下去。
他低下头,灵秋见他还杵在原地,皱眉唤他,云靖却没有应,只微微侧过脸去,抬脚跟上。
一路上,薛成昭还在喋喋不休地发表“真心论”,云海川不时呛他几句,剩下两人只各自沉默。
灵秋用余光瞄过身边的人。
云靖的睫毛在冷白色的月华照射下投落一片浅淡的阴影。他鼻梁高挺,眉骨锋利,唇线却偏生柔和,好看依旧好看,只是多了几分奇怪的静默,唇角紧紧抿着。
像一只收起尾巴的小狗,乖乖跟在身边,却连耳朵也不肯动一动了。
她不免有些在意,然而转瞬之间又想到从前在魔域之时自己贵为太女,从未在意过身边仆从的喜乐。
苦日子过得太久,就连如何对待仆人都忘了。
灵秋决意不再去深究云靖的行为,反正他既自愿为仆,有些情绪总该自己调和。
作为主人,她只管保他一命即可。
翌日清晨,几人早早拜别村长,在村口蹲守半晌,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阿芙和阿紫。
阿芙面色焦灼,想来是已经发现丢失玉牌的事。
她皱着眉大步往前走,阿紫背着包袱跟在后面,小跑着追上去,从左边绕到右边,阿芙就是赌气不肯看他一眼。
“都怪你!”阿芙生气道:“你明知道玉碟对我很重要,为什么不替我看好它?”
“芙娘,我不是故意的。”阿紫小声哄着她,“都是我的错,你不伤心了,好不好?”
他的语气又软又委屈,眼里急得冒出水光,像被责怪的小狗,尾巴都耷拉着,使劲围着心爱的姑娘转圈儿。
“这简直是无理取闹嘛。”薛成昭远远见了,忍不住小声嘟囔,“玉牌丢了跟阿紫有什么关系?我看他就是太迁就阿芙了。”
灵秋斜眼看他,冷道:“现在最没资格说这番话的就是我们。”
云海川同时赏了他一个爆栗。
薛成昭只好悻悻闭嘴。
“诶?”突然间,阿芙看到站在村口的四个人,发出一声惊讶的喟叹。
她眼神一亮,走上前来:“几位可是昨晚梦行之时守在我身边的仙长?”
薛成昭惊讶:“你认识我们!?”
他倒吸一口凉气,接着说:“难道你昨晚是清醒的!?”
那他们做的事岂不是暴露了!
好在下一瞬,阿芙摆摆手:“是阿铮今日早上告诉我的。”
阿铮?
几人有些惊讶。
阿芙转头看向阿紫,像是同他确认,神色显然有些紧绷:“阿铮,这几位就是昨日的仙长吧?”
原来这时候他还不叫阿紫。
灵秋顺着阿芙的目光看向阿紫,只见他也盯着自己,目中隐约闪过迷茫之色。
半晌,阿紫才磕磕绊绊地应声:“是……”
听到肯定的回答,阿芙的表情终于如释重负般松懈下来。
她向四人行礼道:“我昨晚梦行之时不慎丢失了腰间悬挂的玉碟,敢问几位仙长可有偶然瞧见?”
灵秋摇摇头:“并未。”
云海川道:“看两位带着包袱,不知是打算往哪儿去?”
阿芙闻言有些失望,阿紫及时答道:“我们往北。”
他对几人仿佛全然没了防备,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逃亡路线。
云海川立即道:“真是太巧了,我们也正要往北走。既然同路,不如结伴,两位以为如何?”
“好啊,那真是太好了!”
阿紫答应得痛快,反倒是阿芙看起来有些犹豫。不过她瞧一眼面前四人,目光落在灵秋的脸上,最终点了点头。
一行人就这么结伴往北走去。
与印象中截然不同,北边的城池外再没有重重肃穆的伏魔阵法,街道也一点也不冷寂。
金色的晨光洒在石板路上,街道两旁早已热闹非凡,茶铺伙计的揽客声、糖葫芦摊的铃铛声混在一起,有挑担吆喝的、出门叫卖的、靠在二楼栏杆上聊天喝茶的,还有街边游乐嬉戏的……人人脸上都带笑意。
好一幅无忧无虑、热闹繁华的盛世图景。
云海川和薛成昭愣在原地,简直呆住了。
在灵秋的记忆中,就连五百多年后最繁华的丹碧峰也比不上眼前之景的十之一二。
截然不同的不仅是街景,还有人们脸上的表情。
原来没有魔族侵扰的世界是这样的。
一行人各怀心思走入人群,阿紫一眼看到街市中间摆摊的老人,兴奋地跑过去,再回来时,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一串糖葫芦来。
他把糖葫芦递给阿芙,小心观察着她的表情。
阿芙果然没接。
阿紫的脑袋立刻耷拉下去,像霜打的茄子。
然而下一刻,阿芙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什么,于是转眼间,阿紫又满血复活,嘴角高高扬起,一扭头钻入人群。
旁边的几人正困惑,下一瞬,眼前突然出现四串裹着蜜糖、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阿紫不由分说地把糖葫芦挨个塞进几人手里,旁边的阿芙微微一笑:“几位仙长不必客气!”
她接过阿紫手中剩余的唯一一串糖葫芦,先递到他嘴边,然后再笑眯眯地自己咬上一口。
“为什么要给我们买?”
灵秋皱眉,不动声色地瞪了眼旁边迫不及待把糖葫芦往嘴里塞的薛成昭,制止他的动作。
搞不好下了毒。
云靖注意到她的动作,眼神一暗,没等阿芙回答,自己拿起糖葫芦一口咬下。
嚼嚼嚼。
糖衣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惹得灵秋转身,投来一个“你是不是疯了?”的眼神。
阿芙看出她的疑虑,扑哧一笑。
下一瞬,灵秋的脑袋突然被人轻轻揉了一下。
阿芙微微俯下身子,认真望进她的眼睛,温柔道:“其实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很投缘,因为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灵秋不自然地偏过脑袋,躲开她的触碰:“是谁?”
阿芙微笑:“我的妹妹。你和我妹妹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
她道:“看你们几人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想必是第一次下山吧。糖葫芦很甜的,尝尝看。”
灵秋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举起糖葫芦咬了一口。
果然很甜。
糖衣在唇齿间化开,眼前人的笑颜却突然模糊起来。
再回过神,几人坐在一张桌子上面面相觑,摸摸身上,竟然各自裹着厚厚的一层兽皮。
“啊啾!”对面的薛成昭打了个喷嚏,惊恐道:“我们怎么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了!这是哪儿?”
他激动地环视四周,只见来往旅客各色各样、络绎不绝——原来这是一家颇有人气的客栈。
不远处,几颗雪粒子透过窗户洒进屋子,隔着薄薄的一层窗户纸,隐约听得见狂风呼啸。
云海川道:“看来我们已经走到极北之地了。”
“看来幻境中时间的流速与外界不同。” 云靖皱眉道:“不知这段时间里,阿芙和阿紫是否还和我们同行?”
话音刚落,只见一侧木梯上快步跑下一个姑娘,一身月白色的冬裳,外罩细密的白狐大裘,眉紧蹙着,一张小脸气鼓鼓的,正是阿芙。
一瞬不见,她长得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身材丰满了些,面色却苍白了些。
薛成昭看着她的装扮,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粗糙的兽皮,再抬眼看看对面套着狐裘的灵秋和云海川,突然怪叫一声:“为什么我们穿得不一样!?”
他指了指面前的姑娘:“为什么你们穿得这么好?”
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一惊一乍,阿芙走过来,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径直拉过两个姑娘的手,小声道:“快跟我来!”
“真是太生气了!”屋内,阿芙接过云海川递来的热茶,一拍桌子,“一连三日彻夜不归,真是反了他了!”
“我还不是为了多挣些银子!”
楼下,阿紫才从门外匆匆归来,端起酒杯狠狠闷了一大口,一把拍上薛成昭的肩膀:“小昭兄弟,你一定能懂我,对吧?”
薛成昭尴尬地点点头。
“那你能不能好好劝劝你家凌姑娘,别让她再在我家芙娘耳边煽风点火了!”
阿紫皱眉道:“我知道,她们二人是结拜姐妹,但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这个家啊。”
他揽过薛成昭的肩膀:“想当初你二人这桩姻缘还是我亲自撮合的,看在这个份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姻……姻缘!?我和凌秋!?”薛成昭被口水呛住,当场咳得满脸通红。
“是啊。”阿紫困惑地看着他,“你二人不是三日前就已经成婚了吗?”
咔嚓——
耳边突然传来瓷片碎裂的清脆声响。
阿紫惊讶地抬眼看去,只见云靖坐在对面,脸色阴沉,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出。
他当即惊呼道:“哎呀云兄!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鲜血汹涌,云靖却毫不在意。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揪住阿紫的衣领,眼神冷得像要吃人,咬牙切齿道:“你、说、谁、和、谁、成、婚、了?”
瞬间,一股威压从他周身溢出。
砰砰砰!
一桌酒菜都被炸成了飞灰,阿紫被他掐着脖子,动弹不得,脸色憋得青紫。
薛成昭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电光火石间,突然灵光一现!
都连起来了!
难怪大师兄会脸红!
薛成昭也顾不上咳嗽了,连忙站起来,试图去拦云靖的动作,附在他耳边连连道:“幻境,幻境,大师兄,这是幻境,都是假的!”
楼下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屋内的人。
灵秋第一个冲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怒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她的声音,云靖才终于放开阿紫。
阿芙从楼梯上跑下来,第一个注意到云靖滴血的手,一时又是担忧又是愠怒。
见云靖与阿紫剑拔弩张,阿芙自然而然地会错意,忙上前将二人分开,眼眶一酸,委屈道:“云公子一向刚正不阿,连他都看不下去,你却还不知悔改!”
“我……”
阿紫不知如何辩白,只觉得近几日阿芙格外敏感,就连平日里最不起眼的小事也要同他闹上小半日的脾气。
极北之地苦寒,为了补贴家用,他舍弃修为,没日没夜地在外奔波,别说回家,就连觉也来不及睡,若非因为他不是凡人,恐怕早就因劳累过度而曝尸雪地了。
阿紫从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原本想着阿芙多少也能宽慰几分,谁料不仅得不到心爱之人的体谅,还常常召来责骂。
今日尤甚,就连云靖也不理解他,到了要动粗的地步。
阿紫一时也感觉十分委屈,口不择言道:“我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还不是为了你!”
“怎么?你后悔了是吗?”阿芙大口喘息着,生气极了,“你要是后悔就滚啊!我告诉你,没了你我一样能活得很好!”
