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血藏天命假亦作真(5)
魔族侵袭两大氏族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座阳华境。
几个弟子急匆匆地跑进院子, 也不顾脚下的古书竹简,神色张惶,一个劲儿道:“三师兄,少楼主, 大事不好了!魔族袭境, 闻人与宋氏二族已惨遭屠戮!”
彼时阳华境中群龙无首、人心惶惶, 只闻人群嘈杂之音,见满目疮痍之景。
废墟之上魔气冲头, 许多南方修士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匆匆赶到,吓得当场跌坐在地, 拼命奔逃,真可谓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流言四起,只说魔族潜伏阳华境内, 伺机四处大开杀戒。各门各派生怕遭魔侵袭,纷纷紧闭院门,狂布若干降魔阵法,严令禁止门人外出走动。
一时间, 整个阳华境内气氛紧绷、人人自危。
银霜楼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也同其它门派一样关闭了院门。
整个门派瞬间犹如一座孤岛,与外界彻底断绝了联系。
众弟子聚在院中面面相觑,一人急道:“少楼主、三师兄, 咱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打开院门。”云靖抬头出声,将手中书册卷入怀中,召出凝霜。
长剑一震, 剑尖在空气中划出几道冷光。阵纹悄然浮现,剑影四散,化作符文环绕四方, 仿佛信手一挥,便将天地布成棋盘。
符文流转如水,天地间骤然一静,众人还未回过神,少年已负剑而立,剑眉星目,恍若风中落下一枝白梅。
剑阵已成,云靖抹了把嘴角溢出的鲜血,勉力向众人道:“眼下必须派人赶赴江底秘境通知诸位前辈,此事交由我来做。”
他向于风道:“逍遥派羸弱,请师兄立即前去西南,将人带来。若遇阻碍……”
“我就只管说是他家师尊的吩咐!”于风点头,略带担忧地注视云靖,“师弟,你的修为……”
十年修为可不是什么小损耗,他还能强撑着布阵已是难得,于风只担心魔族还在外面伺机而动,这一去恐怕不轻松。
云靖摆摆手:“不妨事。”
他御剑上天,目光沉沉地往云霄阁的方向凝望一刻,须臾,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去。
风在耳边咆哮低吼,吹起衣袍猎猎作响。云靖站在剑上,只恨不能快些,再快一些。
云霄阁内有云逸和白澈两位神尊亲传弟子镇守,灵秋大概不会有什么事,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想快些做完手头的事,好赶去守在她身侧。
今夜的阳华境,那样遮天蔽日的魔气,他从未见过,出门之时瞧见满目疮痍只觉心惊肉跳。
云靖不禁想:当年她遭遇十二魔时也是这般吗?被魔气层层包围,如此孤立无援。
越想,他便越痛。心口好像缺了一块,深夜冰凉的风从中穿过,带起浑身颤栗,匆匆落地,沾满尘埃。
江底前辈云集,正对着一地蛊虫的尸体布阵研究。
“大师兄!?”薛成昭第一个看见云靖,立即小跑上前,“他们终于把你也找来了!”
话音刚落,他咬了咬唇,神色有些焦躁:“凌姑娘她……没事吧?”
一想到白日里在洞中见到的那幅场景,薛成昭就忍不住后怕。
后来回了阳华境,听旁人说了逍遥派与闻人氏的前怨,更是如遭当头棒喝,头皮发麻。
如果早知道这对她来说这么难,他实在不该劝凌秋救人,至少不应该那样苦劝。
薛成昭懊悔不已,一整晚心神不宁、左顾右盼,惹得众前辈颇为不满,纷纷弃了他,转向盘问云海川,将她团团围住,围了个水泄不通。
眼下见了云靖,薛成昭自然急于打探灵秋的消息。
“她应当是没事。”
想到云霄阁内有云逸和白澈两位仙士,云靖的心也稍稍定下来。
他匆匆朝薛成昭点点头,走向远处的人群。
“魔族侵袭阳华境,闻人氏与宋氏接连覆灭,请诸位前辈速速随我回去主持大局。”
云靖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一语激起千层浪。
人群中,宋氏两位家主闻讯,接受不住,当场倒地晕厥过去。
众前辈面露讶色,云逸第一个跳出来,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呼:“什么!?你是说魔族趁我们这些人都不在,屠戮阳华境!?”
他身后,白澈忍不住微微皱眉。
云靖一眼看到这两人,当下神色飓变,上前一把揪住云逸的衣领:“你们怎么在这儿!?”
“咳咳咳——废话,我二人奉师尊之命前来察看魔蛊,怎么不该在这儿?”
云逸拼命拨动衣领,大吸一口新鲜空气,刚缓过劲儿来,只听云靖急道:“也就是说云霄阁此刻无人!?”
“咳咳咳咳,怎么无人?逍遥派大师姐在呢。咳咳咳咳。你放——”
话还没说完,只觉脖间骤然一松,云逸睁眼一瞧,眼前哪还有什么人?
只有剑光一闪而过,在天边留下一道炫目的弧光。
“大师兄!等等我!”
薛成昭从袖中掏出符篆,也不管诸位前辈了,紧跟着飞出去。
这厢,灵秋迈着悠闲的步子走进云霄阁大殿。
她瞥一眼熟睡的江芙,小心翼翼地蹲到她身边,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脸。
安神香的药效几乎快散了,梦中的江芙闷哼一声,将脑袋往怀里埋了又埋。
灵秋见状忍不住弯弯唇角,想到方才闻人氏的那把宝剑,心头又有些可惜。
那把剑与师姐的灵脉倒是契合,若不是怕遭人识破,后患无穷,她不该如此轻易地将它毁去。
那样的好剑不知要用多少灵宝,耗费多少人力心血才能铸得。只可恨宝剑将天时地利、日月精华集于一身,却落到闻人双双的手上,如此明珠暗投,闻人氏真算得上为害一方。
今日她又怎么不算为民除害呢?
世上恐怕很难再找到像她这么明事理的魔了。
灵秋撇撇嘴,在殿中环顾一圈,只见架子上琳琅满目,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灵药仙丹,皆出自白澈与云逸之手。
噗嗤——
床头命灯爆发出火星,微弱几分。
杀人果然是个体力活,好不容易恢复的法力,一晚上就去了大半。
眼前就是妙药灵丹,灵秋立即决定好好补上一补。
她动作利落地抄起衣袖,顺着架子自上而下拂过,一路收获满满。偶有几瓶标签不明,她便拨开塞子嗅一嗅,辨出品类后果断塞入袖中。
灵秋就这么一边吃,一边拿,倒像是在市集里挑选点心,如入无人之境,连动作都闲适得很。
她把整座云霄阁大殿逛了一圈,补得七七八八,又原路折回,细细整理了空出来的药瓶与错乱的架位,重新摆得整整齐齐,甚至还“贴心”地调换了好几十种丹药的标牌位置,让人难以察觉缺失。
“太霄辰宫把我害惨了,知道吗?等我入了内门,总有一天要把什么神尊仙尊通通掀翻,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她正压低了声音对着琳琅满目的药瓶张牙舞爪,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破风声。
糟糕!
灵秋赶紧洒出一层薄薄的阵法,抹去残留的气息,顺手把手心灵丹往嘴里胡乱一塞,转身飞掠回床榻,衣裙一卷,一头栽进被褥,闭眼装晕。
她刚躺好,下一瞬,云靖便踩着凝霜降落在云霄阁门口,从殿外疾步行来。
“小秋?”
云霄阁内幽香淡淡,他一进殿便带入一阵凉风,声音同时惊动了睡梦中的江芙。
后者醒来,一见头号闲杂人等登堂入室,竟然在她眼皮子底下扑到了自家师妹的床榻边,立即蹙眉,低声喝斥道:“你给我走开!”
一听就是真的动了怒。
灵秋不动声色地往被褥里缩了缩,装得人事不省,有意呼吸放缓,连指尖都一动不动,生怕露出半点破绽。
反正她也正生云靖的气,不如就让师姐狠狠骂他一顿。
床前传来一阵轻响,云靖的声音传来:“魔族侵袭阳华境,两大世家已接连被灭,在下只是担心。”
“就是啊。这位师姐,你也太不讲道理了,我大师兄只是担心凌姑娘,特意来看望而已,你怎么能动不动就赶人走呢?”
是薛成昭?
灵秋暗自沉吟。
江芙瞪薛成昭一眼,没理,惊愕皱眉道:“魔族侵袭阳华境!?那师父和逍遥派岂不是……”
“师姐不必担心,我早已请于风师兄率银霜楼弟子将逍遥派门人接来一并看护。至于逍遥散人前辈此刻正与其他前辈在一起,应当也无碍。”
云靖的视线从安稳燃烧的命灯移至床上的姑娘脸上,目光猛地一顿。
其实方才他见到云霄阁周围没有魔气,悬着的心便放下来,硬着头皮入殿只不过是想见灵秋一眼。
云靖心知江芙不喜自己,早早便想好,若不能入殿常伴榻侧,守在殿外也是一样,只盼望她能醒来就好。
只是如今看床上姑娘这副模样,计划恐怕有变。
他对答如流,这一惊一放,江芙一时愣住。
就在这个岔口,床前传来一阵衣袂轻响,熟悉的桂花甜香倾覆而下。
灵秋感觉唇角忽然一凉,一只手落在她唇边,指腹擦过那点尚未化尽的丹药碎屑,动作又轻又慢,像生怕惊扰了她,也像生怕她察觉不了。
灵秋整个人忍不住颤栗了一下,耳后金印开始微微发烫。
居然把这个东西给忘了!
她紧紧闭着眼,心头早已是惊涛骇浪,深陷进软被,只恨不能当场遁地而走。
这头,云靖倒是不慌不忙。
他向江芙行礼道:“师姐,先前是我少不知事,对不起小秋。我发誓,日后定当对她以命相护,绝不再让她受半分损害。请师姐让我留在云霄阁照料小秋。”
“你若能远离她比什么照料都好。你难道没发现,阿秋每一次受伤都与你脱不了干系吗?”
江芙看着云靖,忍不住蹙眉:“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家师父早有卜卦在先,你命格不祥,你二人此生乃是一段孽缘,若我师妹与你在一处,定有血光之灾。你若真心待她,从今以后就更应该离她远些。”
云靖立在榻侧,眉目沉静,低首行了一礼,声音柔和:“师姐顾念小秋,若换作是我,也绝不会拿她的安全冒险,让一个命格不祥的人成为她的牵绊。”
话语谦逊,语气几近温驯。
可他说完这话,缓缓抬眸,一双眼睛黑得发亮,像深水无底,暗暗压抑着波澜。
“可我不信命。”云靖道:“我与小秋相遇在前,所谓的卜卦批文在后。很久以前也曾有人告诉我,我二人是天定的孽缘,可我连一个字也未信过。”
他的语气不急不缓,眼底却满是隐忍的执念:“从我第一眼见到她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即便真按师姐所说,我命负不祥,她若怕我,恨我,不肯靠近我,我走,心甘情愿。可她没有。”
“所以,我绝不会主动放手。就算她遇险一百次,我也能让她化险为夷一百零一次,哪怕是耗尽这身灵力。”
云靖轻轻歪了歪头,像是在认真思考,语气近乎执着:“若有朝一日,她真有所不测,我愿陪她一起。她死,我也绝不独活。”
他说得平静极了,好像不过是在讲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殿中静得可怕,江芙看着云靖,面露沉痛之色,沉默许久,终于道:“你可知道天命血脉从古至今从未有人活过二十岁。即便我同意你追随阿秋,不出两年,她也会……”
“我知道。”云靖从袖中掏出那册书卷递给江芙,“若师姐不放心,我可立即启下血誓。”
言罢,他驱使剑气,利落地划破额心,举手虔诚道:“我以性命起誓,此生与凌秋同生共死,除非她亲口叫我离去,否则绝不擅自离弃。”
血滴落在地上,化作一方极复杂的符阵。
“大师兄!”一旁的薛成昭忍不住惊呼,“血誓之阵一旦启动,终身反噬。”
他向江芙道:“我师兄如此诚心,师姐还放心不下吗!”
江芙也没想到云靖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想到白日里他毫不犹豫舍弃十年修为,她沉默片刻,忽而道:“若有朝一日,我师妹再度因你而伤,哪怕只是半分因果,我也会亲手杀了你!”
云靖闻言轻轻一笑:“若真有那日,不用师姐动手,我会先行自我了断。”
江芙错愕地看着他。
云霄阁外风云摇曳,像是天地都听见了这句疯话。
静默良久,江芙终是拂袖转身,正色道:“既如此,我且回门派察看一番,你留在这儿守住我师妹,不得离去片刻。”
他不是疯了吧?
这厢,灵秋咬着被子,正在心底啧啧称奇,不知云靖又对薛成昭低声说了些什么,只接连听见两道脚步声远去。
紧跟着,有人俯下身子凑近她,轻轻一点她的额心,语气带笑:“人都走光啦,可以睁眼了。”
耳后金印正烫得吓人,灵秋捂着额头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云靖凑近的脸。
她从榻上爬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威胁道:“不许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听明白了没有?”
云靖看着她,唇角一挑,笑得无害:“小秋姑娘方才都听见了,我如今可是要与你同生共死的,自然得替你保守秘密了。”
“谁管你。”灵秋哼了一声,撇开脸不去看他。末了又像想到什么般,转过头来皱眉道:“不许叫我小秋!”
云靖笑意只增不减:“只不过是吃些丹药而已,何必像小花猫一样偷偷摸摸的,你若想要,待我回银霜楼取来,什么丹药都有。”
话毕,他忽然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不对啊,你的丹药是从哪儿来的?”
“哈!傻子。”灵秋从床上蹦下来,指着一侧琳琅满目的架子,昂首道:“如你所见,自然是就地取材咯。”
“你偷吃了云逸仙尊的丹药?”云靖不可置信,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拿起小瓷瓶挨个晃了晃,果然空空如也,连个响也听不见。
“什么偷吃?我可是光明正大地取用。”灵秋道:“你可别忘了,你已经答应为我保密了。”
她突然警觉:“难不成你想反悔?”
云靖挨个察看过木架上的药瓶,沉默一瞬,转身对灵秋正色:“偷东西是不对的。”
“所以你要逮捕我吗,这位正义的侠士?”
灵秋皱眉道:“要不是太霄辰宫搞出这个什么什么江底秘境,我才不会差点死了。还有你,要不是你一直逼我救闻人双双,我才不会那么生气,我真的差点气死了,你知不知道啊?”
“总之呢,一个太霄辰宫,再加上一个你,还有那个薛成昭。你们三个把我给害惨了,我吃点仙药保命怎么了?”
她眯起眼睛看向云靖额头的新伤,恨恨威胁道:“如果你敢告发我,我就立刻装晕,把事情全都栽到你头上。让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听到了吗?”
“哦?如果我告发你,你就要栽赃陷害我?”云靖懒洋洋地倚在木架一侧,却放松下来,剑眉一挑,笑得好看极了。
“少给我嬉皮笑脸的。”灵秋一巴掌抬起就想拍他,却被他一把抓住,连人一起拉到身前。
云靖低头看她笑:“这么凶做什么?难道你真觉得我会害你不成。”
灵秋瞪他,云靖只问:“你想要丹药?”
灵秋头也不抬:“那当然。”
他随口一说:“那你继续看看,还想拿什么,都拿走吧。”
灵秋抬头:“啊?”
“我没开玩笑。”云靖放开她,大摇大摆地走到大殿门口,笑吟吟道:“动手吧,我替你望风。”
他不是疯了吧?
灵秋蹙眉,目光落到眼前满满当当的木架子上。
既然如此,她还有必要客气吗?
灵秋风卷云残地扫荡完丹药,正在大殿中四处闲逛,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嘈杂人声。
她吓了一跳,想是师姐去而复返,赶紧跑回床上闭眼装晕。
过了片刻,于风御剑落地,手提一只大麻袋,重量压得他一下剑就重心不稳地打了个踉跄,幸好被云靖及时虚扶了一把才不至于当场以头抢地。
于风把大麻袋递给云靖,摸着脑袋道:“我说,下面都快乱成一锅粥了,你怎么还让我给你送丹药啊?”
言罢,他看了眼殿内装晕的姑娘:“她没事吧?”
云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殿内,见人又躺下了,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嘴角:“还没醒过来,我急用借了些云逸仙尊的丹药,应当给他及时补上才对。”
“借了……些?”
于风看着手里鼓囊囊的一大麻袋药丸。
这不是借了些,这是狠狠打劫了一通吧!
好在银霜楼还有些家底。
他摇了摇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只通体剔透的白玉瓶子:“这归元丹可不容易找到,你不知道,光拿这一颗,我险些被几位长老活活打死,得亏你师兄我跑得快。”
“不过,”于风道:“这都是咱们银霜楼欠她的,这回就当还上了。”
他拍拍云靖的肩:“你也放宽心。天命血脉这东西玄得很,据说还能起死回生呢,觊觎的人一向多得不得了。什么活不过二十岁,估计啊全是借口,要说起来不知多少是被人活活给害死的。聂苏两家当年不就是这样吗?说来说去,都是魔族造的孽。”
“知道了师兄。”云靖将瓷瓶紧紧攥进手心,“我会好好护着她。”
“原来你说的随便拿就是自己偷偷填补亏空啊。”
灵秋靠在床上,看着云靖把药丸一点点装回空瓶子里,不时还对着被她搞得一团乱的标签皱眉,耐着性子把东西都复原。
“没意思。”
她从床上下来,脚还没沾地,又被凝霜剑拦腰挡回去。
“地上凉,穿鞋。”
云靖头也不回。
灵秋只顺手将凝霜握在手里:“听说下面有魔族,我也要去看看。”
这一回,云靖终于停下手上动作:“不行。”
“你敢反驳我?”
灵秋斜眼看他,像是等他自己知趣改口。然而过了好久,云靖面不改色,还顺便伸手召回了凝霜。
不行还是不行。
她只好凑到他身边,没好气道:“为什么不行?”
云靖道:“魔族凶险,已经屠了闻人氏和宋氏两个氏族,恐怖如斯。你重伤未愈,不能冒险。”
灵秋笑:“闻人氏和宋氏被灭哪里恐怖?我高兴还来不及。”
话音未落,云靖回身一把捂住她的嘴,蹙眉道:“这种话千万不能再说。”
“我又不是傻子。”灵秋扒开他的手,“我只在你跟前说一说罢了。而且就算凶险,不是还有你吗?怎么,难道你打不过魔族,害怕了?”
“我怕?”
明明是激将法,却不知她这句话哪里取悦了他,云靖原本紧紧皱着的眉一下散开,低头看着她笑:“我怎么会怕魔族?你若真想下去看看,我随你去就是。”
“真的?”灵秋问他。
“比真金还真。”
“可我伤还未好,御不了剑,怎么办?”
