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牡丹仙
“一切还要从一千年前说起。”碧青沉吟。
“一千年!?”袁子衿震惊, “不是五百年前的事吗,怎么又扯到千年前去了?”
碧青道:“因为我要讲的不是徐鉴真,而是圣女。”
她变出一幅卷轴,画着五百年前的牡丹圣女, 与小花精手中的那幅一模一样。
碧青道:“每个北方妖族手中都有一幅圣女画像, 随身携带、随时供奉。”
“每个部族的聚集地中央都有圣女的塑像。每一年的八月初一众妖齐聚, 跪在圣女的塑像下为她祈祷,五百年间从没有过间断。
“你们一定很疑惑, 一个众人口中爱上修士的妖族圣女怎么能得到这样的爱戴?这一切的因果早在千年前就已经种下。”
“很久以前,人间是没有修士的。那时候的人界不叫人界,叫燕泠国。统领人族不是仙门世家, 而是燕泠国的国主。在他的治理下,人妖魔三族签订契约,三王鼎立、和平共处, 人间一片欣欣向荣。”
碧青注视着远方,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我的母亲,上一任藤族族长告诉过我,那是她这一生所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
“后来, 天道降下机缘,天地之间有了灵气,人间有了吸取灵气修道问仙的人, 他们自称修士,建立了仙门,结亲生子、世代传承, 繁衍出世家。仙门世家日益发展壮大,渐渐脱离庙堂,在燕泠国的统治之外自立门户。”
“可天地间的机缘是有限的。情谊敌不过欲望, 为了获得更强的力量,世上的生灵开始自相残杀,抢夺灵气。人妖魔三族的盟约几乎破裂,人间也逐渐四分五裂。”
“燕泠国君骁勇善战、智多近妖,原本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还能勉力支撑,可怪就怪在忽然有一天,整个人间开始流传一个可怕的谣言。”
“传说在燕泠国的未央宫里有一幅古画,名为乾坤山海图,是从神界坠落人间的无上至宝,不仅能够使活人修为大进,还能使死人死而复生。”
“传闻说,只要得到乾坤山海图就能得到整个天地间从古到今数万年的所有机缘,无所不能,成为天下至强。于是一时间,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觊觎起燕泠国内的这个至宝。”
“多年来,关于乾坤山海图的流言甚嚣尘上,即使国主百般澄清,一千年前,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一伙来路不明的人还是高举利剑冲破国都,屠灭了整个燕泠国。”
“他们杀了国主与王后,烧了未央宫,将唯一幸存的太子殿下逼上悬崖。”
“面对来势汹汹的灭国者,太子抱着必死的决心纵身一跃,与怀中的乾坤山海图一起殉了国。”
“古往今来,王朝更替本是常事,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燕泠太子一跃而下的瞬间,漆黑的夜空忽然划过一道刺眼的亮光。流星飞坠,天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浩劫。”
“飞坠的流星散落天地,为天地带来了更多、更充沛的灵气,也带来了永不熄灭、凶险无比的业火。人界从此上升,妖魔两界却接连下陷。”
“妖界在那之后成为一片荒芜的不毛之地,魔域则更惨,从此被业火环绕,堕入永不见天日的无间地狱。”
碧青看着灵秋:“所谓的天命血脉也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为了拯救无辜的子民,当时的妖王与魔尊双双身死。妖界群龙无首,自此四分五裂。原本的部落不再适合生存,众妖纷纷向人间迁徙。本以为仙门世家会像从前的燕泠国主一样心存怜惜,施舍我们一处容身之所,谁料他们不仅没有如此,还将妖族列为死敌,大肆捕杀。”
“仙门宣称妖即是恶,一旦见到便毫不留情地置之死地,于是南方的妖族几乎被屠杀殆尽,我们迫不得已退居到了北方,在贫瘠的部落上挣扎,艰难求生。与此同时,因为人族崛起、妖族没落,受到重创的魔族开始与仙门结盟,疯狂捕食妖族,从妖的血肉中获取灵气,提升修为。”
“那时候,先辈们本以为妖族气数已尽,没想到天道恒常,在降下苦难的同时,也降下了转机。”
“就在流星坠落后不久,牡丹族的部落里诞生了一个名为绮夏的女婴。她天资聪颖,灵力高强,仅用五百年就有了足以飞升成神的资质。要知道即便天道眷顾,人族也已经至少万年没有过飞升的修士了。”
“绮夏是整个妖族的希望,刚成年就被冠以牡丹圣女的称号。众妖盼望着她带领族人对抗人、魔两族,为妖族占领一处灵力充沛的栖身之地,为五百年来死去无数亲友复仇。可以说,圣女从诞生的那刻起就肩负着整个妖族的责任,不可推卸,也永远无法逃避。”
“长辈们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教她杀人,强迫她担负复兴妖族的重任,可偏偏圣女生性善良、天真烂漫,杀戮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痛苦。所以五百年前的一天,她趁长辈疏忽,逃出了妖族。”
“五百年来,妖族倾尽所有供养圣女,却唯独不许她踏出禁制半步。生平第一次接触到外界的圣女欣喜若狂,在人间处处流连。因为修为高强,修士与魔族伤不了她分毫。”
“她对世间万物充满了好奇,在天地间自由自在,暂时忘却了肩上沉重的责任。”
“就是在那个时候,在一处溪边,圣女遇见了下山游历的徐鉴真。”
“彼时的霜华剑君战无不胜,屠杀妖物不计其数。他一眼就识破了圣女的妖族身份,却没有杀她。”
“少男少女一见钟情的戏码就这么不合时宜地上演。他们一个是仙门圣子,一个是妖族圣女。后来的人都说,最先动情的是圣女,徐鉴真只不过是见她不谙世事、天真烂漫而一时心软,这才被妖迷惑,最终弥足深陷。”
“世人都说是圣女爱惨了徐鉴真,可这根本不是真相。”
碧青上前一步,指着身侧的最后一幅壁画:“在徐鉴真的一厢情愿里,圣女是被妖族长辈强行捉回,迫不得已才与他分开。可事实却是,为了和圣女在一起,徐鉴真不惜放弃霜华剑君和仙门圣子的称号,叛出太霄辰宫也要与她相守一生、浪迹天涯。”
“那时的圣女游历人间,历经世事后突破心障,已经有了飞升成神的征兆。面对他的恳求,圣女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这段情缘,回到妖族。”
“回来之后,圣女闭关不出,没日没夜地修炼。待到再次出现,她已成半神,天地间几乎没人是她的对手。”
“圣女讨厌杀戮,注定不会带领妖族屠戮人间。不过没关系,妖族能出一位上神也是万年修来的福气。圣女一向很有自己的主意,无论是逃出妖族、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徐鉴真在一起,还是放弃他回到妖族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天雷降世的那天,所有人都以为圣女会飞升神界,弃我们而去。可是她没有。像从前无数次一样,任性的圣女放弃了天道的眷顾,放弃了飞升成神的机会,放弃了徐鉴真,放弃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
“她在那场雷劫里消散,体内的灵力化作地脉,覆盖了整个妖族。她用血肉滋养了整个北方大地,用自己的生命弥补了天道降下的惩罚。从那之后,妖族再也不需要四处迁徙,每一位族人都受到千年、万年的庇护,直到生命的终点。那一刻,族人们才意识到,原来从圣女回到妖族的那天起就已经决意如此。”
碧青向前走着,无数晶莹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脚下的土地静默着,无数细小的光点无声地漂浮,充沛的灵力包裹住他们,如同神女温柔的抚摸。
“可这又和阴谋诡计有什么关系?最多不过是牡丹圣女在情爱与责任之间选择了后者罢了,不是吗?”薛成昭问。
“因为——从一开始,圣女就从未对徐鉴真动过真心。”碧青道,“我了解圣女,若她真爱徐鉴真,怎么可能如此干脆地弃他而去,连一句话也不给他留?”
“若圣女舍得给他留下一言半语,徐鉴真又怎么会在她死后疯魔至此,不惜用幻象来麻痹自己?”
碧青冷笑一声:“你们看吧,当年圣女告诉过我,她之所以爱上徐鉴真是因为——它!”
众人跟随碧青来到壁画尽头,她一挥手,漆黑的石壁上骤然出现一幅巨大的彩绘图案。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狐坐在石壁上,狭长的金绿色眼睛静静注视着来往的人。
“这是什么?”
众人充满疑惑,云靖和灵秋却在见到那幅壁画的瞬间呼吸一滞。
两人对视,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这画中所绘的九尾狐竟然与他妖身别无二致!云靖感到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灵秋在这时轻轻牵住他的手。温热的触感让云靖找回几分安宁,于此同时,他看见灵秋的另一只手已经警惕地按住了召雪刀。
只要碧青敢说出半句威胁云靖身份的话,她就会立刻动手杀了她。
云靖注视着灵秋,心中蓦地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想到她竟然这样维护自己,他眼眶一酸,差点滚下泪来。
碧青道:“你们可知道九尾狐族最擅长的是什么?”
袁子衿:“是什么?”
“是魅术。”碧青望着壁画上的狐狸冷哼一声,“狐妖会对自己喜欢的人施展魅术。普通的狐狸想做到这点至少要修炼百年,而力量强大的九尾狐却天然具备施展魅术的能力,可以在不知不觉间蛊惑人心。有时甚至连施术者自己也无法察觉。可以说,这是一种本能。”
“你说的这些和霜华剑君有什么关系?”袁子衿皱起眉。
碧青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居然还猜不出来?”
她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们这位所谓的霜华剑君、正道楷模其实是一只九尾狐妖啊。”
“从他们见面的第一个瞬间,徐鉴真就在无意间给圣女施展了魅术。一见钟情的看似的圣女,实则是徐鉴真自己。只是后来圣女的修为提升,足以堪破魅术,这才识破徐鉴真的诡计,弃他而去。”
“你胡说!”袁子衿大叫道:“圣子怎么可能是妖怪!?”
“圣子?”
碧青看向云靖,灵秋微微侧身,挡住她的视线。碧青低头一笑,问袁子衿:“你说的是我面前这个还是徐鉴真?”
召雪刀微微震动,灵秋紧紧握住了刀柄。
方才的故事真令人感动。只是可惜,五百年轮回,她早就不是当年的牡丹圣女了,不会对任何威胁阿靖的人手下留情。
袁子衿蹙眉:“圣子就是圣子,他们是转世,是同一个人。”
“既是转世,又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碧青道:“徐鉴真是九尾狐妖,眼前这位可不是。”
没办法,圣女又被狐狸迷惑了。她只能先妥协,之后再想办法助她堪破诡计。
碧青愤愤地想,怎么全世界的九尾狐狸都爱往圣女身边凑?
真讨厌。
“你不许胡说!霜华剑君是神尊之徒,是仙门领袖,绝不可能是妖怪!”
“刷——”
袁子衿拔剑指向碧青:“妖怪休要散播谣言!”
“圣女救命!”碧青像只兔子似的窜到灵秋身后。
她只露出半张脸:“你们说了,我说出实情之后不会伤害我。你如今拿剑指着我,这是出尔反尔!”
“子衿,放下剑。”灵秋道:“小碧青只是将当年的事实话实说,斯人已逝,是不是妖怪有什么重要的,大不了我们保守秘密,莫将此事传扬出去,今日就当听了个故事。眼下找到《心典》才是最重要的。”
袁子衿看一眼灵秋,又看一眼云靖,缓缓放下剑。
“那我就当听了个故事。”他愤愤地质问碧青:“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赶紧带我们去找空山道人的《心典》!”
“呵呵——是谁要找老夫啊?”
话音刚落,前方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下章写徐鉴真、山海乾坤图、女主复活和燕泠太子的秘密,想了一下疑点太多还是直给比较清晰。
关于第一次提到流星飞坠这个事是在第9章 ,仅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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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燕泠太子
“不好, 老头来了!”碧青一副死到临头的模样,急得团团转。
“要是他知道你们来偷他的《心典》,一定会杀了你们的。”碧青抓住灵秋的手,不由分说地带着她往前跑, “快避一避!”