“没有我,你也活得好……”阿紫不可置信地重复着她的话,终于,眼眶红了一片,水色潋滟。
“滚就滚!”说罢,他踢开翻倒的椅子,捂着眼睛一头冲出客栈,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碎掉的木屑溅了一身,阿芙怔怔愣在原地。
“我没事。”
片刻,她眨了眨眼,滚下一滴泪,谢绝了云海川的搀扶,往楼上走去。
地上一片狼藉,四周客人的目光齐齐投向这处。
店小二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几度欲言又止。
灵秋脱下身上的狐裘扔给他:“够了吗?”
小二面露难色。
云海川也跟着脱下身上的狐裘:“现在够了吗?”
“够够够!”
小二如蒙大赦般退下了。
云海川转向薛成昭,急道:“还愣着干嘛?赶紧去追啊!”
薛成昭小心翼翼地看一眼云靖:“大、大师兄……”
他举起右手:“我对天发誓,我和凌姑娘之间绝对是清清白白的!”
灵秋皱眉看他:“脑子有病。”
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下楼开始,总感觉气氛怪怪的。
她的目光从薛成昭移向云靖,却见他偏过脑袋,做出回避的姿态,像是根本不想和她说话。
算了。
等出去再和他算账。
“得想办法劝劝他们。你们去找阿紫,我和云姑娘去找阿芙。”灵秋指了指耳后,“到时候用同音咒传递消息。”
说罢,便携了云海川一道往二楼上去。
屋内,阿芙趴倒在桌子上。
她找店小二要来了纸笔,不知在写着什么,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把纸面浸得发皱,脚边揉皱的废纸快要堆满一箩筐。
云海川和灵秋上前,正想开口,阿芙却深吸一口气:“你们不用劝我了。”
她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一开口就带了哭腔:“其实我已经很后悔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莫名其妙的。好像,好像什么事都在惹我生气。”
阿芙握住两人的手:“你们陪我去买糖葫芦好不好?我得赶紧去找阿铮道歉。”
灵秋和云海川对视一眼,同时应道:“好。”
屋外大雪纷飞。
世界银装素裹,寒风呼啸着直往骨头里钻。
数九寒冬,开门的店铺本就不多,灵秋和云海川陪着阿芙一家家找过去,终于在长街尽头远远瞧见一处即将打烊的小摊。
没了狐裘,手脚被冻得发红,灵秋跟在阿芙身后,正跺脚搓手,下一瞬,一件外袍从天而降,带着体温,罩住了她。
与此同时,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老爷爷,来一串糖葫芦。”
“请问还有糖葫芦卖吗?”
鼻尖充斥着不属于深冬的桂花甜香,灵秋掀开袍子一瞧——阿芙和阿紫站在雪中,望着对方,两人都呆了。
“对、对不起。”
第一个啪嗒啪嗒掉眼泪的居然是阿紫。
他一说话,阿芙也跟着哽咽起来。
薛成昭赶紧向对面的三人使眼色:“走,走啊!”
四个人悄悄退到远处,临走时还不忘拉上卖糖葫芦的老头。
付了钱,老头把摊子扔下,哼着小曲儿走了。四个人躲到远处的柱子后面,定睛瞧着那边两个人的动静。
“啊啾!”
云海川打了个喷嚏,薛成昭看着她身上单薄的冬衣,如梦初醒般脱下自己的外袍。
“喏,拿去。”
云海川没接,上下扫他一眼:“从小到大你的身体比我弱多了,留着自己用吧。”
薛成昭撇撇嘴,想想也是,干脆重新把衣服穿上,没想到刚穿一半,旁边的云靖就搭住他的手。
“这里是幻境,云姑娘受伤了。”
“对啊!”
薛成昭恍然大悟。
这回,他不由分说地把衣服塞给了云海川。
“笨蛋。”最边上的灵秋忍不住骂他。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阿芙和阿紫。
握手了。
抱在一起了。
然后……
突然之间,眼前一黑。
柔软的皮肤带着冰冰凉凉的触感贴上眼睛,灵秋整个人愣了一下。
她正想挣扎,耳边传来云靖的声音:“不许动。”
不许动?
不许?
她偏要动!
灵秋用力去扒云靖的手,谁料此人死死捂住她的眼睛,说什么也不让。
“你不能看这个!”
“我什么都可以看!”
两个人较着劲,双双失去平衡,栽倒在雪地上。
终于重见光明,身下不是冰凉刺骨的雪,是罪魁祸首带着温度的身体。
灵秋狠狠瞪他一眼,正想起身往那边张望,却被他一勾手重新拉回去。
“不能看。”
云靖脸色不太对劲。
他越这么说,灵秋越是好奇,立即下定决心一探究竟。
“我偏要看!”
她狠狠踢他一脚,云靖吃痛,手却一点也没松,反倒把她紧紧按向自己。
“这么想看……不如,我教你?”
说着,他握住灵秋的手,牵引着她寸寸抚过少年英挺的眉目,最终落在嫣红的唇畔。
眼睛里浓得化不开的,是沉黑的夜色,像不见底的深潭。
灵秋一愣,突然觉得身上的外袍好像有些太厚了,连躺在雪地里也在发热。
她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指尖触到柔软的嫣红,惹得身下人呼吸一乱。
他的声音有些哑:“不看了?”
满天飞雪洒向人间
灵秋闷气道:“不看就不看。”
大雪落在眉目发间,将青丝染白。她终于从他身上滚下来,仰面躺在雪地上。
一点也不冷。
“大师兄,你们怎么躺到雪地里去了?”薛成昭终于挣脱云海川的障眼咒,惊讶地看着地上的人。
“该回去了。”云海川不语,只拍拍身上的落雪,站起来。
那边,阿芙和阿紫仍抱在一起,只是两人的脸蛋都变得红扑扑的。
“这样看来,他们应该已经真心相爱了吧。”
薛成昭看着远处相拥的人,话音刚落,四周景象又开始变幻模糊。
启明星还未升起,月亮潜藏在云层深处,比画面更先触及五官的是刺鼻的血腥味。
身下,是泥泞的土地。
灵秋低头,只见泥水与血水混在一起,洁白的雪地一片污糟,身下的衣袍几乎完全被浸透。
手指一动,触到某个冰凉的物体,她努力眨眼,试图看清眼前的景象,再定睛,只见自己手中紧紧抓着的赫然是一截断肢!
天空像一层铁布死死压在头顶,眼前的客栈已经沦为废墟,抬眼望去,尸横遍野,就像有某种野兽突然造访,大开杀戒。
空气中混杂着血腥与浊气,妖气与魔气交融,仿若人间炼狱。
刷——
是刀剑破空的声音!
灵秋猛地回头。
远处,身着紫衣的男子手持长剑,剑锋深深没入对面人的小腹。
他面前,阿芙用双手紧紧握住剑锋,眼中含泪,鲜血淋漓。
阿紫将长剑狠狠没入阿芙体内,看向她的眼神充满厌恶,再无半分柔情。
他冷笑道:“这么久,我总算是装够了!”
噗嗤——
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鲜血如雨般洒落。
阿芙捂着小腹,脱力地向后栽去——
作者有话说:两章合并补昨天的,感谢阅读~
第36章 雾中见我情地恨天(5)
灵秋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还没站稳便脱力地重新跪倒下去。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左腿不知何时被一股魔气贯穿。
鲜血汩汩涌出,沿着衣摆蜿蜒滴落,染红了地面。那块皮肉几乎被整个撕开,血肉翻卷, 露出一截白森森的腿骨, 还能隐约看见筋腱微微抽动。
粗糙的雪粒子磨破手心, 灵秋来不及思考眼前景象的荒谬,强忍疼痛飞奔向阿芙。
几步远的地方, 她的视线穿过地上横躺的尸体,猛地一顿。
兽皮覆盖之下,赫然出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是薛成昭!
灵秋转头一望, 脚下一软,身后,云海川的手被血水泡得发白, 无力地耷拉在地上,早已气绝多时。
灵秋脑中一片空白,本能般调动法力。
剑气破空,冲着远处的阿紫飞射去。
铮——
下一瞬, 阿紫猛地侧身,两指并拢,毫不费力地夹住那道剑气, 露出一道讥诮的笑容。
“居然还没死?”
说着,他提剑向她走来。
身体就像被定格住一样僵硬,灵秋眼睁睁地看着长剑逼近自己, 竟然一动不动。
“不要!”
最后一刻,阿芙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用尽全力从地上挣扎起身, 飞扑到她身前。
噗嗤——
这一次,锋利的剑毫无防备地贯穿了她的心脏。
刹那间,整个世界都失去声音。
灵秋看见阿紫的瞳孔逐渐放大失焦,浅青色的瞳仁骤缩成一条细线,脸上的神情竟有一瞬迷茫。
阿芙颤抖着握上长剑。
刷!
剑脱力般从她体内抽出,带起点点狰狞的血滴,溅在阿紫的握剑的手上。
他像被灼伤般,不知所措地后退一步。提剑,立于漫天乌云之下。
夜色气漆黑,灵秋再看不清阿紫的表情。
怀中,阿芙无力地瘫软着,秋水明瞳已然涣散。
啪嗒、啪嗒……
不属于她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接连落下。
阿芙抓着她的手,抚上自己受伤的小腹,口中喃喃,语调已经无法连贯。
灵秋俯身凑到她嘴边,只听她急促地重复着:“孩……孩子……”
声音那么轻,在死一般寂静的天地间却显得那样清楚。陡然间,长剑坠地,面前的阿紫猛地抬头。
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灵秋看到自己飞射出一道法咒,悲愤中失了准头,堪堪擦过阿紫的衣袍。
仅用两指便能阻下她全力一击的人,因这道几乎无效的咒语跪倒下去。
污糟的雪点子染红了紫衣。
“我杀了你!”
灵秋听到自己愤怒的喊叫,划破天际,在尸横遍野的废墟上空回转。
她泪眼模糊地爬起来,衣袍却被阿芙拽住。
“不……要。”一颗晶莹的泪划过脸颊,她用尽全力,最后对她道:“先……救人。”
救人……
灵秋迷茫地看向阿芙,随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
夜风裹挟着血腥与焦土的味道。
断裂的梁柱倾斜压倒在废墟间,残石碎瓦堆成一道道灰色山丘。
几个凡人蜷缩在那里,脸上沾满尘灰与血迹,身子因恐惧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们四周,层层符咒圈出一方安全之地。
结界因接连的消耗和攻击爬满密密麻麻的裂痕。本该早就灰飞烟灭的阵法却诡异地坚/挺着。
灵秋不受控制地走向那方,只见人群中间,一道身影盘腿端坐。
凝霜剑自头顶落下,贯穿他的身体,如擎苍之柱,孤撑残界。
无数符文环绕在他身侧,残光明灭,灵秋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又有什么看清的必要呢?