云靖挑眉:“我御凝霜带你就是。”
“好啊!”灵秋大喜,“我们现在就走!”——
作者有话说:最近生病住院+期末周,所以更新频率很不稳定,现在病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从今天开始会稳定隔日更新,非常抱歉大家[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为了补偿这段时间,明天会更万字,感谢阅读,感谢支持[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感谢感谢[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第42章 血藏天命假亦作真(6)
作为跟随北方世家子弟进入内门的伴读, 祁素商有很多年没见过魔族的气息。
此刻,他站在被业火烧得惨不忍睹废墟面前,感受着热浪裹挟了魔气朝自己迎面扑来,仍不忘眼疾手快地拉住身边险些因腿软栽倒下去的世家公子。
北方十七世家一向同气连枝, 或许是物伤其类, 眼下, 这些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公子小姐面对这座焦黑的庞然大物,眼中纷纷显露出一派迷茫与惶恐。
接到师尊手令时, 祁素商还有些不可置信。毕竟按照平时,这种稍有风险的任务绝不会落在世家子弟头上。
太霄辰宫对这些人好比光鲜无用的累赘,一向恨不能束之高阁, 敬而远之。
如此一来,能将危险有效隔绝,不必时常与北方世家掰扯, 同时也断绝了世家子弟们建功立业的途径,确保他们接触不到太霄辰宫的核心。
一开始,祁素商觉得大概是事出紧急才会让他们深夜前往。然而等真的到了阳华境内,听说遭难的是同为北方世家的宋氏和闻人氏, 他才反应过来太霄辰宫派遣世家子弟前往现场的真实用意。
至少见到自己人,北方世家能安分一些。
只不过这些世家子弟着实中看不中用,生于妖魔肆虐的北地, 却比他一个从小长在南边的修士还不如,一个个落地便吓破了胆,活像从没见过魔族一般。
业火已被扑灭, 不能再等,必须立刻进去搜寻。有幸存者最好,没有的话, 至少也要找到遗骨,才能给天下之人以交代。
祁素商稍定了定神,干脆利落地将众人分了组,挨个分配了搜查区域。
一行人中他入门时间最早,是师兄。
进了太霄辰宫,门规严格、上下分明,即便身世有高低,师兄的命令也颇有几分重量,何况以神尊为首的诸位前辈正在赶回阳华境的路上。
众世家子弟虽然嘴上抱怨,行动迟疑,却也挨个缓慢挪动步子,不情不愿地往灼热的废墟里去。
犯下这桩案子的魔族修为不低。
业火几乎将前后两座院子夷为平地,灰烬之中,连人骨上遗留下来的伤口都看不分明,满眼所见只是魔气。
祁素商带人在废墟中穿梭,除了残破的尸骨外,什么也没找到。
远处偶有白光一现,他立即快步上前,只见焦灰覆盖之下,宝剑碎片剔透晶莹,赫然铺了满地。
不仅杀人放火,连法器也不放过,手段之狠绝简直令人咂舌!
祁素商躬下身子,将宝剑碎片收集起来。
周围弟子见他有所获,纷纷速速退了出来,生怕在废墟中多待上一刻。
待神尊徐悟带着众前辈匆匆赶到,祁素商便将这废墟之中唯一辨得出原貌的东西交到他手上。
徐悟身后,北方世家林立,祁素商暗自数了数,一共只有十五位。
闻人氏尽折于魔族之手,宋氏只余两位家主幸存,如今因悲伤过度在别处休整。
这十五位世家家主神情不虞,面色个个黑得滴水。
“带了这么多人,就找出这么一件东西来?这就是太霄辰宫给我们的交代吗!”
不知是哪位家主率先发难,紧跟着,身后传来另一道威严的声音。
“先是秘境当众发现魔族踪迹,转眼间连阳华境都遭魔族侵袭!出了这么大的事,亏得太霄辰宫以除魔卫道自居,我看此事,你们难辞其咎!”
“神尊今日若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太霄辰宫日后恐怕再难服众!”
质疑之声接连响起,字字句句说的是眼前事,却远不止眼前事。
神尊身侧,几位长老出声安抚,表示一定会彻查此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很快又被世家的门人用言语顶撞回来。
众人七嘴八舌,几位长老一时间焦头烂额。
南方门派的人站在两拨人中间,想出言说些什么,却找不到下口的理由。
毕竟眼下受损的是两个北方氏族。太霄辰宫正受质疑,不开口还好,一旦开口,恐怕就要被扣上一顶偏袒的帽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寻求真相是一回事,借此天赐良机派系争斗,打压太霄辰宫又是另一回事。
北方氏族团结不假,可要论起人走茶凉、唇亡齿寒,世上恐怕很难有人能出其右。
来的路上草草商量过对策,是故此刻,以银霜楼为代表的南方门派一言不发,只静静旁观着北方氏族掀起暴动。
在这时候中立反倒是支持。
只是如此一来却委屈了祁素商。
北方氏族怒骂太霄辰宫之人尸位素餐,抬眼一看,在场站着的却清一色是自家人。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于是众人怒火顺理成章,全无保留地倾泻到了祁素商这位唯一的生面孔身上。
一位北方氏族的子弟指着他大骂:“太霄辰宫中尽是此等废物,我看这阳华仙会再没有办下去的必要了!”
祁素商低垂下脑袋不敢回话,任由对方的唾沫星子落雨般喷溅到沾灰的衣袍上。
自打入太霄辰宫的第一日起,他便告诫自己,受委屈是常有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祁素商原本打算默默忍受。
他听见人群中取消阳华仙会的声音越来越高,然后——骤然间,头顶那对着他狂喷的唾沫星子停下了。
少女桀骜的声音传来,清凌凌带着夜露尚且湿润的气息:“我当是谁在满口胡言,原来又是你们这些自以为血统高贵的氏族子弟。”
祁素商抬头一看,那原本站在他身边的世家弟子早已被一股强力击得连退数步。
远处的少女手持一把银刀,缓步走来,眉宇之间尽是不屑。
即便隔得很远,祁素商也能清晰瞧见她手腕上流动的符文。
干涸的血迹下,是堪称触目惊心的伤口,或许正因如此,少女虽然拿刀,却并未发力——真正动手的是她身侧黑衣锦袍的俊美少年。
这二人从一众北方世家中穿过,目不斜视,如入无人之境。
比回忆更先叫出她名字的,是愤怒的北方修士。
“凌秋!”被击退的世家子弟捂着胸口,咬牙切齿道:“你又想做什么!”
凌秋?
祁素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少女。
记忆中的脸与现实缓慢重叠,一瞬间,山岳崩陷,祁素商眼前竟然变成模糊的一片。
如果你长大,会是什么模样?
原来真的看到你长大,我会忍不住落泪。
能再见你,我多幸运。
他深吸一口气,正想上前同她搭话,身侧的锦袍少年却蓦地一闪身,挡住了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朝他投来一瞥,警告意味明显。
“我不同意取消阳华仙会。不仅如此,我认为,还应该增加本次仙会的入选名额。”
扑上来的北方修士被云靖横剑拦住,压制得死死的。
灵秋走到徐悟跟前,先拜谢过他的救命之恩。
两人对上眼神,徐悟一愣,灵秋即向众人言简意赅道:“今日之祸,根在魔族,与太霄辰宫无关。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更应该选出更多修为高强的后辈,前往北地讨伐魔族,让他们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而非在这里浪费时间内讧。”
有家主当即嗤道:“一介黄口小儿,你有什么资格当着诸多前辈的面开口说话?”
灵秋道:“江底秘境是我亲历。至于前辈,今日这里最德高望重之人当属神尊,你们这些所谓后辈不也当着神尊的面,叫嚣得很起劲吗?”
“太霄辰宫办事不力,致使魔族趁虚而入,伤我北方两族,自然应当给个交代。要我说,就应该将太霄辰宫内尸位素餐的废物通通清查一番,当着众人之面就地处决,以儆效尤,向天下人表明你我修道者抗击魔族的决心!”
“北方世家灭了两个就要肃清太霄辰宫?”灵秋看向说话的世家子弟,“那么数百年前被你们这些北方氏族剿灭蚕食的十世家若还有后人在世,岂不要将在座诸位杀尽,才能一雪当年之恨?”
“十世家早已覆灭,与今日之事有何关联?”世家家主一挥衣袖,怒道:“你一个小辈有什么资格同我们在这儿议论十世家之事!”
“聂苏后人,天命血脉。”灵秋举起受伤的手,沉声道:“我当然有资格向你北方十七族索命!”
来的路上她好奇自己的血脉是如何在徐悟面前自圆其说的,云靖便将来龙去脉告诉给了她。
虽然不知道逍遥散人为何替自己无中生有、编造谎言,灵秋却在见到骚乱的瞬间心生一计。
徐悟实力恐怖如斯,经此一遭她已有所见识,更加确定,断不能让他对自己疑心半点。
最好的方式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向太霄辰宫投诚。
聂苏后人这个身份正能派上用场。
果然,在听到她自爆身份后,整个北方氏族骚乱的声音尽数沉寂。
众人窃窃私语,世家家主不可置信道:“你怎么可能是聂苏后人?!天命血脉早已绝迹!”
恰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南方门派终于发声。
段若霜道:“若凌姑娘并非天命血脉,又怎能以血作阵,救回已被蛊虫寄生的修士同僚?”
她看向人群:“当日江底情形想必诸位都还记得,救下的弟子除了南方门派中人,亦不乏世家门人,就连闻人氏的大小姐也在其中。”
灵秋接道:“我的身份自有神尊为我作证。当年十世家受北方十七族连手诛杀,以至凋敝,可最终灭我聂苏两族的是魔族,这笔账,我一向算在魔族头上。”
“倘若今日诸位一致认为是太霄辰宫致使闻人氏与宋氏受难,如此强盗逻辑,是否我们之间这笔陈年旧账也该翻出来重新算一算?”
气氛一时紧绷,她却微微一笑:“说到底,魔族才是我们最应该讨伐的敌人。诸位若能齐心除魔,那么昔日恩怨也可尽数揭过了。”
诸位家主一片沉默,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先开口。
本是一场压倒性的必胜局,法理情分皆站在北方一边,顷刻却成对擂之势。
他们可以借闻人氏和宋氏拿捏太霄辰宫,太霄辰宫也可以借十世家之势反过来讨伐他们。尤其徐悟还与南宫世家有旧。
可就这么化干戈为玉帛,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谁都没有说话,人群中却突然传来一声拍手脆响。
“说得不错!魔族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众人惊愕不已,纷纷转头去看是哪个缺心眼的小辈。
薛成昭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脑袋,片刻又立即挺起胸膛,据理力争:“看什么?我又没说错!闻人氏是我家表亲,闻人叔父为人一向正直,他若在世,也定不希望看到我们内讧。”
“就是!”这边,几乎被人群完全淹没,只剩个脑袋的游观青终于挣脱旁边苏韫珩的束缚,紧跟着附和,“凌姑娘说得没错,眼下最重要的是抵御魔族才对。”
她刚说完,薛成昭便向那边投去一道赞许的目光,而一侧的苏韫珩便气不过,狠狠捅了游观青一肘子。
灵秋顺势看过去,好巧不巧,两人正对上目光。
苏韫珩当即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在游观青和薛成昭蹙眉的注视下,不咸不淡地说出一句:“还是赶紧追查魔族的踪迹吧。”
至此,北方氏族中再无人说话。
倒是天边突然划过一道剑光,紧跟着,几位仙士带着云海川落至人前。
“禀神尊,在江底秘境中发现了极微弱的魔气。几乎可以肯定,有魔潜伏阳华境外多时,恐怕还未能逃远。”
一时间,众人脸上皆露出凝重的神情。
徐悟大手一挥,迅速下放指示,请在场诸位返回各自院落,闭门落锁,小心戒备。
生死当前,一场闹剧不攻自破。
灵秋眼见人群散了,掂了掂手里的召雪刀,正想告别云靖,未料旁边一个长相英俊的仙士趁云靖不注意,一个箭步冲了上来。
“凌秋!”祁素商激动道:“你还记得我吗?”
“我应该记得你吗?”灵秋看着眼前这张好看的脸,有些不解。
“是我啊,祁素商!我们一起打过擂台,你赢了我二十一次。”
灵秋摇头,目光落到他腰间悬挂的玉牌上,耐着性子道:“我赢过的人太多了。”
“那你记不记得,有一回我误闯胥阳山,在枫林,是你把我捡回去的?”祁素商盯着她,眼睛亮亮的,迫切希望她能记起自己。
“枫林?”灵秋努力回想一阵,突然灵光一闪,“原来是你啊!”
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废物!
她上下打量眼前的青年:“没想到你居然是太霄辰宫的弟子,还真是厉害。”
祁素商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
“咳咳——”
恰在此时,一旁的云靖将手放到嘴边,轻轻咳嗽了两声。
“我只是运气好而已。”祁素商只瞟他一眼,继续激动道:“我在太霄辰宫也听到很多关于你的事,这次你一定能入选内门。”
“自然。”灵秋想到方才,忍不住道:“你在太霄辰宫过得还成吧?那些世家子弟最烦人了,你千万别对他们客气,该出手时就出手,否则谁都敢来欺负你。”
“嗯!”祁素商重重点头,“放心吧,我知道了。”
灵秋道:“我也只是看你长……与我投缘才跟你说这些。”
“咳咳咳咳——”
身边少年又咳嗽起来,这一回,灵秋和祁素商齐齐望向他。
祁素商这才转向云靖,开口道:“还未请教这位公子的姓名!”
“我……”
“不用管他。”
云靖正想自报家门,灵秋却打断他的话,对祁素商道:“他只是我的仆人而已。”
“噢,原来是这样。”祁素商笑,“难怪这位公子时时护在你身侧,很是尽心呢。”
灵秋点点头,丝毫没注意到云靖发青的脸色,以及身后银霜楼众人瞪圆了的眼睛。
她还对祁素商郑重道:“他很好的。”
远处有人招手唤“师兄”,祁素商只得匆匆向灵秋告别:“日后待你到了太霄辰宫,记得一定要来找我!”
“好啊。”
灵秋朝他挥挥手,心想今晚不仅抱上了徐悟的大腿,还意外结识了太霄辰宫的弟子,可谓收获颇丰了。
心情美妙,她把召雪刀收进怀里,向云靖挥挥手:“我就先走了,回见啊。”说罢,迈着轻快的步子,哼着小曲儿往西南方走去。
怀里的召雪刀是他担心她受伤,好说歹说硬塞给她的,如今在月下折射出冷淡的银光,在夜色中正好照亮。
灵秋走出几步,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忍不住转头一瞧,奇怪的是,云靖居然没有坚持要送她。
百步远的地方,云靖正俯身捡起地上的什么东西。
或许他累了?
灵秋觉得不对劲,但她懒得去深究为什么。
消耗太多力气,她只想早点回到逍遥派,倒头大睡-
祁素商认识灵秋前,已经从许多人的嘴里听过她的名字。
他们都说,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
好巧,祁素商想,我也是。
他盼着在擂台上与灵秋一决高下,这种欲望随着手中宝剑的起落一日强过一日,终于在又一次击败门中长老后达到顶峰。
祁素商飞似的跑回房中,从雕花的床头夹层中取出一册书。
那是一本札记,他翻开,薄薄的纸面上,字字句句记录着有关那个逍遥派天才少女的信息。
从她的铁剑到惯用的身法,从她手下败将的名单到她参加的仙门大比……方方面面,无不详尽,都是他几年以来煞费苦心,从各处搜集来的情报。
与灵剑门相比,逍遥派微不足道。仙门世家阶级分明,灵秋和他站到同一个擂台上前需要过五关斩六将,通过层层选拔。
祁素商知道,凭她的实力,这一天终究会来,可那一日,他被体内蛰伏已久的战意折磨得几乎难以自控。
祁素商将那本薄薄的札记翻来覆去地捏在手里看了整夜,翌日一早便提了剑,直奔胥阳山而去。
他要与这个传说中与他难分上下的人战一场。
启明星还未升起,月亮潜藏在云层深处,整座胥阳山在浑浊的夜色中散出柔质的冷光,属于逍遥派的那方低矮屋楼出现在视野中。
祁素商听到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热血沸腾,战意如潮。
似有一股雷霆之力即将爆发,他带着必胜的信念穿过红霞般燃烧的枫林,然后被一股来路不明的力量猛击落地。
祁素商自满地落叶中狼狈地爬起,四下寂寂无声,空无一人,头顶枫叶层层叠叠、如火如荼。
红橙交替,宛若天然的符篆印刻,挺拔粗壮的枫树伫立在四周,枝干交叠延伸,似某种守护。
他在成堆的枫叶中找到自己的剑,惊讶地发现这柄由万年玄冰所铸的绝世宝剑竟然就这么轻易地从中间裂开,断成了两截,更要命的是,他从空中摔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脚,此刻脚踝疼得厉害。
祁素商在心底暗骂一句倒霉,杵着断剑一瘸一拐地往枫林外走,来回三十七圈,发现自己第三十八次站在同一株枫树底下。
天几乎快亮了,他又累又渴,恨恨看了眼手上的断剑,在心里第三十九次问候锻剑之人全家,越想越气,将这没用的东西用力往远处一扔,眼前虚影重重,恍惚中只见远处悠悠走来一道身影,两眼一闭,不省人事地栽倒下去。
喧嚷间,好像有谁刻意拿了毛刷顺着他的脸颊轻扫,祁素商伸手一抓,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毫无防备地跌入一汪水色。
秋意盈盈,少女眼眸如镜,对上他的目光,如剑锋般明利,闪烁着漂亮的光芒,直摄人心魄。
微风簌簌,满院桂树轻轻晃动,落下一场花雨。
一瞬间,周围的喧嚣尽数远去,祁素商呆呆地看着眼前人,直到她轻轻抽动他手中的发丝,那缕被误认为成毛刷的黑发自他指尖滑过,在炙热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冰凉的触感。
他想说话,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半个音节,喉咙像被火烧过一般干涩。
少女抚上他的额头,她的手比秋意更凉,激得他一阵轻颤。
少女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远处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灵剑门长老的身影便出现在视线里。
祁素商被灵剑门的人接回,一行人已高高上了天,他艰难地偏过脑袋,偶一回望,只见缥缈的云层外,那姑娘黑发白裙立在原地,似梦似幻,如松如竹。
这就是他和灵秋的初遇,上天没有顺着他的莽撞许他一场酣畅淋漓的天人相战,而是在彼此刀剑相接前毫无道理地赠他一瞥惊鸿。
他烧得太厉害,以至于很长一段日子里,连梦中都萦绕着浓郁的桂花香。
自那日起,祁素商成了胥阳山的常客。以防万一,他随身带着许多柄剑,不敢靠得太近,只敢远远观察着逍遥派内的风吹草动。
有时候,灵秋带人练剑,那柄沉重的凡剑在她手中婉若游龙,轻巧地舞动。
有时候,她和师姐一起下山到集市上替人算卦画符,鲜红的符纸被风吹起,在她面上映出桃花似的淡粉。
有时候,她一个人在书坊借来厚厚的《伏魔经》,坐在茶摊上埋头苦读,不时因为其中晦涩的语句蹙眉沉思,咬着笔头在纸上煞有其事地写写画画。
祁素商跟在她身后,一天天观察过去,秋去冬来,薄雪铺了满地,床头的札记一页覆过一页。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她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
终于,当他将手边的《伏魔经》读到三分之二处时,灵秋站到了他面前。
不幸的是,他成了她的手下败将,幸运的是,她似乎并不记得他。
祁素商暗自下定决心,下一场定要反败为胜,再不济也要同她打成平手,然后堂堂正正地走到她面前,主动表明身份,借答谢她的名义与之结交亲近。
他未料到,这决心一下便是二十一场对弈。
第二十一次败在灵秋手下后,祁素商再也坐不住了,他鼓起勇气,主动向她递出结交的橄榄枝,却被她毫不留情地忽略拒绝。
她不记得胥阳山上被她救下的灵剑门少主,更不在乎擂台上的手下败将。
祁素商真的很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几乎从未体会过的挫败感,在心头累积,堆叠。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胥阳山下,只能远远看着她的日子,煎熬至极。
这份难耐的情绪持续了好几个月,厚厚的札记又平添几页幽怨心事,直到门中来信通知他不必再战。
第二年,他同北方的世家子弟一起入了太霄辰宫内门。
同一年,灵秋参与水境试炼,击杀千年蛟,震惊世人。从那之后从多如牛毛的百年天才中一跃而出,成了人人交口称赞的古今第一天资。
他和她不是难分上下,而是从始至终泾渭分明。
太霄辰宫招收了一批世家子弟,需要有人跟在他们身边。说好听了是协助伴读,说难听点就是时刻监视。
这样的人自然不受欢迎。
祁素商明白自己的命运,从进入太霄辰宫的第一天起,他便自觉咽下苦果,蹉跎数载,也在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面前成为了说一不二的大师兄。
日子比刚开始时好过了许多,这些年他辛苦挨过来,沉默不语,只有偶尔那么一两个夜晚想起曾经作为灵剑门少主的时光,回忆起当年胥阳山上意气风发之时的惊鸿一面,梦中惊醒,满目怅然。
每到这时,祁素商便翻出札记,添上几句回忆。
如此多年润色描摹,札记也成了厚厚的一卷,因常年频繁的翻动摩挲,边缘都有些微卷。
祁素商一向看重这本札记,时时随身携带,然而此刻,他未料到,自己所珍视的隐秘心事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了一个陌生人眼前。
云靖将遗落在地上的札记捡起来,长睫倾覆,垂眸翻看,指腹划过柔软的纸页,指尖却因过度用力泛白。
他与灵秋错过的那几年尽数记录在这本札记中,与另一个人的少年心事并序而列。
云靖失魂落魄地站在灯下,一遍遍翻看那几页,像极了故意找不痛快,却迟迟不舍得放开。
别人笔下的她如此鲜活,那些逍遥派事无巨细的生活他此生从未见过,也再不可能得见。
云靖心中涌起一股不平。
她总是如此轻易便惹人心动,而他呢?