“空山道人不是早在燕泠国灭的时候就死了吗?怎么说得好像他还活着一样?”袁子衿一边跟着跑, 一边困惑发问。
他虽然不了解燕泠国灭国的内幕, 史书还是读过一些的。
书上说空山道人作为千年前燕泠国君的幕僚,在燕泠国破的时候英勇护主, 随国主和王后一起葬身火海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哎呀,他死是死了,可是修为高强, 灵魂不灭,至今还在这空山周围四处乱晃呢。今日老头明明说好去渝州城的。”碧青一拍脑袋,“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这时候回来,真是太倒霉了。”
“这老头法力高强、脾气古怪,生平最讨厌有人觊觎他的私产,先前也有别的妖啊人啊魔啊什么的来这儿寻宝, 全都被他一巴掌拍死了。”碧青压低了声音,“连渣都不剩呢!”
“
这空山道人这么可怕。”游观青担忧极了,“今日我们岂不是拿不到《心典》, 救不了兄长了?”
“观青别怕。”灵秋提了提召雪刀,握住她的手,“有我在, 管他什么空山道人,没人能阻止我们。”
“小妮子说话还真是狂妄。你可别忘了,你手上的这把刀乃是老夫我亲手造出来的!”
洞穴之间忽然刮过一阵微凉的风, 天光如同蜡烛般颤动起来。一道虚影掠过,渐渐停驻,在幽暗的石头缝隙间露出轮廓,变幻出一位老者的面容。
“诶!”空山道人手指一捻,提住袁子衿的后领,“跑什么啊?我又不会出吃人。”
“嘶——好冰!”袁子衿猛地缩起脖子,碧青道:“突然出现在别人背后这种事真的很吓人好吗?老头你别忘了,你现在可是鬼啊。”
“啧。你别提醒我。”空山道人一甩衣袖,“除了不能到处乱跑,我觉得我和活着的时候也没多大区别嘛。”
“对了——”空山道人挨个打量眼前的这群人,目光最终停留在灵秋身上,“方才就是你说要抢我的《心典》?”
“不许你伤害圣女!”碧青连忙拦在灵秋身前。她道:“若不是圣女的灵力滋养空山,你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了。总之,你受了圣女的恩德,不许伤害她!”
“恩德?”空山道人眯起眼睛,“凭老夫的修为,就算没有你们圣女也一样能活到现在。”
他哼笑一声:“小碧青,你若硬要说我受了你家圣女的功德,跟外面的小妖们非说是姓徐的修士复活了你家圣女有什么区别?简直是危言耸听、强词夺理嘛。”
“等等,什么复活?”灵秋捕捉到空山道人话中的关键,皱眉道:“牡丹族的小花精说是徐鉴真复活了我,难道不是?”
碧青道:“人死不能复生,这世上哪来的复活啊?最对多不过托生转世罢了。五百年圣女你消散之后,姓徐的说自己是什么燕泠国的太子,有乾坤山海图在手,一定能将你复活。”
“就这样,他不由分说地带走了你残存的魂魄,没过多久就身死了。”
碧青面露嫌弃:“其实哪里用得着他插手?世间万物遵循天道,圣女是有大功德的人,本来就会轮回转世。就算没有徐鉴真,没有什么乾坤山海图你也会重回世间。所以现在外面到处都在传是徐鉴真复活了圣女你,简直是无稽之谈!”
“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死而复生这种东西,你说对吧老头!”
碧青转向空山道人,却发现后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云靖,面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霜华剑君竟然是燕泠国太子?就是那个殉国的太子!?”
碧青说了那么多,袁子衿就只捉到这一条令人惊讶的关键信息。
“他当然是。”空山道人看着云靖,“否则他又怎么会有燕泠国的镇国之宝乾坤山海图呢?”
原来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灵秋松了口气。
看来徐鉴真跟她根本就没什么关系。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是燕泠国的太子、乾坤山海图的主人。
这样一来乾坤山海图消失千年,被太霄辰宫据为己有就说得通了。
“可是燕泠国在一千年前就灭国了,燕泠太子一介凡人怎么可能从那个时候活到五百年前?”薛成昭质疑道:“而且霜华剑君身殒时也根本不到五百岁。”
碧青道:“都说了徐鉴真是九尾狐。九尾狐的寿数长着呢,一千年算什么?”
“你是说燕泠太子也是九尾狐?”袁子衿皱眉,“你在开玩笑吧。他可是人族皇室!”
“我骗你做什么?”碧青指了指一旁的空山道人,“不信你问老头。”
空山道人“嘶”了一声,眼神飘忽:“此事说来话长——”
“看来碧青说的都是真的咯。”灵秋勾了勾唇角,“想不到人间还有这样的往事秘辛。”
下一刻,剑气猛地抵上空山道人的脖子,灵秋话锋一转:“别再废话了,立刻交出《心典》,我可留你一魄。”
“圣女,你怎么能这样呢!?”碧青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灵秋道: “放心,今日我们来此只是为了《心典》,只要乖乖把东西交出来,我绝不会伤害他。”
一只鬼而已,就算是世外高人也只是一具尸体罢了,凭她的实力,何足为惧?既然没机会做她真正想做的事,不如速战速决,拿了《心典》返回渝州。
“这个急性子真是和从前一模一样。也好,就让道人我来试试你究竟有几斤几两!”说着,空山道人猛地出手。
两股力量在空中形成对垒,云靖见状想上前相帮,却不知为何周身如被绳子束缚般无法动弹。
他试着挣扎,某个瞬间忽然有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太阳穴上传来一股钻心的刺痛,恍惚间许多破碎的画面涌入脑海,无比模糊,只隐约瞧见漫天橙红的大火,耳边传来破碎的惨叫,仿佛记忆的主人正身处熊熊燃烧的炼狱。
云靖猛地跪倒在地上,就在这瞬间,周围的景象发生变化。等到他再抬起头,无论是灵秋还是其他人全都消失了。周围只剩一片苍茫的白雾,半掩住他的视线。
云靖立刻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某种结界幻境。
耳边传来空山道人的声音:“你们要的东西就在这境中,自己去找吧!”
云靖试着催动耳后的千里同音咒,对面却毫无反应。
他向前迈出一步,雾气渐渐散开,四周景色露出真容。
原来这是一处茂密的树林。
“快!快抓住他!”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急促的呼喊。
云靖转身,只见密林深处,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他身后,数十位身着黑袍的修士举着长剑,正在拼命地追赶他。
天空下起小雨,锋利的剑气划破那人的皮肉,血被雨水冲刷着,在身后踏倒的杂草丛间留下一路鲜红的痕迹。
“此处本就是一条死路,太子殿下,你跑不掉了!”
众人追赶着那道身影,来到一处悬崖。为首的黑衣人朝他伸出手:“孽畜,还不交出山海乾坤图!”
太子……乾坤山海图……
这是燕泠国的往事!
云靖惊愕地抬起头,下意识去看悬崖上站着的那道身影,可是离得太远,雨幕模糊了他的面容,任凭他如何努力也看不清。
这是一个雨夜,云靖抬头望天,惊讶地发现天幕中央竟然缀着一颗星星,像一只明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地上发生的一切。
雨天怎么会有星星?
他感到奇怪。
下一瞬,站在悬崖边的太子忽然朝后一退,像一只无脚鸟般坠入深不见底的断崖。
太子殉国!
云靖急忙冲上前。他伸出手,试图抓住太子的衣摆,却被他带着,一道堕入黑暗。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白天。
耳边传来潺潺的水声,身下是冰凉的江水。
雨仍下着,那颗星星依旧挂在天幕中央,云靖被江水冲到石滩上,他爬起来,看见自己变成了一道几乎透明轮廓。
这是幻境中身死的征兆。
方才他没来得及用任何法术,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自然必死无疑。
燕泠太子躺在远处,胸腔起伏早已停止。他本就在追杀中身受重伤,抱着必死的信念从悬崖上一跃而下,一点法术也没用,恐怕已经没命了。
云靖正打算上前,忽然之间,天上那颗星星绽放出刺眼的光芒,将整个人间照得惨白。
刹那间,云靖几乎睁不开眼睛。恍惚中,他看见无数流星飞坠向人间,几乎是同一刻,天边落下一道缥缈的身影。
来人俯身靠近地上气绝的少年,轻轻拂开他面颊上散乱的发丝。
她起手布阵,浓云蔽日,天地间骤然玄光大作,地上人倏而恢复呼吸。
起死回生。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起死回生。”
灵秋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露出惊讶的神情。
“可是此人并没有使用乾坤山海图。”她皱眉,“她究竟是什么人?莫非这一切都是空山道人刻意设计让我看到的?”
她用剑气划破掌心,鲜血涌出,四周幻境却并没有解除。
“空山道人的阵法不是靠区区天命血脉就能破解的,何况这根本就不是幻境。”
灵秋身侧,屠鸢冷笑道:“太女殿下,我劝你别再白费力气了。”
她的手脚被灵秋施法牢牢束缚,周身加封禁制阻隔魔气。
谁能想到灵秋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在众人面前暗中保下她一命,竟然只是为了把她带到无人处审问三百年前的旧事。
灵秋掐住屠鸢的脖子:“说!三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屠鸢狐疑地注视着她。
她看起来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可三百年前她分明亲眼见证了一切。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被关入万魔窟后焱狰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灵秋道:“只要你告诉我当年的真相,我就放了你。”
“真的?”屠鸢有些迟疑,“你不会骗我?”
“我既然已经救了你,放了你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灵秋道:“其实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母亲的死与你们、与焱狰全都脱不了干系。”
“自从我失忆之后,这么多年来炎猙从未尽到做父尊的责任,仅仅只是把我当做杀戮的工具,为此不惜用血蛊控制我。”
灵秋看着屠鸢:“其实我早就想和焱狰决裂,离开魔域,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罢了。今日只要你告诉我当年的真相,我不仅可以既往不咎,放了你,还愿意卖你个人情,归顺北方,为几位魔君效力,助他们一统魔族。待你回去,只管说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到那时,他们一定会好好奖赏你。”
“如何?”
屠鸢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灵秋捞起袖子,把手臂递到她面前。
“你看。”她指着皮肤上隆起的青黑色细线,“这就是焱狰替我种下的血蛊。”
灵秋道:“同为魔族,你应该知道这蛊对宿主来说是怎样可怕的折磨。我宁死也不愿再为焱狰效力,这蛊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发作,我就趁这段时间助几位魔君攻入魔域,杀了焱狰,解除血蛊。”
灵秋放下袖子:“这么做也是为了我自己。只要你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笔交易就算成了。”
屠鸢沉思片刻。
“好。”她点点头,“我告诉你。”
“其实当年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就像魔史记载的那样,芙蓉妃的确是自戕而亡,自愿献上血肉的。可是唯独有一点不同寻常。”
“是什么?”
“是你。”屠鸢看着灵秋。
“不知道为什么,芙蓉妃身死后一向乖顺的你竟然试图刺杀已经成为魔尊的焱狰。我记得起码有三次,每一次都被他识破。最后一次,你被当场捉住,焱狰盛怒之下将你打入了万魔窟,说是要将你永世圈禁。”
“那时你看他的眼神带着刻骨的仇恨。”屠鸢道:“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在处置完你不久之后,焱狰开始对昔日跟随他夺位的同僚出手,我便跟随几位魔君逃到了北方。”
万魔窟……
那是魔族关押罪人的牢狱,是最严厉的刑法。古往今来只有十恶不赦的魔才会被扔进万魔窟内自生自灭。
焱狰不是说她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吗?为什么又将她扔进万魔窟?
刺杀焱狰……
如果母亲是自愿奉上血肉,她怎么会做出这样以卵击石的事?
灵秋心中很乱。
屠鸢道:“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还不赶紧放了我。”
“我当然会放了你。”灵秋回过神,望着她微微一笑。
“噗嗤——”
召雪贯穿屠鸢的心脏。
“记住了,君王未可信,野兽尽而猎狗烹。”消散之际,她凑近屠鸢的耳际,轻轻吟诵。
话音刚落,手中人化作一摊尘土,消失在符阵间。
“小姑娘好狠的心啊。”
灵秋猛地转头,只见空山道人迈着缓慢的步伐从黑暗中走出——
作者有话说:①“君王未可信”“野兽尽而猎狗烹”引自《史记》
第83章 燕泠太子
“你竟然是魔族?”