一瞬间,周遭的一切尽数褪色,变作惨淡的空白。
灵秋缓缓抬手,艰难的动作像是在与某种不可抗力拼命对抗。
牙关紧闭,有血顺着嘴角流出。
刷!
终于,剑气割开手腕,灵脉暴露在浑浊的空气中。
轻念咒语,鲜血浮空。
特殊的血气凝出阵法,远处的阿紫猛地朝她投来一眼。
下一瞬,天地崩裂!
再醒来时,小腿的痛楚不复存在,只剩灵脉上那道最后关头被她自己划破的伤口。
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在鼻尖,同时,一股温热的灵力正源源不断地灌入体内。
灵秋猛地转过头去,只见云靖铁青着一张脸,站在旁边替自己疗伤。
他身侧,站着安然无恙的薛成昭和云海川。
“幻境遵循主人的记忆,所以我们应该是代替了阿紫记忆中本就存在的人,经历了他们的结局。”
云靖低头解释,不看她一眼,手上动作也不停。
细小的血珠往下坠落,灵秋低头,正看见脚下的废墟,以及独自呆立在废墟中心的阿紫。
周围的一切都在缓慢地崩塌。
薛成昭心有余悸道:“这感觉也太真实了,我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死了。”
他惊讶极了:“没想到最后竟然是阿紫自己杀了最爱的人!难怪他的执念这么深。”
“看来我们失败了。”云海川道:“现在该怎么办?”
“别急。”云靖看向脚下,“幻境还没有结束。”
果然,他话音刚落,几人眼前之景又开始变幻。
世界变得很模糊,正如主人的记忆。
眼前乱石嶙峋,像是一处狭窄的洞穴。
阿紫跪立在地上,双臂被粗重的锁链拉向两侧,手心也被贯穿,死死钉在石柱之上,像是即将被献祭给某种古老力量的祭品。
锁链上刻满符文,散发出微光,仿佛一道沉重的枷锁,牢牢束缚住他本就已经被禁锢在原地的身体。就像布阵之人尤嫌不妥,层层加码,生怕出现半分疏漏一般。
膝盖之下是冰冷而坚硬的地面,伴随每道符光闪烁,阿紫的身体便随之一颤,痛楚顺着骨骼渗透进五脏六腑,鲜血则顺着锁链滴落在地,染红身下的硬土。
如隔雾看花,这一回,四人成了完全的旁观者,与眼前的场景间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障壁。
难道这是仙门的审判?
下一瞬,阴影处徐徐走出一个人。白衣胜雪,只露出一道模糊至极的背影。
那人一出现,原本垂头安静的阿紫突然像发狂的野兽般躁动起来。
锁链发出沉重的闷响,他急迫地冲向那人,又被四周符咒挡回去,跪倒在地上狼狈地喷出数口鲜血。
“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
阿紫双目猩红,死死盯着那人,牙齿几乎咬碎,声音带着撕裂般的嘶哑。
“放心。她没那么容易死。”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阿紫抬头看着他:“你有办法可以救她?”
“自然。”那人顿了顿,语调带笑,“想让我救她,你拿什么来换?”
阿紫浑身颤抖:“连我的身体都为你所控,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两行血泪顺着他的脸颊滚下,面前的白衣人哂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只玉瓶。
灵秋心下一颤。
那是魔族专用于饲养血蛊的蛊瓶,只有魔族中极有地位的人才有办法取得。
眼前这个人是魔!?
“只要你将此物服下,我就帮你救她。”
那人话音刚落,阿紫毫不犹豫道:“我愿意。只要能救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咔哒……
是蛊虫钻入骨血的声音。
伴随那白衣人嘲弄般的轻笑,阿紫猛地跪倒在地,指尖死死扣进泥土,脊背拱起,浑身痉挛,皮肤下隐隐浮现出诡异的黑纹,寸寸蔓延至整个小臂。
凄厉的嚎叫在空荡的洞穴中回响,他扭曲跪伏于地,仿佛经受着巨大的痛苦折磨,哀嚎间锁链剧烈晃动,被贯穿的手掌,骨肉寸寸剥离。
声调被蛊虫蚕食得支离破碎,痛苦到极点,阿紫不管不顾地撞向四周锋利的石壁,却被那人施法制住动作。
“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他忍不住带上哭腔,再也顾不得体面,哀戚道:“求你让我去死……”
那人看着他的惨状,冷笑一声。
这厢,薛成昭早已忍不住用手虚虚掩住了眼睛,不忍再看这幅残忍至极的画面。
“原来阿紫是被控制才会对阿芙下手。”他怒道:“究竟是哪门哪派,手段竟如此残忍下作!真是恶心至极!”
“既是血蛊,自然与魔族脱不了干系。”云海川面色冷峻,“此人定不是仙门中人。”
终于,蛊虫完全融入阿紫的血肉。
那人走近,抬起他因痛苦苍白的脸,笑道:“除了她,你就没有别的人想救吗?比如……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阿紫猛地睁大眼睛。
“孩子……”他激动地抓住那人的衣袍,口中语调因方才的折磨已不成次序,几乎只剩呜咽,“救,救……救……”
“可以。”那人道:“这一回,我要和她在一起的全部记忆。”
“和她的……记忆……”
阿紫仰起头,长发被汗水与血浆黏在一起,缠绕在脖颈上,漂亮却浑浊的眼睛里骤然划过一丝清明。
那是他最后拥有的东西。
阿紫沉默着。
寂静中,有细微的声音传来。
浅红的泪砸在地上,在阿紫身前形成小小的湖泊。
滴答——
“我答应你。”
血溅在紫袍上。
“今日封印你于此江底,从现在起,你无名无姓,五感俱失,永生永世,不得逃离……”
白色身影消失在阴影中,天地被永夜覆盖。
身侧,云靖指尖燃起明亮的火光。
灵秋松了口气,继续看下去。
锁链消失,阿紫彻底晕死过去。再醒来,周身血迹一扫而空。
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
阿紫拼命敲着脑袋。
好疼!好疼!
手臂上,青黑色的细线翻涌蠕动。
这是什么东西!
血……血……
要放血!放血才能冷静下来!
剧痛中,他用锋利的岩石猛地划破皮肤。
鲜血滚滚而出。
好疼!好疼!为什么还是这么疼!
血……是血蛊……
没错!是血蛊!
这是哪里?
难道我犯了错……难道这里是传说中禁锢罪人的禁地?
我犯了错……对,我是罪人……
可是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想不起来……
漫长的黑夜里,阿紫独自打发着时光,绵延不尽的石壁成为他唯一的陪伴。
不知从那天起,他割开血脉,以血为墨,开始在石壁上描绘图案。
笔触舞动,灵力变幻,交织出绮丽的色彩。
一年、两年,十年、百年,记忆越来越模糊,他逐渐忘了自己,忘了一切,踽踽独行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不断变幻着形态。
有时是动物,有时是花草。
不是……不是……都不对!
我究竟是什么东西?
记忆在褪色,蛊虫在生长。
阿紫拼命敲着脑袋。
因为穿着紫衣,不知过了多久,第一个意外闯入这里的修士为他取名“阿紫”。
“这里只有石头,我大概是只石头精……”听了修士的话,阿紫沉吟道。
他有了名字,对着修士笑笑,露出活泼的小白牙。
“你伤得这么重,我现在带你出去吧!”他化作腾空的龙形,热切地邀请修士。
然而凌空的瞬间间,身上蛊虫翻滚,龙不受控制地扭曲抽搐。
重伤的修士被狠狠甩下地面,转眼便没了生息。
阿紫悲怆地立在尸体面前,手臂上的蛊虫却咆哮蠕动着,控制他上前。
阿紫颤手捧起修士的尸体。
血肉在唇齿间炸开!
时间在流逝,渐渐的,阿紫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在蛊虫的控制之下,他开始长久地保持龙形。
“万虫之主!一跃成龙!”
“万虫之主!一跃成龙!”
尖细呼喊声从龙的喉间传出,狂热嘈杂的声音如有万虫嘶吼。
黑雾弥漫,隐约中,清醒的紫袍青年用尽灵力,在洞穴最深处的空地上拔起一座剔透的水晶宫殿。
“不要出来!”
他跌跌撞撞地将受伤的修士带入宫殿,设下禁制。转眼间却又被蛊虫驱使着冲入殿内,亲手杀死一个又一个重伤的修士。
最后的画面停留在巨大的水晶石壁前。
阿紫耗尽灵力,再变不出斑斓的色彩。
他忍着剧痛,在巨大的水晶石壁上画出一幅幅壁画,预言了自己的结局。
狂乱的笔触和仅存的清明一并被吞噬殆尽。
龙骨盘踞在水晶宫四周,在潮湿而漫长的岁月里,与彩色的石壁融为一体。
明黄的独眼挂在天际,残存的执念化作幽魂,继续盘旋在整座江底。
失去记忆,失去理智,失去一切。终于成为蛊虫意志的傀儡。
四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沉默。
天地间只剩下沉默。
突然,一道巨响撕裂空气,刹那间,气流狂涌。
云海川大喊道:“幻境要坍塌了!”
一股强大的力量撕扯着灵体,仿佛要把灵魂活活撕碎。
几人立即合力起阵。
符文炸裂,杀气铺天盖地。
灵秋推开还在为自己疗伤的云靖,力气大到后者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云靖怔怔盯着她,手还悬在半空。
灵秋没有去管,只管召唤剑气,飞劈向面前的煞气。
浓雾乍起,冰刃破空而出,却抵不住深渊巨口般的虚空。
幻境之中,万物皆沦为灰烬,锋利的煞气割破身体。
混乱中,灵秋顺手抓住身前摇摇欲坠的薛成昭。
俯仰之间,她将薛成昭奋力往后一带,自己却不受控制地滑向狂潮般汹涌的雾气。
最后一眼,灵秋只看到云靖脸上慌乱的神情。
她脱力地往后栽倒,掌心凝诀,正欲殊死一搏,身体却突然被人稳稳拖住。
灵秋回头一看。
竟然是阿紫!
他手臂上蜿蜒着小指粗细的蛊虫,周身冷寂,看向她的眼神却柔和得诡异。
周遭逐渐平静下来,阿紫抓着灵秋的手臂,带着她缓缓落地,身形不安地晃动着,几近透明。
刷——
剑气毫不留情地横上阿紫脖颈,灵秋撤开身子,后退数步,欲将他除之而后快。
突然间,阿紫薄唇轻启,望着她,定定唤道:“小满……”
言罢,竟簌簌滚下两行清泪。
灵秋愣了一下,随即瞳孔骤缩,不可思议道:“你叫我什么!?”
