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月中桂子
如果不是身处太霄辰宫, 灵秋断然不会给祁素商留下这样多倾吐心意的机会。
她听着祁素商絮絮诉说着胥阳山下的往事。冷眼旁观这出情感倾泻而出的独角戏,仿佛一个全然的局外人。灵秋心头没有半点波澜,唯余一丝淡淡的恶心。
原来人间把这样的事也一样称作喜欢么?
灵秋觉得可笑。
祁素商像是拿准了她不敢再太霄辰宫内公然大开杀戒,连眼前的利剑也不顾了。
他的情绪如此饱满, 痴心与愤懑齐齐喷薄而出, 灵秋却开始走神。
不知道云靖现在在做什么呢?
想到这儿, 她再也不想浪费时间,手一挥就收了剑阵。
“收起你这副自作多情的模样吧。”
灵秋看着祁素商, 语冷如霜,眼角不自觉斜斜一挑——那是嘲讽的意思。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
她顿了一顿,却是连狠话也懒得再放, 径直往外面走去。
疾步快走至门口,脚步突然停下来。
“对了,”灵秋回过头, 看着经阁中间怅然若失的青年,轻飘飘地吐出一句,“你的厨艺很差。”
随后便再也没回头。
戒律堂罚跪的那天,游观青送来的饭菜与平日里的味道差距甚远。后来两人聊天时她顺口提了一嘴当日的情形, 灵秋心里便有了猜测。
她极聪明,从祁素商主动暴露灵剑门少主的身份出面替她铸剑时就有所察觉。
只是那时她以为他图的是利。
她想,为了师姐欠祁素商一份人情也没什么大不了。
谁知道他图的是情。
灵秋尚不清楚情之一字的真正含义。她只是明确地知道, 纵然自己这辈子有朝一日登上世间至高至强之位,也绝不会与除云靖之外的人成婚。
在魔域时,焱狰有数不清的宠妾魔妃, 为她生下数不清的手足弟妹。
混乱靡丽的魔宫抛却了伦理道德,淫词艳曲与靡靡之音混作一团,夹杂着脂粉裹挟的血泪, 与此同时,史书里正大写特写着魔尊对芙蓉妃的痴心不渝。
如此割裂,如此艳俗。
她觐见焱狰,便不得已走进腐烂的香粉与情/欲浸润的空气里,不得已听到婉转凄情的浅唱低吟。
一切的一切都让灵秋觉得反胃。
过去的经历坚定了她的想法。
既然已经选择云靖作为相伴一生的人,世间的其他男子势必在她眼中淡化为模糊而渺远的虚影。
祁素商的莽撞冒犯了她,饶他一命,就当还了先前铸剑的人情。
灵秋匆匆赶回九凝峰,饭菜香已经飘了满院。
云靖正在厨房中忙活,衣袖挽起,露出一截白皙干净的皮肤,半隐在缭绕的蒸汽里。
灵秋心头翻涌的呕意逐渐平息。
她倚在院门口静静看他动作,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云靖偶然抬头,对上她的目光,才弯弯唇角,露出一道浅笑。
灵秋快步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云靖。
怀中人身形一顿,手上的动作猛地停下来。
他没有问她今日晚归的原因,只顺从地由她抱着。
手臂上仍隐隐可见蜿蜒的瘢痕,幸亏天色暗了,不细看的话一点破绽也没有。
体内血液翻滚着,毒素沿着经脉缓缓游走,如细丝绕骨,一时冰冷,一时又是灼热,
云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身后人开始不安分地在他颈侧轻轻蹭着,绕到侧边来,踮脚靠近,唇几乎就要碰上。
云靖生硬地偏过头,避开了。
“……在做饭。”
他的声音又涩又轻。
灵秋怔住,完全没想到他会拒绝自己
她盯着云靖看了好一会儿,环在他腰上的手松开了,自己退到厨房外面去,找了张凳子坐下,撑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继续盯着他。
云靖被她看得脸皮发烫,对比之下,连体内的煎熬也淡了几分。
饶是如此,他仍决心不去吻她。
下午在藏经阁外听见的话就像刀子一样插进心里,虽然早有预料,还是觉得委屈。
明明已经做了不能回头的事,心里却还是止不住的难过。
这些心绪她哪里知道呢?
他不能和她明说。不敢和她明说。
至少也该给自己留一点尊严,哪怕只是半天的时间。
云靖不敢吻她,只怕一亲吻,自己就会立刻心软,所有委屈都心甘情愿地咽下去,明知道前面就是万丈悬崖也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他正努力而徒劳地为自己设置阻碍。
就这样清醒地沉沦。
魂牵梦萦的人就在面前,云靖垂下眼,指尖止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因为毒素侵扰,抑或是内心强行压抑的渴望。
灵秋只觉得今日云靖格外冷淡。
用完饭,他一声不吭地收拾碗筷,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单薄
当日意气风发的银霜楼少主在他身上只剩隐约残影,依稀可见过去的影子。
灵秋这才惊觉短短半月以来云靖比从前清减了太多。
她心里那点不懑顷刻间便散了。
由他去吧。
灵秋心想。
她修的是逍遥道,当年选择这一道的原因也极简单。
别的道要么爱苍生,要么遵天道。她杀气太重,心里也从没顾忌过天下苍生,平生只愿遵循自己的道,执拗至此,随心所欲最好。
逍遥道讲究无为而治,离开魔域修道十年,她待人接物竟比从前更为宽和。
没人能逼她就范,只是很多时候,一些无伤大雅的事她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点,对待亲近之人尤其。
就像先前云靖不由分说地给她绑上千里同心绳和千里同音咒。
就像有些时候他不顺她的意,刻意用话来刺她。
如果她真的不乐意,没人能逼她接受。
可是想一想,明明只隔了半个月,这些事却像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是夜,灵秋睡在自己的屋子里。
在那之前,云靖向她道晚安,态度清冷而疏离,说完后便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传来上锁的声音。
灵秋站在院子里,愣住了。
这是正常的吗?
她只恨大师姐不能在身侧解惑,跑回房里刷刷写了封信,用灵力飞速传回胥阳山。
迄今为止,灵秋对于人间男女婚事的了解大多来自江芙的教导。
师姐能教给她概念却不能让她懂得情感。
只是比起焱狰的荒淫,灵秋明显更青睐凡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理念。
她试着用学到的概念来理解自己和云靖的关系,所以直接跳过感情。
订婚无疑就是成婚。
师姐说过,夫妻应该是恩爱的。所以在阿紫的幻境里见到他与阿芙的瞬间她才会说出那句“好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啊。”
灵秋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恩爱。
她可供参考的范本只有自己的父尊与母妃——这显然是个糟糕至极的例子。
因为年龄的限制,关于成婚,江芙最多给她讲到亲吻而已。
灵秋喜欢亲吻时的感觉,那瞬间,她感受到近乎轻盈的快乐。
或许这就是凡人说的“恩爱”。
她不假思索地把亲吻与爱联系在一起,接受亲吻就是恩爱,而今日云靖回避她的亲吻就是不恩爱。
灵秋心中警铃大作,不出片刻就连写了两封信,接连向胥阳山发去。
一套动作做完她才想起自己和云靖订亲的事还未通知师父,连忙又写了一封信专发给逍遥散人。
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弟子决意与云靖成婚。
是名副其实的通知。
写完信,灵秋才稍微平静一些,自己滚到床上翻来覆去,沉沉睡去。
月明星稀的夜里,万籁俱寂。
轻轻的,房门发出“嘎吱——”的声音,黑暗里一道身影渐渐接近床榻。
身侧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灵秋在睡梦中皱了皱眉。
迷糊间感觉有人凑近,因为气息过于熟悉,并未激发她的警惕。
她紧跟着翻了个身,感觉有人贴了上来。
灵秋艰难地睁开眼,云靖的轮廓半隐在黑暗里。
他披着外衣,墨色头发披散着,眼睛很亮,悠悠晃动着温柔的水色。
“你干嘛?”
灵秋往内侧挪了挪,迷迷糊糊地问。
“我睡不着……”云靖的声音哑哑的,小心翼翼。
“对不起。”
他一寸寸贴近,把脸埋进她颈侧,呢喃着道歉,潮湿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有些痒。
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他的衣衫被夜风吹得冰凉。
灵秋强打精神问他:“怎么了?”
“梦见你不要我了。”
腰上的手收了收,把她拖进怀里,搂得更紧。
云靖的声音带上哭腔。
“我不会不要你。”灵秋困得打哈欠,“我只要你……”
想着明天早上再和他好好说,话音刚落,她又睡过去。
云靖的心剧烈跳动着,撞得胸腔发疼。
她只要他。
一瞬间,他僵在原地,连眼睫也不敢眨动。
只要他。
是因为真的喜欢他,还是仅仅因为他的容貌比其他人都好看?
白日里她拒绝祁素商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温热的安慰像一柄慢刀,一点点割破他小心维持的表面平静。
紧绷着的渴望再也抑制不住,云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只是小心翼翼。
他开始想要更多。
狐狸尾巴在空中散开,黑瞳逐渐变了颜色。
她是他的。
想让她只对他一个人软语温柔。想让她别再把眼神分给别人。想要她永远留在自己怀里。
她是他的。
绝没有退让和放手的余地。
细密而炽热的吻一点点落在颈侧,灵秋从睡梦中分神,睁开眼睛,撞入九尾狐的瞳孔,魅术顷刻缠绕。
体内顿时涌起一股燥热,让她瞬间清醒。
仔细看过描述九尾狐的书册,天生的血脉之力让她瞬间意识到云靖在对自己做什么。
自两人确认心意那日起,澄心院外的结界每晚常设,如此一来院内两人便可放心大胆地亲近。
在没有魅术影响的情况下。
湿热的吻落下,灵秋努力维持着仅存的理智,猛地推开云靖:“不准对我用魅术。”
听到那个词,云靖一愣,想到民间话本里那些不要脸的狐狸精,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辩解道:“我……我没有。”
“我不是那种狐狸——”他急了,声音也发颤,“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让你别那么快不喜欢我!”
灵秋已经完全听不进他的话,自己挣扎着下床,跌跌撞撞地摸到桌上的茶壶,拿起来猛灌数口凉茶。
“你用了魅术。赶紧把、把眼睛收、收回去。”
她语无伦次。
云靖在一边急得团团转,想靠近她又不敢,干脆听话地把眼睛紧紧闭上。
灵秋原地打坐,开始大念特念清心咒。好一会儿,总算感觉体内汹涌的欲望渐渐平息。
她站起来,云靖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睛死死闭着。
“狐狸真是害人不浅啊。”
说话间,她凑过去轻轻吻他,摸到一片冰凉,才发觉他哭了。
灵秋命令道:“没我的话不许睁眼。”
云靖倾身迎合她的吻,彻底没了下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灵秋心想,应该不用再催师姐回信了。
书上说九尾狐妖会在两种情况下使用魅术。
一种是修炼多年的狐妖,已经能够熟练操控魅术,常用来引诱目标,是主动。
一种则是灵力天赋极高的狐妖,会在喜欢一个人却害怕对方不喜欢自己的时候无意识使用魅术,是被动。
云靖无疑属于后者。
他觉得她不喜欢他吗?
那就一直说喜欢他。
灵秋一边吻他,一边摸着狐狸耳朵安抚。
“我给师父和师姐去了信,说了我们的事。”一吻结束,她握住云靖的手,“明年下山历练,途中会经过胥阳山。到时候你就和我一起回逍遥派去见师父。”
云靖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震惊之下,金绿色的竖瞳渐渐恢复原状。
他知道逍遥派对灵秋的意义。逍遥散人待她如师如父,此举无疑是将两人的关系在长辈面前挑明。
虽然太霄辰宫里有神尊和各位尊者,但他们对灵秋和他的意义却远不及从前的故人。
其实一直以来,云靖从不敢彻底把她说的成亲一事当真,尤其是在今日之后。
他没料到灵秋会直接写信告知逍遥散人。
云靖顿时紧张起来:“要是你师父和江师姐不同意……”
灵秋打断他:“我是写信通知他们,不是征求同意。”
云靖闻言立即又说:“我还未写信告知父母。”
他坐到桌边,点燃了灯,跟着拿起纸笔来:“我现在就写信给他们。”
段若霜和云正早早下令不许门内弟子接收云靖的信件,他先前给于风偷偷传过几封信也被他们发现,从此切断了联系。
云靖清楚,这封信他们绝不会看,自己的婚事根本没人会在意。
他只是不想让灵秋觉得自己轻视她。
又或许,本着十八年的亲子缘分,自己成婚也该写一封信给云正和段若霜。
就当是绝笔也好。
信很快写好了,灵秋先拿起来通读一遍,觉得他把自己夸得太厉害,不过如果不是这样厉害的人,银霜楼也不见得能同意。
她把信封好,用灵力迅速发了出去。
银霜楼的回信总也不到,过了几日,逍遥派的回信先来了。
比起江芙写了长长的三页纸,逍遥散人的回信非常简单。
雪白的信纸上只写着四个大字——因果自负。
随信附上一册《梵海无相经》,主洗涤杀气,少了一页。
原来经书飞过雾晴峰附近时被风吹散,遗落一页,晃晃悠悠,正巧飘到徐悟脚边。
他低头捡起来。好巧。正是多年以前南宫氏大小姐临书窗下,轻轻念出的那段话。
“万法皆空,执念者自缚。一念不舍,万法道皆苦。”
彼时柴扉小扣,名动天下的神尊还只是初出茅庐的莽撞青年,在漫长寒冷的冬夜空耗灵力,要为爱人种出一朵生于仲夏的凌霄花,不知天高地厚,终究情深缘浅。
天长地久,未必长伴。
海誓山盟也成空。
遗憾何止于此?
失去妻子后,两个女儿一个死在他面前,另一个至今不知下落。
大概十世家的血脉总有相似之处,有无数个瞬间,他看着灵秋,恍惚从那陌生的眉眼中读出几分熟悉。
一闪而过。
天命血脉的诅咒能消除吗?
五百年前他做过一次的事,还能再来一回吗?
