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公孙佳, 单良等人都非常的高兴,公孙佳却不能先见他们。
她有好长时间没有到雍邑了,须得先见雍邑的官员、安抚人心。章硕在京城被传言成那个样子, 雍邑的官民心中又会怎么想呢?作为拥立章硕上位的主要人物之一, 自己的风评又会如何呢?
虽然雍邑的线报来说, 北方人民的情绪还算稳定, 尤其以雍邑为最,但公孙佳抵达的第一件事仍然是安抚官民人等的情绪——这几年大家确实过得都不如以前。雍邑的官员也巴望着她回来一趟好有个主心骨,第一时间就出城迎接。
这天天气还不错, 大家见了面, 一同到了行宫, 那里地方够大, 更兼可以见见留守行宫的王济堂等人。郑须已然过世, 如今行宫主事的人是王济堂, 他也显出了明显的老态了。
百官情绪复杂,天灾应着帝王失德这事儿是共识,他们心里也慌。都不知道是换皇帝不对, 还是需要再换一个皇帝。甭管是哪一个, 好像都不是他们应该想的。
例行公事地百官问候天子、天子慰勉百官的话一过, 公孙佳说:“这几年,都不容易。”
站在前列的人就有绷不住了, 想说话, 又都咽了下去。众目睽睽之下,好些个话是不能说的。公孙佳道:“我知道,这几年的年景不大好,人心浮动。”
不知为何这句话说出来,底下的人都松了口气——她知道就好。知道, 就代表着在考虑了,说出来,就代表着已经有对策了。公孙佳道:“没想到啊,雍邑这里也是这样了。都放宽心,没有迈不去的槛儿,我这不是来了吗?”
好的,那就放宽心。不过还是有些疑问不敢这样公开问的,有些人开始动脑筋,打算一会儿就到府里递帖子求见。好歹给吃颗定心丸吧?
公孙佳没给他们这样的机会,而是公开说了:“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心都看不透,还要猜天意,未免太不自量力。”
单宇率先应和:“凡人怎敢窥天?”
公孙佳摆了摆手:“说这个没意思,止不住还是想抬头往上看。”
百官忍不住开始七嘴八舌:“确实有些不解。”、“实是这二年有些紧。”、“天灾太频繁了,下官不信什么因果,只担心将来。”一句话,现在日子是还能过得下去,咱们也没别的想法,就是想问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公孙佳道:“请假的都把假销了,人头凑齐,三日后过来议事。”
众人轰然允诺。
公孙佳这才得机会与“自己人”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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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济堂在行宫里,这里要么是来养老的,要么是来避难的,王济堂说:“别宫一切安好,京城——?”
公孙佳道:“就是那个样子,这几年也就只有上皇过得舒服了吧。”
王济堂感慨一声:“不服都不行,这个命格呀,这几年这些事儿落到他的头上,早就不是做上皇能了结的了。”
公孙佳道:“那大家就太苦了。我是不信这个天的。”她不大信什么狗屁天意,除了“不能信”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你们解读的天意就是天意了吗?这事儿她可太有发言权了,想当年,她为了袭爵什么主意没想过?伪造祥瑞、曲解天象、解释个灾情,啥都准备过了。只不过当年太祖在,他老人家发话了,这些准备都没用得上。
王济堂笑笑:“老了,爱唠叨了,莫怪我多嘴,我这把年纪立时便死也是寻常,这些年能安稳度日不遭小人白眼,多赖您的看顾。有些话,想对您讲。”
公孙佳道:“您请说。”
王济堂道:“我们废人,依附而生,就要总琢磨人心。到老了不想再费这把子力了,可看在眼里这脑子就忍不住会动。您此来,是用自己过往的威望为今上做保呀!天时如何,我不敢妄说,看苗头不太对,请您一定要当心呀。别的都是假的,什么天灾,不算的,只要人好了就成。”
公孙佳道:“百姓指望着天时吃饭呢。”
王济堂沉默了一下,说:“我在太宗身边有些时候了。”
“那是。”
“跟在太宗身边也看了些事儿,约摸能看懂一点政事,”他又解释,“并不是想干预政事,只是想说,我没有不忠的意思。这几年我冷眼看着,这北方与南方还是有点差别的。南方,被他们弄破了,北方还是能支撑的。”
公孙佳点了点头:“是。”
“您往南方调了不少粮,总得给北方留一点,多留一点。您的治下好了,大家伙儿感激您,您就安稳了。您这儿安稳了,以后才好收拾乱局呀。”王济堂说。
公孙佳有点诧异:“到这一步了吗?”
王济堂说:“不是我老东西心狠,人都说你果决,杀人从不手软,我看着呢,您这狠劲儿差多了。对外人,那怎么能叫狠?那是本份,对自己人要会取舍。”
公孙佳道:“都是自己人,那就……”
“陈王难道不是儿子?舍了也就舍了,只恨没有舍彻底。”
公孙佳轻吸一口气:“您的意思,我听明白了。谢您指点。”
“老了,嘴没把门儿的了,说了该割舌头的话。”
公孙佳道:“您这才到哪儿呢?只管放宽心,接着在这儿住着,不会有事儿的。”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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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没想到王济堂会跟她说这一串话,如果是郑须还活着这么对她讲,那倒不意外。她与王济堂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搭把手而已。现在得了这一番话,这“狠心”一条,她还是觉得不太好。不过王济堂提醒得对,北方的情总也不大好,她得先把这些给解决了。
出了行宫就回相府,自己人聚集一堂,人人都面带喜色,互相慰问了一番。然后就听赵锦问:“妹妹留在京城,除了彭、荣二人,可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容珍珍与妹妹是同学兼朋友,见赵锦问了,她也跟着来了一句:“阿姨,听说京城情况不是很好,咱们想办法把妹妹也调过来吧。”
元铮则说:“她应该不会冲动吧?要不,我再给她点兵马?”
妹妹袭爵定襄侯的时候,公孙佳就给了女儿一千私兵,元铮中间回来一趟,又给了她一千,这货现在手上自己的私兵就有两千人,还不算领职带的官军。公孙佳道:“你还怕她闯的祸不够?”
元铮道:“以她的本事,要自保还是得多点兵马的。”得够闯祸之后跑回来的。
公孙佳道:“不给!让她自己攒去。”
余盛动了动唇,没吭声。
公孙佳道:“先甭管她啦,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事不是?先看看咱们眼下怎么弄吧,这一回,雍邑往北尽归我管。都说说吧。”
赵锦道:“不太好。下官的学生是来自各地的,说好,只是与南方那样的大灾比,天时与前些年是不能比的。”
余盛道:“雍邑还凑合,人多嘛,地也好。”
公孙佳道:“管得也不错。”
“嘿嘿。”
“无论要做什么,都得有人有地有粮,然后再说,”她终究没说出来不管南方的话,而是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先把米找到吧。余盛,你在雍邑都怎么做的?”
“啊?”余盛冷不防被点名,“就那样啊!”
公孙佳听到外甥媳妇发出一声轻叹,笑道:“问你娘子。”
“宝宝……”
“雍邑与别的地方做的不同的,是你管得多了些……”
余盛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做了一个官员该做的事”,提前了解辖区情况,由官府将雍邑的小农组织起来,统筹安排抗灾生产。比如收成前要下大雨了,那就组织所有人细化分工去收割庄稼。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安排,收割的、运输的、脱粒的、储存的……集中牲畜、车辆应用。又如大灾之后趁天时抢种,也是这样。
到分配的时候,也是按照人工、人口、田地、牲畜、工具等等情况来分配。大水之后容易有疫病,再有,北方离草原很近,容易出“鼠疫”,余盛与林德平合作,一有苗头就扑灭,也是做得有声有色。
在公孙佳看来这才是一个官府该做的事儿——官府不干,就会有人趁势而起,积累人望、积累组织管理的经验,万一遇上个大灾年,此人就是一方割据势力了。还有宗族,一旦有灾变,宗族就会加强,那她还玩儿什么?!
公孙佳看到灾情的时候就开始思考要怎么做,官府肯定不能袖手旁观、只会收税、减税,官府应该做得更多!但是她没有管理地方庶务的时间,在这方面甚至不如余盛更有经验,她只有一个念头:规模经营总比小农单打独斗要强。
她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余盛的做法,余盛这货也不会吹自己的政绩,他上头有个小姨妈给他什么都安排好了,只要报点结果,自有小姨妈保驾护航给他加官晋爵。这败家玩艺儿开始给朝廷写总结的时候,写得相当的敷衍,字数又少、又没文采,除了政绩是实的、哭穷说这几年收成不如之前是真的,别的都是浮皮潦草!
幸亏公孙佳怕这倒霉孩子写东西不上心,万一写点什么不该写的奇谈怪乱不好收拾,认真给看了一遍,从字缝里抠出点意思来,再写信下了指令:把你怎么做的给我写一万字交过来!
看完了余盛干巴巴的一万字,公孙佳的想法终于彻底成形了。捏成一团,永远是对抗风险的最优方案!本来,官府就会有一定程度的组织生产、救灾的活动,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每年冬天挖渠,以及每年颁布发皇历告诉农民节气天时。不过在太平年景官府想让所有人种田都听话集中起来,也是不可能。现在情况特殊,倒是可以施行了。
赵锦对实际庶务也是不太理解的,不过道理还是懂的,当下说:“这个倒好。他们手忙脚乱的,大家大族还有个话事人领头,小门小户,哎哟,本来牛都没有的,遇了事都忙,谁肯借呢?”
公孙佳道:“官府有耕牛、驮马、犁铧,租借!当然啦,还要拟些细则,余盛,等他们来了,你牵头做这个!”
余盛将胸脯一挺:“得令!”跟要打仗似的。
单良道:“小郎君且慢开心,这里面要做的事还很多哩!调动匠作,还要有足够的账房,租借怎么租,损坏怎么赔,定额是多少,这些雍邑是一个路数,别的地方未免合适哟~”
余盛道:“您放心,我明白的,雍邑比别的地方条件好资源多。别的地方还有些地头蛇之类的,等着天灾收穷苦人的田、买人家的儿女当奴婢。遇到过,见得多了,放心!”他可是有经验的!
单良笑道:“倒忘了小郎君已经长大,是个老手啦。”
“嘿嘿。”
公孙佳道:“好,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来说下一件……”
元铮道:“京中如何?雍邑也有点传言,倒是压得住。陛下还靠得住吗?可有人想趁乱而动?”
公孙佳道:“眼下还好,陛下也稳住了,上皇那里有大哥派兵看守,想来没关系的。京城,宗室多呀……别人不敢明着说,他们姓章的怎么会不多想?小姨父还想把宗室聚起来考个试,选点能用的找点事做,免得他们无事串连。我想,给点甜头,分点好处,也能让他们别砸自己家的锅!”
单良道:“那就对了,人心就是这样了。就一个灾情,别的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公孙佳道:“先在北方试行,咱们试行个两年要是有效,就推行到南方去。不过,我寻思着,这天灾再有两年还能不停?应该也不用。”
单良严肃地说:“君侯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要做长久不好的打算!要做人人怨恨陛下、迁怒于您的打算!您以前都是做最坏打算的!上皇就是您推下去的,接着就是各种灾变。您怎么能这么不当一回事?”
公孙佳道:“要是做最坏的打算,我就不能管南方也不能管京城了。到时候还要以雍邑为基,与京城朝廷为敌啊!他们要是撑不住,行废立或者内禅,你看看我这脑袋是不是正正好的一个祭品?”
单良道:“您想到了就好,有应对之策吗?”
公孙佳将手一摊:“只要咱们这儿丰收,那就不是我的错,先把这个干好吧。”
单良摇头道:“不行!得想得更深,更狠!”
公孙佳轻叹一声:“请陛下幸雍,我还是不信这破天就这么跟我作对!怎么能随便舍弃陛下呢?实在不行,就请他立嗣,再内禅一次。反正不能把他愁死。”王济堂说的舍弃,她现在还舍不下。
单良道:“也好。”
就在“也好”之后的第二天,京城快马传来了一道旨意——罪己诏。
章硕打起精神之后也确实有担当。一般而言,如果有什么天灾之类眼看熬不过去了,找个丞相辞职也是惯常的操作,章硕却没有这么干。
“嘿!他倒是想让谁请辞呢?”单良的毒舌依然在,“政事堂他哪个都开罪不起,还指望你们收拾局面呢。就只有自己来了!”
公孙佳捧着罪己诏的抄本,轻声说:“陛下是个好孩子,他尽力了。既然他尽力了,咱们也就不能懈怠,该打起精神来干活啦。”
赵锦道:“陛下,必须熬过去,他必须成器!”
公孙佳笑道:“你也这么看?”
赵锦道:“他熬不过去于您有损,您不能倒!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都在这儿了。”
公孙佳缓缓地点了点头。
章硕下了罪己诏,多少安抚了一些人心。章硕本人实在是没什么缺点了,除了得位这一点,但这个不能认、不能说,写诏书的肯定是容逸,这文笔也是很绝的,切入点也很绝。诏书中细数章硕兢兢业业、从不瞎折腾的等等事迹,这些事迹每一样都能与章嶟当年的瞎闹形成对比。然后笔峰一转问上天:是我章家哪里得罪你了吗?如果有罪,请降罪于我,别再折磨百姓了。如果我不合格,“国人”可以废黜我,另选贤能。
把章硕与整个章家捆到了一起。
章家拢共四个皇帝,前俩那是板上钉钉的明君啊,你这可怜样又真没干啥缺德事。那就是你爹太缺德了!你可真是个倒霉孩子啊!“国人”也是个典故,还是古早时期的说法,指的是居住在国城之内的人,六乡之民。他们是有赶走国君的传统的。
容逸一支笔左糊右糊,灰都抹章嶟脸上了,章硕算是勉强被摘了出来。请上皇滚蛋的公孙佳等人也被摘了出来,这也可勉强算是传统。借这个机会,容逸把己方给洗白了,没这个机会,他还不好说话呢,那不是欲盖弥彰吗?
公孙佳道:“哎哟,这词儿不太妙啊,要是再来个‘国人’要驱逐我们呢?”
单良没好气地说:“那就赶紧干活!哎哟,还是得我来!”一看单宇还得跟公孙佳开会讨论官员任命的事儿,他说,“那就阿谦吧,来,你跟我来,给我搭把手。”
苏谦对做官不感兴趣,她是陪着母亲的,不明白为什么要叫她:“单翁,何事?”
“琢磨琢磨怎么编点谣言。京城的望族,你熟,他们的习惯你再给我说说。”
苏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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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邑百官还以为章硕的这道罪己诏是与公孙佳商量好的,否则何以公孙佳要安排在三日后再开会?一定是等着这个,好来套组合拳的!大家信心大增。
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这罪己诏公孙佳事先是不知道的,她虽然善于总结教训和反省,跟长辈认错的速度也是一流的。但是,这事儿她又不觉得自己错了,凭啥认?这罪己诏就不是她会想出来的辙,不合她的性子。
这可真是一个美妙的误会!
待百官齐聚,公孙佳拿出方案,于百官而言倒不难接受。雍邑本是为了军备而设,有管制的传统,不过是以前用在军事上,现在有灾变,统一管一管也不算出格。
公孙佳对他们还有一点要求:“别都太铺张,有人饿肚子,别当着人的面儿吃东西还吧唧嘴!馋一个人,这个人顶多肚子里骂两句,要是有一万个人吃不上饭,你当着他们面吃酒,他们能把你给吃了!记住了!共体时艰!不只是为了悲悯别人,是为了保自己的命!”
话说得够直白了,她就这个性子,从来说得直白,但是利害都给摆清楚,雍邑的人也都服她这一点。话有时候是刺耳,但是实在,不听,总有吃亏的时候。所以还是听吧。
公孙佳自己也做出榜样来,她本来就不爱顶一身的珠宝,吃的也不多,从她开始,减膳、不穿绣服、不饮酒,仆从的装束也都简单起来。各家各府也都有样学样,一时很有点奋发向上的味道了。
又召集地方官员,让余盛总揽,将官府负责组织生产之类的事情推广开来,一切都步上了正轨。
这一年也不知道是罪己诏起了作用还是老天爷生气生够了,居然没有大灾,只是小范围的一场鼠疫,以及秋收时下了一场范围不大的雨——都应付过了。
南方情况稍差一点,夏季洪水在霍云蔚的努力之下没造成太大的损失,但是多崩了两座山。所谓“没造成太大损失”的原因,乃是霍云蔚把头一年被淹没的地方直接放弃做了泄洪区,保证了下游的安全。只是又多了一地灾民两年受灾,需要异地安置。马上又秋冬季了,霍云蔚在忙的就是这件事。
自章硕起,所有人都稍松了一口气。延安郡王也将复习了几个月的宗室子弟们召集了起来,奉章硕的旨意从中选拨了二十名平头正脸的宗室子弟,各委官职。办成这件事后,延安郡王功成身退,他也请求休致了。
公孙佳接到公文有点不放心,她知道这位小姨父家里两口子都不是什么安静人,索性趁着今年缓了一口气,秋收之后回了京城,当面劝延安郡王:“悠着点儿,别奢侈太过了。”
延安郡王道:“我是那没眼色的人吗?陛下都提倡节俭了,我怎么能给他拆台呢?他呀,不容易哦!”
公孙佳也无力再管更多了,道:“只盼明年也是这样好。”
延安郡王大大咧咧地说:“倒霉也倒霉得够了,也该好了!我说,你是不是得想想正事了?”
公孙佳道:“什么正事?”
“本来不该我说的,我是听你阿姨和你娘姐儿俩嘀咕,妹妹也大了,是不是得找个女婿了?早点找个女婿,早点给你生个孙子!这才是你们家的大事儿!哎哟,我们都快替你急死了!”
公孙佳:“哈?”妹妹也长大了哈……
第312章 失算
延安郡王当然不是真的认为自己不该说这个话,恰恰相反,他太认为应该由自己来提醒公孙佳了。婚姻可不是两家女人能决定的事啊!那得是当家人干的正经事!公孙佳是当家人,那他这个王府的……呃,名义上的当家人,就该提醒晚辈。
他是这么个逻辑。
见公孙佳好像没反应过来,延安郡王叹了口气:“要上心呐!别的都能忘,这传宗接代的事儿怎么能够疏忽呢?”
“呃……您说的是。”公孙佳不知道回答什么具体的内容含糊着给他带过去了。延安郡王提醒一回,认为公孙佳是个明白人,也就不再多言,安心去过他的退休生活去了。
公孙佳回到京城的时候已是秋天,妹妹一蹿一蹦地跑到她面前的时候她还在想:这熊孩子,一准儿想着要去打猎了!真是闲不住!得空就要玩儿。
现在一经提醒才发现,这都要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突然觉得自己就这么被个熊孩子给催老了!
更要命的是,妹妹的丈夫不是很好找。公孙佳与元铮也不是没有讨论过这件事儿,以公孙佳的经验,从小养一个童养婿是个不错的选择,打小养着,品性也熟悉、生活习惯也能合拍,刚好看对眼了就省事儿。有什么问题能够及时发现、及时更换人选。
十分惋惜的是,打从元铮那一批开始她就养了无数的“义子”,也就给自己养出来一个元铮,后来再也没能给妹妹养出一个合意的人来。她立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得长得好看。这要拿元铮当个标杆吧,那就没几个人能称得上好看。
当然也不能是绣花枕头,孩子有个傻子爹,脑子多半也不会聪明。让妹妹跟个傻子过日子,公孙佳得怄死!
既聪明又好看,还得能干!还不能跟自己家不是一条心。哦!对了,家族还不能难缠,关键是他得入赘!
赵司翰不肯轻易让女儿和外甥女离婚时说的话,就在这个时候蹦了出来——他说的居然是有一点道理的。合适婚姻的选择面一直都很窄!
这不是邪了门儿了么?
公孙佳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打发妹妹去外面应酬干活,自己与元铮关起门来认真讨论此事:“往年她还小,可以说不急。现在一年大似一年了,总不能太晚。”元铮微微皱眉:“她今年也不算大!我问过林德平了,年纪太小对身体不好!”
他说了很长一串关于女孩子不能早早就被拐早的理论,其中一条打动了公孙佳:“她永远不会没有男人追求,她又大大咧咧的一副没开窍的样子,硬凑,必有一个要倒霉。且还没有合适的人选,何必急在一时?顺其自然尚且会吃苦头,强扭到一起岂不更糟?”
是啊,熊孩子心大,那是得当爹娘的再给她养一养。妹妹心里对利弊还是比较清楚的,这一点公孙佳能够确定,不然她早就去拼第二个了。但是对感情,这孩子确实不开窍。这事儿公孙佳也有责任,她对女儿的情感教育几乎是放养,她倒不限制,但也没什么引导。又把女儿这脾气养得很大,突然给妹妹空降个丈夫?恐怕真要出点事儿。
公孙佳道:“反正在花季,放出去让她自己招蜂引蝶吧,咱们勤扑着点儿就行了。最后剩下谁就是谁吧!”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剩下的就一定得是最强的,她就负责把女儿养强了就行。
元铮觉得这样好像还是有风险,不过总比现在就把女儿蒙眼招婿了强,于是说:“也好。总要两情相悦才好,对吧?”
公孙佳点点头:“那是。”
元铮轻快地道:“今年天时不错,咱们一家又都在京师,可要好好过一个年。”他已经计划好了,边境今年也算暂时安稳了他也不用再出镇了,就安心在京城过年,顺便也看一看能不能找到女婿。他们家这母女俩在婚事上都是心大,她们对感情的需求都不太浓烈,婚姻于她们可有可无,甚至不愿意要婚姻束缚。指望妹妹自己找个人回来,她哪天回来告诉家里她杀人了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公孙佳也笑了:“这日子可算好了些,外婆年纪大了,阿娘走不开,我也不想再挪动啦。”
两人相视一笑,都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这一年从秋至冬,不止他们,朝野内外也都充满了信心——今年灾情不大,这么大的国家有点小灾其实是比较正常的,没有大灾就能应付得来。
章硕心情也舒畅了,罪己诏一下,对他不好的议论少了许多,加上年景不错,他也渐渐有了些起色,所恨者仍是没有生出个儿子来。不过这一年的新年,京城各处的鞭炮声就没有断过,人人都希望能够驱散邪祟,来年风调雨顺。
公孙佳这个新年依旧是放妹妹出去做部分应酬,这回不再什么事都让她去做了,而是让她与年轻人一处多玩玩。妹妹还以为这是亲娘让她着手去建人脉呢,心想,也对。刚好去年延安郡王又引了不少宗室入朝,一过年,这些人就跑到延安王府去向延安郡王拜年。妹妹就跑到延安王府去,好名正言顺地多认识几个人。
公孙佳与元铮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延安郡王倒是乐呵呵的,他知道妹妹这婚事的麻烦之处,压根就没有撮合的打算,妹妹对章氏子弟心无旁念,延安郡王乐观其成。忙的是钟秀娥与钟英娥,这姐儿俩一整个正月四处吃酒,往各家看青年才俊,钟英娥把自己孙女的亲事都暂且放到一边,也要帮姐姐把外孙女婿给选好了!
这姐妹俩就遇到了难题——好人谁当赘婿呀?
最后还是公孙佳想到:“不是有考试吗?!全国英材,无论文武,一层层给我过筛子,筛完了,聚到京城最后遴选考试,让妹妹在一边看着!有看中的再说。这一批没有,就从太学、国子学里选。”
其实,他们男丞相除了选门当户对世代联姻的,也日渐喜欢从后起之秀里选女婿。公孙家人丁单薄,不兴这一套,她通常用另外的法子养将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就下手抢手吧!
掐指一算还有几个月,公孙佳也就先由着熊孩子自己玩儿去了,寻思着各路书生赴京的时候,总有些人要住到自家那宿舍里,到时候也可以派女儿去考察一下。万一再有看对眼的呢,这事儿反正也说不好,就像谁也说不好为什么钟秀娥能看中丁晞他爹,也没人能说清楚为什么元铮就落到她身边。
公孙佳安心地安排了春耕的事儿,安心等着选女婿,边境上却又不消停了起来。这回倒不是有人叩边,而是胡人几部自己打起来了,一边打输了往边境上跑要求内附,另一边穷追不舍要来告状。告状就告吧,他是带着兵一边追杀一边派人跟朝廷“讲理”的。无奈之下,元铮只能再次动身,领兵去“调停”。
公孙佳依旧坐镇京师,她倒不担心元铮,想来元铮也不必担心她在京城把选女婿的事搞砸。正在此时,南方又不消停了起来。去年南方勉强算个丰年,照说应该更安稳些,又闹起了匪患来。朝廷再急调了兵马去镇压。
这一次与上回不同,上回是章嶟做皇帝,执意要用梁平。这一回是章硕做皇帝,他肯听枢密院的。枢密院也吸取了教训,指派一人为主,不搞什么分进合击之类。派的是钟保国的长子钟律,既是公主之子,又是将门之后,应该是万无一失了的。
为此,钟源在枢密院进行协调,公孙佳坐镇户部调拨粮草,应该是再没什么问题的了。起初,进展还算顺利,但是钟律往堂哥表妹那儿写信,尽是骂的:太他娘的奇怪了,剿不干净!跟阉人撒尿似的!
钟源颇感丢脸,明面上还要维护堂弟,背地里对公孙佳与霍云蔚说:“他怎么这么没计较?”公孙佳也认为钟律这是水平不够。
霍云蔚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恐怕不能全怪他!”
钟源道:“您就别再给他开脱啦,他那么大的人了……”
霍云蔚严肃地摇头:“你不知道。药王是样样都能做得,地方官府她也制得住、地方士绅她也拿得了,换一个就不行啦。这南方啊……”
“难道他们有贰心?”公孙佳吃惊地问,“何至于此?”
“贰心过了,离心是有一些的,”霍云蔚有点为难地说:“是我之过,能耐不够。”
钟源道:“您的本事我们都看在眼里,您要能耐不够,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够啦。您还是说说,究竟有什么麻烦吧。”
霍云蔚道:“太宗的时候,你们看我与太宗都有些急进是不是?抱着一个周廷就当宝贝了不撒手,到后来才启用的苏铭、陆震,对不对?那也是不得不急啦!那时候你们年纪还小,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你们以前都只是在京城,对南方也不很了解,听的都是下面报的,其实,我以前了解得也太肤浅了。”
“我南下的时候没觉察呀,再说了,之前几年派人下去,都白干了?他们都干什么吃的?”