母亲的留在世间的唯一一封亲笔信里清楚地写着:“唯有一女小满……”
这个称呼在魔域时她曾百般试探,就连焱狰也一无所知,可以确定,整个天下除了死去的母亲,只有她一人知晓。
灵秋驱使剑气贴近阿紫命脉,怒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称呼的?说!”——
作者有话说:逐渐开始填坑了!
小满这个称呼具体可参见第八章
感谢阅读~
第37章 血藏天命假亦作真(1)
“你真的是小满……”阿紫看向她腕间尚未愈合的伤口, 扯出一个破碎的笑容,“难怪你会同时身负魔族与天命血脉。”
“你知道我的身份?”灵秋急起来,“你究竟是什么人,和我母亲又是什么关系?”
阿紫抬眼看她:“我与你的母亲不过是昔年旧识罢了。”
泪, 顺着白玉般光洁的脸颊滚滚落下。
他的身影被那一点天外微光拉得很长。
“你体内为什么会有血蛊?”
阿紫努力深吸一口气, 轻轻闭了下眼, 像是用尽全力,把情绪压抑进心底。
他的声音低哑:“你母亲呢, 她去哪里了?”
“我母亲早就已经死了。”灵秋皱眉,“难道你不知道?”
“你母亲……死了!?”阿紫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不顾剑气还横在脖间, 径直上前,嘶哑道:“她死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魔史载,我母亲死于三百年前。”灵秋收了剑气, “看来你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
“三百年……”阿紫失神,“现在……是什么时候?”
“距你的幻境五百一十三年。”
灵秋冷冷地盯着他:“你一直被困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如此无用,还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提气欲动, 胸口却骤然一紧,像剧毒入体,猛烈灼烧着气管。
剑气在虚空中划出破碎的裂响, 灵秋踉跄着跪倒在地上,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向阿紫:“你竟敢给我下毒?”
话音刚落, 她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间尽是腥甜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
熟悉到心悸的感觉。
不,不是毒。
灵秋看向自己的小臂。
数条青黑色的细线从白皙的皮肤下缓缓浮出, 像皮肉上蜿蜒凸起的血管,密密麻麻,蔓延不尽。
怎么会!
灵秋心下大惊。
明明不久前才服过解药,蛊虫怎么会这么快苏醒过来?
她咬紧牙关,指节死死扣住衣摆,冷汗涔涔,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眼前一片模糊,灵秋努力睁眼,可疼痛已经压过了视觉,盖过了一切。眼泪从眼角滑落,身体再也承受不住。
难道今日就要命丧于此……
知觉寸寸剥离,胸口剧烈起伏着,恍惚间,有人上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阿紫半蹲在她身前,有透明的阵法在两人之间展开。
手臂上的蛊虫缓慢蠕动起来,像千万根细针在血肉里钻洞,又像烈火一寸寸焚烧经脉。
灵秋再也忍不住,喉咙里撕裂出一声惨叫。
“再忍一忍!”
阿紫跪在她身侧,颤手按住她的肩。
数条蛊虫顺着法阵的指引,沿血脉经络,一寸寸游离出灵秋的身体,缓缓钻入阿紫的手臂,发出呲呲的响音。
在灵秋含泪的注视下,阿紫手臂上小指粗的蛊虫突然开始剧烈地挣扎游动。
一瞬间,他的身体成了两股蛊虫争夺猎杀的熔炉。
阿紫紧紧抿着唇,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细小的虫很快占据上风。
阿紫拼命喃喃出法咒,转眼间,阵法爆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裂成飞灰。与此同时,他手中冷光乍现,簌簌抛出数道符咒,打向自己。
砰!
重击像是要将灵魂震碎,一声闷哼从阿紫唇间溢出,周遭寒气如白雾飞散,一瞬收尽。
体内汹涌的痛意骤然一松,灵秋看向小臂——剩下三分之二的蛊虫挣扎着,一点点融入皮肉,再也看不见踪迹。
她疾步上前,想扶住阿紫,手触碰到新鲜的封印咒,却从他的身体中央径直穿过。
灵秋眼中盈满不可置信:“你为什么要帮我解蛊!?”
为了引出她体内的蛊虫,竟然不惜对自己下封印咒!
“……对不起”阿紫看着她,“如今我只是一缕幽魂,只能帮你到这一步。”
他伸出手,像是想抚上她的脸,指尖却在离她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手指在空中微微颤抖,一寸寸蜷回。
“乾坤山海图。”阿紫喃喃。
“什么?”
啪嗒——
一滴残泪从灵秋眼中滚下,穿过他的手心。
“乾坤山海图。”
阿紫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灵秋。
“拿到乾坤山海图,复活你的母亲。到那时,你想知道的一切都会有答案。”
“乾坤山海图可以复活我的母亲!?”灵秋抹了把落个不停的讨厌眼泪,“你说的是真的?”
阿紫点了点头。
“从这里出去……”他望着她,“若见到芙娘和我的……孩子,替我问一声好。”
“答应我。”
他固执地盯着她,仿佛一定要得到一句承诺。
“我答应你。”
灵秋点了点头。
“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决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你的身份……”
阿紫垂下眼,脱力般跪倒下去。
转眼间,四周结界散去。
灵秋茫然地后退一步,撞进云靖怀中。后者一眼看到她脸上的泪痕,眼神一寸寸沉下去,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越过某个临界点。
“幻境自己破了!?”
一边,薛成昭原本仰面晕倒在地上,此刻也捂着脑袋醒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恢复原状的身体。
他们又回到了封印异兽的水晶废墟中间。
“阿紫?”云海川惊讶地看着眼前跪倒在地上的紫衣青年,瞪大了眼睛,“我们没有成功消解你的执念,怎么会回来?”
阿紫疲惫地扯了扯唇角,摆手道:“你们走吧。”
“走?”云海川看着他,“你要放了我们?难道你……”
“你都记起来了对不对!”薛成昭抢先一步,激动地对阿紫道:“阿芙,还有那个把你囚禁在这里的人。他究竟是谁?是不是魔族?”
“与你们无关。”阿紫抬头看着他,眼眶发红,“走,走吧。”
“我不走!消灭魔族人人有责!你告诉我那个白衣人是谁,长什么样子,我们现在就去把他抓来!”
薛成昭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手却扑了个空,穿过他的身体。
他惊愕道:“你、你怎么了?!”
阿紫正想回答,突然间,地崩山摧,整座废墟开始摇摇欲坠。
混乱中,灵秋看着阿紫,正想飞身上前将他带出,下一瞬身侧的云靖猛地伸出一只手,单手将她整个人箍进怀里。
力道不算粗暴,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占有欲,像是要把她嵌进骨血,再不放开。
灵秋一惊,用力挣了挣,竟然没能挣开。
云靖顺着她的目光,死死盯着蹲在阿紫面前、一脸惊恐的薛成昭,眼底情绪浓得化不开。
废墟在坍塌,烟尘在弥漫。他抱着灵秋,驱使凝霜斩碎迎面而来的巨石,无数细小的碎晶洒落在脚边。
“放开我。”
怀中人挣扎着把他往外推。
云靖手臂一顿,却把她抱得更紧。
他看着灵秋,胸口剧烈起伏:“你就这么在乎他?”
刻意逗他,告诉他自己怕黑,要他的钱,逃跑时抓他的衣领,随时关心提醒他不吃糖葫芦,还在幻境里和他成婚!最过分的是,竟然为他以身犯险,跌入雾气,留他一个人急得转圈,找也找不到。①
最最最过分的是,直到现在,人在自己怀里,心却还在他身上!
要不是看在师尊嘱托的份上,云靖觉得自己一定早就忍不住揪着薛成昭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
凭什么?薛成昭和她明明才认识不久,怎么比得上自己!
在船上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男人的直觉果然没错!
云靖看向灵秋,只见她脸颊上还有模糊的泪痕。
她哭过。
难道是为了薛成昭?
天杀的他就知道!
此人的确有些姿色,来日必成心腹大患。
不如趁现在一片混乱在他脸上划一刀?
这样一来,她肯定会厌弃他。届时凭自己这张脸,不信不能让她回心转意。
剑意凌厉,一股强劲的气流自云靖体内炸开。天地震荡,眨眼间,整片废墟轰然崩塌!
沙尘、石柱、残瓦、碎晶,全数被灵力与剑气一扫而空。
“唔——呸!”
薛成昭吐出一口灰尘,抹了把脸,露出惊喜的表情,蹬蹬蹬地跑到云靖面前,赞叹道:“大师兄你好厉害啊!”
云靖的眼神落到他黢黑的大花脸上,余光不动声色地瞄向怀中的灵秋。
怎么样,还是我好看吧。
他在心底不屑地哼了一声。
灵秋此刻正恼火。
施法就施法,把她拿手臂绑住又是个什么意思?
最讨厌有人限制自己的行动,偏偏现在又不是当场算账的时候。
灵秋毫不犹豫地一把推开云靖,看也不看对方脸上受伤的表情,踩着满地异兽,提着裙子走向阿紫。
异兽在流转的符文下沉睡,她刚走没几步,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嚎叫。
这声音……听起来就像——
“万虫之王!一跃成龙!”
哗啦——
天上月亮突然睁开,周围嶙峋的山石开始缓缓挪动。
云海川最敏锐,第一个惊呼道:“是龙骨!”
伴随生涩而沉闷的响动,一具硕大的骨架赫然自山壁间分离而出。
原本白森森的骨架呈现出油亮的黑色,众人定睛一瞧,龙骨上密密麻麻附着的竟是数不清的细小蛊虫。
肢节碰撞的声音传来,窸窸窣窣,令人头皮发麻。
天上,那颗浅黄的眼睛死死注视着地上的人。
“万虫之王!一跃成龙!”
“万虫之王,一跃成龙!”
无数蛊虫从龙骨上爬下,像流动的潮水涌向他们,比之前的所有场面浩大不止一倍。
虫潮铺满了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龙骨却依旧维持原样,连半分本色也未显出,足见眼前蛊虫之多。
这一次,不需任何条件,灵秋果断划开手臂。
鲜血抛洒而出,却似水入江河。身前蛊虫刚化作飞灰,立刻就有更多的蛊虫填补上来,前仆后继,无穷无尽。
“万虫之王,一跃成龙!”