徐悟看着手上的经文,目光愈发深沉。
第62章 月中桂子
世上从没有天命血脉活过二十岁的先例。
云靖耗费大量的时间遍查典籍, 终于惊动了徐悟。
灵秋是十世家唯一在世的血脉,因为南宫氏族的关系,徐悟对她总有几分天然的亲切。
是故他不仅没有阻拦,反倒尽力为云靖提供便利。
只是徐悟打心眼里不信云靖能找到方法。
一如当年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他自己。
如果世上真有能解除诅咒的方法, 也要付出极为惨烈的代价。
这代价五百年前他付过一回, 此生也只能付这一回。
灵秋是十世家的血脉, 却不是南宫家的后裔。
徐悟打开密室,残缺的《梵海无相经》正供奉于妻女的灵位前。
修道之人, 修了一千年,依然修不成大道飞升,原因都在这里了。
现世安稳。
转眼在太霄辰宫度过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 灵秋离名义上的二十岁又近了一寸。
云靖破解诅咒的心情愈发急切,整日废寝忘食地捧着书册看,连分给她的时间也少了。
灵秋对此颇有微词, 趁他专注看书,耍赖般趴到他背上,一把抢过他手上的书册,举到自己面前。
她看着残破古籍上关于天命血脉的记载, 不由道:“与其研究天命血脉,还不如找一找解除血蛊的方法。”
半年之期将至,手臂上的蛊虫再度浮现, 这些日子她忍得辛苦。
所幸当日在江底,阿紫以身为介替她引出部分蛊虫,否则恐怕要比现在疼得更厉害。
云靖成日与她黏在一起, 一定会察觉异常。
云靖听到灵秋的话,微微抬头,将人从身后拉到怀里, 哄道:“解血蛊的事成昭正做着。”
自从知道薛成昭与游观青的事,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好,连带着称呼也变了。
薛成昭有事没事就到九凝峰来找云靖,有时灵秋与他也能聊上两句,相处氛围是从未有过的和谐。
当日江底所见所闻给薛成昭带来的震撼太大,以至于每每想到阿紫的经历与结局他都忍不住扼腕叹息。
目睹阿紫消散之后,薛成昭下定决心:除魔族,解血蛊。
他将这两件事视作毕生理想,只待启程北方。
在此之前,薛成昭先将太霄辰宫里关于魔族蛊术的书借了个遍,又找云靖拿了部分孤本古籍。
研究得像模像样。
这件事灵秋也知道,只不过她一点也不相信薛成昭能找到解蛊的方法。
事实上,血蛊并非无方可解,否则当日江底那些被蛊虫侵蚀的人又是怎么活过来的呢?
阿紫只说她是世间唯一能救那些修士的人,却从没说过原因。
灵秋自己知道。
她的血脉特殊,天命血脉养出的蛊虫强于世间所有其他的蛊虫。
一物降一物,她血里的蛊虫精魄可以腐蚀江底的蛊虫,也可以杀死修士体内的蛊虫。
而她的血,因为带着血脉之力,可以使濒死之人复生。
双管齐下,自然能保众人安然无恙。
然而除她以外,世上已经没有天命血脉了。
没有人能用骨血培育出比她体内更强的蛊虫,更没有人能有方法保证取蛊之后她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这一局棋下到她这里已经是死局。
如今她只能依靠宿妄定时送来的解药,期望自己能与体内蛊虫一直相抗到寿终正寝的那天。
宿妄是进不了太霄辰宫的。
尤其是在四处都挂上能探查魔气的伏魔铃铛之后。
灵秋的目光移向远处,窗外那棵桂花树生得极大,枝干盘错,树影笼住了半个院落。
春末的时候,云靖不知从哪里移来这树,说是等到秋天就采桂花给她做糕、酿酒、做香囊。
夏天的时候,桂花树不开花,数千片叶子低垂,绿得茂盛,落下的阴影聚在一起,像一口古井,是一种静默的沉寂。
因为种了这棵树,第二日专管建造的师姐就带人来给每个树杈子上挂满伏魔铃铛。
红色的飘带挂在绿叶之间,树也变得活泼起来,再没了往日的寂寞。
满树殷红鲜艳得刺眼,灵秋日日从满树伏魔铃铛底下经过,越发焦躁。
太霄辰宫四周自然有不让弟子随意出入的禁制,她想尽办法找到专管采购的师兄,希望能得到一个下山的机会,对方却严词拒绝。
破仙门真是不给人活路。
灵秋整日茶饭不思,挖空了心思谋划怎么避开众人、绕过禁制下山找到宿妄,分给云靖的心思一下子少了许多。
这两人各怀心事,各自沉浸在各自的事里,待在一个房间,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一整天连话也说不上一句。
终于,云靖在浩如烟海的残破古籍中找到一条值得关注的线索。
他猛地抬起头,觉得后背发冷。
回头一看,灵秋坐在离他八百丈的地方对着太霄辰宫地形图冥思苦想。
这下换云靖走过去把脑袋往她肩上凑了。
“你给我想个办法,让我偷偷下山去玩。”
灵秋在地形图上画出两个圈,问云靖:“是从这里出去,还是这里?”
云靖靠在她身上,黏黏糊糊地默诵门规:“太霄辰宫禁止弟子擅自下山。你若想下山,我带你去就是。”
“你为什么能带我下山?”
灵秋愕然。
云靖道:“因为我是圣子。门规说了,自仙尊以上及圣子可以自由出入太霄辰宫。”
“真的?”
灵秋大喜。
云靖见她惊讶的模样,心里觉得又可爱又甜蜜,将人揽过来吻住。
看来做圣子也并非全是坏事。
为保性命,灵秋第二日便让云靖带自己下山。
不知道宿妄能不能抓住时机,把解药给她。
灵秋知道,魔族的人一定就在太霄辰宫附近时刻监视着自己。
翌日,两人坐在闹市中间。
小茶馆里,说书先生正在讲一出亡国旧事,说的是一千年前的燕泠国国君与一平凡女子的爱情故事,结局悲惨。
灵秋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神不住往四周打量,心里嫌弃这个故事太过俗套。
云靖却听得极认真。
国君爱上了女子,两人不顾世俗的眼光,突破重重阻碍结成夫妇。可是原本强盛的燕泠国却在迎来新王后之后极速衰落。
亡国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头上,王后被世人认作妖孽,万民情愿要将她施以火刑。
人们举着火把闯入宫殿,逼迫国君行刑。十八岁的皇太子长跪于众人面前,苦苦哀求。
国君面对自己的臣民和爱人,陷入两难。
云靖问她:“如果你是国君,会怎么做?”
灵秋不假思索道:“我不会杀死王后。妖孽算什么?若决意要与一个人在一起,就算他是妖魔鬼怪在我面前现了原形,我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
一番暴言引得众人侧目。
旁边喝茶的青年当即一拍桌子,反驳出声,直嚷嚷着“妖孽该死!”
周遭众人亦有论调,理智的说处死王后才能平息民愤,极端一些的干脆斥灵秋不辨是非。
灵秋掀起眼皮瞟一眼说话的人,冷笑道:“我看这个故事里该死的另有其人。”
“王朝倾颓,大约是君王治国不力。与其纠结是否处死王后,燕泠国君合该找根绳子把自己给吊死,当场传位于太子。”
“若没有治国之才,亡国是自然的事,何必白白占着位置,错怪王后?”
“若不是昏君,还要亡国,那大概是因为这个国家的愚昧之人实在太多,就连天道也看不下去,随手清理罢了。”
灵秋端起茶,微微抿了一口:“无德无能之辈,整日不是嚷着杀那个就是喊着烧那个,死了倒干净。天道恒常,即便与王后有关,也是替人间清理门户,大伙儿反倒应该感谢她才是。”
在场众人被她这番歪理噎得说不出话,觉得不对,一时却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唯有云靖低头轻笑出声。
有人问说书先生:“后来呢?”
后来,王后不忍看丈夫和儿子受煎熬,主动承认了巫女的身份,请受火刑。
然而行刑当日风云大变,一伙不知从哪来的修士提剑闯入,血洗了王宫。
凡人怎么抵抗得了身怀异术的修士?
国君与王后为了保护太子双双殉国。
除失踪的太子外,所有人都死在了那一天。燕泠国就此国破,渐渐消失了在历史长河中。
“看吧。”灵秋咬了口糕饼,皱了皱眉,“这就是违逆天意的后果。”
云靖熟练地接过她吃了一半的糕饼,指腹按上她的唇,轻轻擦掉唇边的碎屑。
亲昵的动作毫无保留地落到远处青年的淡漠的眼睛里。
忽然之间,耳边传来一阵铜铃轻响。
灵秋下意识朝腰间看去。
在万丈崖底宿妄曾给过她一只铜铃,因为四周结界,她没法将铜铃取下,看着又实在碍眼,干脆施法将这铃隐去,眼不见心不烦。
如今铃响,灵秋意识到是宿妄在提醒自己,他就在附近。
“阿靖,这糕好难吃。你到外边去给我买些别的蜜饯果子来,好不好?”
她找借口把云靖支开,环顾一圈,果然瞥见角落里熟悉的身影,不动声色地离开座位。
楼下,说书先生下去了,台子上正在演一出戏曲,两人以人群作掩护,假意看戏,顺利相见。
灵秋低声催促:“快点,解药给我。”
宿妄瞥一眼她腰间,空空荡荡的,只挂了一只香囊。
“鸳鸯啊。”
他不急着给解药,反倒和她闲聊起来,语气冷淡:“殿下和刚才那个凡人是什么关系?”
“与你无关。”涉及云靖,灵秋的语调变得冷肃,“你只是来送药的,不要越界。”
“越界的恐怕不是我吧。”
宿妄脸皮紧绷,语气愈发阴森,如同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嘶嘶威胁道:“要是尊上知道殿下在仙门给自己找了个情郎,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重重咬下“情郎”二字,灵秋蓦地发出一阵冷笑。
宿妄道:“怎么,我说错了吗殿下?”
“云靖是仙门圣子,又是徐悟的亲传弟子。我接近他不过是为了探取乾坤山海图的下落。宿妄大人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喜欢一个仙门中人吧?”
灵秋看一眼宿妄,冷嘲道:“大人莫非是凡间话本子看得太多,看伤了脑子。”
“殿下的意思是我误会了?”
宿妄轻笑,忽而话锋一转,却裹挟上三分怒意:“殿下是堂堂魔族太女,何须如此糟践自己,委身于仙门中人!”
“糟践?”
灵秋佯怒道:“离先祖预言的期限已不足百年,为了魔族,为了父尊,我必须尽快找到乾坤山海图。逢场作戏又如何?宿妄大人如此看不过眼,有本事你回去就禀告父尊,自己来啊!”
“没想到我为魔族鞠躬尽瘁,在宿妄大人眼里原来就是糟践自己。想想真是寒心呢。你在父尊面前也是这么说我的么?”
“殿下,我不是这个意思……罢了,是我失言。”宿妄低下头。
一只白瓷瓶同时落到灵秋手心。
她毫不犹豫地打开瓶子,将其中苦涩的汁液一饮而尽。
“帮我查件事。”灵秋把空瓶子递还给宿妄。
宿妄收敛了阴阳怪气,正色道:“请殿下吩咐。”
灵秋道:“去查一种叫做‘神火’的法术。尤其是人妖两族,尤其是混血。”
宿妄皱眉道:“殿下查这个做什么?”
灵秋本意是想利用宿妄替自己查云靖的事,见他追问,随便找了个理由:“我怀疑这个法术与乾坤山海图有关。你只管去查了回我,务必仔细。”
宿妄道:“明白了。”
灵秋点头,正想离去,却听他接着问:“此事可要让尊上知晓?”
真是奇怪,宿妄对焱狰不是一向忠心耿耿吗?
灵秋怀疑他是在试探自己,回道:“若宿妄大人记得,自然可以禀明父尊。”
“对了。”她看一眼宿妄身侧,“平江在你那儿可还适应?今日怎么没见他来?”
宿妄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平江一切都好,殿下不必挂心,只需时刻记住自己卧底仙门的目的。”
他的扫视线过灵秋腰间的鸳鸯香囊,幽幽道:“千万不要假戏真做才好。”
“我自然有数。”
远远看去,云靖抱着蜜饯走到茶馆门口,灵秋立刻抛下宿妄,回了座位。
说到乾坤山海图,这段日子以来,她总算摸清徐悟进出雾晴峰主殿的规律,正想着找时机进去查探一番。
找了个月朗星稀的深夜,灵秋把自己小心翼翼地从云靖怀里抽出来,轻手轻脚地飞出九凝峰,朝着雾晴峰飞去。
主殿耸立在夜色中,幽暗的冷光透过薄薄的窗户,像一头浑身嵌满无数眼睛的恐怖巨兽,沉默着,冷眼蔑视世间万物。
“嘎吱——”
厚重的木门发出细小的呻/吟,是行将就木的叹息。
灵秋隐匿气息,悄悄推开侧门,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
四周太昏暗了,她有些喘不过气,强打精神,四处寻找乾坤山海图的踪迹。
雾晴峰的主殿出乎意料地空旷,灵秋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除了空气之中隐约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还有一丝奇异的、烧焦般的气味。
难不成徐悟将乾坤山海图放到了自己的卧房里?
她正疑惑,突然间脚下一顿。
地面向下凹陷一寸,灵秋猛地低头,只见夜色中,整个主殿的地板纵横交错,逐渐显露出微弱的幽光,竟是一方形态奇异的法阵。
她俯下身子仔细研究,惊讶地发现这阵残缺不全,居然只有半截,乃是死阵,根本无方可解。
实在古怪。
莫非乾坤山海图就藏在地下?
灵秋敲了敲地面,无论哪里都是实心。
“一半……一半……”
她喃喃自语,忽然之间灵光一现。
灵秋来到方才触动机关的地方,顺着幽光望向天花板。
天为乾,地为坤。
灵秋向天花板施咒,果然,另外一半阵法显露出真容。
两阵相合,才能解出其中关窍。
她天资聪颖,不出片刻便得出结论,驱动剑气,迅速破阵。
天地之间,一幅卷轴缓缓展开,上书五个大字,正是乾坤山海图不假。
灵秋大喜,待图展开,立刻伸手去拿,不料手指却径直穿过空气。
眼前的图原来只是法术幻影。
她大失所望,眼前的乾坤山海图却已开始消散,更糟糕的是,天地法阵退守,发出一阵锐利的肃叫,犹如剑气划破长空,惊动了外间守夜的弟子。
“何人擅闯!”
厉声喝斥传来,灵秋忙闪身躲进了大殿角落的铜鼎之后。
“何故深夜喧哗?”
徐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闯入殿中的弟子行礼道:“禀神尊,方才有人擅自闯入殿内,被弟子察觉。”
“哦?”
徐悟的目光在殿中来回扫视。
渗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灵秋屏息凝神,指尖悄悄掐了个隐身诀,做好了与徐悟正面相对的最坏打算。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带着簌簌风声直扑而来。
来者未及行礼,便已步入殿内,语气不急不缓,唤道:“师尊。”
是云靖的声音。
灵秋猛地抬头。
慌乱间,她忽然记起,百密一疏,自己临走之前忘了给他下安神香。
“禀师尊,方才是弟子在殿中。”
云靖道:“弟子今夜与云逸师兄有约,这才到主殿来与师兄碰面。”
“是啊师尊。”云逸在一旁证明,“师弟是来找我疗伤的。”
云靖跪下请罪:“今夜实在是一场误会,惊扰师尊是弟子考虑不周。请师尊责罚。”
“既然是误会,就别再耽搁了。”
徐悟深吸一口气,严肃嘱咐道:“伤势要紧,切勿耽误修炼。”
“是。”
徐悟看云靖一眼,匆匆离去。
大殿重回寂静。
“走吧师弟。”云逸回头唤他。
昏暗的灯光下,云靖朝角落里的铜鼎投去深深一瞥。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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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缠生花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呢?
第一次是在阿紫的幻境。
她不记得仙门玉牌上特殊的禁制。
第二次是在闻人氏和宋氏被灭门的那天晚上。
那一晚有太多疑点, 那时的他满心都是对她的关切,几乎是下意识地忽略了。
为什么她明明苏醒却在江师姐面前假寐?
