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宴州将信件看完, “妈妈您放心,这封协议书我必定妥善保管好,不会让武安侯有可乘之机。如若哪一日武安侯负了您, 我不仅会带您离开,还会让他悔不当初。”
“为此将不惜一切代价。”青年黑瞳里有惊人的冷色。
黛黎笑着拍拍儿子肩膀, “这事还远着呢,或许糟糕的情况不会发生。”
而看着面前的儿子,黛黎脑中突然蹦出一段记忆。
“秦宴州将将及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没说让他立马成婚, 只是觉得这件人生大事可以开始筹谋……”
秦长庚的话犹在耳旁。
黛黎忽然问, “州州,这次冬狩你觉得怎么样?”
话题转得快, 青年明显没琢磨透黛黎的意思,他点头说:“挺好的。”
后面秦宴州又补了一句, “很顺利。”
《离婚协议》到手,意味着母亲不仅赢了打赌, 还趁热打铁地将彩头也一并换了。至于其他, 施小娘子和秦三没有被追责,施家的所有亲卫都被放归。
所以总结是,一切顺利。
黛黎知晓儿子理解错了,她轻咳了声, “不是指这方面。妈妈就是想问问你, 州州在这场冬狩里有没有遇到合眼缘的女孩子?”
秦宴州稍愣,眼里露出几分迷茫,随后摇摇头。
黛黎并不意外,她斟酌着说,“妈妈问这些, 不是催你成婚,只是像你这般年纪的年少慕艾很正常。放在现代,州州这会儿都读大学了,说不定还和很多男生一样,已经开始谈女朋友了。但这里……”
黛黎叹了口气,其中的无奈心酸难以言语。
担心儿子有压力,黛黎又说:“这里和现代不同,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兴小年轻自己谈恋爱。如果州州对某个女孩子有好感,大概得我帮你出面,请对方和其长辈来家里做客。”
“妈妈,不用的。”青年再次摇头,“我没有那个意思。”
黛黎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那就是在冬狩上没遇到有好感的女孩子。好吧,州州现在还小,等冬日里的生日过了才二十岁,这事不着急。
“如果以后有意中人,州州和妈妈说声,妈妈帮你打点后面的事。”黛黎叮嘱道。
虽然不大觉得自己用得上,但秦宴州还是点头说谢谢妈妈。
*
等黛黎从儿子那里回来,她之前点的汤面也送到主院了。
方才秦邵宗单方面有过一场雷霆震怒,如今黛黎回来,她像完全不记得两人闹过矛盾,面色温和地主动和他聊起天:
“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一定会是个好年。小麦生长周期短,产量也比黍高许多,一切都好,唯独对水的需求大一些。而如今龙骨水车之风已刮遍整个北地,君侯不如明年让农民多多种植小麦。”
她如果说其他,秦邵宗能堵一会儿气不接话,但事及粮食……
“夫人所言,正是我正要筹谋之事。行军打仗断不能缺粮,明年我打算在北地下令,让农民们将粮种换一换。”秦邵宗说。
没有什么比下令来得更直接。
一道政令压下去,再由地方官层层监督,奖罚并用,很快就能见效。
黛黎立马吹捧他,“还是君侯深谋远虑,到时再配上曲辕犁,事半功倍。想来不出两三年,北地就能变成一个令天下各地都眼馋的大粮仓。到时天下何人能与君侯争锋?”
秦邵宗见她笑靥如花,压在胸腔里的那股气散也不是,不散也不是,还如同不听话的野兽一样横冲直撞。
他干脆长臂一伸,直接把人薅过来,另一只手托着、捏着她的下颌,让她扬起头来,而后重重地吻下去。
黛黎双臂攀上他结实的腰背,开始迎合他。
没有化作语言的怒火,此刻从唇舌间火烧似的传了过来。他的怒气和不虞,以及隐隐的憋屈,被他咬着、吮着舌尖的黛黎全都能察觉到。
目的已达成,这会儿得顺毛摸。
于是黛黎极尽迎合,可惜她还是低估了他的怒火,到后面她舌尖被吮得生疼,这人也没打算放过她。
黛黎努力侧开头,佯装晕头转向。
秦邵宗捏住她柔软的脸颊,把那水光润泽的唇捏得“啵”地张开少许,“夫人这张嘴真是好生厉害,既能让水田烧起漫天山火,也能让干涸地上飘来雨云,来一场天降甘霖。”
双颊被他捏着,黛黎不方便说话,只对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秦邵宗忽然想到什么,松开她的脸颊:“夫人当时被青莲教劫了去,他们是否还威胁你做过其他事?”
黛黎眼底划过一缕亮色。
秦长庚能问出这话,代表刚刚《离婚协议》那事算是过去了。
汤面已呈在桌上,黛黎干脆先坐下,“没有。当时我把曲辕犁告知他们,纯粹是想博得他们的信任,为后续出逃做准备。他们就算有计划,但来不及实施。”
因为她在庆典的时候就跑了。
秦邵宗转了转玉扳指。
倒和他猜得大差不多,当初将她寻回来时,她身上并无伤痕。
他忽然换了话题,“夫人,秦宴州的字由你亲自取,及冠礼让纳兰无功为他加冠如何?待两小子及冠那日,渔阳望族都会来观礼,纳兰无功声名在外,让他亲手为小子加冠,于他日后益处良多。”
黛黎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秦邵宗坐在她旁边看她吃面,眼神幽绿幽绿的。待黛黎放下玉箸,他再次长臂一捞,“山火未灭,还请夫人莫要吝啬降下甘霖。”
黛黎:“……”
*
日落日升,新的一天如约而至。
今日一大早,一封来自南边的快报跨越千里路途后,送到了秦府中。
秦府,书房。
秦邵宗看着案上的密报,面无表情,周身气压沉沉。
住在秦府中的几个谋士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
“……主公,刘荆州此人靠妻族起势,其内兄后来莫名亡故,不管其中有无猫腻,单看后续他刘战国能成为妻族孙氏的领头羊,再打败一众竞争者成为荆州牧,都可知此人心狠手辣,颇有城府。如今益州被他收入囊中,兼之又收拢了昔日范天石麾下的毒士施无忌,这刘战国刘荆州在南边说一句风头无两也不为过。”盛燃沉声道。
崔升平颔首,“确实如此,更遑论叶扬州还和刘战国有联姻之意。一旦刘叶两家结秦晋之好,这南边……怕是刘家的天下。”
荆州,益州和扬州这三个州的占地面积非常大。若是三个州连成一片,单论面积而言,非北边随意三个州能及。
秦邵宗拿着虎形笔枕,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索着虎背,“这天下的局势,已大致明了了。”
韩天子年幼,现今朝中由丞相董宙和太后王氏一同把持朝政,隐隐成对峙之势。
甭管他们暗地里如何针尖对麦芒,也甭管周围各州是否有异心和另有的打算,起码明面上,旁边的凉州、司州和豫州都以朝廷为主,服从度比其他州都要来得高。
一年前,并州被他吞没,至此北地彻底姓“秦”。而如今南方势力也趋向明朗。
坐落于雍州长安的朝廷,和周围的司州豫州等连成一条东西向的长带,恰好就隔开了南北。
无论是他想挥军南下,还是刘战国想北上,都势必经过中间的缓冲带。
“主公,如今朝廷腹背受敌,董相和太后必定寝食难安,某私以为这等局面不会持续太久。”崔升平抚了抚长髯。
之所以说不会太久,是当今的韩天子年幼多病,听闻去岁冬就生了好一场病。
主弱臣强,周围那一群州牧就算明面上臣服,也绝对有所图。朝廷这条缓冲带摇摇欲坠,而一旦崩溃,南北两方多半同时有异动。
毕竟浑水摸鱼嘛,局面当然越乱越好,至于最后能吃到多少肉,那就各凭本事了。
纳兰治沉默片刻,“主公,对于南宫青州的联姻建议,您有何想法?”
那来自青州的信件是前日送来的,只不过当时被秦邵宗搁置于案,后续也未再被提起。
“且再看看。”秦邵宗语气平静。
前有搁置联姻书信,后有这句“且再看看”,几人都听出了他对这提议不大热衷。
身为谋士者,绝不能仅谋己,还要谋人。而这里的“人”,特指自己上峰。
很多时候需逆流而上,因此崔升平说:“主公,您与南宫青州一同拿下兖州,兖州一分为二,南宫青州也因此不再是一州之牧。若是北地与青州结盟,不仅能壮大我方,还能以青州为地界,再组建一条缓冲带。某私以为这门亲事可结,斗胆问主公有何顾虑?”