尖细的声音在江底回响,如万古执念,刺痛着每个人的耳膜。
空荡龙头上只挂着一只明黄的独眼,带着无数扭动的黑虫,自头顶俯身而下,接近他们,伸出长舌。
那舌头嘶嘶如蛇信,却由无数蠕动的细虫组成,发出诡异的细响。
巨大的阴影自头顶投下,罩住地上的人。
与此同时,脚下,更多的蛊虫极速涌来。
原本以一敌百的血此刻也是有心无力。灵秋奋力驱使灵力扫除黑虫,衣袍鞋袜已在不自觉间被虫潮覆盖。
哗啦——
龙头前倾,蛊虫如瀑布般倾泻。
“快躲开!”
危急时刻,阿紫飞身上前,挡在她身前。
他驱动法术狠狠推开四人。
一道从未见过的奇特法阵骤然铺开,将四人与虫潮隔绝。
刹那间,整个江底的蛊虫开始疯狂躁动。
“你要做什么!”
灵秋用力拍打着面前的结界。
然而任凭她如何施法,结界始终紧紧笼罩着他们,一动也不动。
薛成昭大喊道:“阿紫!”
下一瞬,在众人目眦尽裂的注视下,阿紫飞身冲入那片如潮汹涌的虫海。
灵力瞬间炸开,蓝色的光芒自他身侧升腾,宛若将死的星辰用尽最后的力量燃烧而成的一圈防线。
蛊虫前仆后继地撞向阿紫,炸出无数碎影,吞没了他的身形。
虫潮一波接着一波,直到最后,连最后一点光芒也吞噬殆尽。
薛成昭靠着结界滑到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方。
眼前的一切都覆盖上一片深沉、绝望的黑。
结界像一片薄雾,倏然消失于无形。
灵秋猛地冲出去,向着远处那道身影狂奔。
她还有太多困惑需要他解答,不能,决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虫潮已散,天地归于死寂。焦土上,阿紫的身体近乎透明,闪烁出微光。
他伏在地上,手脚并用,吃力地向着不远处的石壁挪动。
“阿紫!”
薛成昭跑到他身边,眼眶一红,伸出的手又收回来。
灵秋掀开衣服,露出手腕:“我现在就救你!”
“没用的。”阿紫制止她,浅浅吐出一口气,“别忘了,我早就已经死了。”
“五百年……”
他仰头,一颗浅蓝色的明珠从白森森的龙骨深处飘出,落入他的掌心。
阿紫看着明珠,低声道:“若不是为了阻止你们开启幻境,或许我这辈子也不可能知道这抹执念的存在,更不可能回想起我的……芙娘。”
他看着面前四人,泪落连珠:“我这一生做了太多错事,害了太多无辜的人……”
“那不是你的错。”云海川道:“是那个把你困在这里的人,是魔族和血蛊。”
云靖问:“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阿紫摇头:“我记不清了。”
薛成昭看向四周被封印住的异兽,目光落到一旁的闻人双双身上,问道:“阿紫,现在蛊虫已经死了,为什么我表姐他们还没有恢复?”
阿紫道:“蛊虫入体,他们是无法恢复的,除非……”
他用几近透明的手覆上灵秋的手背:“妖魔之中并非全是十恶不赦之辈,与人一样,妖和魔也有好坏之分。无论任何身份,只要心怀善意,妖也好,魔也罢,与人又有什么分别……”
“你的意思是要我救他们?是吗?”灵秋看着他,懂了他想说的话。
阿紫点点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救他们,那就是你。这些无辜之人之所以有今日,都是因为我,请你帮我救他们,帮我……赎罪。”
他道:“只需要一点血,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损害。”
“……”
若是五年之前,自然不会有什么损害,可如今……
灵秋静默无言地看着阿紫,只见他身体越来越透明,眼中泪光点点,已是油尽灯枯的模样。
片刻,她终于开口:“你救了我,我答应你。”
阿紫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当下,他体内符文流转,密布的经脉清晰可见,细长的蛊虫就攀附在上面,狰狞的黑色成了几人眼前唯一鲜明的东西。
此情此景堪称触目惊心。
“阿紫……”
眼见他瞳孔涣散,薛成昭红着眼,呼唤他的名字。
阿紫如回光返照般,朝着五彩的石壁伸出手。
他的气息断断续续,魂魄仿佛快要被风吹散。
“芙娘……”阿紫轻声呼唤爱人的姓名,语气轻得像是在梦中,“我是真的,真的,爱……你……”
最后一刻,阿紫微微一笑,眼中光芒一闪,彻底黯淡下去。
江底冰凉的风吹过,虚影消失在天地间。
世界一瞬静默。
灵秋眨了眨眼,毫无预兆的落下一滴泪来。
真奇怪,为何今日总是无端落泪。
她抹了把眼睛。
“其实,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不知过了多久,薛成昭抹了把眼睛,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
他走向石壁,毫无防备地将手抚上绮丽的颜料。
云海川惊呼:“小心有毒!”
“根本没事。”薛成昭举起手朝她晃了晃,眼神越发深沉。
他道:“我一开始就发现了,这些画的走向与其说是沿着石壁,不如说是……”
话未说完,他猛地一震,斩下一片衣袍,捏在手上疯狂擦拭起石壁。
彩色一点点褪去,漆黑的石壁露出真容。
指尖触摸到凹凸的刻印,薛成昭燃出一道明符,凑近细看,瞳孔大震,急忙转身:“快来看!”
其余三人纷纷上前,只见那一小块漆黑的石壁在明符的映照之下显露出凹凸的轮廓,刻痕深深烙印,一笔一划都是一个字的重复。
“芙。”
云靖轻轻念出,随即割下自己的衣袍,跟着薛成昭擦拭起旁边的石壁。
芙。
芙。
芙。
炫目的壁画之下,整片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芙字,绵延不绝,整整五百年。
薛成昭震撼道:“难道阿紫从来没有忘记……”
“不。”云靖深吸一口气,“他忘了。只是心还记得。”
“我想阿紫之所以会觉得石壁上的颜料有毒,或许是因为体内的蛊虫。”
云海川道:“蛊虫占据他的意识,为了彻底湮灭阿紫这个人,才会在他脑中灌注远离石壁的想法。”
“最后一刻,或许他终于回想起石壁上的刻字,才会想要触碰壁画。”
“可惜阿紫已经魂飞魄散,事实如何,我们再也无从得知了。”
云靖叹道:“阿紫虽然是妖,但至情至性,对阿芙的痴心实在令人动容。”
“有什么了不起的。”灵秋皱眉,生硬地偏过头。
不知为何,她一看到满墙的刻字就觉得呼吸不畅,仿佛置身永无光明的黑暗之中,心脏难受得像是要爆裂开来。
灵秋看一眼地上密密麻麻的异兽,伸手指向旁边的闻人双双,接着道:“我可以救任何人,除了她。”
一瞬间,薛成昭和云靖同时冲到她跟前——
作者有话说:①一些醋醋的callback:逗他见27章,怕黑见29章,要钱见32章,抓衣领见34章,糖葫芦和成婚见35章,跌入雾气见36章
没错此男就是这样一个擅长脑补,会随时随时关注我们女主,然后自己吨吨喝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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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血藏天命假亦作真(2)
“你已经答应了阿紫。如果谁都可以救, 为什么唯独不救我表姐?”
薛成昭微微皱眉。
他不满灵秋对阿紫深情的轻蔑,更无法理解她对闻人表姐的敌意。
薛氏没落,幸得多年前长辈安排,令旁支的一位姨母嫁入闻人氏, 这才使得闻人家主在若干年后肯对这个已经行将就木的古老氏族出手相助。
虽然错过了前段比试, 虽然对此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但有闻人氏以及北方氏族作保,只要成功通过眼前的江底试炼, 薛成昭一样可以进入太霄辰宫。就像他已经在擂台上和其他人大战过三百回合一样。
虽然这样会占去一个名额,虽然这样会让一个实力足够却不突出,家世也平平无奇的修士铩羽而归, 薛成昭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早已经习惯了。
薛氏的余辉依旧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世家子弟从出生开始就对这样的事司空见惯。
他只需要做好眼前的事,成败自有家中长辈替他斡旋。
牺牲、困苦、郁郁不得、鸳鸯红烛映照下的眼泪与功败垂成的绝望, 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世界对于薛成昭来说广阔而明亮,大厦倾颓也不过是将眼前一望无际的旷野二分成为苍茫延伸的草原。
薛成昭站在家族的羽翼下,活得好端端的,像一株昂扬的、未经风霜向日葵, 悠闲地欣赏着世间一切美好的画作,崇拜着圣人书卷里高洁无双的美好品格,向往着至真至纯的少年义气。
如此明亮的人生无法容忍对真善美的轻视。
薛成昭站在船上, 抬头望见闻人氏的风帆,心中泛起的只有投桃报李、感恩戴德之情。
所以他才会不顾安危追逐闻人双双至此。
所以他才会拥有那么多不分青红皂白的、执着的善意。
薛成昭不明白灵秋不救闻人双双的原因,哪怕假设他知道万丈崖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依旧很难明白。
“万丈崖上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整座阳华境的人都说逍遥派的凌姑娘宽宏大量,为何你如今却反倒计较起来了?”云靖道:“人心难测,即便世道凉薄, 修道之人依旧不应更改本心。不是吗?”
他故意说着灵秋不爱听的话。
从幻境中她说不会为一颗真心舍弃天下开始,到眼下她对满墙刻字无动于衷,云靖突然意识到一件令人恐惧的事实——如果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为天地所不容,自己甘愿为她舍弃一切,她却绝不可能为他舍弃一切。
感情一事上,他们持有的观点从一开始就截然相反。
这一点也不公平。
尤其是……回想起万丈崖底幻境之中那只狐妖留下的预言。
这些日子,云靖常常从被灵秋一剑穿心的噩梦中惊醒。
梦中人决绝得没有一丝恻隐的眼神日复一日地刺穿他,仅仅是回忆起来就心痛得难以自抑。
原本还抱有一丝奢望,可如今她站在他面前,字字句句、一言一行,都是在一遍又一遍地确认。
梦境为真。
她真干得出那样的事。
认识到这一点让云靖感到无比惶恐,比再一次被她爽约抛弃在原地还要痛苦千万倍。
这何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抛弃?
更加彻底,更加不可挽回。
丹碧峰下,太虚宫前,五年又五年,等待她这件事几乎占据了他三分之二的人生,失望的感受没人比他更心知肚明。
云靖心跳加快,指尖发冷。像一根被无数次踩断又续接起来的琴弦,稍一碰,就发出刺耳的震颤。
他知道自己有问题。
然而此刻,他站在灵秋面前,和薛成昭一起,笑得温和,话也说得体面。
人怎么能控制自己的心呢?