满腔炽热,明珠暗投。
想必今晚所说的同生共死之言在她那里不过是他作为仆从表示忠心罢!
当初答应灵秋的本意只为有机会能与她常常接触,如今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是真心实意、真情实感地把他当仆人,连在外人面前介绍也不需要的仆人!
一腔幽怨心绪无从倾诉,云靖手握札记,沉默不语。薄薄纸页上的字字句句都像是针,一下一下,把他钉进活地狱里。
从未有人告诉过他终于见到她的日子比等待她的日子更难熬。生也不能,死也不甘。
想到方才灵秋与祁素商笑着交谈的模样,云靖整个人一顿,看向手中札记的目光顿时沉沉。
她喜欢这个人吗?他们很熟吗?难道除了札记里写的,他们还有别的交集?进了太霄辰宫,这个人不就更好接近她了?
绝对不行!
当天晚上,他顶着银霜楼众人复杂的目光,匆匆躲进了房间。
云靖将札记揣了回去,摊开在桌面上,将其中记录灵秋日常的语段整段誊抄下来,然后颇为嫌弃地将整本札记一甩甩出千里远。
“凭你也敢觊觎她?做梦!”
直到札记化作一个小点彻底消失在夜色中,云靖才如释重负地拍拍手。
他一转头,正巧对上于风的大脸。
于风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师弟,道:“师父找你。”
云靖有些莫名。
从小到大,父亲一贯很少找他单独叙话。
父子俩相见,相对无言,云正沉默良久,缓步上前,将一只装着金色的丹药瓷瓶放到他面前。
谁能想到,堂堂的银霜楼少楼主竟然在外面给人家卖身为奴!?
还是上不了台面的那种!
今夜云正在一旁目睹灵秋与祁素商聊天,两眼一抹黑,简直快要气晕过去。
想到幼时云靖在香满楼前苦等灵秋六个月,冰雹浇头,砸得他满脑袋包;又想到少时为她随口一句,云靖头也不回出走万里,拜师太虚宫。
他曾为她苦等,等了五年又五年,如今为她损耗修为,失了五年又五年,眼下,却连清白和名节都一并给了出去。
凡入无情道者,此生必遇一情劫。
人生匆匆,寿数短短,凌秋却依旧是云靖的劫。
云正本想顺其自然,却未料他从幼时起便没有过消停,如今更是陷得越来越深,。
看这模样,大有一去不回头之势。
这可如何得了?
云正思来想去,寻得一堪称“作弊”的法子。
五百年前,他身边也曾有一位亲近之人深受“情”之一字折磨,眼前这金色丹药便是他历经千辛万苦,寻来的速决之道。
云正递上丹药,对云靖道:“此乃为父师弟青阳穷尽毕生功力所炼,名曰太上忘情,只需一粒便可忘却前尘痴念,从此心无旁骛,专心修炼。”
这样的丹药当年青阳师弟共炼出两粒,一粒他弃剑下山时随身携带,一粒则留给了云正和段若霜。
青阳说过:“情之一字乃自古以来之伤人利器。”
他未曾料到,云正和段若霜姻缘顺遂,并没有机会用上太上忘情。这药如今落到云靖手上,可谓命运使然。
云正将忘情丹递给云靖,他却不接。
云正不禁恨铁不成钢道:“那灵秋对你何曾有过半点情谊?你将召雪刀给了她,难道还看不出这点?若你二人果真心意相通,我又怎会横加阻拦?趁早回头,将此劫渡去才是正事!”
召雪凝霜本是一对,刀剑相合有断天撼地之力,共振同频,虹光乍现,如其名号,可凝霜召雪,转换季节。
剑在他手上翩若游龙,刀在灵秋手中却从没有过该有的反应。
他们的心意从未相通。
他一直尽力说服自己忽略这点,却被父亲一语点破。
云靖低头看着那枚丹药,喉头结动了动,眼神一点点暗下去。
他沉默良久,最终伸手将丹药拾起,捧在掌心。
“她并非对我全然无意,只是尚且懵懂,不知世间情为何物。这药我不会服,但我收下。若有朝一日她斥我离去,儿子自会吃了它,从此忘却前尘。”
云靖的声音低哑,却格外清晰。
门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风吹开窗子,带来一场夜雨潺潺。
云正看着面前的少年,须臾,叹出一口气。
“当断则断。还有,既然你想与她谈情,就莫要自降身份。”云正一甩袖子,斥道:“像什么样子!”
“是。儿子知错。”
云靖向他行礼,掌心轻轻颤抖,那颗太上忘情丹只在瓶子里摇摇晃晃,发出轻响,如同一颗不安分的雨珠来回滚动。
绵绵细雨淅沥成瓢泼大雨,灵秋快步小跑进院子,理了理被沾湿的衣裙,忍不住皱眉,将怀里的召雪刀往境中随手一扔,不愿再看。
江芙一见她,立即上前,面露讶色:“师妹?为何不留在云霄阁?云靖呢,我不是让他守着你吗?”
不提还好,一提云靖,灵秋就气不打一处来。
只是想到师姐本来就不喜欢他,她还是决定闭口不言,只解释道:“云霄阁被神尊征用,虽尊上下令无人打扰,我还是想回门派休养。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太霄辰宫都乱成一锅粥了,还是自家门派最好。”
“也是。”江芙点点头,顺手施法替她驱散了身上的水汽。
灵秋道:“对了师姐,师父在哪儿?我想见一见他。”
“咳咳,一回来就找为师,看来你是在北方世家面前耍够威风了?”
身后传来一阵轻咳,灵秋转过头去,正是逍遥散人。
见他一身衣袍濡湿,一看就是刚刚冒雨归来。灵秋撇嘴道:“原来师父早就跟在我身后了。”
想到云靖所说,是逍遥散人替她做假身份,灵秋内心疑窦重重,心道今晚定要将此事好好分辨一番。
她这位师父虽然灵力低微,连剑也拿不起,内功心法却一贯上乘。所谓真人不露相罢了。
逍遥散人显然清楚她的来意,三人进了屋子,当着江芙的面,他也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大大方方道:“聂苏后人的身份的确是造假没错。不只为师,逍遥派上下都会尽力为你周旋遮掩。”
“为什么?”灵秋不解,“师父明知我与聂苏两家全无关系。”
逍遥散人静静看着她。有那么一个瞬间,灵秋几乎有种一闪而过的错觉,以为他看透了自己的伪装。
她的心悬起来,然而散人紧跟着咂咂嘴,往后一仰,摆出一个随意的姿势,问出一个似是而非的问题:“你如何敢肯定自己聂苏两家无关?”
他道:“你身负天命血脉,一定出自十世家,聂家如何,苏家又如何?十世家俱为一体,重要的从来不是身份,而是血脉。只要有天命血脉在身,天下人的眼睛就会紧紧黏在你身上。聂苏后人的身份不过是生死关头的权宜之计罢!”
“师傅说得没错。”江芙赞同,“天命血脉重出江湖已经是大事,你是十世家后人,不必计较到底归属哪家,如今这个身份是恰如其分。”
灵秋点点头。
倒是没想到师父和师姐的想法与自己一早找好的退路不谋而合。
她从逍遥散人处走出,空山雨后,满目新绿,心底最大的石头正要放下,手却被人猛地拽住。
“师姐!”兰翘抓着她的手,一路将她带到小院角落一处僻静的屋子里,慌张地环顾一圈四周,“你快逃吧!”
“师姐,快走吧,离开阳华境,跑得越远越好!”
小师妹脸色煞白,双手不住地打着颤,连声音都在发抖。
夜深露重,山门外的风卷着树叶呜咽作响,连连拍打着窗户,音调急促。
灵秋怔了怔,还未来得及开口,兰翘已将屋门关上,转身从角落里抱出一个包袱,狠狠塞进她怀里。
“师姐,东西都在里面,灵符我替你画了许多,你现在就走,从小路,不会被太霄辰宫的人发现的!”她的声音几近哽咽,眼眶通红。
电光石火间,灵秋心下一动。
自从被闻人双双推入万丈崖后,兰翘便染上梦魇之症,常常吵着要回逍遥派。
当日万丈崖底,宿妄的话犹在耳畔,灵秋几乎一下意识到了什么。
她蹲下去,安抚般拍拍兰翘的背,轻声道:“阿翘还不知道吧,我如今是神尊认定的聂苏后人,是天命血脉。这境中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更与逍遥派没有任何关系。作乱的魔族已经逃走了,一切平安,决不会有事。”
她牵起兰翘的手:“神尊派人追查作乱的魔族,发现此魔早在阳华境外潜伏多时。”
兰翘怔了一瞬,看着她的神情不由得迟疑了。她跟着灵秋往屋外走,片刻,抬首问道:“师姐还会进太霄辰宫吗?”
灵秋伸手替她理了理肩上的发丝,语气温柔,像哄小孩:“放心,阿翘只管安安稳稳地睡一晚,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师姐保证,很快就可以回逍遥派了。”
“真的?”
兰翘还是有些迟疑。
“真的。”
灵秋点头。
她目送兰翘进了屋子。
房门发出咔嗒一声,与之同时,灵秋手上泄力,指尖那道微弱的杀咒顿时在雨后潮湿的空气里化作无形。
她低头看一眼怀中包裹。
夜色正浓,想必太霄辰宫的人还循着那缕残余的魔气在阳华境外四处搜寻。
第43章 飘摇仙会圣子重迎(1)
搜寻的结果不尽如人意。
整整一夜, 成倍的人力耗费下去,找到的也只不过一点可怜的魔气残余。
闻人氏在此难中遭受重创,家族大有凋敝之态,远在明州老家的族亲遗老连夜抓破了脑袋, 终于从早已弃绝多年的旁支里找出一个血统纯正、尚能当事的人, 连夜带着门人弟子赶到了阳华境。
翌日, 灵秋站在废墟前,远远瞧着那闻氏的新家主畏缩着身子, 跟在仙士身后,往云霄阁去。
瓢泼的夜雨冲刷了一切,喧嚣和血腥都被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倒塌的檐角露出破碎的琉璃瓦片, 在水色照映下反射出幽幽的青光,仿若一场残梦未醒。
绣鞋踏过残垣,灵秋沿着那晚的轨迹走过废墟。
四周静如坟场, 脚下突然塌陷半寸,她低头拨开倒塌碳化的梁木。
雨水尚未干透,泥泞中,一柄羽扇静静躺在地上, 光洁如新,丝毫未被业火沾染。
到底是仙宝,与寻常物品不同。
灵秋俯身捡起那把扇子, 回头一瞥,只见闻人氏的新家主脚步匆匆,又去而复返。
她盯着手上的羽扇看了一瞬, 拍了拍灰,走上前去。
“闻人公子,请等一等。”
闻人氏转头看她, 脸上带着谨慎的疑惑:“这位姑娘,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倒不是什么大事。”灵秋将羽扇递到他跟前,“我在废墟中发现了这柄紫霞玄冰云天无双白羽扇。此物乃是家师赠予闻人氏的赔罪之物,没想到历经烈火,竟能毫发无损。”
她轻轻歪了歪头,语气尽量温和:“虽说这扇子乃本门派之物,我却不敢私藏,特来物归原主。”
“原来姑娘是逍遥派的人。”闻人氏恍然道:“当日之事,我也略有耳闻。这扇子本非闻人氏之物,何谈物归原主?姑娘既有缘拾得,自带回逍遥派吧。”
言毕,他向灵秋微微点了点头。
“既然闻人公子这么说,我就不推辞了。”灵秋将白羽扇速速收入袖中,眉眼弯弯,才露出笑容,“初次见面,还未请教公子名讳?”
闻人氏拱手道:“在下闻人尤晦。”
“尤慧……”灵秋沉吟,“这名字倒很新巧。”
“并非什么好名字。”攀谈几句,灵秋言笑晏晏,表现得很和善。闻人尤晦明显放松几分。
见她如此感叹,他不禁喃喃开口道:“晦者为夜,月之尽也,不得见光。我本是闻人氏旁支遗弃之子,此名也算恰如其分。”
“可你如今是闻人氏的新家主了。”灵秋看着闻人尤晦,“你若愿意,可将这名字改掉,不是么?”
她话锋一转,“不过说到底,名字也只是一个称号罢了。人若要认命,自有千万种理由说服自己。”
灵秋向闻人尤晦颔首道:“闻人氏新丧,想必公子还有许多事要忙,我就不打扰了。”
她告别闻人尤晦,往灵剑门去。
这一日,逍遥派来往的人络绎不绝。一开始,灵秋和兰翘提心吊胆,末了却发觉这些人都是登门送礼的。
她在江底秘境救了许多人,各派谢礼自不必说,更多上门的人则是冲着“聂苏后人”的新身份,趋之若鹜地来瞧一瞧传说中重出江湖的天命血脉。
礼单从屋内一路延伸到院子里,堆在地上,摆了一圈又一圈。
师兄师姐们手忙脚乱地整理,眼神一亮又一亮。灵秋挨个扫视一圈,表情始终却淡淡的。
直到晚些时候,有人抬来三个大箱子,大家伙儿掀开一瞧,险些被闪瞎了眼睛——再朴素不过的木头箱子里琳琅满目,装着的竟是金光闪闪的银钱珠玉!
是谁送来的?
自然是薛成昭。
灵秋嘴角飞扬,爽快地掏出欠条,当着来人的面撕了个粉碎,还不忘假惺惺地关心一句:“你家公子为何不来?”
那人答道:“公子遵神尊之令,去了云霄阁。”
说来奇怪,为了调查魔族之事,太霄辰宫恨不能将当日江底秘境在场的人拘起来挨个盘问。
薛成昭和云海川自不必说,就连云靖也整日不见踪影。
可偏偏看起来知道最多、最应该盘问的灵秋却清闲得很。
她收了薛成昭的银子,在废墟上拉着闻人氏的新家主闲谈几句,转头就晃悠到了灵剑门。
远处,几个弟子抱剑坐在树下,眼见灵秋拜别闻人尤晦,闲谈道:“眼下整个阳华境恐怕也就属这逍遥派的凌姑娘最得意了。”
“那是!”
一人昂首道:“你们也不瞧瞧她是什么身份?那可是十世家之后啊,上古的门阀,比当今这些世家不知道高到哪儿去了。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就连神尊当年也娶了南宫家的小姐,称得上十世家的女婿。”
那人道:“世家之间向来亲厚,自古如此。他们都是一家人,也难怪当日水境底下的人都被带走审问,独凌秋一个还能四处走动,如入无人之境。”
“可她救了那么多人,连我五师叔也是她救的。”一人道:“她肯定与魔族无关。”
“那我问你,你五师叔现在何处?”
“在云霄阁。”
“这不就对了!”说话的人一挑眉,“你五师叔一样没嫌疑,还不是得进去走个过场。这就叫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
“这神尊是不是有点太偏心了。虽说凌秋是十世家之后不假,但就连大师兄和九师兄都被带走了,怎么她还能大摇大摆地来找咱们铸剑啊?”
灵剑门内,几个弟子缩在角落,盯着远处的少女窃窃私语。
少女身后,整整齐齐码了三个木头箱子,每个里面都装满了金银珠玉,银宝的光辉照得整个灵剑门蓬荜生辉,叫人不敢逼视。
“逍遥派不是很穷吗?她怎么一下拿得出这么多钱!?”
“这有什么奇怪,十世家之后,又是天命血脉,如今争着巴结她的人不知几何,区区几箱银子算什么?”
“师兄,咱们真的要给凌秋铸剑吗?”小弟子咽了口唾沫,“我听说她用剑很厉害呢,万一……万一我们打的剑不合她心意,那岂不是糟了!”
“不必担心。”话音刚落,灵秋的目光突然对上来。
她从袖中掏出一只卷轴:“我早已将此剑的要求细细记下,诸位按照卷轴上写的铸剑就好。”
小弟子没想到灵秋能听到自己说话,一时间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在灵剑门长老及时上前解围,从灵秋手中接过卷轴。
“哈哈,凌姑娘不必担心,我们灵剑门钻研铸剑之道已有千年,此番定能让你满呃……满……”
长老的话突然哽在喉咙里。
原因无他,只因那卷轴在他手中散开,沿着地板滚了出去。
长长的布帛仿若没有尽头,自屋内摊开,骨碌碌绕了五六七八圈尤嫌不够,最后在众目睽睽下铺满大半个屋子,这才罢休。
“这……这……”
长老指着满地布帛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眼睛瞪得滚圆。
灵秋微微一笑:“我盼这剑盼了许多年,每每想到便在这卷轴上随手勾画几笔,还请长老莫要见怪。”
“……”
灵剑门长老无语凝噎,半晌,将卷轴塞回灵秋手里,背过身去,下了逐客令:“凌姑娘,这剑,我铸不了!”
“为何?”灵秋不解,只将身后的银钱捧起来往他跟前凑凑,“我有的是钱,你看!”
“这不是钱的问题。”长老望着地上的卷轴,长叹一声,“实在是姑娘你的要求太多,太细,乃老朽力之所不及啊!”
经过昨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十世家与神尊是一路的。
长老不愿得罪这么一尊大佛。与其横生枝节,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趟这趟浑水。
灵剑门为太霄辰宫已经送走一位少主,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所以即便灵秋出价甚高,长老依旧闭起眼睛,不为所动。
当着这么多人总不好拿刀出来横在人家脖子上逼人做事。
灵秋捧着金银,围着长老转了好几圈,终于认栽,垂头丧气地走出灵剑门。
当今世上擅长造剑的唯有一个灵剑门,灵剑门的长老却拒绝替她铸剑。
灵秋心头怅然,不甘心极了,干脆将三个大木头箱子砰砰往灵剑门院子外一甩,自个儿坐在上面,撑着脑袋皱眉发呆。
时值黄昏,去江底秘境之前,每个日落时分,她打开逍遥派的院门,地上总是孤零零地放着一只食盒,一打开,桂花糕的香气扑面而来,腾腾地冒着热气。
黄昏是桂花味的。
如今却满是金银的铜臭。
一整天不见云靖的踪影,耳边连连不绝,尽是他人潜藏暗处,偷偷摸摸的议论与闲谈。
阳华境中数双眼睛盯着她看,走到哪里也不消停。
有时灵秋只恨自己修为太高,以至于连最微末的风声也难放过,所有议论不缺不丢,听了满耳朵,左耳进,右耳出。
虽然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云靖可能一样被带到云霄阁盘问,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知会她半句。
耳后金印长久地沉寂着。
陡然间,灵秋似乎体会到当日江底她将同音咒用蛮力掐断时他的心情。
竟有几分苦涩。
只不过那时云靖不能,如今她却是拉不下脸。
灵秋从没主动用千里同音咒找过他。
在她看来,谁先主动就证明谁先示弱,对其他人可以,对云靖却不行。
或许因为在别人面前,她常常矫饰,纵使示弱也是假的。
灵秋何曾在意过旁人的看法?可偏偏在云靖面前生出几分扭捏来。
本应是他来找她,正因如此,云靖当下的行为才显得更加无法原谅。
灵秋坐在木箱上,越想越气。突然间,一道清越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在做什么?”