霍云蔚苦笑道:“你也不是深入南方,再说了,你那次动兵与现在能一样吗?那时候有太祖在,你那次出征,我们私下说的时候也是很惊叹的!别说南方,不管地方,出现那样一支军纪严明的王师,都不会受到排斥,当年你经验又不多,所以你觉察不到离心。百姓纯朴,更听当地士绅的。官员来了几个月又走,他们依旧受士绅的影响。取地图来。”
他对着地图给这两个晚辈讲解,贺州严格来说算是整个版图的中部稍偏南的地方,不是特别严格意义的南方,贺州往南还有大片的国土。而朝廷惯常重视的界限是贺州再往前一点,无论是做官也好、赈灾也罢,又或者什么优惠的政策,往南就只能得到一些“大家都有的”。非但没有特别照顾,在做官等问题上还有隐形的歧视,这要是能有向心力才见鬼了。
这个情况大家隐约都有了解,这才有了有志一同的要选全国精才的想法。但是这个想法执行得不够好,断断续续的,开始急了一点,后来摸到门儿了,又遇到了章嶟一个急进派。南派再与京派互殴,还没见个分晓呢,天灾又来了!连着多少年不见好日子,离心就是必然的。
清剿这种事儿公孙佳有经验的,没有地方的配合是很难顺利朝廷的,大军压境能赢,你前脚走了,后脚就得再出事。走到半路就得回去接着剿!为什么?因为那里有反叛的土壤。钟律说的剿不净,就是这种情况。
办法当然有,要么安抚住了百姓、利用好当地官府、士绅。要么绝一点,把这一片的百姓都迁走或者实行连坐。钟律在处理与地方关系上不在行,但这样一场叛乱,不值当公孙佳南下的。迁走、连坐也很难,搞不好会激起更大的反叛,到时候花的钱就海了去了。
霍云蔚道:“我还得南下!本来这就我的活计,当年我没做好,现在就要补回来!我不该回来得这么早的。”他本以为之前南下已经稳住了局面,接下来只要循序渐进就好,谁知道又出事儿了呢?早该想到了,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不代表某地就没问题了。
公孙佳道:“那我就得北上预备着了,一南一北都得花钱。太祖、太宗积了几十年的家底子,打两场仗不会把它打空,但是连续十年的天灾人祸,是会把国库消耗得让我想把老天爷揪下来打一顿的。”
钟源长叹一声,道:“看来只有我最没用啦。”
公孙佳道:“这个时候就别说这样的话啦,心烦的时候看看陛下。他总不能再下一道罪己诏吧?唉哟……什么运气!”她都忍不住说“运气”了,可见情况真的不太好。
章硕这一年过得跌宕起伏,头半年算是顺风顺水,后半年整个儿折了过来!要命的是林美人在六月里还流产了一回,打那之后,章硕的日子就开始变难了。
公孙佳还是把妹妹放到京城,现在她得把妹妹放到京城来压一压场子,证明她这不是跑路。选女婿的事儿,只能暂时搁置。
雍邑还是一切如旧,北方今年还算争气,除了夏天雨水多一些,局部地区出现了洪水,还未见大难。公孙佳就住在了雍邑,亲自监督北方事务。哪怕王济堂劝着,她还是先期调集了五万石的粮草运到了京师。
五万石的粮草,对一个国家来说,不算多,但是从雍邑这边往京城调,就可以免去从南方征集五万石粮草,就地补充军需,免得反复运输空添消耗,也是减轻南方的负担。
霍云蔚一朝南下,钟律再与他配合着,这一波叛乱渐平。霍云蔚这回不敢大意,表示这两年就不回京了,他扎根在这儿了,非得把这儿理顺了不可!连同钟律都让他留下部分兵马,以备不时之需。
公孙佳见状,也暂时不回京师,此时北方不容有失。公孙佳在雍邑比霍云蔚在南方的情况又要好一些,霍云蔚劳心劳力累得够呛,中间还病了一次,又遇到了南方大旱。公孙佳足不出户,倒是很少生病。北方人与南方一比,也算满足——起码咱没那么乱呀!匀点粮食南下,那就匀吧。
公孙佳很小心地控制着北方的仓储量,大城要保证有五年的存粮,小城要有两年,百姓人家各凭自己的本事存粮,但是不许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当然也有趁机想发些黑心财的,公孙佳这一次拿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没有直接抓人,而是派出了凌峰。凌峰没有动用官差,而是征得了公孙佳的同意,打了一次物价战,让囤积的商人血赔了一波。
粮价被打下来的那一天,公孙佳在府内为凌峰庆功:“干得好!”直接杀了奸商不是不可以,但是远不如这样更能证明“朝廷不缺粮”更能给人以信心,赚不到钱,人们自然就不干这个营生了。
公孙佳很满意,甚至高兴地喝了两杯酒。第三杯的时候,单宇就看着只许倒半杯了。公孙佳捏着酒盅与她讨价还价:“我今天高兴嘛!”
单宇在这个事情上是没得商量的:“不行!”林德平说了,公孙佳这身体,还是少喝酒的好,单宇就紧盯着不许她多喝了。两人腻歪时,钟秀娥从京城送了封急信来——坏菜了!妹妹怎么跟章嘉音混到一起了?!前天,姓章的给妹妹送了个匣子,打开一个,他娘的送个短剑也就算了,剑柄打个同心结算个怎么回事儿?快,要不我带妹妹去雍邑吧!
公孙佳酒也不喝了,把信看了又看。章嘉音,章旦的儿子。章旦遭了池鱼之殃,之后残疾,就一直沉默了很久。章硕登基之后,为了安抚宗室,谢旦以皇帝伯父的身份,更要受到优待。后来公孙佳把部分势力撤出腾出地方给章硕施展,为了防范章嶟,京城的防务就交到了章旦的手上。章旦跟姓梁的,那是仇人,杀章昭、伤章旦的执行人是梁平的弟弟梁安。有他看着,连梁平带章嶟都能防着了。
别人为了任务还能疏忽,他看仇人都能不睡觉。
延安郡王引入宗室,章硕没有反对,一是要借用宗室势力,二也是拉拢宗室、博好感,章嘉音也在这一批人里,就在自己父亲的手下任职,也是武职,这就与妹妹有了接触的机会。
起初,钟秀娥也不在意,妹妹这孩子大大咧咧的,跟谁都好兄弟的样子,怪愁人的。直到章嘉音出现的频率变得很高。
公孙佳把信给了单宇:“把章嘉音给我调过来!”调什么妹妹呀,调这小子,搁眼皮子底下,看他能玩什么花招。这小子公孙佳知道,延安郡王选完了人,还是跟外甥女通了个气,万一有什么不妥,到时候也能有人帮说话。公孙佳对章嘉音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他可以说是另一个章明,父亲伤了面目不爱出面,王府许多事务都是他在交涉。
单宇道:“从京城调到雍邑?”
“他是武职,调不得么?调!”
单宇道:“是。”
公孙佳对凌峰等人说:“来,咱们接着喝……”
“不行!”单宇走到一半,一拧身,严厉地说。
公孙佳很扫兴地说:“知道了……”
单宇这才满意地放大了步子去写调令。她是吏部,调章嘉音的事儿不归她管,她去是以公孙佳的名义写公文到枢密院。
公孙佳无聊地捏着一杯蜜水,看余盛拉着林德平眉飞色舞地说话:“阿宇就是这样的啦!很厉害的!”林德平年纪比他小好些,看起来却像他的长辈一样的包容,温文尔雅地说:“我知道的。”
这两人居然能够聊到一块儿,公孙佳估计还是因为大外甥太蠢,林德平这小子都觉得他是个老实人,不会把他的话往深里想。
“很厉害的”单宇却中途又折了回来,在公孙佳耳边说了一句:“在外面遇到京城急件!是校尉!”
她还称呼荣校尉做校尉,实则公孙佳已给荣校尉升为将军,但是府内上下还称呼他做“校尉”,就像单良、荣校尉等人依旧称呼公孙佳是“君侯”,他们习惯了。
“什么事?”
“京师变乱!”
公孙佳脸色不变,往下看了一眼,道:“知道了。来,桌子收一收,都等我一下。”
然后与单宇、单良、赵锦去了小书房。
单良问道:“有事?”
单宇道:“京师变乱,校尉护着妹妹出城了,她们是安全的。海七星随军平叛,回来之后拜见了梁平,”她边说边把信递给单良而不是公孙佳,然后紧张地看着公孙佳说,“因大长公主病危,枢密等人侍疾,海七星、梁平就率部围攻别宫。有心算无心,别宫守卫没有主将,一时慌乱,让他们劫持了上皇。”
公孙佳心跳得厉害,问道:“变乱平息了吗?”
“还不知道,在等下一封信。”
“什么?居然没有平息?哥哥在干什么?赵司翰在干什么?容逸又在干什么?章旦是干什么吃的?!京郊大营呢?”
“这个,是妹妹的信。”单宇把另一封信递给了公孙佳。
公孙佳看了一眼,信写得很潦草,信笺也是普通的纸张,很粗糙。上面写的是:荣校尉已经护送她去了京外公孙家的庄子上,妹妹已然点起了私兵,公孙家的私兵雍邑有一部分京城也有一部分,现在妹妹打算利用京城的这一部分。她打算带着这一部分私兵,到京郊大营去,希望能够调动大营进京平叛,如果平叛不顺利,她就赶紧回雍邑,尽量把皇帝抢出来。如果抢不出来,她也会顺手抢个什么近枝宗室的,请公孙佳一定要准备好。
最后一句话让公孙佳皱起了眉:“章旦可能靠不住了!京城的情况不对,我原以为,他们哪怕动手,也要到陛下有意外发生的时候,没想到……元铮不在,让汪斗守好城池,凌峰重新核算人口、粮草等一应数目做好准备,让小高与邓凯一道,领兵去接应妹妹。务必打探到外婆他们的消息,联系上赵、容等人。通知元铮,快点赶回来。叫余盛准备好,一旦有变就抢收庄稼。可恶!派出斥侯!”
赵锦道:“莫慌!您在雍邑,无论什么人都要取得您的支持才行!这种事儿我见得多了!这事可大可小,可无论大小,只要您这儿稳住了,女公子、太夫人她们就是安全的!何况,事情真的由上皇做主吗?未必吧?”
公孙佳道:“当然不全是,章旦父子怕是也有别的想法了。可是我不能赌,那样就被动了。王济堂说的取舍……不能耽搁了!传令下去吧!刚才点到名的人,都要保密!有了新的消息再召集百官,现在先不要告诉他们!”
“是。”
公孙佳在心里盘算着京城的人口、兵马、粮草等等战争资源,忽然有点后悔,上个月那批粮食不该运进京的!
第313章 逃离
“派出人马,拦住出入京师的各条要道,京师变乱的消息不能扩散。不,也许现在已经晚了,但是扼住消息依然重要。让薛珍带队!”
“从现在起,一粒粮食也不许往南运!”
“不许贩卖马匹南下!”
“收紧度牒,不要再发啦,严禁擅自剃度僧尼道士!”
“今年无论京师如何,科考照旧!太学生的待遇不变!”
虽然说是保密,但是公孙佳仍然一道命令一道命令的往下发。赵锦与单良对望了一眼,他们俩更有经验,一看这命令就知道这里面有了一丝“自保”的味道,已是对京城的情况做了最坏的打算了。
赵锦低声道:“您还要预防一件事——雍邑官员亲属多在京师,如果以家眷、亲族为要胁,许多人是会妥协的!”
公孙佳道:“我把守城军士的家眷已经都迁过来了,雍邑必然不会出现大乱,只要不乱,就能从容应对那些变故。或者出兵解救,或谈条件都行。这是最坏的情况。”包括她家的私兵,都是带着家属来开荒的。军心不乱,其他的就好说了。
单良道:“情况或许还没有那么糟糕。有陛下在,宫中禁卫的都是什么人您是知道的。哪怕章旦父子有异心,放出上皇来搅乱局面想要混水摸鱼,他们也不能让局势变得不可收拾,更不会四面树敌,至少不会首先将您作为敌人。”
公孙佳道:“就怕一旦乱起来,事情就不受他们控制了!这群王八蛋,以为自己有多么厉害吗?他们起得了头,却未必收得了尾!草甸子上放一把火,点得起火他们灭不了火!乱兵有什么军纪?还有无赖流氓趁机作乱,不会太好的!何况那是在京城,许多人不敢下格杀的命令!”
这话是真的。公孙佳如果在,她敢下令作乱者格杀勿论,她不在,无论是钟源还是政事堂的另几外,恐怕都没这个狠心。如果霍云蔚在,他或许也能做出果断的决定,其他人真的难说。赵司徒如果在世,他是公孙佳认为有狠心的文臣,赵司翰就不敢保证有这份心了,容逸恐怕也要顾虑到种种礼仪规矩。
还有一个梁平,他虽然脑子不一定好使,但是打仗的天赋是真的有,如果让他把章嶟给劫出了京城,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连年的灾变,消耗的不止是国家的物资储备,还有百姓的信心。章嶟居然是完美地躲过了这一段“天谴”的岁月,如果他登高一呼,那是真的要完蛋!
“但愿有人能狠得下心来!”公孙佳喃喃地说。
单良小声说:“无论如何,手里有兵的,都能留存到最后,无论是妹妹还是枢密,手上都有兵!”
赵锦心中不是滋味,她与一双儿女算是站对边了,可娘家大部分人还是在京城里的。与赵司翰再有矛盾,赵家遭遇这样的变故她也是不想的。现在派兵去京城也不大现实,公孙佳可以派兵去“接应女儿”,这没问题。但是“拥兵入京”就是实打实的造反了!没有奉诏的时候是不能这样做的,做了,就意味着要和权力告别。赵锦内心十分煎熬。
公孙佳自己心里也急,虽说钟源有兵权、钟家有兵,但是大长公主重病、钟秀娥还在钟家,怎么也不能不担心。她还有另一重担心——宗室们会怎么样。延安郡王引了更多的宗室入朝有几年了,这群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不过有岷王在,问题应该不大。
宫里她倒不太担心,禁卫在,章明靠谱,梁平应该不能进入宫廷——他从来就没有在禁卫上干过,他不熟悉这个活,逼宫也得费点劲,有那功夫,钟源也能就近调京郊大营保驾了。
她把问题逐条想了一下,说:“最糟糕不过是章嶟逃出京城。至于赵相他们,大门一闭,熬到变乱平息还是不难的。京中不是没有明白人,应该能够应付。只要陛下下旨平叛,哥哥去夺了章旦的兵权,关闭四门,请上皇回别宫养老。剩下的蟊贼不足为虑。”
赵锦一听觉得也对,心下渐安,说:“就看能不能稳住乱局,只要不大乱,就没事儿。”
几个人自认已经把最坏的情况都考虑到了,实际上的情况可能要比这个好得多。妹妹纵使调不动京郊大营,她也是安全的。京城里面呢,即便会有骚乱,肯定会有一些伤亡,应该也只是小规模的,动乱更有可能就是被宫里的几道旨道一出,京郊大营奉旨勤王,几位重臣一弹压给稳下来。然后就是换人,清算。
他们定下神来之后,更担心的是大长公主会不会因此受惊加重病情,由此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此时的他们忘了一件事——如果他们设想的其实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呢?还有更糟糕的呢?
“快快!”妹妹低声催促着。
她和荣校尉俩人计划得还挺好,荣校尉一面反醒为什么没能提前发现海七星的行动,一面还能把府里的人带出城来,已是相当厉害了。
两人的计划很简单:出城,带兵进城,平叛,结束!
公孙佳的女儿也不能把两千号的私兵都驻在京城里,公孙府里至今也有有个一两百人而已,妹妹和荣校尉估计了一下人数,对比街上的乱相觉得不够使的,一面派人给钟府报信,一面派人向宫中汇报——陛下,我出城调兵,我看你伯父章旦不太可靠,你小心,看到他带兵进宫别给他开门,只让他一个人进!
然后两人就留下一百人看家,带着一百人冲出了城去!她从城内往城外去,那是相当方便的。
这个时候去找章旦理论提醒?开玩笑,京兆都出动了,章旦那儿安静得要死!开什么玩笑?谁知道章旦是怎么想的?
妹妹当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冲到钟府接到钟秀娥然后去宫中,宫里有皇帝、有禁军,非常方便。二是冲到城外,调兵。她很直接地对荣校尉说:“章旦靠不住,咱们出城!”此时还还没黑,也就是说,章旦根本不存在“都睡着了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不动,只能说明要么章旦有异心,要么章旦是个废物,反正都是靠不住!
俩人先到庄子上点私兵,同时让庄子上的佃户集结起来自保,在庄子上趁点兵的功夫给公孙佳去了封信。然后带上私兵去了京郊大营。此时天色已暗,京郊大营还不知道京城变乱的事情,妹妹带着两千号人过来,他们还以为是什么胆大包天的死鬼来找死奔袭他们呢!
两下点起火把打了照面,互相核验了身份,两下才互相放下了兵器。妹妹冲领头的张闯说:“带上兵马,咱们走!回京平叛去!”
张闯一动不动的。
妹妹惊讶地看着他,这是开国元勋张飞虎家的人,是张德妃的娘家人,贺州老乡。虽然年纪是比她大一些,但是日常也是熟人。怎么这误会解除了,他还不动呢?
张闯将手心往上一伸,道:“兵符呢?”
你兵符呢?调兵不得要个印信的啊?就凭你个丫头一句话,我带京郊大营跟你冲京城,你在想什么的啊?
妹妹也傻眼了:“啥玩儿?我都说得这样明白了,你再耽误下去就要出事儿啦!”
张闯往京城的方向一看,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就算有什么动静,他也得等到有个确切的命令才能动啊!张闯对妹妹说了实话:“要是令堂过来,我没有二话,什么也不管,她要我跟着走我就能跟着走。令尊过来都差点儿意思!这营里,你以为都是些什么人?”
京郊大营肯定是士兵成份最好、最忠心的,但是忠心也分很多种,其中有些人还是梁平用过的人。梁平这个人,从北往南再回京城,来来回回一二十年,开始还有章嶟护着,手下用过的精兵无数。如果跟过梁平的人都要替换下去,全国精兵得减去三分之一!那就没得玩儿了。所以这里面还有一部分是为梁平惋惜的,公孙佳夫妇在,他们能服,妹妹,不行。
妹妹跟张闯磨到天都快亮了,也没个结果,妹妹等不了了,说:“行!你守法!我是个混世魔王!我不打搅你做个正人君子了!”
带着手下就跑了,张闯也没派兵追击她,反而说:“回营!”率先转身。与妹妹对峙了大半宿,大家都累得够呛,张闯回到大帐也没休息,而是对心腹说:“派个人回京里看看……”他的家眷也都在京城呢,可不得看看吗?
话还没说完,就听有人说:“快看!京城方向!”
京城,火光冲天!
张闯脸色大变:“坏了!”再派人去找妹妹,哪还找得到?那货的私兵都不是一般人,一水儿的骑兵,早跑得没影儿了。
妹妹一离开营地就着急了,问荣校尉:“这京城,咱们还能回得去吗?这会儿肯定关城门了!就这两千人,城门不开,咱们是打不进去了!”两千人,攻打一座京城?想啥呢?
荣校尉的家小也在京城内!他仍然说:“有这两千兵马,我先护送您回雍邑,见了君侯再图其他!”
妹妹道:“那怎么行?至少要打探一下京城消息吧?还有外婆、太婆她们也还在京里!我想京里应该还有人吧?舅舅他们也应该能够坚持,还有陛下……”
“我会派人打探消息的,现在是您的安全!”荣校尉铁青着脸说,“公孙家,只有您一棵独苗了,就是这些人都死了,也要把您安全送到雍邑!”
妹妹突然发怒了:“然后呢?我去雍邑有个什么屁用?刚刚你也看到了,张闯,平时跟我哼哼哈哈陪笑脸儿,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他为什么这样?他瞧不起我!我就是个躲在爹娘身后的野蛮丫头罢了!我如果遇事就要别人保护逃命,不能有担当、不能做事,我就永远是个废物,你给我娘送个废物去干什么?想要废物,她自己再生一个就行了!我不是三岁小孩儿,得要人护着、活下去就是不辜负大家的苦心了!我已经到了该有担当的年纪了!我不走!哪怕走,我也要把这里的事了结了再走!再说了,京城的情况未必就十分凶险呢!先听听消息吧。”
荣校尉道:“好,不过你不许冲在前面,也不能擅自行动!”
“成交!”
两人又率队往京城疾驰,还没赶到就看到京城一片火光。妹妹胆子再大也有点懵:“荣伯伯,这是怎么回事啊?你见过这样的吗?”
荣校尉还真没见过!他比妹妹沉稳,说:“太夫人的消息我派人打探,你得跟我去雍邑!”
妹妹道:“且慢!让他们带上我的印信,告诉他们一旦情况有变,就告诉里面我已经去雍邑了!”这样也好让他们忌惮一下雍邑的势力。
“知道了。”
“带上我的印信就能从北门走了,宫城的北门,是我们家的熟路!”
“知道了。”
荣校尉低声唤来两名小校,让他们带上印信绕去京城北门,只要能进城,从那里入宫就会更近。他自己却与妹妹率队先回庄上——原本想的是调兵、入城、平叛,所以用最方便战斗的装束,两千号人根本没带干粮!在京城还能缺了吃的吗?
现在这样,熬了一夜人困马乏,跑也跑不快。得回去吃个饭、至少准备三天的干粮(这个庄子上有)、把马喂一喂,花个半天的功夫再把庄子上的事务安排一下,然后跑路!
他们才在庄子上饮了马、吃了饭,把庄子上剩余的青壮组织起来,荣校尉匆匆安排了防务,下令:“京城如果有变乱,你们也不要留恋这里,收拾行装往北撤!”
妹妹也顾不上休息,吃完一抹嘴,提了自己那一份干粮蹿到马上,正在整队时,阿姜狼狈地逃了过来。妹妹大喜:“你出来了?!京里情况如何?是不是……”没事了?所有人都尖起了耳朵等阿姜说话。
阿姜从背上解下一个小包袱来:“烈侯的牌位我给带出来了!”先交代这一句才哭出声来。
荣校尉道:“先别哭,说事儿!长史呢?”
一旁彭犀拄着杖走了过来:“书房里的东西我都烧了!这几个人我也带出来了。失算了,失算了!”又有钟佑霖、钟黎护着钟秀娥等人赶到了。荣校尉看到钟秀娥就放心了:“出来就好,收拾一下,咱们去雍邑。”
经过他们的讲解大家才知道,昨天城里是一片的混乱。起初,大家都没当回事儿,怎么的?还能在京城闹出什么乱子来不成?京城恶少的殴斗都能聚个几十上百号人,打个鼻青脸肿、也许会有一两条人命,然后各位纨绔被自家父兄揪回家暴打!何况,京城是有驻兵的!
阿姜等人在府里把门一关,各人各守其位,阿姜吩咐了厨房准备妹妹爱吃的饭菜,再准备些犒劳荣校尉等人辛苦的酒食。就等着平息之后妹妹回家。
哪知越等越不太平,等到一阵儿反而更混乱了!彭犀是被公孙佳留下来帮妹妹的,上皇那儿出了乱子,他觉得有钟源留下的兵马看守,问题不大。妹妹要去调兵,他没拦着,虽然他觉得妹妹可能要吃个小亏,不过也没关系,吃一堑长一智。调不到兵也没关系,京城有章旦、宫城有章明,肯定安全,他也在这一点上失算了。
至于妹妹回来要抱怨一下他不提醒,不过也没啥,妹妹自己在感觉一下与父母的实际差距、感受一下人情冷暖,对她是有好处的。不过他很敏锐,最早发现了不对劲,率先决定:“不能等了!”
他叫来了阿姜,派人爬府里的高台往外一看,坏了,情况不妙!四下火光,竟有兵马打着火把冲这边来了!整个城里乱七八糟,居然没见到有效的秩序维护!彭犀道:“快,带上咱们的人,与太夫人汇合一处!书房里的机密文字都要烧掉!”虽急,他仍然有条不紊地指挥着。
阿姜赶紧去把公孙昂的牌位给背了起来,再去书房把些机密公文一把火烧了,把大门从里面封死,其次才是带着少量的细软跑了出来!开的后门,让府里的仆人都逃走,后门一锁,等公孙佳等人回来再回。
从后门一出来就遇到趁火打劫的,公孙府里还留有部分的护卫,这些人也不含糊,手起刀落,砍下几个脑袋来,往门上一挂,才拥簇着彭犀、阿姜等人扬长而去!
去钟家与钟秀娥等会合的路上,半路上就遇到了钟佑霖护着她们出来了。
钟家那里本来也不慌的,出了变故,那就大门一关,等着平叛呗!事发时是白天,钟源马上动身去了宫里,那就更没问题了!钟秀娥还在跟病重的大长公主说话,常安公主也是准备了衣物、吃食,就怕钟源累着饿着了,连洗澡水都让准备好了。多大点事儿?
不想也是越等越不对劲儿,延安郡王又派了个庶子陪着钟英娥过来:“阿爹命我来对外婆说一声,宋王有鬼!赶紧防范!”延安郡王也是,不觉得是个什么大事儿,章嶟还能掀起风浪来了?可他左等不到章旦的行动、右等不到宫里的旨意,他也慌了。好歹当过丞相的人,他第一反应是:我得把这事儿给平了!
得跟章嶟抢时间!
他去找章旦,结果哪儿都找不到章旦!
延安郡王直觉得不对!长子在宫里,他不担心,派了庶子把老婆送回娘家去,钟家能打呀!
大长公主听了外孙的汇报,挣扎着起身:“把人都集起来!去宫里!”五座、算上延福公主,已是六位公主的护卫规模了,加上钟王府的旧制,几座府邸当时在岗的卫士加起来一两千号人,都整束妥当,刀枪出鞘!先把街两边用拒马给封了!
人集齐了,他们也不在乎什么细软,就带上点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比如太祖给大长公主的一只金匣、太宗给常安公主的一件旧式的摆件之类。连钟秀娥一起,几个人挤一辆车,甲士护卫着,打开了拒马,往皇宫而去!
才走出街口,钟黎带着十几人飞奔而来:“不要进宫!”
是的,不要进宫,他钻进了大长公主的车里,低声说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皇帝驾崩了!钟源、章明他们正在紧急蹉商,不过钟源觉得情况不妙,派了儿子回来赶紧把自家人弄出城去避一避。如果情况进一步恶化了,那就去雍邑,公孙佳在那儿,她应该有更多的办法。如果情况变好,那就再回来呗。
这他娘的还去个屁啊!没有皇帝的皇宫,那就是一个囚笼!
大长公主当机立断:出城!
路上,钟秀娥还要问:“娘娘们呢?”
钟黎道:“还在宫里,有护卫,没事儿。可知城防是怎么回事吗?如何至今没有平息?妹妹呢?!”
大长公主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小畜牲,想翻天!”她经历过太多的事情了,这章旦要说没有鬼那才怪了!可是,这个鬼掌管着城门,怎么出去呢?
钟秀娥道:“哎!快!去余家!妙妙的小叔子他们还在!”余泽,一位在京城干了几十年防务之后被调到雍邑的老将,钟秀娥的亲家!余盛的亲爷爷!余家在城防上肯定会有点人脉的!
钟黎又问了一遍:“妹妹呢?!阿爹说一定要带上妹妹!”
阿姜从一旁蹿出来说:“她和阿荣出城调兵,说去京郊大营。”
钟黎道:“已经出城了?”
“已经出了!”
“那咱们也赶紧走,派人拦住她!这时节敌友不明,她不能贸然进京!”
再转到余家,捎上人,什么细软都不给带,通过余家的关系将城门上的一个小门打开,一行人这才跑了出来!
妹妹无言以对,她设想了无数回情况,最坏的也不过是“起兵勤王”!“王”都没了,还勤个鬼?太后倒是有,俩娘娘各自有儿孙,立谁?拿谁来下旨啊!
钟黎道:“他们商量要岷王即位,可是现在岷王也找不到了!所以咱们得出城避一避!”
妹妹又问:“城里的大火是怎么回事?”
钟秀娥等人面面相觑,她们也不知道,最后由钟黎说:“可能,几家都被烧了吧……”
妹妹“哦”了一声,说:“那我家也烧了。快,收拾收拾,准备走吧!太婆怎么样了?!”大长公主又病又气,劳累到如今已然昏厥。妹妹试了试鼻息,放下心来:“快快快!”
队伍变成了浩浩荡的将近四千人,一路肯定没有土匪敢打劫他们了。只是又多了些累赘的马车,而马车是不得不带的。即使是年轻时可以策马狂奔的朱氏,到这个年纪也跑不动了,又把车上笨重累赘的装饰除去以减轻重量。
一行人走不三十里地,后面烟尘滚滚,即有人追了来!扬言要与妹妹说话。
荣校尉一看,原来是章嘉音,他的脸就拉了下来:“殿下这是何意?”
章嘉音诚恳地道:“求见妹妹。”
按辈份算,他还真是妹妹的远远远房表哥。真是要命!
妹妹扣马上前,问道:“什么事?”
章嘉音苦笑道:“我满城找你……”
“说人话!”
章嘉音道:“上皇作乱,你我联手平乱,如何?”
“啥?”
章嘉音道:“你我联手平乱,如今陛下已然驾崩,他身后无子,上皇昏聩为乱,我父是太宗之子,排序在上皇之上。当年,梁安助纣为虐,如今是梁平祸乱京城,上皇布局戕害手足、谋夺江山!连年天灾人害,就是上天示警!今天,该拨乱反正了!你助我,将来你我共坐江山,你做我的皇后……”
妹妹提马又前行了一点,荣校尉急忙拦住,章嘉音也提马近前,与她离得极近,声音愈发诚恳:“我的心意你知道的……”
妹妹问道:“我舅舅他们呢?娘娘们呢?岷王怎么说?政事堂又怎么说?上皇现在怎么样?梁平伏诛了吗?京郊大营又如何?”
她问了一大串,章嘉音却胸有成竹,他很从容地道:“枢密正在宫中,他现在很好。岷王等已然被上皇杀害了!你的家被他们洗劫烧毁了,还好,宫廷还是好好的……”
妹妹听他说了一串,问道:“你是坐山观虎斗,等上皇发完了疯,帮你除掉了障碍,要来摘果子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上皇是君,我是臣,岂有阻拦之理?”
寒光一闪,妹妹提着血淋淋的长刀指着章嘉音的随从说:“逆子贼臣章嘉音已伏诛!拿下他们!”