仿佛已经看到面目全非、血肉飞溅的悲惨结局。
他无法抗拒,一步步走近,亲手把刀递到她手里,却还不甘心。好像只能通过这样幼稚的方式找回一局。
反正阿紫说了,就算多救一个闻人双双于她无害,只不过平添几分膈应。
他只能如此。
看到她微微皱起的眉,眼睛里荡漾出愠怒的波澜,两颗黑瞳直愣愣地望着他,不可置信像跳跃游动的小鱼,愤怒地拍打着水面。
他只能如此。
好像施予她这点连微不足道也算不上的感受,才能与自己心脏的钝痛鼓噪共鸣。
真够贱的。
他嘴上说着大义凛然的话,心里唾弃的却是自己。
“是啊,即便有什么恩怨,也不该见死不救啊。”薛成昭附和。
他不是傻子,话说到这个份上,当然猜得出灵秋与闻人表姐有过节。
可那又怎样呢?
任何的恩怨在生死面前都要靠边,理应如此,不是吗?
只是说完这句话,看灵秋的脸色,他到底有些发怵,下意识往云靖身边靠了靠。
出乎意料的,灵秋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她只是望着云靖,平声道:“你真的要我救她?”
她眼中的怒意消散了,仿佛投入水中的石子终于沉入湖底,平静得几乎冷淡,却像一把刀,轻轻剖开他伪装的壳。
云靖愣住,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话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倒是一旁的薛成昭抢应道:“当然!”
手腕忽然被牵动了一下。
一束光带绵延过满地异兽,出现在两人之间。
伴随一道清脆的响声,千里同心绳咔嚓断裂,随之而下的还有灵秋手腕上雨颗颗般滴落的血。
云靖心里腾的一下,仿佛一脚踩塌,落进深深的空井里。
滴答,滴答。
血砸在地面,带起空寂的回响。
原来很多时候并非不能,而是不想。
灵秋转向身侧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云海川:“请云姑娘为我掌灯护法。”
云海川点点头,对云靖和薛成昭道:“两位还是赶紧从此处结界出去,找人来接应我们吧。”言罢,也没理会薛成昭,径直走到灵秋面前。
血融入法阵,红光在整个江底流转。
“大师兄,我们快走吧。”
薛成昭的声音传来。
云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疼,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塌陷。
手腕上,断成两截的千里同心绳在虚空之中悠悠晃动。
同心绳两缠两解,像冥冥中的照应。
云靖背过身去。
啪嗒。
温热的液体砸进地面,发出微不足道的细响,被异兽不安的呜咽尽数掩盖。
眼前尽是模糊而刺目的红,昭彰的血腥气疯狂倒灌进鼻腔。地上异兽被沾满鲜血的符文包裹,越发躁动,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鲜血贯通七窍,无数细小的蛊虫从他们的口鼻涌出,一触碰到血便立刻化作焦灰。
眼见异兽扭曲的五官逐渐在血浴中恢复原状,最后一刻,云靖站在凝霜剑上,艰难地偏过脑袋,回望向她,只见满目鲜红,血气冲天,那人盘腿端坐在成群的异兽中间,紧闭双眼,被层层法阵紧紧包围。
云靖的心猛地一沉。
阿紫明明说过,只需要一点血!
惊恐后知后觉地袭来,然而眨眼之间,凝霜剑风驰电掣,已载着他和薛成昭飞向江面。
刹那间,天光大作。
岸上爆发出夸张的哄乱。
最先围上来的是银霜楼和闻人氏的人。
“快去救人!”
刚一落地,薛成昭立即大喊一声。
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青衫姑娘,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问:“凌姑娘在哪儿?”
那姑娘穿过层层人群艰难地挤到他面前,连旁边的宋微澜和闻人氏家主也不顾,眼神亮得吓人,语调急促,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的声音险些被耳边的嘈杂掩盖,却令薛成昭无端一震,当即第一个答道:“放心,她没事。如今正在江底救助被蛊虫所伤的人。”
他刚说完这句话,旁边逍遥派,原本将心放在肚子里的逍遥散人骤然瞪大了眼睛。
他脚步急急,径直穿过人群,一把拨开围在云靖身边的银霜楼弟子,疾言厉色,冲他问道:“凌秋动了灵脉,是不是!”
云靖怔了一下,心头不安的窒息感愈来愈重,愣愣地点了点头。
逍遥散人当即扼腕大叹,他身后,为首几个逍遥派弟子的脸上也露出惊惶的神情。
尤其是大师姐江芙,原本被死死堵在人群之外,一听这话,当即挥动手中铁剑,不管不顾,劈开一条路。
人群惊呼阵阵,江芙冲到云靖面前,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眼看就要不管不顾地往江里扎。
关键时刻,逍遥散人大手一挥,一把拦住她。
散人在江芙手心画出几笔,低声嘱咐道:“去找云逸仙尊!”
随即对云靖道:“立即带我去找她!”
云靖心头一震,唤出凝霜,不顾岸上骚乱,冲破人群,载着逍遥散人,不管不顾地朝着江底飞去。
众人一见,也纷纷跟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飞至江底,只感到粘稠的血腥气猛冲进鼻腔。
眼前一片狼藉,唯一的光亮来源是四周漂浮不止的符文与洞穴中心,少女手上翻滚着的,幽微难明的火光。
火光之下,灵秋平静地坐在法阵中央,四周符文将她牢牢包围,如跗骨之蛆,源源不断吸取着她的血。
鲜红的液体自灵脉深处涌出,无穷无尽,乍看去,全然没有节制。
云靖看到,不过短短片刻未见,她的面色已经苍白得近乎透明,火光映照下,仿佛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肤贴在骨头上,连颤动都显得脆弱不已。
“师兄!?”
“师叔祖!?您竟然还活着!?”
“……”
不知是谁第一个认出故人,耳边逐渐响起人们惊异的呼唤,逍遥散人只管急促地飞奔向灵秋。
云海川的声音响起,一贯潇洒豁达的姑娘竟然带上几分哭腔,向散人道:“前辈,为什么停不下来了!”
蛊虫已经尽数剿灭,异化成兽的人每一个都恢复如初,可鲜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向法阵,仿佛要把施法之人全身的血都吸尽。
云靖冲上前,和逍遥散人一起拼命施法,试图停止法阵,一遍又一遍,只是徒劳。
他遍体冰凉,心痛如绞,万念俱灰。
为什么会这样!
云靖调动全身灵力,一次次地打向法阵,直到丹田泛起干涩的刺痛,蓦地向前喷出一口鲜血。
泪一滴滴地砸在地上,汹涌不止。
“为什么停不下来……为什么停不下来!”
他不住喃喃着,周遭世界失去声音,那些故人重逢的激动、逍遥散人要他停下的劝告,统统听不见了。
“师弟!再这么下去你会灵力耗尽而死的,快停下!”
于风不知何时赶到,抓住他的手,大喊。
下个瞬间,云靖用力摆开他,继续调动力量拼命砸向法阵。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眼前虚影重重,只看得见法阵中心摇摇欲坠的人。
江芙大喊:“云逸仙尊来了!”
云靖惊喜莫名,立刻让到一边,死死盯着仙尊施法,恨不能随时疾扑上前。
法阵解除的一瞬间,灵秋脱力般昏厥倒地,仙尊触碰到她的灵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大喊道:“速速将她带到我的云霄阁!”
话音刚落,云靖不顾体内剧痛,疾扑上前,用力抱起她。
凝霜剑划破空气,发出急促的锐响。
风声呼啸,他死死将她护在怀中。灵秋的气息微弱,血迹染透衣襟,贴在他胸前一片冰冷。
云靖不敢低头看,只能更紧地抱住她,像是要把人深嵌进骨血里。
怀中人长睫不安地颤动了一下。
只这轻微的颤动便足以令他肝胆欲裂。
“再撑一下,很快……很快就到了。”
灵力不断灌入灵秋体内,灵脉上的伤口却依旧狰狞。云靖低声呢喃,声音带上一丝颤意,平日从容的面孔此刻近乎失措,眼神死死盯着前方,像要用目光逼出前路。
风如刀割,衣帛裂响,剑光在阳华境上空划出一道流火。他没有灵力护体,全数压在剑速上。
罡风在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心里眼里,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四个字。
云霄阁的大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白衣仙士惊讶地看着来人,目光掠过他怀中的少女,一挑眉。
“来得这么快。”
青年从屋内走出,步伐从容,眼神落在云靖脸上。
“五百年了,你的性子还是这么急。”
他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衣袍无尘,神色温和,眼底藏着淡淡的笑意,熟稔的语气就像见到一别经年的故人——
作者有话说:男主有点被抛弃后产生的ptsd没错
第39章 血藏天命假亦作真(3)
一丝异样的感受掠过心头, 云靖皱了皱眉,还来不及细究,白衣仙士接着指引他将怀中人放至水晶榻上。
白衣仙士念动法诀,试图止住灵秋手腕上流血不止的伤口。
时间艰涩地流动着, 成倍的灵力倾洒下去, 如泥牛入海, 毫无起色。
白衣仙士眉紧皱着,收了法力, 从衣袖中掏出一盏晶莹剔透的水晶灯。
施术引魂,青焰无根自起,细如蚊翼, 却不曾摇曳分毫。
白衣仙士将这灯放至灵秋床头,拱手站到一侧,低眉垂眼, 端是收敛了动作。
云靖皱眉道:“师兄这是做什么?”
“看不出来么?”白衣仙士朝榻上的少女扬了扬下巴,幽幽道:“血流不尽,没救了。待这明灯燃尽,她就又能投胎转世了。”
“你说什么……”
云靖睫毛颤动。
“难道连白澈师兄你也没办法吗?”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眼前这位仙士的姓名。
白澈, 太霄辰宫神尊座下排行最末的弟子,云逸仙尊的师弟,整个人间最擅疗愈之术的修士。
云靖从未见过白澈本人, 却从云逸口中听过数次这位小师弟的名号。
作为医修,白澈是太霄辰宫的后起之秀。彼时神尊座下弟子凋敝,云正与段若霜已拜别师尊, 自立山门。
云逸与白澈都是后来者,只不过一个活泼外放、擅长交际,一个天性古怪、温和少言。是故多年来, 前者的名头总要比后者大上许多,年纪轻轻便已有仙尊之名。
这对师兄弟皆修神农之道,外面的人总以为云逸胜过白澈许多,只有太霄辰宫中人知晓,白澈的医道实则远在云逸之上。
如今他对灵秋判下死刑,云靖心下一空,整个人如自高处直坠而下,耳边嗡嗡作响,顿时天地失色。
白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嘴刚动了动,话未溢出,却见云靖忽然上前一步。
命灯静悬于铜灯座上,云靖毫不犹豫以凝霜划破自己的手腕,暗色的莲花纹顿时被鲜血沾红。
青焰发出嗤嗤的声响,爆出明亮的火光,轻轻颤动。
白澈看着他,先是一惊,随后便低头自顾自轻笑出声。
五年修为倾洒下去,云靖尤嫌不够。凝霜剑光一动,灵脉上便又是一道伤口。
白澈站在一侧,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却是身后,云逸带着众人姗姗来迟,段若霜和于风一眼看到他滴血的动作,疾步上前。
于风施法猛推开云靖,大惊道:“十年修为说给就给!你是不是疯了?!”