她猛地抬头,却在看清来人的脸时骤然泄气。
失落一闪而过,灵秋迅速调整出微笑。即便如此,祁素商还是一眼看出她的惆怅,接着问道:“你来灵剑门,是想请人铸剑?”
作为灵剑门的少主,祁素商一看侧边装满金银的箱子,很快便猜测出她的意图。
“是啊。”灵秋扁扁嘴,“只不过好像我的要求太多太杂,灵剑门的人不肯收我的银子呢。”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想到被拒绝,心头更窝火。
没想到祁素商却猝然一笑,道:“把你的要求拿给我看一看,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真的?”灵秋眼中迸出光彩,连忙将怀中卷轴递给他。
就知道太霄辰宫的人有办法!
她兴奋道:“你要怎么帮我?是去命令他们照做吗?”
看祁素商的模样,似乎在太霄辰宫有些资历。像灵剑门这样以铸剑闻名的小门派,在太霄辰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若祁素商代表太霄辰宫发话,他们的长老一定会听。
谁料祁素商只是笑着摇摇头:“我与灵剑门诸位长老有些交情罢了。”
“噢。”灵秋又沉下气去。
她盯着祁素商,见他拿着卷轴看了好一会儿,微微皱眉,不禁试探道:“你看完了吗?能帮我吗?”
“可以。”祁素商的眉舒展开,片刻,将卷轴一收。
“真的?”
灵秋高兴极了,立刻道:“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个什么长老!”
说话之间,她忽然感觉头顶一热,竟是祁素商毫无预兆地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
与此同时,耳后,沉寂了整整一天的金印突然开始发热发烫,温度急剧升高,就像有人忽然蘸了一点滚烫粘稠的蜜水,点在她的皮肤上。
灵秋眼睛眨呀眨,睫毛微颤,像停了一只扑翅的蝴蝶,身子一偏,躲过了祁素商的触碰。
第44章 飘摇仙会圣子重迎(2)
“原来你是灵剑门少主啊。”两人从灵剑门中走出, 灵秋恍然大悟。
难怪那几位长老一见祁素商立即两眼放光,毕恭毕敬。
祁素商听她这么说,顿了一顿,失笑道:“原来你不记得我的身份。”
我应该记得吗?
灵秋觉得奇怪, 也没心思探究, 只敷衍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
她走出院子, 先往四周环顾一圈。
沉甸甸的夕阳光辉洒满视线,通红的晚霞从树梢掠过, 浮现出一派沉静。
四下空旷无人,耳偏偏后的金印却比黄昏还要滚烫。
祁素商在耳边说着铸剑的事,灵秋心不在焉地听着, 免不了意乱心烦。
她算是看明白了。
云靖最爱这种似是而非的把戏,最讨厌。
“凌姑娘?”
祁素商见灵秋跑神,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没想到灵秋转头露出笑容, 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多谢祁师兄。铸剑的事交给你,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咱们不如就此别过,改日再见?”
吵得很。
她决意先将祁素商打发走。
本以为热切些便能哄得祁素商好说话, 却不料她一握住他的手,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青年脸色一变,整个人傻愣在夕阳里, 不说话,却也不动了,活活站成了一根木头桩子。
这回轮到灵秋把手伸到他眼前。
然而她刚伸出手, 还没晃几下,手腕却忽然被人轻轻扣住了。
下一瞬,重心不稳, 抬首一瞧,竟是云靖将她往后一带,自己挡在她面前。
祁素商一顿,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位突然闯出的不速之客,迅速将这张脸与昨夜对应起来。
原来是凌秋的仆人。
他以为对方护主心切,产生了误会,方要开口解释,却听眼前少年开口,冷声道:“银霜楼云靖,见过这位师兄。”
云靖?
银霜楼少楼主!?
祁素商投来一道惊讶的目光。未料视线刚接触到灵秋,却被她身前的少年闪身一遮,拦截回去。
仙门世家何其在意地位声誉,就连灵剑门这样稍弱势些的门派,莫说少主,就是门人也绝不会自降身份至此。
祁素商大为不解,一时连矫饰也忘了,直言直语道:“阁下是银霜楼少主,身份尊贵。怎会心甘情愿跟随在凌姑娘身侧,为人仆从!?”
“所谓仆从,不过是我二人之间玩笑罢了。”云靖脸上似乎看不出什么情绪。
只是他说这话时余光扫过灵秋,只见她低头用脚拨弄着地上夕阳穿过草木投下的光影,毫不在意,也没能发现身前少年紧绷的唇线和背影。
云靖安安静静地站着,礼貌得体,完全是在认真解释,声音稳当,甚至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祁素商敏锐察觉出其中隐藏的淡淡挑衅,垂眸一笑:“不知云公子与凌姑娘是什么关系?”
不是很明显吗?自然是主仆关系。
灵秋终于玩腻了影子,回过神来,只觉祁素商多此一问。
她没了耐心,刚想开口,却被云靖抢先。
他的语气不轻不慢:“我佩剑凝霜,秋娘佩刀召雪,我们是什么关系,祁师兄还要继续问吗?”
祁素商的笑容猛地僵在脸上。
灵剑门与刀剑武器打交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凝霜召雪的典故?
这两把名器之间的联系,旁人或许不甚了解,祁素商却是正儿八经的心知肚明。
云靖自然同样清楚这一点。
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祁素商的反应,又用余光瞥一眼身侧的姑娘,生平第一次庆幸太虚宫前的那场爽约里自己还没来得及和灵秋细讲这一刀一剑的渊源。
祁素商眼神一滞,错愕地看着云靖,如被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嘴唇微张着,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好一会儿,他抿了抿唇,后退一步:“是我打扰了。”
他说完这句话,天边夕阳刚好落下,天色无比应景地暗了一分。
祁素商转身离开,背影无声,连步伐都有些虚浮。
灵秋盯着他看了一瞬,偏头向云靖,迟疑困惑道:“……他怎么了?”
她低头,发觉自己的手还被身边人拽着,轻轻挣脱出来。
云靖挑了下眉,一脸正经:“我哪里知道?”
“可他脸色如此难看,走路都有些不稳了。”
“那是他自己心虚。”云靖说得理直气壮,强调道:“他做贼心虚。”
“就因为你跟他提了一嘴召雪和凝霜?”灵秋皱眉。
“或许他在心里自个儿研究吧。”云靖眨了眨眼,语气无辜,“毕竟凝霜和召雪也算名器了。”
“早知道灵剑门的人痴迷铸剑,没想到连听到他人佩剑都能有这么大的反应。”
灵秋点点头:“这样一来,我就更放心了。”
她说完这句话,云靖的脸色陡然暗下来。
“你找他替你铸剑,为什么?”
“好啊,我就知道你一直偷听我们讲话!”灵秋眯眼看他,做出兴师问罪的姿态,摸了摸耳朵后面发烫的金印,命令道:“今日你必须得把这千里同音咒给我解了。”
“我不。”云靖道:“除非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让祁素商重新铸剑。”
他盯住她,唇线紧绷,眼睛里有一场山雨欲来,一字一顿道:“难道,有了召雪刀还不够吗?”
“这剑是替我师姐打的。”灵秋看着他,眼露嫌弃,“若是我要剑,何必特意请人打造?”
“你师姐?”云靖眨眨眼睛,恍然大悟,“当日你在江底向薛成昭索要金银也是为了——”
“拿钱替我师姐铸剑。”灵秋歪头看他,“我说完了,现在快给我解咒。”
云靖只道:“不好。”
“为什么?你明明答应了我的。”
若非眼下她在众人眼中身受重伤,早就自己想办法解了这咒,何须求着云靖办事?
灵秋皱眉拦在他身前。
云靖的视线滚珠似的在她身上来回打转,落到毛茸茸的头顶,伸手用力揉了揉,连发髻都揉得有些散了。
这一下猝不及防,灵秋闪身避开他,眉宇间流露愠色,正欲发作,耳后金印却骤然解了。
她摸了摸耳际。
好吧好吧,算他识相。
天色昏昏欲黑,灵秋捂着散下来的发髻,对云靖命令道:“现在你送我回去。”
“……”
“你怎么不说话?”她走出几步,见他没跟上来,转身不解。
“我不是你的仆人。”半晌,云靖突然开口,“你不能把我当成仆人。”
“什么?”
灵秋怀疑自己没听清。
她彻底没了耐心,往回快走几步,谁料刚站定,云靖抬眸定定看过来,递出一只小瓷瓶。
隔着轻纱般的夜色,灵秋看见他睫毛颤了颤,一副要说不说的模样,眼底竟有几分委屈,一点点红意在眼角晕开,泪珠挂在眼里,却死撑着不掉下来。
“什、什么东西?”
灵秋猝不及防,酝酿好的气势先莫名丢掉三分。
“我爹给我的,太上忘情丹。”云靖眨了下眼,一瞬间像有什么酸涩的情绪浮上来,又很快被他强咽下去,看上去却更难过了。
灵秋下意识后退一步:“然后呢?”
她根本不知道太上忘情丹是个什么东西。
“我爹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把我骂了一通。还说,还说要是我再这么下去,就把我关起来,永远不许我再做桂花糕。”云靖低头看她,眼神湿漉漉的,像小心翼翼地控诉。
不许再做桂花糕?怎么能这样!
灵秋皱眉。
她最喜欢云靖做的桂花糕了,这可不行。
云靖道:“所以从今以后,我不能再做你的仆人了。”
“那你还给我做桂花糕吗?”灵秋现在最关心这个。
云靖点头。
“那你今日还送我回逍遥派吗?”
云靖点点头。
“那你之后还听我的话吗?”
云靖继续点头。
灵秋拨了一下散下来的头发:“我发髻散了。”
“我替你重新梳发。”
“那你不还是我的仆人吗?”灵秋几步凑过去,微眯起眼睛。
“……不一样。”云靖不自然地偏过头,刻意避开她的眼神,夜色掩映下,脸烧得发烫。
“有什么……”灵秋看着他的表情,突然顿了一顿,福至心灵,眉眼弯弯,改口道:“好吧好吧,不一样。你说了算。”
她自顾自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其实今日我有些生气。”
“为什么?”云靖隔着朦胧的夜色看她。
“因为你不乖。”
晚风轻轻吹着,少女的声音融化在初升的月色里,带着几分嗔责的意味。
云靖心弦一颤。
“对不起。”
“不过现在没事了。只要你好好待在我身边,听我的话,我就不会不高兴。”
灵秋认真盯着他:“你明白吗?”
“知道了。”
得到满意的回答,灵秋眨眨眼睛,露出笑容来。
两人寻了一处亭子,点了烛火,云靖专心替她整理发髻,灵秋捧着一碟桂花糕,小口咬着。
“听说神尊今日宣布阳华仙会照常进行?”
“嗯。”身后人应了一声,“如你当日所说,这次仙会入选名额增加到了七人,已经决定过些日子请太霄辰宫诸位长老亲自到场,挨个选拔弟子。”
“你的消息倒灵通。”灵秋放下手里的桂花糕,有些恹恹。
“怎么了?”云靖不解。
“太凉。”
“抱歉。”云靖道:“明日我会来得早些。”
“今日你来得也早,只是忙着藏在暗处偷听罢了。”灵秋微微蹙眉,“两人相处最怕的就是误会,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什么事情你若想知道,来问我便是,总躲在别处偷窥算什么?”
云靖低头,不由自主勾了勾唇角,没想到她会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一时悸动,又是惊喜,长睫在灯火底下轻颤几分,轻声问道:“我若来问,你便答吗?”
“说不好。我高兴便答。”
“那你现在高兴吗?”
“勉勉强强。”灵秋道:“你要问什么?”
云靖抿了抿唇:“江师姐说你师父卜卦,对你我不吉,你是……如何想的?”
诸多困惑千转百回、翻来覆去,他终究还是最担心这个。
“先前不信,后来信了,如今嘛……”灵秋叹了口气,云靖的动作停下来,喉结一动。
她继续道:“既然是命,想必躲也躲不过。总之眼下好好养伤最重要,我才懒得再因这卦象刻意做什么。”
灵秋接着叮嘱:“神尊发了话,待我养好身体再参与选拔。这些日子我在门中闭关,你也不必多做什么,每日送些桂花糕来便好。”
云靖低头,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神情,半晌,抚着身前少女柔软的发梢,浅浅一笑。
“好。”他应声。
如灵秋所言,她宣布闭关,从此深居简出,懒得迈出过逍遥派的院子半步。
如此一连好几日,就连每日黄昏来取桂花糕的人也从一开始的她自己换成了兰翘。
每每有人向兰翘询问灵秋的情况,对方一听,立即连连后退,讳莫如深,硬是半分消息也不肯透露。
久而久之,阳华境中讨论灵秋的人便少了些。
又过了一段日子,被传唤盘问的人纷纷获释,回了本门。
对魔族的搜寻一无所获,人心惶惶之际,神尊却宣布阳华仙会照常进行。
此番选出七人入太霄辰宫,可谓史无前例。
因着这一变动,包括云海川、薛成昭、游观青在内的几人均得到了进入内门的机会。
消息公布之日,众修士惊讶不已,质疑声不绝于耳。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各门长老当场试炼,挑选弟子的那天。
天作异象,险令在场众人惊掉了下巴。
神尊徐悟共有弟子八位,其中声明最盛、修为最高的莫过于大弟子——霜华剑君徐鉴真。
这位剑君佩剑琅琊,名动一时,十七岁持剑出山,不到二十便列位南方剑道之首,三年三百战,未尝一败。
徐鉴真二十一岁获封仙门圣子,人言其剑如朗月,清光不染尘埃,所至之处,霜华无声、草木皆静,除妖降魔势如剪花修木,姿态清雅,真真犹如谪仙降世。
然而这样风光霁月的人,却遭天妒,于五百年前英年早逝,神魂尽碎,下场可谓惨烈。
徐鉴真死后万事皆休,仅仅留下一柄佩剑琅琊。
琅琊有灵,深嵌入峭壁剑冢五百年,震守阳华仙境,成为众多修士心中高悬的明月,属意难平。
曾有流言圣子转世,甚嚣尘上,太霄辰宫似乎也认可,是故每一年阳华仙会最后,优胜者都有一次拔剑的机会。
传说只有圣子转世才能拔出琅琊,奈何五百年间,无数人尝试,无一人成功。
众人早没了期待,却不料琅琊声如清泉击石、昆山玉碎,一声幽响自云端坠下,似春风过耳,直教人心神一震。
云靖手握剑柄,轻盈落地,剑身映出天光,寒芒一寸寸盛开,仿若白霜自虚空升起,天地霎时静寂。
天色大变,风云止息,一时间,四周窃窃私语的修士纷纷闭上了嘴,惊讶地看着场中少年——
作者有话说:我要走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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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飘摇仙会圣子重迎(3)
“你听说了吗?……圣子转世!”
几个别派的弟子匆匆走过, 落下只言片语。
晴日的光辉簌簌落了满身,天色尚早,灵秋从小院中出来,往阳华境深处走去, 并未将那几人的私语放在心上。
她的注意力被更明显的变化所吸引。
一路走来, 青石板路两侧, 一向繁茂的枝桠上不知何时挂满了铃铛,密密麻麻, 像某种仪式的布置。
风一吹,满树绛红色的飘带飞扬似蝶,铃铛却像被人施法定住般不动不响, 静谧得古怪。
灵秋随手拉住一位过路的弟子询问,那人将她上下打量一眼,答道:“聂姑娘有所不知, 这太霄辰宫没能抓到当日作恶的魔族,为防万一,下令在这境中各处挂满伏魔铃铛,只要察觉到魔族气息, 金铃震动,便能及时发出警告。”
言罢,不等灵秋多问一句, 那弟子便朝她草草一点头,抬起脚步匆忙朝前走去。
伏魔铃铛?
这东西她曾在那本厚厚的《伏魔经》中见过,灵敏异常, 百里之内,哪怕极微弱的魔气也能轻易被捕捉。
然而当下,灵秋伸手贴近, 满树金铃自巍然不动,平静出奇。
说来讽刺,四年前她强行突破体内魔气封印吞噬戮空后,重铸封印的法子全来自这本被魔域众魔交口唾弃同时为仙门众人奉为圣典的《伏魔经》。
她于修行一道上颇有天赋,不过是看过一遍,便能在危急关头将封印的死咒倒背如流,一次成功。
同时身负仙门与魔族两条血脉,用仙术压制魔气犹如左右手互搏,这也成为灵秋元气大伤的根本原因之一。
好在按《伏魔经》所说,这道封印一下,除非施术之人身死魂消,否则绝无可能令丝毫魔气逃窜逸出。
灵秋轻抚过面前毫无反应的金铃,愉快地勾了勾唇。
身侧不时有人往来,络绎不绝地朝着同个方向去。
按太霄辰宫派人送来的消息,这批入选内门的修士中她是最后一个参与入门选拔的。
不是今日,是明日。
既如此,灵秋便没了探究的心思,自顾自从境中拎出一只酒壶。
晨光如水,淡淡洒在屋檐青瓦上。她提着酒壶,一路往人少的方向去,绣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噼啪的脆响,酒壶里的液体随步伐晃荡,遗落一路浓郁的酒香。
灿烂的阳光穿透薄雾落在肩上,灵秋走到空旷无人处,挑了一棵枝繁叶茂、枝桠横伸得低低的老槐树,正好能躺,随她一跃便轻巧地落了上去。
早上喝酒着实不像话,可这段日子门派上下管她实在太严,今日也是好不容易才从师父那里偷出这壶酒来。
杀人放火却能全身而退,合该痛饮一番才是。
本以为仙门有多凶险,太霄辰宫有多厉害,如今看来不过如此,想来是魔族人才凋敝,派出的卧底都是草包罢了。
老树枝干粗实,如苍龙横卧,春日初暖,阳光透过如盖的绿叶在脸上打出斑驳的碎光,灵秋仰面躺着,酒壶斜拿在手轻轻晃动,任风吹乱鬓发。
晨雾未散,阳华境内远山如黛,耳边枝叶沙沙作响,她不看不闻,只顾仰头饮酒,闲惬从容。
酒出乎意料的烈,入口似火,灵秋眉头一皱,只当自己太久未饮,又是一口灌下。
日头正盛,她斜倚在繁枝茂叶间,轻闭着眼。酒气氤氲,酒壶挂在指尖,摇摇欲坠。
整个世界静谧得仿若与世隔绝,忽然之间,树梢风动,山间一声剑鸣,清脆破空,如冷电横劈,斩碎一树清梦。
灵秋睫毛轻轻一颤,未动。
然而片刻之后,又是一声杀招,剑气破风,连身侧枝叶都被带得颤动。头顶,一滴露水从叶间坠落,落在她眉梢,滑入鬓发。
这一下,灵秋终于睁开眼睛。
她缓缓坐起,随手一捞,懒洋洋地将酒壶送到唇边,喝了一口,才伸手拨开下垂的枝叶,低头往下瞧。
远处擂台上,约莫五位白衣仙士正在合力围攻一少年。
剑光交错,带起落叶与尘土。那少年气息浮动,招法已乱,却死咬着不退,手执长剑。
他手中之剑剑气凛然如霜,是她从未见过的妙绝好剑。
如此好剑在手,少年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真真是人不如剑。
灵秋朝那方扫一眼,眉梢一动,抱了看好戏的心思,正想喝一口酒,目光却不知为何落在被那五人团团围住的少年身上,忽地顿住了。
此人身形狼狈,双肩衣襟皆染血,却仍一剑挡下五人攻击,脚步微退。
那一招剑术快中带狠,纵身一跃似银钩铁划,像极了——
她眸色一变,一瞬犹豫间,一柄利剑已绕至少年身后,自侧方朝他后背袭去!
灵秋没来得及思索,手一抬,半满的酒壶已从密叶丛中飞出!