空气中还残存着没来得及消散的一抹魔气。空山道人沉吟片刻, 蓦地勾起唇角,摸着胡子浅浅一笑:“天道的阴差阳错果真从未停息。”
“废话少说,你既然发现了我的秘密,今日就别想活着出去。”
说罢, 灵秋朝空山道人攻去。后者微微一顿, 旋身避开。
“小姑娘, 你虽天资聪颖,却输在年纪尚轻, 修炼的时间太短。你的功力在我之下,今日恐怕杀不了我。”
空山道人凌空颔首:“方才我与你交手只为试探你的实力。放心吧,我已在六道轮回之外, 人间俗事万万不可插手。方才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灵秋握住召雪:“我凭什么信你?”
空山道人说得没错,她的实力在他之下,可是只要豁出性命与他相斗, 未必没有胜算。何况她还有血脉之力可以倚仗。
“因为天道不允。”空山道人负手而立,“其实方才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早在渝州城中我就已经亲眼目睹过你们一行人与魔族交手。我试过超出天道的限制行事,可是声音却被人群淹没。”
他缓缓摇头:“天机不可泄露。我是已死之人,即便侥幸留存一魄, 再想插手凡尘之事也是妄想。就像你眼前的这个阵法,你们都以为是我设下的幻境,实则一切都是早已发生过的往事重现人间。”
空山道人看着灵秋:“空山虽以我的道号命名, 却并非我的道场,你们所看到一切也并非由我控制。”
“踏入这阵的人会见到自己前世最重要的画面。”他指了指灵秋的胸口,“真正做决定的是你自己的心念, 亦是姻缘宿命、前尘旧缘。”
“你的意思是方才见到的起死回生之术是我自己的前世?”灵秋冷笑一声,提刀指向空山道人,“少骗人了, 世上怎么可能有人能够如此轻易地使用复生之术?我前世就算再厉害也只不过是只牡丹花妖罢了!”
“你又怎么敢肯定自己只有一个前世呢?”空山道人伸出手,轻轻拨开眼前锋利的刀刃,叹了口气,“固执的丫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道:“你见自己的修为不如我,便动了取血的念头,想借天命血脉的力量压我一头,对吗?可这样一来,你可要万分小心了。”
灵秋道:“此招虽险,胜算却大。不过是区区一点血罢了,于我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空山道人:“不值一提?百年前那些身负天命血脉的世家子弟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问灵秋:“你可知道为什么身负天命血脉的人永远活不过二十岁?”
“凡人都说是因为血脉诅咒,可是我不信。”灵秋轻蔑一笑,“别说区区二十岁,我已经活了整整五百年了,还不是什么事也没有。由此可见什么诅咒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空山道人淡淡一笑:“这世上的确没有诅咒,可我只问你一句,过去五百年里你取过多少次血?”
前四百年的事灵秋记不得,要说取血,第一次恐怕还是十年前在水境外救云靖的那回。
在魔族时,她修为高强、无人能敌,根本用不着取血。而且她的天命血脉来源于母亲,是仙门血脉。
她是在离开魔域之后才开始修道的。
依稀记得用血救回云靖后,她便时常用血为逍遥派的同门疗伤,直到此事被师父和大师姐知晓。
当时师父下令严禁她再取血,师姐也在一侧监督。不过她一向不怎么听话。后来遇到戮空那次,为了救七师兄,毫不犹豫地割开灵脉。再后来就是在阳华境里,为了救那些被蛊虫异化的修士再一次取血布阵,还不小心受到了反噬。
她的血太好用了。似乎从入仙门封印魔气开始,她就一直不停地在取血,多半都是为了救人。
细数下来,连灵秋自己也有些震惊。
她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么一副菩萨心肠?
正在她沉思之际,空山道人接着道:“这么多年,世间诞生了不知多少身负天命血脉的修士。除了那些因外力陨灭的,大部分都是因为自己取血,最终耗尽血脉之力,灵力枯竭而死。”
“天命血脉犹如一条捷径,是这世间例外的存在。不仅外面的人虎视眈眈,往往就连身负血脉的修士自己也只能看到它的好处。少年人心高气傲,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直到弥足深陷方知力有尽头,再强大的血脉也总有耗尽的一天。”
空山道人看着灵秋:“如果没有猜错,如今你的伤口应该已经很难愈合了吧。”
他按下灵秋拿刀的手,轻轻抚过她手心的伤口,止住她的血。
空山道人说:“孩子,听我一言,莫再随意取血了。你此生身负天命,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他仰头,看向雾气弥漫的天际:“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已经是正午了……”
话还没说完,空山道人化作一道虚影,消失在茫茫的白雾中。
灵秋摊开手掌,看着手心凝固的伤口。
空山道人猜得没错。自从她用心头血救回云靖,这些年她受伤愈合的速度越来越慢。若不依靠外力,小小的一道伤口也要等上十天半个月才能长好。
特别是这次,被伏魔阵伤了之后即便有云靖替她疗伤,她居然也昏睡了整整三日。
难道所谓的诅咒是这个吗?
“小秋!”
四周迷雾散去,云靖朝她跑来。
“你怎么又受伤了?”他一眼就注意到了她手心的伤口,连忙用灵力替她疗伤。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轻易取血了吗?”云靖看着她,眼中弥漫着担忧的情绪。
灵秋回想起在太霄辰宫的时候,他一直在古籍中寻找天命血脉诅咒的破解之法。
现在想想,这一路上阿靖对她格外照顾,时时护在身侧,不许她自伤。除了上回在伏魔阵里,几乎从未让她有过取血的机会。
她一直以为是他对自己的保护欲太过,但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过诅咒的事。
阿靖或许早就知道了。
灵秋解释道:“我方才以为是幻境,这才划破手心。”
云靖问:“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幻境,试着和你联系,可是千里同音咒却没有反应。”
灵秋这才记起,和众人分开之后她为了审问屠鸢,主动关闭了千里同音咒。
要死。
她抬头看看云靖,见他果然一脸严肃。
解释不清。于是下一瞬,灵秋踮脚凑近云靖,在他唇角轻轻落下一吻。
“我不是故意的。”她用鼻尖蹭蹭他的下巴,是从未有过的讨好姿态。
云靖的耳朵在瞬间爆红。他压低了声音,羞赧地警告她:“有人在。”
灵秋抱住他:“对不起。”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云靖把脸扭到一边,手却移动到她的腰际,轻轻回抱住她。
“我很害怕。”他说:“听不到你的声音,我很害怕。”
“对不起。”灵秋再吻吻他的侧脸,动作带着分明的安抚意味。
她不告诉他原因,甚至不向他保证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他的确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在她的亲吻之下目眩神迷,可他不是傻子。
她对他有所隐瞒。
云靖抚摸着心爱之人的脸,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正午时分阳气最盛,已经变成鬼的空山道人不便现身。众人纷纷从白雾中走出,游观青手上拿着《心典》,不幸的是只有半部。
“方才你们都看到了什么?”碧青走在最前面,带着他们往空山最深处走去——《心典》的另一半应该就在那里。
袁子衿道:“我看见一只鹿在林间吃草,吃得很开心的样子。”
碧青点头:“那你上辈子应该要么是棵草,要么就是只鹿。”
“什、什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空山底下埋着燕泠国的宝贝,结出的阵法能让人看到自己前世记忆最深刻的画面。”碧青对袁子衿道:“所以你看到鹿吃草,当然不是草就是鹿咯。”
说完,她将目光转向云靖:“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她一定要摸清楚这只狐狸的底细。
云靖蹙眉:“我看见燕泠太子跳下悬崖,还有……太子掉下悬崖后,流星飞坠,一个女子施法救了他。”
什么!?
碧青惊讶地看着他:“你看到了燕泠太子!?”
怎么可能?难道她鼻子出问题了!?这个人魂魄的味道明明和徐鉴真不一样,怎么可能是燕泠太子呢?
天呐,通过魂魄气味识别人的身份,这可是每一任藤族族长最重要的技能!
她不会是脑子出问题了吧?怎么会认错呢?
不,一定不是她的问题。这只狐狸不可能是燕泠太子。
碧青望着云靖,严肃地得出结论:“看来你上辈子是个女人。”
“怎么可能?很明显啊,圣子上辈子是燕泠国的太子,也就是霜华剑君。”池冷荷捅捅袁子衿,“你说对吧师兄。”
袁子衿比了个等等的手势:“别吵,我在思考。”
他上辈子怎么可能是只只知道嚼嚼嚼的野生梅花鹿呢?但也不可能是根被嚼嚼嚼的野草吧!?
袁子矜沉浸在思考中不能自拔。灵秋道:“可以确定,阿靖就是燕泠太子。”
她补充:“如果你口中的宝贝可靠的话。”
“为什么?”碧青皱眉。
“因为我和阿靖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场景。流星飞坠,一个女人救了跳下悬崖的太子。”灵秋道:“画面里只有两个人,燕泠太子总不可能是我吧。”
这怎么可能呢!?
碧青惊讶地看着灵秋。
燕泠太子是徐鉴真,这个阿靖不是徐鉴真,可是事实证明他就是燕泠太子。
宝物是不会出错的,她的嗅觉也一切正常。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圣女记忆最深刻的画面不是在妖族,而是和燕泠太子在一起?
上一世她和徐鉴真明明是在溪边初遇的,什么时候又在悬崖底下救了他?
一千年前燕泠太子殉国的时候,圣女明明才刚出生。就算他跳崖以后其实没死,救他的人也不该是圣女啊!
碧青脑子里一团乱麻,只想赶紧找空山道人求证。
眼前的这群人都以为云靖是徐鉴真转世,自然没察觉出任何问题。唯独碧青知道真相,心中的困惑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
难道在徐鉴真之外,圣女和眼前这只九尾狐还有渊源?
她得赶紧去找空山道人。
那老头精通卜算,就算和她一样不知道真相也一定能用法术算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要理清一切,把实情告诉圣女!
想到这儿,碧青停下脚步。
她变出一根藤蔓,递给灵秋:“我突然想到今日族中还有事要处理。圣女,你只需要跟着这根藤走就能到达老头藏宝的地方。”
第84章 凝霜召雪
“徐鉴真和燕泠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如果他是燕泠太子, 圣女身边的那个男子又是谁?如果他不是燕泠太子又怎么会信誓旦旦地说可以拿乾坤山海图复活圣女?”
碧青伸出双臂,将空山道人死死拦在石缝之间。
“老头你不是法力高强、能掐会算吗?你快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空山道人一向健谈,此刻却出奇地沉默。
碧青不依不饶,良久, 他叹息一声才开口:“燕泠皇族血脉特殊。乾坤山海图护主, 不是谁都能驱使的。我只告诉你一句, 谁能驱使乾坤山海图,谁就是真的太子殿下。至于其它事, 天机不可泄露,天道是绝不会允许我向旁人多说一句的。”
碧青沉吟:“徐鉴真说他能用乾坤山海图复活圣女,说明他才是真的燕泠太子。”
她看向空山道人, 不可置信道:“难道你们燕泠国的王佩坏了?”