段若霜上前,心疼地抬起云靖的手,二话不说替他简单包扎。
就连原本一路铁青着脸的江芙心头也是一惊。
她脚步匆匆地走到灵秋身侧,跪在塌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擦去虚汗,眼中水色浮动,蓦地滚下两行泪来。
云逸走到白澈身边。二人小声低语几句,云逸的眉也皱起来,看着榻上昏迷的少女摇了摇头。
江芙整颗心立即悬空,转身拜倒在云逸身前,低求道:“求求仙尊救救我师妹。”
云逸躬身扶起她,叹了口气,沉声道:“她的灵脉特殊,我与师弟从未见过,而且曾受过大伤。如果不知道这其中原委,我们恐怕无计可施,只能等死。”
“所以她究竟是什么人,受过什么伤,还请姑娘如实相告。” 白澈语气温和,眼神落到江芙脸上,瞳中一派清明和煦,却带着不容推拒的意味。
江芙自然明白二人的言下之意。
只是天命血脉何其特殊,今日若说出师妹的身份,无异于向天下人表明,定会令她陷入众矢之的。
可若是不说……
逍遥散人还未赶到,江芙低下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上犹如火烹,煎熬至极。
偏偏此时一旁的于风出声道:“扭扭捏捏的做什么?到底受过什么伤,赶紧说啊!”
于风心里只有一句话:“我师弟连十年修为都舍出去了!那可是十年!十年!”
他不明白江芙在犹豫什么,没个好气,语气也急躁起来。
然而就是因为他这一句催促,原本跪坐在地上的江芙倏地抬头。
她恶狠狠地瞪着于风,眼圈发红,眉宇间怒气横生,几乎目眦尽裂。
于风被她这副模样惊了一跳,咽了口唾沫,到底觉得自己占理,努力遏制住后退的冲动,咬牙昂首向她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江芙的视线扫过银霜楼众人,落在云靖身上,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一侧昏迷的人,双目赤红,连头也未抬,颊边有晶亮的水光,却像眼泪。
她扫见他腕间的伤口,心有迟疑,却也只是片刻。
“我可以说……”江芙向云逸和白澈道:“只是还请仙尊驱散无关人等。”
“不行。”
话音刚落,云靖立即回神。
“我不走。”他定定看向江芙,“我要在这儿守着她。”
“你没有资格。”江芙冷冷地看着他,咬牙重复,“你没有资格。”
“我说你们逍遥派是不是祖传的啊?”于风简直被气笑了,狠狠皱眉,怒从心起。
他拿起云靖的胳膊,冲江芙道:“我师弟刚刚做了什么,你没看见是吗?他凭什么不能留在这儿?”
“就凭!就凭……”
不,不能说。
江芙深深吸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生咽下喉中的委屈与愤怒。
“请仙尊驱散闲杂人等……”
她转过头,正想向云逸和白澈行礼,一双大手却倏地拦住她。
江芙抬头一看,眼泪立刻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顺着脸颊滚滚落下。
“师父……”
一开口,强装冷硬的声线立即变了调,颤抖着哽咽。
见逍遥散人赶到,云正和段若霜对视一眼,率先道:“不若我们先暂时……”
“不必。”逍遥散人冷冷打断他们的话,“不用回避。”
他拍拍江芙的肩膀,递给她一道安抚的眼神:“说吧。”
江芙看着散人,还有些不可置信,却见他又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对云逸道:“我师妹四年前的确受过重伤。”
“当时她与七师弟下山历练,偶遇魔族十二魔之一,重伤不敌。”
云逸蹙眉:“是被魔族所伤?”
“不。”江芙摇头,“师妹的灵脉是自己割开的。”
“自己割开?”云逸沉吟,快步上前察看灵秋的伤口,“难怪……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对啊。”于风同样感到匪夷所思,“难道打不过十二魔,只能自绝灵脉么?”
江芙狠狠瞪他一眼:“因为七师弟重伤将死,师妹只能用自己的灵脉血护住他的心脉,将人一路带回师门。”
“以灵脉血护住将死之人的心脉?”于风皱眉,“江姑娘,你是在编故事吗?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荒谬的事,什么灵血能使将死之人恢复如初?”
要是换做修为灵力,他倒还能信上几分。
“有没有,你们银霜楼的人最清楚了,不是么!”
江芙死死盯着云正和段若霜。
她话中情绪太过鲜明,于风迟疑片刻,当即道:“这和我们银霜楼又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眼前这个逍遥派的大师姐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好好一个姑娘,怎么总是莫名其妙的?一碰上不是大打出手,就是横甩眼刀、唇枪舌剑,好好相处不来。
于风做好同她掰扯的准备,果然,江芙冷笑一声,眸色沉沉地看过来。
“寻常人不可以,我师妹却可以。”江芙深吸气,“因为她身负天命血脉。”
此话一出,如平地炸雷,四座皆惊。
“天命血脉!?”
云逸不可置信地惊呼起来,在原地急急地转了一圈,口中喃喃:“不可能……怎么可能!”
“天命血脉早在十八年前已经绝迹。”云靖的注意力终于从灵秋身上分开,对江芙道:“况且若她身负天命血脉,又怎会重伤难愈?”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江芙看着他,“五年前水境,你被千年蛟打成重伤。那可是修炼千年的蛟龙,你受它一击,还能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你以为是凭什么?”
云靖猛地僵住。
江芙冷冷看着他手腕上缠绕的白布,声音像凌迟的刀,一字一句落下:“是我师妹取心头血,拼尽一身修为救了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她又怎么会在遭遇十二魔时无力抵抗,险些自绝灵脉,在胥阳山上整整闭关四年,连剑都险些提不起?如果不是因为你,消耗血脉之力,我师妹今日又怎会落到重伤不愈的境地!”
她眼圈泛红,一步步逼近:“那可是天命血脉,是世间最特殊的至强血脉。她为你做到这个份上,而你呢?银霜楼呢?你们不仅毫无感激之意,还一次次地让我师妹陷入险境!”
“少楼主,算我求你,放过我师妹。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最后一句,江芙几乎是吼出来的。
云靖瞳孔骤然放大,怔愣在原地,像是一瞬间被抽空了气力。
“她……”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怎么会……”
云靖看向于风,后者同样和他一样惊讶,显然也是刚刚得知。
他又转向身侧的段若霜和云正。
“这是真的对吗?”他低声开口,声调喑哑,重复道:“这是真的,对吗?”
段若霜叹口气,微微点了点头。
一瞬间,云靖的心像被撕成了两半,悔意、惊惧、心痛一齐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红着眼问段若霜,声音却逐渐消下去,如同呜咽。
“为什么不告诉我……”
原来最傻的那个人一直以来都是自己。
原来早在五年前,她就已经奋力保下他一命。
重逢以来的冷漠与决绝在这一事实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云靖回想起自己在江底扭捏的心思,回忆起万丈崖底残忍的幻境以及那些夜里,睡梦中一次又一次刺向自己宝剑。
多么荒唐!
她明明早就给出了答案。
刹那间,所有声音都远去了,段若霜动嘴说着什么,他已听不清。
一颗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云靖怔了怔,伸手去擦,却越擦越模糊。眨眼间,世界湿成一片,落下一场大雨。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眼泪一滴一滴扑簌簌地落下来,每一滴都像有千斤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云靖走到榻前,肩膀微微颤抖着。
他低下头,碰了碰榻上少女的手,将额头轻轻贴上去。
“对不起。”
这一句他说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她。话音刚落,眼泪就滚下来。
一旁,青色焰火静静燃烧着。
江芙蹙眉,心道此人还真厚颜无耻,正欲上前将他拖开,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威压。
她被迫转头,一袭白袍的神尊徐悟在白澈的陪伴下自殿外走进来。
一瞬间,除了云靖,殿内众人皆跪地行礼。
徐悟一语不发,快步行至榻前,以法术探了探灵秋的血脉,面色立变。
白澈在一旁道:“请诸位暂时回避。”
云霄阁的大门紧紧阖上,不知过了多久,徐悟从殿内出来。
“已经没事了。”他看着逍遥散人,沉吟道:“天命血脉重现世间,逍遥派可能给出一个解释?”
“自然。”
逍遥散人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册子。
他将那册子递给徐悟,指着上面的“聂氏家谱”四个遒劲大字,面不改色道:“不瞒神尊,我这位弟子正是聂家后人。”
第40章 血藏天命假亦作真(4)
“聂家!?”云逸惊愕极了, 不可置信道:“是十世家中的聂氏?”
“不止聂氏。”逍遥散人语气平稳,“当年聂氏公子聂追玉与苏氏家主苏逐瑶神仙眷侣、天作之合,奈何天妒英才,阳华仙会后二人遭魔族迫害, 生死之际, 苏家主以毕生灵力护住腹中之子, 心脉断裂而死。”
“彼时老朽途经若水,偶遇聂公子以残身力抗魔族, 遂出手相助。可惜力有不逮,不仅没能救下聂公子,就连自己也险些丧命。”
“后来聂公子耗尽血脉之力与魔族同归于尽, 弥留之际将这孩子托付与我,为了让我有力自保,更传授给我一道御雷之决。此后, 我便将这孩子带回胥阳山,对外假称是捡来的孤女,抚养至今。”
“御雷之诀……”于风眼神一顿,“难道就是当日擂台之上灵秋使出的那道九霄御雷诀?”
“没错。”逍遥散人点头, “当日之事我曾向银霜楼主及夫人解释,两位皆为知情之人。那时顾忌对聂公子的许诺,不好暴露小徒的真实身份, 只说此诀是从一位故交处偶然习得。”
“原来是这样。”
云正沉吟片刻。
如此一来当日疑惑便尽可解释了。
他点头道:“九霄御雷诀乃我师弟青阳少时所作,笔法口诀皆藏于其本命剑剑刃之中。聂氏当年既得了他的宝剑,习得此诀自然不足为奇。”
云正深叹一口气:“没想到当年的十世家竟真有后人留存于世!”