擂台边,兰翘站在江芙身侧,正紧张地抓住她的衣裙,不安道:“师姐到哪里去了?”
“是啊,怎么没见阿秋?她不是早早就出门了吗?”两人身后,霍羽也忍不住朝周围张望。
江芙安抚地揉了揉兰翘的脑袋:“大约是在哪处躲清闲吧,这种热闹,她是一贯不爱凑的。”
事实上,出于稳妥考虑,她刻意没将这些日子里阳华境发生的大事告诉灵秋。
然而江芙话音未落,只听得场中一阵爆裂声响,紧跟着,一股浓郁的酒香迎风灌入众人鼻腔。
酒壶本是粗陶所制,却被灵秋内力灌注,破空而出,直似流星。
铛然一声,碎片与清澈的酒液四散飞溅,生生撞开那一剑。
云靖猛地回头,只见少女踏云而来,衣袍猎猎,落地无声,眉眼可称冷寂。
他心神一颤,手中剑竟也不知不觉放下了。好在灵秋反应敏锐,出手替他又挡下一击,斩碎了本就残缺欲散的法阵。
灵秋看了眼云靖手中的琅琊剑,轻嗤一声:“什么破剑,真是吵得很。”
她一脚踢开碎陶,对台上仙士挑衅一笑:“既然我已经被你们吵醒了,择日不如撞日。”
话音未落,人已掠上前去,身法快似飞燕,朝那五人攻去。
众仙士见她连剑也未拿,不由轻视,嗤笑一声:“那便先送你下台!”
剑光如瀑,气势汹汹,还未近身,只见灵秋右臂一抬。
衣袂飞扬,只一掌便带动疾风似箭,轰然一声响震,将离她最近的仙士生生逼退三步。
台下立即有人惊呼道:“无形之剑!好强的剑意!”
灵秋闻言只略微挑了挑眉,步伐轻灵,身形极快,正欲向那修士胸口攻去,未料风向突转,白衣仙尊手执长剑,负手上台,身形轻盈,却自有一股压迫之力随之迫近。
灵秋猛地收手,只见那仙尊微微一笑,正是多日前判她与游观青比符的那场主司。
而台下——
灵秋定睛一看,那一灰一蓝两道身影也赫然在列。
接触到她的目光,那蓝袍修士露出挑衅一笑,随即刷刷两声,两位仙士均飞跃上台。
某种不详的预感席卷全身,灵秋对那白衣仙尊道:“前辈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与你比一场!”仙尊未答,蓝袍修士抢着说。
“哪有仙尊亲自上场的道理?”灵秋皱眉。
“哪有以符代剑的道理?”蓝袍修士接上她的话,“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怎么,只许你聂姑娘临场发挥,轮到我们就不行了吗?”
灵秋半眯起眼:“师兄的意思是你们八个人打我一个咯?”
“两个。”白衣仙尊的目光在她与云靖之间来回打转,笑盈盈道。
“我今日抛砖引玉,使你们二人合力一战。只管用出全力,任在座诸位长老观摩挑选。”她转头,看向高位之上的徐悟,狡黠一笑,“师叔以为如何?”
“……阿姮!怎可如此胡闹?”
徐悟没说话,倒是他左侧坐着的长老一脸肃色,率先开口。
只是话音刚落,徐悟便点头道:“准。”
“谢师伯,谢师尊!”
白衣仙尊朝上方笑着行了一礼,转身看向灵秋和云靖:“怎么样?今日也让我太霄辰宫弟子见识一番这新任正道魁首与圣子转世究竟实力几何?”
圣子转世?
灵秋转头看一眼云靖,只见他恭敬地向白衣仙尊抱首应声,分明还是从前的模样,半分改变也没有。
“什么圣子转世?”
灵秋还想细问,一旁蓝袍仙士的眼神却落到她空空如也的手上,大笑道:“你真的不用剑?”
言罢,他又像突然想到什么般,沉吟道:“也对,你是逍遥派的人,连玉牌都用不起,自然也没什么好剑可用。”
蓝袍仙士朝灵秋一扬首:“聂姑娘若无剑可用,我可将手中这把剑暂且借你!”
连玉牌都用不起?
灵秋一听这话,猛地转头看向台下,不费吹灰之力便锁定了人群中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薛成昭。
后者一对上她的目光,只觉背后一凉,忙挪动小碎步半躲进旁边姑娘身后。
定睛一瞧,却是游观青。
观青朝她作出口型:“凌姑娘加油!”
灵秋垂眸,快速眨了两下,忽而抬头,轻笑一声,眉梢张扬,眸中锋光乍现:“剑这种东西,只要我想,随时都能有。”她话锋一转,“不过今日,我不想用剑。”
寒光凛凛,召雪刀出现在手心。
灵秋侧头看一眼蓝袍修士,眼中不屑分明:“不妨与师兄一较刀法!”
言罢,不管云靖,径直举刀飞扑向面前人。
刀光裹挟着罡风,如狂潮扑面!
刀剑相接,发出清脆刺耳的利响。灵秋一退,云靖当即迎上,剑势凌厉,一寸不让,光影似雪,却非琅琊,而是凝霜。
灰袍仙士横剑一挡,蹙眉道:“临时换剑?圣子琅琊岂是空山道人胡乱狂作可比!”
“能不能比,你试试不就知道了!”虽不知他话中之意,灵秋也只管回嘴怼去。
她身形一转,脚步微点,穿梭在剑光缝隙间,动作迅疾得几乎只剩残影。
八人成阵,云靖以凝霜破局,灵秋紧跟着驱使召雪挨个痛击,半柱香的间隙,除却修为最为高强的白衣仙尊外,余下几人均被打得连连后退。
然而只因本场为选拔比试,有言在先,不得伤人根本,更不得害人性命,于是乎不到片刻,被击退的仙士们又卷土重来。
灵秋挨个打下去,一面还要躲开白衣仙尊的长剑,正在心中犹豫,只见一直死守在自己身侧的云靖侧脸擦过一道剑光,险些划破肌肤。
她眉紧皱起,抬头一看,剑锋那头正是那蓝袍仙士。
长剑旋舞,剑气斩裂气浪,云靖身上有血珠不断洒落,凝霜剑护在身侧人周围,灵秋却连衣角都未沾染分毫殷红。
灵秋盯着面前几位仙士,眸光一动,只低声道:“挡得住吗?”
身侧少年提剑劈开数寸锋芒,咬牙道:“一向是挡得住的。”
“那就好。”灵秋稍收召雪,伸手入袖,语气轻缓,指尖已拈出数根银针。
寒光微闪,透如蝉翼,如晨露初凝,似银似墨。
她飞身跃起,指尖一弹,如春风破雨,转眼间,面前七人手中长剑接二连三,咣当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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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成昭与玉牌见34章,蓝灰袍修士出场见13-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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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飘摇仙会圣子重迎(4)
就在银针飞射出去的刹那, 数道剑光直冲灵秋而来,寒光乍现间,几欲封喉。
她一点脚尖,斜掠出去, 仿若惊鸿跃水, 毫厘之间, 堪堪避开剑招。
数道剑气紧贴她衣角划过,灵秋回身一瞥, 只见众仙士纷纷捂住胸口,连连后退。
她狡黠一笑,却骤然失察, 一道凌厉的剑影便在此时自其后背闪射而至!
这一剑疾若雷霆,角度狠辣,饶是绝世高手也绝无闪避之机。
耳边风声乍起, 危机之际,场下众人只听得一声脆响。
寒芒四溅,云靖挥剑横斩,将这绝杀一击稳稳拦下!
劲气激荡, 震得他肩头微颤。凝霜剑身雷鸣作响,这一击,如一山压顶, 未触及人,阵阵绵力已率先近身,在浑厚内力的加持下来势汹汹, 难以抵挡。
云靖接连向后快退几步,脚下碎石震动,受力而起, 翻飞作响,激射向四方。
灵秋猛一回头,转眸望去,只见云靖背对自己,长剑横于身前,脸侧被锋利的剑气划出一道血痕,殷红的鲜血正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浸红了半边衣领。
身前是风暴与杀机,身后却是平静与安宁。
灵秋站在原地,尘沙止步,青丝沉寂。冲她而来的一击,用尽全力,最终却连她的一寸裙角也没能碰到。
远处,灰袍仙士身形一倾,深受反噬,猛喷出一口热血。
云靖站在风中。凝霜尚未收回,他对脸上的伤毫无知觉,只是微偏过头,用手背随意一抹,嫌那道伤口碍事。
可是下一瞬,他的目光骤然与灵秋相撞,整个人忽地怔在原地,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受伤的是脸。
灵秋眼神直直地落在他脸上,神色肉眼可见地冷下来。
云靖抬手摸了把侧脸——伤口算不上短,更算不上浅。
霎时间,他心底一阵发虚,慌忙移开视线,嘴角一抽,心头暗骂:“完了。”
他本还想着,小秋风华绝代、天资高明,来日如苏韫珩、祁素商一般觊觎她的人定然不在少数。这些人又是回忆往昔,又是大献殷勤,应对本来麻烦,好在他已早早摸索出灵秋的性子。
同她相处大可过分一些,却不能过火。最好像猫爪轻挠,时不时刺她一下,再用他的脸,用眼泪来安抚,如此才好叫她欲说还休、欲罢不能。
人人都想做白月光,他却偏要做抹不掉的朱砂痣。
灵秋是吃这一套的。
她喜欢他的脸。
可这下倒好,一剑划花半张脸,他成了破相的货色,日后又该如何在她面前立足!
云靖紧咬后槽牙,一时不敢再看她,只顾挥剑劈了眼前那该死的肃杀之气去。
他紧抿双唇,拼命装作不在意,以免自己当众失态,这幅神情落到灵秋眼中却成了赤裸裸心怀委屈。
她的目光冷冷射向出剑的灰袍仙士,掌中寒芒渐起。
“找死。”
话音未落,身影已动。
召雪刀一击斩碎波澜滚滚的空气,凌厉的刀光眨眼间便贴身逼向灰袍仙士,大有直取对方命脉之势。
这一招乍看之去毫无留情之意,那灰袍仙士身中银针,强行出招遭受反噬,再无反抗之力,最后关头只好闭上了眼睛。
在场众人皆不可置信、反应不及。悚然间,一道法咒极速飞来,却没能击中灵秋手中的刀。
召雪骤停在离法咒约莫三寸远的地方,白衣仙尊衣袂飞扬,出招的手势还未收回,却是结结实实松了一口气。
四周仙士见此情景,纷纷想要强撑身体,捡起掉在地上的剑,却只感到体内刺痛阵阵,气血滞涩,虚弱难以承受。
“你做了什么!?”蓝袍仙士捂着胸口,冲灵秋道。
“还请诸位师兄莫要轻举妄动。”灵秋从袖中掏出银针,扬起一个狡黠又轻松的笑。
细针在天光下闪烁出刺眼的光芒,蓝袍仙士反应过来,大声道:“这是什么东西?莫不是暗器!”
“此乃银魄流霜针,可暂时封住师兄们的灵脉,只要你们不强行运功,片刻之后自然无虞。”
“你居然敢公然使用暗器?这可是太霄辰宫的试炼!”
灵秋道:“我也不想,可谁让仙尊下令不许伤了诸位师兄。你们七个打了又来,来了又打,根本就是无穷无尽,这样下去,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方才所有人都看见了,我二人实力分明在七位师兄之上,再打下去也只是空耗,浪费时间罢了。既然不好伤人,为在场诸位考虑,我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好歹是前辈,蓝袍仙士被当众下面子,很是不满,呛声道:“我们一向都是这样的!”
“那是因为之前师兄没有遇到像我这么厉害的师妹啊。”灵秋粲然一笑,漫不经心般随口一答。
蓝袍仙士蓦地怔愣一下,却不说话了。
灵秋转身向白衣仙尊,行了一礼,虽面露乖巧之色,语气却分明桀骜:“二打一,小辈冒犯了。”
宽袖流苏如垂星散下,遮住她握针的手。
灵秋脸上分明温和含笑,掌心青筋却微微绷起,指节紧扣,那根银针便在阴影中一下一下,轻轻颤抖。
她在忍耐。
经文上说,杀念一动便似断堤之流,奔袭千里,覆水难收。
她又动过多少次杀戮之心呢?
高台上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好个不走寻常路的小辈,可有胆量与本尊较量一番!”
风声阵阵,裹挟了碎叶,男人翩然落地。
“二对二。”酒气后知后觉地冲上脑袋,灵秋有些发晕,转身望向云靖,“你行吗?”
“好。”云靖快步行至她身侧,坚定应声。
“有胆量!”
男人摆开阵势,霎时,天地风云变幻。
“此人修为不低。”灵秋随口道。
“我会护你。”云靖紧紧握住手中之剑。
他声音低低的,说得认真,灵秋只顾用力晃了晃晕乎乎脑袋。
下一瞬,场中爆发出巨大的冲力。
数道剑光舞似游龙,台上人招式极快,进退之间,众人几乎辨不清身形。
这男人的剑招怪诞狠辣,如滕缠绕,不经意间便能搅乱人的节奏。
剑气破开一条裂缝,灵秋快退几步,侧首一看,左臂衣袖已浸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眼前虚影重重,知是酒气后劲上头,她只得拼命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凝霜与召雪合力痛击,锵然震响间,银光冷冽。数十招后,两位仙尊剑势渐缓,在场众人却都看得出,此战上下之势已然分明。
猝然间,两柄剑锋齐齐抵住咽喉,一刀一剑起势骤停。
两位仙尊微一凝神,忽地收剑入鞘。
“你们输了。”男人语气平淡,并无嘲讽。
他的眼神落到灵秋身上,对白衣仙尊昂首:“师妹,我看这姑娘资质实属上乘,又与你脾性相投,不若师兄替你求一求师尊,将她收了去做小弟子如何?”
白衣仙尊道:“我倒是想,只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
她看向灵秋:“做我的弟子,你可乐意?”
“不愿意。”灵秋直直盯着面前两人。
一旁的蓝袍仙士当即嚷道:“我说聂姑娘,得我师尊与师伯亲口相邀,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哼哼骄傲道:“我们九凝峰可不是什么人都要的!”
原来是九凝峰。
灵秋了然。
传闻太霄辰宫共有主峰十二座,其中两座最为特殊,分别是妙华尊者主位的九凝峰和嵇玄尊者主位的紫英峰。
之所以称作特殊,只因这两位与神尊徐悟师出同门,早在他还是南明剑子时便追随在他身侧。
灵秋看向高台上徐悟身侧一左一右端坐的人,其中一位素青长袍,鬓发高束的便是方才唤那白衣仙尊为“阿姮”的妙华尊者了。
作为徐悟的师妹,传闻此人年轻时风华绝代,佩剑青鸾,一套自创的流云十三式招法连绵、柔中带刚,引无数仙门同僚竞折腰。
只可惜修炼此招对悟性要求极高,以至于妙华尊者座下弟子至今无一人有能力继承这套绝世剑法。
若说年轻时风华绝代、容色姣好,如今的妙华尊者便是玉石成山,不怒自威,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清绝之气,眉细目沉,眼角微挑,眼下虽已有细纹,却丝毫不显老态,反似剑影刀痕,静揽百年风雨不言。
这双眼睛时而神色淡淡,却叫人莫敢贸然直视,敬畏自生。
或许活得久的人总能多出几分了悟的气质。
灵秋对九凝峰没有兴趣。
当日在江底,阿紫所说乾坤山海图能复活母亲的话仍时常萦绕在她耳畔。
死而复生本来荒谬,可乾坤山海图到底是仙家至宝。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万一呢?万一真的可以呢?
她这辈子唯独这一个执念而已。
乾坤山海图本是魔族派灵秋潜入仙门的原因,寻找母亲真正的死因则是她唯一的目的。
如今这两件事不谋而合,灵秋最想拜入的实则是徐悟座下,毕竟像乾坤山海图这样的仙门至宝,千年不露真容,最有可能被私藏在徐悟处。
然而徐悟已经有数百年未收过新弟子,她只好将目光投向紫英峰。
与紫英峰相比,九凝峰是更不受重视的那个。
世人皆知,嵇玄尊者才是神尊最为信赖的左膀右臂,也是他最为亲近的人。
白衣仙尊问她:“为何不愿?”
灵秋只道:“今日比试我输给了前辈,可我不服。总有一日我会向二位讨教回来。若今日拜您为师,来日师尊反败于弟子剑下,岂非我忤逆师门,为徒不肖?所以我不愿意。”
白衣仙尊与那男人闻言却纷纷大笑,对她道:“你可知我二人何时入门,又修炼了多少年?若今日败在你们这两个后辈手上,那才真叫贻笑大方。”
“罢了罢了。”白衣仙尊摆摆手,向上座道:“究竟如何还请师尊与诸位师伯定夺。”
灵秋和她一道看向上方,眼神不经意间对上嵇玄尊者,谁料后者一见到她,眉峰一蹙,骤然移开目光。
冷淡意味分明,有那么一瞬间,灵秋甚至从他眼中品出几分莫名的轻蔑来。
她一时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尊者,还未来得及细想,下一瞬,只听一道声音响起:“聂苏一脉身负天命,此子剑骨虽未大成,然悟性极高,不出一载必能将流云十三式尽数习得。诸位若无异议,我愿将其收入座下。”
说话的是妙华尊者。
灵秋惊讶地抬头,紧跟着却听见一声不屑的嗤鼻之声。
嵇玄尊者道:“师妹既然想要,将人收了便是。”
好了,这下她再也无需费力争取了。
灵秋动了动仰得酸疼的脖子,眼前一片眩晕,险些栽倒下去。
她这才隐约记起,似乎上回饮酒也是这般。
妙华尊者在这时垂眸问道:“同门切磋,输赢自是常事。你可愿意?”
“晚辈愿意。”
识时务者为俊杰。
“好。”妙华尊者点头,赐下一枚剔透闪光的玉牌,“从今日起你便是本尊座下弟子,排行十一。”
灵秋将玉牌握在掌心,俯首行礼道:“弟子拜见师尊。”
“不做弟子,做师妹也不错。”白衣仙尊一笑,上前扶起她。
“我是你五师姐容姮。”她拉过一侧的男人,“这是你二师兄谢岑。”
“见过五师姐,见过二师兄。”起得太急,灵秋行礼的时候险些打了个晕乎乎的踉跄。
“对了,”她突然想到,“我拜入九凝峰,云靖呢?”
灵秋看向身后默默站在原地的少年,四目相撞间竟从他眼底读出几分近似失落的伤色,不由困惑道:“为何不让云靖上前?”
容姮闻言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小师妹还不知道?这银霜楼少主乃圣子转世,徐师兄本是神尊座下首席,轮回一遭,自然还拜在神尊座下。”
“师姐是说神尊要收云靖为徒?”
又是圣子,又是首席,脑子里一团浆糊,灵秋只听懂了最重要的一句。
明明她才是这届阳华仙会的魁首,为什么拜入徐悟门下的却是云靖?
“没错。”一旁的谢岑道:“拜师大典择吉日举行,届时我们都要去观礼。”
“还有拜师大典?”灵秋深吸气,低头看一眼自己手里捏着的玉牌。
她就这么草率地拜完师了,他却还有大典?
晕。
“自然。神尊数百年未收徒,此事如今乃太霄辰宫第一大事。”容姮道:“对了,待云靖拜入神尊座下,你可不能再直呼其名了。”
“为、为什么?”灵秋不解。
“太霄辰宫一向宫纪严明,神尊与我们师尊是师兄妹,云靖拜入他的座下,你我都该唤他一句师兄,需恭敬对待,自然不能直呼其名。”
“啊?”灵秋迷茫地眨眨眼,像没怎么听懂,“师兄?”
她指了指自己:“我?”