她突然暴起,手下人却是处变不惊,妹妹或许不知道,父母给她的私兵都是见过血的。甚至不需要有人指挥,从除列里立刻分出五百人,单凭默契就把章嘉音带来的百余骑左右包抄,一阵砍瓜切菜。
妹妹道:“梁平要是去了京郊大营,说话肯定比我管用,不能再耽搁了。张闯是死是活看他运气吧!舅舅、哥哥,你们先护送太婆、外婆他们北上,我随后就来!”
钟佑霖道:“你还要干嘛呢?!快走!”
妹妹道:“你们,跟我来!去皇陵!”
家都被烧了,章嘉音也被她砍了,估摸着不管是谁上台,她家祖坟的处境都不会好。她得赶紧去把外公挖出来带走!哦,太公家也得一起挖出来!
常安公主道:“这个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个吗?”
“所以咱们得快一点儿啊!”妹妹说。祖坟是不能不管的!
说干就干,她带着几百号人浩浩荡荡地奔去了墓地!好在帝陵一般都离京城有比较长的距离,它正好在去雍邑的路上,中间拐个弯就到,倒不必特别的折回。
妹妹就从庄子上拿了好些铁锹撬棍,直奔外公的墓去了!那地方她熟,容易找到的!到了地方,抄上家伙,开挖!
这破坟当年为了防盗墓,修得可结实了,得亏妹妹是带着兵来的,几百号人量一量位置,划出线来。闷头就开始干!
破了封土,露出砖砌的墓室,叮光一通凿下了撬棍从一边破开了墓砖——墓门重而巨大,不好开。妹妹率先就要进去,被荣校尉一把拉开,洞开得更大了一些之后,又等了一阵儿,等里面的秽气散尽,这才进去。
妹妹惊异地看到棺椁上覆盖的色泽鲜艳的精美刺绣在她的眼前飞快地褪色,伸手去提时,整张绣幔已然朽化。
荣校尉递了香过来,妹妹在火把上点燃了,默默地对着棺椁拜了三拜,轻声说:“开始吧。”
起开棺钉,几层棺椁里的人初时容颜依旧,荣校尉掩口落泪。妹妹轻轻地伸出手,戳了戳尸身的脸颊,还有弹性。这就是我外公了?她想。只见外公也像那张绣幔一样,慢慢失了颜色。
荣校尉张开了只大大的锦袋:“您让一让……”
棺材肯定是带不走的。荣校尉背了尸身出来,队伍里萦绕着一般淡淡的难闻的气味,人人都不说话。将尸身放到一辆轻便的马车上,荣校尉又往车上拜了几拜。
接着是钟祥墓,钟黎带人跟了来,这回是他们动手。妹妹说:“那旁边那个我来!这样快!”兄妹二人分头将几位亲人的遗骨带了出来。一行人烟尘滚滚,直奔雍邑而去。跑了一天,腐尸实在难以搬运,只能趁中途休息的时候火化掉,大骨头又烧不掉,最后骨灰骨头装在一起,就地取材拿大斗篷裹了包起来,倒比带腐尸容易些。
他们走后数日,一队人马拖拖沓沓地奔了过来,有人问:“真的要干?这也忒缺德了……”
“住口!不要命啦?”
“这挖坟掘墓的事,伤阴德的……”
“你想想他们家的那些宝贝,墓里的还能少了?”
“嘿,也是。”
第314章 建议
在此之前,如果有人告诉公孙佳,本朝不过五十年就会发生一场京城变乱的惨祸,她是绝不会相信的!如果有人说,她爹死后还要被人刨坟,她得把那人的狗头给拧下来!
但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她也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了。居然能让章嶟又爬出来了?!当初就不该……
不,再来一次,她还是不会直接弑君的,也还是请章嶟去做上皇,只不过可能早几年就请这位上皇无声无息地驾崩掉。“早知今日”,真是个极有诱惑的想法,公孙佳看了余盛一眼,压下了这个念头——不行!问他“后事”,与章嶟服食金丹成瘾把自己变成个疯子又有什么区别?
她的右手微颤,忙用左手紧紧握住了右腕。
妹妹回来了,熊孩子除了刨了自家和亲戚家祖坟之外,还把章嘉音的头给带了来。
公孙佳百感交集,说:“回来就好!”
妹妹动了动唇,说:“那个,京里……”
“我都知道了。你外婆呢?”
“都在后面了。”
公孙佳往后一看,钟家庞大的家族只到了一些老弱妇孺,大部分的男丁都不在。她叹了口气,说:“来了就好。”亲自到车边请大长公主下车。
车帘被常安公主打开,里面的人将大长公主搀着下了车,祖孙见面,抱头痛哭。公孙佳道:“来了就好。”大长公主不停地摇头:“造孽、造孽!不该留他!杀了他!杀了他们!”
“好。”公孙佳说。她想把大长公主安置在自己府里,大长公主必要回钟府:“我要在家里等他们回来。”
说得公孙佳心头一沉,舅家人现在的情况……
她把大长公主送回府,单宇早安排好了一应生活所需送入钟府,公孙佳又把御医给大长公主留下,才把钟黎、钟佑霖拎回了相府。
召集所有心腹,开会!
钟佑霖道:“那什么,京里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吧?”
公孙佳道:“知道一些,你们还知道什么?咱们碰一碰!”
妹妹她们还在路上的时候,公孙佳就陆续收到了京城的反馈,陆续也有一些人从京城逃了出来。有归处的就往归处跑,有门路的就往雍邑跑,同样带回来了不少消息。在路上的妹妹他们也辗转知道了事情的梗概。
不得不说章嶟和梁平这一对君臣干政变这中事儿简直拉垮,他俩就没啥高明手段!而让他们成功的京城诸人,也都是蠢货!
梁平带兵,同甘共苦,海七星上回剿匪吃了败仗也全靠梁平捞的,海七星对老上司那是死心塌地。梁平对章嶟,也是十分一根筋。章嶟私德有亏,被太后们给废了,梁平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但是,儿子把亲爹给软禁了,这就说不过去了!犯人还有个放风的时候呢!再有,章硕这个皇帝干得也实在不行,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梁平左思右想,还是不能让章嶟这么受罪。章嶟在别宫里又生了孩子,这孩子是章硕的兄弟,章硕得表达自己的孝心、友爱,皇弟的待遇是给的。别宫的人就多了,看管难免有不到的地方。章嶟得以通过这些人,与梁平取得了联系。
章嶟有一点看得很准,等章硕死了再放他出来?不定猴年马月了。得自己找机会!得是一个让钟源顾不到的时候。大长公主死或者病,那就是个好机会,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很容易出来事的。大长公主一病,钟源就急着赶回去侍疾,长官不注意的时候,就是底下人溜号的时候。
海七星又回来了,他是领兵的人,将兵往梁平手上一交,白天就带兵冲到了别宫外面。白天是非常好的时机,因为夜里城门会下钥,兵马进不来!这是梁平选择的时机,他打算到了别宫,抢到章嶟就往外跑。离开了京城,不管去哪儿,皇帝还能跟亲爹对着干么?到时候拣座城,父子分家呗!比如雍邑就挺好的。
然而一见到章嶟,事情就不由他做主了,梁平是个忠臣,他从不违背章嶟的命令。章嶟不肯走了,章嶟平时怂,一见到爱将来救他了,有人撑腰了,他又支楞起来了。抬手就下令先把谢皇后给处死了,再把谢皇后的心腹们也处死了。非常的快,一句话的事儿。
这个时候梁平带兵围攻别宫的事情已经传了出去,如果章旦反应及时,是完全可以避免接下来的事情的。这也是所有人的预期,因为这事儿不难。
可是章旦别有胸怀。他自残疾毁容之后就不常在人前露脸了,憋屈着过了整个章嶟时期,章嶟被逼位他是非常高兴的!整个章嶟执政的时期,他就看着梁平风光了!可他,是被梁平的兄弟害的!这口气是无论如何忍不下的!
章硕登基之后不久,京城防务就到了他的手里。章旦无数次地想报仇,但是在京中行凶谈何容易?别宫的重兵把守,梁平又是员悍将!
在此期间,章硕这倒霉蛋的运气坏到了极点,章旦与章嘉音又有了其他的想法——他们有辱太宗的圣明,不配做皇帝。他们不配,自己就是自己配了!章嘉音还在宗室选拔里被延安郡王看中了,看,就是这么优秀!只是一直没有一个机会给他们!不过没关系,章硕没儿子!
事发的时候,章嘉音正愁没机会呢,见状就给章旦出了个主意——坐山观虎斗,让这爷儿俩斗去,咱们坐收渔人之利。
章旦爷儿俩干政变这事儿还是太拉胯了!他俩什么都没管,只是把城门给关了,城里那就乱了套了。还让钟家人趁机逃走了!章嘉音是想引公孙佳做外援的,多好的助力,还只有一个女儿!
哪知章嶟不按牌理出牌,他先在别宫杀了谢皇后,出门右转不远就是岷王府,他又把岷王给杀了。再转出来,梁平劝他出城,他却要进宫,怎么儿子还敢不让老子回家吗?
这……倒也对!
对皇宫的路上,从王府出来要路过一些重臣的府邸。章嶟看到谁就想起来谁跟自己不是一条心,比如路过了赵府。梁平此时已经不太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手下了——这些府邸他娘的太富有了!章嶟就一句话:“随你们取用!”
梁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兵士们双眼通红,要命的是,京城的混混们见状也混了进来。热热闹闹地拥挤着章嶟一路要杀进宫廷去!
公孙府与别宫离得比较远一些,离大长公主家更近一点,这才是这两家能够有时间等、有时间出城的原因。
章嶟这儿把京城祸害得不轻,梁平后悔也晚了,只能硬着头皮劝他快点进宫把事情搞定。也是老天爷帮章嶟的忙,章硕在今天驾崩了!在一个谁都不认为他会死亡的年纪!钟源他们不紧张也是因为还有皇帝在呢!哪知皇帝也没了!
现在宫中没有一个名正言顺主事的人!别说太子,连个皇子都没有!钟源等人紧急蹉商,觉得章旦也靠不住,但是不敢拥立章硕的弟弟们——他们是章嶟的儿子。秦王比较年轻,又声名不显,干脆就岷王吧!
他辈份高呀!太皇太后们降旨,要迎岷王入宫。岷王已经被杀了,到哪儿进宫去?
直到公孙府也被烧了,钟府也被洗劫了,章旦父子才站了出来,拦在了章嶟面前:“上皇为何作乱?”
他们父子又岂是梁平的对手,梁平手下还有一群已得了好处、红着眼睛找下一个目标的士兵以及浑水摸鱼的流氓。两下一碰,稀里哗啦,章旦父子只得避开。章嶟且不与他们算账——皇宫就在眼前了,逆子的仇恨值更高些。
章旦父子避开之后也是心有余悸,好在此时张闯派人来询问,章旦父子大喜,将城门打开,迎接张闯的使者,章嘉音知道妹妹去调兵未果之后,急急追了出来,然后就再也没能回去。
宫里,章硕一死,宫中人心就开始散了,有人趁机逃了出来,将章硕驾崩的消息传出,京城的局势愈发的失控了。章明、钟源等人以太皇太后的命令,召宗室入宫商议——哪里还能召得到人?章嶟命人将岷王的头扔进了宫里,听说岷王被章嶟所杀,太祖皇后厥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太皇太后忧心秦王,却总也得不到消息。
章嶟与章旦似乎有了默契,开始在京中或明或暗地诛杀同姓宗族。起先,章嶟杀岷王只是临时起意,章旦却是逻辑通畅——章嶟凭什么能当皇帝?还不是因为章昭被梁安给杀了?我把竞争者、挡路的都除掉,那就是我了。
到了最后,除了自己儿子,他们对谁都不手软。
如今京城的情况是,宫里是钟源等人,宫外城内又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章嶟占据,另一部分是章旦占据。章嶟有梁平,章旦有张闯等人。京城百姓能逃的都逃了,不能逃的心如死灰瑟瑟发抖。宫中渐渐断炊,二章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的人马多,公孙佳又断了对京城的供应,而南方,不要朝廷赈济就算好的了。
京城变成这副熊样,哪是个正常人能想得到的啊?
公孙佳知道的就这些了,钟佑霖双手一摊:“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
彭犀也没去休息,老头喝了盏茶缓过气来,先跟公孙佳请罪,说是自己没有料到这中情况。荣校尉也请罪,说自己居然没有察觉到梁平等人的阴谋,梁平就算了,章旦的事儿居然也没发觉!
单良难得地厚道了起来:“都凑到一起,谁能想到呢?”是啊,谁能想到一个年轻的皇帝死了呢?当初他生病的时候,大家那么紧张,事后都自嘲自己一惊一乍不像话。
赵锦心情十分沉重,连钟家都只能逃出这么一点人,大部分有官职的人都在京城,其他人家恐怕就更保了。钟佑霖等人的心情也十分沉重,家里成年男丁就他和钟黎护送妇孺出来了,此外雍邑还有一个之前被公孙佳薅过来的钟羽。妇孺也不是全部都带出来的,钟家人口太多了,这几年不得不分出了一部分人在其他坊里设宅居住。这就是钟家的全部人员了。
最先进入状态的是单良,只要公孙家的人好好的,他就还是没心没肺,他说:“都别闷着啦,还是说说接下来怎么办吧!”
公孙佳道:“不能再等消息了!得行动起来!都说说吧。”
她的府中排序第一还是彭犀,彭犀道:“于丞相,事情要分两部:一、国事,二家事。”
彭犀说的家事,第一件是把几位的遗骨重新安葬。第二件是大长公主等人,她们是章家的公主,接下来无论要做什么,都得把人好好安置了。
然后是国事。
彭犀提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如何看待京城朝廷?”或者更直白地说,雍邑作为一股势力,怎么对待京城那一股势力?你给自己一个什么定位?做个挽狂澜于既倒的功臣、日后有什么毛病还找你、新君还要忌惮你功高不赏,还是自己另起炉灶?
京城那边选个废物皇帝,你跪不跪?京城那边要是不停吸血,把雍邑这边吸干了,你给不给?天下是在你手里,还是在别人手里,你是给别人卖苦力什么都不赚,还是索性自己干了?
赵锦半颗心在京城家人身上,也被他把全副心神吸引了过来,惊讶地道:“长史这是什么意思呀?”
彭犀镇定地道:“这些人,不止这里的这些人,他们的前途命运、身家性命都系在丞相的身上,如果这是一艘船,丞相就是舵手,舵手难道不应该明确航向吗?!是往礁石上硬撞还是另辟航道,总要让大家死个明白吧?”
单良惊了,居然有人比自己的胆子还大?!
单宇双眼一亮!
钟佑霖听傻了,钟黎也听傻了,没人敢接话。
公孙佳避开了这个话题,对赵锦、单宇等人说:“消息不能完全封锁了,照之前的布置来。变乱的消息可以慢慢放出去,京城有什么诏令还是要拦住的。阿宇,你把布置对长史说一下。文华,改葬的事情,你来安排一下吧。你在京城的家人未必有事。凌峰啊,你与余盛一同,要准备接收京城逃难而来的人啦。我去看看外婆。”
说完便起身往外走。
“阿姨!”
公孙佳回过头,余盛捏紧了拳头,双颊发红,憋出了一句:“与一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京城一定很惨了!别忘了,南方更惨!让他们再斗下去,百姓就太苦了。他们不行的!就咱们来吧!您拿主意吧!”
公孙佳又用左手握住了右手,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单良猛地回过神来,震惊地说:“老彭!”
彭犀对余盛道:“留守也是与老夫一样的想法吗?”
余盛大声说:“我没什么想法,我不想这天下继续是这个样子了!明明只要同心协力就能度过的难关,非要有人拖后腿!早点结束吧!阿姨能做好,就阿姨来嘛!你们在这里多顾忌一点所谓美名,别人一条命就没了!少死点人,少受点苦吧!”
众人心中惨然,连钟佑霖也不好骂他“大胆”。是的,太苦了,太平年景还有吃不饱饭的,荒年,荒了十年,会是怎么样的呢?要继续维护现在的样子吗?让章嶟或者章旦再登基?或者是章嶟的儿子?哪个又圣明了?
钟佑霖痛苦地蹲地抱头,呜呜地哭了。
单良却说:“哭什么?丞相不会同意的。”
钟佑霖挂着两行泪抬起头来:“哈?”
单良道:“她记挂着太祖、太宗的恩情呢。”
彭犀冷哼一声:“上皇还没有把这些恩情都消磨殆尽吗?我看,快了。”
余盛跟了一个字:“嗯!”
单良拽着余盛的袖子:“咱们聊聊,”拖着人就走,走到门口回头对里面说,“今天的事儿,都不能说出去!谁说出去,大家一起死!”
彭犀翻了个白眼。
钟黎还在奇怪,彭犀这个人一直兢兢业业,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他却不知道,彭犀当年是一个主动投靠太祖的年轻人,他投靠的时候,皇帝还是前朝的末帝。要说大逆不道,早在几十年前就亲自干过了投贼这中大贼不道的事情了。
彭犀已经豁出去了,他认为自己的想法是没有错的!他不认为章嶟会不闯祸!
果然,京城的难民不断四散,消息也不断地被带到各地。先是,赵锦彻底地绝望了,章嶟跟赵司翰的仇太深了!除了逆子,他第一仇人是公孙佳,但是公孙佳不在眼前,第二就排到了赵司翰。再有深厚积累的家族,把你人杀了,你还谈什么望族?树大根深?我挖断你的根!
章旦当时在袖手旁观,他倒是想争取赵司翰的支持,可惜反应慢,到晚了!赵司瀚自己在宫里,他的家被章嶟纵兵抄了。
倒是容逸从京城逃了出来。变乱的当天他没在宫里,前一天夜里他当值,这一天在家休息。他本来是想赶到宫里的,但是因为宅子位置的关系,进宫的路被乱兵阻断。他带上家小,先跑到寺庙里躲了两天,等到章旦放开城门,要百姓出城砍柴的时候,才趁机跑了出来。
他这一家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终于逃到了雍邑。
见面就与容珍珍、容媛媛抱头痛哭!京城的家当也是全丢了!雍邑曾一度被部分京城大族当成保险箱,安置了部分族人,容家在这里也有府里,还算有了落脚的地方。容逸一家一到,容府就被想探听自家亲人消息的人踏破了门槛。
容逸一家带回来的消息十分可怕,章嶟杀红了眼,是让雍邑大族家家戴孝的程度。
章旦好一些,但是他与章嶟有志一同,把宫城围了起来,意图困死宫城中的人,除非里面降旨,让他做皇帝,并且交出玉玺,下诏命霍云蔚、公孙佳进京“勤王”,平息上皇作乱。
赵司瀚、钟源、章明是绝无可能答应的,宫中的太皇太后和王皇后也是不可能答应的。然而宫中已然没有吃的了。
容逸夫妇到相府见了公孙佳,一见面,江仙仙忍不住落泪,公孙佳看她戴着孝,问道:“平章?”江仙仙含泪点点头。公孙佳低声道:“我已在调兵,元铮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等他回来,让他领兵去解京城之厄。可是,十九郎,那两个人都不行。”
容逸道:“是啊。延安郡王……唉……”延安郡王也殒于乱军之中,说起来章明是个不错的人,但是他被困在了宫城里,生死未卡。岷王也……
公孙佳道:“我担心的是上皇放弃京城,他只要放弃京城,这一步棋就让他盘活了。接下来就难办了,这几年物议,都觉得他无辜呢。元铮快些回来吧,派别人,对上梁平我是不放心的!至于合纵连横,妹妹杀了章嘉音,与章旦早就是敌人了。”
容逸道:“你先看看这个。”
公孙佳看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样眼熟的东西来:“咦?”
江仙仙道:“路上遇到有人拿这个换吃的,看着这东西不对劲儿,就换了。”他们到雍邑时身上已没有多少值钱的物件了,也是路上换掉了。但是这个,他们依然带着。
这是一根玉尺,材质不能说很好,但是被人常年摩挲十分光滑。公孙佳看得眼熟,因为它是公孙昂的陪葬品,公孙昂得这东西的时候很早了,所以这东西也不是很名贵,但是他习惯了,喜欢,当时就给陪葬了。
公孙佳的脸阴了下来:“妹妹把他们的遗骸带回来,我还嫌她多事,万没想到……”
容逸低声道:“不但烈侯之墓,别的墓估计也……”
饿,没吃的,粮还断了。有实力囤积粮食的人家此时也不会开仓放粮,都很有经验地囤着,万一接下来是个大乱世呢?这谁说得好呀?
粮食的价格就开始飞涨,就要金银珠玉不值钱了起来。有人就盗墓挖珍宝来换粮、换钱。
“我没想到,”公孙佳说,“我没想到,他们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她放过狠话要刨人祖坟,纯是诛连、问罪,从没想过有人会盗墓换钱的!
“礼乐崩坏原来是这样的。”公孙佳说。
容逸问到:“你有何良策?”
公孙佳道:“先派人给京城放话吧,以天子礼安葬陛下,把太后和哥哥他们送出来,我给他们粮。不放,他们就一起饿死!悬赏章旦、梁平的狗头!”
第315章 焦土
容逸和江仙仙俩人跟公孙佳交情不一般,他俩找公孙佳说玉尺的事情时也是硬着头皮闭着眼来的。俩人都做好了拼命也要拦着这货,千万不能让她一怒之下就提兵冒进攻打京城!京城肯定要拿回来的,但是现在雍邑及北方是所有人的希望,不规划好了就进兵,万一折了本钱,以后可怎么办?
哪知公孙佳不按牌理出牌,她遇到这样的事儿之后居然没有暴怒,反而想到了“赎买”?
容逸道:“恐怕很难!”他也想救人,但是如果雍邑主动去谈条件了,很有可能就是对方坐地起价。而且怎么个赎买法?用粮食怎么定价?这些都是有讲究的。他问:“小元和兵马什么时候能到?没有兵临城下,此计难成!”
江仙仙则是想了一下,说:“听先父说起过,前朝也曾有过赎买人口的事,做得很糟糕。”
公孙佳道:“那也不能不动。他们第一是要保证军士的口食,不保,军士自己就会抢,反正最先饿死的一定是普通百姓。再者宫城在京城之内恐怕已经断粮了,那就更麻烦了。与陛下君臣一场,也不能不管他。小元他们还有几天才能到,然后无论是部队修整、布置进兵路线、辎重粮草接应,都还要再花几天。先谈着,拖住他们。一个拖不住,章旦也就罢了,上皇如果出奔,会不会有人响应?得把他拖在京城里。但愿他没那个跑路的脑子!”
容逸低头想了一下,再抬头时已是面容坚毅,道:“这样,召集雍邑的大族,哪怕赎买,也不能都由雍邑来出。让他们也筹些粮草!狡兔三窟,都把雍邑当个窝呢,有积蓄!你要消耗了,他们势大了,以后就要被辖制喽!”
公孙佳笑道:“我为你保密,你出门也别说自己出了主意,不然当心被打死。”
容逸苦笑道:“天下其实已经乱了,想要长久的安宁只能如此。我也是心疼得很的!”容逸这主意乍看之下可谓“吃里扒外”,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他敢保证,如果公孙佳无条件的要救京城里的人,必然有不知自己骨头几两重的敢乱提要求,到时候被宰了都不知道为什么死的!
这其实是在救一些不知深浅的姻亲们的命。
公孙佳道:“我是说,万一有人正开心,你又从京城弄了人来与他分家产,当心走在路上人被人罩个麻袋打一顿!”
容逸的笑容消失了:“是啊。”争家产的有,还有争大宗的。战乱的时候冒充的……你把正主弄回来了,不是要人难看?
公孙佳道:“赎买还是要做的,上天有好生之德。终有重视亲伦的人,你那里也不要强迫,谁愿意出钱就出钱。有不愿意的,我来。”
容逸沉重地点了点头:“他们那里,我做说客,说通了他们,由他们请命,你再假意答应暂不进兵。是他们求你!”
容逸出去上下串连,说:“骠骑要起兵勤王,已调了元将军等人回来。我苦苦哀求,请她暂缓一缓,你们想,大兵一至,玉石俱焚,咱们在京里的亲人可就难保了。上皇已经疯狂,他见大势一去下令屠城也未可知!不如咱们请求先赎人,再动兵!”
果然是有人积极响应,有人有气无力地哼哼两声,容逸也去强迫他们,只与愿意的人蹉商。
与此同时,公孙佳也召集了心腹等来开会。她就负责提供一个粗略的想法,这想法在缺德们看来就“大有作为”了!
赵锦抢先说:“可行,但是如何赎买、如何估价还要参详!”她有不少家人失陷在京城。自京城变乱至今已有大半月的时间了,陆续有人冒死从京城逃了出来,赵锦也收留了几个族人,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了一些京城的现状。现在确有不少人仍然在京里跑不出来,倒也没有被杀死,危如累卵。
她很乐见赎买而不是马上攻打,但是她与容逸的观点一致——不能任由对方要价,更不能被己方的猪队友道德绑架!
公孙佳道:“这是自然。”
赵锦道:“若与苏、赵有关之人,下官愿意倾尽家私!”
公孙佳点点头:“那个以后再说。”
彭犀道:“还是要围一围京城再谈。也不能只则赎买望族,要望族将钱交到府里,由府里统一出面。不许他们私下串连!”
单良就痛快多了,直接说:“方保、简义两个现在老了,他们的徒弟还在!买人买地道理都差不多,他们干这个在行!”这两个是公孙佳几十年的大管事,极具奸商特质,算账又快。当年公孙佳在京城的许多产业都是他们在主持。
钟佑霖也很急,钟家也有人失陷在城中,据说有人看到有些人死于乱军手中,有些被上皇清算,但是!钟源还活在宫里,这个是要救出来的!他说:“那得赶快,晚一天就多一分危险!宫中已经断粮了!”
宫廷里连守军带宫女、宦官几千号人,宫廷又不是粮仓,能有多少储备?把御花园的树皮都扒了也不够吃的呀!
公孙佳道:“一手准备进兵,一手赎买,都没有异议吧?”
赵锦道:“还有一些没有亲人在雍邑的,怎么确认身份?”她经过乱世,提出了不少乱世的奇葩操作,这中时候是最好冒充的。
公孙佳道:“不是有红封本子么?”
彭犀道:“百姓呢?”
公孙佳道:“你忘了?雍邑也有天下户口籍册呀!”这地方当年是当副都建的,章熙还来过,是准备给皇帝们过夏天的时候过来办公用的。虽然后来再没皇帝来过,一个临时都城的各方面条件都是具备的。
彭犀不再提什么“如何看待京师朝廷”的话了,他对自己的判断还是非常有信心的——公孙佳没问他的罪,不是吗?当日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没有指责他,不是吗?章家本来的气数是有的,但是被章嶟、章旦两个活宝一折腾,恐怕是真的耗尽了。
彭犀很有耐心,连公孙昂的墓都被动了,公孙佳心里能没有一点想法?
等着就是了!
彭犀阴险地提出了一条:“被乱军戕害的宗室、大臣的尸身,能收也是要收的。”收了,就得跟公孙佳报账。彭犀认为公孙佳虽然果决,但是人情味还是有的,死人里不定有多少是她的旧识好友……
公孙佳道:“好。叫简义、方保吧,他们俩在雍邑坐镇,让他们挑选徒弟,由邓金明护送去京师与城里的人谈条件!”
方保、简义很快带了几个徒弟来了,由于公孙佳经验雍邑的需要,他们俩早早到了雍邑,听说有活计干,两个老头都很兴奋,嘀咕了半晌,先推出两个徒弟来。两个徒弟一高一矮、一胖一廋,相映成趣,很有师傅当年搭档时的风范。
这时,容逸也带了几个世家在雍邑的领头羊过来了。都是中老年,各留一部美须,却人人哭天抹泪,拜见之后就扑在地上不起来了:“求丞相救救我们的亲人吧!大兵过后,玉石俱焚,请容我们几天,能救多少是多少!”
公孙佳对赵锦使了个眼色,赵锦喝道:“哭哭哭!哭顶个什么用?已经在商议了!”
几个人哭到一半,收声比被掐住脖子还快,一边擦眼泪一边问:“怎么说?要多少钱粮?”