若是真结亲,到时候从北至南,就是北地,青州,朝廷,和南方势力。
盛燃赞同颔首:“南宫青州的嫡女身份贵重,可当三公子妻室,若是往后再有其他贵女……”
他想了一圈,如今未明确站队的好像没多少,就算有,也抵不过南宫雄的势力。
“可给三公子做妾。”盛燃补完后一句。
如今的贵公子的后院,多则满屋子女人,再少也有几个。这不单单是本人贪色,更有权力之间的结盟。
尤其是一方霸主,膝下儿女不是和这个成婚,就是和那方势力联姻。按顺序排个主次,母族强势且来得早的做妻室,没那么强势或嫁得晚的,就做妾。
像秦邵宗这种两个儿子都没有娶妻的,完全是凤毛麟角。
秦邵宗此时却说:“云策还未成婚,也比秦三要年长,为何海清和虫亮不约而同越过他,而提秦三呢?”
崔升平和盛燃皆是一愣。
主公的语气依旧平静,乍一听这话也不重,但其中的内容却叫人心下一惊。
这话不好接,崔升平斟酌道:“主公,再过些时日就是大公子的及冠礼,他是否向您透露过……改认回生父一事?”
秦邵宗说未曾。
崔升平心思转了又转。
未曾?
如果大公子不认回生父,那就是继续在主公名下。按照长幼有序,大公子尚未娶妻,三公子先娶确实不合适。
但是大公子……
“主公,您是想让大公子娶南宫青州的嫡女?”盛燃迟疑着说。
秦邵宗惜字如金:“再看。”
几人都摸不透上峰是何意。
说他要扶大公子嘛,又没点头让大公子娶南宫青州的嫡女。说不扶,又不怎么说得过去,因为他方才分明截断了盛燃的话。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主公他似乎——
不太乐意让三公子有太强势的妻族。
秦邵宗忽然喊了崔升平的字,“海清,云策的及冠礼,能否劳烦你为他加冠?”
崔升平忙正襟危坐,“某荣幸至极。”
今年冬季不止有一个及冠的小子,崔升平又问,“主公,秦小郎君的及冠礼……”
秦邵宗:“秦宴州交给无功,无功觉得如何?”
纳兰治拱手作揖,同样接下任务。
又说了几句,最后几人拱手告退,秦邵宗却在此时道:“无功,你且留步。”
纳兰治被留下。
崔升平和盛燃脚步稍顿,随即一同退出书房。待他们走开一段,盛燃低声道:“海清,你说主公这是何意?”
崔升平比盛燃年长,也比秦邵宗年长。但此刻,他来来回回摸胡子,最后摇摇头,“主公的心思向来深如海渊,令人琢磨不透。不如且待及冠礼后再看看,那时一切皆会明了。”
“你说得有理……”
*
书房内。
房门重新关上,秦邵宗看着不远处的纳兰治,以掌指了指旁边的座位,“无功,坐。”
“不知主公有何吩咐。”纳兰治眼里有疑惑。
秦邵宗沉声道,“海清出身河东崔氏,虫亮暂且不提,但他们已明里暗里为秦三持筹握算。无功,秦宴州这小子是块璞玉,他既拜你为师,往后还望你雕一雕这块玉,多帮他算一算。”
纳兰治眼瞳微微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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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长生与重乐
纳兰治从书房内出来, 他抬头看顶上苍穹。
今日风和日丽,天空万里无云,日光照在地上的白雪上, 映出一抹灿烂的亮色。
雪景美如画,但纳兰治却隐约看到了风起云涌。
他驻足片刻, 面色复杂,只觉很多东西都看不透。而唯一明确的是,从今日往后他就是秦宴州的师父。
不是先前那种只开导他、免得小子钻牛角尖的谈心先生,而是倾囊相授, 得带着、推着、也照顾他往后之路的——
真正的师父。
主公给他安排的这条路, 他也不知晓究竟会通往何方,是柳暗花明, 还是险象丛生最后落得个安闲自在,亦或是道阻且长终死路一条, 他也摸不透。只知晓这一路一旦踏上了,大概永无回头路可走。
纳兰治长长呼出一口去, 提步离去。
*
秦氏两位公子的及冠邀请函, 如同插了翅般迅速在望族间传开。不仅是渔阳郡,其他地方的望族也收到了观礼邀请。
外地的望族欣喜过望后,忙让家奴准备重礼,而后提前动身。
时间一晃而过, 转眼就到了及冠礼这一日。
北地的冬天极少下雨, 通常飘雪居多。今日黛黎起了个大早,而她起床时,窗外飘起了小雪,待她洗漱和更衣完毕,窗外的雪停了。
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 像轻薄的面皮铺开。
奴仆拿着扫帚在“刷刷”地扫,声音规律,轻重适中,倒是别有趣味。
今日的黛黎盛装,着藤青色广袖交领长裙,叠至锁骨以下的交领之上,悬着一串红宝石颈饰,剔透如水的红在雪白的肌肤上尤为醒目。
她一头流云般的墨发被念夏仔细盘起,左右两边插入银鎏金鸾凤掩鬓,特制的点翠步摇在日光在鲜艳夺目。
现今流行贴花钿,在女郎的额间贴上花鸟或蝴蝶等图案,以增加美感。但碧珀拿着花钿瞅了片刻,迟迟下不去手。
秦邵宗像是掐着时间点回来,见黛黎已梳妆完毕,他盯着她看了好半晌,忽然说了句,“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黛黎:“……君侯好雅致。”
秦邵宗看到碧珀手里的花钿,“花钿就不必贴了,无需多此一举。”
不贴花钿,妆已成,黛黎缓缓起身,“是否宾客已入府了?”
秦邵宗颔首说是,“已先让红英和几个小子代为迎客。夫人,云策比秦宴州那小子要年长一个月。今日及冠礼,我打算让云策在前,先行加冠。”
黛黎说好。
两人相携走出主院,院中的雪已被奴仆扫到一侧。凉风拂过时,偶尔携了些雪沫吹过。
秦邵宗:“今日云策的妹妹云姝也会回来,到时让她来拜见你……”
黛黎的脚步突然停下,一段记忆猛地浮现。
那是她初到渔阳时,卫家长史听闻秦长庚归来,直接堵了门口,说有要事要见他。当时秦长庚把人打发走了,后来这人告诉他,卫家是他亡妻的母族。
他曾说:“……秦卫两家曾是姻亲,我娶过卫氏嫡女,不过卫氏身体羸弱,生下一子没满两年便病亡了。”
卫氏女嫁给他,生下一子后就病故了。后来卫澄登门,秦祈年喊对方为姨母,想来他必定是那个孩子。
那么秦云策和他口中的云姝,难道是庶子庶女?
可黛黎又觉得不太对,不仅是秦祈年待秦云策的态度尊敬有加,更是秦长庚方才那句“云策的妹妹云姝”。
换位思考,如果是自己女儿,黛黎一定会说“我女儿”,何需如此拐弯抹角?
但她初见秦云策时,对方又确确实实喊秦长庚“父亲”。
秦邵宗饶有兴趣地看着黛黎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展眉,脸色怪异,似被什么难题困住了。
片刻后,他见她缓缓抬眸,问他:“秦长庚,你到底有多少个孩子?”
秦邵宗长眉微挑,“我从回渔阳一直等到如今,终于等到夫人有空过问家中事了。”
黛黎:“……”
他这话不好接,黛黎干脆咳了声,“先前事情一桩接一桩,先是州州解毒,又是冬狩,后面又想着及冠礼,紧锣密鼓的,我一时未顾得上。”
这话解释完,黛黎赶紧接上一句,“秦长庚,所以你到底有多少个孩子?”
每回她连名带表字一同喊他,不是有正事与他说,就是多少有些恼了。男人笑着负手身后,“可能是一个,也可能是两个,还可能是三个。”
黛黎:“?”
这孩子有多少个,还能这么变来变去的吗?
生了就是生了,还能塞回去不成?