容姮掰过她的手,指向远处的少年,强调道:“他。师兄。”
灵秋嘴角抽搐,蓦地干笑一声:“哈哈,不可能。”
她转向容姮和谢岑,指着云靖嘿嘿一笑:“他怎么可能做我的师兄呢?他可是……他可是我的……”
话还没说完,酒气上头,灵秋身子轻轻一晃,一头栽倒下去。
身体没能接触到坚硬的地面,鼻尖飘过一阵桂花甜香,夹杂着血腥味,裹挟着她,一并坠入一片温软——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摸头]
第47章 飘摇仙会圣子重迎(5)
清溪自山顶奔涌而下, 潺潺流水撞击乱石,浪花飞溅、前仆后继,声音急促似人低语。
春风吹起纱帐,窗外香椿枝影斜斜。
灵秋醒来时, 一片椿叶轻飘飘地擦过她的脸, 落到枕边。
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醒来时房内布置陌生,衣裳换过, 左臂伤口没能愈合,仍薄薄地裹了一层纱布,身上盖着被子, 四角都被人妥帖地压实。
她从床上下来,推开雕花木门。
东风猎猎,迎面而来, 吹得头脑发晕。
风卷过峦峰峭壁,带动万松千枝如浪。远山叠嶂,碧空茫茫,宛若画卷之上泼墨洇开, 浓淡相宜。
一路走来毫无人迹。这里已经不是阳华境了。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灵秋循着声源走过去,只见屋子后面青瓦底下站着个姑娘。
少女身穿一件石青色绫袄, 配一条月白纱裙,梳着双丫髻,左右各簪一朵绒花, 装扮得清雅素净。
那姑娘原本正挥着手上的砍柴刀,察觉到动静,抬起头来。
“你醒了?”她将柴刀一扔, 快步迎上来。
“这是哪里?”灵秋生出几分警惕。
姑娘笑道:“回聂师姐,此处是阳华境外的苍苍山,先前入选的师兄姐们都先暂住在这儿,待三日后再入太霄辰宫。”
“我不姓聂。不要叫我聂师姐。”灵秋皱眉,“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姑娘一愣,笑容僵在脸上,语气也有些慌:“我是太霄辰宫九凝峰的外门弟子,我叫池鸢。今日是圣子的拜师大会,大家都到阳华境中观礼去了,留我一人在此处照料师姐。”
“你很怕我?”灵秋垂眸看一眼池鸢,“我只是讨厌别人擅自替我改名而已,你唤我凌师姐就好了。”
自从认下聂苏后人的身份,便有许多不识趣的人改称她为聂姓。晦气得要命。
池鸢点点头,总算松了口气,唤她一句:“凌师姐。”
灵秋道:“我问你,你说今日是圣子的拜师大会。圣子可是银霜楼的云靖?拜的师父可是神尊?”
醉倒过去前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灵秋怎么也不相信,就因为一则荒谬的转世之说,一个处处不如她的云靖改头换面,转眼便拜入徐悟座下,还压她一头,成了师兄。
这一定是暗箱操作,是黑幕!
什么狗屁圣子?
那徐鉴真的事迹她在魔族时也略有耳闻。
据说此人当年曾深入魔域,不分老幼,屠戮魔族数百,血洗魔域,犯下滔天杀孽。
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有魔不小心误摘了他养在院子里的一朵破花。
头回听到这桩旧事时,灵秋只放言道:“若叫我生在五百年前,定将这竖子的头颅斩下,送他去无间地狱投胎!”
要说云靖是徐鉴真转世,经历过阿紫设下的幻境,灵秋是万万不信的。
倘若数百年前魔族与人族果真互不侵扰,只怕他不仅不会屠魔,还会傻乎乎地自损修为救魔。
就像那时在江底,他不惜动用血脉之力阻她杀灭兽化的异人一样。
从徐鉴真对待魔族的手段足以看出,纵然世人皆赞其风光霁月,到底是心狠手辣之辈。
如此倒与她有几分相似。
人魔两立,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这些年来你杀过去我杀过来,圣子又怎样?再白玉无瑕又怎样?
灵秋在心底暗嘲:“与其说云靖是圣子转世,还不如说她是。毕竟徐鉴真和她才是一种人,云靖则与他们完全不同。”
换言之,拜入徐悟座下以便随时盗取山海乾坤图的人应该是她啊!
现在这样实在太荒谬了!
池鸢忙不迭点头,灵秋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她盯着远处起伏的山脉,眉紧紧皱着。池鸢看在眼里,只当她是思念起圣子来。
七日间,凌师姐晕倒的事早就传遍了。其中最令人在意的莫过于当日在擂台上,召雪与凝霜刀剑合璧,她倒下之时圣子急忙上前,将人稳稳接在怀里。
凌师姐醉酒昏睡的这几日,圣子日日拨冗前来,守护在床侧。
仙尊派她前来服侍师姐,谁料除了换衣之类的私事,圣子守在一边,事事亲力亲为,就连今日拜师大典这样的盛事当前也不忘请她提前劈好柴,以便一回来就能替师姐熬煮汤药。
七日来,池鸢只在心底暗暗感叹。
要知道,虽然太霄辰宫内众人所修如逍遥道、多情道、苍生道、杀戮道、红尘道,道道不同。
三千大道,百花齐放。
当年作为神尊座下首席的圣子却不为所动,毫不犹豫地选了无情道,道心之坚连神尊也不禁感叹:此子更胜自己当年,不出千年必能有所大成。
自从云靖拔出琅琊剑,世人目光灼灼,只寄希望于他能承袭琅琊衣钵,重归圣子之位。
最好能在五百年内飞升大道,肃清人间作乱妖魔,还天下苍生太平。
要知道在此之前,他曾求学于太虚宫,所修的正是无情道。
一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关于凌师姐与圣子关系的传言早有流传,一说女方痴心不改,一说男方倾心追随,扑朔迷离,没个定论,直教爱听八卦的人抓耳挠腮。
然而自从琅琊认主,再也没人对这些流言津津乐道了。
当日擂台上的事一发生,众人私下讨论,多是非议。
魔族侵袭,本是多事之秋。
那日过后,依靠圣子转世这一爆炸性喜讯稍稍压制下来的质疑与恐慌重新躁动。
众人唯恐圣子为情所误,干扰修行。
不得已,太霄辰宫只好出面澄清,宣称一切都是误会。
只是谁也没料到,澄清当日,圣子竟自己对着众人宣布将弃无情道,入有情道。
一举惊世,天下人无不瞠目结舌。
如此之后,世人方知流言为真。
当日之景仍历历在目,虽然以紫英峰嵇玄仙尊为首的外界对此事多持反对态度,池鸢却在亲自见到圣子与凌师姐后产生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她和几个小姐妹四处打探,连诸如凝霜剑与召雪刀是一对这种鲜为人知的消息也挖了出来。
几人深深感叹:这简直是天作之合嘛!
池鸢心想:不知道外面那些老顽固究竟在反对些什么?要说修为,凌师姐是正道魁首,又是古今天资第一人。
从古到今诶。
能与她一起修道,是圣子的福气才对。
不过,池鸢偷偷看一眼灵秋。
她只知道圣子要修有情道,却不知凌师姐修的又是什么道。
不仅她不知情,其他人也不知情。
世人惊觉,一直以来除了师姐天资聪颖、厉害非常外,其余关于她的事竟然无一人了解!
针对此事众人早已经热议过一轮,打探消息的人踏破了逍遥派的门槛,只得出凌师姐所修既非无情道,也非有情道。
不是无情道就好!
池鸢知道这一点就放心了。
眼下,灵秋盯着远处,神色不虞,池鸢忍不住出言劝慰:“拜师大典很长的,师姐要不先回屋等吧。”
“等?”灵秋反问。
池鸢道:“师姐不是在等圣子吗?”
远处传来肃肃的风声。
池鸢不可置信地捂住嘴,惊喜道:“圣子回来了!”
灵秋望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冷笑连连,咬牙切齿:“是啊,我的确是在等他。”
言语间,猛地劈手挥出一道剑气。
池鸢目瞪口呆地看着剑光划过碧色长空,直冲云靖刺去。
她猛地转头,只见灵秋脸上哪有什么爱侣重逢的温柔情态,那美目之中冷色如霜,根本像是见到了仇家!
我的个天道奶奶,什么情况?
怎么这对璧人其实是一对仇人!?
池鸢倒吸一口凉气。
也没有谣言说过这回事啊!
眼看云靖越飞越近,灵秋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
二者俱是高手,冲突一触即发,池鸢赶忙一退十米远,以免一个不注意,自己成了炮灰。
召雪刀刷的一下横在云靖面前,他从大典上匆匆赶回,还穿着锦衣华服。
白衣胜雪,云线绣兰鹤,玉带缀流苏,温润剔透,勾勒出劲瘦的腰线轮廓。
少年侧身闪避剑气,翩然落地,玉袍长剑,美逸风流,煌煌似九天坠仙,目含秋波,面若春华,真真是极美、极俊、极妩秀。
这般容光摄人,照得眼晕,拿刀的手不免一滞。
两人交手,失神停顿乃是大忌,灵秋一愣,却发觉自己根本无需担心。
被她所俘的人乖顺至极,甚至无比贴心的往刀上贴了一贴,好言问她:“我究竟是哪里惹了秋娘不开心?”
为什么总有人乱唤她姓名?
灵秋皱眉,决意稍后再找他教训,开口质问:“凭什么神尊选你做徒弟?你哪里比我厉害?哪里比我聪明?”
原来是这个原因。
池鸢远远听着,总算了然。
可选谁做徒弟是尊上们的决定,与圣子实在没有关系。
她觉得此番是凌师姐有些不讲道理。
云靖道:“你比我厉害,比我聪明。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说着,他垂下头去,面色隐在阴影里,显出几分委屈。
“我看是太霄辰宫那群人瞎了眼睛!”
太冲动,没来得及思考,话就冲出喉咙。
灵秋在心底猛锤自己,又怕他再掉眼泪,心烦意乱地收了召雪。
“罢了,随便你。”
她心里清楚得很,选择权不在自己,也不在云靖手里。
无非是找人派遣,转移火气。
可总惹人掉眼泪也不是长久之计。
说来奇怪,杀人放火的事做了个遍,她却偏偏怕了他的几滴眼泪。
真是见鬼。
池鸢劈好的柴燃起来,灶上热着一碗汤药和一笼桂花糕。
记挂着灵秋,云靖一参加完主要的仪式便找借口早早退场,回来的第一件事是一头扎进厨房替她洗手作羹汤,身上还穿着隆重而华美的锦袍。
云靖在揉面,灵秋就搬了凳子坐在一边看他动作。
她看他从境中拿出装满桂花的小瓶子,使劲吸了吸鼻子:“花是哪儿来的?好香。”
云靖道: “上个秋天收集的。”
其实他挑挑拣拣了好多个秋天。
云靖的侧脸对着她,皮肤细腻光滑,丝毫没有当日那道血痕的影子。
原本还担心他会因此破相,毁了容貌,梦里都在冥思苦想祛疤的法子,没想到不过睡了一夜,她的漂亮仆人便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眼前,换了一身好看得不像话的衣服,整个人像新的一样。
抛开拜师这回事不说,灵秋对目前的状况很满意。
没能拜在徐悟门下,也没能入紫英峰,她需要想别的办法接近太霄辰宫的核心,找到乾坤山海图。
仙门中,圣子是什么样的存在?
灵秋盯着地面走神,下一瞬,面前凑过来一只香囊似的东西。
好浓郁的桂花香。
她抬头一看,撞进云靖的眼睛。
原来这就是一只香囊。
“喜欢吗?”云靖问她。
“还行。”
其实很喜欢。
桂花香是她最爱的味道,自从有记忆开始她也很少收到别人赠礼。
即便如此,灵秋依旧决定保持冷静,故作镇静。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香囊上绣了两只鸡。
逍遥派后山养了一群土鸡,灵秋喂过它们——不是很愉快的经历。
她不明白凡人把这种东西绣在香囊上的用意。
云靖在这时问她:“我替你系上可好?”
灵秋随意点了下头。
云靖的手碰到她的腰,或许是错觉,她觉得他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香囊系上了,云靖也没急着回去。
他蹲在地上与她平视,扭捏半天,支支吾吾道:“这、这个香囊是我自己绣的。”
灵秋低头看眼腰间依偎在一起的两只鸡:“……那你还挺厉害的。”
“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个。”云靖道。
“知道了。”灵秋盘算着乾坤山海图的事。
她对云靖说:“如今你是圣子了,想必一定很受神尊重视吧?”
云靖的脸色忽然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大喊道:“我和他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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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飘摇仙会圣子重迎(6)
灵秋道:“我只不过随口一问,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事情已经这样了,借云靖接近徐悟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太霄辰宫主峰十二座,徐悟所在的那座名为雾晴,是这天下至高之处, 传闻伸手可摘星辰。
云靖做了徐悟的弟子, 日后和徐悟一起住在雾晴峰上。只要与他常常走动, 不怕找不到机会把雾晴峰翻个底朝天。
灵秋望着眼前人,眼波流转, 定了主意。
她继续道:“你做了仙门圣子。这样大的殊荣,我该恭喜你。”
这一句是纯粹的奉承。
灵秋以为云靖会和颜悦色地照单全收,不料她话音一落, 他神情一滞,蓦地变了脸色。
“绝非如此!”情急之下,云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你要记着,我和徐鉴真不一样……不一样。”
他虽望着她,眼中却有一派迷茫,神游一般。出口的话不知是说给她, 还是说给自己听。
灵秋疑惑地抽出手,云靖回神,紧跟着低头道:“我去看看糕。”言罢, 生怕她诘问似的,匆匆起身走开了。
炊烟阵阵,不一会儿, 池鸢抱着一捆柴走过来。
她把柴放在地上,余光瞄到灵秋腰间的香囊,抿嘴不语只笑。
池鸢一走, 灵秋眼神一动,忙起身追出去。
“我问你,神尊对座下弟子是不是不好?”
两人走到远些的地方,灵秋向池鸢打探。
有流言称徐悟待下苛责,雾晴峰又被外人称作无情峰。
云靖的反应实在反常,她便以为是徐悟苛待了他。
池鸢只是一届外门弟子,平时万万接触不到神尊身边的人,也从没听人说过类似的事,忙冲灵秋摇头。
她远远看一眼灶边忙活的少年:“云公子乃圣子转世,神尊疼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对他不好?整个太霄辰宫,不,是整个天下的人都仰慕爱重圣子,对他敬若神明!”
灵秋顺着池鸢的目光看过去。
笼屉轻轻翘起一角,蒸汽如白练般倾泻而出,袅袅绕绕,织出一重水雾帷幕。
云靖立在那雾气之中,衣袂微动,轮廓时现时隐,渺渺茫茫看不真切。
灵秋望着远处,只知道那是天地间难得的一则好风景。
“师姐是在担心圣子吗?我听人说许多年前曾有长老为圣子卜命,算出的结果极好,是个贵人相助、逢凶化吉的富贵命格呢。”
池鸢的语气带上几分艳羡,接着说:“师姐昏睡的这七日圣子忙着照顾你,神尊又常常派人来请他。两件事冲突起来,耽误了好几回也没见有人说些什么。”
“太霄辰宫一向规矩严明,神尊唯独对圣子宽和至此,哪里又会苛待他?师姐只管放心好了。”
“等等。”灵秋微微蹙眉,“你说我昏睡了几日?”
池鸢道:“七日啊。七日以来师姐一直都在此处昏睡。”
灵秋不可置信:“七日?这七日来我一直在这里,那我的师父和师姐他们又在哪里?七日里,难道没有一个人来看我?”
池鸢道:“师姐说的是逍遥派吧。并非他们不想,而是苍苍山一贯只允许太霄辰宫弟子入内,就连我这个外门人进来也是妙华尊者格外特许。”
“当日师姐昏迷,入苍苍山的时间又是早就定好的,到了日子,圣子只好将你带到此处照顾。如此一来,逍遥派的人自然见不到师姐。”
灵秋听她这么说,道:“今日是拜师大典,我师父他们应该还没走。你告诉云靖,将桂花糕和饭菜热着,等我去阳华境见了师父再回来享用。”
说罢,脚下生风,就要朝着苍苍山外去。
池鸢见她来真的,当即慌了,大喊道:“凌师姐留步!若无神尊和长老的命令,弟子不得随意踏出苍苍山啊!”
灵秋闻言只嗤笑一声:“谁管他们。”
随即便消失在碧色的天际。
阳华境内仍残留着一派庆祝的氛围。
云雾自四方聚拢,雕梁画栋、殿宇浮光尽数裹进乳白色的轻纱之中,琉璃灯盏静立在和风里,映照檐下飞瓦,洒下点点微光。
彩带玉幡穿空而过,仙鹤凌天,兰草铺地,莲灯高悬,美乐自天外传来,若水击玉环,缥缈之中自有庄严。
众人沉浸在这幅盛景中,灵秋走上前,只见徐悟坐于主位。
他身侧,本该站着今日主角的地方只剩一柄银光闪闪的琅琊宝剑立在那里。
一场宴会失了主角,空余佩剑,宾客本该速速作鸟兽散,然而此刻,在座众人个个面色红润,安然端坐,兴致丝毫不减。
灵秋猜到云靖提前离场,知道他这样行事极不妥当。
毕竟魔族宴饮尚且讲究,一向以礼自居的仙门应该更在意这些虚礼。
然而徐悟和十二位长老稳坐高台,神色平和,脸上没有一点不悦。
灵秋一见,立即信了池鸢的话——太霄辰宫对云靖果然不是一般的好。
她在人群中找逍遥派,人还没找到,倒先被容姮和谢岑抓了个正着。
两人上前,容姮惊讶道:“小师妹?果然是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难道池鸢没叮嘱你,没有神尊和诸位长老的手令,弟子不得私自离开苍苍山吗?”
灵秋道:“五师姐,我是弟子,又不是囚犯。怎么就非得待在山上呢?”
“谁说你是囚犯了?这是太霄辰宫历来的规矩。”容姮正色,“你下来做什么,云靖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灵秋道:“谁说我是来找云靖的?我是想见见逍遥派的故人而已。”
她垂下脑袋,做出可怜的模样:“我知道入了太霄辰宫,或许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回胥阳山了。师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逍遥派待了十年,如今要走,连句别也没向师父道,实在不孝。”
“何况我走之前还偷了师父的酒喝,如果不能向他当面道歉,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求师姐和师兄通融,千万不要把我捉到神尊面前去啊!”
“你是九凝峰的人,我们怎么会把你带到神尊面前?”谢岑见她这幅可怜的慌张模样,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
灵秋道:“带到师尊面前也不可以啊!”
“放心好了。”容姮揉揉她的脑袋,“此番也是人之常情,我们替你遮掩一时半刻,你自去逍遥派见师父,如何?”
灵秋笑起来:“自然好!谢谢师兄师姐。”
谢岑道:“你得保证,见完师父不许耽搁,立即回苍苍山去。”
灵秋举起一只手,做出指天发誓的姿态,振振有词:“我保证!”
拜别两人,灵秋的行动谨慎许多。
她没能在人群中找到哪怕一个逍遥派的人,正准备撤,不料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凌姑娘请留步!”
灵秋转头一看,一个面生的银霜楼弟子正躲在角落,悄悄冲她招手。
灵秋走过去,那弟子恭敬行礼道:“我家夫人请姑娘一叙。”
念及段若霜与云靖的关系,灵秋看一眼西南方,跟着弟子往银霜楼去。
楼中众人都去观礼,还在宴席上,往日热闹的庭院显得有些冷清。
弟子将她引入门内,道:“请姑娘先到客室稍等片刻。”
说着,想替她引路。
灵秋一摆手:“不用麻烦,我知道你家会客厅在哪儿。”
言罢,穿过院子,直愣愣地朝里走去。
弟子眼见她左弯右拐,三过客室而不入,一把推开了云靖的卧房。
弟子瞪大了眼睛,灵秋早已自己挑了个位置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恰在此时,段若霜出现在门口。
弟子忙低头弯腰,连连请罪。
段若霜摆摆手,没有责备,让他退出去。
房里只剩她和灵秋两个人。
灵秋抬头瞧段若霜一眼,重新拿杯斟了茶,放到自己对面,道:“不知夫人找我有什么事?”