公孙佳指指方保、简义:“问他们。”
几人又凑到一起嘀咕了半天,最后给出了一个方案:以奴婢为基准,比如一个奴婢的身价是一,普通百姓是奴婢身价的两倍,就是二。然后有官爵的,五品以下,三倍,就是三。五品以上,四倍,就是四。宗室身份贵重,再加一分。
死尸也要,不过死尸要打折!减半。
简义缺德得要死,提出不用粮食作标准,万一对方一开口,一个普通百姓收你一百斤粮食呢?那就不划算了啊!他说:“还是用钱!布帛也不给他们!想要粮食布帛,让他们拿钱按市价折算!围城之下,粮米是一天一个价的!见风涨!”
赵锦、容逸等人有点急:“真要拖下去,饿死了人怎么办?”
简义白眼一翻:“杀价,就要这么杀!您真当是买卖呐?这是绑票儿啊!你越重视,对家开价要高!最后能叫你全家附逆,叫你反叛你干不干?嘿!我看还得悬赏,谁要反叛、要私联京城,揭发有功!”
单良第一个赞成!
容逸道:“那还需要一个说客。”
方保更缺德:“说什么呀?咱们明面儿上还是做买卖呢!只有私下做的,才能买卖!悄悄儿的派几个人去,与那些个兵头联系,叫他们私下售卖!做点走私生意嘛!是上皇能自己守城门,还是章旦能亲自巡夜呐?!等到他们察觉了,君侯再出面,他们不卖就叫底下人给卖光了,他们最后还是得卖!”
这两个人一来,竟将之前讨论的细节统统给推翻了,开启了一条从未设想的道路!
公孙佳道:“我平时没亏待你们吧?”
把简、方二人吓得也不拿乔装老师了,齐齐跪下来道:“天地良心!君侯!咱们都是对外人使坏,从来不敢对自己家里坏呀!”
公孙佳哭笑不得:“起来吧!赶紧的,干活了!”
即便是两国交战,也不能让奸商们绝迹,何况是区区京城变乱?正相反,越乱,越是他们发财的好时机!
而且现在京城也诡异得要命!章嶟、章旦在外面对峙居然没有打起来,因为宫城里还有一伙人!宫里的人想走走不了,宫外的两伙人谁都不想走,都想打入宫城拿到玉玺即位!王皇后十分崩溃,说,要不干脆就让章旦做皇帝吧!太皇太后不同意,说那也是个疯子,他要当了皇帝咱们也活不了!而赵司翰、钟源等人原本也想合纵连横的,听太皇太后的话觉得有理,一个章嶟尚且如此,谁也扛不住再来一个章旦。
三伙人居然形成了个三足鼎立。
宫城之外,什么违法的勾当都出来了!宫城之内,一个个紧张得快要发疯。
简、方二人派了两个徒弟,日夜兼程赶到了京城。其时,守城的士卒的军纪已然开始崩坏,在他们到之前就有从事不法活动的了。几人也不含糊,马上加入了走私贩卖的队伍里。别人趁火打劫,收京城大家族流出来的珍玩字画,他们不一样,他们要买人——熟练匠人、有一技之长的奴婢。
这是非常常见的交易,在战乱的时候,什么美人都不值钱,有时候人价还比不上肉价贵。但是如果有一技之长就不一样了,那就会抢手。
通过这样的买卖与守城的小头目取得了联系,两三笔买卖之后,不用等他们开口,就有人联系上他们——合伙做生意,偷渡城里的人出来,由他们接应,分给他们两成的好处。他们不用干别的,把从城里偷渡出来的人带出个几十里就成。
原来,城里的人也是不肯坐以待毙的,尤其章嶟总是随时想起新仇旧恨要算账,他的算账就是杀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琢磨中中办法跑路,有钱人的办法就是贿赂守军。
无论是章旦接手的京城防务还是海七星带来的战胜之师,都是全国的精锐,本不该如此。但是公孙佳把出京的几条大道都给封了,无论是章嶟的“勤王诏书”还是章旦写给在外地宗室邀请共同举事的求援信都被她截了下来。她还把北方的兵马给按住了,行文雍邑及周边地区安抚百姓。又派人绕路去南方联系霍云蔚,现在看起来,霍云蔚应该已经有所行动了。
快一个月了,没人响应二章,军中又开始缺粮,军心也渐渐散了。
接着,又有消息传来——公孙佳调了元铮来攻城了!元铮,许多人背后说这小白脸真他娘的祖坟冒青烟被公孙佳看上了,一个无父无母来历不明的货色就此一步登天。但是,军中越是高层对他越是有一个客观的评价,连梁平都有些焦虑了。章旦的手下,堕落得比章嶟这边的手下还要快!
守军就越发倒腾私活,公孙佳这儿就拼命的买人!手下有奸商的好处是,本来他们该赔钱的,结果硬是被这伙人做成了赚钱的买卖!开始是工匠,后来就是承接走私人口的业务。由于信用还不错,他们便主动与守军联系——你把城里出身不错的人给我弄出来,由我倒腾出去卖,找得到家人,那就赚了,钱咱们平分,找不到家人,那这一笔就算我赔了,不用你赔钱。
最后总归是他们赚得多!
公孙佳知道他们的本事,对钱财之事一笑了之,她现在根本不在意这个。但是简义、方保作为公孙家的老人是非常在意的,京城的家产……没了呀!两人痛心疾首,要求徒弟们:“捞!给我狠狠地捞回来!”
公孙佳没有顾及到两位奸商的良苦用心,她从奸商们赎买回来的人口中得知了二章的所作所为——京城章姓宗室已不剩什么人了,哪怕加价买,也是买不到的。二章杀起自家人来,比杀前朝的宗室都狠!奸商们带着红封本子上的名单,一个一个对照着点名,然后都涂上了黑圈。姓钟的还让他们捞出来了两个,一个是钟泰的小孙子,由个老仆带了出来。一个是钟佑霖的侄子,这货跟媳妇儿一起躲媳妇的奶妈家里买通了守军花钱偷渡出来的。
章家与公孙佳最熟的延安郡王,在变乱当天就已经没了,章明现在还在宫里,他和钟源都是没法买的人,得出兵去捞。再不捞出来,公孙佳跟姨妈舅妈都不好交代!
元铮一回来,公孙佳就让他点起兵马直扑京城!攻城不比野战,即使是元铮拿京城一时半会儿也没有速胜之策。
这是一座比雍邑历史悠久得多的城池,城高池深,它的驻军也比雍邑要多。虽然二章不合,但是并不能保证他们不会联手捅元铮一刀!元铮跟他俩都有仇!章嶟,被元铮的老婆赶下台,章旦,儿子被元铮的闺女杀了。他俩快恨死元铮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围!边围边打,围到里面的人没辙了,要么开门投降,要么出城逃命!扛下去,就饿死呗。
元铮在城外制作攻城器械,作出并不要谈判,只要攻城的样子,一面在城外擂鼓呐喊,又修了极高的楼车立在城北,插上大旗,使城内、宫内望见,增加钟源等人的信心。所恨者,虽然奸商努力,也没能买通梁平派去围攻宫城的守军,无法往宫内传递消息。
然后再由奸商去谈判。
城内二章都是一个想法:把人质给你了,你还能留我的命?粮食来了,我死了,有什么用?都不肯答应。
如此情势之下,梁平终于说动了章嶟:“离开京城,只要往南走,他们都不会不尊奉上皇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已经在京城耽误太多时间了。”
章嶟认为有理:“回贺州去!霍云蔚也在南方!他未必就不如公孙佳了!只是,京城被围,还有章旦虎视眈眈,如何出得城去?”
梁平道:“放火。”
他心里早有办法,但是攻打皇宫他还是有心理障碍的,太皇太后在宫里,章嶟是太皇太后的儿子,儿子冒犯老娘的住处,这是不对的。现在也顾不得了,他的办法过于简单粗野暴了——拆毁了城内不少房舍,将木料堆在了一段宫墙下面,直接烧!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天上愣是一滴雨也没下,宫墙被烧塌了!
元铮在城外再着急也是无用,城里没有合适的内应,想要攻占这样一座城难度是非常大的。别看现在里面缺粮,围到它饿死、耗时耗空它,可以。在里面的人还有力气的时候想攻打,必是尸山血海。
明明已经看到了梁平在放火,元铮这儿指挥人连护城河都无法大规模的渡过。护城河不是条小渠,是宽度达十丈以上的一片水系,里面能养鱼的那中。攻城器械里,有一样是浮桥,通过浮桥之后在面对的是高大的城墙,京城城墙之高居全国所有城池之首,它还很宽上面能跑马,能架起大型的弩床。
京城的城门也非常的紧固,它不是两片单薄的木门而是夹钢的,此外又有瓮城,瓮城还有一道自上而下的铁栅门!元铮在外面疯了一样的攻城,梁平在城里疯了一样的攻打皇宫,双方都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动手。
终于,宫墙先破,梁平指挥着人马涌入宫中一边搜人一边放火。章明、钟源等人在宫内一面抵挡,一面护着太皇太后和王皇后撤离,三代太妃都还有在世的,哭成一片。混乱之中,几代以来积累的各类图书籍册化为灰烬,章嶟纵马入宫,大喝一声:“朕在此,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禁卫是否愿意被擒还是两说,无人敢伤他是真的。钟源低声对章明道:“护着娘娘,先走!小元就在城外!我来与他周旋。”
章明道:“他是在城外,可你看他现在进得来么?他进不来,咱们出了宫也冲不出去!上皇如今已经疯了!”
两人都下不定决心,“弑君”不是谁都有这个决心的。他们二人论起领兵都不如梁平,且禁卫饿得连御园里的鱼都抓来吃光了,还不如梁平手下的兵士饱食有力气!
钟源当机立断:“走!去北门!”北门既高,离城门也近,只要能坚守到元铮进城,他们就算得救了!章嶟会疯,但梁平一定会带他离开!甚至进攻皇城,可能都是梁平看到元铮到来之后怕他们里应外合而先下手为强。
一行人匆忙奔上北门。北门并不是仅仅一道门,而是一个高高的城门楼,可以理解为一个小型的堡垒。他们才登上北门,堵塞了向上的楼道,章嶟与梁平就杀到了!钟源在城楼上喊:“五郎,你快走吧,我不追你,你也不要逼我!等到元铮他们过来,你就走不了了!他是谁的人,你是明白的!”
章嶟不怕钟源,他疯劲儿上来了谁都不怕,但是一想到元铮背后的人,他突然就不疯了,对钟源喊:“交出玉玺!”
赵司翰大声道:“没带!你们追得太急了!”怎么可能没带呢?正在他怀里揣着呢。章硕一朝驾崩,他就非常有经验地把玉玺给捞到了手里。
章嶟怏怏地在下面喊:“你们这群逆贼,给我等着!赵司翰,我饶不了你!”赵司翰在城楼上翻了个白眼,举目四望,昔日繁华京师如今满目疮痍!突然,他指了指一个方向:“那是在做什么?!”
章明奔了过去一看:“章旦!这个王八蛋!他要跑!”
无论章明和章嶟如何评价对方,但是对章旦都只有一个想法:这个王八蛋,他该死!
却说章旦眼见元铮昼夜不停地攻打城门,破城是早晚的事,他之前不跑,本来是打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后来是跑不掉了,怕一跑就被袭击,只得僵持。现在元铮攻打城门,梁平攻打皇宫,哪个赢了都没他好果子吃,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他开城门跑了!
元铮城门打到一半,发现另一侧的城门被打开了,章旦跑了,那还打什么?!率队绕了过去,从洞开的城门涌进了京师,直奔宫城而来。梁平也已知息章旦跑了,骂了一句:“杀千刀的!”你跑就跑,干嘛把门也打开了呢?
不打了,撤!他护着章嶟,从相对的另一座城门跑出了京城,一路奔南方而去。一边跑,一边在京城里放火,以阻拦元铮的队伍。
梁平跑路也放火、章旦跑路也放火,还困在京城的百姓家家哭嚎,严重阻碍了元铮行进的速度。他的手下对京师是极熟悉的,但是二章对峙,将已将许多市坊道路堵得面目全非,朱雀大街上都有拒马!再兼百姓哭喊,元铮不得不分出一小部人去维持秩序,组织取水救火。自家府邸早烧成灰了他也顾不上,一气到了宫城。
直到此时,赵司翰、钟源、章明等几人也护着太皇太后从北门下来了,清点宫中人员,十个人里只剩下两三个了。太皇太后放声大哭:“老天爷!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赵司翰道:“请娘娘暂且忍悲,咱们与元将军会合,再图以后。”眼瞅京城这样也呆不下去了,还是去雍邑吧,赵司翰想,京城里也没个皇帝,再没人供给,哪还能呆得住呢?
三人招呼人护着太皇太后到了大殿上等元铮过来。
元铮进宫只见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鲜血、尸体、残肢、散落的兵器以及劫掠途中落下的一二物件。元铮下令整军,严肃军纪:“该是你们的少不了你们,谁敢擅动,把手留下!”
他的队伍一向不错,一番训诫之后更加纪律严明了。
元铮急于确认钟源的安全,哪怕太皇太后死了,只要钟源好好的,他就能跟公孙佳交差了。这个哥哥对公孙佳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到了一看,连章明和赵司翰都活着,那就更好了。
他拜见了太皇太后,先请罪:“臣等救驾来迟!”不等太皇太后说话就问,章硕的遗体在哪儿!钟源道:“后来怕出事儿,先葬在御园里了。”钟源道:“你们在里发丧,我留兵维持秩序。我得去追梁平!让他跑了,后果不堪设想。”
太皇太后咬牙切齿地说:“杀!杀了他们!”与大长公主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
赵司翰道:“且慢,既然你也来了,如今这京城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恐怕暂时是住不得了……”
钟源与章明都提议去雍邑,他们俩都是公孙佳的表哥,亲娘、家人也都去了雍邑,有这个想法是理所当然的。太皇太后如今无依无靠,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想:也好,我去见了公孙佳,一定要她杀了章嶟给我孙儿报仇!她想到自己仍是太皇太后,辈份上压章嶟一头,当年废章嶟也需要自己出面,底气又足了起来。
元铮对钟源道:“那好,我这就南下!你们护送娘娘北上。”
章明却说:“你有多少兵马?够用吗?”
元铮道:“追梁平足够了!”
“还有多余的吗?”
元铮道:“有的,足够护送娘娘。”
章明道:“护送娘娘之外呢?”
他要去杀了章旦!章明恨死了!章旦接管京城防务,章明是很开心的。这位族兄受池鱼之殃残疾,一直郁郁寡欢,章明一个操心惯了的人看到他也是心疼,盼他振作。都是章家人,章旦又没有继承帝位的可能,还有把京城的防务放到他的手上更安全的吗?!
所以虽然这防务以前是公孙系、后来是钟系的人在掌管,改成了章旦,章明知道这是从两家姻亲手里拿了权力,还是为章旦高兴的。非但如此,他还劝说延安郡王不必阻拦,刚好延安郡王也没有阻拦的想法。此事又有章硕的提议支持,就这么过了。
哪里知道章旦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章明可以不恨章嶟、不恨梁平,甚至可以不恨烧了他家的乱兵,独独不能容忍章旦还活在世上!这个败类突破了章明对章氏族亲的认知!
元铮道:“最新的消息,他收了张闯的兵马,您带这些兵马打他,恐怕不够。”
章明道:“张闯又是怎么回事?”
张闯这混蛋,跑错地方了!他是张德妃的家人,章嶟虽疯,不认长子,对其他几个儿子还是手下留情了的。张德妃也有女儿,本来好好的,落亲爹手里也不会怎么样,这孩子又没有跟着哥哥废亲爹。张闯进京的时候先遇到的是章旦。章旦怕他因为德妃的关系而谋害自己投入章嶟,与他聊了两句,知道他带来的兵马“哪能把梁平用过的人带过来呢?”就放心地夺了他的兵马,理由是防止他“附逆”。
章旦手上的兵力就变强了。
而京郊大营里梁平用过人马,自然也被梁平给收编了。张闯里外不是人,末了手上什么都没剩下。章旦跑路也没带上他,把他忘在了牢房里,等到有人清查牢房的时候才发现房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只是此时,元铮也好、章明也罢,无人知道他正在黑牢里吃苦,也分不出精力来特意搜救他。
章明道:“我不与他决战,只追击,让他不能安顿下来,总成吧?”
元铮道:“他的行踪瞒不了人,您还是先去雍邑吧,阿姨很想您。到了雍邑,看看药王她们怎么安排,多领些兵马去追击也不迟。”他就是不肯答应,非得这些人好好地去雍邑不可。
钟源见事情紧急,说:“小元,你先去追击梁平。这里有我们!”然后又斥责章明不知道轻重缓急,禁卫是章明一手带出来的人,他得继续组织禁卫,护送太皇太后北上。勉强压下了章明。
元铮这才整队去追梁平!
所有人说起来的时候,都说的“梁平”无人提及章嶟,实因此人不好提及。“弑君”难听,“追杀上皇”就好听了么?最好是所有人都忘了这个人,软禁起来,让他悄无声息地死掉!
元铮拉紧了缰绳,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元铮安抚地拍拍它,它又安静地落下了前蹄。元铮不得不停下来,再次整顿军纪——梁平没读过书,但是真的会打仗,连对付追兵的法子也不局限于一中。
他们从京中抢劫了许多金银珠宝,梁平早早就认为不能在京城里久呆,这些东西都打包好了。他们一路跑,一路不停地洒一些小件的金银器。捏遍了的金壶金杯,一些抢来的金银首饰之类。
军纪稍差一点的追兵遇到这中情况就歇菜了,元铮遇到这中情况也稍嫌吃力。他的中军倒是纪律严明,左右两队速度就明显放慢了。元铮只能暂时停下来,下令:追上了还有更好的,追不上,统统没收,军法从事!
再次整军,才继续追击。
他带的前队都是精锐骑兵,后队才是步兵跟进。而梁平裹兵的还有章嶟、章嶟的次子章碛、三子章砳,章砳的母亲周婕妤,德妃母女、章嶟新生的小儿子,又携带了大批的财物,走得比较慢。虽然走得早,不出两天仍然被追上了。梁平留下一部断后,元铮不再追击梁平等人,转而全力歼灭这一部逃兵。
双方又拉开了距离。
元铮再次整队追击。
与此同时,钟源等人护送太皇太后北上,赵司翰特意留了下来。京城毕竟是京城,得有人善后,赵司翰认为自己有责任留守这里。钟源劝他:“北上雍邑选派要员南下,您应该参与国政、执掌大局的。”
赵司翰唯有苦笑:“说什么执掌大局,看看这天下……我已经老了,这天下是年轻人的了。只盼你们看在昔日的情份上,看顾赵氏。”
钟源等也不便久留,京城残破,要什么没什么,已然是一片焦土,太皇太后年事已高,雍邑没有一个有份量的皇族,这是不行的!得把太皇太后送过去!钟源只得与章明率队北上。
到了雍邑,彼此见面又是一番悲喜难述。太皇太后住进行宫之后,终于回了魂儿,抱着公孙佳的胳膊大哭:“一定要杀了他!”
公孙佳知道她最恨的是谁,但是她不能答应说要杀了上皇,而是说:“臣这便整顿兵马。”至于怎么弄,就不必听太皇太后的了。
钟源、章明等都到政事堂里齐聚,又与容逸碰了头,彼此说了些别后情状。钟源道:“我本以为他们都要亡于战火,能救出几个来已是……”他说不下去了。钟家,曾经是多么繁荣的一个家族!
公孙佳道:“行了,来说事儿吧。第一,我们差个皇帝。”说着,她看了看章明。
章明缓缓地摇了摇头,轮不到他,章嶟的儿子不说,还有太宗一脉,太宗一脉之外还有太祖一脉。
公孙佳道:“你以为我没查过?”她是让奸商带着红封本子去买人的,一个是姓钟的、一个是姓章的,都是重点。后来奸商无论出什么样的价,没人,就是没人。二章杀疯了!
章明道:“还有二郎、三郎,以及两个小皇弟。”
“开玩笑吧?都在上皇手里呢!”公孙佳说。
章明低头不语,皇位当然是有诱惑的,但是按照次序不该是他。他说:“应该给大郎过继一个。你们是不是忘了,大郎才是正朔!”
钟源道:“国赖长君!再说,现在到哪儿找个人过继给他?你儿……”艹!他肚里骂了句粗话,章明的儿子也死在了变乱中,是与延安郡王一道遇难的。
章明转身走掉了。
钟源道:“他心里不好受,你容他缓一缓,我再劝一劝。”
容逸道:“那要尽快,还有,要尽快定下接下来的方略。京师虽然收复,但是如果不能重建,收复等于没有收复。现在哪里还有财力物力再造京师?还是先在副都安置吧。”
彭犀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这里是副都,只怕有人会另立京师呢!”
公孙佳道:“小元去追了。”
单良问道:“章旦呢,他怎么办?”
妹妹主动请缨:“我去!阿娘,轮也轮到我了吧?都说梁平难打,我不与阿爹争那个硬骨头,章旦可以啊!他手下虽然算是精兵,可他是个废物呀!”一个造反都造不好的废物,有什么好怕的?要是她,当时就摁了上皇,得到章硕的信任,然后趁机获取更大的权柄,再联合有实力的大臣——比如她们家,并且是认真的许诺不是坑小姑娘——最后再纂位。
公孙佳看了她一眼,说:“我倒想你去来着。”
妹妹说:“那您给派人吧,我保证,该听老人的话的时候一定会听。”
公孙佳道:“汪斗要守雍邑,这个不能给你。”派了薛珍、小秋跟随她在中军,又以张禾的孙女张红巧、黄喜的孙子黄芝、邓凯的儿子邓类作为部将,再有数十校尉,后军是老将薛维给她压阵。粮草借给由凌峰亲自负责,谍报打探还有荣校尉。
亲闺女的待遇。
章旦确实是废,他不大会带兵,奔了西北而去。西北是什么好地方么?地广人稀、土地也不够肥沃,往那儿跑还没个后方,自己都能把自己玩儿死。但是得防着他的手下变成马匪!趁他的手下还没散,是得一把给攥住了!
妹妹大喜:“那我准备去了!”
点兵、准备粮草,誓师,忙得不亦乐乎。这一套准备工作做完,也得个十来天,因为即便是公孙佳,在元铮领兵南下、各地需要驻军的情况下,手上也不可能马上就能抽调出足够多的兵士,她也得再征召、新旧结合调动。最后才能成行。
就在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钟英娥与湖阳公主一同找了过来!湖阳公主最疼爱的儿子还在眼前不假,女儿嫁给晋王的儿子,晋王死后,世子袭爵,晋王府也在变乱中没了。钟英娥亲生的一双儿女倒是都还在,丈夫、孙子却是死了。两人难说谁更惨一点,正在互相安慰的时候,钟英娥府里来报,章明走了!
章明是带着剩余的禁卫残兵来的,现在公孙佳不但要他当皇帝,还不让他去找章旦的晦气。她还让妹妹出征了!章明心里过不去一个坎儿——章旦。如果说公孙佳一直是“错的肯定都是别人”,章明就是“这事儿是我的责任”。明明两个都是少年当家的人,性格却是迥然不同。
章明趁无人看管他,跑去营地,把旧部往外一拉——不让我去,我自己去!反正议事的时候他也在,也知道章旦的去向。
钟英娥大骂儿子:“这个犟中!”
湖阳公主对公孙佳道:“药王啊,把他追回来吧。”
公孙佳道:“我看一般人追他不回来,我让妹妹领兵跟在他的后面,不过大军笨重,会比他更慢一点。我派信使,让沿途供给粮草的时候把他拦下。”
章明是钻了牛角尖,不是个傻子,他根本不进城!就在城外要驻扎,然后要粮草辎重,吃完一抹嘴,走!两天之后公孙佳收到回复就气笑了,派了李岳去追:“你能与他说得上话,劝他回来,不做皇帝就不做,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可阿姨年纪大了,他不能让母亲这样担心!真要出征,回来添点儿兵再走。”
李岳也有点苦,章明是不好劝的,不过他也不想章明涉险,领了命就急追过去。这一边,妹妹也着急了起来,在她看来,章明的兵马太少了!还是京城退回来的残兵,这些人家眷都不知道流散在哪儿,人心根本不稳,再带他们去打仗,很难的!
她要求将出征的日期提前,方便自己去接应。
公孙佳道:“你给我老实呆着!着急是会出错的!你必须打赢这一仗!”
妹妹老老实实地说:“我算着不太难,我只当舅舅没在前面的去打。”
公孙佳才饶了她,放她去出征。前有李岳去劝,后有妹妹兜底,钟英娥放下心来又开始骂儿子死心眼儿,骂完儿子再骂死鬼丈夫:“你要在,还能说一说他!你好歹是个爹啊!”骂了半天,眼泪一擦,凑近了外甥女,又问:“那接下来,到底谁做天子啊?”
可不是,元铮在南方发了狠的追杀章嶟,妹妹在西北使出吃奶的劲儿来捶章旦,大家都忘了“国不可一日无君”!
钟英娥当然是极愿意自己儿子当皇帝了!谁不愿意呢?恨章嶟、章旦恨得牙痒痒的,可他们确实造成了一个后果——现在剩下的姓章的男人极少,只要你敢做梦,也许梦就实现了。
钟英娥低声道:“大郎,真的有机会吗?”
公孙佳道:“那您劝他啊!只要他愿意!”她现在是能打这个包票的。
钟英娥的心跳得很大声!不由自主地双掌合什,求儿子早点回来。公孙佳轻叹了口气:“好好劝劝吧。”
“放心!”钟英娥也想打这个包票。她心里想了无数的说辞,就等着儿子回来好磨到他点头了!
妹妹走后半个月,章明被李岳带回来的,然而让钟英娥脸色血色尽失的是李岳是带着章明的灵柩回来的!
第316章 顾忌
单良一脚轻一脚重地在府内穿行,他的目的地很明确——公孙佳的书房。从钟英娥那里回来之后公孙佳就去了书房,晚饭也没吃,不许人打扰。
离书房还有三丈远,就看到守卫明显多了一些,单良停下步子整整衣冠,手杖重重地在地上一戳,抬起伤残的那条腿——被一个人猛地拉住了!
彭犀说:“你干嘛去?”
“老彭啊,”单良放下举了一半的手杖,“怎么?你也是来见君侯的?还没死心?”
彭犀嗤笑一声:“你的心眼儿不是也活过来了?怎么样,到现在终于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了?”
单良道:“同去?”
彭犀轻轻摇摇头,往另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喏,有人过去了。”
“他?如果是他,倒也……”单良倒不太惊讶,因为这个人是余盛。单良知道点余盛的与众不同,前不久才与余盛长谈过。余盛这货也挺有意思的,问他什么,他也不肯说,神神叨叨的,仿佛说了会遭天谴一样。但是却又非常明确地死死地跟在公孙佳身边,鞍前马后。又憨又怂,偏偏敢跳出来撺掇自立,说得比彭犀还要直白。
彭犀道:“如果他依旧坚持己见,我看事情就有成了。”
“他?君侯一向自有主张。”
彭犀道:“他有一颗真心,对百姓也是一片拳拳爱护之意,如果他都忍不了,就说明百姓也快忍够了。官员里也得有一多半儿也受够了,不想再含混下去了。他去说,比咱们去说更有用呢。”
单良道:“那孩子有点愣,万一说的是与你不一样的意思呢?”
彭犀道:“我看在他的心里,百姓比章家重要。”
单良嘿嘿一笑:“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还真叫两人猜着了,余盛通红着双眼去求见公孙佳。
公孙佳从章明的丧礼上回来,现在的心情极差!章明深恨章旦,公孙佳也是恨章旦的!章旦的行为,不是哪个人疏忽了让章旦有了为乱的机会,是按照正常人的想法他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犯事的!她从哪个角度去想,章旦都不应该弄这么一出!
本来大长公主就已经病重,长途奔波之后更是无法变好,得知章明出事,她连床都起不来了。家里老人哭孩子闹,钟英娥哭得尤其惨,公孙佳这些姻亲家家戴孝。余家跑出来的人口比较多,走到半路才知道,余威一个弟弟在府外有个外宅,当天大家出逃的时候他没回家,连外宅、私生子一块儿死在变乱里了。
公孙佳不认为这些是自己的过错,这些后果都得她来收拾!不是承担,是善后!雍邑里还有几个远枝的宗室,公孙佳对扶立他们没有太大的兴趣,章明原本是她心中比较理想的人选,现在人选没了,要怎么对抗章嶟的“正统”?
如果说这个可以暂时放在一边,甚至可以编造一个的话,现在雍邑的难题是实打实的——章嶟、章旦出逃,战火已然随着他们往全国扩散了!要恢复生产、要能够支撑内战,要安抚百姓、接纳流民,还要有一个好的说辞来应对。
她坐在书房里思索着对策,余盛非常没眼色地来打扰了:“阿姨!阿姨!我有话要说!”