空山道人并不回应,只是开始讲述一件旧事。
“太子出生那年天降异象,王后担心那是天道降下凶兆, 特命我为太子打造无双宝剑,护他一世安稳。于是从那天起,我全心全意地投入铸剑。”
“一柄无上之剑,以天地灵气为基, 吞吐日月精华;以阴阳五行为用,铭刻周天星斗轮转之理。其剑铸成之日,便与大道同频, 与寰宇共鸣。”
空山道人摸着胡子:“为了铸成这柄无上宝剑,老夫呕心沥血、日夜卜算,几乎用尽了毕生心血。剑成之日, 整个人间日夜飞转,原本阳光明媚的春日在一声鸟啼中戛然而止。暖风骤然变得滚烫,枝头嫩青转眼之间沉淀成墨绿, 蝉鸣阵阵,取代了莺啼。”
“炎热的夏日持续不过半日,转眼便被一阵秋风拦腰截断。烈日迅速褪色,狂风裹挟着银针般的霜,一夜之间满城碎玉。人间百姓翻箱倒柜,找出所有能御寒的衣物,依然无法抵御那彻骨的寒意。”
“天灾突降,无数人跪在宫外祈求陛下。整个人间一片骚乱。风云斗转、如狂似乱。宫内,滚烫的铸剑炉内却在这时诞生了一柄通体晶莹、寒光凌厉的宝剑。”
碧青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我知道,就是凝霜剑嘛。这个故事你早就说过很多遍了啊,老头。”
空山道人并不在意她的不耐烦,自顾自继续说:“我本以为自己殚精竭虑,终于造出了天下无双的宝剑。只要宝剑一出,眼前的一切反常都能恢复原状。却没想到剑未出鞘,北风便卷挟着灰云而来。 ”
“霜华未尽,细雪便如撕碎的云絮,倾泻而下。冰冷的雪片混在鲜红的枫叶中飘下,转瞬便成了铺天盖地的暴雪。道路上行人绝迹,无数茅屋被雪压塌,人间百姓民不聊生。四季失序,乱了纲常,犹如一场浩劫。”
“铸剑炉内烈火还在熊熊燃烧,任凭我如何施法也停不下来。王后与陛下匆匆赶到,整个人间的术士倾尽全力还是无力回天。”空山道人闭上眼睛,“事情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控制。”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无数无辜的百姓因此失去生命。终于,次日清晨,铸剑炉里的火熄灭了。灰烬之下,一柄与凝霜剑如出一辙的宝刀静静躺在那里。”
“难道这就是召雪刀?”碧青惊讶极了,“原来这一刀一剑不是一起炼出来的。”
空山道人点头:“召雪刀的出现本就是一个意外。”
话音刚落,他又摇摇头:“不。于我们而言是意外,于天道而言却是必然。”
“后来呢?”碧青问,“铸剑炉熄灭了,召雪刀出世,人间的浩劫应该停止了吧。”
“不。大雪一刻也没有停。鹅毛般的雪混杂着冰粒子,倾天而下,带着湮灭一切的冷酷。世间的一切都被大雪迅速覆盖,昨日的蝉鸣、清晨的寒霜,宫门口百姓的祈求与恐慌全都被这皑皑的白雪掩埋。”
空山道人呼喊道:“这是天罚!”
“难道就让雪一直下下去吗?”碧青担忧地皱起眉,“不过是炼了一把剑而已,怎么会引来天罚呢?”
空山道人扼腕:“这一切都怪起我!”
他道:“天道震怒并非因为凝霜召雪,而是因为我用尽心机占卜筹算,无意之中窥探到了天机。”
“召雪刀铸成之日,刀鞘上镌刻下十六字箴言。这十六个字就是引来天罚的罪魁祸首。”
空山道人说:“最后解决这件事的是王后。她用尽毕生功力将箴言的最后一句毁去,顷刻间,漫天大雪停止,人间重回春暖花开。”
“自那之后,陛下下令永远封存凝霜召雪,直到十八年后太子加冠才命人重新打造刀鞘。只可惜刀剑未出,燕泠国就遭遇了祸事。陛下与王后身死,凝霜剑和召雪刀也就从此下落不明了。”
“难怪世上的人都说凝霜召雪是老头你造出来为害人间的凶器呢。”碧青点头,“也就是这一刀一剑百年前落到了仙门手上,那些流言才稍微平息一点。”
“不过现在召雪刀认我家圣女做了主人,凝霜剑在她身边的那只九尾狐狸手上。”碧青担忧地问空山道人,“那个十六字箴言应该不会对圣女有害吧?”
空山道人摇摇头:“且不说箴言的最后一句早已被毁去,如今的剑鞘与刀鞘都是后来重新打造的,最开始刻有十六字的刀鞘早就——”
他忽然顿了顿,问碧青:“小碧青,你用藤蔓引他们去了老夫藏宝的地方,是吗?”
碧青眼神闪烁,急忙解释:“他们只是去找剩下的《心典》而已。圣女拿《心典》是为了去救人的,她绝不会贪心多拿其他宝贝的。”
她求空山道人:“老头,看在我青藤一族在空山侍奉你这么多年的份上,你就答应我,不要伤害圣女,把《心典》给他们吧。”
“我又何曾说过不给呢?”空山道人摸着胡子,“老夫与你家圣女实在有缘,那堆破烂闲着也是闲着,就算全给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原来你这么喜欢圣女啊老头。”碧青凑近他,“可是你为什么紧紧皱着眉头,看起来很担心的模样啊?”
空山道人颔首:“老夫只是感慨,天道真是算无遗策。”
“这算什么藏宝地?简直是垃圾堆嘛。”
空山深处,灵秋用剑挑开地上挡路的破鼎,脚下一滑,云靖连忙扶住她。
“小心。”
“圣子怎么能把凝霜剑拿给凌师姐挑破烂呢?”
袁子衿看着远处牵在一起的两人,内心大为困惑。
虽然天下没人不知道圣子喜欢凌师姐,可是作为修士,怎么能将自己的本命剑拿给他人这样胡闹呢?
“如果不把凝霜剑给凌秋,她就要用召雪刀开路了。大师兄又怎么舍得呢?别说开路,从前在九凝峰师兄日日替她洗手做羹,切菜劈柴用的也都是凝霜剑。”薛成昭道:“这才叫珍之爱之,不羡鸳鸯不羡仙呢。”
说话间,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到游观青身上。
“天呐,圣子竟然如此爱护凌师姐。”池冷荷惊讶极了。
“是啊。”游观青越过众人向前走去:“圣子爱护阿秋,珍而重之。对她从无半分不逊,他们二人情投意合,观念一致,是天生一对。这样的缘分世间罕见,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比得了的。”
她将目光投向远处。灵秋被云靖轻轻一扶,转头对上他的目光,却见他神色沉闷,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灵秋问:“阿靖可是在想徐鉴真的事?要不是碧青告诉我们前世的真相,你我二人也算宿世情缘。如今证明前世的一切都是误会,你是因为这个不开心吗?”
云靖其实并不在意徐鉴真如何。他心中积压着两件事,除了对灵秋关闭千里同音咒的不安,还有……
他看着面前姑娘,目光从她明亮的眼睛一路下移到她殷红的唇上。
碧青说九尾狐族会对心爱之人施展魅术。那夜在九凝峰,小秋主动吻了他,究竟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他和徐鉴真一样在不知不觉间动用了魅术。
那夜他的妖身在她眼前暴露,她却毫无顾忌地接受了他的一切。究竟是因为她真的喜欢自己,还是因为她被九尾狐的魅术迷惑?
原以为她仅仅只是喜欢他的皮相,所以他不惜动用缠生花,饮鸩止渴也要祛除修炼神火留下的疤痕。被她发现才解除误会。如今却又得知魅术一事。
不知道凭借小秋的修为,究竟有没有识破此术的能力?
若有,她与他在一起是出于真心。若没有,那她究竟会在何时识破?会不会像上辈子牡丹圣女抛弃徐鉴真一样抛弃他?
刹那间,云靖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
要么还是对小秋实话实说……
一向都是这样,她总有办法安慰他。
云靖正想开口,忽然,身边人向前快跑几步,弯腰拾起一本书。
“我找到《心典》了!”灵秋对着远处的同伴大喊。
众人纷纷朝着他们的方向靠近,就在这时,灵秋的目光落到地上:“这里怎么会有一柄空的刀鞘?”
第85章 双鱼佩
她捡起剑鞘, 越发觉得熟悉。变出召雪一比,竟然严丝合缝。
早就听说凝霜剑和召雪刀都是空山道人锻造的,这刀鞘想必就属于召雪刀。
可是——
灵秋看了看自己的刀鞘。
手上的这个刀鞘不仅完好无损,而且与召雪刀浑然天成, 明显是原版。后人为什么舍弃原来的刀鞘, 打造新的刀鞘呢?
这刀是阿靖赠给她的, 他是银霜楼的少主。难道云正和段若霜当年只得到了召雪刀,遗失了刀鞘, 这才不得已自己造了一个新的?
真奇怪。
她转头问云靖:“你方才可想对我说什么?”
云靖看了眼周围聚拢过来的同伴,纠结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他与小秋毕竟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 何必用这些莫须有的猜测来惹她厌烦?
她对他的情谊就算是魅术所致,从今以后他只要时时对她施法不就好了。
牡丹圣女之所以识破徐鉴真的魅术是他废物。云靖心想,只要灵秋在他身边一天, 他就有的是手段让她与自己缠绵悱恻,对自己神魂颠倒。
从前他并不懂九尾狐族的魅术一事,如今知道了,自然要加以利用, 让心爱之人彻底沦陷,再也没机会离开自己。
无论她先前对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从今往后都只能, 也只许剩真情了。
心头的恐慌散去,一抹晦暗悄悄爬上云靖眼底。
他在众人面前是清风朗月的仙门圣子,修为高强、受人敬仰, 唯独耽于情爱,痴迷灵秋。
他在灵秋面前是对她百依百顺、情根深种的爱侣。他那么单纯,所思所想唯她一人, 就连眼泪都那么惹人怜爱。他太过乖顺,就连灵秋与他朝夕相对也没能发现这份乖顺之下暗藏的晦暗与扭曲。
他绝不会允许她离开自己。
这个念头早在他们初遇之时就已经深深扎根在云靖心里。
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食言亲手豢养了他心底见不得人的欲望。吻过他的人此生就只能吻他一个。
无论是出于法术控制还是真心喜欢。
他会一直爱她,此生不渝。也会一直让她爱他,直到时间的尽头,仍嫌不够。
如果他死了,魅术就会消散,那时候她该如何继续爱他呢?
云靖忽然想到古籍之中提取妖丹用作法器的方法。
若是他将自己的妖丹炼化,送给灵秋作法器,这样就算他身死,魅术依然可以时时将她环绕。
千年万年,她会永远,永远也忘不了他。
一想到这一点,云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一想到能永远和她在一起,云靖头皮发麻,激动到不能自已,连手都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阿靖,阿靖?”
灵秋发誓,她在云靖漆黑的瞳孔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金绿色。
忽然之间,她的注意力从手中的刀鞘上移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云靖贴近,眼神不自觉地一路下移,落到他的唇上。
好想……好想亲一亲他。
灵秋觉得浑身泛起一股没由来的燥热。
情动的感觉如此不合时宜,她拼命压制,在嗅到云靖周身逸出妖气的瞬间狠狠往自己灵台一击,强迫自己恢复清醒。
她想到碧青所说徐鉴真在不知不觉间用魅术迷惑牡丹圣女的事,立马猜测到或许是这周围的什么法器阵法无意中刺激到了云靖,这才让他不小心动用妖法,对她用出魅术。
好在这空山是藤妖一族的聚居地,妖气本就浓烈,她一唤,云靖立马清醒了过来。
他不是有意的,偏偏她受魅术挑逗,越发想与他亲近。
这一切发生得一点也不是时候。
灵秋施法收了那柄从地上捡来的召雪刀鞘,趁众人都在专心致志地研究《心典》,拉过云靖,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到僻静处。
云靖随她牵着,一如既往的乖顺。日光穿过山石的缝隙,在着陆之前就被昏暗吞噬,逼仄的空间让灵秋有些喘不过气,于是她踮起脚,从爱人的口中撷取氧气。
云靖揽住她的腰,将她揽进怀里,无比紧密地按向自己。这场隐秘的吻中,难以自控的何止灵秋一个?只是他拼命隐忍着,不敢让她发觉自己阴暗而磅礴的欲望。
他一直是乖巧的、被动的,温和承受的。
谁能想到,每一次与她唇齿相触,都是对他耐力的无上考验?
爱她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饮鸩止渴。
大约爱得多的人总是饮鸩止渴。他甘之如饴、心甘情愿。
云靖承受着急雨般落下的吻,滚烫的唇相互触碰,一吻结束,灵秋仰头看他,眼神中隐隐带着痴迷。
昏暗之中,她几乎喘不过气,却见一束纤细的日光穿透屏障,落到云靖的唇上,照得本就殷红的唇色愈加丰盈润泽。
她心猿意马,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心头一颤。
云靖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让她完全靠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灵秋的背抵在山壁上,石壁冰凉,她却还嫌不够,只觉得五脏六腑里有火在烧,蜻蜓点水般的吻已经无法满足。
不正常。就算是魅术也太凶猛了些。
她在意乱中勉强分出一丝心神,一眨不眨地望着云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半分不寻常的影子。
灵秋胸口微微起伏着。她俯首,指尖一点点从云靖唇上擦过。缓慢的动作之下,两个人都忍得辛苦。
她自己分明已经很想贴上去,偏偏玩心大起,恶劣地挑逗他,抚摸他的脸颊,问他:“想要吗?”