她忙着回逍遥派,虽然看在云靖的面子上应邀前来,再多的恭敬却做不出来。
段若霜没说什么,坐到桌边,眼睛在那杯冷茶上沾了沾,没有要喝的意思。
她道:“今日请凌姑娘来,是有几句话想说。不过开口之前,我想知道姑娘为何会把此处错当成客室?”
灵秋道:“上回云靖命人带我来过。”
段若霜叹笑:“原来如此。”
灵秋又道:“怎么,夫人的意思是我记错了。这里不是会客厅?”
段若霜只摇头:“从前虽然不是,今后却是了。”
她道:“凌姑娘可知阿靖所修何道?”
灵秋点头:“外面饮酒的人都说他从前和徐鉴真一样修的是无情道,如今改修了有情道。”
“那么姑娘可知阿靖为什么修无情道,又为什么改修有情道?”
灵秋微微蹙眉:“他为什么修无情道我不清楚,不过听那些人的话,云靖改修有情道似乎与一女子有关。”
“这女子是谁?”
“我怎么知道。”灵秋没了耐心,“夫人叫我来难道就是为了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段若霜深深望着她:“是你啊,凌姑娘。”
“五年前你失约于他,阿靖大哭一场,心灰意冷,狠心择了无情道。”
“五年后你再见到他,短短十数日阿靖便冒天下之大不韪,弃了数十年的修为,换无情为有情。”
“姑娘可能明白他的苦心?”
灵秋默了一瞬,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茶是隔夜的,凉得沁人。
灵秋道:“我不明白。可我知道夫人的意思。”
“你无非是想说云靖待我如此,我却辜负了他,对不起他这一番深情厚谊。”
她接着说:“我承认云靖待我不错,可你们总不能把什么东西都往我脑袋上扣吧?”
“修无情道还是有情道是他自己选的,来日若有机缘悟道飞升,也只独飞他一个。难不成我还能从中分一杯羹?”
“别的事倒罢了,这件事上我实在看不出他究竟是怎么在为我好。”
“我既不修无情道,也不修有情道。”灵秋话锋一转,“不过,我愿意体谅夫人的一番爱子之心,可以答应你,日后进了太霄辰宫对云靖多加照顾,想办法助他修行。”
段若霜没想到灵秋会说出这么一番话,眉本微微皱起,听到她说愿助云靖修行时沉吟片刻,又稍松开。
她当即对灵秋道:“那便拜托姑娘了。”
灵秋点头,以为这就是段若霜找来自己的目的。
她不由得心想云靖还真有福气,即便已经做了万人敬仰的仙门圣子,马上就要一去万里,还有娘亲为他费心打算。
不知道要是自己的母亲还活着,是否也会如此?
如此想来不免有些低落,灵秋的视线从段若霜脸上挪开,不愿再看她一眼。
说完了事情,灵秋想走,段若霜却没有送客的意思。
她挪动凳子,反而坐得近些:“凌姑娘可知,这世上炼情之人,此生必遇一情劫。”
段若霜轻轻握上灵秋的手,温热的触感让她一怔。
灵秋看了眼面前的妇人,见她目中含情,眼角皱纹浅淡,似扇轻启,不觉沧桑,反多出几分慈祥。
都是母亲,灵秋看着眼前人,不由想到当日银白神鞭之下,面对自己声声恳求的闻人夫人。
漫天魔气的夜里,那妇人死在她手中,喉骨尽碎、模样凄惨。
回忆起当日,灵秋没由来地心下一空,一时竟忘了挣开段若霜的触碰。
段若霜见她没反应,言辞愈发恳切:“凌姑娘如今或许还不明白,可我作为阿靖的母亲,只有一个请求。请你对他好些,不要为情伤他,让他吃苦,也不要害他太过伤心。”
灵秋道:“难道我待他不好吗?”
段若霜道:“你如今待他好,只不过是将他当作一件漂亮的玩物。”
她想到当日云靖因脸上伤口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禁又有几分心酸。
云靖自幼时极不喜他人谈论自己的长相。
他长得俊秀、漂亮,用他人的话来说,是个“比女娃娃还好看”的相貌。
只是容貌过盛,又是拿刀执剑的修士,每每与对手较量,或人或妖,不免招来轻视与嘲笑。
有那么一段时间,云靖恨极了自己的容貌,外出走动时必得戴着面具。
一次与妖缠斗,他负伤归家,脸也被面具的碎屑划破。
段若霜急得不行,生怕他从此破了相,云靖却一笑置之,只道:“留了疤才好。”
可惜伤好得彻底,什么也没留下。
云靖慢慢长大,周围人都知道,这张脸是他的逆鳞,一点也碰不得。
可自从跟随灵秋跳下万丈崖,再回来,一切都变了。
段若霜惊诧地发现,云靖开始注意自己的相貌。
一开始,她还没能真的察觉出什么。
直到前些日子,因为脸上那道小小的伤口,云靖竟不惜动用禁术,只为保全自己的容貌!
若不是于风发现异常,通知她和云正及时赶到,他险些因此丧命!
那日她将云靖搂在怀里,听他喃喃胡话,这才晓得他做这些事的原因——竟是因为灵秋喜欢他的脸!
段若霜深吸一口气,又记起那日魔族侵袭,灵秋当着太霄辰宫弟子的面称云靖为仆从。
两件事一合计,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从来没想到此二人荒谬至此罢了!
今日请灵秋来,正是为了云靖考虑。
事已至此,段若霜只愿她能对云靖好些。
毕竟在她心里,他们两人本该相护扶持,安然无忧地度过剩下的日子。
谁料灵秋听她这么说,却道:“即便如此,那也是他乐意的,不是吗?”
段若霜哑口无言、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惊讶于她竟连辩也不辨,就这么堂而皇之、理直气壮地认下了。
如今的云靖背负着仙门圣子的名号,正如当年的徐师兄一般,何等尊?何等贵?何等不容亵渎!
若他不是云靖,段若霜恐怕早已拍桌而起,喝斥灵秋。
可他到底还是云靖,到底与眼前的姑娘拉扯不清,心甘情愿。
段若霜定了定心神,觉得再说下去也没有意义,只得摆手道:“还请姑娘记住我的话。”
言罢,便唤弟子送客。
今日这场大典本是人人期待的盛事,阳华境中各个门派悉数到齐,却唯独缺了一个逍遥派。
逍遥散人一病不起,强留一院弟子轮流侍疾。
一面是圣子加封,一面是礼仪仁孝,逍遥派的人去与不去,外人通通没话可说。
春季天气突变,外邪侵袭,逍遥散人还不是唯一生病的人。
听于风说,银霜楼的段夫人也告病在家,遗憾错过了这场大典。
逍遥派的院子里,江芙展开传音符,只见其上歪歪扭扭地画着几株兰草,又有仙鹤、云霞等等,一旁附注:故弄玄虚,甚是无聊,不来也好!
符是于风从宴席上传来的,江芙看完,随手往桌上一放——那里早积聚了一堆黄色的符篆。
从这场大典开始,于风的传音符就没断过。
他们虽然早就见过,互相知道姓名,也狠狠吵过两架,却在几日前才正式熟络起来。
于风来找她,美其名曰向她赔罪,从此便跟牛皮糖一样跟在她身后,怎么甩也甩不掉了。
江芙原本还恼,近日却再没心思想这些事了。
师父这场病来得很突然,全派上下乱成一团,作为大师姐,江芙恨不能日日守在他身边伺候尽心。
逍遥散人咳得震天响,吐出淤血和浓痰。
本以为他病入膏肓,几个年纪小的师弟师妹都开始偷偷抹眼泪了,江芙才偶然发现——散人此番乃是装病!
天知道她撞见师父把药倒掉,偷偷往嘴里灌酒时是什么心情。
江芙气冲冲地冲进屋子,本想当场抓个现行,却不料逍遥散人喝得醉醺醺,一把抓过她的手,怒斥道:“丧尽良心!”
江芙一下被他震住,回想起逍遥散人发病前的事。
那时离大典越来越近,师父愈发焦急,在廊下来回踱步,几度唤她去苍苍山找师妹,末了又一摆手,喃喃道:“不好,不必。”
过后更是反复叮嘱她:“千万不能去找凌秋。”
隐约预感到什么,江芙把逍遥散人扶上床,决意保守秘密,只安慰师弟师妹说师父的身体状况还算稳定。
时间眨眼飞逝,明日一早阳华仙会结束,众世家门派都要即刻离境。
江芙犹豫了一上午,盘算着要不要去趟苍苍山找师妹。
然而即便兰翘带着哭腔反复问她:“为什么师姐还不回来?”江芙心里始终顾忌师父的叮嘱。
她没想到灵秋会自己跑回来。
灵秋回到逍遥派的时候还是白天,听说师父生病立即就要入内探望,却被江芙找理由拦下来,让她先挨个去见师兄姐妹们
分离在即,大家有说不完的话要讲,兰翘更是恨不能时时挂在她身上,去哪儿都寸步不离地跟着。
这样耽搁到了晚上,灵秋终于找到空闲。
她立即要去探望师父,没想到江芙还是搬出理由来拦。
两人僵持,最后灵秋有些急了。
眼见聚在一起的同门越来越多,江芙终于把她拉到一边,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谁知听了师姐的话,灵秋更坚持要和逍遥散人见一面。
她那时只当师父舍不得自己。
毕竟自从离开魔域,她在胥阳山上住了十年,从一个稚童长到如今,师父待她千般宠溺、万般体贴,如亲父一般。
纵然灵秋自认冷心冷清,时刻不忘自己来人间的真正目的,从没有一刻动摇过离开逍遥派,奔向太霄辰宫的心,分别之日真的到来时,也有些不舍。
她与逍遥散人见上一面,就当是给两人之间十年的缘分做个了结。
月色昏白,如冷铁磨出的光,悬在头顶不言不语。
千里无云,万里无风,宴席散去,残留的彩带幽兰落到地上,被人踩踏,陷进泥里。
整座阳华境再不复白日的喧嚣热闹,仅剩下一片死寂。
咚咚咚——
灵秋敲了敲逍遥散人的房门,闷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身后,扑翅的声音传来。
灵秋转头一看,竟是几只枭借着夜色躲在草木深处,被她惊动,一股脑地飞出来。
屋内迟迟没有动静,灵秋心底不详的预感更重,一把推开门。
昏昏月色骤然落在地上,整间屋子一片黑暗,唯独左侧点了一盏灯,火光打在逍遥散人瘦削的脸上,酒液闪出粼粼的光,由人痛饮。
酒香氤氲,正是当日她偷走的那种名为桂花醉的烈酒。
灵秋走过去,唤了声:“师父?”
逍遥散人抬头看她,口中嘟囔几句,意味不明。
灵秋赶忙走得近些,只听他大骂道:“做出那副仁义模样给谁看?只当他人不知你人面兽心,背后杀人!”
灵秋心底一惊,以为他知道了什么,连连后退,六神无主。
逍遥散人继续骂:“当今天下,认贼作父的认贼作父,仗势欺人的仗势欺人,多得是含笑送刀、人面兽心之辈!”
原来是醉酒胡话。
灵秋的心定下来。
逍遥散人高声嚷道:“面上温和,背地凶恶,千方百计残害无辜,倒拿天下苍生做借口!什么仁义道德?全成了狗屁!”
眼见他骂个没完,灵秋夺过酒樽,放到一边。
她刚凑近,逍遥散人忽然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深叹道:“哀哉哀哉,何不早些醒悟?如今深痛当年,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浑浊的眼里徐徐滚下两行泪来,灵秋心头大震,没想到平日里一贯逍遥懒散的师父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赶紧加快动作,将逍遥散人扶到床上,盖好薄被。
做完一切抬首一看,一轮浊月恰好行至中天,被碎絮似的云影遮住,沉浮不定。
之前被惊动的枭又重新飞回来,落在树枝上,发出不安的嚎叫。低哑的鸟鸣断断续续,扰得人心里发毛。
呜——呜——
枭的叫声在山野间回荡。
云靖抬头,门窗紧闭,望不见声音的来源。
这是云霄阁大殿,此刻他正跪在地上,身下浮光迭起,像从虚空中生出的千重枷锁。
符光如藤蔓般缠上身体,一圈一圈,束缚住他,带着森冷的压迫,仿佛要将他的神魂寸寸剥离。
符咒腾空,在头顶结成一道晦涩的封印,封闭的空气在寂静中扭曲。
猩红的咒自地缝中升起,在大殿中央结出一座牢固而狰狞的法阵。
这世上恐怕没人想得到,作为正派领袖神尊竟然堂而皇之地设下凶阵。
正如不会有人知道,原来世人翘首以盼、奉若神明的仙门圣子真身竟然是一只半妖。
体内传来刺痛,源源不断的妖力自灵台深处滚滚涌出。
云靖低下头,只见自己的指尖已爬满深红色的纹路,隐约可见尖利的爪。
恐惧似潮水般淹没了他。
云靖忍着体内剧痛,拼命压制那股令人恶心的冲动。
他转头看见那一排排药架,想到当日也是在这间大殿里,他守在灵秋身侧轻轻擦去她嘴边的药渣,还有她昂首一脸得意地告诉他自己偷了云逸的丹药……
恍惚间眼前又出现那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狐妖。
当日的预言转眼已经实现了一半。
不,决不能!
大殿最上方,徐悟坐在最首,一左一右分别是妙华与嵇玄。
见他死命抵抗法阵,徐悟不动声色地加重了手上力道。
妙华见状开口道:“为何还在抵抗?你既享受圣子的尊荣,自当不忘使命,为天下苍生考虑,接受自己的命运。”
云靖昂首,口中鲜血溢出,强行道:“我只是徐鉴真转世,不是他,更不可能是妖物。”
他道:“我的父母都是凡人,我怎么可能是妖!”
“是不是妖,不由你说了算!”嵇玄站起来,目光冷射向他,“我劝你今日乖乖听话,否则明日、后日、大后日,日日如此,受苦的只会是你自己。”
云靖闻言,咧了咧嘴,扯出一道笑,浑不在意道:“今日如何,明日如何,后日又如何?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绝不会心甘情愿地任你们摆弄。”
嵇玄冷哼一声,眉紧皱起:“孺子不可教也!要你化妖修炼是为天下苍生计!你一个修道之人,怎可如此是非不分?”
一连七日,日日如此,凶阵设了百八十个,奈何云靖始终死扛着,压抑着妖化的冲动。
圣子转世,唯有解除体内前世的封印才能开始修炼。
可他这样抵触,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成事?
嵇玄猛一拂袖,冷哼一声,脸上怒气再也克制不住。
这时,座下突然有人道:“圣子虽身负妖族血脉,照样心怀苍生。人生在世,岂可全以血脉断善恶?”
云靖顺着声音一看,说话的是云逸。
云逸上前道:“这几日我替你疗伤,探过你的灵脉。你的修为如今已大不如前,只有解开体内封印才能重获力量。”
“是啊。”云逸旁边,谢岑跟着上前,“你的修为如此低微,怎么护得住在意的人呢?”
他皮笑肉不笑:“当日擂台上小师妹受伤,你很不好受吧?以你现在的修为,一旦遇到强敌,根本护不住她,以后这样的事只会更多。”
云靖不看他一眼,自道:“我会努力修炼,护她周全。”
“只怕你没那么多时间。”容姮几步走到他面前,“很快你们就要到北方去,一路妖魔侵扰,你真的敢肯定自己护得住她吗?”
“你为她丢了十年修为,又弃了无情道,如今的修为恐怕连刚开始修炼的弟子都不如!如果不解开体内封印,拿什么去护她?”
她步步紧逼,质问道:“难不成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你面前吗?”
想到当日凌秋受伤的模样,云靖猛地抬起头。
云逸道:“只要你愿意听神尊的话,解除封印,不仅能护凌师妹周全,还能为天下苍生扫除魔族之祸。”
谢岑道:“到那时,世人只会记得圣子的功德,怎么会计较他的血脉?”
容姮道:“修道之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你若不愿承担责任,来日魔族进犯,小师妹难道能独善其身吗?既护得了一人,也护得了天下百姓,是人是妖真的重要吗?”
三个人将他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劝。
云靖抬头,只见黑压压的人影如山般高耸压制,遮蔽了视野。
整座大殿,只有一个人始终一语不发。
白澈移开视线,抬首望向苍穹般的巨顶。
透过一点瓦砾的缝隙,昏黄的月光落在地上,投下一块不起眼的亮斑。
灵秋就在这样不起眼的光下穿梭。
她从外面打来温水替逍遥散人擦脸,没擦几下,原本闭着眼睛的老人忽然一颤,在睡梦中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天道在上,善恶有报。今日种果,来日偿因。回头是岸,莫悔之晚矣……”
逍遥散人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要求道:“你答应我……你答应我!”
灵秋只当他发酒疯,虽然心中有几分疑虑,仍半哄半劝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睡吧,睡吧。”
逍遥散人这才安然闭上眼睛。
窗外的枭扑动翅膀,往云霄阁飞去,落在树上,站了一排。
云霄阁内,在众人震颤的目光中,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如幽灵般悬浮于地,獠牙尖利,森白恐怖。
嵇玄不可置信道:“竟然真的是只九尾狐狸!”
符文如铁索缠绕着狐妖巨大的身躯,九条雪白的尾巴高高扬起,轻轻一扫,四周凶阵尽数碎裂成灰。
狐狸抬起头,喉中发出低沉的咆哮,惊动了殿外休憩的枭。
几只夜枭疯狂拍打着翅膀,惊恐地逃向远处。
在场诸人紧盯着眼前这只巨大的猛兽,无不惊叹,离得最近的几个小辈更是瞬间如坠寒潭。
昏黄的月夜,金绿色的瞳孔幽幽闪动。
被封印了数百年的力量,终于重见天日。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说:第一卷终于写完啦!本来只打算写一半,但实在不想拖了,遂怒写8000字。
给我两天整理一下思路,然后开启第二卷[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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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苍苍山
灵秋在逍遥派待到了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 祁素商带着灵剑门的长老登门送剑。
作为和世家子弟同批入太霄辰宫的人,他并不清楚苍苍山的规矩,因此听见江芙说灵秋不在时,未免有几分失望。
剑是灵秋托祁素商铸的, 她人苍苍山, 他又是太霄辰宫弟子, 按理由他亲自把剑转交给她更妥当。
可江芙却笑着接过那柄三尺三长的流霞剑,开口道谢, 做出送客的姿态。
她察觉出祁素商的疑虑,回身道:“祁师兄有所不知,此剑性阳, 与我师妹的灵脉并不契合,想必不是为她自己所作。我会传信询问师妹,将剑交到真正的主人手上。”
祁素商仔细看过那铸剑的卷轴——事无巨细、精心描摹。
如此费心的构想竟然是为了旁人。
剑性阳?
祁素商突然想到当日云靖所言。
他佩剑凝霜, 正是属性偏阳的剑。
手在袖中微微收紧,犹豫片刻,祁素商忍不住问江芙:“江姑娘可知道银霜楼的云靖……此剑莫不是替他所铸?”
不远处,灵秋靠在门后, 原本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上的香囊,听到云靖的名字,猛地抬起头。
开什么玩笑?
云靖如今可是她接近雾晴峰最重要的筹码。
不知道五师姐和二师兄能替她遮掩到什么时候?
灵秋本想等祁素商离开后再偷偷潜回苍苍山, 不想此人一路耽误,居然问出这样荒谬的问题。
香囊上的两只水鸟挤在一起,被她捏得扁扁的。
江芙笑道:“祁师兄实在是误会了。那银霜楼的云靖对我家师妹的确有情, 我师妹对他却不然,怎么可能替他铸剑呢?”
“姑娘的意思是凌师妹对云靖并无感情?