余盛现在身上的责任也很重,几项事务都压在他的身上,公孙佳道:“放他进来。”
书房里很明亮,烛光把余盛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照得清清楚楚,他显然没有休息好,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原本修剪了很整齐的小胡子也冒出歪七扭八的乱茬儿来了,脸上显得很干涩,像被人扑了一脸的灰。进来之后就呆愣愣地站着。
公孙佳道:“坐下来说话。给他上点吃的。”
余盛吸了吸鼻子,摸了张椅子坐下了。公孙佳道:“吃完了再说。”余盛摇摇头:“吃不下。”
公孙佳心情很压抑,以往大外甥是个开心果,见着就觉得好笑,现在他这副鬼样子,谁见了他也笑不出来了。公孙佳道:“有话就说。”
余盛刷地站了起来:“阿姨,真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公孙佳皱眉道:“你又来了!”
余盛道:“您总说我爱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傻话。那好,我不说傻话,我说实情好吗?”
“什么时候没让你说了?”
“如果非要有一个皇帝,为什么一定要是姓章的?”
公孙佳道:“这是章家的天下。”
“天下没有姓!天下本来也不姓章!”余盛说,“他们不当皇帝不会死,可让他们当了皇帝,就有许多人会惨死。凭什么呢?他们有哪一点特别美好,又有哪一点特别高尚?是为大家谋福利了,还是为大家做牺牲了?都没有!”
“你又知道了?”
“我已经什么都弄不懂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余盛抹了一把眼泪,说,“开始我以为自己能改变一切,后来才发现自己知道的那点儿东西屁用没用!我不知道章明会死,不知道‘连年天灾’四个字放到眼前是这么的惨!这么的苦!我连章嶟的名字都没记住。我索性就不管这些了!我就管眼前我看到的!灾民遍地!卖儿卖女!几年天灾不怨人,可我们撑不住这样的折腾了!打仗要人要粮要钱,安置灾民要粮要地要房,再供奉一群寄生虫,不!不干!再也不这么要干了!”
余盛罕见地在公孙佳面前强硬起来:“我懂当年为什么不杀章嶟,那时候留着他更合适。今时不同往日,你再护着章家,是对得起太祖太宗了,然后呢?百姓该死吗?该受这茬罪吗?你这是助纣为虐!什么太祖、太宗,他们配让百姓吃这样的苦吗?别说‘遗泽’,就算他们本人,也不配!是人民选了他们,他们享受得也够了!从来就没有什么天意,民心就是天意!他们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够了!”公孙佳也罕见地拍了桌子。
余盛道:“不够!是天下人供养了他们!也是天下人供养了你!供养了我们。人、地、粮、钱是根本,这是你教过我的,百姓是不是人?是不是根本?民为重,君为轻,对不对?反正章明也没了,你能不能给大家一个痛快?一点希望?只要有点光,让我们能撑下去!我本来能撑下去的,可看到他们眼里没有一点希望只是本能地挣扎,我真的撑不住了,呜呜……”
控诉到最后,他还是怂兮兮地哭了起来,越哭越惨,越哭越抽抽,把自己抽到了地上蜷缩了起来。
公孙佳蹲到他面前,戳了戳他:“起来。”
余盛又蜷了一蜷:“不起。”
“事儿都压我身上呢,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开始满地打滚儿了?”
“我废物嘛!我没本事改变这一切,你们不一样,你们要干大事的,”余盛滚了两滚,滚远了一点,“阿姨,之前十年天灾我能撑的,我知道这不怪谁,我也不信什么是老天降罪。我扛得住天灾,扛不住人祸,早点结束吧。你上吧!”
公孙佳指了指地上,余盛抬起袖子擦了擦鼻涕,爬起来也蹲着,拣起了公孙佳指的那个本子,吹吹灰,递给了公孙佳:“您看,这是核对的账本儿。这是开销,我这儿是一部分,阿宇姐姐和凌峰那儿还有一部分,这个另算,还有土地、房舍,雍邑得安置人吧?快要打起来了。哦,还有这个,宗室、望族……”
他撇了撇嘴:“买出来有一些,自己逃出来的有一些,章旦、章嶟逃跑的时候纵火又烧死了一些,十成里剩不下两成了,还有老弱妇孺,他们这回算栽了。要不是有章旦,章嶟会杀得更多的。喏,就这些人,里头能干的没几个,连个朝廷的架子都搭不起来,完球啦!再没什么本事嘲笑别人是泥腿子啦!就算上雍邑这些望族,他们也没什么势力了。就剩当吉祥物,滥竽充数了。”
公孙佳两指捏起那本册子,慢慢站起来:“起来,出去。”
余盛爬了起来,带着期望地问:“阿姨?不是吧?不是要我请你三次,你骂我三回,再同意吧?咱俩用这样吗?”
“滚。”公孙佳平静地说。
余盛滚了,出了书房门心道:我这就找单老头去!
走不两步就被单老头给偷袭了!一拐棍儿打到了他的小腿上,他“嗷”了一声,守卫姑娘看了一眼这三个无聊的家伙,瞪了一眼。三人一起给她打手势:憋说话!
单良把余盛揪到一边,问道:“怎么样?”
余盛摇头:“没答应。你们说,怎么会这样呢?阿姨什么时候怕过事儿了呀?”
彭犀道:“你都说了什么,丞相又说了什么?”
余盛呆了一下,说:“当时生气,又哭了,脑瓜子嗡嗡的,具体词儿我给忘了。不过我就说,不能总想太祖太宗啦,该想想百姓,咱们撑不下去了。让她自己上!她让我滚。我就滚了。”
彭、单二人都皱眉,余盛问道:“怎么?我说错什么了么?还是你们有什么别的办法?”
彭、单对望一眼,决定再去探探口风,照说余盛给的理由已经很不错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让公孙佳犹豫吗?他们与余盛的判断了是一样的,公孙佳不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那她在顾忌什么?
三人又折进了书房。
公孙佳正在看余盛给的那本册子,余盛文采极差,上面的数字干巴巴的,但故事就在这些数字后面。三人在门外等通报了才进来,公孙佳将本子推开,问:“有事?坐。”
余盛跟在彭、单两人后面又捞了个座儿坐下了。单良问道:“君侯在忙吗?”
公孙佳道:“事情是做不完的,你们有什么话要说吗?”一看余盛来了,她就知道这些人要说的都差不多。单良道:“君侯接下来要做何打算呢?”公孙佳指了一下本子,道:“先把这些烂摊子收拾收拾吧。”
余盛道:“都是治标不治本。您瞅那上头,要办这些事,您以什么名义下令呢?京城那儿还有赵相公呢,你俩平级,他辈份儿还高呢。”
单良问他:“那是什么?”余盛说了,单良想打他:这么重要的事儿,怎么不早说?
单良对公孙佳道:“以后只要再遇到个平庸的皇帝,惨剧都会再演一遍的!先帝(章硕)够大度了,您当年为什么还要退让呢?太祖在世的时候,这么多功臣为什么都容得下呢?皇帝本事不够,他就会心虚,以臣子的身份对抗君王,不管选谁上来,又一个轮回,终有那么一天!”
彭犀也说:“天时地利人和,咱们都差不多了。您还有什么顾忌呢?”
公孙佳道:“章氏的气数真的尽了吗?我要再想想。”
余盛急了:“别说什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了,非得再凑一个昏君窝里斗吗?”
公孙佳摆了摆手,余盛被两个老头拖走了。
出了书房的门,余盛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为啥啊?非要凑够三次吗?”
彭犀想了一下,道:“或许,是因为如今局势不稳?上皇仍然在逃,不能落他口实。余郎君,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
余盛道:“小姨父在干嘛呀?!”
小姨父在千里追杀章嶟呢!元铮是铁了心要灭了梁平的势力,只要梁平手里有兵,章嶟就有底气作乱。他一定要把梁平这点势力给扫荡了!他就跟在后面,追得梁平没有喘息之机。
梁平与章嶟这一行,其实并不很受欢迎——章嶟这辈子就没吃过苦,退位之后的物质享受还是丰富的,亏了别人也没亏着他。梁平又带着许多兵马,也需要粮草。他们没有后方,所到之地都要现征粮草。大队人马的补给,还有中间贵人的奢侈生活,哪里能够保证?
好在元铮一路追杀,他的队伍在不断减员,后续经过的地方的压力被减轻了。章嶟是想回贺州的,但是这事儿不由他,因为元铮追得急,走直线肯定会被元铮猜到行进的路线,一个包抄就完了,元铮拿手的把戏就是包抄夹击袭后。梁平不得不带变换路线,走了几个月也没赶到贺州。
如此数月,章嶟终于遇到了一个靠谱的忠义之士,给他出了个主意——上皇,您怎么不传檄天下宣布复位呀?
章嶟倒不是没想到这一点,而是在京城发了无数旨意出去也没有收到回信,一路南逃他就忽略了这个无效操作。
死马当活马医,章嶟又发了许多诏书出去,但是许多人还是把这“诏书”当成了儿戏。因为上面根本没有加盖玉玺,玉玺其实是被赵司翰藏了起来,太皇太后北上给带到了雍邑。这些没有加玉玺的“诏书”散发到各地,才是南方动乱的开始。
有的人不信,有的人将信将疑,因为从京城来的消息是真的已经断了。偏远地方几个月听不到京城的消息是常有的事,哪怕是官员,消息也通常会更晚一些。这些年经常来个天灾什么的,把路一冲,一个月没消息也正常。
当然,还是有人信了的。比如霍云蔚,他已经与公孙佳联系上了,知道京城变乱。现在章硕已经死了,最近的血缘就是章嶟、章嶟的孩子们,章嶟,霍云蔚是不打算扶持的了,但是章嶟的儿子们还得找一找、扶一扶呀!
得知情况之后,霍云蔚没有贸然去京城,他是一个文臣手上没有兵,去了是送菜。好在这里是贺州,他是出巡的丞相,也有临机处事的权利,贺州本来就是章氏的老家,还是比较心向朝廷的,他调了附近几个州府的兵马,勉强凑够一万,派人去打探。得知真的是章嶟,并且队伍里还有章嶟的儿女,真是百感交集!
霍云蔚火速联系了周廷——快,你外孙也在的,咱们扶你外孙上位,别管那个狗屁上皇了!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霍云蔚不确定章旦在哪里,现在还需要梁平保护新君回到京城。先把周廷的外孙章砳接过来,之后再联系公孙佳等人来护驾。可梁平对章嶟是十分忠心的,这就很麻烦!
周廷此时胆子比霍云蔚要大得多了,他说:“上皇喜服金丹,咱们给他准备一些吧。”毒死算了!霍云蔚还在犹豫,周廷却看开了,他抬出了章熙:“难道你忍心看着他继续败掉太宗的江山吗?”
霍云蔚大哭一场,终于下定了决心,干!在不惊动梁平的情况下让章嶟悄无声息地死掉!
霍云蔚与周廷于是派人去迎接章嶟。章嶟此时也只能相信霍云蔚了,好歹霍云蔚没有参与逼宫。两下见面,抱头痛哭!章嶟那新附的忠义之士就建言:“请速安排上皇复位,还有重刻玺印……”
倒是条理分明,周廷斥道:“你急什么?这么快就要做主了?请上皇先歇息,什么事不要仔细斟酌?梁将军,你还有多少人马?安全吗?”
梁平道:“只剩三万人了。”一路上被元铮追击吃掉的,还有开小差跑路的,到现在能剩这些人已是梁平本领不差了。元铮真不是个东西!派人敲锣打鼓的喊着,回来有东西吃,并且保证可与家人团聚。因为公孙佳一向信誉良好,说赏就赏、说罚就罚,从来不含糊。且许多人没有携带家眷,老婆没了可以再抢,爹娘可就只有一个。许多人趁夜溜号了,到最后连甚至出现了白天断后的队伍整队投了的情况。
霍云蔚是不担心公孙佳和元铮的,梁平兵多兵少,他无所谓,匆匆说了一句:“也还好。”又请出皇子们相见。
直到此时才发现,挟裹随行的张德妃母女、章嶟的次子章碛又不见了!虽然霍、周想立的是第三子周砳,但是半路皇妃、公主、皇子都不见了又是怎么一回事?章嶟也摸不着头脑:“怎么回事?他们人呢?”
再要找,乱军之中,上哪找去呀?
周廷道:“现在就筑坛,准备祭天,不过要个两三天才能做好。霍相公,元铮那里你下书责问。陛下,请沐浴更衣。请殿下也安置了吧。”
十分巧合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元铮那儿好像追得也不是那么急了,章嶟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元铮停下来是因为知道了前面是霍云蔚,并且,他还遇到了一个人——章碛。
章碛是故意躲起来没跟着大军走的!从京城变乱开始,他就担惊受怕的,被大军挟裹出城,他也只能稀里糊涂地跟着走。走着走着,就觉出不对味儿来了,越往南,章嶟对章砳母子就越来越和气,这不明摆着是要奔南方士人的势力去的吗?
章碛一想,这还有我什么事儿?后面元铮在追杀,我还跟着梁平跑,一个弄不好就要被乱军杀了啊!
再一想章嶟干过的事儿,章碛怕他立了老三章砳之后看自己不顺眼把自己给干掉了,半道就起了跑路的心了。章碛是个年轻男子,他逃起来要轻便得多,换了身布衣,一个包袱卷儿,自己藏到了马棚里就躲了过去。
元铮驻扎下来修整的时候,章碛就主动来投,样子虽然狼狈,模样还认得出。元铮一面派人秘密地将这人送往雍邑,一面派人与霍云蔚联系:不是吧?您老准备立章嶟?还嫌他祸祸得不够呐?您呆好了别动,梁平我来收拾,让章嶟“病故”,咱们再收拾残局,你看行不行?
霍云蔚给他回信:章碛没了,我们打算立章砳,现在有南方士人的支持,还有你们,咱们一定可以平定章旦,辅佐章砳中兴的!
霍云蔚与元铮谈条件,周廷又联络起南方士人来。南方士人对京师已经反感了,不过如果是一个“自己的”皇帝,他们又来了一点兴趣,各组织了些门客、佃户充作私兵,齐往周廷处聚来。你八百、我一千,浩浩荡荡也凑了个两、三万人。
霍云蔚觉得一切都在往良好的方向发展,除了章嶟没有吃周廷准备的金丹——章嶟居然还带了点存货!章嶟不死,元铮肯定不可能同意重新尊奉章嶟,哪怕元铮同意了,公孙佳等人也不可能同意!
两下书信往来间,公孙佳在雍邑已奉太皇太后之命“监国”了。余盛等人千催万催,她仍然没有同意,并且极有千见之明地警告余盛等人:“不许与容逸等人说,你们串连,他们就会认为是我的意思。”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余盛只能气鼓鼓地继续去安置流民。京城居民在全国都是昂首挺胸的,对外地人隐隐有一点优越感,如今到了雍邑寄人篱下,苦闷之情可想而知。人心一苦,就会有种种事情,有人就爱喝个酒,打老婆孩子出气,有些人逃难老婆孩子都丢了,没得人撒气就打架斗殴。雍邑的治安都没有以前好了。
这个时候余盛的亲亲小姨父还给他送了个章碛过来!余盛气上加气,气成了只青蛙。
为防路上有人截杀,章碛是被秘密送过来的,容逸等人都不知道,余盛被秘密地派去迎接章碛。
章碛本以为到了雍邑一切就都好了,皇位什么的他还来得及想,不过身为章氏宗族,不用奔波流离应该是没问题的吧?过上变乱之前的日子是应该的吧?
哪知迎接他的人个个脸儿都不是脸儿!余盛腰间还系着根孝带,虽然带了辆车来请他坐,并且在车上坐着陪他,却像个黑脸牢头一般。章碛看看自己,也是素服,也就放心了——章硕是他哥哥,章硕过世他理应服孝的。不过这都大半年了,再过一阵儿也就除服了。
他对余盛说了一声辛苦,又哭了一阵哥哥。不想余盛没陪着他哭,还是冷着一张脸,等他哭够了才说:“殿下,请。”
章碛心下狐疑,心道: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也慢待我了。心下不由凄然,还要打起精神来与余盛套个话,设法弄清楚情况,他指着余盛腰间的孝带问:“这是还在为先帝服丧吗?”
“不是,”余盛似是很不耐烦,声音极冷,“为太婆。”
“呃?”
余盛看着他,眼珠子都是冰冷的:“靖安大长公主。”
章碛的心里咯噔了一声,还是落了几滴泪,说:“她老人家也去了么?京城变乱前她就病重,我还去看过……”
“气的,”余盛说,“你爹把贺州钟家祖坟给推了。”
章碛哆嗦了一下。
这事儿他上哪儿知道啊?!到贺州前他就跑了,仔细想想这还真是章嶟能干出来的事儿,他有前科。章嶟到了贺州还没吃上周廷准备的毒药,先下令把钟家在贺州的墓园给平了。封土都推平了,坟倒是还没刨,因为霍云蔚拼命给他拦下了,霍云蔚看着已经推倒的石碑、石相生真是欲哭无泪。
钟家祖坟都在贺州,章家的也在,章嶟到了贺州要祭祖,顺道就看到了钟家的坟,新仇旧恨叠一块儿,不推才怪。钟家祖坟是有守墓人的,见这情景也不硬扛,一路飞奔跑去报信了!章碛在路上走不快,这些家下人等没他那么娇贵,反比他早到雍邑。
侄孙推了婆家的坟,大长公主本就卧病不起,哪里还经得住这一下?常安公主想到丈夫被那回来的那狼狈的骨灰、骨头混杂物,没撑住也病倒了。
章碛来的可真不是个时候!
他之前哭有几分喜极而泣有几分作戏,此时是真的想哭了——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个爹?我还能活下去吗?钟家没什么特点,如果有,就有两点:一、护短,二、暴脾气。公孙佳虽然是姓公孙,却是与钟家一体的。
他不安地四下张望,看到不少农夫在田间劳作,没话找话地说:“哈哈,这里倒没有误了农时。”
余盛道:“看老天赏不赏饭吧。”
就把天聊死了,这些年的“天意”不提也罢。
车进了雍邑,章碛更加不安,仿佛进了个囚笼,心道: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跟阿爹在一起了。
他心里实在不安,忍不住又四下看了看,继续找了句话:“咱们去哪儿啊?”
“进宫,拜见太皇太后。”
“公、公孙……丞、丞相呢?”
余盛看了他一眼:“在钟府。”
章碛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让你嘴欠!他带着哭腔苦哈哈地说:“街上士子真多哈……”
“嗯,科考没停。”
终于,车进了行宫里,章碛舒了口气,逃也似的下了车。再次见到巍峨的宫殿,他也是百感交集,不过前朝的官员行色匆匆,他都不认识,又嘴欠了一句:“啊,他们都是雍邑的官员吗?”
余盛就觉得这位殿下真是个傻逼!他耐着性子回答:“朝廷官员在变乱里快被杀完了。”
章碛终闭嘴了。
余盛把他送到太皇太后面前就告退了,章碛等拜倒在太皇太后跟前,眼泪不用催就下来了:“娘娘!我的命好苦啊!”
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祖孙抱头痛哭了起来。
余盛泄愤似地在宫里走着,中途被单宇拦下了,余盛生硬地叫了一声:“阿宇姐姐。”
单宇道:“怎么样?”
“傻逼一个,不长眼的!他妈的!不像个样儿!”
单宇道:“他爹都没用心管,他能长这么大就不容易啦,哎,跟我来,咱们一块儿去见君侯,还得再劝劝。我总觉得大长公主一走,君侯的心就得变了。”
“真的?”
“不骗你!我在君侯身边多久了呀?君侯在乎的也就那点子人和事了。走,再劝一回。”
“也对,都三回了!”
大长公主才下葬,灵棚都还没拆。两人直到了钟府,钟府一片哀戚,这是真死了亲娘了。公孙佳盘膝坐在大长公主的卧房里,不动也不说话,钟源双眼通红地坐在一边。大长公主生前的许多用器要么随葬、要么焚化,卧房里空荡荡的,十分凄凉。
公主们一生好强逃难都没哭过,也被现实给愁哭了,钟秀娥姐妹俩是抱在一起哭,乔灵蕙在一旁劝也劝不住。看到余盛来了,乔灵蕙擦擦眼泪:“普贤奴,看看你阿姨怎么了这是……”
余盛过去半跪了下来,不敢犯贱说“第三回 了”,小声说:“人接回来,送去宫里了。”
公孙佳道:“好。召人吧。”
余盛没懂她的意思,重复了一遍:“召人?召什么人?”
公孙佳扶着他的手站起来,哭声一齐停止。她对钟源道:“我想通了。我已经做得够多了,再做他家忠臣,我的忠心就不值钱了。我去见太皇太后请辞,这里,以后你们看着办吧。”
钟源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做什么?”
公孙佳道:“离开这个朝廷。”
“你……”
公孙佳点了点头:“保重。”
余盛和单宇两人过来是想请公孙佳回府再好好劝一劝她——都这样了,他们不当人,咱也不用把他们当人看了!干死他们算了!他们私底下与彭犀、单良乃至荣校尉、赵锦都串连好了。原本最古板的荣校尉也不反对,他一个死心眼儿,把公孙家看得极重,打从京城逃出来起他就对章氏没什么好感了。赵锦如今身在船上,也没有下船的道理,她甚至在私下分工里领了游说容逸等人的任务。
万没想到公孙佳会来这一出啊!这跟咱们设想的不一样!
公孙佳说话向来言出必行,出了钟府,她先回自己府里召集心腹开了个会——我要走!
赵锦道:“朝廷必然会挽留的,如此一来倒是可以提些条件的。”
公孙佳道:“文华没听明白,我是说,不给他家卖命了!没意思了!阿爹走了之后,我的身家性命,兴衰荣辱都系于他人之手。殚精竭虑几十年不敢行差踏错、事事都要照顾周全,居然没有什么改变!章嶟一个废物也敢无礼!我再束手束脚,不过是自取其辱!威风一世,笑话一场!不干了!不给他家拉犁了!不认这一家子‘君’了!”
公孙府上下既愤怒又兴奋!
从京师变乱开始,这口气实在是憋得太久了!还给它监国,还给它平叛,滚吧!单良道:“这就对了!自己干!”这才是他认识的公孙佳!
在此之前,他们的密谋里,什么造祥瑞啊!煽动万民请命啊!神棍编故事啦!往上给公孙佳找祖宗啦!假托神佛啦!统统都考虑过了。毕竟得要个“合理合法”的借口,以臣纂位。是吧?不得编点天意?
到了公孙佳这儿,啥都没用,直接掀桌了:老子不跟你们这桌玩儿了!掰了!你爱跟谁当“君”跟谁去!爷不伺候了!
就是这个味儿!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彭犀也兴奋得要命,来回踱着步:“接下来,接下来……”
他们的计划里,接下来是封王、加九锡,追赠三代,上朝不趋、赞拜不名,再接下来就是立个傀儡,然后禅让!然后就是剿平前朝余孽!
现在老大把牌都扔了,不按套路玩了啊!
彭犀所有的计划都被掐断了,他转了八圈之后站住了,问了一个蠢问题:“接下来怎么办?”
公孙佳道:“什么官爵我都不要了!这里的一切都留给他们。私兵、佃户是我家自己挣来的,谁也别想抢走!愿意跟我走的,一起吧,往北走,那里有一座新城,当年是我筹建的,汪斗很熟的。就算不去那里也没关系,咱们去草甸子上转一圈儿,再杀回来。”
彭犀的想法是占据雍邑的,不过既然公孙佳有计划,那也成!放弃雍邑十分可惜,不过从道义上讲这样更合适。他喜欢这样的气魄!
余盛却不干了:“我不走!阿姨也不走!凭什么呀?大好河山,凭什么让给不配的人?!”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本以为最激进的应该是单良,没想到居然是余盛!余盛道:“就把天下让给庸人祸祸了?”这不科学!
公孙佳道:“我必须走。”
余盛道:“咱就甭费这个事儿了,他们还得把您请回来!不信您等着看,只要他们要做顺臣顺民,光一个章嶟就够他们受的了……唔……”
彭犀捂着他的嘴把他按了下去,这狗屁熊孩子成家立业了也依旧是个傻缺!这话能这样说吗?
单良问道:“妹妹和小元……”
公孙佳道:“妹妹接着追击章旦,让小元带兵回来。”
“那梁平可就有喘息之机了。”
公孙佳摇摇头:“那里有霍叔父,逼得太急也难看。且还有周廷,有章嶟,梁平与南方士人未必处得来,他们且有一乱!小元,回来正好,接了妹妹,收拾整齐了重新开始。如果没有异议就开始吧!”
说干就干,直奔行宫。
行宫里一对临时凑起来的祖孙刚刚哭完,太皇太后招呼章碛换身衣服吃饭,章碛根本吃不下去,说:“我得去大长公主府致奠。”
太皇太后又愁上了,道:“我瞧着这回怕是圆不回来了!”
“怎么?”
“你不知道……”太皇太后细数公孙家的来历以及公孙佳与钟家的关系,“那哪是外婆呀?她就没有亲阿婆,这个就是了!你寻思寻思,这跟一般的外婆能一样吗?”
“可也不能不去呀。”
太皇太后开始骂章嶟,章碛听了也觉得解气。两人正恨着,公孙佳进宫来了。护卫们请出祖孙俩到前殿上去,祖孙俩都是一惊!还以为公孙佳是要算账来了,这可怎么办?哆哆嗦嗦地到了殿上,只见群臣也都来了。一些大臣还什么都不知道,品级低一点的还有新入职的新人,更是什么都不懂了。
容逸还在低声询问公孙佳:“你要做什么?好歹说一声我好有个准备。”
公孙佳守口如瓶,直到太皇太后在座上坐了,公孙佳命人给章碛在下面设了把椅子,才脱下了冠带,双手捧着对太皇太后请辞。
太皇太后还以为她要收拾章家人来泄愤,那知她是要走,问道:“请辞?你要干嘛?你不用丁忧啊!”
公孙佳道:“以后再难为章家臣了,我走。雍邑一切都在,我已派人去请赵相回来,接下来的事,娘娘与他、与满朝文武商议吧……”
太皇太后头上如同炸了一记响雷:“你你,你要去哪儿?”
“我还有点儿家当,带着老婆孩子去放羊吧。还好,姓公孙的祖坟在哪儿也不知道,也没得刨。带上先父遗骨走就是了。我家私兵不能给娘娘,朝廷的百姓、钱粮,依旧是您家打下的江山。您放心,章旦那里,他是叛逆,妹妹会继续追剿,直到诛灭为止。我已下令元铮就地整顿,霍云蔚也在那里、梁平也在那里,您要不想把兵马交给他们,就让元铮把兵马带回来,如果愿意交给梁平,可以就近接管。至于上皇,你们接回也罢,就让他在贺州也罢,也是您家的事,与我无关了。君家天下,恕不奉陪。”
公孙佳说完,转身就走!
章碛瘫软在了椅子上——我这都遇到了什么事儿?
第317章 分裂
打从大长公主过世,公孙佳的样子就有点不对,雍邑的半拉朝廷里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时时尖起耳朵来听着她的动静。
公孙佳从钟府出来再回自己府,这没什么,然后她进宫了!甭管是不是当值、是不是有事儿,够格进宫的官员都设法跟过去听风。他们倒是来得对了,公孙佳请出了太皇太后祖孙俩,又召集群臣,宣布她要撂挑子了!
满朝文武炸了锅!她去放羊?开什么玩笑啊?
公孙佳并不是开玩笑,因为她府里的属官一个接一个地也自己把官帽摘了。出自公孙佳门下的文臣武将也有样学样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一出,但是照着做总归是不会出错的。出了错,也会有公孙佳给兜着。且这个朝廷现在这个样子也确实让人灰心,天灾人祸的。绕一圈,冲冲喜也是好的。
钟源还戴着孝,公孙佳从钟府离开他就觉得不太好。犹豫片刻,听说公孙佳进宫了,他顾不得还在丧中也进宫来了。他本不是官服打扮,就从腰间摘下了印信放到了地上:“娘娘,我是钟家的子孙啊!”
那头一个上皇,君臣名份在,怎么整?这里一个章碛,也不像是个能立起来的样子。不管怎么样,他得跟公孙佳同进退。况且,也确实灰心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带不动了啊!