彼时云霄阁内淡淡幽香,他原本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二人初吻过后的那天清晨。
熟悉的香味飘过, 不出片刻他便沉沉睡去, 醒来时她早已脱身。
云靖早知道灵秋与旁人不同。
她行事不拘常理, 在一众循规蹈矩的仙门弟子中格外鲜明。
明明义正严厉辞到不惜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请求神尊惩罚闻人氏,却能毫无愧色地盗取云霄阁内的丹药。
明明先后遭遇水境蛟龙和魔族戮空, 重伤到险些自绝灵脉,却并不像其他修士那样对妖魔深恶痛绝。
发觉自己是妖的时候,就连他本人也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勉强接受, 可是作为正道魁首的灵秋却在一天不到的时间内对他言之凿凿、千般保证。
她像一枚光怪陆离的棋子,总在意料之外旁斜逸出。像从别处飘来的风。
她吻他的时候,像雾、像梦, 全然不像人间养出的骨肉。
云靖难以自控地坠落,疑虑在少数几个瞬间骤然明晰,在无数个平凡的夜晚悄然延伸,与他的情动一起蔓蔓生长, 紧紧缠绕住年轻的心脏。
云靖从不敢深想,疑虑尽数以吻封缄。
自从进入太霄辰宫,眼前迷雾重重。他强迫自己相信灵秋, 全心全意。哪怕明知她喜欢的不过是他的皮相。
这个世界上如果连灵秋也不可信,他还能相信谁呢?
可是缠生花只在夜晚生长。
每个晚上,他与云逸私下约定, 瞒着灵秋飞出九凝峰,痛饮缠生花的汁液。
那是他赖以生存的全部,是祛除他身上丑陋瘢痕的灵丹妙药。
苦涩的花汁与毒素一道滑进口腔, 云靖没有挣扎,更没有迟疑。
毒极寒,喉咙像被刀片割开,血也一寸寸冻结。
月色下,云靖的眼睫颤了颤,脸色愈加苍白,唇却被花汁沾染,红得骇人。
瞳孔深处隐隐浮动的一点红光,急促痛饮动作,以及品尝最后一滴汁液时不自觉流露出的渴望与急躁,都是代价。
缠生花只在夜晚生长,饮用花汁的人注定沦为黑暗的奴仆,在病态而靡丽毒/瘾中沉沦腐烂。
神火在他身上留下的丑陋痕迹太多、太密,云靖所饮下的毒液早已超过云逸的控制。
再这样下去他还剩多少时间呢?
云逸总算见识到何为饮鸩止渴。
他为云靖对缠生花展现出的超乎意料的耐性感到惊喜,又对他痛饮花液的行为感到担忧,以至于每回取血,心头总是无端涌上几分愧疚。
越是饮毒,越是察觉到自己对缠生花液一日强过一日的渴望,云靖越是不愿放走与灵秋相处的任何一点机会。
他几乎是将自己牢牢绑在她身边,以至于两人逐渐进展到晚上共睡一榻。
当然不是整晚,只是天黑以后和天亮之前的那一小段时间。
通常,云靖会在灵秋熟睡后起身去找云逸。
她总是睡得很熟,他也总是十分小心。深夜离去,然后赶在她醒之前回来,假装自己睡得比她更死。
灵秋从没发现过半点异常。
所以她才会大胆地在以为他睡着后悄悄潜入雾晴峰,放心到连安神香也忘了用。
云靖自始至终跟在她身后。
当然是无比、无比地谨慎。
他看着灵秋进入主殿,四处翻找,触发隐藏的阵法,急切地把手伸向一闪而过的乾坤山海图——传说中的仙门至宝。
乾坤山海图是仙门至宝。
云靖曾在无数典籍记载中看过。
世上想要乾坤山海图的人不计其数,其中最为狂热的当属魔族。
一直以来,魔族派出无数探子,只为寻找乾坤山海图的下落。
魔族对乾坤山海图的渴望,仙门之中几乎人尽皆知。
过去千年,人间凡是叫得名号的出门派都出过魔族的卧底,银霜楼有过,太霄辰宫尤其。
南边的魔族是在近十年之内彻底销声匿迹的。
自从太霄辰宫清洗了最后一批魔族探子,南方再也没有过魔族的影子。
除了四年前导致灵秋重伤的十二魔戮空,和阳华境中入侵的不知名魔族。
当日调查阳华境中发生的事时,太霄辰宫有意将目光投向十二魔中的其余魔族,始终没有进展。
什么人会入太霄辰宫盗取乾坤山海图?
到了这个地步,云靖再也找不到任何说服自己的理由。
她究竟是谁?
来太霄辰宫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灵秋回到澄心院的时候天还没亮。
云靖安安稳稳地躺在榻上,就像从没离开过一样。
他的呼吸声很轻,像是熟睡了。
灵秋借着月光走过去,还没碰到床榻,忽地被他用法力扣住腰,拉到怀中。
云靖低头吻住她的唇。不是白日里温柔的亲吻,是带着绝望和不安的吻,如同要把她整个吞入腹中。
这是灵秋第一次觉得喘不过气,轻轻推了云靖一下,却被他抱得更紧。
他吻得太急,太乱,几乎是咬着她在亲,呼吸灼热,毫无章法,整个人都在发抖。像是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拼命抓住最后一口气。
即便是在黑暗里,云靖也不敢抬头去看灵秋的眼睛。
他只能一遍遍地、不停地吻他,用尽全部的力气,仿佛这样,时间就能静止,她就会留在他身边。
就这样缠绵着,过了好久,终于找回半分清明。
“……你去哪儿了?”
夜色里,他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一边吻她,一边颤抖着。
“醒来没看见你……我有些怕。”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眼神是空洞的。
云靖知道她不会说实话。
可是出乎意料的,灵秋回答了他的话。
“我去雾晴峰了。”
她把自己往他怀中凑了凑,小声说:“我去找一样东西。”
云靖整个人一震。
砰、砰、砰——
心脏狂跳起来。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灵秋却继续道:“你知道乾坤山海图吗?”
“知道。”
云靖飞快眨了眨眼,环住她的手紧了紧。
“我听人说,乾坤山海图可以令死人复生。”灵秋的手指在他胸前描画,“我想用它复活我的……父母。”
云靖内心大震。
灵秋继续说:“这就是我无论如何也要进入太霄辰宫的原因。”
她深吸一口气,重复:“我要拿到乾坤山海图,用它让我的亲人复生。”
真假参半的话最不容易让人识破。
灵秋心里清楚云靖一定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她只是不清楚他到底发现了多少。
今晚发生的事实在太巧合了。
他出现得几乎恰到好处。
灵秋本可以像之前一样随口扯一个借口,她知道云靖会信,不信也会信。
不过这样一来风险就太高了。
如果云靖不知道她在雾晴峰还好。
一旦他知道,两人之间的信任恐怕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他虽然傻,也说不好下一秒就会猜想她是魔族探子。
虽然云靖不一定会向太霄辰宫告发她,这件事后,两人的关系只怕会大不如前。
云靖是她认定要共度一生的人。
在这件事上,灵秋不想赌,也输不起。
所以与其费心思遮掩,不如坦荡一些。真话混着假话一起说。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没错。
云靖的声音显而易见的软下来:“人死不能复生,世上怎会有能让死者复活的方法。此举有违天道,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自己在书里看到的。”
灵秋不打算供出阿紫,皱眉道:“违逆天道又如何?我从未见过母亲,从未像你一样拥有父母的疼爱,如今有让至亲至爱重回世间的法子,是真是假自然都要尽力一试。”
她从云靖怀中撤出,看着他道:“难道你要阻止我?”
“小秋,世界上根本没有能让人死而复生的法术。乾坤山海图是仙门至宝,一旦神尊发现你盗取至宝,你会有生命危险的。”
云靖严肃道:“今日如果不是我碰巧发现你不在,会是怎样的后果,你想过没有?”
他劝她:“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执迷不悟?”
灵秋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道:“我问你,如果今日死的是你的父母,你会不会和我做一样的事?”
“不会。”
提到父母,云靖不免一阵心痛,却也无比坚定地给出答案。
他始终坚信世上绝不可能有起死回生之术。
灵秋闻言冷笑一声。
“好啊。”她看着云靖,“如果是我呢?”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有人……”
“不要!”
云靖猛地将她揽进怀里。
“你不会死,我决不许你死!”
溢出的泪都洒在颈侧。
只是听到她说出那个字,云靖便感到神魂俱碎般的痛苦。
灵秋攀住他的手臂,继续说:“如果有人告诉你有能让我复生的方法。阿靖,你会怎么做?”
她放轻了声音:“你会不会像我一样,冒险也要试一试?”
他会的。
一定会的。
不要说是冒险,哪怕用他自己的命来换也在所不惜。
所以现在,他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冒险呢?
云靖沉默着。
“所以,”灵秋拍拍他,“今晚的事,你能不能当作不知道。”
“不能。”云靖吻过她的侧脸,温热的泪在舌尖留下咸咸的味道,莫名苦涩。
“我会帮你……”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我会帮你拿到乾坤山海图。”
“可是,世上没有能让人死而复生的法术。”
没有死而复生的方法。
所以他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自寻死路。
目的达到。
灵秋在夜色中挑起一抹无声的笑。
她亲一亲云靖的眼睛,舔掉苦涩的眼泪。
有仙门圣子的帮助,她还怕找不到乾坤山海图的真身么?
喜欢也是利用,利用也是喜欢。
云靖帮了她这么大的一个忙,灵秋想,事成之后她不会亏待他的。
她会多吻一吻他。
“你为什么能找来云逸?”
二人的呼吸交缠在一处,灵秋忽然问。
真奇怪,她没有问他正巧出现替她挡下徐悟的原因,没有问他是不是真的去治伤。
只是问起云逸,像随口般。
可偏偏就是这个问题,让云靖顿时紧张起来。
唇齿间的旖旎消散得一干二净,他找借口的方式实在不算高明。
“偶然遇见师兄,身上的伤有些疼,便请他看一看。”
好烂的理由,他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受伤?
这些事他一向瞒着她,瞒得死死的。
紧张到连瞒着她也忘了吗?
灵秋撤开身子,定定望着云靖。
隔着夜色,云靖看不清她的表情,紧张地咬唇。
“云逸晚上也去照顾花田么?”
终于,灵秋冷冷开口。
听清问题的瞬间,云靖整个人猛地颤了一下,如遭雷击。
第64章 缠生花
在灵秋的印象中, 云靖有两位师兄,他与白澈更亲近,与云逸则有些疏远。
两人的关系不足以让云逸深夜特地前来陪他演戏。
所以要么是真的偶遇,要么是云靖早就与云逸约好了晚上见面。
若是前者, 云靖深夜突然出现在雾晴峰, 一定会引起云逸的怀疑, 断不可能轻易脱身。
可是云靖竟然比她回来得还要早。
怎么看也不合理。
答案就只剩下后者了。
这些日子为了寻找乾坤山海图,灵秋几乎将雾晴峰除主殿外的地方摸了个遍, 意外发现东南角那片属于云逸的花田。
花田里种的除了常见的仙草灵药,还隐藏着一样极有趣的东西。
缠生花。
魔域闭塞百年,在灵秋对世间万物仅存的了解中, 缠生花是比血蛊更神秘的存在。
这花起源于魔族。
百年前,在成为令整个魔域叛军闻风丧胆的杀神以前,灵秋第一次上战场, 不费吹灰之力便灭掉了北荒一个不知名的小部落。
她从没有留叛军活口的习惯,正要斩草除根,突然接到焱狰的命令。
在灵秋不解的目光中,幸存的叛军俘虏被尽数押入魔宫。
原来当时最得焱狰宠爱的魔妃不知从哪里寻来一种养颜秘方, 需以生者血肉做为肥料,培育七七四十九日,养出一朵生于夜色的花。
饮下花汁, 逆转时光。青春回转,容颜永驻。
灵秋无意间做了搜罗花肥的工具,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尽数成了娇媚妃子的唇嫣然笑意。
那些日子, 魔宫周围时常能听见微弱的呻/吟——那是那些被埋进地里的叛军被花的根茎缠绕,活活吸食所发出的悲泣残音。
这种死法比在战场上痛苦千万倍。
灵秋对此嗤之以鼻,偏偏魔妃还不满足, 竟登堂入室,令她将自己部下受伤未死的兵士送入宫中,用作花肥。
灵秋自然不应,魔妃却径自越过她,打着焱狰的名号直接从军中将人拖走。
灵秋为此三度求见焱狰,次次被他拒之门外。
他宠爱魔妃上了头,竟随她任性,连平叛之将的性命也不顾!
魔族究竟是谁的魔族?
无奈之下,灵秋联合一众大臣,筹划第四次上书,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
一开始,只是一贯张扬的魔妃忽然在白天销声匿迹。
魔宫之内夜夜笙歌,众人不以为意。直到侍者惊惶的惨叫划破暗无天日的天际。
彼时灵秋正在妹妹灵泱的殿中教她临摹字帖,听到动静立刻警觉。
她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
整座宫殿漆黑一片,灵秋接过侍者递来的火,只见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植物覆盖。
魔妃躺在地上,肢体呈现扭曲的弧度,作出近似爬行的诡异姿势,整个人瘦削成薄薄的一片,原本水嫩的皮肤爬满皱纹,在短短时间内迅速腐朽干瘪,变成苍凉的青灰色,如同纸面。
人早已没了生息。
空气中却传来微弱的呼吸声。
是植物的低声絮语。
花,从魔妃纸片似的身体里钻出来。
尸体四周没有半点红色,雪白的花瓣如同死者生前未竟的梦,自翻飞的皮肉中缓缓探出,根须盘绕颅骨,钻入死不瞑目、空洞的眼窝,汲取最后一滴甘美的血液。
初时只是零星几点,接着疯狂蔓延,如同瘟疫般铺天盖地。
密密匝匝的缠生花海翻涌不息,吸入殷红的血,开出雪白的花,艳丽得近乎残酷。
死是孕土,美是毒瘤。饮下的汁液成了寄生在体内的催命符。
四处搜罗花肥的人成了最后的肥料。
数千朵缠生花簌簌作响,如同万千魂魄低语,以永生诱惑着在场众人。
摘下一朵,饮一口甘甜的汁液,时光倒流。
侍者脸上的恐慌已经消散了,缓缓匍匐下去,摘下魔妃眼睛上的那朵花。
灵泱跟在身后,眼中已经闪出一点猩红的光,灵秋几乎下意识地蒙住妹妹的眼睛,将她推出去。
缠生花,缠生花。
花如其名。
死是孕土,美是毒瘤。时光倒流是透支生命的谎言,生长本身就是一场祭祀。
魔妃之死触怒了焱狰,促使他下令销毁魔域内所有的缠生花。
接下这个差事的自然是灵秋。
然而即便有天命血脉护体,她也用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才将魔域内的缠生花铲除干净。
自那之后,缠生花在世间绝迹。
灵秋没想到百年之后,她会再一次见到这毒花。
不仅见到了,还是在仙门之中。
缠生花需以生人血肉作为养料才能开花。
她曾亲眼目睹云逸用动物死尸豢养此花,自然一无所获。
只要不开花就没有大碍。
一开始,灵秋只以为云逸缺乏了解,误种了这花。
直到今夜,她从雾晴峰主殿离开后,没有立即回九凝峰,鬼使神差地绕到了花田。
夜色中,雪白的花瓣舒展,羸弱却妩媚。
生者血肉……
云逸从哪里搞来这种东西?