黛黎一言难尽:“君侯的孩子难道是藤上的葫芦,还能依时节变化而变化。”
秦邵宗解释说:“云策和云姝是我兄长的子女。昔年我胞兄在战场上阵亡后,长嫂跟着殉情,留下一双年幼儿女。那时秦氏内有人不太安分,我便想将云策和云姝认到膝下。而那年,云策五岁,云姝两岁。”
黛黎恍然。
怪不得那对兄弟没有半点龃龉不合,原来是堂兄弟。
秦邵宗和她一同往前走,“云策记事早,他与我胞兄感情深厚,起初并不愿认我。我便和他说,等到及冠后,他若想认回我胞兄,我亦无意见。”
黛黎这时才明白,刚刚那个变量从何而来,“所以你方才说可能是一个,这是在云策和云姝都改认回你胞兄作父亲的情况下?”
秦邵宗颔首。
黛黎瞅他的表情,“如果喊了你十几年‘父亲’的孩子,一朝改为‘叔叔’这个称呼,你有什么想法?”
秦邵宗看向无垠的蓝天,眼里似有怀念,“我胞兄是个很好的父亲,在我的记忆里,他甚至会让云策骑在他头上,顶着孩子到处转,也会手把手教他读书识字。每回出行,必定给妻儿带手信,甚至云策儿时的一些小玩具,都是我胞兄亲手做的。”
这些秦邵宗都自愧不如。
比起胞兄,他对孩子总是少许多耐心。孩子没缺胳膊少腿就行,多摔打才会皮实,不用养那般精细。
黛黎认同点头,“他确实是个好父亲。”
“所以就算他认回我胞兄,也是人之常情。”秦邵宗的语气并无多少起伏,“不过不管他改认与否,他的年岁都比秦宴州大一些,往后秦宴州在家中和云姝一同行二。”
秦云策年岁最长,过来是和秦祈年同岁、但比他大一些的秦云姝,最后是行三的秦祈年。
有些人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是混排的,男女同排一列。在秦云姝未出阁之前,旁人称呼她是秦二小娘子。
有些则是分开排,男女各一列,这种一般是子嗣繁多的人家。孩子太多了,如果混在一起排,能像蛇一样蜿蜒老长。
而说话间,二人来到了正厅。
黛黎还没有嫁给秦邵宗,但二人明年立春成婚一事已传遍整个渔阳。她代主母职对宾客答礼,周围也无一人敢露半分不满。
开玩笑,武安侯可是和她一同来的,嘴角还挂着笑,显然无异意。
主人家都认为没问题,他们这些来宾、且还是得攀着武安侯的下级,焉能露出嫌弃之色?
在一众宾客里,黛黎看到了秦云姝。她和秦云策有五分相似,下半张脸尤为像,且兄妹俩气质都是温和那一挂。
已挽上妇人发髻的年轻女郎主动上前,福了福身,向秦邵宗和黛黎见礼,“父亲、黛夫人。”
秦邵宗:“在唐家过得可还好?”
这话问得陪妻子同来的唐文进头皮紧了一下。
秦云姝笑道:“一切都好,多谢父亲记挂。”
秦云姝嫁的是外郡,不过距离渔阳不算很远。秦邵宗说:“既然回了渔阳,不如与你夫婿一同在府中小住几日,正好与家中人聚一聚。”
秦云姝听话点头。
宾客多,不能只顾一个,故而和秦云姝说话的时间也不算长,黛黎就应对其他宾客去了。
在忙碌中,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转眼到了吉时。
今日的吉时正好是午时正,随着锣声敲响,已入座的一众宾客一同嘘声。
及冠礼有开礼,这场开礼由秦邵宗负责,待礼毕,便是及冠礼的最核心人物,两个小子上前来。
二人皆是披头散发,此时一人跪在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跪垫上,由秦氏的长老帮忙梳发。
台下宾客已事先知晓今日是二人一同加冠。但此时此刻,见竟是两人齐上前,眼里藏了或多或少的惊讶。
梳发结束后,秦宴州起身暂退到一旁,谋士崔升平登台,给仍留在中间的秦云策正衣襟。
此时有赞者歌:“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①
及冠礼相当复杂,讲究三加三拜。而这里的“三加三拜”,是指三次加冠的意思,这三次分别加的是“缁布冠”,“皮弁”和“爵弁”,每一种皆代表不同的含义,而每一种冠也有一套对应的衣裳。
这相当于加了一回冠以后,要回房更衣,出来再拜宾客。
“男子二十及冠而字,时间一晃已是二十载光阴。云策,今日你将获得一个表字。”崔升平满面红光。
秦云策:“请先生见告。”
崔升平:“新生而向长,往后欣欣向荣,谓之曰‘长生’。这是许多年前,早到你还未降生前,伯阳为你设想的几个表字里的其中一个,我想如今它最为合适,便选了它。”
秦云策怔住,竟是顷刻间红了眼眶,他垂首深深拜下,“谢过先生。”
忽地,地上晕开一点湿润的痕迹。
秦云策直起身,走向侧廊回房再更衣,等他出来再拜宾客,属于他的及冠礼就基本结束了。
接下来是秦宴州,重复之下的三加三拜。为他加冠的是纳兰治。
加冠以后是赐字,纳兰治正色道:“宴州,往事已成风,及冠之后是新的开始。‘重乐’二字赐予你,愿你往后笑容年年,岁岁平安。”
后面一句话没有主语,且太温和了,与纳兰治过往的风格有些许出入,更像是……
青年不由稍稍侧头,看向了坐于不远处的母亲,只见她眉眼含笑,待发现他看过来时笑容明显深了些。
一股热流在胸腔里涌动,秦宴州低头再拜间,在心里默念来一句:秦重乐。
重,既是重新,也是双重。
真好,他也喜欢这个名字。
两小子相继礼成。至此,这场面向宾客的加冠礼基本结束了。
若是其他人家的及冠郎君,在礼成后还需去拜见当地有声望的人,比如说本地一把手,又或是乡大夫,然后才回来祭拜祖宗。
在秦氏,中间那个环节直接就省了。
黛黎和秦红英一同去送宾客,上门的宾客携厚礼来访,如今他们要离开,于情于理都不能让他们空着手走。
送宾完毕后,便是去秦氏祠堂祭祖。
秦氏祠堂在君侯府内,需驱车前往君侯府。
乘上马车,听着咕噜噜的马车声,黛黎心情有几分说不明的复杂。
这要去拜祖宗,点了名要州州也一起去。她到底还没和秦长庚成婚,州州的生父、祖父,也到底和他秦长庚的家里人无关。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怪怪的。
秦红英和黛黎同乘一车,两人面对面坐下。
黛黎的面色变来变去,秦红英多少猜到她的心思,不由笑道,“你们母子迟早是秦家人,早去拜一拜不打紧,再说这事是二兄亲自开的口,他心里有数。”
黛黎但笑不语。
不久后,车驾抵达君侯府。
黛黎没有来过君侯府,如今透过帏帘往外看,只觉这座府邸大得惊人。
远望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各有特色,亭台榭水清幽雅致,碧瓦朱甍端是说不尽的辉煌壮丽。
黛黎突然想起一件事。
各朝代的宫殿,其实是越建越小。拿明清两代的皇宫紫禁城而言,它的面积只是唐代大明宫的四分之一左右。
原因不少,有一项是因为巨型木材愈发稀少。时代越往前,巨木愈多,等到明清,很多木材都要去深山老林里寻。
马车长驱直入,直到抵达祠堂才停下。
黛黎不太想进去,于是秦红英在外陪她,两个小子跟着秦邵宗入内。
秦红英主动和黛黎说,“黛黎,你知晓云策的事否?”
“嗯?”黛黎后面反应过来,“你是说云策要不要认回生父一事?这事我方才已知晓。”
“结果如何?”秦红英问。
黛黎失笑,“你当姑姑的都不知道,我又怎会知晓?”
秦红英一脸狐疑,“我二兄没告诉你?”
黛黎摇头说没有。
秦红英喃喃道,“二兄对长兄有愧,也一直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若是云策依旧认二兄作父,往后不是没可能……”
她越说越小声,后面的话黛黎没有听清,但并不难猜出。
黛黎眉心微动。
秦长庚不是说他胞兄在战场上阵亡的吗?沙场刀剑无眼,上去了就是将脑袋别裤腰上,有伤亡是常理之中。
一般来说怪不得旁人,难道当年事情另有隐情?