云靖的睫毛轻轻颤动,同样无法抑制地战栗。
他望着灵秋绯红的脸颊,额头抵靠在她的肩上。
“要。”
闷闷的声音隔着衣料传来,他的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好乖。
灵秋觉得自己总该大发慈悲地放他一马,不料刚一动心起念,细密缠绵的吻就一个接一个地落在她的身上。
好烫。
云靖的唇在她皮肤上流连,极尽温柔地落下,不像灭火,却像刻意挑逗。
坏狐狸。
灵秋难受极了,搂着他的脖颈低声命令:“不许。”
一向乖顺的人自然听她吩咐。
带着桂花香味的气息如水倾覆而下,是她被他的气味浸没。挑逗、试探,再顾不得。随手抛出一道咒语隔离外界,狭小的空间内便只剩两人急促的呼吸。
是他在承受她的吻,是他在引诱她动情,要她越吻越急,越陷越深。
云靖用手托住灵秋。她完全处于上位,亲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在与她一同沉溺。
她的吻不温柔、不细腻,只是急促,充斥着被魅术所诱惑的欲望,失控的感觉却让人愈发弥足深陷。
云靖鄙薄自己的卑鄙,可是与爱人亲近所带来的巨大满足却让他兴奋得浑身战栗。
意乱情迷中忽然记起长辈训诫。
妖性放荡,淫/贱卑鄙,最擅蛊惑人心。
记忆中长老严肃的语调尤在耳边,当时的他满怀警惕,如今却因此兴奋到难以自抑。
什么仙门圣子?
他生性放浪,才会在寻药救人的途中用魅术将正道魁首拐至无人之处放肆亲吻,缠绵悱恻不知天地为何物。
激烈的情动触发他体内的妖气,无数磅礴的欲望接连涌出。
够了,时间进行到这儿就可以停止了。若世界在此刻毁灭,他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两人的唇短促分开,灵秋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云靖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不愿与她分开半刻。
即便身中魅术,在求生的本能面前,灵秋下意识侧头,手抵住身后的石壁,企图通过冰凉的温度找回几分活着的清醒。
她能控制自己不去碰云靖的衣裳已是万幸,怎么由得两人不管不顾地沉溺?
同伴还在外面研究《心典》,灵秋挣扎着从云靖怀中下地,捂着胸口喘息。
她脚步轻轻一挪,忽然感觉浑身一轻,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刹那间,四周阵法突然显形。众人赶到时,只见云靖唇色殷红,脖间多出好几处暧/昧的红痕。
有经验的人自然看一眼就知道内情。难怪方才他和灵秋不见踪影。
只是眼前这个阵法实在复杂,灵秋踩中阵心被困在中央。众人来不及多想,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解阵。
只是解阵倒不难,若换了平时,灵秋只需割开皮肤放点血就是。
可她想到空山道人的话,一瞬间有些迟疑。
云靖与她一起被困,而这一切发生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她情难自抑,拽着他在众目睽睽下亲吻纠缠。
灵秋在某个瞬间觉得自己就像为美色所惑的昏君。
她与阵外的游观青对视一眼,从对方戏谑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羞赧与尴尬。
说不生气自然是假的。
罪魁祸首就站在身侧,看着她一脸焦急。
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因刚刚饱尝过情/欲显得愈发动人艳丽。
打是打不得,就是骂她也未必忍心。
突然之间,灵秋想到魔域王宫中炎狰的那些美人妃妾,心底一惊。
她还真有做昏君的潜质。
眼前的阵法她从未见过,本不应该轻举妄动,可是一想到炎狰,灵秋心乱如麻,再也顾不得,提起召雪三下五除二地砍碎阵心。
阵破了,好在并没有潜在的杀机。
她低头一看,乱糟糟的地上躺着一块白玉双鱼佩,被她的剑气所伤,四分五裂。
方才的阵法只是这双鱼玉佩造出的障眼法。
这也是空山道人的东西。云靖将碎掉的玉佩小心捡起来。
“别担心。”他说出安慰她的话时脸色绯红,仍在微微喘息:“我去向前辈赔罪。”——
作者有话说:没写脖子以下的啊[化了]不要锁我求求了[抱抱][抱抱]
第86章 双鱼佩
刀鞘上有字。
交还给空山道人的前一瞬, 灵秋忽然发现召雪刀鞘上整齐排列的三句话。
生死同蒂,三王鼎立;
凝霜召雪,……
本该是对仗工整的十六个字,最后一句却突兀地消失, 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大概法力再高强的鬼都摆脱不了畏光的毛病, 山洞中的光线有些昏暗。灵秋把刀鞘对光举起来, 她身后,袁子矜隐约看见文字残存的轮廓。
他灵机一动, 立刻联想到了可能的答案。
“什么秋……什么冬……”他摇摇头,“实在看不清啊。”
然而不过片刻,袁子矜忽然再度灵光一现:“凌师姐的名字里不就有个秋字吗!”
他话音刚落, 原本站在一旁任他们观赏的空山道人面色噌地一变,急忙呵斥道:“胡说什么!什么秋啊冬啊的,不过是当年铸剑之时附庸风雅, 胡乱刻上去的罢了,哪儿值得讨论?”
他伸出手,一副强硬的模样:“还不赶紧将老夫的东西还来!刀剑都给你们了,莫非连个壳子也不给老夫留!?”
灵秋将刀鞘递给空山道人。云靖紧接着捧出四分五裂的双鱼佩, 双手奉道空山道人眼前。
“晚辈不小心触发阵法,破阵之时误伤了此佩,还请前辈谅解。若能补偿, 晚辈莫有不应。”
“哎呀!这可是燕泠国的王佩,是国宝呢!”
空山道人不说话,倒是一旁的碧青抢先开口。
她狠狠瞪着云靖, 一副“你死定了”的表情。
打从他们一出现,碧青就注意到云靖脖间暧/昧的痕迹。
死狐狸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勾引圣女!
现在好了,他弄坏了空山道人最宝贝的王佩, 一定会被他一掌拍成渣渣,省得她日后亲自动手了。
碧青朝空山道人使眼色,示意他千万不要手下留情,谁料空山道人摸着胡子,思索片刻后气定神闲地说:“既然弄坏了,那便用你的修为将它补好吧。”
“什、什么!?”碧青目瞪口呆地看着空山道人。
不对啊老头,你不应该二话不说一巴掌把他拍死吗?怎么还能允许他事后弥补呢!?
她向云靖投去一个极为不满的目光,往灵秋身边凑了凑。
臭狐狸到底给老头灌了什么迷魂汤?
云靖听到空山道人这么说,连忙应下。
这双鱼佩既然是燕泠国的宝贝,一看就不是俗物,修补起来不知要耗费多少灵力。
云靖不许她承认是自己打碎了玉佩,灵秋便对空山道人说:“我和他一起补。”
说着,她伸手去拿双鱼佩,空山道人眼疾手快地拦下她。
“世间万物都有因果,既然是这位小兄弟打碎的玉佩,自然只能由他来修补。”
空山道人话锋一转:“这双鱼环佩是我燕泠国至宝,一旦破损唯有鲜血才能将其黏合。修补玉佩的血须至纯至净,绝不可与他人有一丝一毫的杂糅。所以今日修补玉佩的有且只有他一个。”
“还要取血?”灵秋皱眉,“既然如此,这玉佩是我——”
她话还没说完,云靖猛地划破手心。
鲜血顺着掌纹滑落,滴入双鱼环佩中。空山道人摸着胡子:“眼下已成定局,唯有他的血才能使环佩完整。”
既然需要取血,云靖又怎么可能让灵秋动手?
这样简单的道理,在那瞬间她却忘了。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云靖的血源源不断地滴入双鱼佩,空山道人还嫌不够,不停地催促他加快速度。
过了许久,云靖原本殷红的唇色开始泛白,灵秋的眉紧蹙着,用几乎怒吼的语气问空山道人:“究竟还需要多少血!”
“不够……不够!”空山道人一把握住云靖的手,不由分说地在他掌心重新划开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将他的手重重按在双鱼佩上,“世间万物皆是因缘和合!今日你以血养佩,是莫大的福分,天赐的机缘,万年难遇!万年难遇!”
空山道人状似癫狂,灵秋起诀攻向他心口。然而她的手分明已经碰到空山道人的胸膛,对方却一动不动,死死按住云靖,直到原本洁白无暇的双鱼佩由浅红变作触目惊心的橙红色才肯罢休。
“现在,将你的灵力注入佩中。”空山道人捂着胸口,继续发号施令。
“老头你疯了吧!”灵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就按我说的做!”空山道人丝毫不在意她的态度。
灵秋又想出手,云靖一把按住她。
“我听前辈的话。”
他调动体内灵力,缓缓注入双鱼环佩中,四分五裂的玉佩逐渐弥合,漂浮在空中。
这一趟下来几乎用掉云靖一条命。
他虚弱之极,被灵秋搀扶着。空山道人心满意足地拿过双鱼佩,收入袖中。
“你们走吧。”他摆摆手,看也不看云靖一眼。
灵秋大为恼火,心中压抑的怒气到达顶峰,只是碍于云靖不好发作。
她带着云靖头也不回地走出空山,临别之时,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唤。
“圣女!”碧青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们。
“你们不能回去!”她张开双臂,拦在众人面前。
“我们要回去救人,救我的兄长。”游观青着急道:“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要拦着我们?”
碧青道:“我不是拦着你们救人,是拦着你们继续往北。”
她看着眼前的一行人:“你们知道吗,过去三百年里无数太霄辰宫的修士来到北方,说是斩妖除魔,最后却没有一个人活着回到南方。你们不能再往北走了,等救了人就赶紧回来吧。千万,千万不要再往前了!”
“为什么?”袁子矜不解,“难道你怕魔族?”
他粲然一笑:“那你是没看见,方才在渝州城我们只用一个阵法,一击就绞杀了全城的魔族。依我看,北方魔族不过如此,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
袁子矜揉揉碧青的脑袋,笑得张扬:“小藤妖你放心,等我们杀光了北方的魔族,再回渝州请你喝酒,到时候你可不许不来。”
“不是这样的!”碧青急得快哭了。
情急之下,她一把揪住袁子矜的衣袍:“魔族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而且你们在渝州城用的阵法只有凝霜剑与召雪刀的主人心意相通才能发挥作用,那的确是世间最强大的阵法之一,可一旦出现半点差错就形同废物,根本无法依靠!”
她转向灵秋,着急地唤她:“圣女……”
灵秋只是冲她摇了摇头。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温暖的秋日傍晚,秋风吹拂着落叶簌簌飘下,铺了满地。碧青死死拽住袁子矜的衣角。即便她再三恳求,年轻气盛的修士也只不过安慰似的揉揉她的头发,递给她一个毫不设防的灿烂笑容。
死死揪住的白袍被他一点点抽走,如同流沙逝于掌心。作为青藤一族的族长,她注定一生守护空山,画地为牢。
离去的人再也没有回头。
耳边传来脚踩落叶的沙沙声,碧青回头,只见空山道人撑着一把小伞从山洞中走出。
“没用的。”他的腰间挂着那枚红色的双鱼佩,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烁出绮丽的光辉。
“即便不往前走,他也活不成了。”
死了一千年的道人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人太傻是坏事,太聪明也是坏事。在该愚钝的时候聪明,该聪明的时候愚钝则是天大的坏事。”
碧青默默拭去眼角的一滴泪。
“那十六字箴言的最后一句话……他道破了天机,天道不会再容许他活着了,对吗?”
空山道人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
再走下去,死亡或许也称得上是一种解脱。
他已经死了一千年了,就算是做鬼也实在太老了。
当年偶然窥探到的一角天机如今正在接二连三地应验。可是他还有机会看到事情的结局吗?