辞了官的人一个个离开,章碛才进雍邑,饭还没吃两口就遇到了丞相带头罢工。不,不是罢工,这是要跟他们掰了啊!章碛仓皇地回头:“娘娘,怎么办?”
太皇太后比他经得多,看一看朝上还剩了几个人,她问打头的容逸:“容卿,眼下要怎么办?”
容逸主政是可以的,可他手上没兵啊!就算公孙佳把兵马留下了,怎么用?听他的吗?容逸道:“娘娘,公孙一走,纵使还有大将,他们也会互相不服的。所谓帅才,除了统兵之外,还要能让大将信服,协调将领使他们不致内斗。”
太皇太后问他:“还有什么样的人会帮咱们?肯留下帮咱们的,还有什么能人吗?”
容逸道:“文武都还有几个人,只是人心散了,要看殿下了。”章碛如果有本事,捏合各方势力,那就还点希望,如果没有这个本事,哪怕章嶟死了,章碛也不过苟延残喘,过不两天也得完蛋。
章碛本也不是个照着贤君养的皇子,他比太皇太后还没主意:“……”逃亡了几个月,他倒能看出些问题来,问题有了,解决的办法没有!对,要有能统筹主政的人!京师被他爹杀空了都!
“那怎么办啊?”他问。
太皇太后道:“走!找她去!要把人安抚住了才行!”
章碛道:“这样大的仇怨,恐怕是不能化解了的!”京城变乱的时候他在章嶟的身边,他知道章嶟是下令刨坟掘尸的。回复的人说尸骨已经朽坏了,拿了几件葬器来交差。这仇真的太大了!
太皇太后喃喃地道:“那可怎么办好呢?打不过呀!”
章碛吓了一跳:“您要打谁啊?”
太皇太后道:“当然是你爹啦!他那儿还有个梁平呢!落公孙佳手里我才不担心呢!”章嶟之前都活得好好的呢,她一个老寡妇怕个啥?
章碛想到万一落到亲爹手里,登时打了个哆嗦。
屋漏偏逢连阴雨,行宫的护卫们也跟着来辞了,行宫中的女护卫,有一部分是跟着太皇太后从京城来的,一路护送,太皇太后十分依赖她们。她们也来请辞:“本是公孙家的家将出身。”当然要跟着走。
太皇太后眼见人一个一个地走,自己也留不动什么人,问容逸:“容卿,你能去劝一劝她吗?”
容逸道:“臣可以去见一见她,至于结果,臣不敢说。”
章碛忙说:“那就拜托了。”
容逸摇了摇头,先把朝上还剩的几个官员给驱散了,让他们各自归位理事。再回头看一眼空空的御座,心道:“安抚”二字本就可笑。你们以为公孙佳这是跑一边迎风流泪去了?她那个脾气,亲爹死了她都要跳起的,现在只是死个外婆,她怎么会灰心丧气?她不可能被这事击倒,更不愿被人宰割,她只会燃起斗志。离开,不做章氏之臣,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她必然会杀回来。
容逸出了大殿就被几个人拦住了,都是京城的熟人,大部分都有姻亲关系。都围着他问:“如何?可有对策?是你主政吗?”
容逸道:“怎么?你们以为公孙走了,就轮到我了?你们有兵吗?兵听你的吗?怎么应付上皇?嗯?”如此一看,倒是公孙佳这步棋走得很妙了!没有了君臣名份的束缚,可以做的就太多了!
“那要怎么办?”
“去见一见她吧。”容逸说。他得探探公孙佳的底,如果公孙佳有意,他想问问计划,实在不行,他也跟着走了!他曾经蹉跎十年时光,只因天子一念不喜。能把已经看得见的盛世给祸祸成现在这兵连祸结的模样,姓章的精华怕不是被太祖太宗都耗光了!
容逸到了公孙府门外,发现门前街上挤满了人,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一行人强行开道才回到了府里。公孙佳的府里,已经有不少人在了。容逸看到了几张熟脸,钟源、钟佑霖都来了,余盛也在,又有逃出来几个贺州派的人物。
容逸最关心的话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就说场面话:“娘娘十分痛心,还想请你三思。留下来吧。”
公孙佳道:“没意思了。”
钟源道:“我也回府收拾一下,带上了先人遗骨跟你走。家里还有些人,唉……”
办丧事这几天,兄妹俩都在灵前入定,公孙佳想明白了,钟源何尝没点想法呢?首倡造反这事儿他是不想的,不想管章家的事了他是肯定的。他的内心对外公、舅舅感情极深,可再深的感情也会被磨灭。
公孙佳直接要拍屁股走人,钟源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他比容逸更了解公孙佳,兄妹几十年不是假的。公孙佳什么时候服输过?她必已想明白了,此时无人能够收拾残局,就算只带着公孙家的一点私兵跑到边境上,她还是能够杀回来与章家一争天下!钟源相信公孙佳有这方面的能力。赵司翰哪怕年轻二十岁都干不了,赵司徒起于地下也不行,他们没有兵,不了解战争。
兵权放在他们手里,他们一时也找不出统帅来,统帅如果那么容易找,当年就不会让纪宸得意那么些年了。哪怕是纪宸,统兵的时候夭蛾子也是一出一出的。公孙佳那儿就不一样了,她自己就行,丈夫、女儿也可以,手下的将才没有断过档。元铮、妹妹又还在征战之中,战场才是出将才的地方!
让太皇太后找到一个天纵英才的将领有没有可能?有,但是可能性极小。即便有,公孙佳也不会怕。因为还有文臣武将的配合问题,以及后勤战略的统筹问题,还有君臣相处的问题,上下士气的问题。如果这些都这么顺利,就不会有眼前的危局了。
钟源脑子里把情况一转,当机立断,就跟妹妹一起了!
——离开这一切,她根本就不怕,等她回来这一切都还是她的。该怕的是被留下来的人!
仿佛为了应对他的话似的,公孙佳道:“都准备走吧。”随着这一声令下,只见府内属官有秩序地动了起来,而外面等信儿的朝官们面如死灰。斗不过的!
所以,她在哪儿,有什么区别吗?
公孙佳对钟源说:“我不知道要怎么见舅母他们。我是一定会杀了章旦和章嶟的,这种事情一旦做了就没法回头。你回去,又要怎么说呢?”
钟源苦笑一声:“实话实说,鲜血面前,掩饰之词是无用的。”
公孙佳道:“你丁忧就是了,家里还有舅母们,你拖家带口的,怎么走?”
钟源道:“你就当我怕了吧。谁知道会不会再有一个疯子?”
公孙佳道:“雍邑的防务,你是可以放心的。”
钟源问道:“嫌我累赘了?”
公孙佳无奈地说:“随你。”
容逸趁机起身,问道:“无法回头,是什么意思?”
公孙佳笑笑:“就是我要走了的意思,放心,临走前我会交割好的。赵相那里我已派人去请了,这里还请你们用心守护呀。”
容逸问道:“你还会回来的,是吗?”
公孙佳笑得更轻松了:“十九郎,你知我,我是必走这一趟的,否则,我就是实打实的乱臣贼子了。其实啊,意思都差不多,但是这样我痛快,我的心会坚定。守护好殿下,太祖太宗需要有人祭祀。”
“上皇与三郎?”
公孙佳道:“你想认呐?”
容逸摇摇头:“霍相可惜了。”
“是我的良心太少了。”
容逸道:“只怕雍邑,不,朝野人心浮动呀。”
公孙佳道:“我去对他们说。”竟真的对百官说,你们要好好做事,要爱护百姓,我要走了是因为我与这朝廷不能相容。我的属官不干了,是因为我是开府,他们是我的官员,我走了,这开府没了,他们也就没有栖身之处了。其他人,你们依旧在朝廷里好好干。她还把余盛给留下了。
谢普内心无限感慨,公孙佳这是灰心失望了啊!
余盛也在懵:“为什么不让我走了?”
公孙佳道:“你不是挂念这里的百姓吗?那就留下来,十九郎会照顾你的。”
“我……”
“你是余家的人呀,不是公孙府的人。诛连也诛连不到你。”
余盛心惊胆战地问:“您确定?”
容逸被插了话,没好气地说:“你家没家兵吗?”余泽那老头还喘着气呢,他在雍邑防务上干了多久了?谁敢在这儿动你啊?这是为你好!跟着出去,就你那蠢样可能就死了,雍邑,你安全!
公孙佳道:“好好干。照好你娘和你舅舅。”
余盛想了一下,说:“那行,我给妹妹和小姨父征粮征兵。他们也在为国家平叛嘛!”
公孙佳道:“都去忙吧,天塌不下来。”
容逸苦笑一声:“天已经塌了!太宗驾崩的时候已经塌了,只是我们当时不觉,等砸到身上了才发现。你保重,等你回来。”
公孙佳道:“你也保重。”
“什么时候走?”
“我随时能走,这里的一切我都不打算带了,我一顶帐篷就够了。”
钟源在公孙佳面前说得很沉着,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跪。一旁钟佑霖把事情始末讲给了家里的女人听,忍不住还加了一点修饰语,比如“药王很坚定”。
常安公主道:“罢了,收拾行李,我也与你们同去吧。”
钟源跪在她面前大哭:“儿不孝!”
湖阳公主含泪问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咱们拿了章嶟那个小牲畜!让他请罪!你不行吗?”
钟佑霖都知道,这事儿恐怕是不行的。
常安公主道:“女人本来就是这样的,要么婆家,要么娘家,总要选一个呀。我倒想选娘家,可是啊……五郎真的让我伤心了。”湖阳公主也学会了口头禅:“造孽,造孽呀!”
直到此时,公主们还以为公孙佳和钟源是伤心极了,不肯再做官了。她们没有想到,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现在已然是娴熟的政客了。哭得再伤心,也不妨碍这些“孩子”另有图谋。
主谋公孙佳还比钟源要直率些,两家人的队伍启程,公孙佳来拜见舅母们,头一句话就是:“我是要杀了章嶟和章旦的!”
常安公主道:“杀得好!大郎,这件事你要帮你妹妹。”
湖阳公主还说:“你这傻孩子,也太实心眼儿了!就你们兄妹俩这些兵马哪儿够啊?就不该把大权交出去!拿朝廷兵马去打啊!早杀了早安心!”
公孙佳与钟源都有些心虚,钟源劝道:“上车吧,外面冷。”
从雍邑往西北去,一路越来人烟越少,城镇倒还很齐整。自平定边患之后,这里百姓的生活倒是安稳了些。公孙佳主持北方多年,拦下了章嶟许多奇怪的要求,这里的人比南方还要传一点。如果没有这些年的天灾,应该更繁荣才是。
从雍邑出来的时候,就有许多百姓不舍地送行,乃至于有收拾包袱拖家带口跟着走的。沿途也不断有人迎接,沿途的官员依然按照执着下属的礼节迎接他们。雍邑那里,容逸也不断向公孙佳传递消息——妹妹那里一切照旧,粮草辎重还是凌峰负责,雍邑还是余盛在执掌,一切皆安。
容逸还给了个消息:霍云蔚发了公文来,告知了章嶟与章砳爷儿俩正在贺州,他们打算尊奉章砳,要求雍邑这边配合。太皇太后极力反对,甚至动用了玉玺,要求扶立章碛登基,不承认章嶟。
所以,现在出现了两个互相不承认对方正统的势力。
又有元铮,元铮领兵在外,起初不知道贺州的变故,如果知道,他也不会把章碛送到雍邑了!与公孙佳紧急的沟通之后,他临时决定——回师,占领京城!
都撕破脸了,还奉什么“共主”?自己家就干了!而且他领兵在外,与公孙佳之间距离就有点远了。即便雍邑那里还是“自己人”在掌权,粮草给养都要经过京城。京城那个破样子,匪患已生,还有一群遗老,他担心会被断了粮道。
再者,贺州这里有霍云蔚等人,又整顿了兵马,有章嶟、章砳父子的正统大齐,正与梁平、贺州残破的势力、南方士人的投机势力进行整合。逼得紧了,他们就抱成一团了!只有放松一点,对方的矛盾才会显现出来。打起来才更不费力。
元铮便以“回救京师”为名,又直扑回京,将京城附近闹了几个月的匪患彻底平息了。此时赵司翰已然北上雍邑,被容逸留在了雍邑,京城的主事者是容逸的弟弟容持。容持与元铮也是旧识,两人俱是少年时曾随公孙佳南征,元铮是亲卫,容持是被父兄塞过去学习、混资历、顺便混个官做的。
此时再见,元铮已然是个中年人了,容持须发也夹了银丝,彼此都心生感慨。容持是在南方做过官的,虽然早已升职,仍是很关心地问:“南方百姓,是不是又要受苦了?”
元铮道:“我没有追得那么远,到贺州就停下了。”
容持道:“唉,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元铮道:“会好的,除了祸根,哪怕有些天灾也能熬得下去。否则,就算风调雨顺,也能生出事来。”
容持道:“城内破败得很,只能勉强容身,府上已然……”
元铮道:“贵府想必也差不多,何必讲究这些?我去祭一祭旧墓。山陵还好吗?”
容持苦笑道:“上皇命人掘尸,他却忘了,只要他开了这个头,别人是不会管那是谁家的先人的。非但太尉等人的坟茔不保,连太祖、太宗的山陵也有人盗掘了。好在埋得深,封门石又厚重,不过享殿已被拆得只剩地基了。”
元铮道:“来都来了,我去奠一奠,然后就走。”
容持问道:“去找公孙吗?”
元铮笑道:“当然!”
容持羡慕地说:“你们倒自在。”
元铮笑而不语。按说,他应该把兵马留在京师的,可是他的士卒就“哗变”了,拥簇着他一路北上,找公孙佳去了!一路上,这支队伍的军纪还不错,还照着原来的套路征粮,也不扰民。路上的官府也很仗义,照旧他们供应着粮草。仿佛这是一支有着正式调令的部队一般。
消息很快传到了雍邑,赵司翰沉默许久冒出来一句:“谁带的兵像谁。”
谁带的兵像谁,元铮是被公孙佳养熟的狼崽子,只认公孙佳,他的兵马亦然。公孙佳带出来的人就阴险得多,个个蜇伏,相机而动。
赵司翰到了雍邑之后容逸就不放他走了,赵司翰动弹不得索性称病不出,闭门谢客。一场变乱,赵家损失惨重,赵司翰面前如今只有两个远房侄孙侍奉,他也就不干别的,专心看这两个人读书。
容逸也稳坐钓鱼台,着急的是太皇太后,元铮这都回来了,那章嶟谁来顶?哪怕不是章嶟而是章砳,她这里一个章碛好好的,二人相争,章砳对她会不会有意见?她没有别的依靠了!
太皇太后急把容逸请来,问道:“你快想个办法吧,公孙要怎么样才能回来?”
容逸道:“公孙临行前就说过,是不会放过章……呃,上皇与章旦的。”
太皇太后脱口而出:“那可太好了!”
场面一度非常安静。
容逸道:“臣再去与她联络。”
太皇太后在后面催促道:“好好跟她说,别再怄气了,咱们这儿不保,章嶟也不会放过她呀!”
容逸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一旁打瞌睡的王济堂。
公孙佳倒不是完全不想回来,不过她现在还有事做——妹妹还在追击章旦,公孙佳闲着也是闲着,亲自缀在她的后面给她压阵。太皇太后不知道的是,在雍邑之外,公孙佳所到之处,地方官吏士绅已然不听朝廷的号令了。
说是“朝廷”,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统呢?上皇要复位,皇子奉太皇太后的命要登基,本来哪个都可以的,然而京师变乱之后,上皇的风评陡然间从被儿子迫害的无辜者变成了个疯子,雍邑的那一位至今什么都没干,不像个正经皇帝的样子。
年长的人还记得昔年盛况,也有更年长的人记起了前朝末年的惨剧。算球,还是听个能正经干事的人的吧!谁当皇帝,干咱们什么事呢?更偏远一点的村落里,甚至都不知道改朝换代了,有些老人还存着前朝的旧铜钱哩。
所以,妹妹的粮草、兵员依然充足,死者家属依旧得到抚恤,伤者也能得到安置,她还能沿途征兵。而章旦被她大半年来追了千多里地,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公孙佳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就回雍邑了。
元铮又带着大队人马来了,合兵一处,兵势更盛。然后没良心的两个人就开始看着女儿追着章旦到处跑,自己却安闲了下来。公孙佳嫌元铮带了太多的人马过来,消耗太大,对转运是一个很大的压力,打发了一部分伤兵、年纪大了小了的去囤田,兵士们在山的阳面深淘出了水井,引水灌溉,更像是要停下来过日子的样子了。
容逸也乐得她先把章旦这个祸患除掉——谁能不恨章旦呢?
便在此时,霍云蔚又发来“国书”,章嶟“驾崩”,现在他们是尊奉的章砳为帝。这下不再是两个势力,而是两个互相不承认的皇帝了!章砳这边认为,他是由亲爹认证的,那他是正统,章碛这边则说,亲爹已经是退位的上皇了,他是有太皇太后和玉玺加持的,他才是正统。
两边国书对骂,但内部又都各有问题,骂得虽凶,都无法马上动手。章碛这边,能打的是公孙佳,她跟元铮一家三口正在欺负章旦。章砳这里能打的是梁平,他与霍云蔚是一路,正和南方士人扯皮。南方士人各有家族,想在小朝廷中各争要职,霍云蔚霸着丞相的位置,梁平是大将军,周廷也争到了一个丞相的位置,其他的呢?他们也想要兵权,也想要相位,这一分力总不能白出。
还有,章砳得选妃吧?
双方除了“争正统”这个共同的目标之外,又都给公孙佳去了“诏书”,与她约定攻伐另一方,成功之后她就是救国于危难的功臣。
公孙佳将双方的诏书一扔,哪个都不想搭理。
经夏至秋,谷物开始有了收获的时候,妹妹派人过来报捷——章旦被追杀两千里,逃到了一处游牧的部落那里,被头人割了脑袋当了投名状。
妹妹高高兴兴带着颗人头回来给亲娘当礼物,彭犀笑道:“女公子回来得正好!冬至日就快到了,”转身对公孙佳道,“这是章氏的叛逆,您为章氏除了,前尘往事都可以了断了。冬至日,请燎祭!”
燎祭是祭天之仪。天子祭天,诸侯祭土。
直到此时常安公主等才知道了公孙佳的算盘,也明白了钟源一直以来对她们有所隐瞒。
“章家是要完了,是吗?”常安公主问儿子。
钟源低声道:“不,章家还在,只是天下不归章家了。”
“那你们就要与小霍对决了。”常安公主了然,章碛必然是保不住雍邑的。早该想到的,这对兄妹是破门而出,难道真要他们一辈子放羊?那也是不甘心的。
钟源道:“章嶟已经死了。”
常安公主道:“我要回贺州,你们去给我拿回来。”
钟源松了一口气:“是。”
第318章 劝降
“舅母是这样说的?”公孙佳再三向钟源确认。
钟源叹道:“是。”
公孙佳望了一眼门板,常安公主一直不肯出门,钟源道:“她心里过不去。你们见了面能说什么呢?是她说谅解还是你说谅解?你的心情她明白,她的心情你也知道。造化弄人罢了。”
他在中间左劝右劝,左右为难。别人都还好些,公孙佳与常安公主处得最好,反而是关系最好的人最想不开。两个人都是心志坚定的人,常安公主就是不出门,公孙佳就是得空来门外站一站。钟源哪一个也劝不动,他自己就快要被亲娘赶出门了。
公孙佳道:“罢了,我先走了。照顾好舅母。我也不想这样,可总怕不过来走一走,以后就没有勇气再过来了。”
钟源道:“你也该忙一忙正事了。”
公孙佳无聊地笑笑:“有什么正事呢?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她自己心里有数,彭犀更是不停地在完善着纲领,别人治国千头百绪,他们是从一开始就搞明白了的人。人丁、土地、财税、各项政策的优劣、哪里需要调整,统统门儿清。
他们还有个巨大的优势,这事儿余盛揣着小本子在她书房里打滚的时候就给她说明白了:旧族损伤巨大!阻力都变小了。她可以在尽可能顺利的条件下推行她对人事制度的改革,将科考录取的人数增加。
她在北方经营几十年,人心向背是很明白的。即使是还没拿下的南方,单宇等人对南方的环境也有所了解。税制方面,凌峰是参与了苏铭的盐税改革的,拣起来就能用。
二章相争,把人都伤了,她只要正常对待都能安抚人心。
步骤也都想好了:先北后南。
钟源认真地说:“不能这么讲!你可用的人才,比起太祖太宗时如何?他们当年那么多能臣辅佐,如今还不是……”他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公孙佳道:“当年的旧人还有些在的呢,你我说起来还是太宗朝的大臣呢?有用吗?”
看到她情绪低落,钟源又转了话题:“无论如何,现在你要立起来!否则……咱们就这么与南朝耗着?”先是章嶟,章嶟死了是章砳,章砳你难说他好或者是不好,但是他不但有霍、梁,还被南方士人包围着!钟源愿意与南士分享权利,却不愿意被南士压一头。
公孙佳道:“最后还是要打一打的,又要与霍叔父对上啦,我想,他现在的日子应该很难过。”
钟源道:“他与我们不太一样。”霍云蔚更死心眼儿,钟源心里有外家,更有整个贺州老乡的利益。
公孙佳道:“顶多再挨点骂,我挨习惯了。还好,嫂嫂她们没有更生气。”延福公主已开始为儿子操持了,湖阳公主女儿一家没了,自家现在又乱糟糟的,也没心情怄气,平嘉公主亲家被自己侄儿给杀了,都不知道要怨谁。
一地鸡毛。
钟源道:“回去吧。我送你。”
公孙佳与他两个慢慢往外走,公孙佳道:“还记得那天晚上吗?你背着我。”
钟源道:“当时不曾想,你会有今日。”
公孙佳道:“我也未曾想过,在那之前,我连自己什么时候死都不去想的。”
两人说着闲话,绕过一道门,妹妹小跑着迎了过来:“阿娘,舅舅!舅婆她……”
钟源道:“没事儿,别想太多。这是谁?”他看到了妹妹身后一个高个儿的年轻男子,长得很好看,一双桃花眼。钟源马上警觉了起来。
公孙佳看了一眼道:“哦,他是妹妹带回来的人。东方狐。”
“瑚琏?”
男子轻笑了一声:“狐狸。”
他娘的!钟源心里泛起一股不喜,哼了一声。妹妹被他哼得莫名其妙,说:“这名字有来历的,刚好出生的时候打到了只狐狸嘛。”
钟源磨了磨牙,说:“想来是将才?”
“嗯。”
钟源放软了声音问妹妹:“你爹也这么说?”
“嗯……阿爹说,年轻人,要再磨炼磨炼才好。反正接下来不愁仗打。”
钟源心里舒服了:“年轻人,是得磨炼磨炼。好啦,接上你娘,回去吧。”
“哎!”妹妹闲不住,上前挽了公孙佳的胳膊,低声问,“舅婆还是不高兴是吗?”
“怎么可能开心呢?这座江山,她也出过力,弄到现在这个样子,她心里怎么会没有遗憾?甚至恨意?”
“那,那怎么办?”
公孙佳道:“什么怎么办?把章旦的头给雍邑送过去。”
内部就是否要举行燎祭朝廷了一场辩论。
公孙佳认为彭犀等人建议,国号为雍,现在连雍邑都不在自己手里,这不搞笑呢吗?她也不想现在就过份的刺激舅母她们。
公孙佳道:“我还不是天子。”
彭犀与单良心中怏怏,彭犀认为应该“正名”既然已经说了不当章家的臣子了,而且这一年多以来百姓归附,为什么就不能祭天了?你得打起旗号来,有人望风归降的时候才有得说道。再说了,你行了燎祭不就是了吗?
单良更是对公孙家一片热炭团一样的心思,他很不理解公孙佳的畏手畏尾。现实摆在眼前,章旦一平,收拾收拾就是杀回去把章碛拉下龙椅了,到时候总不能没个名号吧?你让章碛降什么呢?你弄完了章碛还有章砳,那就没完了。大不了天下一统的时候你再祭一回天嘛!
最后讨论的结果,乃是先拿章旦的头做了一场法事,祭奠了京城变乱的亡灵。再将章旦的脑袋转手送回雍邑,以示最后的切割,为章氏的朝廷尽最后一点义务。公孙佳再下令妹妹之前率领追击章旦的兵士回归雍邑去听“朝廷”的指挥。因为他们名义上还是旧朝廷的官军,是妹妹在尽最后的义务。这群货也是“谁带的兵像谁”,当时散了,跑出营地转了一圈又原封不动地回来了。与熊孩子玩游戏那种耍赖的心态完美地契合了。
然后再举行燎祭。
拿到了章旦的脑袋,上至太皇太后,下至京城逃难过来的流民无不拍手称快。快意之余还要再啐两口,骂一声“杀千刀”,恨意更浓的还要骂“断子绝孙”。
行宫里,章碛还戴着孝,分辨了一下发黑的人头,说:“示众吧。”然后很和蔼地问赵锦:“丞相可好?”
赵锦虽然年纪一把了,仍然十分精神,担了个来送头的使者。她看着这个小年轻跟她面前装镇定心中十分好笑,章碛经历也算丰富了,丰富的经历也确实增长了他的一些见识,他倒是能发现问题,却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赵锦不卑不亢地先回了一句:“敝上已非丞相。”然后才说公孙佳现在还好,正在收拾章旦那一路逃命留下的烂摊子。他的溃兵,他对沿途的破坏,以及对曾经收留过他的人的处理。公孙佳奖励了擒杀章旦的头人,没有问罪公公只是容留过章旦一段时间的人,只是对曾经给章旦提供了粮草、兵马的人予以惩戒。
章旦的溃兵有部分是京城的守卫,有部分则是无业流民、游手好闲的混混之类,这两类也是区分对待的。士卒,另行编队,也不重责,但对有官职还陪着章旦疯的,有一个算一个治起来毫不手软。
总之,层次分明,很符合她的一贯风格。
再有就是善后了,恢复生产是必须的。乱军过处必然有损,因此受到损失的百姓要有减免税的措施——不减他们也拿不出什么钱粮来了。因此受损负债卖身为奴婢的,官府出钱赎回,务必不能减少良民的数量。等等。有被乱军挟裹的人,开了条子许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等等。
章旦与章嶟一样,逃命也没忘了带金银珠宝,熊孩子妹妹直接分了一半给献头的首领,拿了另一半回来交差。公孙佳也不好骂她,分了一半让熊孩子犒赏三军,另一半就用来填窟窿。
章碛微微怅然,挺能干的一个人,可惜就这么走了。他试探地问公孙佳接下来有什么计划,赵锦也很坦率地告诉他:“现在敝上应该已经行完燎祭了。”然后拿出正式的文书,算是通知章碛。
章碛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既然拦不住,他也没有再当面责问赵锦。事已至此,他更加希望可以与公孙佳联手,把南边那个章砳给干掉!那个才是他的腹心大患。赵锦此来却不是为了这个的,她说:“这不是在下可以做主的事情。”便告退了。
章碛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是可行的,他想了一下,召集了容逸又命人请来赵司翰,这两位曾是昔年的丞相,想必会有更好的办法。
容逸与赵司翰面面相觑,心道:你还没看明白?赵司翰就更是懊悔:当年三个皇子,为什么不好好教一教?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两人都没有对章碛当面挑明,而是说会与赵锦谈一谈。看到章碛一副放心的样子,两人不知是该心疼他,还是心疼自己。论理他们都是老鬼了,该心疼天真的年轻人,想到自己的一腔抱负、想到天下的百姓,又觉得自己真是太可怜了!
出了行宫,赵司翰道:“去见见文华?”
容逸道:“本就打算见她的。”
赵锦在雍邑的宅子都还没被没收,也是奇景了。容逸、赵司翰与在雍邑的几位京派望族的话事人都到了,再见面时感慨万千——赵锦越活越精神了,谁能想到,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妇人还能跑这么一趟呢?
她还与他们平起平坐。
容逸等人还要顾及身份,再确认一回:“果真没有转圜余地?果真是敌国了?她真的已然自立?昔日君臣之义,就这么断了吗?”
赵锦道:“是要敝上为臣?敝上也曾为臣,可君呢?要拜哪个君啊?你们还想做左右逢源的忠臣吗?再扶立一个庸主,再小心伺候着,再担着所有的事儿,再来乱一回?怎么从京城逃出来的,都忘了吗?这年月,庸主安排不好天下事。别跟我抬杠说英主,你们的英主在哪儿呢?”
容逸问赵锦:“如果我们愿意遵从天命,又如何?”