灵秋下意识去想太霄辰宫近日是否有意外失踪的弟子。
自然一无所获。
她怀着满腹怀疑离去,临走不忘施法将那株缠生花连根拔去,塞入袖中。
人赃俱获,灵秋本想明日将此事在众人面前捅破,也算为太霄辰宫做件好事。
可是眼下,看着云靖紧张的模样,月光将他的脸色照得格外苍白,灵秋突然有了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想。
“你受伤了?”
她紧紧攥住衣袖,强迫自己维持冷静。
云靖答道:“只是修炼途中受了些小伤,不碍事的。”
说着,他倾身凑过来,黏黏糊糊地向她索吻。
“很困了,睡觉好不好。”
近乎撒娇的语调。
可是颤抖的唇出卖了他。
灵秋不知道缠生花汁会令人上瘾,更不知道因她今夜摘走那一朵缠生花,云靖没能得到每日该有的花液,只能匆匆回到九凝峰。
此刻月行中天,他体内正如万蚁啃噬,强行忍耐着,掌心早已掐出血痕。袖中蜷起的指节早已青白发紫,几乎绷断了皮肉。
颤抖是紧张,更多的却是忍耐。
灵秋后退一寸,避开他的吻。
“把衣服脱了。”
她冷冷地说。
云靖眼神在黑暗中闪了闪:“我说了,只是小伤,我没事的。”
“脱衣服。”灵秋步步紧逼,语气带着某种凌厉的坚定,是不容置喙的命令,“你自己脱,不然我亲自动手。”
云靖紧攥的手猛地抽动了一下,额角渐渐蒙上一层冷汗。
在灵秋的一动不动的注视下,他缓缓褪下外衫,手按上腰封,每解开一寸就慢上一分。
今晚他没有饮用缠生花汁,身体上丑陋的疤痕会不会暴露在她面前?
这么想着,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指尖不住颤抖着。
无处可逃,云靖只好放缓动作,慢一些、再慢一些。
他在钻心的瘾和羞耻的双重折磨下几近崩溃,谁料下一瞬,灵秋伸手,猛地将他半解的衣衫一把扯下。
布料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夜里炸开,眨眼间,云靖跪在床榻上,额头垂下,指节死死扣着仅剩的遮挡,像是要把自己钉死在原地。
半边衣衫滑落,身体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面前,肩胛瘦削,狼狈得几乎不像他。
恍惚中,云靖瞥见自己手臂上蜿蜒可怖的瘢痕,心下轰然一声,下意识后退,却被灵秋一把扣住手腕。
云靖从未料到她会如此不留情面。
“别看我……”他哑声开口,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几乎像是在哭“求你,别看我……”
他一动不动地跪在灵秋面前,肩膀剧烈抖动,像一只落水的幼犬,湿漉漉地缩进黑暗的角落。
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在疼,云靖觉得自己现在又冷又脏。
身体内的渴望发作,他像疯子一样想念缠生花液的味道,可是比这种感觉更鲜明的却是从未有过的羞耻。
他像彻头彻尾的败犬,彻底失去一切,不敢抬头去看灵秋的表情,只能埋着头,死咬住下唇。
血从唇角渗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她转身就走,厌恶地、果断地离开。
那样他至少还能保留一丝脸面。
可是灵秋依旧死死扣住他的手腕,一动也不动。
云靖几乎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冰冷地打在自己身上,来回逡巡。
顶着这样一具丑陋的身体,他甚至没有尝试挽留她的勇气
泪水一颗颗溢出眼睛,顺着脸颊滑下,不出片刻,沾湿了身下薄被。
灵秋借着月光看向眼前的少年。
年轻躯体上,交错的疤痕毫无保留地映进她眼底。魔域行军百年,即便是在最勇猛的战士身上她也从未见到过这样纵横的伤口。
一瞬间,灵秋几乎忘了自己的本意。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
不要失控,不能失控。
可是即便如此,她死死扣住云靖的手腕,指甲都嵌进他的皮肤。
强压之下,障眼法猛地消散。
新伤与旧伤重叠,薄刃划开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灵秋察觉到湿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猛地将人拉向自己,这才终于看清他手腕上的伤口。
取血留下的伤口。
云靖慌张地看向她,下一瞬,迎来灵秋的质问:“这是什么?”
手腕上的伤与身上的灼伤不同,云靖在脑中拼命组织语言,却找不出半句借口。
他早已心乱如麻,无法应对她的任何一句质问。
云靖无助地沉默着。
“你不说,我现在就去问云逸!”
说罢,灵秋甩开云靖的手,唤出召雪,不等他反应,径直冲出房间,朝着雾晴峰飞去。
袖中的缠生花在月下泛出诡异的银光。
冰凉的夜风穿过她的身体迅速变得滚烫。
云靖不答,不答又如何?
她自能从别处找到答案。
灵秋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沸腾逆流,杀意几乎贯穿了她的心脏。
如果是真的。
如果云逸真的敢用阿靖的血来浇灌缠生花,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第65章 缠生花
“师弟,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花田里的花是不是你挖走的?”
雾晴峰侧殿,云逸站在白澈面前,情绪激动。
白澈铁青着脸, 反问他道:“师兄说的可是那传闻中的魔族毒物缠生花?你竟然在太霄辰宫内偷种此等邪物, 难道不怕师尊动怒吗?”
“什么魔族邪物?那花是我从北方好不容易花高价购来的珍稀物种!”
云逸道:“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心思才让它开花?”
“师兄是怎么让缠生花盛开的?”白澈冷脸严肃道, “这些日子里你与圣子究竟在做什么!”
云逸拂袖道:“这不关你的事。快将我的花还来!”
“不关我的事?”白澈急道,“他是圣子!师兄怎可利用圣子培育魔物?”
他决绝道:“我决不能看着师兄误入歧途!”
说罢, 白澈手中符诀翻滚涌出,团团围住云逸。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缠生花根本不在他的手里。
与其等着麻烦找上门来,不如将云逸绑了主动去师尊面前坦白认罪。
白澈道:“我现在就和你一起去见师尊!”
“不必了!”
伴随这道声音, 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
灵秋提刀而入,青丝飞扬,衣袂被夜风撑开, 猎猎翻涌。
她眼底怒火翻腾,手中召雪在夜色中闪烁出令人心惊肉跳的锋利冷光。
“好一个神尊弟子,好一个师兄,居然敢在太霄辰宫内堂而皇之地取用人血培育毒花。”
灵秋走向云逸, 不过是缓步徐行,周身威压已如潮水倒灌。
无形之力压得在场两人动弹不得,就连那原本团团环绕住云逸的符诀也因承受不住, 寸寸崩裂。
白澈见状立即抚着胸口向殿外跑去,云逸则迅速调动全身修为,试图与四周威压抗衡。
到底是比灵秋多出几百年道行, 云逸奋力拼杀出一条生路。然而下一刻,剑阵乍起,十数柄无形之剑飞刺向他。
世间高手有谁能轻易躲过流云十三式?
云逸被剑气震晕过去。
灵秋怒道:“今日杀你, 也算为太霄辰宫清理门户。”
说着,宝剑猛地刺下去。
剑光如雪,寒意逼人,道道瞄准云逸命脉。
然而刹那间,一道身影自殿外飞扑而来。
“不要——”
云靖大喊一声,横臂挡在云逸身前。
他的身影突兀地闯入剑阵,灵秋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猛地一缩,极速驱咒,调转了利剑的方向。
剑光贴着云靖的脸掠过,却在即将破颈而入的一瞬生生收住。
“啪!啪!啪!”
剑气如同白练,直贯整座大殿。殿柱崩塌,瓦砾横飞,琼楼玉宇尽数碎裂、尽成飞灰。
漫天尘土翻卷,犹如沙暴,遮天蔽日,几乎掩盖住灵秋的视线。
然而即便如此,她死死盯着对面的少年,胸中汹涌的怒火几乎化作实体,将他一寸寸吞卷入腹。
灵秋立于废墟中央,指尖微颤,一缕殷红的血顺着召雪刀身缓缓淌下。
她衣袍猎猎,神色冷若冰霜,咬牙吐出两个字:“滚开。”
说罢,提起召雪刀,毫不留情地劈下。
云靖却再度横身扑上前,单臂将她拦住。
刀锋贴颈而停,血珠自肩头溅起。
云靖顾不得其他,跪在地上仰头望着灵秋,泪已盈了满眼:“不是师兄的错……是我,是我自己请他帮忙!你不要杀人……不能杀人!”
他声音发颤,像即将溺水的人,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灵秋垂眸,只见到一个狼狈至极的云靖。
他的眼泪一颗颗落下来,像珍珠,却让她生平第一次感到失望透顶。
该杀的何止云逸?
原来这幅场景,她才是那个多余的外人。
灵秋猛地把手臂从云靖怀中抽出来,跟着发出一声嗤笑:“我错了。”
她提着召雪,缓缓退开,眸中情绪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趋于平淡,终于半点温度也没有。
背叛的人都该死。
云靖挡在云逸面前,她恨。
自己对他下不了杀手,她更恨。
灵秋恨不能用最刻毒的语言刺激他。
她明知道他匆忙赶来,草草整理,连破损的衣衫也没来得及换。
撕坏他衣服的人明明是她自己。
可那又怎样?
先背叛的人是他。
灵秋的目光扫过云靖裸露在外的一小块皮肤上,冷嗤道:“穿件衣服吧!看看你现在这幅模样,不觉得恶心吗?”
一说完,她更恨。
恶心?
这算什么狠话!
然而灵秋没想到,这句话正好命中了云靖内心深处一直以来最敏感的地方。
果然。
她果然觉得他的疤痕恶心。
云靖愣在原地,眼神一寸寸变了。
原本还红着眼眶像小狗一样要解释的他忽然失去力气,如同被人当头棒喝,眼前竟开始出现重重虚影。
“好……”云靖低声道,“我恶心。我走。”
说着,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梦游般朝着殿外走去。
灵秋被他这幅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咬牙道:“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刚才还是温言软语、耳鬓厮磨,转眼就摆出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她简直怀疑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云靖用力拉扯衣袖,试图从她手中逃脱。
然而他越着急,灵秋拽得越紧。
两人借着衣袖无声较劲,终于,一道刺耳的裂帛声炸碎了沉默,大片布料被撕扯裂开,本就可怜的衣衫更是衣不蔽体。
更多的疤痕裸露在月光下,如同一柄利刃狠狠刺进云靖的眼底,击穿他仅存的最后一道防线。
终于,云靖再也忍不住。
他转过身,定定看着灵秋:“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的话会留你活到现在吗?
这么荒谬的问题,灵秋简直要被气笑了。动了动唇,半个音节也懒得吐。
难道他今晚做的这些事都是因为觉得她不喜欢自己?
罢了。
她且退一步,微微一点头。
看明白了吧?
云靖却把她的反应当成了纯粹的犹豫和敷衍。
“你到底喜欢的是这张脸还是我这个人你自己分得清吗?”
一旦说出一句,就像打开封闭的闸口,无数控诉争相涌出。
“你喜欢的从来只是我的皮相!”
云靖红着眼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里全是红血丝:“对不起啊,凌姑娘,我已经坏掉了。我不好看了,不漂亮了。”
“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是不是觉得恶心,觉得我脏、烦、碍眼?”
他几乎是颤抖着吼出来:“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爱的只有我的脸!只有我的容貌!”
所以他才会找云逸用缠生花来维持容貌?
灵秋站在原地,半晌,一言不发地转身,脚步干脆。
云靖怔了一下,随即像被猛地抽空了心跳。
“你去哪儿?”
他声音发哑,带着惊慌。
为什么什么也不说?为什么什么反应也没有?
“你要去哪儿?”
灵秋头也不回,云靖彻底乱了阵脚。
她直直地走出大殿,没有丝毫留恋。
云靖再也忍受不住,快步追上去,猛地从身后抱住她,把她圈在怀里,嗓音低涩着,几乎要哭:“对不起。”
灵秋按上他的手,转过身来。
下一瞬,云靖毫不犹豫地俯身吻住她。
“不要走……不要走。”
眼泪从他眼中滚落,一滴滴砸在灵秋的脸颊上。温暖的吻带着咸意,唇齿纠缠间,夹杂着他喃喃的低语。
他们贴得那么近,气息纠缠。急促、颤抖,如同一场陷落、一场崩塌。
渐渐的,没人再说话了。
所有的语言、解释、责怪都来不及说出口。只有这个潮湿的吻,狠狠地,把一切情绪碾碎。
“不要走。”
云靖的声音软下去。
灵秋道:“如果你死了,我会杀了云逸,杀了雾晴峰上的所有人。你明白吗?”
云靖只是哭。
她吻吻他的侧脸,冰凉的手指抚过他身上狰狞的疤痕,柔声劝道:“不要再用缠生花了。”
“可是……”云靖握住她的手,“很丑,你不喜欢。”
灵秋道:“会有别的办法。”
“……”
“嗯。”
半晌,云靖轻轻应了一声,眼神却分明黯淡了一寸。
“我的意思是,让我试一试。”灵秋深吸一口气,“不要再用药,让我试一试,好吗?”
他身上的疤痕着实不算好看。
灵秋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如果云靖失去了完美的皮相,那么她还能用什么理由来说服自己继续喜欢他呢?
灵秋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看他哭得那样伤心,她只好心软。
为了她,连缠生花都敢吃的人。
灵秋无端想到焱狰和他的那位魔妃。
不会的。她心想,云靖绝不会有那么一天。
既然他不能服用缠生花,那么她只能试着接受。
“可能会有些难,但是你慢慢教我,好吗?”
灵秋摸着他胸口的疤痕,蹙眉道。
真是奇怪,分明一刻钟前还是恨海情天、愁云密布,转眼间就变成了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就连原本苦涩的眼泪也甜蜜起来。心情犹如御剑穿过雷雨乌云,突然之间雨过天晴。
云靖重重应了两声好。
灵秋道:“你那个白澈师兄一定是去找神尊了,我们千万不能在这里等着神尊来,现在也去主殿。”
原来这才是她刚刚急匆匆往外走的原因。
云靖看一眼殿内废墟中昏迷不醒的云逸:“师兄怎么办?”
灵秋随手施了个禁锢咒,头也不回:“不管他!”——
作者有话说:xql日常[摸头][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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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缠生花
刚走出不远, 迎面撞上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灵秋眼神一顿,随即神色如常,垂下眼睫,做出一副恭敬从容的模样。
她身后, 琼楼玉宇倾覆凋零。朱梁断裂、琉璃飞散, 屋檐如折翼跌坠。金瓦碎作漫天流光, 自天宇倾泻而下。
断壁残垣间尘土腾起,如烟如雾、蔽日遮天。剑意的余音回转盘旋, 轰隆作响,低吟犹如雷鸣。
碎木与瓦砾间躺着一个不省人事的云逸。
徐悟的眼神穿过满地狼藉,落到灵秋身上。
整座偏殿在她身后塌陷, 她却仿若未觉,姿态恭敬,平声道:“禀神尊, 云逸师兄私豢魔物被弟子无意中发现,如今人赃俱获,还请神尊处置。”
一字一句语气平静得像是在汇报一桩琐事。
可是这句话一出,却如惊雷般击中在场众人。
空气顿时死寂。
私豢魔物, 换句话说就是私通魔族。
这是何等严重的指控!?