秦红英回过神来,似觉得这话题有些敏感,遂立马换了其他。
两人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大概是一刻多钟后,有人出来了。
出来的是秦宴州。
本来有几分懒散的秦红英直起身,“怎的只有你一个,我兄长和云策呢?”
秦宴州:“祭拜一事已了,武安侯让我先行出来。”
秦红英转头看祠堂,若有所思。
*
在秦宴州离开后,秦云策对着秦邵宗“噗通”地跪了下来。
他没有用跪垫,而是直接跪在地上,在一众秦氏牌位面前,对着秦邵宗郑重地叩首三次,“您的养育之恩,长生没齿难忘,永远铭记在心。”
他自称“长生”。
秦邵宗垂着眼,眸光晦暗不明,“真想清楚了,你可知晓改回去代表什么?”
以额点地的秦云策缓缓直起身,方才三次叩首他叩得结结实实,如今额上一片红,他的眼眶也是红的。
“我知晓的。但十四载过去,我仍忘不了当初点滴。且那些非我之所求,我这副身体……也不允许我做其他。”
一行热泪从他眼中流下,“叔叔对不住,我让您失望了,辜负了您这些年的栽培。”
秦邵宗闭了闭眼。
……
秦云策离开了,祠堂内只余秦邵宗一人。
夕阳的光从门外斜斜地映入,落在魁梧男人身上,又在他侧方拉出一道长影。
在空无旁人的室内,那道重剑般、仿佛永远也不会弯曲的脊背,此刻透出几分不为人知的寂寥落寞。
片刻后,有人轻叹道,“阿兄,你当父亲比我成功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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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仪礼·士冠礼》
第133章 他因我而死
车驾披着黄昏的余晖快速行进着, 踩着最后一缕天光回到了秦府。
今日忙了一天,秦红英和施溶月都面有倦色,打了招呼后便回了房间。
黛黎状态还行, 但感觉头上发饰越来越沉,很想快些回去将满头的珠钗宝玉卸干净。
不过……
“妈妈, 我随您一同回去。”秦宴州低声说。
黛黎看向儿子,莫名觉得他的话不止于此。如果是寻常,回就回,州州不会多说这一句。
她简单和秦邵宗说了声她走另一条路, 男人颔首, 他的面容笼在已然昏暗的阴影中,叫人看不太真切。
不知为什么, 黛黎总觉得他此时的心情不太明朗。
一批人离开了,黛黎也没有耽搁太久, 和秦宴州一同回去。
夜幕已至,长廊昏黑, 黛黎谢绝了念夏和碧珀帮她提灯, 让她们先回去备水,她自行拿着灯笼和儿子慢慢地走着。
周边无旁人,黛黎说话无顾忌,“州州最近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秦宴州:“妈妈, 最近的纳兰先生有些奇怪。往常我去寻他, 他与我谈天说地,多是说一些昔日趣闻。但最近他却一改先前的作风,给我讲《周易》、《大学》、《礼记》……”
黛黎脚步一顿。
这些书内容不一,而若是归纳起来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州州,你有没有问过纳兰为什么突然给你说这些。”黛黎问。
秦宴州点头说有, “纳兰先生说这些书其他小子都得读,我先前状态不好,因此他才没有教我。现今我较之昔日有大变化,所以以前拉下的都得补上。”
黛黎手里的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一如她此刻摇摆不定的心。
一丝隐秘的担忧悄然从心底钻出。
但这缕担忧太过细微,像春日最小的嫩芽,以至于此时的黛黎更关注其他。她问儿子,“州州,你想学这些吗?”
“妈妈,我想读书。”秦宴州低声说。
黛黎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从前。
以前很多同事都羡慕她生了个天使宝宝,也确实,州州从小就好带。还在婴儿时期吃饱就睡,睡醒了也不闹人,只有饿了才嗷两句,其他时候多是咕噜噜地转着大眼睛观察周围。
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他只哭过最初那一回,回来后就和她说幼儿园好玩,以后都是高高兴兴地背着装有小水壶和小手帕的书包上学去。
等上了小学,她更是没忧心过他的作业。
州州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永远是先将作业做完,他写得快,往往在晚饭前就能全部完成。而等吃完饭,他则会自己拿她买的儿童话本看。
黛黎恍然间发现,那些珍贵的、像贝壳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并没有被那艰苦的十年磨去,它只是暂时被风沙掩埋了,只待合适的时机重新破土而出。
“州州,你最初待在青莲教的两年里,他们除了教你识字以外,还教了什么?”黛黎问。
秦宴州摇头,“只简单识了字,后面主要是练武。”
识字也教得不多,只教通信需要、最常用的那一部分,剩下的都是他自己在每一个间隙里慢慢学的。
黛黎笑道,“那就跟着纳兰学吧,不管在哪个时代,多读书总是好的。如果不是巧合来了这里,州州都该读大学了。”
有些家长为后代攒了足够的财富,觉得读不读书无所谓,反正读完书出来也是当牛马,还不如不让孩子吃学习的苦。
黛黎并不支持读书无用论。
不管最后结果是否殊路同归,但无法否认中间的过程是不一样的。每一个学校是一个大环境,越往上走,环境越好。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①
黛黎对此深以为然。
她继续说:“如果还有其他感兴趣的,你可以都告诉纳兰,他是个很好的老师,我相信他一定会教得很好。”
自从州州拜纳兰治为师后,儿子比从前有活力多了,像枯槁的小树移到了湿润的土壤里,又被仔细施水和除虫,于是慢慢地,枯树长出了嫩绿的枝叶。
黛黎打心底里欣慰和高兴。
两人走得不快,但路终有尽头。
不久后,主院近在眼前,黛黎对身旁的青年说:“你今天也忙了一日了,回去早些休息吧。”
秦宴州:“好的,妈妈晚安。”
黛黎独自提灯入内。
屋里念夏和碧珀已备好水了,黛黎拆掉满头的金钗,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洗去一身疲乏。而待她从耳房出来,又将一头长发彻底绞干,秦邵宗仍未回来。
黛黎看了眼门口。
就她目前观察到的,除非有加急密保,或是有小会要开,否则秦长庚绝对会在亥时之前回。
“念夏,君侯有说过今晚不回主院吗?”黛黎喊来念夏。
念夏摇头,“无人来传讯。”
黛黎坐在软椅上,思绪有些发散,莫名想到今日在君侯府祠堂的事。
继州州之后,秦云策后面独自出来。及冠的青年额头和眼眶都是红的,她看得出他曾落过泪。
约莫过了半刻钟,秦长庚才退出祠堂。
黛黎试图回忆当时,但那时他站在祠堂的屋檐下,夕阳不太明亮,兼之屋檐有暗影投下,令他好似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记不清他那时的神情了,只记得他关上祠堂大门后,一言不发地上了马,一路都没有与谁说过话。
黛黎从座上起身,往门口走去。
原先伺候妥当,准备离开的念夏和碧珀见状皆是一惊,“夫人,您去何处?”
“我出去一趟。”黛黎说。
可能是秦邵宗少见的反常,也可能是方才州州和她说的纳兰治的改变,她那条属于第六感的神经在鸣动,告诉她有事发生。
“深夜寒凉,夫人把大氅穿上。”念夏忙把衣裳拿过来。
碧珀也说:“夫人您想去何处,奴为您提灯。”
黛黎再次拒绝了,“不必,我自行出去即可。”
披着大氅,黛黎提灯出门。
她先去了一趟书房,意外也不意外,书房里没有人。不过其内虽空空如也,但门口有守卫轮值,黛黎问:“君侯先前来过否?”
卫兵:“回夫人的话,并无。”
黛黎颔首,“辛苦。”
她转身离开,慢慢地走着,这府邸比不得君侯府,但要说小,还真不小。光是阁院就有二十余,还不算一些旁的地方,比如说专门的练武场。
黛黎当然不可能挨个找,她直接问碰到的巡卫。
巡卫果真知晓,“夫人,君侯去了西南座的武苑。”
黛黎入住这里也有几个月了,府中各处皆是一清二楚,如今听巡卫说武苑,顿时知晓那是收纳兵器之地。
只是,秦长庚跑那边去做什么?