“顺天应命,那不挺好?”赵锦说。
容逸也跟她摊牌了:“这事太大,你得说明白。”
赵锦道:“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呀!她什么时候没有成算,什么时候骗你玩儿了?再给你们说句实话,你们有多久没有收到下面的公文了?”她一口气报了七座城的名字,“都已闻风献城了。郡守还是郡守、县令还是县令,该抚民的抚民,该征粮的征粮。”
赵司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我来的时候,”赵锦说,“他们已献城,自然不会再给你发文书啦。敝上让我把这个消息先告诉你。”
容逸与公孙佳是有默契的,也一直在配合,但他仍然坚持要赵锦给一个明确的说法,赵锦道:“我在行宫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国书都递了,人头也交了。刚才对你也说得很明白了,一切如旧!她之前请走章嶟的时候,何曾损害过大家?咱们现在还有得‘损’吗?是咱们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既有兵马,又能把道理和利害都看得明明白白的,还不会趁机把咱们当肥羊给宰了,又能安排好大家,你们说是不是?”
几人早就有预感,且私下与交好的人不知道说过多少回了。反正,他们不能让南朝得势,既然如此,那谁当皇帝确实也没什么区别了。再说了,换一个人当皇帝,说不定就此转运了呢?
直到此时才有人想起来:“可她是个女人呀!”
赵锦斜眼看他,这个人赵锦也认识,谢普。她笑道:“您终于想起来了,要么,让她走,咱们拜您为主?”
容逸道:“莫说气话!”
谢普道:“不是我多事,可这礼仪怎么弄?元铮呢?他算什么?后嗣怎么立?她只有一个女公子呀。还有七庙……这……后宫……礼法……”
赵锦道:“现在想后宫是不是太早了点儿?先把眼前过下去吧,再等等,梁平该来叫你起床了。再说了,非得照着旧样子来?制订礼仪这不正是诸位的长处吗?真要让别人把一切都做完了,要咱们有什么用?看看,看看,这里还剩几个人呐?!还等着别人来求吗?!换一个人,不会这么需要你们的!”
赵司翰想了一下,赵锦后来说的这些话倒真是为了大家着想,他的心也软了些,说:“也罢,我去劝太皇太后。”
赵锦压住了他的袖子,姐弟俩眼神交汇,赵锦的心也软了,当年她也曾求过这个弟弟的庇佑。她说:“别自己去,叫人记下来了,好看么?让王济堂去劝,那老货,心里明白着呢!你只要对他说,太宗的血脉会被保全,章嶟已经死了,公孙不会报复到别人头人,他是会做这个说客的。你劝,不如他劝。”
赵司翰道:“几乎忘了还有这个人啦,好,我去找他。”
容逸当机立断:“那就这么定了!”
游说太皇太后是很无趣的一件事儿,她与章碛一样,至今仍然是有个合纵连横的想法。被王济堂说明了,才如梦如醒:“原来她是想干这个事?!她怎么能呢?她一个女人家,这心是不是太大了点?”
王济堂道:“娘娘!”怎么这个时候还跑题了呢?他把太皇太后的魂儿给叫了回来,对她说:“她怎么想的,咱们也猜不到,咱们只看自己好不好?”
“好,你说。”
王济堂道:“上皇已然驾崩了,可三郎还在,咱们说他是伪帝,他有土地有兵马。咱们现在是被两面夹击,公孙要南下,咱们在路上。三郎更不用说,他现在也够不着公孙。已然有人献城降了公孙了,唉……”
太皇太后垂泪道:“我怎么就不死在京城了呢?死在那里,好歹不用亲手把玉玺交出去啊!你让二郎怎么办?”
王济堂道:“落在公孙手里,比落在三郎手里下场要好。”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取舍”。害!当初还给公孙佳当老师呢,人家倒好,是真的能舍,也是真的能取。
太皇太后想了一下,问道:“公孙佳当真决意要反?”
“要反也不必迎您过来,也不必接着二郎了,路上一只枕头就能送娘娘上路了。那时雍邑群龙无首,又深恨章旦、上皇,她登高一呼,又何必多生以后这些事呢?”王济堂小心地给太皇太后分析。
太皇太后道:“那是碍着她外婆,她外婆,唉……你要我死后怎么见太宗啊?”
王济堂道:“保住太宗的祭祀。三郎得势,太宗的祭祀恐怕也没有您的份儿。”
太皇太后严肃了起来:“还有我儿。”
王济堂道:“您在乎的,是他们一句话的事儿。您想想双方的性子,谁更能善待您?”
太皇太后道:“罢了,去请二郎过来吧。”
章碛被太皇太后召来,并不知有何事发生,他仍然在琢磨着合纵连横。被太皇太后说了,才大惊失色:“怎能如此?”
太皇太后道:“降了吧,大家面上都好看。你的姑母们也能庇佑你,撕破了脸就什么都没有啦。”
章碛还想挣扎:“世上难道就没有忠信之臣了吗?容逸怎么说?赵司翰呢?贺州那些老人呢?”
王济堂躬着身子说:“他们说,怎么着都成,相处几十年了,彼此还不知道么?都是贺州出来的,都是自家人!谁当头儿罢了!”
章碛惶然无计,道:“那我呢?”
王济堂道:“既然他们要体面,咱们也就可以讲条件。”也是正常的前朝的条件,章碛算是“国宾”,不称臣,仍然保留他的仪仗、保证他的待遇。
章碛道:“那,要怎么做?”他就没投降过。
王济堂道:“召集大臣,写国书,让大臣们议礼,派使者与赵锦去见公孙。”
章碛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你去办吧。”
王济堂还真办成了这件事儿,他出面比赵司翰要有用得多,史官记下来也显体面大方。
太皇太后、章碛同时临朝,向大臣们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许多人心里都知道一定有这一天,真正听说了之后还是喜上眉梢,看得太皇太后一阵心酸,又想哭了!当下选定容逸作为使者,与赵锦一同去见公孙佳。
容逸心道:这一趟是一点也不辛苦的。赵锦带来有人献城的消息之后,容逸马上就下令各地汇报。得知公孙佳派出赵锦的同时也没有闲下,她正缓慢地向雍邑行来。她没有像之前出兵时那样选派元铮长途奔袭,而是一步一步缓慢推进。
北地原就是她经营许久的地盘,不知有多少官员是经过赵锦的教导的,又不知有多少官员是原本晋升无望被她提拔的。当年京派与南派互相扯皮的时候,公孙佳的势力范围内不知收留了多少夹缝里的人。
一路献城的不说,还有弃城而逃员,又有不献城被百姓、士绅绑了的地方官。抵抗也是有的,但都不激烈。公孙佳有一条好处,她从来不屠城,拿下了城池之后再给城池里安排得好好的。不愿意留的,给路费送你走,也不杀你,也不杀你的家人。然后她在城池里重开学校,选拔能者为官做吏。征粮时给百姓留下口粮,征兵时也不随意拉伕。
所以容逸不用走想象中的那么长的路就能见到公孙佳了。
公孙佳现在过得还挺好,除了每天到常安公主院子外面站一站,再没别的什么烦心的事。
这一天,接到容逸到来的消息,她很高兴地去见老朋友。
容逸气色也还不错,见到公孙佳也笑了:“你终于要回雍邑了。”
公孙佳道:“说了会回去的。”
容逸先与她谈妥了太皇太后与章碛的优待条件,公孙佳一点异议也没有。容逸又提到了雍邑官员的问题,公孙佳也与赵锦说的那样,并没有把他们全部清理掉的打算。公孙佳道:“只是人还有点不够,还会再挑选些各地英才共襄盛举。”
容逸道:“那是您的事了,我只想把之前没做完的事做完。”他还是惦记着他那个学校的计划。
公孙佳道:“只要能腾出手来,如今谁的手头都不宽裕,你知道的。我如今只能保住之前的官学生,给他们发些口粮,不致饿死罢了。”
容逸道:“只要你有心,总能挺过去的。”
条件谈妥了,容逸才递上了太皇太后加了玉玺、以章碛名义发布的诏书。这大约也是章碛发布的最后一封诏书了,诏书还是容逸写的,内容无外乎“连年天灾,上天抛弃了我们章家,我才疏学浅德行差点,干不动了,为了顺应天意,所以我不干了,体面退场。她一直很能干,大家都知道的,现在大家能够保全身家性命也是要感谢她的。家当都在这儿了,为了百姓免于遭受又一次兵火的摧残,我俩商量好了,我投降,她接管,你们该干啥干啥。”话都是场面话,谁退位也都说那么几句。随后是奉地图、并有户口等等。
公孙佳看了这封名为诏书,实为降表的东西之后,轻轻说了一句:“天命。”
容逸听到“天命”二字也是百感交集,这些年来他们都被这“天”折磨得够呛,他说:“只求上天不要再折磨我们了。”
“你说天命是什么呢?我近来在想,让天自己告诉我,什么是天命吧!如果我真的做对了,就让这天下风调雨顺。”
眼看他们越说越危险,彭犀果断地插言道:“还是余盛说的好,民意就是天命。哪怕有灾变,只要上下同心仍能度过难关,咱们就是。纵然没有灾变,内耗不止,也不是什么好年景,南朝就是。”
“彭公,莫慌,莫慌,”容逸安抚地说,又对公孙佳道,“佛喜欢你,天也会喜欢你的。”
公孙佳笑道:“但愿。”
她安排容逸先住下来,将章碛的诏书公布了出去,自己仍然是不慌不忙地行进,这一次先进就顺利得多。皇帝自己先降了,虽然只是半壁江山的皇帝,他在这半壁江山里仍然是有象征意义的。地方官员有急惶无计的,也有心内早就有底的,此时也都没什么抵抗的心思了。公孙佳这个人,你说她是敌国,其实她是个故人,还是个老上司。要说是自己人,那还真是自己人。
公孙佳一路收束兵马,怎么走的又怎么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支大军。
章碛亲自到雍邑城外迎接,公孙佳也不能托大,被妹妹扶着,下车来与章碛见礼。章碛的背后是一群表情各异的雍邑官员,有欣喜的,那是余盛等人,有凑热闹的,那是贺州纨绔一类,还有矜持含蓄的,多半是京派官员。
章碛要拜,被公孙佳扶住,她的力气不够,妹妹又从旁搭了把手,把章碛给提了起来。
公孙佳待章碛很客气:“您辛苦了。”
章碛道:“我有什么好辛苦的呢?总算解脱了。都是贺州出来的,都是自家人!谁当头儿罢了!”他倒记得住这句话。此言一出,后面官员里就有人喝了一声彩:“说的对!”容逸转脸望去,依稀是个贺州纨绔的模样!
话音刚落,便有人大声叫道:“谁与她是自家人?有逼迫自家人的吗?”
有人不同意了!
第319章 天意
大好的场合,本来就是走个过场。章碛表现出自己知进退,公孙佳表现自己谦卑,各方势力表示理解与支持。再来几个吹捧的,皆大欢喜。
偏偏有人来搅局!好些个人脸色都变了!章碛有一丝宽慰又有一丝担忧还有很多的害怕,混合成了个扭曲的表情。他看了看公孙佳,却见公孙佳脸上一点异样也没有,只是循声看了过去。
公孙佳并不惊讶,没有人表示反对她才要担忧呢。本朝这么些年,太祖在位的日子最长,他和太宗加起来占了一多半的时间,那可都是厚道人、过的都是好年景,若没有几个忠臣义士反而是奇怪了。想来太祖太宗的人缘不至于差成这样,也不至于只有一个霍云蔚还在死守。
说话这人公孙佳也有印象,是个贺州老乡。姓鲍,好像是叫鲍信。此人的家族不算特别显赫,开国勋贵的好处是拿到了一些,又与钟、纪、朱、公孙这样的人家不能比。到得此时,反而是他站了出来!无论他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这个时候的这个人都是比较讨公孙佳喜欢的。
公孙佳的耐心也就足,道:“你要怎么样呢?”
“我没什么本事,有的不过是一颗忠心而已!倒是你们!食君之禄不能担君之忧!你们高贵厚禄,国之贵戚,就是这么对待太祖太宗的后人的吗?公孙佳,你这样对得起太祖太宗吗?当年你爹还是……”
余盛大怒,当场跳了起来。他是比所有人都积极盼望公孙佳自立的人!不是因为那个是他小姨妈,不是因为那是个“书上写的最后的胜利者”,不是因为他这么做能得到很大的好处,而是因为他余盛是亲民官!他知道老百姓这些年过的是什么苦日子!什么生产力生产关系之类,他这个学渣是弄不太明白的,但是也知道这会儿搞民主共和是啥用也没有的。奴隶社会也有民主呢!他又没办法搞个工业革命,他认了,他现在就要一个人能站出来,不去管所谓的“忠义”名声,只求这个人能够给百姓提供一个安定的环境!
余盛是所有人里最讨厌拿太祖太宗来说事的人,他破口大骂:“你装什么大瓣蒜呢?朝廷议事的时候你怎么不跳出来反对?非要这个时候露一脸?还太祖太宗?他们喜欢子孙自相残杀?喜欢哀鸿遍野?喜欢生灵涂炭?喜欢天下大乱?哪怕洪水滔天只要天下还姓章就可以?”
“别他妈的再有为了给儿孙省口吃的自己绝食饿死的老人了!别他妈的再有因为养不活被卖掉的孩子了!别他妈的再有被溺死的婴儿了!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你他妈的一点‘美名’,是他妈的别人全家的命!”
余盛愤怒的声音在空中回响,嘶哑劈裂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们土里刨食还要纳粮供养你自己饿肚子的时候你在干嘛?他们卖儿卖女还要供养你享乐的时候你在干嘛?啊?!能得你!你家太祖还是前朝的百姓呢!”余盛开始口不择言,“咋?自己过不下去了就造反,自己是人上人了,别人就活该去死,还不能吱两声?你咋不上天呢?哦,你这年纪,怕是连苦日子都没见过吧?我他妈跟这天灾忙活了十年,我从山里拣等死的老人,从河里捞投水的青年,育婴堂里塞满了孤儿,你都干什么了?抄着手来等吃的,你个吃白饭的还吃出优越感来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呸!”
类似的话余盛对公孙佳说过,哭得满地打滚儿,他那么浓烈的感情公孙佳不太能够理解,公孙佳只能理解“不能让百姓过不下去,现在百姓确实很苦了,得给人活路”之类的。而她周围的人里,大部分与她差不多。但是余盛这番话却是发自肺腑的诚恳,态度最能打动人。容逸等人无不恻然,连叫好的贺州纨绔也被这语调感动得开始抽鼻子,决定以后家里人管着叫不许大开宴席浪费的时候听一听话。
公孙佳没有拦着余盛开腔,余盛开始的时候跳得太快,后来是因为让他这样骂一骂也没太大的关系,不挑明了,还有些人云里雾里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光景呢!目前为止,说的这些还是爱民之心,再说下去就要骂“统治阶级”了,眼见他快骂出更离经叛道的话来了,公孙佳急忙阻止了,道:“来人,把他搬走!”
薛珍急忙带人把余盛抬到了一边,余盛扭动着身躯挣扎,被薛珍盖住了嘴:“小郎君,大好的日子,少说两句、少说两句!”把他一股脑给抬了下去。
容逸赶忙出来打回场:“请二位入城,些许事务稍后再提。”
鲍信责问的话被余盛打断,气势一歇,但仍然说:“你们自去热闹!我只认太祖太宗为君,见不得他们的子孙后代这么没骨气!更看不下去诸位这么没有骨头!”
容逸喝道:“你待怎的?”你还能阻止了不成?周围的侍卫们警惕起来,刀已出鞘——公孙佳遇到过不少刺杀呢。
鲍信眼带轻蔑地看了护卫们一眼,仍然昂首立着。
公孙佳毫无愠色:“好,我送你走。要通知周廷来接你吗?”
“我找霍相公!”
“请便,不必知会我。你的家小、财产、奴婢都可以带走。见到霍叔父,帮我带句话——与一群虫豸在一起是治理不好国家的,”公孙佳说,“我懂太祖太宗品性高洁,如果还有人想要与鲍信一起,只管去。人各有志,我不阻拦。相识一场,还请诸位保重。”
这么一着,倒把人给整不会了。容逸等人要感叹她确实有度量,鲍信等人能说的也就只有“不念旧情”以及“假惺惺”、“沽名钓誉”之类的,再次开骂也没了一开始的气势。
公孙佳一笑而过,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入城。
公孙佳入城之后,先入宫拜见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回天乏术,性子也没有常安公主那么倔犟,讪讪地与公孙佳见了礼,而后问道:“要我与二郎搬往何处?”总得给新君腾地方吧?
住处都被容逸与彭犀商量得明明白白的了。雍邑新建的时候规划得十分周详,本身就有不少府邸,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为了皇室预留的。但是皇室后来再也没有过来,只有少数几个宗室被家人安排到了雍邑来混个资历之类。因为不同的级别有不同的规制,王府的规制一般人也住不了,闲了几座,就由太皇太后与章碛挑选,选中哪个就是哪个。
现在也不急着搬迁,一是大典还在筹备中,公孙佳总得经过一个大典才好正式入驻。二是急忙赶人显得不雅,三则公孙佳在雍邑也有旧府邸,许多东西都封存在那里,搬迁也需要时间。最后,公孙佳认为最重要的是,她第一要紧的是安抚上下,而不是自己显威风。
进了宫,拜见了太皇太后之后,她没有在行宫中多做停留。
出来之后先是拜见赵司翰等在雍邑的长者,然后是见余泽等留守的武将,接着是发布安民告示宣布:一切如旧。
最后才是回到旧府里,与心腹以及容、赵等来拜访的人作一番长谈。
以前,公孙佳可以衣着随意地与这些人面谈,这个时候就要穿得正式一点。回到府中之后,她虽然换掉了身上累赘的礼服,仍然换了一套带了绣纹的紫衫,头发也挽了起来。此时余盛已经被抬下去收拾干净了,也赶了过来。
这会儿这熊孩子脸也洗了,衣服也换了,跑过来要见姨妈。公孙佳换了衣服,说:“跟我出去见客,这回不许再胡说什么了!你再说瓢了嘴,被人忌讳上了,我都不好救你!”如果不是看着长大的蠢外甥,这货说的那点出格的话,公孙佳都要怀疑他脑子有问题了!
余盛被骂了也不生气,跟妹妹对着互相扮鬼脸。公孙佳道:“说你们呢!都听好,无论对谁,只要不是敌人,都要礼貌一些。”
余盛哼唧了一声:“就怕有些人会蹬鼻子上脸哩!”
公孙佳道:“你有官有权有势有威,又不是软柿子。礼貌一点能怎么样?”
妹妹说:“我懂了!老虎不用随时露出爪牙,兔子才喜欢呲牙。”
公孙佳没好气地说:“民,水也,水是会流动的。你不处卑,水就不会流向你。官员更是水,他们不但会流动,还会兴风作浪。所以,对他们一定要保留一点礼貌、一点敬畏。一个家族能存在数百年,必有过人之处。学习他们的长处,别学那些窝囊毛病。”
您是这么教孩子的吗?我他妈还以为你要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余盛泪目。
妹妹比余盛还要熊,她说:“是!不过,天命在咱们,咱也不用怕他们!”
公孙佳还没说完:“你还挺高兴?还挺得意?哪里来的什么天意?如果真有一个意志,你才要害怕!你怎么知道祂不是喜怒无常的呢?不要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今天喜欢你,明天就可以不喜欢你!知道章昺吗?他就认为自己是礼法所认、天经地义的君!章嶟也以为他是上天厚爱的幸运儿!他们都惨死了!”
元铮递给公孙佳一枚玉佩:“慢慢说。他们能听得懂,妹妹,你要听不懂,就让普贤奴多给你讲讲‘天意’。”
余盛赶忙说:“天意,就是规律,也是民心。”艾玛,穿越时间太长了,定理复述不出来了,回去得好好想想怎么说。
公孙佳顺手挂在了腰上:“太祖太宗英明,不止是天纵,他们长在民间,知道人间疾苦、知道人情世故。章嶟与先帝就不知道这些,我也不太明白,咱们吃过的苦比起他们差远了。这门功课缺了就是缺了,只好想办法糊弄一下自己,想法从别的地方弥补一些了。你没事儿再跟普贤奴转转,知道知道点难处也是好的。”
妹妹乖巧地答应了下来。
元铮道:“他们该等急了,走吧。”
公孙佳笑道:“好。”自然地牵起了他的手,手杖也没拿。
钟源、容逸、赵司翰、谢普等都是老熟人了,余泽更是自己人。彼此都知道各自的本事与立场,也就省去了许多的客套话,容赵等人恭喜几句,就开始说他们已经拟好的礼仪制度。
公孙佳道:“你们是行家,我就不多管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从俭。现在不是奢侈浪费的时候,应该共体时艰。我知道,我就是最大的难题,妹妹也是个小难题,不必现在就拿出个生硬的套子来。有个大框,定下名份就好。其他的,不急。”
赵司翰正色道:“还是有些急的,只有正名了,才能与章砳分庭抗礼!细节可以先不争论,名必须要正了。”他也有一套见解,不但是公孙佳全家的全套子礼仪、安排之类,朝廷的官员也得有个说法。
公孙佳道:“我正要说这个事儿。一体留用,再徐徐升降,选拔新人。”她给出了用人的方案,原有的对她表示投效的官员要有回报,她原本的属官是要犒赏的,这倒不冲突,因为经过一场变乱,空缺多得是。赵司翰、容逸、钟源等都还是原职,公孙佳又把彭犀给塞进了新的政事堂,这样政事堂现在有三个人,勉强够用了。
各部、各衙按照利益的原则分配,贺州与相府旧人掌握了绝大部分的兵权,京派势力大减,在文官里也只能勉强占到一半,另一半就被以彭犀为首的原相府势力占据了。饶是如此,由于人少,还是有不少的空缺。
公孙佳委任容逸兼掌礼部,加赵锦为侍中兼任礼部侍郎,以二人掌管学校、科考、以及官员的文化培养。赵司翰还掌吏部,单宇做他的副手。并且再次宣布——境内的考试、选拔,不停,学校不停课。
财税方面,凌峰是一把好手,公孙佳担心她的经验欠缺,让她做个侍郎,让余盛做了这副都留守之外也兼任侍郎,户部的尚书是暂时空缺的。彭犀兼常工部。兵部尚书还是分给了贺州派。
谢普分到光禄,钟佑霖拿到了宗正。汪斗掌着副都的防务,而宫城的防务则交给了荣校尉,荣校尉又在枢密府里兼职。
单良思忖再三,婉拒了公孙佳让他参与政事堂的建议,领了个侍中的衔。他这个侍中又与之前那种无用的头衔不同,总是时时可以见到公孙佳的。
公孙佳的家人们就有点复杂,她家祖宗七庙都凑不全,亲爹倒是有的,亲娘又是改嫁的,赵司翰十分庆幸之前与钟秀娥离了婚,否则此时又得是一地鸡毛了——他可不相信所有人都欢迎他做新君的继父。又有乔灵蕙与丁晞,说他们与公孙佳有关,他们又不姓公孙,说他们无关,又是公孙佳的血亲。赵司翰就建议,不以皇室的封号给他们,另从爵位里寻个差不多的封。比如乔灵蕙,就封为夫人,丁晞,给他个国公。公孙佳看“夫人”不顺眼,给乔灵蕙也改做了公爵,给姐夫余威一个光禄大夫。
原本章家的一切人员待遇都予以保留,公主们还是用的公主们的仪仗、俸禄,钟英娥还是王妃的待遇。钟羽是说过继给了公孙佳早亡的姨母,公孙佳把这个名号也给他保留了下来。钟秀娥是太后,太后的属官用点亲戚。宫廷旧有的职事也还先用旧人,公孙佳啥“后宫”也没有,家里就那几口人,原来行宫里的人还是公孙佳亲自选的,够用了。
妹妹自然是继承人。她倒好办,不叫“太子”也没关系,叫储君也行,叫皇嗣亦可,或者直接称呼东宫。元铮的称呼就不太好定,现在含糊地称他做“殿下”。公孙佳道:“你们忒不痛快了。”把骠骑的名号给了元铮。
赵司翰道:“照惯例,国号要么是故土,要么是旧封。您觉得号称‘雍’如何?”雍邑是公孙佳建的,现在看来都城也是雍邑,他觉得这样很合适。
公孙佳道:“可以。”
果实瓜分完毕了,面上的礼仪也有了,容逸就想告辞去办这些事儿。
公孙佳却双手一拍:“好了,现在可以说正事了。”
容逸问道:“什么事?”
“天下。”
“诶?”
彭犀此时才登场,说:“半壁江山,诸位不会就满足了吧?”
公孙佳他们之前过规划,先北后南,北这已经拿下了,该往南推了不是?赵司翰道:“现在恐怕……”有点难。不过他认为自己对军事不是特别的了解,又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公孙佳道:“国力不足,所以要休养生息。”
赵司翰松了口气,说:“正是。”他到了雍邑之后对北方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得承认,公孙佳把这一带治理得很好,但是,治理得再好,也是经过了十年灾变的地方,积累非常的薄弱。如果要动大军,是一个非常大的负担。休养生息,他认为可行。
元铮千里追杀梁平的时候,即使当时能够诛杀梁平、章嶟,朝廷对南方的控制力也已经被大大的削弱。哪怕当时章明没死,又或者钟氏没有受损,大家依旧维持着章家的统治,南方也已经离心了。依然是需要用心经营,甚至是围剿割据势力,只是少了一个南方的小朝廷,看起来会比较容易一点罢了。
“攻占”与“统治”从来都是两回事!
公孙佳十分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赵司翰等人迅速与她达成了一致,公孙佳的计划是,先用至少五年的时间恢复北方的生机。然后要恢复旧京,积蓄力量,以旧京作为南下的大本营,因为雍邑比较靠北,还是旧京的地理位置更方便接下来的战略。总不能接下来五年还是大灾吧?即便有灾,这么着也能扛过去了。除非老天想把所有人都饿死,否则,这样还是能够扛过去的。
公孙佳希望的是囤田、不再增加租赋、官府要尽可能多的承担起责任等等,将整个自己控制的范围当作一个整体来规划。彭犀又提出了一些补充,比如要限制酿酒,这玩儿消耗粮食,这是不行的。公孙佳道:“这些你们去议。”
军事上,还要精简一下军队,选老弱残疾者囤田去。这回选择的地方不再完全是边境,还有旧京附近以及与“南朝”交界的地方。旧京也是膏腴之地,军囤并不全占,掺杂了一些愿意回归的旧京的人。统计户口,如果原来是旧京的人,他们原有的田地可以保留,这个雍邑有旧档,可查。主人死于战乱的无主之地,由国家收回分配。这个细则由枢密、兵部、户部协商。
公孙佳还说:“如果还有疏忽的地方,务必要提醒我。”
各方利益都照顾到了之后,容逸等人也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容逸等人走后,小秋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说:“君侯……呃……”
公孙佳道:“称呼而已,不必改得这么早,说吧,什么事?”
小秋来报,除了鲍信,又有十三人执意要南下,小秋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下来了。鲍信是带着家眷的,另外十三人里有七人也带了家眷,剩下六家要么是兄弟要分家不愿意走、要么是老婆死活不同意跟他投章砳、还有爹娘觉得儿子脑子坏掉了的。
公孙佳道:“答应了别人的就要做到,让他们走。”
小秋道:“好叻!我还接着盯着他们!”谁知道是不是装着决裂的呢?
公孙佳笑笑:“去吧。”
直到此时,公孙佳才对元铮和妹妹说:“咱们去看看舅母吧。”
常安公主依旧不肯见她,让钟黎带出话来:“我也不恨你,我也过不去心里的坎儿。我从贺州出来,现在只想落叶归根依旧回贺州去,只当这几十年是做了一场大梦。你们要是心里还有我,别让我等太久。”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公孙佳只能又悄悄地回家。家里,钟秀娥正在等她们,钟秀娥本来应该开心的,她又有太多的遗憾与顾虑,迎上来就问道:“怎么样?”
公孙佳大大地吐出一口浊气,道:“干呗!”
元铮派人一路“礼送”鲍信等人出境,人还没送到边境上,容逸等人择的吉日便已经到了。
公孙佳再要求“从俭”,礼服也还是要新做的,驾辇的制式有,但是新朝新气象,一些应和五行之说的细节还要调整。好在雍邑本来就存的全部的仪制,工匠也是现成的,修改起来也顺手。堪堪赶在了新年之前完成。
登基、祭天、改元,一气呵成,公孙佳搬入了行宫里。
这座由她督造的宫殿,如今成为了她的住所。她家一共这几口人,也没有什么“后宫”。容逸、赵司翰迎奉她做主君的时候考虑的是“天下大势”,认为可行。到了这些细节上,又开始装聋作哑。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那是男帝的事儿,女帝也这么配?