一瞬间,跪在灵秋身侧的云靖猛地抬起头,难掩眼中惊讶之色。
他错愕地看向灵秋, 仿佛不敢相信她方才说了什么,连忙道:“不是这样的,云逸师兄是为了……”
“云逸诓骗圣子, 谋害仙门,利用圣子之血培育魔族毒物缠生花,居心叵测, 其罪当诛!”
灵秋打断他的话,从袖中掏出雪白的花枝,双手呈至徐悟眼前。
“魔族……”云靖不可置信地看向灵秋手中柔嫩的花,“怎么会和魔族扯上关系!”
徐悟身侧,从始至终一语不发的白澈垂眸看云靖一眼,上前扶起他,叹息道:“缠生花起源魔族,乃是与血蛊齐名的世间至毒。”
白澈望着废墟中央的云逸,眉深蹙着:“这毒物只生长在魔域,人间原本早就应该绝迹。不知师兄是从何处将它寻来的……”
白澈说话时,徐悟直直望着灵秋。
他接过缠生花,忽而问道:“你为何认得这花?”
缠生花本就稀有,连《伏魔经》内也没有任何相关记载。
世上认得这花的人并不多,即便是有,也大多是活了成百上千年的前辈。
白澈是他的弟子,拜入师门前曾涉足北方。与云逸关系亲密,又是医修,知道内情并不奇怪。
可灵秋年纪小,又自幼长在南方无魔之地,认得缠生花未免有些可疑。
活了千年,徐悟并非偏听偏信的糊涂之辈。相反,他看似威严平静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颗格外多疑的心。
这世上除了师妹妙华和师弟嵇玄,徐悟信不过任何人。
当日逍遥散人揭露灵秋身份,在众人面前言之凿凿。消息传开,世上之人无不对此深信不疑。
众人深信,十八年前还活着的十世家血脉只有聂苏二人。灵秋身上的天命血脉就是她身份的最好证明。
只有徐悟清楚,当年凋零衰败的十世家幸存的人不止两个。
他与南宫烛育有两个女儿。
一个姓南宫,名唤南宫芙,性情柔婉,喜爱花草,平生最爱芙蓉。
一个姓徐,名唤徐黛,性情倔强,喜爱刀剑,平生最爱自由,讨厌拘束。
两个女儿一静一动,性情南辕北辙,结局却很相似。
当年因为一些误会,阿芙意外丧命,历经千辛万苦寻来的续命之法便由阿黛继承。
然而好景不长,阿黛在那之后竟为邪物所惑,主动毁去自己与师兄青阳的婚约,叛离太霄辰宫,从此下落不明。
此事过后,青阳一蹶不振、整日颓废,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弃剑下山,连带着命灯一起毁掉,至今不知生死。
那时徐鉴真早已寂灭,徐悟座下六位亲传弟子,只剩云正与段若霜两人。
他对外宣称两个女儿早逝,合了天命血脉的诅咒。
当年的事实在算不上光彩。这些年来,徐悟从未主动寻找过失踪的阿黛,只当从没有过这个女儿。
当年知情的人全都此事守口如瓶。
雾晴峰主殿内供有阿黛的命灯,是在三百年前熄灭的。不知是她主动切断联系,还是真的身死。
徐悟望着灵秋,恍惚间又从她平静的姿态中看出几分熟悉的影子。
他心底隐隐有种模糊的猜想。
然而下一秒,灵秋开口道:“是师父告诉我的。”
“在逍遥派时,师父曾教给我许多魔族的事,就是为了让我有朝一日去往北方,杀尽作乱的魔族。”
她口中的师父是逍遥散人。
黑目沉沉,如死水般寂静。灵秋攥紧了衣袍——那是隐忍至极的怒意。
“我的双亲皆死于魔族之手,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目的就是铲除世间魔物,为父母报仇。”
她看着徐悟,控诉般质问:“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等这天已经等了整整十八年。原本定好的日子一推再推,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北方去?什么时候才能杀尽魔族?神尊可有答案?”
说着说着,眼眶浸润。灵秋紧绷着身子,拼命忍住眼中晶莹的泪水。
不可能。
她绝不会是阿黛的女儿。
徐悟感到心底一阵隐痛。
杀尽天下魔族。
他何曾不想?
只是为了仙门大计,必须要等云靖炼成神火第三层才能放他们启程北方。
原本定在秋天的日子延后至第二年,北方世族象征性地抗议了一阵,接受得还算顺利。
倒是太霄辰宫内,自家的弟子议论纷纷。
这几日各峰陆续传来躁动的声音,徐悟只得命令下面人好生安抚。
他没想到灵秋会当面质问,沉声道:“此事已在筹备途中。”
灵秋低下头,放软声音:“是弟子一时激动,僭越了。”
今日最要紧的事还是手上这朵缠生花。
徐悟命人将云逸抬下去,又对白澈低声吩咐几句,看一眼还跪在地上的灵秋,匆匆离去。
一行人只剩白澈一个。
待徐悟走远,灵秋松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伸手去牵云靖。
手是被她牵住了,云靖却偏过头去,生硬地回避了她的目光。
灵秋晃晃他的手:“你生气了?”
云靖长睫微颤,深吸一口气,生生抑制住心软的冲动。
白澈温和道:“缠生花有毒,师尊方才叮嘱要我好好替圣子诊断一番,祛除体内残毒。你们二人别急着打情骂俏,先随我到殿内。”
云靖被他一句“打情骂俏”激得满脸通红。
灵秋却不以为意。
她的眼神扫过白澈的脸,见他神色如常,眸色跟着暗了一分。
三人走了一阵,来到另一处偏殿。
白澈为云靖诊脉疗伤,灵秋便自顾自在殿中闲逛游走。
她摸摸这边的金饰,又拿起那边的玉盘,俨然一副看什么都新奇的模样。
演戏这回事,她愈发信手拈来。
隔着老远的距离,云靖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道活泼的身影。
白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劝道:“凌师妹也是为圣子考虑,你二人的这份情缘来之不易,你就不要再同她置气了。”
云靖轻叹一口气:“师兄,我只是没想到小秋会当着神尊的面那样说。私通魔族是何等罪名?云逸师兄是被我连累才会……”
“世间祛疤之法不止一种。”白澈打断他的话,“缠生花是师兄自己选的。既然选了,就要承担后果。”
他望向灵秋:“凌师妹也是关心则乱。”
“白澈师兄。”
话音刚落,灵秋转头朝这边看过来,正好对上白澈的目光。
她的眼神落到云靖裸露的疤痕上,问道:“阿靖身上的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云靖忽然紧张起来。
她已经学乖了,知道他不会说实话,所以当着他面也宁愿问别人。
他试图用眼神示意白澈,然而对方根本没接到暗示,轻咳一声,如实回答:“圣子修炼神火,为天下至强之术。每修炼一次,就受烈火灼烧一回,身上便会留下疤痕。”
灵秋道:“这法术炼起来很疼么?”
“一点不疼,只是看着可怕罢了!”
云靖赶紧接话,暗暗观察着灵秋的神色,生怕方才的事再来一回。
“噢。”
出乎意料的,灵秋只是轻点了点头。
一点也不疼的意思就是特别疼。
灵秋把手中的玉瓶放回架子上。
冷玉接触沉香,发出一阵铿锵的脆响,裂缝悄然无声地爬满瓶身。
“对了师兄,”灵秋走到云靖身边,挨着他坐下,“今日你为何不替云逸师兄向神尊求情?”
她望着白澈,眼中有些许探究:“你们的关系不好么?”
白澈师兄与云逸师兄的关系应该不错才对。
云靖反应过来,不解地看向白澈。
除了疗伤之外,他与两位师兄接触不多。但是即便如此,云靖也清楚,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绝不是不好。
为什么白澈不替云逸求情呢?
两个人齐刷刷地看着白澈,后者垂下眼眸,轻轻摇了摇头:“师兄做下错事,我若替他求情就是徇私。师尊只会罚他更狠。”
“况且仙门中人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我先是太霄辰宫弟子,然后才是师兄的师弟。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坚守的道,今日之事非我所愿,却也是无可奈可。”
白澈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灵秋道:“师兄说得对,是我小人之心了。”
白澈摆了摆手,接着道:“圣子体内的毒素恐怕难以清除,除非……”
“用我的血,对吗?”
灵秋接上他的话。
白澈点头,云靖立即出声阻止:“不可!”
他心里因云逸产生的情绪一瞬间消失不见,对灵秋急道:“你的灵脉受过伤,不可再伤!”
灵秋道:“不取血,难道让我看着你中毒至死?”
“不过是道小伤口罢了,回头你渡给我些灵力便好。”
云靖握住她的手腕:“我现在就渡给你。”
“傻子,我还没开始取血呢。”
灵秋拍开他的手,驱使剑气划破灵脉,白澈从袖中拿出玉瓶,收集了两滴血。
“够了。”
他将玉瓶收起来。
云靖连忙拉过灵秋的手,替她疗伤。
灵秋看他紧蹙着眉,一脸焦躁的模样,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
云靖抬头看她,声音有些哑,眼眶已经红了。
“笑你啊。”灵秋伸手点一点他的额头,“爱哭鬼。”
她受过不知多少比这还要严重的伤,怎么一点小伤口就让他急成这样?
灵秋觉得有趣,干脆也不运功,就等着云靖替自己疗伤。
这一回伤口愈合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灵秋感受着体内灵力的涌动,不由感到惊讶。
神火竟让他的功力进步至此吗?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门法术?为何这样霸道的法术,五百年里她从未听人提起过?
云靖体内毒素仍猖狂着,却硬生生看着灵秋手腕上的伤愈合消失才肯让白澈替自己驱毒。
等事情做完,月亮已经西沉了。
灵秋和云靖拜别白澈,回到九凝峰。
缠生花的事被徐悟封锁消息压下来,云逸被暂时关押在雾晴峰内。
事情查实了,面对跟随自己多年的弟子,徐悟并不忍心下狠手,只下令将云逸终身禁闭。
他捡回一条命,却再也不得自由。
判决消息传来的那日,云靖的神火突破第三层。
此时正值深秋,澄心院中的那株桂树长出花骨朵,一簇簇,米粒般挤在一起。
神尊之令传来的时候,灵秋正和游观青、云海川坐在树下喝酒,薛成昭和云靖在厨房里,一个拿佩剑劈柴、一个用剑阵切菜。
真真是礼崩乐坏。
传令的师姐倒吸一口凉气,告诉他们下山的日子提前了。
三日后启程北方。
真是晴天霹雳。
最高兴的当然是薛成昭和云海川,前者当即把剑往木头桩子上一插,大喊道:“我这就去给我爹写信,让他准备准备!”
开什么玩笑,进太霄辰宫这么久,他早就想回家了。
在场几人,游观青的表情也有些微妙。
灵秋抬头看一眼头顶的树,心里只遗憾来不及等到桂花开花。
下一瞬,师姐便将一本厚厚的名册递到她手上。
“这是此次历练的人选,前面一半是各峰尊长已经定好的,后面一半又师妹自己决定。”
“每个弟子的资质都有详细记载,若有不解之处,师妹可随时到雾晴峰来请教。明日太阳落山之前务必将名单定下交还给我。”
说罢,师姐行礼离去。
灵秋翻开名册,前半部分游观青、云海川、薛成昭等人均在名单之中。
她又翻了翻,见到一个有些眼熟的名字。
是当日澄心院外那个请她将自己名字划去的弟子。
他在尊长钦点的那部分人里。
想到这件事,灵秋就又回想起那几个求她把自己放进名单里的弟子。
她从境中取出那张写满名字的名帖,看了一阵,发现其中大部分人都不在名册的前半部分。
灵秋只好翻到后半册,对着名帖一个个地找。
游观青和云海川也来帮她。
“这些弟子的年纪也太小了。”游观青指着一个弟子的名字,“她才十四岁,和兰翘师妹一般大。若去了北方,恐怕活不下来的。”
她面露迟疑,灵秋却不以为意。
“既然是自愿的,我们没有理由阻止。”
她干脆地将那名字圈起来。
不远处,云靖听到她的话,忽地愣了一瞬。
“今日……你不该将那弟子放入名册。”
用过晚膳,澄心院中只剩他们两人,云靖忽然开口。
“什么?”
灵秋恍惚了一阵,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那个十四岁的弟子。”云靖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香囊,走到她面前,“北方魔族猖獗,向来是九死一生。她年纪太小,正是好好修炼的时候,不该跟着我们搏命。”
“可这是她自己愿意的。”灵秋道,“我答应了她的。”
这些日子来云靖给她绣了各个颜色的香囊,有时是鸳鸯,有时是别的花草,装的都是桂花香。
灵秋试图转移话题,拿过他手上的香囊夸起来:“我觉得你的鸳鸯越绣越好了。”
相处以来,她总是下意识回避两人之间的分歧。
对灵秋来说,那是人魔两族之间难以逾越的屏障,是暂时无法触碰的根本。
对云靖来说却是无比单纯的,观念的不同。
他试图和她讲道理:“她年纪还小,不知世间险恶,即便请求也是出于懵懂。”
云靖道:“小秋,既然她信任你,为了她考虑,你更应该及时劝阻才对。”
“我为什么要为她考虑?”灵秋觉得他越来越不可理喻,“我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她道:“在这个世上我在乎的只有与我亲近的人。其他人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我们是修道之人,理应心怀慈悲,顾念苍生才对。”
云靖皱眉。
他早就隐隐看出灵秋性格中冷漠的那部分。
比如她总是把杀人挂在嘴边,仿佛他人性命是轻如鸿毛的一桩小事。
比如她对世间万物有一种近乎淡漠的疏离感。
这种感觉随着两人的相处愈发明显。
云靖自认并非圣人,可是冷眼旁观他人送死的事他做不到。
灵秋做得到。
她不仅做得到,还做得理直气壮。
像是头一回意识到两人之间巨大的差距,云靖深吸一口气,正想说话,屋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结界颤动,有人闯入。
与此同时,北方雾晴峰。
白澈打点了看守的弟子,前去探视云逸。
见到白澈,云逸并不惊讶。
他身上还有伤,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师弟来,是为了看我的笑话吗?”
当初云逸医道大成,自以为世间已经没有任何疑难杂症难得住自己,白澈却提出四个字:死而复生。
他对云逸说:“救人性命不是医修的尽头,化腐朽为神奇才难得。救死扶伤不过是下策,真正的极境不是续命,而是逆天。”
“仙者以道问天,死而复生、骨肉重塑才是我等毕生所求!”
违逆天道的事从白澈口中说出来,带着几分铮铮不屈的意味。
与天命相搏,其乐无穷。
从此,云逸便一门心思地寻找世间复生之法。
一开始,他像其他人一样,将目光投向天命血脉。
可是天命血脉早已绝迹,焦头烂额之际,云逸竟在雾晴峰经阁之中找到一本记载缠生花的书。
书上说这花有逆转时间,使人重回青春的功效,他立即想到以此作为突破。
那时书里没有半个字提到魔族。
倒是指明缠生花产自北方。
云逸托了重重关系,过程曲折,结果却出乎意料地顺利。
顺利得几乎像是有人刻意设计。
他看向白澈,道:“整个雾晴峰能随意进出经阁的人只有你我。师弟,有许多事我不便多说,走到今日这一步,是我心甘情愿。”
云逸叹了口气。
他与白澈一道拜入神尊门下,这些年来他视神尊为亲父,视白澈为手足。
死而复生。
违逆天道之事,如今想来何其荒谬?