黛黎提着灯,慢吞吞走到武苑。
今夜明月高悬,月光将阁院内的雪映得亮晶晶的,像洒了一层莹莹的亮粉。这边不是常驻地,每隔两日才会有奴仆来扫一回雪,此刻地表那层不薄不厚的雪上,有一行往里延伸的脚印。
脚印很大,一看就是男人的皂靴踩的。
而再往里看,那座不算小的阁院中隐隐透着光,灯芒微弱极了,屋中人最多点了一盏烛台。
黛黎踩着那行脚印入内。
屋门没有关,刚走到门口,黛黎便闻到一阵扑鼻而来的酒味。浓郁的、呛鼻的,仿佛一条锦帕掉进酒坛中被捞起,又湿漉漉地盖在鼻子上。
坐在屋中央的男人闻声回头,见是黛黎,拿着酒坛的手稍顿,“夫人来了。”
放在地上的烛火摇曳了下,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容随之明灭不定,他浅棕色的眼比平日少了锐不可挡的锋芒。
黛黎抿了抿唇,只觉面前这一幕很违和。
昏暗的房屋,被安置在四周木架上的各类兵器,散落一地的酒坛,和在酒坛包围圈中席地而坐的男人。
屋中兵器繁多。长戟架起,长弓悬于墙上,短刀在木托上静卧,还有成套的胄甲……
唯独一顶银色的兜鍪是例外,它和酒坛一同被放在秦邵宗的手边。
那顶兜鍪多半很有些年岁,面上的银色褪了大半,生出暗红的铁锈来。哪怕烛火放于一旁,也映不出多少光泽。
秦邵宗随手挥开几个酒坛,扫出一片空地来,“夫人来坐。”
黛黎走过去,垫着大氅坐下,“君侯怎的一个人在这里买醉?”
“若是醉了倒好,有时候海量也并非好事。”他扯了扯嘴角,但没能笑出来。
黛黎把灯笼打开,将里面的灯芯拿出来,让周围亮堂些,“喝不醉也少喝些,酗酒总归不好。”
秦邵宗一只手还拿着酒坛,本来已抬起,听到黛黎这话,酒坛放了下去。
他说起其他,“这座府邸原先是我祖母的,幼时我和阿兄闯了祸不敢回家,便会躲到这里来。后来我们长到能上战场的年纪,每每在外负了伤,我与阿兄也多是来此地修养,省得叫家中的祖母和母亲见了闹心。”
黛黎眉心微动。
以秦长庚如今的强势性格看来,这人年少时估计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犟种。而他那个会亲手给儿子做玩具的胞兄,性子应该比他温和一些,可能是个儒将。
她大抵能想象得到当时。
一大一小的两个少年浑身是伤,面对面坐着帮彼此包扎,大的那个和煦叮嘱,小的那个一脸不服气。
“所以这些武器,都是你们那时一点点带过来的?日积月累存了这般多。”黛黎再次看周围。
否则很难解释为何本身已有君侯府,还会在外面的府邸放那么多武器。
秦邵宗颔首说是。
之后陷入一段沉静。
“云策他……是否认回他生父了?”黛黎试探着问。
“人之常情。”他语气平静地回答。
黛黎不由转头看他。
早上这人曾说:所以就算他认回我胞兄,也是人之常情。
如今还是这四个字,看来她猜得对了。
“云策说对不住我,让我失望了,辜负了我这些年的栽培。”秦邵宗眼里有自嘲,“可他若知晓当年阿兄因我而死,就不会说那样的话了。”
黛黎心下一惊,“你不是说你胞兄是在战场上牺牲的吗?难道他当时他是为你挡刀没的?”
她只能想到这个原因,否则秦长庚为什么说因他而亡?
但男人却摇头,可能是饮了酒,那段尘封多年的过往在酒意之下难得再次被提起,“当年乌桓还未被打服,时时南下劫掠村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乌桓军队再次来犯、并屠了一座村子后,我父亲决定给乌桓一个教训,好叫他们识得‘安分’二字。但那时的时机不太好,因为北地和朝廷那会儿闹得很僵。”
黛黎在心里算了算。
他说云策五岁没了生父,距今都将近十五年了。十五年前的北地和朝廷,有可能是矛盾激化的初期或中期。
“为何闹僵?”黛黎问。
秦邵宗面上的表情缓缓收敛,“当时的韩天子、也就是先帝,他想各州牧之子进京陪太子读书。”
“进京当质子?”黛黎惊讶。
秦邵宗到底抬起酒坛,又饮了一口酒,“意图如此直白,几乎是尽人皆知。而我父亲唯有阿兄与我两个儿子,阿兄是继承者,他绝无离开北地之可能,若要上京,只能是我去。但父亲深知长安是龙潭虎穴,并不愿将我送到那等囚笼中去。”
“可是不去,便是抗旨,他们做任何事都因此有了理由。”黛黎好奇道:“令尊后来如何处理?”
秦邵宗:“‘拖’字诀。”
黛黎不自觉点头,倒是个好办法。
不是不去长安,只是晚些再去,说抗旨也算不上。
“恰逢乌桓来犯,父亲干脆整军讨伐乌桓,打算趁着乌桓再次南下时伏击包抄他们。我当时被点为前将军,负责冲锋;阿兄是左将军,负责侧翼。但临上阵前,我旧伤复发,阿兄察觉后便同父亲说与我换,我为左将军,他为前将军,说我们一同领军这般久,对将士都相当熟悉,换帅无所谓。”秦邵宗“哒”地放下酒坛。
一阵风在这时吹入,如同黑色的浪潮般汹涌,呼地将秦邵宗面前的灯盏淹没。
室中的光亮瞬间少了一半,只剩下黛黎面前的灯芯在缥缈地亮着,像一抹孤独的生魂。
黛黎愣住,旋即脱口而出,“所以你阿兄是在那场战役里牺牲的?”
秦邵宗额上有青筋绷起,他的面容半隐在昏暗中,有种说不明的阴狠,“当时军中有朝廷的暗桩,那暗桩在作战时从中作梗,不仅致我阿兄陨命,还让整支前锋队几乎有去无回。后来我才琢磨明白,当时乌桓来犯也不寻常,是朝廷有人暗中联合了乌桓高层做这一场局。”
黛黎抽了一口凉气。
联合外族给自己人设局?这分明是叛国!
她大概能猜到原因,功高震主,远在长安的天子觉得座下宝座不踏实。
加上秦父的“拖字诀”又添了一把火,所以有人干脆勾结乌桓砍断北地的一条胳膊。
至于这其中涉及到的大燕戍边将士和无辜村民……
不,都不重要。
在政治面前,那些都不要紧。
“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与我换帅……”秦邵宗突然往后一倒,手背遮在眼上,食指的指骨蹭过自己的断眉。
似乎有一道庄严的声音从远方飘来:“秦幽州,此子棕瞳长眼,天生断眉,生来损父克母,于亲族不利,注定六亲缘浅。”
“我觉得你说得不对。”忽然有人说。
她声音很温柔,并不多么掷地有声,却像春日的和风吹开了面前的黑雾。
秦邵宗稍顿,将搭在眼上的手移开少许。
黛黎听懂了他方才的未尽之意。
如果不换帅,他阿兄就不会被奸人所害,他长嫂也不会跟着殉情离开,云策和云姝俩兄妹也不会尚在年幼时就失了双亲。
她不知当年细节,不好评价换帅这件事,但于另一事上却有几分肯定,“当局者迷,其实我觉得云策或许是知晓当年的。他对生父景仰至此,时隔十多年也要认回去,证明那段记忆和感情从未淡去过。这样的孩子一定会竭尽全力收集和父亲相关的所有事,更别说那场变故至关重要。”
秦邵宗眼瞳收紧了一下。
“过往如何我看不见,但这几个月我观云策待你尊敬有加,并无怨怼。就算往后你们没父子缘分,他也一定会拿你当最敬重的叔叔。”黛黎大概能明白秦邵宗今日的反常。
秦云策及冠了,成人了。
这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本该受双亲的祝福和观礼,却因当年换帅一事,令他早早与父母阴阳相隔。
纵然换帅不是秦邵宗本人提出,但就像秦红英说的,她二兄心里有愧,也耿耿于怀。
不过要说秦长庚这人多想秦云策当他儿子,黛黎又觉得不尽然。
他更多的或许是身份转变的落差,又或是栽培落空的无奈。
“北国被你收服,昔日大仇已报,我想你阿兄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黛黎拿过灯芯,引燃那盏熄灭的烛台。
光芒猝地亮起,暖融融的。
黛黎放好灯芯,转头看向还躺在地上的男人,忽然笑了笑,“其实也不一定是泉下有知,你兄嫂可能去了桃花源,过更好的日子去了……嗳,秦长庚你别拽我的袍子。”
衣袂掀起微风,两点烛火随之摇曳,融融的暖光在晃动。
她摔倒在他怀里,被他稳稳地接住。男人笑叹道,“夫人说得对,他们都去了更好的地方。”
“对了,我有一件事要问你。”黛黎试图爬起来。
圈在她腰上的长臂没松开,“何事?夫人但说无妨。”
他不松开,黛黎就小范围地转动,坐在他身上,从上往下地看着他,“州州和我说,最近纳兰开始教他读其他书,学修身齐家治国之道。秦长庚,是不是你授意纳兰这么做的?”