空山道人回想起燕泠国破的那一晚,王后在临死之际死死拽住他的衣袖,要他发誓保护太子一世周全。
作为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是她这一生最想做也唯一想做的事。
因为要保护太子,王后命他锻造凝霜召雪,却意外窥见天机,引来祸事。
为了平息祸事,毁去那十六字箴言,王后耗尽了法力。那时没人能想到这会直接导致十八年后,那些高举利剑的修士冲入未央宫时,原本法力高强的王后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无力招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死在剑下、魂飞魄散。
王后这一生都在寻找欺瞒天道、保护所爱之人的万全之策,最终却国破家亡,什么也没能得到,仙逝之后就连遗体也要被人抢夺。
一千年了,空山道人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死因。只记得当初在那熊熊燃烧的烈火里他与那蒙面的白衣修士生死缠斗,对方势要从他手中夺走王后的遗体,执迷不悟到不惜以命相搏。
重伤的空山道人不是他的对手,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祭出神魂,将那白衣人的一半魂魄连同王后的遗体一并封印于一处就近的山脉之下。
那人大概与王后一样,不属于人间。因为封印落成的瞬间,整座山上植被枯死,寸草不生,飞鸟走兽四散逃窜,犹如末日降临。
最后一刻,空山道人耗尽心血,在那处荒山上种下一整片永不凋零的枫树林,设下常人难以接近的禁制,以隐藏荒山深处的秘密。
他依稀记得那座山的名字——
中州边境,胥阳山。
那个他献祭神魂才勉强封印的白衣修士给自己取了个极普通的凡人名字。
王后见到他时惊愕地唤他——
白澈——
作者有话说:这章呼应了前面的一些伏笔
参考章节:67、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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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万魔窟
身后传来一阵异响。
灵秋脚步一顿, 忽然感觉胸口传来一阵刺痛。
血蛊?
她下意识抚住手臂,心中迟疑:明明离开太霄辰宫前才服用了解药,为什么这么快就有异常的感觉了?难道是因为方才在那阵中受到了影响?
他们回到渝州城,依据《心典》中记载的方法为苏蕴珩重塑了心脉, 只等他修养一段时日就能继续向北启程。
屠鸢率领的魔族被一举杀灭, 渝州城内的所有人都以为魔族吃了个大亏会至少消停一段日子, 然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铺天盖地的魔气便重新笼罩在了整座城池的上空。
这一次侵袭而来的魔族比上一次更多、更强。他们闯进城中, 一边屠戮驻守的修士和百姓,一边吞食死去人的血肉,在一轮又一轮的杀戮中变得越来越强大。
死亡不是终点。
灵秋生平第一次认识到, 死得人越多,魔族通过食人提升的修为就越多,接着, 他们就能杀死更多、更多的人,吸取更多、更多的灵力。
如此一来,永远没有终点。
凝霜剑与召雪刀联合阵法,她心意一动, 忽然想到盘踞北方的几位魔君。
来日她继承魔尊之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兵北上,剿灭叛军, 一统魔族。倘若到那时,那几位魔君将整个北方人间的修士和凡人拆吃入腹,她又该拿什么打败他们?
难道要让她和眼前这些茹毛饮血的魔族同类一样去吃人吗?
不。
仅仅只是想一想那个画面, 灵秋就觉得反胃想吐。
说来奇怪,她能毫无顾忌地吞噬同族,却对食人带有天生的抗拒。
她是魔, 是世上最冷漠也最强大的存在,本该为了提升修为不顾一切地吞食万物,可内心深处对人肉的抗拒却死死绊住她的脚步。
从前在魔域,焱狰和他身边的魔也会食人。作为魔尊,焱狰常用人肉赏赐有功的大臣,却从来没有赐给灵秋哪怕一碗鲜血,哪怕她为他横扫了整个魔域的叛臣。
魔域众人似乎都默认她不食人的事实,那些关于她残忍嗜杀的流言甚嚣尘上,传来传去也只说她吞食同类,可怕至极。
这一切都太诡异了不是吗?
一件超乎常理的事却被所有人下意识地默认。如果不是眼前魔族生吞血肉的画面太赤裸,灵秋恐怕永远也意识不到这点。
刀剑合璧,迅速绞杀了周围的一片魔族。阵法无限蔓延,凶残的魔族化作一堆堆尘埃,眼看就要被杀戮殆尽。就在这一瞬间,阵法边缘忽然划过一道冷厉的光。
“噗嗤——”
血肉开裂的声音在众人耳边炸开。
“师兄!”
池冷荷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喊。
袁子矜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迟钝地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胸口大开,鲜红的血肉混着细小破碎的白色胸骨,搅作一团。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从他背后伸来,贯穿他的身体,轻易犹如穿透一张薄纸。
真正强大的魔族杀人从来不需要武器。
魔君飞鹭握住眼前修士胸腔里那颗尚在跳动心脏,猛地将它往外一拉,送入口中。
袁子矜向一只失去力气的破布娃娃一样,软趴趴地倒下去。最后一刻,他的眼睛依旧睁得老大,脸上还维持着不可置信的惊讶神情。
飞鹭手中,他的心脏还在扑扑跳动,粘稠的血顺着纤长白皙的手指滴落。飞鹭张嘴,饮血犹如琼浆玉液。
阵破了。
无数魔族一拥而上。
今日没人能活着走出渝州。
飞鹭舔着唇,迫不及待地食用热气腾腾的人心,然而下一秒,一道利光猛地刺向她,来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过她手中跳动的人心。
“公主?”
飞鹭原本汹涌的怒火在看清来人的模样后瞬间冷却。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解:“公主难道是要食人?这怎么可能呢!?”
灵秋将袁子矜的心握在手中。鲜红的心脏怦怦跳动,带着黏腻的温热触感,一下又一下敲击着她的掌心。
灵秋努力压制住胸中拼命翻涌的呕意。
杀戮血腥对她来说并不新鲜,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飞鹭舔舐袁子矜的血,像对待珍馐一样吞食他的心脏,让她感到无比恶心。
杀戮时她将万物当作死物,却从未想过将他们当作食物。
杀和吃从来都是两回事。
作为当年最后叛逃出魔域的魔,飞鹭在几位一起来到北方魔君中地位最低,仅仅只得以占据一小块领地。甚至一开始,她连魔君也不是。
纵然相处了三百年,其他魔君还是没有全然地信任她。只因为他们之中,只有飞鹭是跟着焱狰一路从魔族太子到废太子,再到举兵谋反的人。
焱狰被废后那些原来效忠他的臣下纷纷弃他而去,老魔尊死后他们全都成了魔域的叛军,近一百年内被灵秋清剿,杀得连连败退。
那些后来跟着焱狰谋反夺位的魔君们都是后来者。而这一众人中,只有一个例外。
飞鹭从焱狰还是太子且深得老魔尊信耐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她对焱狰不离不弃,直到三百年前芙蓉妃身死,焱狰夺位成功,开始大肆清剿跟随他的功臣。
她是迫不得已才逃到北方的。
众魔君觉得飞鹭心里恐怕还念着旧主,与他们不是一条心。
除此之外,飞鹭之所以地位低,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一开始,她的修为是整个北方魔族中最低的。
这一切只因当年焱狰命人分食芙蓉妃的血肉时,飞鹭找借口遁去,没有食用。
那可是天命血脉,只一口,魔与魔之间就是天壤之别。
任凭到北方后飞鹭吃了多少修士,她的修为永远也不可能赶上吃过天命血脉的魔。为了在北方立足,这三百年来,她不分彼此地拼命杀戮。人、妖、魔来者不拒,直到十二魔一个接一个地败在她手下,一个接一个地跪求她饶自己一命。
飞鹭的修为依旧比不上那几位魔君,可是没关系,打败了十二魔,她成了新的魔君,拥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
自那之后飞鹭学会了掏心,她变得挑剔,只肯食用最鲜活的人心。
飞鹭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颗心,就像她已经不记得魔域里发生的旧事和留在那里的故人。
再次听到故人的名字是一百年前。
魔族太女亲自率军平叛,肃清魔域内的反叛势力。飞鹭微微讶异,不过一想到对面是焱狰又觉得合理至极。直到她听到那人的名字,一瞬间天旋地转,不可置信地确认了两遍。
“灵秋?你确定是大殿下灵秋!?”
飞鹭拼命摇晃前来报信的下属,对方被她吓坏了,拼命点头。
昔日的公主殿下成了北方不得不防备的威胁,不知是谁最先捏造了谣言,说灵秋被焱狰逼迫着吃下了芙蓉妃的血肉。
魔君们因此将她视作不可轻易招惹的强敌。他们都知道她天资聪颖,是整个魔族天赋至强的存在。
整个北方只有飞鹭知道,这句谣言只有半句是真的。可她什么也没说,谁也没有告诉。
她无法想象昔日天真烂漫的公主殿下在她走后究竟经历了什么?就像她无法想象为什么仅仅只是去了一趟人间,原本宽厚仁爱的太子殿下就性情大变,成了暴虐阴险的魔尊焱狰。
后来在大殿之上饮血食肉,毫无顾忌的那个人与离开魔域前眼神明亮,雀跃地告诉她自己要去接太子妃回家的太子殿下看起来如此相似,又实在相去甚远。
究竟是怎样的大业,能让焱狰亲手逼死最爱之人,一口又一口地咽下她的血肉?
不。飞鹭想,早在那之前,一切就已经变了。
芙蓉妃。作为大名鼎鼎的神尊之女,南宫氏族的小姐,为了爱人义无反顾地叛离仙门。在魔域受尽蹉磨的那两百年里,看着焱狰后宫一个又一个的妃妾为他诞下数不清的子嗣,她有没有一刻感到后悔呢?
她死后,仙门将她除名,就连在魔史上也仅仅只留下“芙蓉妃”这个称呼,无名也无姓。
飞鹭看着眼前高举利剑的少女。其实她的眉眼与芙蓉妃仅有一丝极其微妙的相似,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已经过了三百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虽然灵秋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魔气,飞鹭依旧在瞬间确认了她的身份。
殿下是来杀她的吗?
周身的魔气渐渐地平息下去。飞鹭静静凝望着灵秋,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恸色。
秋日的阳光漫不经心地洒向人间,如同局外人安静地旁观。天道静默着,毫不在意人间的生死悲欢。世间万物都太冷漠了,唯独站在天光尽头的那道身影。
相似的眉眼与三百年前囚于宫殿的美人重叠。
还是个少女的飞鹭一下下承受着长鞭的笞打。那时的阳光也像今天一样,明亮而冷漠。无数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她,唯有那个从人间来的妃子俯下身子,朝她伸出手。
那时候小小的灵秋只比母亲的膝盖高出一点。无故迁怒她的妃子不肯放人,芙蓉妃的脸色便沉下去。
她拍拍女儿的肩,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指着那妃子发出指令:“抓住她。”
小小的公主依命行事,像小狼崽一样猛地冲上前,把一众人吓得吱哇乱叫,四散奔逃。
“真乖。”芙蓉妃笑得不行,拍拍公主的脑袋。
飞鹭惊讶地看着她。
母女两个感受到她的目光,同时看过来。
“飞鹭,还记得我吗?”
飞鹭迷茫地摇摇头。
芙蓉妃微微一笑:“不记得了吗?是我啊,徐黛。”
人间有词写:
“冠剑不随君去,江河共还深恩。
歌袖半遮眉黛惨,泪珠旋滴衣襟。
惆怅云愁雨怨,断魂何处相寻。”
后来的芙蓉妃待她极好,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要她将殿下送出魔域,最后她却为了自保,将殿下独自抛弃在万魔窟中。终究深恩负尽。
今日若死在殿下手里,也是她应得的。
想到这儿,飞鹭缓缓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诗词引用:孙光宪《河满子·冠剑不随君去》
第88章 万魔窟
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
灵秋缓缓放下召雪, 甩出一道剑气,将飞鹭缚住。
这只魔看着她,神色仿佛是见到了故人,竟然停下攻击, 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灵秋心想, 自己与北方叛军绝不会有任何牵扯, 所谓的故人不是她,就只能是母亲了。
为了母亲, 她必须留她一命。
正在这时,一道剑气忽然从身后袭来。灵秋想也不想,挥手一挡, 将那剑气拦截在飞鹭命脉之前,碾成齑粉。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替飞鹭挡下致命一击,回首一看, 只见所有同伴全都惊愕地看着她。
手上的心脏还在微微跳动,灵秋来不及思考,缚住飞鹭,拖着她一起飞到袁子矜身边。
“不许动。”她扼住飞鹭的脖子, 让她面向渝州城内的魔族。
众魔族见魔君被擒,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纷纷停手。
灵秋将手中袁子矜的心递给泣不成声的池冷荷, 令她将心脏放回袁子矜体内。
“殿下,您不用如此紧张。”被扼住脖子的飞鹭用只有自己和灵秋能听到的音量说:“我不会轻举妄动,您大可去做任何您想做的事。”
“你果然认得我。”灵秋掐住飞鹭步步后退, “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飞鹭猛地皱眉:“殿下不记得了吗?”