云逸劝道:“莫再执迷不悟了。”
白澈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只玉瓶。
半透明的瓶身内,一滴殷红的血晃来晃去。
白澈将瓶子递给云逸,关切道:“师兄身上的伤,只要用了这个,不日就能痊愈。”
云逸猛地一震。
他看着那滴血,忽然之间想到灵秋,想到她身负天命血脉。
当初在阳华境云靖抵死不从,是白澈提议用灵秋作为威胁,他才开口。
后来也是白澈最先提出借灵秋之手杀死云靖的计策,引导众人同意。
云逸猛地回过神,震惊地看着白澈:“你想对凌师妹下手!?”
他激动道:“她是十世家的血脉,师尊不会坐视不管的!”
“师兄何必激动呢?”白澈冷笑道,“天命血脉的威力,我早在三百年前就领教过了。”
啪的一声,他手中玉瓶顷刻裂成碎片。
“死而复生不过是个传说。”——
作者有话说:终于要写到北方了[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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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胥阳山
“三百年前……”
两人百年前拜入太霄辰宫, 彼时都还只是四五岁的稚童。
云逸不可置信地望向白澈:“你、你究竟是谁?”
白澈抚过云逸的伤处,天命血脉的血融进他的身体,伤口逐渐愈合。
他看着禁锢中的云逸:“师兄,我就是我啊。是神尊弟子, 是你的师弟。”
脚步声渐渐远去, 云逸整个人向后跌到, 靠着墙壁无力地滑落到地上。
没机会了。
当初一开始是白澈为云靖的事向他求助。
白澈因为云靖的事不堪其扰,没日没夜地查阅医典, 甚至导致旧伤复发。
云逸心疼师弟,顾念同门情谊,同时也想培育缠生花, 才会在云靖找上门时瞒着师尊给他用药。
他只知道缠生花会令人成瘾,长时间使用之后无法直视阳光。
他以为云靖作为妖族的体质特殊,不会被毒素侵扰。
事实的确证明他对缠生花的承受能力远远超出常人。
云逸以为不会有事。
然而他忘了, 缠生花毒素侵害的不是云靖的身体,而是徐鉴真的身体。
太霄辰宫可以不追究缠生花,却绝对不能容忍徐鉴真的身体受到损害。
神尊将云逸禁锢在雾晴峰,下令不许任何人私下与他见面。
白澈走后, 他再也没有机会向任何人解释。
即便是有,他会不顾这百年来的同门之情,揭发自己的师弟吗?
所以就算让他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澈有恃无恐。
这一点, 双方都心知肚明。
白澈从云逸处离开,接到了历练时间提前的消息。
这件事是徐悟突然决定的,谁也没能事先预料到。
一轮新月高高地挂在天上。仲秋之后, 天愈加高远,夜愈加深长,月亮却愈发明净, 像被水洗过,只剩一抹孤寒的光辉虚弱地照向人间。
如果三日后出发,那么她应该没时间继续找乾坤山海图了。
不过没关系。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太霄辰宫灵气聚集、四季如春。这里的山总是青翠的、被丰茂的植被覆盖,一派繁华富饶。
这世上的名山大川数不胜数,他在人间游荡了千年,路过无数丰饶盛景,心底却从来只有一座贫瘠的荒山。
白澈回忆起初见灵秋的模样。
两百年前若不是她,他早该命丧黄泉。
“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白澈喃喃着,望向远处迭起的峰峦。
山的阴影悄然爬进房间,云靖半隐在阴暗处。
屋外不速之客的气息越来越近了,灵秋的手却被云靖死死拽住。
“如果今日名册上的人是兰翘师妹,你会顺着她,让她到北方去吗?”
他执拗地问她,仿佛一定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当然不会!”
兰翘是她师妹,她怎么可能让她到北方去冒险?
莫说到北方去,就是在南方,在逍遥派,任何试图接近她的魔物都该死。
灵秋觉得云靖问出这个问题简直莫名其妙。
“但你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和她一般年纪的师妹去北方送死?”
云靖蹙眉道:“这样不好。”
他本性纯良,自幼接受的教育是兼济天下。
所以即便太霄辰宫口中的苍生是如此虚无,他也能说服自己接受。
因为要保护心爱的人,因为心中到底还存有几分为天下苍生计的考虑,因为下定了善良的决心,他才真的开始接纳自己作为妖族的身份。
他因为灵秋的话坚定了善良,却突然发现她本人好像没那么善良。
她与旁人不同的不止是行事风格,还有观念。
灵秋根本不在乎无关之人的死活。
云靖猛地回过神。
他该庆幸吗?
对她来说,自己是她在乎的人。
可是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她说起那个师妹的时候,神色是那么冷淡。
和她在雾晴峰要杀云逸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当时要是他晚到一步,所有的事情都会不受控制地滑向深渊,最终无可挽回。
云靖突然觉得后怕。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灵秋用力甩开他的手,“阿靖,世上之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我杀……”
突然间,灵秋敏锐地捕捉到云靖脸上神情的变化。
他在害怕……还是又在怀疑?
对灵秋来说,自己的性情背后隐藏着魔族的真相。
她是魔啊。
魔域之中莫说异族,就是同类相残的事也见怪不怪。
这些年来,她是人也杀了,魔也杀了。
她杀的人本来就该死,对魔族来说,这些事从来不值一提,更别说她如今根本没有杀人,仅仅只是袖手旁观罢了。
连这样也不行吗?
灵秋的话突然哽在喉咙里,深吸一口气,不想再和云靖废话,径直往屋外走去。
砰的一声,房门打开,院里的人一激灵,险些扑倒在地上。
“拜、拜见凌、凌师姐!”
灵秋看一眼他身后的结界。
吸取了雾晴峰的经验,为了防止外人发现异常,她布下的结界十分隐秘,仅仅只是阻隔妖气,不会拦住想进院子的人。
九凝峰的其他人很少到澄心院来打扰,像这样的不速之客还是头一回。
不对。
灵秋的眼神在那人脸上打转。
“是你啊。”
是那个找她划名字的弟子。
“师姐还记得我?”
何向风没想到灵秋会记得自己,连忙上前表明身份:“我是缥缈峰绝尘仙尊座下弟子何向风,今日来找师姐,是为了求师姐帮我……”
正说着,云靖从屋里走出来。
何向风立即又道:“拜见圣子。”
灵秋余光瞄一眼云靖的脸,发觉他的神色还有几分不自然。
她望着何向风,顿时有了主意。
不就是给他一颗糖好好安抚么?
这种事她向来得心应手。
云靖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的陌生少年,蹙眉道:“你们认识?”
灵秋道:“先前有过一面之缘。”
话音刚落,云靖的神色更冷。
他看着何向风,在心里快速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一遍,确认他不构成威胁,这才稍微定了定神。
可是灵秋却朝何向风走去。
云靖急忙跟上她。
“你来找我也没用了。”灵秋道,“你的名字是尊长钦点,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否则我没有为你求情的道理。”
话说到这个份上,灵秋自认为暗示得很明显。
何向风却从袖中掏出一张名帖递给她:“凌师姐,我今日来不是为了自己。”
灵秋接过名帖,只见上面写着“何向晚”,并不是先前的那张“何向风”。
灵秋颔首:“不一样?”
何向风道:“上次的事被师尊发觉,我已经没有不去的可能了。这是我的妹妹,原本上次也想一并交给师姐,没想到还没来得及……”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和妹妹是普通人家出生,从北方流浪到南方,好不容易才进了太霄辰宫,过上安稳一些的日子。”
“我深知北方是怎样水深火热的局面,一旦去了只会有去无回。我宁愿死,也不愿回到那去。可是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
师尊告诉他,如果不去就把他和妹妹逐出太霄辰宫。
何向风恳求灵秋:“我已经没有选择了,只求师姐能救我妹妹一命。师尊没有点她的名,只要师姐开恩,就能让她留在太霄辰平安度日。求师姐帮我这回!”
原来是这样。
云靖看着何向风,原本冷硬的表情逐渐软化下来。
灵秋把他的变化看在眼里。
她道:“我答应你。”
何向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他没想到灵秋答应得如此轻易。
“多谢师姐!”何向风跪倒在地,连连道谢,“师姐的恩德弟子永世难忘。明日我便将毕生所得的仙丹灵宝尽数奉上……”
“不必。”灵秋看一眼云靖,“帮你这件事原本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某人成天把苍生挂在嘴边,我也虚心接受建议,做一回好人。”
何向风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云靖,心领神会,立即道:“多谢圣子!”
云靖的耳尖顿时红成一片。
他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灵秋随即打发了何向风,侧身去牵他的手。
云靖往后缩了一下,没能避开。
他现在很纠结。
或许方才的事只是灵秋为了安抚他。
他不想让她只做这一回好人,他希望她真的变成好人。
不是说她现在不好,只是期望她更好。
灵秋牵住云靖的手,见他没有挣扎,倾身吻住他的唇。
灼热的吻落下,云靖脑中的一切顿时蒸发成缥缈的水雾。
他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灵秋的手抚过他的后脑,轻声呢喃道:“那位小师妹的事我会重新考虑。”
她蹭着他的耳朵,让他不受控制地沦陷迎合。
短短一句话带来的触动太大,让云靖产生一种大胆的想法。
灵秋在乎他,她会考虑他的话。
就像拥有读心术,这个念头萌生的下一瞬,灵秋继续道:“如果阿靖希望我像爱护亲近之人一样爱护天下苍生,我会试着去做。”
云靖心弦一颤,将她拥得更紧。
灵秋哄他:“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好……”
剩下的话被吻尽数封缄。
灵秋睁开眼睛,将云靖情动的神色尽收眼底。
她真的很擅长安抚他,不是吗?
窗外传来淡淡的花香味,一夜之间,院子里的桂花全开了。金灿灿的,像一朵又一朵漂浮在天边的彩云。
想来即便是草木也不愿让她留下遗憾。
次日清晨,云靖收集桂花,灵秋望着远处的雾晴峰。
乾坤山海图是来不及找了。
可是到了北方,就能联系上昔日跟随焱狰夺位的魔族旧部。
那几位魔君当年离开魔域,如今是叛军了。
他们之中一定有了解当年真相的人。
她步步为营,苦心等待,盼这一日盼了整整十年。母亲真正的死因很快就有答案了。
多疑是为君者的天性。
阿紫的话她只信一半。在复活母亲和找到真相两件事中,灵秋其实更偏向后者。
从北方回来还有机会找乾坤山海图。
三百年都等了,还差这一时半刻么?况且到时候云靖也会帮她的。
出发前一日,游观青带来路线图。
他们将横跨整个人间,路途遥远,边走边停。好巧不巧,第一个修整的地方就是地处中州的胥阳山。
这么快就又要回到逍遥派了。
灵秋心情极好,提前写信告知江芙,问了门派众人的近况。
对方回信表示一切都好,唯独师父又收了一个新弟子,兰翘现在也是小师姐了。
兰翘和新师弟的关系十分亲近,灵秋原本没放在心上,直到她看到那人的名字。
平江——
作者有话说:过渡章[垂耳兔头]
阅读提示:
1.白澈的真实年纪比小秋大很多,两个人没有感情线!只是之前有过交集(但是小秋失忆了所以不记得)以及他的计划之中男女主都是很关键的一环,所以才说“不会让我失望”这样的话。
2.平江就是之前在阳华境借给女主魔气的小弟子,后来死遁跟在宿妄身边,是魔族。出场见15、16、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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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胥阳山
难道是同名?
灵秋不敢妄下定论, 联想到上次宿妄来时平江没有跟在身边,她心底的疑虑更甚。
好在没过几日,一行人便赶到了胥阳山。
和印象中一样,胥阳山还是一座荒山。
这里的土地沉默而死寂, 万物枯萎, 只有几株灰绿色的灌木低伏在地, 连影子也显得干瘦。
灌木下,岩层裸露在日光下, 显得有些狰狞。
胥阳山是整个人间最贫瘠的地方,就连山脚集市也比别处萧索许多,一路走来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烟。
唯有村口那只小白狗一见有生人, 兴奋得大叫起来。
狗吠惊动主人,王大娘从屋里走出来,见到灵秋, 热情地招呼她:“是凌姑娘回来了!”
这一嗓子十分嘹亮,乡亲四邻被惊动,纷纷探出脑袋,一见灵秋, 立即从家里出来,围到她身边。
冷清的街道顿时热闹非凡。
乡亲们围着一行人问来问去,七嘴八舌好不热情。
“想不到你这么受欢迎啊。”
薛成昭看向灵秋, 嘟囔一句。
王大娘立即道:“这位少侠有所不知,我们这地方穷得要命。再往前数三代,要吃要喝都得走上数十里, 到别处去。连年的大旱啊,不知死了多少人。不仅如此,还时常有妖怪出没作乱。”
“是啊。”旁边的乡亲接话道, “那时候的人不是被活活饿死,就是被妖怪捉去,惨啊!”
云海川不解道:“这种事你们应该找太霄辰宫啊,再不济附近的仙门也该出手相助。”
“什么太霄辰宫?”
王大娘道:“我们这些乡下人哪知道这个宫那个门的。要说仙长,以前是来过不少,不过根本没用。该死的人还是继续死,天那边的皇帝哪管得了乡下的事?”
薛成昭道:“太霄辰宫是天下第一仙门。太霄辰宫弟子以降妖除魔、兼济苍生为己任。”
“我们就是从那儿来的,你们难道连太霄辰宫也不知道?”
游观青道:“天下不平之事那么多,太霄辰宫哪能件件都管?大多数普通人都是自扫门前雪。”
“说得就是这个道理。”王大娘点头赞同,“什么第一第二,他就管不到这儿!咱们这些人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全仰仗逍遥派的各位仙长。”
“是啊。”
“当年逍遥掌门在胥阳山立派传道,不仅镇压了作乱的妖物,还用仙法滋润了土地,让我们也能在自己家门口挖井耕作。”
“要不是逍遥派,胥阳山上的人早死光了。”
周围的乡亲纷纷附和。
“所以是逍遥散人救了胥阳山!”
薛成昭回想起记忆中佝偻着背的老人,有些不可置信。
“那么多仙士都收服不了的妖物,被逍遥散人收了?”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能收妖的样子啊。
而且听人说,逍遥散人连剑都拿不起来。
王大娘道:“不止哩。”
“我师父不仅收了妖怪,助胥阳山的乡亲耕种取水,还在山下设置了学堂。村中男女无论老少皆可入学识字。”
灵秋道:“师父只是看起来不靠谱,实则人不可貌相。”
虽然逍遥散人设了学堂就撒手不管,这些年一直是江芙在投入心力,可是面对薛成昭的质疑,灵秋自然不能让自家人丢面子。
何况她在胥阳山十年,倘若逍遥散人只是个糊涂的酒鬼自然察觉不出异常。
可无论是为她编造聂苏后人的身份,还是教她九霄御雷诀、暗中传授她流云十三式心法。
这些事,桩桩件件足以证明他绝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逍遥散人从来没有告诉灵秋任何关于魔族的事。
她在徐悟面前撒谎,是因为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缠生花的事情涉及神尊弟子,自然不会仅凭她一面之词草草结案。
太霄辰宫一定会将其中关窍查得清清楚楚。
徐悟当日问她那个问题足以证明他已经对她起了疑心。
既然如此,太霄辰宫一定会向逍遥派求证她的话。
此事涉及魔族,灵秋就是要看看逍遥散人还会不会替自己遮掩。
她猜测,或许自己的身份在师父那里早就不是秘密了。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向仙门告发她,反而眼睁睁地看着她进太霄辰宫,甚至主动为她造假身份呢?