两盏小灯在后,黛黎的阴影将身下男人的面容笼住。
但他的眼在黑暗里泛着一抹亮色,她看到他勾起薄唇,“夫人猜得不假。”
不等黛黎问,秦邵宗慢悠悠说,“秦宴州那小子就算以前读过书,但他离开桃花源时才九岁。青莲教捡他是作刀用,又不是让他当那下凡的文曲星,识得几个字就够了,哪会教他别的文书。”
他突然轻啧了声,后面的话有几分嫌弃,“我堂堂秦氏族长,朝廷敕封的武安侯,膝下儿子岂能识得的字还没他自个的手指多。”
黛黎:“……”——
作者有话说:来啦,谢谢等待,爱你们[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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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后汉书》
第134章 结发为夫妻
及冠礼结束后, 整个秦府彻底进入了忙碌的备婚状态。婚期定在明年开春,到时黛黎将从秦府出嫁,嫁到君侯府。
府中奴仆忙忙碌碌, 秦邵宗有时一整个白日都会待在君侯府,他回去勘察修葺进度。
几个小的要读书, 秦红英时常带着施溶月外出,去见昔时她在渔阳郡的手帕交,为女儿日后的如鱼得水铺路。
府上最闲的那个,反而是黛黎。
又宅了两日后, 黛黎实在待不住了, 带着念夏和碧珀一同出府游肆。她辰时出门,一去就是一个白日, 最后碾着夕阳的余晖才回来。
冬日昼短夜长,回来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 方才绘得像油画般美丽的天空已黑了个彻底。
房中点了灯,烛火熠熠, 明亮又暖和, 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
“夫人回来了?”今日的秦邵宗难得比黛黎早回,“在外玩得可舒心?”
黛黎随意说了句还行,而后除了大氅便坐在软椅上发呆,连一向被她嫌沉的金玉发饰都没有立马摘。
伺候黛黎这些时日, 念夏已深知主子不出门时不怎么喜欢戴金玉掩鬓, 她正欲走向黛黎,却见男主人对她挥挥手,示意此地无需她伺候。
念夏会意,福了福身退下。
秦邵宗坐到黛黎身旁,抬手帮她摘头上的镶琉璃云头凤纹金掩鬓, “夫人这神情,可不像你说的‘还行’。”
他几乎没做过这种事,金钗从乌黑的云鬓中离开时不慎勾了一条发丝,黛黎只觉头皮一疼,紧接着隐约听见“啪”一声微响。
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
黛黎转头看着缠着青丝的金掩鬓,又看向面前男人。
秦邵宗:“……”
秦邵宗轻咳了声,“一回生二回熟,下回我保证让它空手而归。”
“君侯还是一边待着去。”黛黎拍开他还想伸过来的手,自己动手摘发饰。
“今日夫人似乎兴致不高。”他在旁边问。
黛黎动作稍顿,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秦长庚,渔阳内有没有由官寺牵头的、负责收容乞丐之地?”
他说:“夫人说的是乞人?并无。郡中的乞人都是自行找落脚地,冬日多是住在破屋里,夏日则在集市堆起的鱼池里歇脚,待一早鱼贩营生再将他们赶离。郡中有许多由官寺牵头的招募工作,基本都是体力活,银钱虽不多,但从事者不至于连住草棚的铜板都攒不到。”
除去过于年迈、或身体抱恙难以工作的,其他还继续行乞之人,十有八.九都是懒病发作。
渔阳郡有四十多万的人口,一样米养百样人,当然不可能连一个乞丐都没有。
“难道夫人今日出府看到乞人了?北地冬季寒凉,那些个乞人若是宿在外,一个冬季过去还能剩多少不好说。”他语气平淡。
黛黎的眼角余光瞥见这人两手聚拢又稍分开,一直在动,不知道在做什么。
她扭头看,恰好见他手里捻了一根细长的青丝,随着最后一个结拉紧,两根折了几折的长发被绑在一起。
黛黎:“……你在做什么?”
他理所当然,“结发。难得今日掩鬓送来宝物,总不好浪费,你夫君便先拿来练手。”
“是看到乞人了。”黛黎回答他最初的问题,又说:“今日我在郡中随意游肆,看见有许多豕牢,有些是富农所建。”
所谓的“豕牢”,就是带厕猪圈。
这种带厕猪圈一般分上下两个部分,上面是以木阶垒高的、专门如厕的地方,下面则用来养猪。
人的粪便掉下来给猪吃,猪的粪便则收集起来,用于给作物积肥。
黛黎:“据我所知,你们这里的厩肥用得最多,过来才是河泥、豆箕和蚕矢等物。”
秦邵宗没有种过地,但北地里多的是军农。没有战事时,军士就是农民,得拿锄头下地。
他过往没少和下属一起去巡视,故而对于农作一事,秦邵宗不算一无所知,“夫人说的不错,不过北地的河道不如南方的充沛,这边的河泥用得更少些。”
秦邵宗想到自她回府后,和丢了魂似的,后面又突然提起豕牢,“夫人有何高见?”
“单论作物品种而言,小麦的产量比黍要高。君侯有没有想过,如果肥料用得好,或许小麦和小麦之间的产量,也能拉开天与地的差距。”这是方才黛黎一直在想的。
那时她曾问白象,问他们是十年前捡到州州,还是在大饥.荒以后。后者没有明说,但观他当时的神态,她猜应该是大饥.荒出现之后。
也就是说,州州在这之前或流浪、或吃百家饭,也或被不知名人家收养了一年,而后才到青莲教去。
可能是逐渐安定下来,儿子也在身边,还越来越好。黛黎第一次有了其他的想法: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以前她在出版社审的历史类农业的稿子,里面有不少东西能用上。
人们最早采用“火耕水耨”和“刀耕火种”的耕作方式。前者是先用火烧掉杂草,而后引水入田,这种方式多用于山林湿地资源丰富的江南地区;后者是在初春时期,将山间树木砍倒,待春雨来临之前放火将其烧光,之后以树草灰烬为肥料,乘土热下种。①
这是最初的给农田增加肥力的方式。
时间的长河缓缓流动,等来到春秋战国时期。这时,将种子和人畜粪便混合在一起,以此来播种的“粪种”出现了。
人畜粪便含有丰富的氮、磷、钾等元素,虽说当时的人们不认识这些元素,但不妨碍他们知晓这样作物长得很好。
后来到了汉代,人们将目光放在了绿肥身上。而所谓“绿肥”,是指利用绿色植物作肥料,例如苕子和苜蓿,这两者都能固氮,提高土壤肥力。
再往后,人们又在肥料的搭配、施肥时间和方法上下功夫,进一步提高粮食产量。
秦邵宗原本懒散地坐在旁边,闻言直起身,“天与地的差距?那是几何?”
黛黎反问他,“你们这里一亩地能产多少石小麦?”
秦邵宗:“一亩地一石左右。”
一石,就是一百二十斤。
黛黎若有所思,“如果一切顺利,应该能提高一半。”
绕是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但此刻的秦邵宗也不由面露惊愕,“这般多?”
提高一半,那就是在人力、畜力和田地面积都不变的情况下,白赠了一半的地,多出的一半粮食和从天上掉下来没差别。
“这算什么多,在我那边……”黛黎停了停,“算了,还是不说了。”
“有何不能说?”秦邵宗心里痒得厉害,主动问:“桃花源的一亩田能产多少小麦?”