“……”
师妹对云靖肯定还没到两情相悦的程度,可要说是不是全无感情, 如今她也不能确定。
江芙疑惑地看着祁素商,想知道他又为什么这么关心灵秋的私事。
祁素商意识到自己唐突,忙行礼道:“我只是随口一问,冒犯了。”
言罢,他匆匆告辞,脚步比来时轻快十倍不止。
灵秋从门后闪身出来,江芙一眼就看到被她捏在手里的香囊。
其实昨日灵秋一回来她就注意到了这香囊,只是因为师父的事耽搁,又碍于师妹的面子才没有当着众人询问。
堂堂正道魁首将两只彩鸡挂在身上四处招摇,是不是有些太丢脸了?
江芙道:“师妹若喜欢香囊,等有机会下山自能到集市去挑些好的。何至于将这粗劣绣品挂在身上?”
“粗劣?”灵秋不解,“这香囊是云靖自己绣的,我觉得还好啊。”
“云靖绣的!?”江芙大惊,赶忙接过香囊细细察看,“他费尽心思绣两只野鸡给你带着到处跑……莫非你哪里惹恼了他不成?”
“我怎么可能惹他?”灵秋把祁素商送来的剑托付到江芙手里,“有了趁手的武器,师姐日后必能在剑之一道上有所大成。”
江芙收了剑,心思丝毫没在这上面,只抓紧嘱咐灵秋道:“云靖拜在神尊座下,如今的身份与从前大不相同。你入了太霄辰宫千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对他吆来喝去,尤其当着别人的面。”
她叹息一声,接着说:“当日云靖肯用十年修为救你,又敢在我面前立下血誓,可见他对你诚心诚意。可两人相处,一味的一厢情愿只会累积幽怨,进而酿出大祸。”
“多情之人必多疑。即使你心里不喜欢云靖,行动上也要适当收敛,千万不要恃宠而骄、予取予求,一时忘了情。”
江芙千叮万嘱,灵秋听了个一知半解。
她从没考虑过喜欢和不喜欢,也从没想过什么情不情的。
灵秋只从大师姐的话中听出一个道理:如果云靖对她好,她却不对他一样好,那么他就会心生幽怨,自己就会大祸临头。
虽然不至于被他杀死,但想利用他盗取乾坤山海图肯定是不行了。
昨日段若霜和她说的话明里暗里也是这个意思。
段若霜是云靖的那边的,话可以不听,大师姐却是自己这边的。
灵秋入世十年,机缘巧合,绝大部分的时间耗在胥阳山上,对真正广阔的人间了解反而不多,一向习惯以战场上的用兵之道来揣测人情。
平时还好,一旦涉及私情就免不了疑惑。
灵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对云靖很糟,为什么所有人都劝她对他更好?
在今天以前,她救过他的命,在诸多事上对他额外宽容,甚至放任他时不时僭越犯上。
当初是云靖自己说要给她做仆人的。平心而论,站在主人的角度考虑,她对他已经很够意思了。
若不是她现在不好暴露,灵秋真恨不能在路上随手抓上个人来仔细问问,是否全世界都觉得她对云靖不好。
难道昨日他突然生气的原因不是徐悟,而是她?
想到先前他哭着说不能做自己的仆人,灵秋忽然顿悟。
好嘛,都连起来了。
灵秋刚出阳华境,恍惚看到前方有道熟悉的身影。
她定睛一瞧,好巧不巧,正是云靖。
云靖站在渡口,前面是即将离开阳华境的银霜楼众人,身侧则站着容姮。
不是说没有仙尊的命令不能离开苍苍山吗?
五师姐怎么会和云靖在一起?
灵秋隐匿气息悄悄靠近,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段若霜站在江边,手里提着一袋包袱,衣角被清晨的雾气浸润,在江风中翩翩飘动。
她仰头看着云靖,眼角细纹被风吹皱,堆叠出藏不尽的离情。
段若霜努力调整表情,想调整出一个笑容,眼底的泛红却出卖了她,迫使她拿起手帕,轻轻拭了拭眼角。
“到了雾晴山,记得用心修炼,顾好身体。”
段若霜将手中包袱递给云靖:“这是母亲替你准备的,你带着。”
“一定要记住,凡事莫要太过执着,若遇到难事只管去找你的两位师兄,无论如何他们也会帮你。”
段若霜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言语间带着些絮絮叨叨的不舍。云靖站在她面前,却离得稍远了些。
他低头,睫毛垂得很低,眼神掠过段若霜的脸,落到江面,看着水上漂浮过的一片落花。
“我知道了。”云靖轻声应着,接过包袱。
段若霜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就像他小时候每次要出门时那样。
“不必记挂家里。”她的声音微颤。
云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略略退了一步,将身子从母亲手下抽离。
“时候到了。”他道:“我就不送爹娘上船了。”
段若霜怔了怔,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微蜷,像是一下子失了魂魄。
她讪讪地收回手,低头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
衣袍干净,其实什么也没沾。
“好。”段若霜的声音更低了。
她低下头,似要掩盖垂泪的冲动,身侧的云正及时伸手扶住妻子。
“专心修炼。”他对云靖点点头,随即扶着段若霜,在一众银霜楼弟子的簇拥下往船上走去。
人群最后,于风上前戳了戳云靖,附在他的耳边佯装威胁,悄悄道:“做了神尊的徒弟可不许忘了师兄,记得偷偷给我写信。”
“好。”云靖弯唇,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渡船开动,灵秋看见段若霜站在甲板上,已经离得很远,仍举起手朝岸上的人挥了挥。
她的身影被江雾笼住,模糊不清,好像可以代入天底下任何一位与孩子分离的母亲。
灵秋想到自己的母亲。
失去记忆的一百年里,她在魔域四处征战,一面是战场上的杀人如麻、刀光血影,一面是焱狰的猜忌监视。
世事艰难,人心诡谲。一百年里,她过得很艰难。
父尊在利用她的同时防备她,臣民在指望她的同时惧怕她。
每每平叛凯旋,无人为她欢呼。众魔垂眉低眼,闭口噤音。本就萧索的街市因她的到来显得愈发死气沉沉。
整个魔域只有灵泱和她亲近。
可就连这个妹妹也是假的。
就像溺水的人势必要拼命抓住身边一切可以漂浮的东西。
父亲、手足、好友、臣民……灵秋身边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人,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早早死去的母亲身上。
她想:或许这个世界上总还有哪怕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那封绝笔信印证了她的渴望,同时牵扯出母亲之死的疑点。
从那一刻起,找到真相成了灵秋必须要做的事。
若母亲真能因乾坤山海图死而复生,付出什么代价她也愿意。
这厢,容姮和云靖站在江边目送渡船远去。
容姮看着远处的段若霜,对云靖道:“你不向她招手么?”
“不了。”云靖将手上包袱递给容姮,垂眸道:“请师姐帮我处理了吧。”
过去七日,神尊日日派人召他前去云霄阁,设下凶阵,每日六个时辰持续不断,意图强行逼出他体内封印的妖力。
一开始,云靖说什么也不相信自己会和徐鉴真一样流淌着妖怪的血。
他嘶哑着嗓子一遍遍质问神尊,质问高坐明台的三位尊者,质问身侧的几位师姐与师兄,得到的只是沉默,只是一句笼统的“命中注定。”
云靖到最后也想不通,为什么明明云正和段若霜都是人,偏偏生下自己就是一只妖物?
古往今来神仙话本里主角拔出灵剑,得到力量,最终问鼎天下的故事数不胜数。
拔出琅琊时,云靖以为自己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直到白澈来替他疗伤,看他可怜,将真相告诉了他。
当年徐鉴真身死,神魂被神尊救下,众人商议决定让他借段若霜之腹重回世间。
这件事从来无关血脉亲情,只是作为神尊弟子的职责与任务。
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作为云正与段若霜之子降世。
从一开始起,他就是徐鉴真,是仙门圣子,一直都是。
他的命运早就被安排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包括他的父母,全都对此心知肚明。
云靖曾以为自己拥有选择的权利。
他受凶阵七日,七日里日日都在盼着云正和段若霜来看自己,哪怕派人捎寄一封信也好。
可他们没有。
自从拔出琅琊,他与父母之间的血脉亲情好像一夜之间断了个干净。
上了苍苍山更是如此。
这几日,整个银霜楼只有于风时常传信关心他,然而后来,就连他的信也断了。
“不知道为什么,师父和师娘下令从今以后不许楼内弟子向太霄辰宫传信,也不许有人在楼内提起你。”
于风的最后一封信如是说——
作者有话说:立志填上每一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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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苍苍山
“你不看一眼吗?”容姮掂了掂手里的包袱, 惊讶于身侧少年的转变。
她分明记得,直到三日前他重伤于凶阵,意识模糊间还在不停唤着娘亲。
云逸告诉她,段若霜已有孕在身。
神尊座下弟子八位, 除去徐鉴真, 两位身死, 一位失踪。
云逸和白澈只修医道,五百年来得以善终的剑修唯有云正和段若霜两个。
两人的情缘在整个仙门也是一段佳话。
云、段二人为太霄辰宫鞠躬尽瘁, 蹉跎多年,终于能有自己的血脉降世,这对众人来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段若霜有孕的消息暂时没有对外公布, 云正时时贴心照料着,神尊同样重视,就连昨日的拜师大会也特意留她在家中休息, 对外只称是病了。
那些云靖困于凶阵,喃喃呼唤父亲与母亲的夜里,云、段二人正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新生命。
云靖对此一无所知。
临别之际段若霜表现周全,要说露馅更是无从谈起。
容姮心想, 云靖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
不过也没关系了。
银霜楼已经永远留在过去,前方还有新的事要做。
神尊和几位尊者早已吩咐,从此不得在雾晴峰提起一丝一毫过去的事。
容姮只是随口一问, 却听见云靖道:“既入太霄辰宫,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此生与父母恐怕无缘再见,与其留下这些东西徒增伤感, 不如不看。”
倒是说得通。
容姮点头,将话题引到今日最关键处。
她问云靖:“不瞒师兄,其实我一直想不通, 凌师妹作为正道魁首,修为也远在你之上,为何你却要时时护在她身前?甚至为她甘愿做出那么大的牺牲?”
见提到自己,灵秋躲在远处,悄悄竖起耳朵。
云靖答道:“小秋不止救过我的命,我亏欠她的也不止恩情,护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此事与她的身份、修为毫无关系,只因她是她,纵天地广阔,人海茫茫,世间也再无第二个她。”
“我绝容不得有人损她分毫。能护她一世安乐,莫说牺牲,就是舍了这条性命又有什么可惜?”
云靖观察着容姮的反应。
他所说的绝不是违心话。
只是他不要早早地舍了这条命,不要死后才得到灵秋的怀念与眷顾。
他要活着站在她身侧,还要打破天命血脉活不过二十的预言。
他要与她千秋万世,长长久久。
所以绝对不能让她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能让万丈崖底那只狐狸的预言成真。
太霄辰宫的人不值得信任。
从现在开始,除了灵秋,他谁也不信。
容姮听完他这一番话,内心不由震动,暗自庆幸:还好小师妹如今不在此处。
她不知道,仅仅相隔十数步远的地方,灵秋躲在海棠树后,将两人的对话尽数听进耳中。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云靖的肺腑之言。
毕竟他早已经在江芙面前说了要她同生共死的话,还结了血誓。
当时灵秋在心底暗暗惊讶,也免不了感叹此人忠诚。
忠于主人是每个仆人与生俱来的使命。
那时的灵秋虽然震惊于云靖的果决,却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现在她已经意识到云靖其实根本不想做她的仆人。
主仆身份一旦解除,他现在这么说不就意味着要她投桃报李吗?
灵秋忽然担心起来。
她可没有为云靖去死的打算。
回想江芙的话,灵秋不免纠结起来。
云靖说他欠她的。
可当年水境之外她救他也只用了些血和修为,远远不到付出性命的程度。
即便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也好端端地活到今日了。
从前灵秋总觉得云靖应该亏欠自己,可当他真的承认亏欠,还要以命相报的时候,她却反倒没有那么在意了。
灵秋隐隐预感到,倘若某天云靖真的为她没了性命,其中意义恐怕不止单纯死去一个人那么简单。
这到底代表什么她暂时说不清,只是简单明确地觉得云靖还是别死为妙。
毕竟他死了就没人能做出最合她口味的桂花糕了。
一阵风过,满树棠花纷纷扬扬,簌簌落了树下姑娘满身。
灵秋想到自己从苍苍山走时锅里还蒸着一屉热气腾腾的糕呢。
趁着容姮对云靖说话,她悄悄离开了阳华境。
“凌师姐!你可回来了!”
灵秋一落地,池鸢就飞跑上前,就差没扑倒她身上。
灵秋往她身后的厨房张望:“没人发现我不在吧?”
池鸢摇摇头:“今日一早隔壁的两位师姐和一位师兄分别来探望过师姐,都被我成功糊弄过去了。”
“对了,昨日师姐走后不久圣子也被神尊传见了,现在还没回来。”池鸢补充道。
原来是徐悟召见,难怪云靖会在阳华境里。
这批入选内门的弟子里只有他能光明正大地向父母道别,恐怕也是徐悟特许的。
灵秋心里,太霄辰宫优待云靖的看法又牢固几分。
她看看腰间的香囊,举起来问池鸢:“你觉得这香囊绣得好吗?”
池鸢看着有些歪斜的针脚和只能勉强辨认出品相的两只鸳鸯。
对着灵秋明若烛火的眼神,她实在夸不出一句违心的话。只好小声纠结道:“虽然这只香囊模样……平平,不过是圣子亲手所赠,所谓礼轻情意重,想必圣子的心意绝没有半分作假!”
“得了吧。”灵秋摆手,“很明显你也觉得这香囊难看。”
看来还真是自己不知哪里惹了他。
既然如此,怀着微弱的期望,灵秋接着问池鸢:“昨日的桂花糕在哪儿?就是我让你告诉云靖让他热起来的那些。”
池鸢闻言露出为难的表情,纠结道:“回师姐,桂花糕……没有了。”
“没有了?”灵秋不可置信,“他连桂花糕也不给我留了?”
“不是不是!”池鸢忙摆手,“圣子本来是给师姐留着的,只是、只是……”
“是什么?”
灵秋正等着池鸢回话,转头一看,好巧不巧,薛成昭端着一只白玉盘子朝这边走来,手里正捏着啃了一半的桂花糕。
他完全沉浸在香甜的美味中,丝毫没注意到一边的灵秋,大摇大摆地进了厨房,望着空空如也的锅向池鸢咋呼道:“师妹,桂花糕没了!?怎么只做了这么一点啊,我还没吃饱呢!”
“师姐……如你所见。”池鸢埋下脑袋,伸手指向厨房。
她语速飞快:“薛师兄昨日晚上回来饿了就把厨房里的饭菜吃掉了,早上更饿就把桂花糕也全吃了。他动作太快,我根本来不及拦……”
“是吗?”
灵秋挑起一抹冷笑。
这厢,迟迟没能等到回应的薛成昭终于朝这边看过来。
然而还没等他看清楚,手中盘子被一股强劲的剑气击中,噼啪一声碎成了渣渣。
“我靠!师妹你——”
薛成昭的话彻底断在喉咙里。
灵秋站在不远处,对着他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阳光明媚,薛成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昨晚池鸢说过什么来着?
他努力从饿得昏头的记忆中提取出她的话。
噢,灶上的饭菜和糕点都是大师兄特意给凌秋留的。
给凌秋留的。
凌秋的。
天杀的!他抢了凌秋的饭!
他完了。
薛成昭当场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大大方方地迎上前:“凌姑娘。不,凌师姐!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稳住,只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她未必会对他怎么样。
只要坚持到大师兄回来就能得救了!
薛成昭走朝灵秋走去,还没靠近,一道剑气立即朝他飞来。
薛成昭眼疾手快地闪开,一面逃命一面叫道:“我错了,我错了!这完全是误食,是误食啊!”
剑气像老鹰捉小鸡似的追着他满院子跑。
薛成昭大声道:“太霄辰宫禁止同门相残,你快住手!住手!”
灵秋的声音传来:“不好意思啊薛师弟,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控制不了剑气了。如果不小心伤到你,完全是误伤,是误伤啊!”
她冷哼一声,语气毫不慌张,只顾驱使剑气猫捉老鼠似的追着他打。
薛成昭感受着皮肉上传来的冷意,抱头鼠窜,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这么交代在这儿。
慌不择路下,天边忽地飞来一道法咒,打在剑气上,瞬间将它击得粉碎。
灵秋惊愕转头,却看见云靖和嵇玄尊者双双落地。
薛成昭当即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大喊道:“师兄救命!”
“发生什么事了?”云靖微微蹙眉。
薛成昭:“凌秋要杀我!”
云靖的眼神落到他身上——薛成昭手里还紧紧攥着剩下一半的桂花糕。
“她不是无故杀你。”
他本想这么说。
然而余光瞟到一边满脸肃色的嵇玄尊者,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质问:“太霄辰宫禁伤同门,凌师妹方才是在做什么?”
“你叫我什么?”灵秋不可置信,身后的池鸢早已无比迅速地跪了下去。
池鸢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跪下,口中同时道:“拜见尊者、圣子。”
灵秋看一眼云靖身侧对自己冷眼相待的嵇玄,只见他那两道浓眉斜飞入鬓,如怒弓绷紧,显然正压抑着火气。
云靖的脸色是冷的。
池鸢在身后疯狂拉扯她的衣角。
周遭威压隐隐约约,似有爆发之意,强力远在她所能承受的范围之上。
沉默片刻,灵秋当即跪下,垂首道:“拜见尊者,拜见圣子。”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扮可怜愈发熟练。
嵇玄这才开口质问道:“为何纵剑追赶同门?”
灵秋带着颤音,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并非有意,实在是弟子重伤未愈,尚且不能控制灵力,这才纵使剑气飞出,不小心惊吓了薛师弟。”
她不经意一动,衣袖上移半寸,灵脉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便暴露在众人面前。
徐悟施下的符咒依然环绕在手腕上,日夜不停地疗愈着受伤的身体。
嵇玄的眼神自她身上扫过,冷哼一声,问薛成昭:“是她说的这样吗?”
他所带来的压迫感太强,薛成昭双腿一颤,跪了下去,当即道:“回尊者,确实如此,是我一时情急,误会了。”
开什么玩笑,早在家中他就听说过,太霄辰宫十二主位,最不能惹的就是这位嵇玄尊者。
传闻此人嫉恶如仇,平生最恨妖魔,为人不苟言笑,治下极严,严格奉行太霄辰宫门规。
一旦被他抓到错处,不仅得不到半分怜悯,甚至还会重罚、狠罚,雷霆手段,简直就是太霄辰宫活阎王。
他本就自觉对不起灵秋,眼下便存心替她把今日之事遮掩过去。
薛成昭紧张地等着嵇玄发话,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自己被他瞧出什么异常。
好在嵇玄什么也没说,只是发话道:“今日在场之人罚跪静思三个时辰。”
他特意指了指灵秋:“你。跪十个时辰。”
言罢拂袖离去。
离开之际,嵇玄向云靖严肃道:“这批入太霄辰宫的弟子里你是师兄,自然要做好师兄的样子,切忌偏袒徇私,折辱了仙门圣子的名声。”
他御剑上天,居高临下:“师兄命我和妙华两人一同授你法术,你且记着,倘若叫我发现你行事不正,后果只会比你能想象到的糟糕百倍。”
利剑在天上划出深深的裂痕,强大的力量扑面而来,几乎叫人窒息。
云靖站在陡峭的悬崖边,死死注视着嵇玄的背影,直到他的气息彻底消失在天际。
灵秋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
总有一日魔族踏平太霄辰宫,她要把这些仙啊尊啊的杀得毛也不剩!
去死吧。
她把手伸向腰间,两三下解开香囊,大步上前,当着云靖的面将那两只绣得像彩鸡的鸳鸯狠狠扔下悬崖。
护她?
护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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