灵秋想不通。
她一定要再见逍遥散人一面。
可是拜别众乡亲来到逍遥派门口,灵秋向前迎接的师兄提起拜见师父的事,对方像是早有预料。
“师父说了,不见。”
师兄将一行人带到客房:“地方有些小,请诸位见谅。”
说完,他转头对灵秋道:“师妹的房间早就收拾好了,是大师姐亲自布置的。她和小师妹去了丹碧峰,一会儿就回来。”
师兄瞥一眼站在灵秋身后的云靖,催促道:“地方小,诸位舟车劳顿,我们就别在这里打扰了。师妹先随我一起去见一见同门,大家都盼着你回来呢。”
灵秋惦记着师父的事,立即道:“好,我这就去。”
说着,她便要跟师兄一起离去。云靖见状立即跟上,然而师兄却闪身拦在他面前。
他毫不客气地抢过云靖手中的包袱,板着脸道:“圣子赶了这么久的路,不如先留在此处休息。师妹的行李自有我们替她安顿。”
云靖微微蹙眉,还想上前,灵秋转头道:“你先留在这儿。”
说罢,她大步离去。
师兄提着包袱跟在后面,也走远了。
云靖愣在原地,薛成昭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厢,灵秋问师兄:“师父知道我和阿靖的事,难道是因为这个才不愿见我?”
听到亲昵的称呼,师兄深吸一口气,没说是不是,忍不住开口道:“师妹,这件事是你太胡闹了。谁不知道当年师父卜卦,占出你和他乃是一桩孽缘?你们这样下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道:“师父说过,你和他在一起对你有损。即便云靖待你千好万好,你也不该为一时的情爱蒙蔽,拿自己的安全冒险。”
“当年我们一早就劝过你。要我说,此番师父气你也是理所当然。”
灵秋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平声道:“师兄,我不信卦象,更不信天命。我只信自己。况且云靖待我不止千好万好,他为我不惜在大师姐面前发下血誓,无论如何我也该给他一个机会。”
“何况他的圣子身份在太霄辰宫能给我不少助力,当年戮空一事不过是个意外……总之和阿靖在一起于我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我想师父总有一日会想明白的。”
师兄蹙眉:“你……”
话没说完,只听远方传来银铃轻响,紧跟着,一道清脆的声音随风传来。
“师姐!”
兰翘从剑上飞跃下来,跑向灵秋。
“师姐我好想你。”她一把抱住灵秋,“你在太霄辰宫过得好吗?有没有人为难你?”
“哪有人敢为难你师姐?”灵秋摸摸兰翘的头,软声道,“我也想你。”
“她啊一大早就把我吵醒,非让我带她到丹碧峰去买你喜欢香桂花酿。”
江芙跟在兰翘后面,笑着道。
“对了师姐,给你!”
兰翘连忙从境中掏出一壶酒来,献宝似的递到灵秋面前。
一切都和从前别无二致。
灵秋接过酒尝了一口,正想说话,远处忽然跑来一个面生的少年,一见兰翘便大喊道:“兰姑娘快去看看吧,我家公子又出事了!”
“一天到晚怎么就这么不让我省心呢?”
兰翘嘴上抱怨着,手却已经抽出铁剑,朝着少年的方向跑出两步。
她转头对灵秋道:“师姐等一等,我马上就回来!”随即便跟着那陌生少年一起消失在了天上。
灵秋嘴里的酒再也咽不下去了。
江芙见状立即解释道:“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新弟子吧?”
灵秋蹙眉:“就是他?”
“不是。”江芙道,“他是和那位新弟子一起来的。”
“两个人原是主仆关系,后来家里遭了难,一家人都死绝了,一路流浪到胥阳山被师父撞见,就这么带回了门中。”
“那新弟子叫平江,颇有几分天赋,师父索性将人收了。总归你走了之后胥阳山冷清不少,如此也算有个慰藉吧。”
“至于方才这少年,全无灵根又无处可去,便留他在山上做些杂活,给口饭吃。”
“……”
灵秋望着方才两人消失的方向,一语不发。
片刻,她将手中酒壶递给江芙,道:“我去看看。”
召雪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弧,灵秋循着兰翘的气息一路飞到后山。
胥阳山一片荒芜,唯独后山附近生长着一片枫林,火红的枫叶四季不变,如同彩云燃烧,行走其中,甚至能感受到脚下土地散发出的灼热气息。
这是整个逍遥派最神秘的地方,逍遥散人下令不许弟子随意接近。
灵秋曾经好几次暗中潜入这片枫林探查,结果一无所获,最后一次来这里,她碰巧救下昏迷的祁素商。
那之后,阳华仙会的选拔开始,灵秋一门心思地扑在练功上,再没来过。
毕竟那时她的当务之急是进入太霄辰宫,胥阳山只是一个暂时停留的地方,这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她并不在乎。
不在乎,也看不出任何别的异常。
即便如今灵秋的法力今非昔比,她依然看不出这枫林的古怪。
或许只是因为此出地质与别处不同,才会生出这么一大片枫树。
带着这样的想法,灵秋御剑穿过枫林上空。
此地人迹罕至,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接近,兰翘的最后一丝气息却消失在这里。
灵秋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
终于,她往下一瞥,目光正巧扫过枫树林中依偎在一起的两道身影。
刷——
召雪猛地斩下,满树枫叶簌簌坠落。
树下的两人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灵秋已如鹰隼般掠过兰翘。
锋利的刀直冲平江刺去,危急时刻,兰翘大叫道:“不要!”驱剑挡在召雪面前。
铁剑爬满裂痕,召雪在最后一刻停下来。
平江脸上展露出惊讶的情绪,见到灵秋,险些跪倒下去,又顾忌兰翘,生生克制住下跪的冲动,愣在原地。
兰翘拦在平江面前,蹙眉道:“师姐,你要做什么!”
“你们在做什么?”
灵秋死死瞪着她身后的平江。
好啊,她才刚离开逍遥派,魔族就迫不及待地派新人卧底进来。
不仅卧底,还对她的师妹下手!
早知道在阳华境,取完魔气后她就该一剑杀了平江。
平江的容貌经过变幻,名字却用了真的。即便如此,灵秋还是借由血誓的感应一眼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灵秋看着兰翘,强忍怒意,沉声道:“让开!”
“师姐,我是真心喜欢小师弟的!”
兰翘以为她是因为撞破两人的关系,一时难以接受才会出手,当即跪地恳求道:“我们二人是认真的,请师姐放过师弟,成全我们吧。”
“你喜欢他?”灵秋不可置信,“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我知道。”兰翘抬起头,浓黑的眸中一片沉静,“我知道他是谁。”
灵秋冷笑一声,眼中寒意一点点蔓延。
枫林中只有他们三人。
平江深吸一口气,从兰翘身后走出,扑通一声跪倒在灵秋面前:“师姐,此事都是我的错。要杀要罚,听凭您处置。”
“小江!”兰翘扑到平江身前,“不是这样的,是我先喜欢……”
“够了!”灵秋厉声打断兰翘,“我不想听你们两人之间的事,今日我杀了他,这件事就当从没发生过。”
说着,她提起召雪刀。
刀锋抵上平江的喉咙,兰翘倾身上前,不管不顾,一把握住刀刃。
“不要!”鲜血顺着她的手淌下来,兰翘眼中含泪,“师姐,我决不能让你杀了小江!他若死了,我也绝不独活……”
兰翘的裙子被血染红了,平江红着眼睛道:“放开吧阿翘,是我……其实我一直在骗你,我是、是……”
“我知道!”兰翘转过头去,直直盯着平江,“我知道,你是魔族!”
轰隆一声,平江如被雷击中,整个人猛地愣在原地。
兰翘看向灵秋:“没错,师姐。我早就知道平江是魔族!”
“他和你一样,是魔族。”——
作者有话说:改大了阿翘小师妹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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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胥阳山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 亲耳听到兰翘说出实情,灵秋还是有些惊讶。
这一切都是宿妄搞的鬼。
惊讶的神情一瞬消失,灵秋道:“你既然知道,就更不应该拦着我。他是魔, 更该死!”
说罢, 她飞手将兰翘击向一边。
兰翘想不到即使话说到这个份上, 灵秋依旧不肯放过平江。
她大喊道:“难道是魔,他就不是平江了吗?”
她深深望着灵秋, 眼中浸出泪来,哽咽问她:“难道是魔,师姐就不是我的师姐了吗?”
灵秋看着兰翘, 手中宝刀微微一顿,停在平江脖间。
兰翘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平江彻底没了顾忌, 对灵秋直言道:“殿下今日可以杀了我,可是我死后,尊上还会派其他人潜入逍遥派。”
他道:“当初是我求宿妄大人在尊上面前推举,这才来到逍遥派。殿下与大人对我有恩, 平江没齿难忘,绝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逍遥派的事。”
“况且……”平江看一眼兰翘,“我对阿翘一片真心, 除了魔族身份,再无其他隐瞒。此生只愿常伴她身侧,相护相守, 万死不辞。”
恍惚间,灵秋发觉自己仿佛站到昔日江芙的位置上。
然而她绝不会为三言两语所动。
灵秋拦下试图立誓的平江,冷漠道:“你不必白费功夫, 人魔相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绝不会同意阿翘和你在一起。”
“师姐为什么不同意?”兰翘着急道,“你和圣子不也是人魔相恋吗?”
“我和云靖不一样!”
灵秋皱眉,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她认定云靖作为伴侣,并且有足够的把握好好护着他。就算有天他不幸死了她也不会另娶。最重要的是,在灵秋心里,即使喜欢云靖也丝毫不耽误利用他。
何况云靖身上的确有利可图。
什么以命相护的誓言于她而言不过是听起来好听的废话。
若她羸弱,早就死在叛军手中,怎么可能骗过焱狰来到仙门,等他来护着自己?
若她强悍,危急时刻自然倚仗自己的修为,又哪里需要他来做无用功?
阿翘若是想找个护卫,天下多得是风度翩翩、出身名门的正派公子,她出了胥阳山不出百里就能抓来一捆。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一魔族凑在一起?
来日事情暴露,整个人间都容不下她,难道她还要跟着平江四处流亡?
若无平江,仙门有逍遥派供她栖身,来日灵秋登上魔尊宝座,魔族亦会对她礼敬三分。
到那时,世间无论正邪都容得下她,若努力修炼,成为仙魔两道的翘楚也说不定。
阿翘的未来一片坦途,如今分明是在自找苦吃!
这么想着,灵秋心中怒火更甚,开口道:“你二人有没有想过,你们如今连我也挡不住,来日事情暴露,又怎么挡得住仙魔两道的追杀?”
到那时,仙门自然不必说。平江作为魔族卧底对仙门中人动情,就是魔族也绝没有放过他们的道理。
兰翘因她的问题愣了一瞬,不过片刻,再度坚定起来。
她看着灵秋:“就算暴露,师姐也不会不管我的,对吗?”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泪光闪烁:“我从小就是个孤女,四处流浪,是师姐将我带回逍遥派,给了我再活一次的机会。”
“我不想要什么大道,也不想学什么绝世剑法。我只是……只是一直很想小时候娘亲做的鲈鱼羹。”
兰翘哭着说:“娘亲死了,我只是想再吃一次鲈鱼羹。我只是想回家……我只是想要一个家。”
想要一个家,在新的家里,她来做那个熬煮鲈鱼羹的娘亲。
“所以,”兰翘道,“师姐不管我也没关系。这是我想要的,既然想要,无论结局如何我也绝不后悔。”
灵秋垂眸看着她。
捡到兰翘的这几年,她几乎时刻跟在她身边。
明明分别的时候她还是活泼可爱的小师妹,不过半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脸上的青涩也褪去,渐渐显示出少女的轮廓。
凡人的寿命太短,凡人的时间太快。
十年对灵秋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于人间而言已是沧海桑田。
从前她教阿翘练剑,总是气她不用心。
原来从头到尾,她从没真的弄懂师妹真正想要的。
兰翘说:“师姐,我要与平江在一起。”
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刹那间,灵秋想到师父。
“我决意与云靖成婚。”
师父看到她的信时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她突然觉得一直以来自己错得离谱。
沉默良久,灵秋收起召雪,俯身施法,止住兰翘手上流血不止的伤口。
她对平江道:“若你敢对不起阿翘,不必等血誓生效,我会亲自灭了你全族,让你亲眼看着你的父母亲族受尽酷刑而死。”
“师姐……你同意了?”
兰翘呆呆望着她,又惊喜又不敢确信。
灵秋将一本软册扔到她怀中,封皮上书写着大大的“流云十三式心法”。
她始终觉得,凭借阿翘的悟性,练成流云十三式并非全无可能。
兰翘听过流云十三式的威名,知道这剑法难如登天,一时有些犹豫。
灵秋在这时候继续说:“从现在开始,每隔一段时间我会派人来取他性命,你若好好修炼护得住他便罢,若护不住,他就任凭我处置。”
她看向平江:“若遇暗杀,你不可动用法术,与寻常凡人无异。此事关乎性命,你可愿向我起誓?”
平江愣了一下,心知灵秋能退步成全已经极其难得。
他犹豫片刻,坚定道:“小人遵殿下之命。”
灵秋对兰翘说:“一年为期,若一年之后你练成流云十三式,他也还活着,我便成全你二人。”
兰翘盯着手中的心法,同样俯下身去,叩首道:“是,师姐。”
当世练得流云十三式的除了妙华就只有一个她。
倘若阿翘果真习得此剑法,来日就算被当时高手全力追杀也能有力自保。
那时,只要她登上魔尊之位,剿灭北方叛军,整个魔族都能成为阿翘的后盾。
如此一来,以太霄辰宫为首的仙门绝伤不了她半分。
灵秋阴沉着一张脸回到前山,第一件事就是去逍遥散人门口跪着请罪。
在太霄辰宫她一向视下跪为耻,跪自己的师父却没有半分犹豫。
逍遥派众人都猜得出灵秋为何请罪。
毕竟她要和云靖成婚的消息传来,整个门派的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已经下山成婚的霍羽当天就接到消息赶回来,嚷着要到太霄辰宫去把人抓回来,逍遥散人更是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两天两夜都没出来。
那两日,整座胥阳山风雨大作,闪电伴着惊雷划破夜空,呼啸的风声嗷嗷作响,吹得人心惊肉跳。
大家伙垮着脸,如丧考妣地过了两天,心里没一个赞成这门婚事。
是故今日看到太霄辰宫的人也没有好脸色。
灵秋一向是个倔脾气,本以为这次也是没辙了,没想到她自己跪着请罪去了。
众人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只盼望她能迷途知返。
区区一个云靖,别说是仙门圣子,就是神仙尊者又有什么好的?