黛黎摇着头叹气,“相信我,你还是不要知晓为好。否则我怕我说出来,你今晚抓心挠肺,要睁眼到天亮了。”
“不可能。”秦邵宗矢口否认。
黛黎换一个说辞,“有时候期待值拉太高并非好事。比如方才我说能将一亩地的产量提高一半,你已觉得很多,然而如果你知晓桃花源的产量几何,你一定会不满足只能提高一半。因为对比过后,确实会显得少得可怜。”
白皙的手指拿住金钗末端,缓缓将之从发间拿出,黛黎继续道:“但那是我没办法解决的,因为小麦的产量和麦种、土壤水分、温度与土壤肥力等等都有关系。而这其中,麦种至关重要。”
秦邵宗颔首,“夫人所说的我都明白。就像大宛良驹熬得痛,也走得快,非其他马种能比。”
如果马种不重要,当初他将北国打服以后,也不会把北国几万的优良马种带走八成。
黛黎睨了他一眼。
秦邵宗笑道:“所以夫人但说无妨,粮食产量多一半,便是能多养活半个北地的人,乃至天下百姓往后也能受益。此事如果能成,日后逢大旱或许不会再饿殍遍野,人们也无需易子而食,夫人功德无量。至于其他的,全当让我开开眼。”
他向来对她的故土极感兴趣,见黛黎还是不说话,于是自己猜测:“难道是一亩地三石?”
这边一石,三石就是三倍。
多一半都能让他惊讶非常,这三倍已经是秦邵宗尽可能往高的猜。
黛黎摇头,“不是。”
秦邵宗:“难道是五石?”
黛黎拆掉所有头饰,一身轻松地起身,准备去主厅用晚膳。
秦邵宗跟在她后面,“夫人……”
黛黎见他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遂边走边说,“在桃花源,一亩地平均是八石左右,最优质的土壤和麦种,产量甚至能去到十四石出头。”
身后跟着的脚步声突然停了。
黛黎回头,毫不意外看见他怔在原地,棕瞳里的震惊满到溢出来。
黛黎轻笑了声,不管他,自己继续往前走。
这顿晚膳在场所有人都看出秦邵宗心不在焉。往常每顿都要喝点黍酒的男人,今日完全不碰酒杯,一个劲盯着碗里的梁饭看,不知道在想什么,连秦红英和他说过也没理会。
待饭罢,黛黎刚起身离开,他也随之站起来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主厅。
秦祈年看着两人的背影,“父亲方才甚是寡言少语,难道是今日四处奔走累着了?”
话刚落秦红英就笑了,“你这话若是让你父亲听见了,他少不了又把你抓去训练场,亲自训一训。”
秦祈年立马缩了缩脖子。
秦云策笑道,“过一日短一日,距离明年开春越来越近了,我猜叔叔可能是记挂着明日的进程。对了,明天先生不上堂,你若好奇不如随叔叔一同回去。”
“不行,明日我们已有行程,忙着呢。”秦祈年想也不想就说。
他说的是“我们”,如果另一个人不在场,通常用“他们”。
“你和谁有行程,是宴州吗?”秦红英排除掉问话的秦云策,只能想到秦宴州。
秦祈年:“对,还有……”
他突然卡顿,话音硬是拐了个弯儿,“还有雪奴也一起出去游肆,到郡里去转一转。”
施溶月心里松了一口气,稍稍往前挪了一小步,离开母亲的视野盲区,重新站回母亲身侧。
秦红英若有所觉,转头看女儿,却见小姑娘一脸乖巧,还是文文静静的模样。
她看不见,秦宴州和秦云策却看见了,方才施溶月分明迅速摆着小手,手都快挥出残影来。
“年轻人多出去转转挺好。”秦红英突然话音一转,“你把茸茸也一起带出去如何?”
秦祈年:“啊?”
秦红英以为他不乐意,“茸茸前些日被我带出去见旧友,年纪相仿的小娘子与她认识的时间尚短,一同游肆难免拘谨。但你和茸茸不一样,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旁人比不得,她随你出去自在些。”
秦祈年立马说:“姑姑说的是。”
得到满意答案,秦红英满意离开。
她一走,秦祈年就说,“这算不算那什么两道不同的道路,最后却走到一个终点。”
“殊路同归。”秦宴州听不下去了。
秦祈年一拍脑袋,“啊对,殊路同归。”
“你们几个在偷偷策划什么?”秦云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额,事情还要从冬狩说起……”
*
回到主院的黛黎消完食后打算睡觉了,有机肥的制作从明日开始提上日程,今晚得早点睡觉。
冬季寒冷,之前黛黎特地让人做了一个汤婆子用于暖被窝。铜制的汤婆子外面包了一层绒质的外衣,便于减缓散热,放被窝里能暖一晚上。
被窝被捂得暖烘烘的,黛黎惬意地叹了口气,而后卷着被子准备睡觉。
至于秦邵宗,他自便吧。
这人有时在睡前还得写一两封明日一早派人送出去的急信。
不过今晚,男人只是一脸深沉地坐于案前,没有动临时安置在外间的笔墨纸砚。
坐了约莫有一刻钟,他起身回房,脱衣上榻。
黛黎睡眠质量好,他回来时她已睡意正浓,半只脚已出门准备和周公相会。
等他彻底躺下,她已然坠入梦乡。
黛黎睡着了,但秦邵宗却无丝毫睡意。
一亩地最高能产十四石小麦,平均也有八石。相当于同等的人力畜力之下,那边是这里的十四倍。
怪不得她曾说桃花源家家户户有余粮,这何止是普通的余粮,分明是能将粮仓塞爆的储备。
秦邵宗想到了九年前的那场饥.荒。
当时整个大燕都笼在饥荒的阴云里,北地自然也不例外。而渔阳有四十多万人口,北地也比不得江南的鱼米乡,自顾不暇,只能在城中放粮。
对于那些被拦在城外的流民,最多隔一段不短的时间才去救济一回。
有的流民衣衫褴褛、形单只影,有的瘦骨嶙峋、拖家带口,还有的行将就木,他们追逐着、祈求着过往的车驾,企图从车驾里求得一口粮。
但车驾经过,往往是不能随便施粮的。一旦饿疯了的流民得到讯号,会失智一样蜂拥而上。倘若势单力薄,很容易被啃食个干净。
那一段时间城外尸横遍野,以泽量尸。小孩的头颅脱离颈骨,被马蹄踩烂的肚皮和肠子稀稀拉拉地蜿蜒出一段。
秦邵宗好像又听到了滔滔不绝的哭嚎声,他长臂一伸,将身旁女人捞入怀中。
黑暗里,注视着怀中人的棕瞳似乎亮着光。
如果大燕也能穰穰满家,那无论是逢大旱,还是两河泛滥,百姓们也照旧不愁吃喝,一样能安居乐业。
黛黎睡着睡觉,忽然察觉到一阵勒得她不大舒服的束缚感。她挣开那阵感觉,卷着被子、踩着汤婆子继续睡。
但睡着睡着,脚下突然一空。
好好的暖源突然没了,睡着了的黛黎本能地伸脚向周围探了探。
汤婆子没探到,她踢到了一堵结实的墙壁。
同样热乎乎,暖烘烘的。
黛黎把两只脚塞进去,还踩着底下的自动发热脚板垫。
嗯,舒服了。
黛黎一宿无梦,一夜好眠。但她身旁,有人睁眼到天亮。
……
黛黎翌日醒来,发现她的汤婆子不知什么时候滚到床角去了,还栽进被窝里,只剩个圆溜溜的屁股在外面。
她抱着被子看了那汤婆子片刻,莫名觉得它不应该在那里。不过这个疑惑只是一闪而过,并无占据她太多精力。
吃完早膳后,黛黎唤来胡豹,“胡兵长,我想要两石草木灰,两石骨粉和半石石灰,劳烦你带人准备。”
胡豹疑惑问问,“黛夫人,您说的这骨粉可有特指?”