灵秋道:“百年前我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失去了先前的记忆。”
池冷荷将心脏放回袁子矜的胸腔,灵秋垂眸一瞥, 知道现在不是细说的时候,猛地将飞鹭推出去,唤了一声“阿靖”。
云靖接替她挟持住飞鹭。
“师姐,你快救救师兄吧!”池冷荷哭着问灵秋:“师兄还有救吗?”
灵秋摸了摸袁子矜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可是他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
倘若用她的心头血试一试,或许还有救。
灵秋放开召雪刀,变出一把短匕。
云靖挟持飞鹭,全神贯注地防备着她,等到他看向灵秋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不可以!”
云靖失控地大喊,凌厉的寒光闪过,就在匕首即将刺穿灵秋心脏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天而降,紧紧握住了刀口。
“姑娘不可!”
清润冷淡的嗓音传来,灵秋抬头一看,见到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宿妄!?
眼前的男人黑发白衣,一副仙门中人的打扮,可那张眼熟的脸,不是宿妄还能是谁!?
难怪方才她体内的血蛊会突然异动。
灵秋震惊地望着突然出现的男子,任由他夺过自己手上的匕首。
“逝者已矣,就算姑娘血脉特殊,也终究无力回天。”男人叹了口气,“诸位还是节哀吧。”
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吸引了在场每个人的目光,只见他闲庭信步地踏过满地狼藉,走到飞鹭面前。
“噗——”
利剑刺穿飞鹭的身体,后者顿时灰飞烟灭。
灵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怒喝一声:“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周围魔族全都暴动起来。
“找死。”
宿妄淡淡吐出一句,手中法阵突现,衣袖一挥,四周的魔族立即化作飞灰。
“好厉害!”
众人目瞪口呆,没想到此人的实力如此恐怖。
灵秋皱起眉,目光在瞬间变得谨慎。
相识一百年,她从来不知道宿妄竟然会仙术。
对啊,他是由人入魔,说不定在入魔以前本来就是修士。
他突然出现在这里,一来就杀了当年事的知情人。难道焱狰已经察觉了她的意图,特意派宿妄来阻止她?
灵秋看着他出手击退周围的魔族,十分轻蔑地站起身。她提起召雪,不动声色地上前,挡在了云靖面前。
魔域想拿捏一个人的手段实在太多了。兰翘和平江的事情在前,宿妄诡计多端,她不得不防。
在这群人里,她最在乎的人就是阿靖,方才宿妄接近他杀飞鹭时,她着实有些紧张。
在当上魔尊之前,灵秋是绝对不会允许魔域的人轻易接近云靖的。
她的动作并不明显,却毫无保留地全落进宿妄眼中。
他杀完眼前的最后一个魔族,收敛动作,慢条斯理地擦拭起手上的血迹,目光扫过灵秋的脸,直直地落到她身后的少年身上。
当日一时疏忽,没想到再见面,此人已成心腹大患。
宿妄看着灵秋,他很想好好问问她,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卧底仙门的目的!
他压抑住心底的怒气,上前一步,露出一个温润的表情,拱手道:“在下柳静松,偶然路过渝州城,有幸与各位同道相遇,这厢有礼了。”
“柳公子?”灵秋上下打量他,“你也是修士?”
宿妄微笑:“曾经是。如今只不是个四处云游的闲散道人罢了。”
“今日多谢柳公子出手相助。”云靖道:“我们的师弟不幸身殒,眼下最重要的是将他好生安葬。不知柳公子打算在渝州城停留几日?住在何处?待事情了结,我等必亲自登门感谢公子相助之恩。”
“这位公子不必客气。”宿妄看向灵秋,微笑道:“在下在渝州城会多停留些时日,至于住所——”
他指了指他们身后的客栈:“我和同伴就住在那儿。我家妹妹一向体弱,离不了人,既然魔族之祸已解,我就先告辞了。”
说罢,他向众人微微福身,看向客栈。
灵秋的视线跟着宿妄,落到客栈三楼的一间屋子上。只一眼,她浑身的血液都冷下来。
客栈房间的窗户被人推开一条缝隙,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探出半个身子,急切地朝着窗外的街道张望。
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女孩脸上露出天真璀璨的微笑。她兴奋地朝地上的人挥手,口中小声呼唤着:“阿姐。”
宿妄怎么会把灵泱带到这里来!
灵秋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的暗色越来越深。
“没想到柳公子与我们住在同一家客栈啊。”
安葬了袁子矜,众人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作为太霄辰宫弟子,从决定来北方历练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可是没想到,这样的牺牲会来得那么突然,形式又是如此地残忍。
若不是灵秋冒死从飞鹭手中夺回了他的心,袁子矜甚至连全尸都没法保留。
一想到这儿,池冷荷就忍不住掉眼泪。一片死寂中,只听得见她低声啜泣的声音。
为了打破沉郁的氛围,何向风第一个开口说话。他心里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只是个开始。就像珂娘和碧青警告他们的那样,越往前走就越凶险,或许总有一天,在座的所有人都会像今日的袁子矜一样毫无预兆地死去。
不,甚至比袁子矜更惨。在茹毛饮血的魔族面前,连尸体能否保留都是未可知。
前路惨淡,他们眼下却千万不能丧气。
突然出现的柳静松无疑是个好话题。
何向风之所以提起他,除了想转移同伴的注意力,也有别的原因。
在众人之中,他是入太霄辰宫最久的弟子。柳静松这个名字乍一听很是陌生,细想起来却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我看此人不可信。”灵秋道:“他一个散修,在魔族肆虐的北方四处游荡,还随身带着体弱多病的妹妹,怎么看怎么古怪。”
她沉吟:“说不定,这个柳静松是魔族派来的探子。我们千万不能相信他,最好离他远远的。”
“不。我觉得他不像魔族的探子。”何向风终于回想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柳静松这个名字。
他道:“我认识这个柳公子。在缥缈峰的时候我曾听师父讲过,三百年前他座下曾有过一个天赋异禀的弟子跟随众人前往北方历练,不幸失踪,从此下落不明。这个弟子的名字就叫柳静松。”
何向风皱眉:“众人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活在世上。”
“什么?”灵秋大为困惑,“你说他是太霄辰宫弟子?”
她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这怎么可能呢?”
他可是宿妄啊,是魔尊的左右手。
何向风坚持道:“师尊常常说起此人,每次提到都颇为惋惜。我绝不会记错。况且看他方才杀魔族的身法,虽然隐藏极深,还是依稀能够看出一些缥缈峰的影子。那是师父独创的招式,世间除了他的弟子,绝对不会再有他人知晓。”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宿妄大人会有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当晚深夜,客栈偏房中,灵秋站在宿妄面前,一脸冷漠地注视着他。
房间角落,灵泱和泽樱站在一起,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见到她,阿姐好像并不开心,甚至还有些生气。
可是宿妄大人明明说过,是阿姐想念她,才会偷偷把她带出魔域的。
她无助地看一眼泽樱,希望自己的贴身侍女能够出出主意。泽樱跟在她身边一百年,是除了阿姐之外她最信任的人,也是除了阿姐之外她见过最聪明的人。
泽樱道:“小殿下,要不我们先出去吧。”
灵泱被她拉着,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屋子。
房门一关,宿妄冷笑道:“我也不知道堂堂魔族太女殿下竟然自降身份,与仙门中人暗生私情,厮混在一处!”
“我说过了,我与云靖只不过是逢场作戏——”
“召雪刀与凝霜剑只有心意相通之人才能合力使出,事到如今殿下还要继续欺瞒我吗!?”宿妄死死盯着灵秋,“殿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卧底仙门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乾坤山海图。”灵秋道:“所以呢,难道除了乾坤山海图,我就不能动别的心思吗?”
“你说得没错,我对云靖的确很感兴趣。”她看着宿妄:“我已经决定了,事成之后我要将他带回魔族,让他做我的夫郎。这是我的私事,宿妄大人无须置喙。”
她召雪刀猛地抵在宿妄脖间:“此等小事我想父尊亦无需知晓,倘若宿妄大人执意阻拦,我不介意解开体内的封印,与你玉石俱焚。”
第89章 万魔窟
“殿下的意思是要与云靖在一起了?”宿妄气得笑出了声。他看着灵秋, 一字一顿道:“只要我活着,此事绝、无、可、能。”
“那你就去死吧。”灵秋毫不在意。
说罢,召雪刀毫不留情地划破他的脖颈。危急时刻,宿妄伸手握住刀刃:“难道殿下不想知道三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灵秋看着他, 停下动作。
“我知道,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找出三百年前真相。”宿妄注视着灵秋的眼睛, 如毒蛇吐出芯子,“在这一点上, 我与殿下站在一边。你大可不必费尽心机在北方浪费时间。”
他提出条件:“只要殿下现在去告诉云靖,你对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就将当年的真相告诉你。不仅如此, 我还愿意辅佐殿下夺得魔尊之位,助你一统天下。”
“这是殿下最想要的,不是吗?”
灵秋沉默了一瞬, 片刻,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以为我会信你吗?宿妄,我们是一样的人,你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真相和天下我自有方法, 至于阿靖,我也绝不会放手。”
她拍拍宿妄的脸:“你只不过是我父尊的一条狗,我唤你一声大人, 难道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敢在我面前放肆?”
“平江的事我已经在你身上吃过一次亏了。这次,我绝不会再信你。”
“立刻带阿泱回魔域, 否则明日此时就是你的死期。”
灵秋警告他:“别忘了,预言说过,魔族存亡全系于乾坤山海图, 而乾坤山海图如今只有我见过。父尊笃信预言,明日若我解开封印与你全力一战,你必死无疑。到时候我身份暴露,你灰飞烟灭,魔族灭族的这项罪责就只好全部由你来承受了。”
“相信我。”她微微一笑,“我会给你的背叛编造出一个完美的理由。”
“不要再来找我。”
说罢,灵秋转身就走。
“殿下!”宿妄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你难道真的认为我会背叛你吗?”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眼神中隐约藏着什么东西,灵秋看不清。
她皱起眉,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还没等她说话,宿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的神色,自言自语道:“我忘了。你已经不记得了。”
“没关系。”宿妄突然弯了弯嘴角,步步逼近她,“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他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一挥衣袖,将她带走。
法阵生效的瞬间,灵秋反应过来。她立刻出手破阵,没想到身体竟然纹丝不动,完全不听使唤。
不对劲!
她惊愕地看向宿妄,愤怒地质问他:“你究竟给我用了什么邪术?”
“殿下,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宿妄带着她缓缓落地,一道深不见底的裂谷赫然横躺在两人面前。
大地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从中间撕裂,往下看去,视线被一种无底的幽暗吞噬。那是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自鸿蒙初启,天地间所失落的一切光明都被它囫囵吞下,逐年累月沉淀成一种亘古的死寂。
风从裂隙底部倒灌上来,一股混合了铁锈、尘土与某种古老腐朽气息的寒意扑面而来。
灵秋浑身如同被一支冷箭贯穿。她凝望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心脏剧烈地跳动,一瞬间仿佛忘了如何呼吸。
不要。
不要。
她用力挣扎,试图挣脱被宿妄钳制的手,竟然连法术也忘了如何使用。
可是身边的人看她一眼,仅仅只是片刻的犹豫,便拉着她,如同落叶般跌入深渊。
这是世间最浓稠的黑暗。
灵秋急促地喘息着,冷意在每一寸毛孔间满开,整个人如同脱力般跌倒在地上。
宿妄怎么会知道她的弱点?
她如溺水的人,努力在混沌的思绪中隔绝出一片清明。
若他在此处对她下手,恐怕这世间绝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察觉。
不,不是任何人。
耳后金印发出微弱的光亮,她在心底拼命呼唤云靖的名字。
阿靖阿靖阿靖!
就在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宿妄猛地察觉出她的异常。
“啪!”