门外,逍遥派的人偷偷关注灵秋。门内,江芙和霍羽一左一右围着逍遥散人劝。
什么“师妹是一时糊涂,已经知错了。”
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见一面太不近人情。”
百般解数都用尽了,逍遥散人闭着眼睛盘腿打坐,硬是一动不动。
到最后,江芙彻底放弃了,起身收拾地上散落的铜钱龟壳,唯有霍羽锲而不舍,还在不停地说。
他从山下回来,连话都还没来得及跟灵秋说上两句,先来劝师父,劝得口干舌燥。
终于,逍遥散人睁开眼睛。
霍羽见缝插针,立即道:“我这就带师妹进来!”
言罢,他不等逍遥散人反应,飞快跑到门边。
哗啦一声,门开了。
云靖和灵秋一起跪在院子里。
这还了得?
霍羽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快步上前,看也不看云靖,抓起灵秋的胳膊就想把她往屋里带。
谁知人刚站起来,薛成昭从远处御剑飞来,大喊道:“中州边境发现魔族踪迹,有人冒死求救!”
第70章 琵琶曲
人间分南北, 中州是上古旧称。传说曾是燕泠国国都所在之处,地处中部、横跨南北。
胥阳山正好位于中州边境,据薛成昭收到的消息,有一队北方修士在中州与魔族正面交手, 死伤惨重。逃亡过程中冒死向最近的仙门发送了求援信息。
出于职责, 他们必须立刻启程救人。
灵秋看一眼远处虚掩着的门, 放开霍羽的手:“请师兄替我向师父请罪。”
她虽然在院中跪了片刻,却始终没能想好如何向逍遥散人开口。
就像任凭她如何逼迫, 兰翘也不肯放弃平江一样。不论逍遥散人如何生气,如何闭门不见,灵秋都没有放弃云靖的打算。
灵秋能体会师父和师姐的心情, 同样能够理解师妹的立场。
既然不能放下云靖,见了师父又能说些什么呢?
何况如果她的魔族身份已经在师父面前暴露,再见面恐怕只会徒增尴尬。
灵秋少有退缩的时候, 眼下却宁愿将此事向后推。
她不顾霍羽的挽留,转头离开院子。草草收拾了行李,带着众人一起往发现魔族踪迹的地方赶去。
剑气划破天穹,在夜空之上留下浅色的弧线。天地寂静, 万籁俱寂,抬头一望,星辰垂落如雨, 闪耀跳跃、触手可及。
群星在头顶缓缓流转,仿佛巨大的天幕倾压覆盖。银河似乳,横跨夜空。脚下人间的繁华灯火透过宝剑折射出缥缈的光晕, 如彩练横空,与漫天星光交相辉映。
从小在太霄辰宫长大的弟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白日里的惴惴不安一下全抛到脑后,几位年少的师弟师妹兴奋地睁大眼睛。
“快看快看!那边有流星!”池冷荷激动地拍了拍旁边人的肩, 差点整个人从剑上翻下去。
游观青连忙扶住她,递去一个小心的眼神。
“你别乱动啊!”袁子衿一边喊,一边偷偷控制剑头倾斜,在空中打了个转儿。
他看着脚下连绵不绝的人间灯火,兴奋道:“真的好高,我们是不是已经飞得比山顶还高了?”
一只夜鸦飞过,袁子矜连忙施法躲避。
他重心不稳,剑险些侧翻过去。
薛成昭眼疾手快地施法一扶,含笑调侃道:“比山还高又怎样,还不是差点被鸟给撞下来?”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袁子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向薛成昭道:“薛师兄,北方到底是什么样子啊?”
薛成昭颔首:“北方嘛,也就是魔族多了些,人少了些。其他倒也和南方差不多,没什么区别。”
他道:“等我们剿灭了这波作乱的魔族,你们就都跟我回我家去,我让我爹摆上几桌,好好犒劳大伙儿。你们有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通通报上来!”
“真的吗薛师兄?!我还从没去过世家仙门呢……”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他们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连星光都仿佛染上几分活泼的颜色。
灵秋侧头看了一眼,神色依旧冷淡。
“世家子弟啊……”
身后,何向风轻轻发出一声长叹,与游观青对上目光。
夜色深沉如墨,万山伏影。脚下灯火通明的人间,越往北去越显得暗淡。最后一丝星光被他们甩到身后、湮灭在云层中。终于,苍茫的黑暗中只剩下几道寒气森森的剑光。
云靖从始至终跟在灵秋身侧,默默点亮一盏灵灯。
浓黑的夜色并没能影响到众人畅快的心情,一路上,薛成昭在师弟师妹的追问下,不停地说着北方的生活,几乎快把自家的家底漏了个干净。
一行人仿佛不是去救人屠魔,而是去郊游。
灯光映在灵秋侧脸上,她看一眼云靖,发觉他一脸忧愁。
白天听说她下跪请罪的事,云靖匆忙赶到现场。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知道这件事从始至终和自己脱不了干系,干脆和灵秋一起跪。
为什么明明说好了和他在一起,她却突然向师父下跪请罪?
难道她不要他了?
真是个恐怖的猜想。
一整天来,云靖都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灵秋向自己坦白。
可是她什么都没说。
云靖越来越害怕。
有很多次,他决定主动去问她,刚张开口,又立刻放弃。
他实在害怕自己一问,就会得到那个最不愿面对的答案。
逍遥派并不赞成他们的事。
云靖不敢赌,自己和整个逍遥派在灵秋心里究竟孰轻孰重。
他宁愿咽下心里的不安,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就像没什么也发生过一样。
或许是被身后近乎天真的愉快气氛所感染,灵秋的神色松动几分。
她注意到云靖的不安,主动握住他的手。
“阿翘……和平江在一起了。”她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干涩得不像话。
云靖没想到她会说起这个,惊讶地抬起头。
灵秋接着道:“平江你知道的。命中带煞,绝非良配。今日我与阿翘为此事争执,她竟不顾性命挡在平江面前,宁死也不愿松口。”
她看着云靖:“你说,他们像不像我们?”
话说到这个份上,云靖终于反应过来:“就像江师姐和你师父一样,你能理解他们了对吗?所以你才会向逍遥前辈下跪请罪……”
灵秋点点头:“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不过阿靖放心,无论师父和师兄师姐们怎么说,我也不会不要你。”
她道:“师父现在正在气头上,我再多写几封信向他道歉。说不定等我们从北方活着回来,他就气消了。”
云靖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也向前辈写信道歉。”
“好。”
风从耳畔掠过,灵秋微微一笑,神色很快冷淡下来。
已经到了北方,空气中隐约漂浮着淡淡的血腥气。
众人赶到的时候,天已微亮。
晨光洒在地上,却照不暖尸横遍野的惨烈。
乱草枯枝间,血流成渠、一片狼藉。断肢残臂挂在枝头,焦黑的法器散落在地,树干上被烈焰灼烧过的痕迹尚未冷却,灵力溃散后遗留的波动还在空中徘徊不去。
地上的尸体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眼珠爬满红色血丝,从眼眶中爆裂而出。
黑红色的血里参杂的乳色物质,从太阳穴汩汩涌出,是爆开的脑浆。
众人御剑落地,刚接触到湿润浸雪的土地,几个年纪小的弟子猛地踉跄一下,脸色瞬间煞白。
“呕——”
干呕声此起彼伏,莫说薛成昭,饶是有过几分见识的云海川也被这幅惨烈的场景冲击到,扶着树干急促地喘息。
灵秋皱眉上前,提刀掀开尸体察看,云靖跟在她身侧,时刻警惕四周。
游观青和何向风也纷纷上前,一见游观青动了,薛成昭连忙压下心头的不适,小步跟在她身后。
召雪刀在尸体表面划开一道裂口,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呲啦一声,挑破干瘪的皮肉。
云靖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灵秋,何向风在皮肉爆裂前的一瞬间猛地把头偏过去,薛成昭则迅速抬手,遮住了游观青的眼睛,自己跟着低下头。
游观青一把将他的手拿下来,薛成昭疑惑地抬头,好巧不巧,正看见灵秋剖开尸体的全过程。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薛成昭努力抑制住干呕的冲动,只听灵秋道:“空的。”
众人顺着她的声音看过去。
那躺在地上的尸体残缺不全,薄薄的一层皮肤之下竟然空无一物,内脏血肉全都消失无踪,只剩一架瘦削的骨骼与人皮粘黏在一起。
空气中漂浮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诡异的是,没有半分魔族的气息。
现场看起来像是被野兽袭击过。
云海川蹙眉道:“难道不是魔族?”
灵秋收了召雪,接过云靖递来的手帕,仔细擦拭刀刃上的血迹。
“是魔族。”她道,“只不过是以人为食的魔族,隐藏了气息而已。”
魔族食人,通常将人吞吃入腹后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对魔来说,人体最美味的部分是内脏和血肉,与之相比,人皮和人骨略有逊色。
此地四处都是被啃噬过的断肢残臂,地上的尸体也只少了最精华的部分,足可见这是一只十分挑食的魔。
这里是人间,四处都有修士。按照常理,食人并不是简单的事,好不容易捕获这队修士,这只魔应该十分珍惜才对,为何会如此铺张浪费?
灵秋正疑惑,忽然之间,耳边传来一声大叫。
“爹!?”
远处树林中跌跌撞撞地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拄着拐杖、衣衫褴褛,身上脸上满是血污,鬓发散乱,神色张惶。
薛成昭一边大叫,一边跑过去,全然不顾脚下横尸。
云海川跟在他身后,同样惊讶道:“家主!?”
中年男子见到两人,涕泪横流,一把扔开拐杖,颤巍巍地上前,激动道:“我儿啊!”
此人正是薛氏家主薛弈。
在场众人看着他落魄的模样,目瞪口呆。
薛弈被薛成昭和云海川一左一右搀扶着走近。
他径直走到灵秋和云靖面前,颤巍巍地跪倒下去,口中道:“拜见凌姑娘、拜见圣子。”
“爹……起来吧。”薛成昭心疼地扶起薛弈。
灵秋垂眸细细打量他,只见薛弈身上除了擦伤之外再没有别的伤处。
她顾不得思考薛弈是如何在众多人里准确认出素未谋面的自己和云靖的。
她开口道:“食人的魔族说不定还在附近,留下部分人守在此地,其余人和我一起追。”
说着,灵秋向游观青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开始安排。
“凌姑娘!咳咳咳——”薛弈连忙招手制止她,“那魔族已经死了。”
“死了!?”薛成昭震惊道,“难道是爹你杀了他?”
“是……”薛弈道,“向你们发送了求援的消息后不久,那魔族就追了上来,家仆与门中弟子不惜以身饲魔,掩护我逃命。危急时刻,我与那魔族拼命一搏,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难怪此处没有魔族的气息。”云海川道,“家主此番实在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啊。”
灵秋质疑道:“薛家主的意思是魔族在吃了这些人以后,被您一个人给杀了?”
薛弈点点头:“不错。”
灵秋道:“既然家主杀得了魔族,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出手,反而等到人都死光了才动手?”
“自然是因为一开始我也不确定是不是那魔族的对手!”他蹙眉道,“凌姑娘为何有此一问?难道你怀疑我在撒谎?”
“怎么会。”灵秋道,“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薛家主,小秋第一次下山,涉世未深,只是关心则乱罢了。”云靖道,“您是前辈,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
“圣子客气了。” 薛弈轻哼一声,正色道,“诸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今日不如就跟我回去吧。”
“多谢前辈。”云靖向薛弈行礼道谢。
一行人跟在薛弈身后往薛府走。
“等等。”灵秋再度开口。
“凌姑娘又有什么事?”薛弈有些不耐烦,转头看她。
云靖替她开口:“这些修士为护前辈而死,是忠勇之辈,不如将他们好生安葬再离去。”
“是啊!”薛成昭附和道,“师兄说得没错。爹,我们应该将他们好生安葬了再走!就这么离去,岂非忘恩负义之辈?”
“我岂会没想到此事!”薛弈震怒道,“待回了府上,我自会派人前来替他们收尸,不仅如此,还会赠他们家人纹银百两……只是眼下、眼下……”
薛弈剧烈咳嗽,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瘫软下去。两眼一闭、不省人事。
薛成昭立即替他把脉,手搭上脉搏,神色立即一变,大叫道:“快回去!”
几个师弟连忙上前扶住薛弈,众人在薛成昭的指挥下朝着薛府飞去。
昔日灵秋凭借一张欠条要走薛氏所有现银,丝毫没能影响到薛府的富贵。
不过短短半年,薛氏便重新发迹。府宅内雕梁画栋、玉宇琼楼,竟比从前还要精致三倍不止,远远望去,就连薛成昭一时也没能认出家门。
一行人险些过门不入,还是府上的老管家及时叫住他们,派人将昏迷的薛弈抬了回去。
整座薛府乱成一团。
一片混乱中,灵秋和云靖并肩站在檐下。
她内心疑惑颇多,想和他细细讨论,余光瞥见来往穿梭的侍女弟子,便打消了念头。
管家上前见过他们,安排了住处,吩咐他们在此处等待,千万不可随意走动。
客房所在的院子极其靠近主厅,只有一墙之隔。
灵秋几乎听得见那边传来医者的说话声,是一个温和的女声。
薛成昭和云海川守着薛弈,安顿的事交给游观青去做。成群的侍女送来各式各样的衣裙布置,种类繁多令人眼花缭乱。
灵秋站在门外看着来往的仆从,心底越发不自在。
“凌姑娘、圣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总算等到布置完,为首的侍女上前,微微屈膝。
“没有了。”云靖道,“你家家主如何了?”
“圣子不必挂念,有越姑娘在,家主必会平安无事。”
侍女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
灵秋疑惑:“越姑娘?”
侍女道:“越姑娘是府上的医者,医术很是高超。”
“原来如此。”灵秋道,“你先退下吧。”
侍女点点头,快步走出院子。
待人彻底走远,灵秋将云靖拉进屋子,咔哒一声锁上了门。
她打量四周,四处都是新搬来的装饰。
整间屋子装扮得明丽漂亮,连珠帘上也镶嵌有闪闪发亮的宝石流苏。
每处细节都恰到好处,就像布置这间屋子的人提前知道她的喜好一般。
越是如此,灵秋心底就越是怀疑。
真是诡异。
她想了想,没开口说话,拿过云靖的手,在他掌心写了几个字。
“千里同音咒。”
她的指尖温热,划过掌纹时带起阵阵酥麻,云靖诧异地看着她,像是不敢相信她主动提出与自己缔结同音咒。
一路上,他心底不是没有疑惑,只不过这些疑惑的来源都是灵秋。
他是因为先察觉到她的疑惑,进而才开始怀疑。
云靖张了张嘴,正想开口询问,灵秋抵住他的唇,摇了摇头。
太奇怪了。
这里是北方,从前下山历练的前辈修士全都死在这里。她不能冒一点险。
耳后金印闪烁着,千里同音咒的符阵逐渐成型。
灵秋的声音传来。
“薛弈在撒谎。”
她的语气无比笃定。
6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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