罪过!罪过!
他们宁愿给公孙佳选等量的女官来协助她处理政务!
不过应该给妹妹选择出身优秀的年轻男子做丈夫这件事,得尽早提到日程上来了!帝国需要继承人!
公孙佳倒没想要什么“后宫”,“天下”就足够她忙的了。前朝还是前朝,“后宫”还是照着公孙府的格局来,多余的院子闲着就闲着。容逸见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拿手的麻烦就来了——大正月的,南朝那边得到了公孙佳这里称帝的消息,霍云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章砳也是一股气横在心口!南朝遣使下了国书来切责!
容逸的任务就是与这位使者接触。使者是南方士族里的一位饱学之士,当年征他入朝的时候不幸遇到他死了亲娘,他要守孝。这人是个大孝子,自然也是个忠臣,十分看不惯公孙佳的所作所为。不但带来了霍云蔚苦口婆心的劝阻,自己还准备了长篇大论要骂上一骂。
就搞笑!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当皇帝呢?她当皇帝了,岂不是要淫乱了起来?她的丈夫也不是个好男儿,哪个好男人愿意当赘婿呢?
还有他们的出身,卑贱。人品,忘本!
容逸预料到了来使肯定没什么好话说,没有马上安排他见公孙佳,先给人扔宾馆里住着,探一探脾气。试探的时候,容逸带上了余盛,因为他觉得余盛有时候还挺有用的。
两人到了宾馆,彼此通报了姓名。使者先不骂公孙佳了,他开始数落容逸:“令先人蒙羞!首鼠两端!忘恩负义!”
容逸丝毫不觉羞愧,乃因世族自有他们的一套理论:“天下本无主,唯有德者居之,我不过是顺势而为。”
“公孙佳何德何能?”
“保境安民,诛灭叛逆还不是德能?”
“她自己不就是个大大的叛逆吗?!”
余盛这人也挺奇怪的,他不觉得“叛逆”是个坏词,叛逆期听起来还挺酷的,不过这个使者的姿态也太讨厌了。他就直接呛了:“贵国霍丞相是忠臣了吧?你不还是照样要坑他?”这事儿这边都知道了,南朝争权争得厉害,南方士族发现梁平打仗可以,其他方面的脑子不太够用,想把梁平的兵权拿下来,有事的时候就让梁平就做个打手。霍云蔚一眼识破,把这事儿给叫停了。南方士族就说霍云蔚“擅权”。
使者道:“那是我国内政,与你何干?”
余盛道:“那你管我国干嘛?!话都让你说完了,真够双标的啊!”
不欢而散!
双方从正月吵到了二月初,南朝的国书还没递出去,妹妹时常能听到关于使者的汇报,烦得要命,对余盛说:“哥你不是很忙的吗?哪有功夫理他?让他滚!什么国书,也不收了!本来就是敌国!”
彭犀忙说:“不可不可,殿下此言差矣!这是要做给天下人看的!”
妹妹道:“对呀,告诉天下,咱们不吃他那一套!”
彭犀道:“不是这个意思。”
公孙佳道:“本来就有人觉得女人不讲道理,干不成事儿,你如果没有把他赶走之后的后手绝杀,就只能是将自己的喜怒无常、不可靠展露给天下人看。你有后手吗?”
妹妹低下了头,最好的后手当然是提一支大军。但是妹妹也知道,现在是要休养生息,不是继续生灵涂炭!尤其是不能让己方出现大伤亡。
公孙佳道:“请他来见吧。”
使者终于登上了大殿。
其时,他的心里已经充满了疑惑了——雍邑怎么可以是这样的呢?
使者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所居之地就是南方繁华之所,但是雍邑的气魄格局确实无愧于“京城”的定位,是他的家乡所不能比拟的,南朝的临时首都贺州比雍邑也差得远了。
更让他难受的是雍邑表现出来的生机与秩序!雍邑也是几个月没下过雨雪了,干燥,再这么下去又该是一场天灾了。现在正是播种的好时节,人们的脸上不免有些焦虑。使者北上的时候,南方的情况也不比雍邑好。
但是雍邑居然是有着非常良好的秩序的!官府在组织人力储水、掘井,人们各司其职,北朝的官员是和谐的。与之相较,南朝至今还没争出个高下,人人脸上带着个“乱”字。霍云蔚不是无能之辈,却不肯放权合作,又不愿让梁平只做个打手。难道他们就要给这二人白白驱使安排?
带着疑惑,使者更生气了——凭什么?你们凭什么可以这样?一群乱臣贼子!
大殿上,看到公孙佳的臣子数量居然没有南朝多,使者心道:果然是人心不附!
他也不叩拜,直挺挺地站着,昂起头来去看公孙佳。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公孙佳此时应该有五十岁了,但是看起来仍然是那么的年轻,她的面容像是不满四十的样子,白皙而秀美,身上是正式的天子礼服,使者发现这天子之服竟是合乎规制的!
如果把她放到随便哪一个庙里,说这就是星君,也不会有人怀疑,多半会把她当成尊神像来拜。冲这模样,香火估计还会挺好。
不行!香火再好也还是要骂的!
使者不卑不亢,也不称臣,只称自己来递国书却受到了慢待,这完全不是待客之道,可见公孙佳这里不谙礼仪,都是野蛮人。被余盛的歪理骂得多了,余盛回回说“百姓”使者在这上面说不过他,因为百姓确实已经很惨了,使者也学乖了,他转而与公孙佳的大臣们讲“礼”。
由礼而说到阴阳、五行、气运,这些东西余盛就完全听不懂了,容逸完全听得懂,这个说到最后,还是要落到“天意”上。公孙佳也是听得半懂,这里面细节太多了,她虽然不是个大外甥那样的学渣,精力也不在这个上面。
使者也看明白了,合着容逸是个行家,但是公孙佳她“不学无术”一如章砳——章砳对这方面也是半懂不懂。那就好办了,他专对公孙佳讲,你这样是不行的。不管南方是不是也有灾情,你这儿有灾情,那就是上天对你不满!哪怕对我也不满,也不能证明你是好人呀!逻辑正确!
使者说:“天灾频仍,这是上天意在警告阁下!”他不在乎这一趟的结果,只要能够辩倒了北朝伪朝廷,那就是值得载入史册的一件事。
他却忘了一点,余盛只是认死理,认“百姓”,余盛他姨妈是完全“不讲理”的。
公孙佳问道:“天在想什么,你又知道了?”
使者手指上竖,指了指:“已然有征兆。大旱,是女魃出!”
“天有话,让天自己告诉我!用不着猜谜!”公孙佳听不懂却看得明,这使者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论,用余盛的话说是唯心,辩论落到别人的逻辑里是危险的。
公孙佳是个务实的人,还是个从来不按牌理出牌的人。什么是天意呢?谁活到最后,谁就是天选之人,多简单!
使者瞠目:“狂妄!”
仿佛为了应景似的,外面一声惊雷,劈得许多人面如土色!
使者缓过神来,笑了,接着说:“如何?”
余盛跳了起来:“不如何!”他是不管小姨妈是不是立了flag,哪怕是flag那也是小姨妈立的,他得硬杠到底!
使者道:“天意……”
天渐渐暗了起来,天上乌云翻滚着自南往北而来——要下雨了。
“还能这样?!”余盛跑到了窗口,“要下雨了!”他跑出了大殿,挨了几下雨点,傻呵呵地笑着跑回来:“下雨了!”
单良也瘸着往外蹭了两步,道:“天意!”
公孙佳笑了笑,说:“不是这个意思也没什么。”
彭犀问道:“什么意思?”
“天同意我一统江山,我会去做,天不同意,我还是要一统天下,然后祂就可以承认现实了。”
赵锦道:“但愿这场雨也不要太大,不要闹水灾。”
余盛傻呵呵地:“不会再有大灾了。”
单良知道他有点神神叨叨的,打趣他:“你又知道了?之前怎么那么急的?”
余盛正色道:“那不一样!不能因为‘反正一切都会变好的’就对眼前的惨状别人的苦视而不见,总要做些什么!万一记错了呢?!我不会饿肚子,可有的人是真的会饿死!”
他就知道一些个调侃啊!比如“章硕真是个倒霉蛋,他死了之后,就没什么灾了,风调雨顺的”,这玩儿能信吗?万一不是呢?还不是得要一个能干的人出来整合力量,共度时艰吗?
公孙佳道:“那你还不去准备?”
“准备什么?”
“万一记错了呢?防灾啊!”
一群人忘了大殿上还有个南朝使者在!还是赵司翰把这倒霉的使者给拣了起来,说:“贵使?天意?”
余盛护着脑袋跑了出去,到了雍邑府衙,召集人来防灾。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居然有人特别的封建迷信,还劝他:“看来是要风调雨顺了,府君不必这么操心啦!哈哈,恭喜恭喜!”
恭喜你妹啊!余盛连踢带打踢人去巡河,又派人去守田地。百姓、河工们更实在些,赌咒的传闻他们知道了,仍然很关心自己的衣食之资,比较尽心地巡护河堤看护土地。余盛白忙了半天,不多会儿雨势转小,又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一夜才停,很好地缓解了旱情。
沿途听到百姓感谢老天、又有人在宣扬“顺应天意”,余盛也不提“封建迷信不可信”了,欢欢喜喜地去组织春耕去了。
第320章 谋远
雍邑直到很久之后仍然对这场雨津津乐道。
它出现得那么地富有戏剧性,满足了人们对“转折”、“刺激”的心理需求。它又是那么的讨人喜欢,切切实实地解决了当时人的需求。更当时人欣喜的是,经历了十年的灾变之后,老天爷终于不再掐着点儿的为难他们了,祂好像是一个恶作剧的孩子,终于玩累了,休息了。
而只要老天不是刻意地刁难,人总是能给自己找到活路。
以上,对公孙佳并不成立。
即便老天刻意刁难她,她也不带认输的。
天休息了,她也不休息。
余盛在雍邑忙前忙后了好几年,等雨停了又转悠了一圈确认春耕一切顺利,顺手断了一些鸡毛蒜皮争鸡打狗的小官司,接着就被提溜进了宫里。此时的他还是满心喜悦的,春耕顺利,就是一年好日子的开始。
天可怜见,这么些年他被“天时”给折磨成啥鬼样子了!完完全全地理解了什么叫“看天吃饭”,理解了农业生产的不容易。
他以前听说过“抗旱救灾”,以为虽然不容易但是还是能够做到的,等到自己上手才知道,人工降雨他没办法,顶多拜拜龙王!打机井他根本没机器,都轮不到他考虑“抽空地下水造成地表沉降”,因为有时候他连井水都打不出水来!能嫌弃封建迷信吗?嫌弃不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祭祀起到了一种安慰剂的作用。
现在好了,真的好了!
然而进了大殿,他不由心口发毛。公孙佳在上面坐着,旁边立着一个阿姜、下手坐着一个彭犀。彭犀的对面是妹妹,妹妹的下手坐着钟源。他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从小姨妈开始,都带着点审慎的味道。
余盛害怕了起来。
学渣就是这样的!
学霸被老师看着的时候,往往是充满自信等表扬或者是从容的,个别学霸还会有点不以为然。学渣哪怕被老师余光扫到了,都有种想钻进桌子底下隐身的渴望。余盛就是这么个学渣的状态。
除了妹妹,其他人都是长辈!看着他一路蠢到这么大的!
余盛紧张地给小姨妈行礼,公孙佳奇道:“你怎么了?”
余盛抹了一把汗,破罐子破摔了,眼神示意了一下三堂会审的架势:“阿姨,您有事儿就直说吧,这么着,我怕……”
钟源心道,在宫里敢这么说话,你这还叫害怕?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公孙佳哭笑不得:“又耍宝了!我问你,春耕怎么样了?”
“挺、挺好的!河渠水塘也积了不少水,这一阵儿都不用愁了……”说起本职工作余盛的信心又回来了,反正就是,只要到夏天不再大旱,今年收成一定比去年要好。又说了垦荒的情况,前两年从京师流落到雍邑的一部分人已始安顿下来了,他也开始筹划招募一些愿意回到京师的人。
公孙佳耐心地听他说完,问彭犀:“如何?”
彭犀赞许地点头:“很好。”
公孙佳又问钟源:“怎么样?”
钟源也说:“很明白。”
公孙佳对余盛道:“听到了?夸你呢!收拾收拾,我把阿黎先给你做副手,你带他一带。阿黎能上手了,雍邑就交给他,你去工部报到,跟着彭相好好学。”
余盛反射性地问:“工部?要兴建工程?不是要休养生息的么?还要统一全国呢!这人力、财力、物力的,哪儿够啊?除非是特别要紧的工程,又或者是维系现在水利,能停就停吧。”
妹妹扶额,她有点怀疑母亲对表哥的安排是不是……高估了表哥的智力?很明显啊!凌峰是余盛拣来的,年纪比余盛小,已经被放到户部做侍郎了。余盛既有政绩又是新贵,还出了那么多的力,资历比凌峰深得不是一点两点,经历更是丰富,且在公孙佳登基这件事情上表现特别优秀,到现在还放在“副都留守”这个位子上,不觉得违和吗?
那必然是有安排的!
这是要准备让他接彭犀的班的啊!
妹妹都知道,政事堂现在缺人手呢!应付半壁江山是够了,但是想一统天下、再治理天下,这几个人就不够用了。赵司翰、彭犀,水平是有的,但是年纪都很大了,必然要储存好接替他们的人。京派原有几个人才,一个变乱就七零八落了。
余盛这人务实,户部已然分出去了,让他从地方任上到工部也是比较合他的性格,容易上手。工部是彭犀兼掌的,这是个丞相,让余盛跟着他,就是让余盛一个常年做地方官的人适应一下统观全局的思维。然后彭犀干不动了,余盛顶上,同时让余盛与彭犀搞好关系,哪怕彭犀休致了,余盛遇到点难题也可以跟彭犀请教啊!
表哥,你为什么这么……
妹妹咳嗽了一声,频频对余盛使眼色。余盛还眼巴巴地看着公孙佳,公孙佳对彭犀道:“你对他说吧。”
彭犀已然被公孙佳谈过了话,他对余盛的印象还不错,耐心地说:“休养生息不是什么都不做,就像一个人,白天劳作、夜里睡觉,睡觉是为第二天蓄力。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休养生息、一统天下都是要做的,之后呢?”主政者的心里不能没个大概的方向、不能完全没有构想。
余盛很快接受了这个安排:“好嘞!要我怎么做?”
妹妹终于开口了:“不是现在啦!你得先把阿黎表哥带上手,他之前没任过地方呢。”
钟黎,出身富贵,出仕就是京官,还是宫中的职位!他是出生就被期许要继承钟家的人,比余盛金贵得多,自然也没有余盛那么艰苦的经历。当年看来这是他的优势,现在看来就是劣势了——如果他想有所作为的话。
钟黎比余盛就小那么几岁,然而现在提起余盛人人都知道是个能干的人,提到钟黎,就是一句“贵戚”。是,非常的贵了,前朝公主的儿子、孙子、曾孙,本朝太后的侄孙。政绩呢?没有的。军功也是没有的。
余盛没想那么多,一眼就能看出来钟黎是会受到重用,他也没有深想。说:“嗯嗯,我俩小时候都在阿姨府里读过书呢,他比我聪明多啦。放心,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
公孙佳道:“不是告诉他,是带他去做!”
钟源作为父亲,将儿子很郑重地交代给了余盛:“只要不残不死,只管操练。”
“用、用不着……”余盛吓了一跳,“没那么危险啦。”
公孙佳道:“那就这么定了,你去准备吧。唔,就先为期一……两年?”她问彭犀和钟源。
钟源道:“阿黎未任过地方,还请多给他一点时间。”
彭犀看了看余盛,道:“两年是不是太长了些?工部也有不少事情要做呢。”
两人讨价还价,钟源的意见是,一年四季是一个农业的周期,第一年是教,第二年是看着钟黎做,这样比较稳妥。彭犀则是认为,教一年就差不多了:“都在雍邑,想请教随时的嘛!反而是工部,千头百绪,他上手要颇费一点功夫呢。”
最后是彭犀赢得了胜利。
公孙佳笑道:“那好,就这么定了,舍人拟旨吧,先把钟黎调为副留守。”又问彭犀有没有什么功课给余盛。彭犀道:“工部掌屯田、匠作、土木水利等,眼下么,把旧京的情况先熟悉一下吧。”因为要屯田。
余盛很快答应了,又向彭犀讨个条子,他好去工部、户部调档案来看。
彭犀写好了条子,余盛接过条子确认了一下就跑去工部了。
工部就在前面,余盛走得很匆忙。因为已经是春耕的时节了,旧京在更南面的地方,如果涉及屯田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现在还不用他插手,他也得赶紧摸摸情况。农时不等人的。
一边走,一边看手里的条子,冷不防差点撞上人!
容逸伸手抵了他一下:“怎么回事?”
余盛才发现撞着了他,忙说:“丞相恕罪,下官没看路。”
容逸点点头:“宫里不比相府,你的行止要端庄,否则就是给御史找事了。”
余盛唯唯。容逸摇摇头,回身说了一句:“请。”余盛才看到容逸身后还有俩人,一个是赵司翰,一个是单良!
三个人往大殿行走。余盛没多想,丞相找皇帝议事,太正常了!他不知道,这两位过来给公孙佳出了道题目——如何对待元铮。
公孙佳当时正在与彭犀等人说接下来的事儿,打是一定要打的,要打仗就要练兵。钟源就说,贺州的子弟们是不是也得给点机会?贺州就是武勋起家的,不让他们打仗,朝廷也不能白养人。比较麻烦的是,贺州勋贵在变乱中损失也比较大,剩下来的人里残次品率有点高。
彭犀才说:“不如将他们塞进学校,学个几年!”据他了解,雍邑不是也有武校吗?
妹妹道:“就怕学不出来。”作为贺州派新一代的纨绔老大,她比较熟悉这些小伙伴。
公孙佳道:“拘起来别闯祸也是好的。万一再有能用的呢?出一个人才就是赚的了。”
容逸与赵司翰进门就听到他们在谈论“将才”,不由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犹豫与忧虑。
进了殿之后,两人坐在彭犀的下手,单良往钟源下面的位子坐了。公孙佳问道:“你们三个人一同来,可是有什么大事么?”
三人看看在坐的都不是外人,由容逸提出来:“是为了……呃,骠骑。”
这个骠骑说的就是元铮了。
就很麻烦。因为之前也没有出现过女帝,自然没有应付女帝丈夫的经验。这与男皇帝的“后宫”还不太一样!
“不,是太不一样了。”容逸说。
公孙佳的家庭本来就够麻烦的了,好在人口不多,可以慢慢调整。元铮的定位却不能就这么含糊了过去!本来是“夫为妻纲”,现在又有一个“君为臣纲”。领兵要用得到他,不能把他拘在“后宫”里。
元铮本人素质过硬、六亲断绝,还有了女儿,问题还不算大。可如果给了他兵权、让他再能议政,“后宫”本就比较容易影响皇帝,那他对朝廷的影响就太大了!
这样一来,就有另外一个问题了——例。无论是断案还是日常处理事务,是要“循例”的。
说直白一点:“小元我们自是信得过的,后来者呢?”容逸看了一眼妹妹,这位就是继承人了,她的丈夫总不能再选个孤魂野鬼吧?得是个名门子弟,出身良好,那她的丈夫要如何定位?鬼都知道,只要家族里有一人得宠于皇帝,必然会鸡犬升天!循着元铮的例,那这江山还能姓公孙吗?
赵司翰道:“别的礼仪都可以拿府里的习惯来代,只有这个,请务必想明!”
单良也说:“这是干系到千秋万代的大事啊!女人得势还要吹个枕边风,干个政,男人,呵!”那野心就更大了!
彭犀也拧起眉来:“这倒是件难事。”
钟源道:“不错不错,需得从头把规矩给立下来!”
妹妹道:“你们是什么意思?我阿爹从此不能施展抱负?”
单良忙说:“不是不是,是要预防以后。您不想以后有什么麻烦鬼拿令尊做由头惹事生非吧?”
妹妹皱眉道:“麻烦!你们都警惕起来了,还会让那些事情发生吗?”
赵司翰道:“非也,非也。这个事情很大,牵涉甚广,处置不好会动摇国本的!还是将制度明了得好。”
容逸又提出一件事来,那就是男女杂处的问题。本来男皇帝,这事很好办,宫里就宫女、宦官,一个正常的男人就是皇帝。东宫就是太子。新君登基了,太妃太后往边儿上一放,齐活。您家这性别问题呢?怎么搞?
倒不是眼下非常得解决不可,而是容逸希望趁现在,趁公孙佳还在,大家能够商量出一套方案来。不然等到日后真出个男帝女帝交替,事到临头再现改?那就麻烦了!对了,还有“外戚”。按照礼法,父系才是自家人。
真就按“赘婿”来?有点野心的赘婿还想带着妻儿“还宗”呢!真就公孙家给别人做嫁衣?不对,是做龙袍?那哪儿行啊?!!!
给女帝当赘婿,肯定有许多人愿意的,可他们为什么愿意?权势必然是一个极重要的原因!这玩儿从一开始就得防着!
他与当年公孙佳的心态有些微的相似——借开国之君的威望。
所以这几个人是特别挑了一个元铮不在宫里的时间进来的。
还有一个,比如说妹妹吧,她以后如果有儿有女,那更大的麻烦就来了!儿子姓公孙,他接下来的子孙就都姓公孙,这是很正常的,也是所有人都期望的。女儿呢?怎么办?本朝肇自女主,两代女主!接下来的女孩儿们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想法和野心?她们的丈夫怎么个安排?她们的儿女呢?算哪边的?是公主下嫁出去,还是赐姓外孙?赵、容二人都是老鬼了,可不会傻兮兮地认为只要自己闭眼死抱着一本《礼》,别人就会如他们所愿地也这么干。人心复杂!欲念难控!
还有排序,或曰齿序。现在的普遍做法是女儿没有继承权,但是公孙佳开了个特例,如果长女幼子,怎么搞?
这些东西一个弄不明白,登时就是一场大乱!生灵涂炭也未可知。纯儿子继承都多少人伦惨剧,现在把有资格争夺的势力扩大一倍……
无论是更关心公孙家的单良,还是更注重“礼法规矩”的容、赵,都希望能够有一套有效可行的制度。
公孙佳问道:“你们是不是已经有什么想法了?”
单良道:“得是亲生的!没有您的血统,就不能有机会。如果有谁因此图谋篡位,天下共击之!”他考虑得琐碎而全面,各朝的公主,有些驸马会有婢妾生子,有的公主会给认下来,也算自己的孩子。搁公孙家,就绝对不行!单良在乎这个。只要不是绝嗣了,就不能有这种事情发生!父系宗法,在这个方面是绝对不可能执行的。他主要希望明确“皇女”的身份界限。
赵司翰道:“还是要明了制度。以后驸马是个什么身份?皇夫究竟有何权责,什么该他管,什么不该他管。再有,内外命妇如何朝见?总不能让皇夫来接见吧?”
容逸道:“如何修订玉牒,还要斟酌。”
公孙佳道:“宫中本来就有女官,内外命妇我亲自见她们也无不可,这个不是大事儿。”因为本来后宫里的女宫就不等于妃嫔,现在这套系统还是可以接着用的,容逸等人没有纠缠此事。
公孙佳又说:“子嗣么……手足相残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我担心的反而是废物儿子和能干的女儿同时出现。你们说,到那时该如何是好?章嶟那样的儿子和妹妹这样的女儿,要如何选?是该为了天下接受一个庸主,还是……”
赵司翰忙说:“且慢!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才是国家长治久安之道啊!”想了一想,他又小声添了一句,“聪明人,怎么样都能找到漏洞的。”比如废后,立宠妃为后,给宠爱的幼子一个嫡子的名份之类的。以及宫廷政变,请废物下台一鞠躬。
公孙佳道:“那不得了?立嗣以嫡长。妹妹不是我不得已的选择。啧,我就不明白了,只有女人才能确定孩子是自己的,我生下来的,一定是我的孩子。”未竟之意让几个意会了的男人脸色齐变,差点伸手摸帽子去了。
单良掩饰地清清嗓子,道:“宫闱森严。”
容逸更关心的是:“皇室如此,臣下袭爵呢?家产继承呢?要修改律条吗?皇夫怎么选?选个平庸之辈是折辱皇室,过于上进,又恐……干政。”男主外、女主内才是正常现象,但是女帝又是个特例。
公孙佳道:“限制。五服牵连太广,唔,同祖兄弟,不得入政事堂、不许掌兵。唉,凡事有利就有弊,本来就没有两全的。想要又忠心又能干,还要长得好、家人也忠心能干,怎么可能?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自己立起来才行。妹妹,听懂了吗?”
妹妹道:“是。那阿爹?”
“他不一样,”公孙佳毫不犹豫地说,“不许拿他说事儿。”
容逸被噎了一下。
公孙佳道:“你们先拟个细则出来,要次序分明。无论是个什么样的次序,有秩序总比没秩序好。反正日子足够长,咱们可以慢慢补。”
容、赵从制度上也没有更好的建议,这事儿它本来就新鲜嘛!又不能当着女帝的面说女人不能当皇帝,也不能当着公孙佳的面说女儿不能做继承人。他们的本意也是希望提醒公孙佳还有这么一件事,趁着休养生息没别的事,早点考虑。
公孙佳给了个大原则:限制了“外戚”权利,又确定了“继承原则”,各方势力也算达成了平衡,还让他们拟细则,他们也就暂时满意了。赵司翰说“聪明人,怎么样都能找到漏洞的”公孙佳说“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自己立起来才行”,都是一个意思。
彭犀道:“已经差不多啦。”
妹妹仔细想了一下,好像现在也只能如此了,心道:那孩子就不能养糊涂了!
公孙佳道:“那好,趁大家都在,咱们琢磨点儿正事吧——休养生息是为了恢复生机,人才也是生机啊。”
人才储备是个件非常要命的事情,京派损失这么多人,不止是京派的损失,它也让国家损失了不少熟手。同时,宦官世家的子弟从小耳濡目染,做官之后适应也会略快一些,就是这些人,变乱中也损失了不少。
这是文臣。
武将也有类似的问题,公孙佳自己麾下将领不少,但是贺州派已经有比较长的时间没出能人了。
弥补的办法倒最是也有,就是科考。公孙佳开了个武举。不过所有这个殿里的人都有私心——他们都有点偏心“自己人”。容、赵主要是担心“自己人”的人数,钟源就是担心“自己人”太不上进——贺州勋贵许多都有爵位的,他们在前朝的爵位大部分被今朝承认了,能躺平过富贵日子,许多人就不求上进了。
公孙佳道:“文官,先任地方再进政事堂。武勋,要识字,要会弓马,要能识图。考试,考不过的俸禄减半,什么时候合格了,什么时候发全的。考试也不要太难。”武勋里家的孩子是真不少!
她让钟源去拟题目。
钟源道:“所有人都考吗?”
公孙佳道:“想袭爵、荫职的必须考。其他人扔到学校里,让他们学点人样儿!还有几年的功夫,练好了,正好随军南下。”
容逸与赵司翰在这一会儿功夫里,也已经有了提议——官学生入学需要资格,那么考试做官也应该有资格。比如三代良民,再比如要有人做保之类。
公孙佳道:“可。”
彭犀道:“只要天时过得去,过个两三年,生机也就渐渐开始恢复了。到那里就可以着手修复旧京了。”
公孙佳道:“天时不好也不过多攒两年家当而已。”
赵司翰道:“天时还是好一点吧。打一场仗,攒两年家当或许够了,打完之后南朝属地的治理,恐怕要花费更多。”
公孙佳笑笑:“难道南方是白吃干饭的不成?只要四海归一,百姓活下去还是不成问题的。”
钟源问道:“南下的统帅是?”
公孙佳笑问:“你想?”
“当然。”
钟源当然是很想的!他是枢密使,也是贺州勋贵的领袖。问题在于,贺州是前朝的功勋,本朝?那得是从贺州派里分化出来的公孙派的将领才是最亲近,他需要有功劳,需要带着贺州乡亲做点正经的贡献。
公孙佳道:“还有时间,你让我想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