伴随一声脆响,他手中燃起一盏明灯。
灵秋被火光刺了一下,汗珠粼粼闪烁,细密地铺满了整个额头。
宿妄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他有些后悔,可是既然到了这里,再后悔也没有回头路了。
“这里是万魔窟。”他看着灵秋,“那些殿下忘了的事,今日我会让你一点一点地想起来。”
说罢,宿妄一挥手,周围的景象渐渐变得不同。
依旧是暗无天日的万魔窟,远处传来丁零当啷的声音,像铁锁在地面拖行。
渐渐的,眼前传来模糊的光影,最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而稚嫩的脸。
那女孩脚上戴着锁链,被人拖行着,扔进万魔窟。
灵秋看见,她的额间有一抹鲜红的印记,像极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女孩重重砸在地上,皮肤被粗粝的岩石磨破,鲜血汩汩涌出。
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公主殿下,您胆敢刺杀魔尊,忤逆犯上、罪大恶极。从今以后就在这万魔窟内静思己过,终身不得踏出一步!”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仿佛受了极重的内伤,面色苍白神情却极度愤怒。
头顶被人设下层层叠叠的封印,脚步声逐渐远去,天地间最终寂静无声,只听得见女孩微弱急促的呼吸。
她用力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走到角落,,拿出腰间偷藏的匕首,在漆黑的石壁上刻出一横。
“我一定会努力修炼,总有一天会从这里出去,杀了焱狰为母亲报仇!”
画面渐渐消散,复又聚拢。
再次出现时,女孩已经长高了一些。
她沿着石壁飞踏而起,举起匕首猛地刺向头顶的封印,万魔窟内瞬间寒光大作,女孩被强大的力量猛地弹开,重重跌落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还是不行!”
她看起来恼火极了,一脚踢飞旁边的石子。
“啊!”
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痛呼。
女孩吓了一跳,整个人不自觉地抖了抖。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过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声音了。
“谁在那儿,还不赶紧出来!”她举起匕首,对着黑暗大喊。
对面没有回应。
“我看到你了!”女孩鼓起勇气,谨慎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靠近。
“哈!抓住你了!”匕首猛地抵住了目标的脖子,女孩却突然皱了下眉。
她手心猛地窜出一束火焰,火光打在漆黑的石壁上,照出一个格外瘦弱的身影。
“你是修士?”女孩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
那影子点了点头。
“是仙门中人?”女孩不信,又问了一遍。
影子又点了点头。
“那你认识我娘吗?”女孩用匕首抵着他,“她叫南宫芙。”
她想了想,又补充:“也叫徐黛。”
影子用虚弱的声音回答道:“认识。”
“真的吗!”女孩露出惊喜的表情,“你叫什么名字?”
她移开匕首,将缩在角落里的人搀扶起来。
随着火苗移动,那人渐渐走出阴影,露出半张侧脸。
“我是太霄辰宫缥缈峰绝尘仙尊座下弟子。”少年身形瘦削,唇色苍白,对面前的女孩自报家门,“我叫柳静松。”——
作者有话说:本章关联副本:阿紫
具体的故事是什么样的后面会揭晓,只能说都是命运。
我是不会放弃填坑的!!!
第90章 万魔窟
“所以你是外出历练, 不小心掉进了这里。”女孩从身上撕下一块衣服,缠住手心的伤口。
柳静松担忧地看着她:“你的伤真的没事吗?”
他的唇色嫣红,脸色也不像之前一样苍白了。
“没事的。”女孩笑了笑,“我娘说了, 我的血可以救人性命,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要是不用我的血,一定活不过今晚的。”
她掏出匕首随手往旁边的石壁上划出一道纹路:“你说我娘是太霄辰宫神尊的女儿, 这个神尊应该很厉害吧,他还活着吗?”
柳静松点点头:“神尊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修士,他当然还活着, 而且已经活了很多年了。”
女孩的表情瞬间变了:“可是我娘死前给他写过信,求他来救我们,他根本没有回复!”
“神尊有两个女儿, 早在两百年前太霄辰宫就对外宣称她们相继离世。”柳静松看着眼前的女孩,犹豫了一瞬,“仙门中人都认为你娘早就死了,没想到她竟然成了魔尊的妃子。”
“其实这也能理解。神尊作为仙门领袖, 自己的女儿与魔族有染,是天大的丑闻,自然会想方设法地遮掩。”柳静松叹了口气。
“所以他就能见死不救?”女孩愤怒极了, “什么神尊,等我灭了焱狰就去你们那个什么什么宫杀了他!”
她突然想到什么,点了点自己额间的牡丹花印记。
一封信出现在手心, 女孩凑到柳静松面前:“那这封信上的这个人呢?这个叫青阳的人,我娘的师兄,他死了吗?”
她靠得太近, 柳静松不自然地别过脑袋,耳尖微微红了。
“青阳师兄原本与你娘有婚约,可是后来你娘主动找他退了婚,从那之后他就弃剑下山,下落不明了。”
“也就是说,我娘亏欠此人。”女孩点点头,“难怪她在死前坚持要我将这信交给他。等我替她报了仇,第一件事就去找这个人。”
她仰头望了望天上的封印:“这万魔窟的封印我试了一百年都没能打开。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其实现在这样……也不错。”柳静松垂眸,不敢去看身边人的脸。
他咬了咬唇:“你若还想知道什么外面的事,我都可以说给你听。”
“好啊!”女孩惊喜地看着他,“不过……我是魔族,你对我这么好,就一点也不担心我把你一口吞了吗?”
她举起爪子,做出一个啊呜的动作。
柳静松抿了抿唇角,微微笑了:“我不怕。我觉得你是好人。”
“我是好魔才对。”女孩也笑起来。
火光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头顶,阵法缓缓转动起来。
女孩在身后的墙壁上刻下一横,时间似乎又过了几天。
“不好!魔族的人来了!”她将匕首往角落一扔,慌张地拉过柳静松。
“不能让他们发现你在这儿。”她拉着他往黑暗深处跑去,双手结印,落下一个阵法,笼罩住柳静松。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踏出这个阵法,等着我来找你,明白吗?”
柳静松点点头。
女孩身后,深远的黑暗被天光劈出一条裂缝,魔尊焱狰带着众魔,缓缓降落。
他血红的瞳孔一闪,女孩瞬间被一股力量缚住,跪倒在地上。
“小满。”焱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百年了,你可知错?”
不等她回答,他又自顾自道:“无妨。你是阿芙与我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我又怎么会忍心让你一辈子待在这暗无天日的万魔窟中呢?”
他招了招手,唤道:“飞鹭,将那东西呈上来。”
一个年轻的女人猫腰上前,双手捧着一只雪白的瓷碗,碗中鲜红发亮的,是一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混着血肉。
一股特殊的幽香扑面而来,女孩的神情大震,表情随即变得狰狞。
她突然激烈地挣扎起来,死死盯着飞鹭手中的那只瓷碗,喉中哽咽着,发出凄惨的呜咽。
焱狰给她施下了噤声咒。
他走近女孩,冰冷纤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她皮肤上的旧伤,语调带着几近疯癫的兴奋,诱哄着:“乖,只要你吃下这颗心,过去的事我就既往不咎,放你出去。”
女孩看着他,眼中划过冰凉的泪光,忽地停下了挣扎。
她挣脱焱狰的抚摸,挺直身体,露出一个嘲讽似的笑容。死死咬住嘴唇,用眼神说了三个字:
不、可、能。
焱狰注视着她,猛地揪住她的头发:“你没有选择!”
他从飞鹭手中夺过瓷碗,掰开女孩的嘴,不由分说地将血和肉灌进她口中,强迫她吞咽。
“吃啊!吃啊!”
他疯狂地往她口中塞入散发着幽香的血肉,女孩抗拒地抵抗着,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焱狰视若无睹,依旧不停地灌她,脸上浮现出扭曲的神情。
“这是世上最好的血脉,天命血脉!”他掐住女孩的脖子,如癫似狂,“只要你吃下去,就能变得和我一样!和我一样……”
“咳咳咳咳咳咳——”
女孩死死咬住牙关,脸憋得通红。她的舌尖不小心舔到一点飞溅的血沫,瞬间,翻江倒海的感觉袭来。
哇的一声,她吐了一地。因为胃里没有东西,呕出来的都是鲜血。
“尊上!”飞鹭见事情不对,冒着生命危险上前,拦住焱狰,“殿下受不住了!”
焱狰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气若游丝的女孩,将她猛地拽起来:“吃啊!吃啊!为什么不吃!为什么!”
“尊上!”飞鹭死死抱住焱狰的大腿,情急之下,她不管不顾地大喊,“殿下是娘娘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这句话一出,焱狰整个人像风中落叶一样震颤了一下,渐渐停下动作。
“这世上只有殿下了。”飞鹭流着泪,重复道:“这世上只有殿下了……”
焱狰像是突然回过神一样,放开扼住女孩脖子的手。
“从今日起,在这万魔窟内设蛊燃香。只要她一日不吃,就一日不停。”
他冷漠地看着那张被鲜血玷污,倔强的脸,犹如一条恶毒的蛇:“你记住,你是我的血脉。你和我,我们是一样的……”
脚步声远去,阵法散开又渐渐合拢。
万魔窟内突然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带着幽香的血腥气味笼罩住了整座天地。
柳静松着急地跑向地上气若游丝的女孩,他伸手替她遮雨,注意到这雨的奇异之处,惊异地说:“这雨怎么是红色的?”
他嗅了嗅,不可置信道:“这不是雨,是血!”
“小秋。”他为女孩渡入灵力,“你还能撑住吗?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不。”女孩按住他的手,喃喃道:“我出不去的。焱狰,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跟你说过的,我娘。”
她哭着说:“这都是我娘的血!”
柳静松慌忙去擦她的脸,可是眼泪和血污混在一起,怎么擦也擦不完。
“我一定会带你出去,我们一起走!”他说。
“不行的!”女孩哭着说,“你的伤还没好,带着我走不动的。“现在是个好机会,趁阵法还没有完全闭合,你快走。”
她划开自己的手臂,将血抹在他的唇上:“去吧。”
柳静松不愿动,女孩揪着他的衣袍,哭得越来越大声:“走吧,求求你了,快走啊!”
血落了满地,淅淅着,像一场瓢泼的细雨。
柳静松看着女孩,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在他被血浸透的脸颊上划出一道透明的轮廓。
万魔窟上空,阵法渐渐闭合,无边的黑暗里,一切归于寂灭,终于只剩下淅沥的雨声与破碎的呜咽。
魔族的人听从焱狰的吩咐,在万魔窟内设下铺天盖地的虫蛊与燃香。这些蛊虫和香料没有别的作用,除了使人感到空虚与饥饿。
每一天,焱狰都会派人往万魔窟内扔一块散发着幽香的带血的肉。
女孩咬着嘴唇,用匕首在石壁上拼命镌刻。饥饿折磨着她,女孩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胸膛里、腹腔中,出现了一块空的“实体”——一个正在缓慢旋转、吞噬一切的黑洞。
这虚无具有无比强大的引力,她的力气、体温,甚至思绪全都像微小光粒,被无可抗拒地拖拽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啪!”
不知道第多少天,数不清的血肉在脚边堆积成一座小山,被血雨腐蚀生锈的匕首终于抵抗不住,断成两截。
她开始用手指在岩石上镌刻,刚开始还带着法力,可是万魔窟中的蛊与燃香一点点地增加剂量,一阵阵微弱的眩晕,如同涟漪般从胸口从扩散到四肢,手指末端是冰凉的,渐渐的,连一点微弱的法力也使不出来了。
有时,胃部的黑洞会猛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痉挛。空虚感具像化为一种啃噬般的疼痛,像有无数细小的蚂蚁在啃咬着她的内脏。女孩不自觉地弓起身体,蜷在黑暗里,将自己缩成一团。
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这一刻,天地间满溢的幽香闻起来竟然显得如此诱人。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远处堆积如山的血肉,拼命忍耐过后,只是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嘴边浅红的液体,一股巨大的恶心感瞬间席卷而来,她捂着胸口,发出凄厉的干呕声,仿佛要把内脏尽数呕出。
忍得最难受的时候,她便摸索着靠近石壁,用手指在冰凉的石面上划出一道血痕。即便如此,焱狰依旧没打算放过她。
他命人换了效果更强的蛊和香,在无边的血雨中,无数蛊虫钻进女孩的身体,啃咬着她,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要吃人。
想吃人。
“不可以……”
好冷。
好黑。
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永远也出不去了。
终于,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堆积如山的血肉——不可以!
毫无预兆地,女孩低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
鲜血在雪白的牙齿间迸溅,肉香在瞬间炸开。
天命血脉。
太好了。
她自己也是。
80-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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