“天命血脉重出江湖, 势必会引来多方势力觊觎,魔族尤甚。”段若霜向徐悟道: “既是十世家后人,师尊, 我们太霄辰宫须得尽力相护才是。”
“是。”徐悟颔首,“先留她在云霄阁养伤,此事秘而不发,待情况稳定之后再做定夺。”
他向白澈和云逸道:“你二人务必好生照料。”
“谨遵师尊之令。”
恰在这时,远处疾步行来一位仙士,面色惊惶,眉头紧蹙,跪倒在徐悟跟前,开口即道:“禀神尊,江底秘境幸存者百余人已确认皆为历届阳华仙会失踪修士。另,登州薛氏两人启上,称秘境之中发现魔族之迹。”
“魔族!?”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反应各不相同,皆面露讶色。
几人纷纷看向云靖,后者仿佛刚从梦魇中醒过神,低声道:“境中确有魔蛊不假,百余名修士亦因魔蛊丧命。具体事宜云姑娘与薛师弟亲历,皆了然于心。”
他顿了顿,接着拱手向众人,说出口的却是请辞之语。
“既如此便请这两位来见我。”
徐悟微微颔首准云靖离去,于风陪着他匆匆离了云霄阁,谁知到了银霜楼自家的院子里,云靖却过卧房不入,直朝云正的书房而去。
众弟子见自家少主平安归来,知道他通过了最终试炼,争先恐后地上前道喜,却被于风一道眼神示意给挡了回去。
云靖在父亲的书房中翻找半晌,终于在木架最高处寻到了有关天命血脉的古籍记载,是厚重杂乱,还未来得及整理成册的一大摞。
受云正影响,他从小喜好杂书古籍,世间众多幽微难明之事皆以书册为媒,烂熟于心。
魔族血蛊是这样,天命血脉也是这样。
木简软册在院中摊开,摆了一地。
其时天色向晚,夜风一吹,书页翻飞,飘扬如纸蝶,翻卷出淡淡发潮的草木气息,却很有几分缥缈意味。
夜色不动声色地笼罩了大地,云正与段若霜久久未归,阳华境内灯火通明。
各门各派有故人安然无恙的重逢之喜,更多则是对秘境突现魔族踪迹的惶恐担心。
前来参与阳华仙会的,凡是叫得上名号的前辈皆齐聚于江底秘境,誓要彻查魔蛊一事。
作为亲历者的云海川和薛成昭自然到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整个下午,没有任何人来银霜楼找过云靖。
“难不成有两个证人已经够了?”于风在心里暗自嘀咕。
天色暗了,他吩咐门人弟子不动声色替云靖掌灯,见他手执书卷看得十分认真,似在急切寻找着什么东西,也忍不住随手拿起脚边未整理的一册细细察看。
这一看不打紧,只是一眼便瞧见一句“天命血脉自古难逾双十年华。”
再抬头看看眼前眉头紧皱的师弟,于风呼吸一滞,刹那间福至心灵,总算明白他为何肯将人抛在云霄阁,急匆匆地跑来翻书。
世人皆知聂苏二人死于十八年前,灵秋作为那两人的遗孤,恐怕早已不剩多少日子可活。
事实残忍,有一瞬间于风险些动了将这书册私藏起来的心思。然而转念又想,师弟博览群书,如今又主动来找,想必对此事早有印象。又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想罢,他轻叹一声,将书册递到云靖跟前
外面不知何时安静下来。
云靖捧着书册看得认真,烛火映进他点漆般的瞳孔,不安地颤动着。
于风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抬头望天。
今晚的夜色铺天盖地,月光熹微,好像格外照不透。
突然想到逍遥派的那位大师姐。
于风垂首,看来这回是他们银霜楼不占理,上上下下都不占理。
他最不占理。
不知她此刻又在想些什么呢?
噼啪——
床头青焰突然发出一阵爆裂的脆响,一点火光溅出铜座,在将要碰到熟睡过去的姑娘时被人及时以手拦住。
这只手腕间符文飘动,如一柄闪光的手镯。伤痕仍旧可见,只是不再显出那样触目惊心的可怖。
为了让聂苏后人安心静养,云逸特意吩咐,撤走了殿中日常洒扫的弟子,只留江芙一人看守照顾。
此地分为东西两殿,东殿为主,留给她休养,西殿则被临时征用。
灵秋从床上坐起来,动作极尽轻柔。即便身边人已经因过度的疲惫与紧张睡过去,为了以防万一,她依旧从境中掏出早就备好的安神香,凑近她的鼻尖晃了晃。
受伤是真的,重伤难愈也是真的。只是天命血脉终究是天命血脉,怎么可能如此轻易便陷入死局?
从云靖和薛成昭劝她出手救闻人双双并离开阳华境向外求援助时,灵秋便打定主意演一出好戏。
谁会怀疑救了闻人双双的她呢?
灵秋想得很清楚,自己手握苏氏家谱,最后一任苏家家主苏逐瑶十八年前死于若水河畔,正是造假身份的好借口。
届时血脉暴露,只需向众人宣称自己是苏氏后裔,再拿出篡改过的苏氏族谱。苏氏一族死无对证,要怎么编故事也不过随她心意。
只是她没想到,这件事竟然会惊动徐悟。
天知道和徐悟独处时她有多紧张。好在四年前封印魔气时下的是死咒,身上也的确受了重伤。
灵秋拼命忍耐,额间隐藏的那缕魔气险些被徐悟的威压捻成飞灰,尖叫着想要逃出,被她用尽毕生功力拼命按下。
本以为差点就要交代在这儿,好在紧要关头,徐悟终于停下法咒。
没死在江底,反倒差点死在云霄阁。
然而她煎熬至此,徐悟所用功力竟尚不足一成,而且是为了替她疗伤。
闭眼之时听云逸与师姐交谈,说是今晚为彻查魔族一事,各方前辈长老皆汇聚江底。
阳华境中空虚,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近距离接触过徐悟,灵秋心知不能再拖。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趁夜色掩护,御风往远处灯火而去。
这世上从没有谁能逼迫她做事,答应阿紫已是做了天大的让步,却不料最后却连闻人双双也一并救了。
好得很。
既然如此,江底秘境救了多少性命,今夜便成倍地取回来。
天命血脉暴露所带来的麻烦已经远远不及杀戮的渴望,只是想到今晚闻人氏与宋氏的家主长老不在,多少有些失望。
破风声刺穿耳膜,月亮潜藏在云层深处,整座阳华境在浑浊的夜色中散出柔质的暖,属于闻人氏的那方屋楼出现在视野中,遥遥望去,显得比平日更加低矮逼仄。
灵秋听到自己如战鼓般擂擂作响的心跳,热血如潮水般涌上头顶,每一寸皮肤如同被炽热的火焰舔舐。
脚下的棠枝划破云层,发出阵阵兴奋的低吟,她一挥衣袖,无形的屏障将前后两处院落笼罩在一起。
宋氏与闻人氏两族连院子都连在一起,何尝不是一种天助我也?
灵秋负手立于朱门之外,闻人氏守门的弟子见到她,先是目露惶恐,而后便作势亮出宝剑。只可惜剑未出鞘,热血已从筋脉喷出,将院门染得鲜红。
灵秋提着棠枝,大步走进院子。
魔气在雪白的裙角潜行,如鬼魅穿行,融入每寸剑气划破的伤口,侵蚀皮肉,使得伤处溃烂。
灵秋每走一步,天地间便多开出一整片刺目的殷红。
惨叫声不绝于耳,于她而言却更像兴奋的浅唱低吟。
闻人氏中没人能与她一战,哪怕仅仅只凭一支棠花。
浅粉的花被血浸透变作深红,灵秋步步从容,眼神却半点也不落在死去的人身上,视血肉为尘埃。
闻人氏夫妇被外间动静惊扰,匆匆奔出,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昭彰漫天的魔气。
两人推拒正事留在家中陪护受惊的闻人双双,万万想不到会与魔族正面遭遇。尤其是看清楚来人是谁后,更是惊诧不已。
说来奇怪,北方修士受魔族侵袭多年,本该有几分抵御魔气的法门巧道,这一路杀来,灵秋却只感到无比轻易。
也不知这些世家子弟是如何苟延残喘至今的。
莫不是北方魔族会对他们手下留情不成?
闻人氏夫妇一见四周倒地身亡的门人弟子,面上大骇,一人惊呼:“你竟是魔族!”话音未落,喉骨尽碎。
“既是上门寻仇,我便不必故作姿态,与你们废话了。”灵秋轻笑一声,下一瞬,魔气蔓延,前后房屋皆沦为废墟。
此时此刻,从外面看去,两座院子只是静默地伫立在夜色中,显示出几乎诡异的安定与和谐。
说实话,这并不是多么高明的障眼法,只是刚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各门各派无暇去管别家事务,也就没人能用心注意到。
业火将巨大的废墟点燃,烈焰中,再无一人出声,连惨叫都变得遥远而缥缈。
远处有泠泠冷光闪动,灵秋缓步踏火,走向那人,俯身拾起地上的宝剑。
闻人双双半边身子被压在废墟之下,半边身子被宋微澜护住——后者早已被业火吞噬,半个人都化作焦炭,死状凄惨,难辨原貌。
若非他以命相护,今晚她就不用再多动一次手了。
想到这儿,灵秋不禁觉得有些晦气,用剑一把挑飞了宋微澜的遗骨,又驱使剑尖轻轻抬起闻人双双的下巴。
晶莹的眼泪一颗一颗滴落在剑上,顺着剑锋滑落,真真是我见犹怜。
真的死亡逼近时反而没有那么恐惧了。
闻人双双看着灵秋,虽然力竭,却仍努力梗起脖子,质问道:“为什么……既然要杀,又为什么要救我?”
“救你之事非我所愿。闻人氏欠我不止一命,如今我想要回来,顺带添几成利息,不是很合理么?”
灵秋微微一笑:“我作为魔族之人却不小心救了这么多仙门修士,总要取些报酬才是。你们这些世家中人一向自诩仁德,不如索性替同僚出了这几百条命,也算死得其所。如此一来既全了你们的仁义,也不辜负世人总说魔族狠戾,两全其美,不是吗?”
剑尖划破脖颈,血珠和泪珠混在一起,落入污糟的地里。
闻人双双眼中闪烁着绝望的光,无力地垂下头去,匍匐倒地。
周遭黑烟四起,灵秋将残余的魔气聚集在废墟中央,施法清理好身上的血,大步迈出院子,随手捡了根落在地上的树枝,往云霄阁飞去。
障眼法散去,魔气朝着全然相反的方向疯狂逃窜。一瞬间,呛人的焦炭味与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在整座阳华境中四散漫开——
作者有话说:聂追玉与苏逐瑶出场见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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