黛黎说并无,“你直接领人去肉市收一批大骨,煅烧后可轻易捣碎成粉状。”
禽类的骨头是骨头,牛羊的骨头同样是骨头,但前者怕是把全家抓干净都抵不上后者的一条腿。
木灰富含钾,骨粉富含磷,少量的石灰可调解土壤酸碱度。
当然,除了这些辅助的无机质材料,最重要的还是有机质材料。
“除了这三样以外,你……罢了,兵长暂且先收集这些。”黛黎中途改口。
胡豹先行领命离开。
不等黛黎开口,一直在旁观的秦邵宗便主动问,“夫人有何顾虑?”
“大燕如今仍用厩肥为多,但需知万变不离其宗,另一些材料也离不开各类粪便。但这东西不好直接堆在府中,既影响居住坏境,也不方便后续施肥。”黛黎皱了皱鼻子,好像已经闻到味道了。
秦邵宗哼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惊天难题,不过如此。不放在府中,那就堆在田间吧。我有良田万倾,何愁放不下几堆粪?”
黛黎:“……”
话毕,秦邵宗扬声喊来今日值班的丰锋,“丰锋,你领人去买几车牛粪和猪粪,而后送到南边临近望群山的那几块田地里。”
丰锋面色不变。
上峰有令,别说只是买猪牛的粪,就算让他亲自去挑粪,他也得去。
“还要一些秸秆。”黛黎在旁边补充。
丰锋和其他三个玄骁骑屯长不同,他父亲是农民,他幼时得帮忙种地。如今一听要粪又要秸秆,丰锋反应过来,“君侯,您是想堆肥?”
“不是我想,是夫人想。”秦邵宗这时看向黛黎,“夫人,此事能说否?”
有些事需以密成。而有些事,则是越高调越好。
丰锋稍愣。
黛黎倒无所谓,“也行,反正他们迟早会知道。”
她这话说得随意,而秦邵宗则听出了另一层信息:她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失败。
秦邵宗勾起薄唇,“夫人有一种全新的堆肥之法,能随作物产量提高一半。”
丰锋脑中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开,炸得他四肢百骸都战栗不止。他罕见地顾不得礼仪,第一次质疑上峰,“您此话当真?”
他的父亲死于天公不作美的旱时,更准确的说,父亲是被高昂的粮款压死的。
如果当时……
秦邵宗:“自然当真,你先去办吧,此事晚些你自会知晓。”
丰锋迫不及待地拱手领命。
牛粪和猪粪不难收集,尤其对一个佃农之子而言,他太清楚哪里能快速地弄到这些东西。虽说比胡豹出发晚,但丰锋率先完成了任务。
下午回来的时候,他偶遇了秦宴州、秦祈年和施溶月。
“丰屯长,你今日不是……什么味儿?”秦祈年本来想上去攀谈几句,结果走了两步,硬生生止住。
丰锋毫无羞赧,“我方才奉君侯之命收集了几车牛粪和猪粪,说是黛夫人有一种独门堆肥之法,能让作物产量远胜从前,甚至能高至半数左右。”
几人恍然大悟。
而这番话,仅用一日就插翅般传遍整个秦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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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刀耕火种百科整理
第135章 夫人,回家
“提高半数?怎么可能?!”盛燃双目瞪圆。
“黛夫人瞧着非农户出身, 焉能懂堆肥,更遑论谈及什么独门之法?且这半数,未免过分夸张了。”崔升平语气惊疑且凝重。
盛燃懂他的惊疑, 但后面的凝重……
二人对视一眼。
能当谋士就没有头脑愚笨的,在这个对视中, 盛燃恍然间明白了些什么,“海清,你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主公所为?”
来传信之人已退下,周围无旁人, 盛燃因此说完了后半句, “你是在怀疑主公如今在为秦小郎君造势?”
“难道不是吗?作物产量提高半数,这话说得倒轻巧, 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出来,但要真正做到谈何容易?若是能办到, 昔年两河泛滥和大旱降临,饿死之人能少个五六成;论政绩, 也论功德, 岂有更大乎?退一万步而言,若有此法也该是握在一个庄稼汉手中,如何能为一个娇养的女郎所知悉?”崔升平说到最后已是眉头紧皱。
“可是龙骨水车分明……”盛燃顿了顿,“当时你我都在并州料理容公的后续事务, 未得空前往赢郡。此事个中内情究竟如何, 唯有纳兰无功知晓。”
但纳兰治是秦宴州的师父,且这位本身也是个极为敏锐之人。
他们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探龙骨水车,对方必定会猜到他们不仅最初半信半疑,如今也秉着质疑的态度。
崔升平抚着长髯的手停住,“此事不适合与纳兰无功说。”
盛燃本就不同意, 如今颔首。
“先前我们建议让三公子迎娶南宫青州之嫡女,但这提议被主公驳回。如今又有这等消息传来,子凭母贵,主公对黛夫人钟情至此,不得不令人忧心他是在为秦小郎君铺路……”崔升平说。
明年开春大婚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别说他们,就算中途横着身为望族的卫家,还不是照样被主公收拾了。他们不能妨碍,也无力阻碍主公的大婚。
两人都觉头疼异常。
“此事如何是好?”
“主公手腕向来强硬,如果我等中途极力劝阻,有可能适得其反,不如且先看看。反正这一半的量……”崔升平摇头,“除非主公偷偷开私库给她补全,否则绝不可能。”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铿锵有力。
“你说得是,到时我们仔细看着点主公,再联和其他几个屯长及时劝止,才好早早结束这一场闹剧……”
*
晚膳后天灰蒙蒙的,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黑纱。而在这本该安寝的时间,一众武将却聚在院子里嘀嘀咕咕。
“……产量提高半数有些夸张了。”这是委婉的白剑屏。
“我很想相信黛夫人,但我理智告诉我,我要是相信她,那些个什么仓曹、大司农、水衡都尉通通都是尸位素餐,该死!”这是一本正经的莫延云。
可不是该死嘛,这么多人研究来研究去,都没有黛夫人一个女郎见多识广。
“黛夫人她既然敢放言,我想她必定心中有数。”这是坚信不移的乔望飞。
“所以今日是准备了多少东西?”这是白天不在的魏青。
丰锋如实说:“我负责收购三车牛粪和猪粪,胡豹负责买骨粉、石灰和草木灰。”
“骨粉?这是做什么用?”向来寡言的燕三问。
丰锋眼珠子转了转,“我不知晓。不过既然黛夫人已着手准备材料,想必不久后便会动手堆肥,不如我们明日齐齐去主院外听候吩咐。”
“还是老丰你有办法!”
……
日落日升,东方既白。
黛黎一觉醒来,听念夏说外面有一群武将候着她。刚睡醒,黛黎以为自己听岔了,“等我?这是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昨日夫人说了堆肥,他们一个个好奇极了,如今争相要为夫人效力。”念夏抿唇笑笑。
黛黎揉了揉眼睛,“他们来多久了?”
“有两刻钟了,听闻您未醒,都说不着急,等您睡够了再说,茶都喝了好几壶了。”念夏的神色自豪极了。
以前她也是为奴为婢,但伺候的主子在男主人前极尽卑躬屈膝,连带着面对男主人的部下时,也多有回避和迁就。
别说一群人等她睡醒,连得部下一句夸赞也是不可能的。
不,也不一定。
就是得了赞美以后,男主人极有可能将宠姬转赠。
黛黎对念夏说,“今日我要去田地里,发饰和衣裳从简即可。”
等她洗漱好,又吃完早膳从主院里出来,听到她脚步声的一众武将齐刷刷地扭头。
在黛黎的视角里,主院门口杵了好几个木桩子,有的倚墙而立,有的蹲着,还有的干脆坐在地上。
这会儿见了她,一个个双眼放光,要是换掉他们身上的劲装,活脱脱就是一群讨薪的工人。
黛黎:“……”
但不等黛黎开口,长廊的另一端拐出一道高大的身影。
正是掐着时间回来的秦邵宗。
昨日消息放出去后,他并不意外今日一大早主院前便围了一圈武将。然而知晓是一回事,如今亲眼所见,感觉不虞又是另一回事。
往日的爱将,这会儿和扎地上的木刺似的,蹲着的刺眼,站着的碍事。秦邵宗目光扫过,一开口就是来者不善,“怎的,都很闲?”
一众武将皆是头皮一紧。
方才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如今迅速站直了。
“君侯。”
一群人见过礼后,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低头当鹌鹑。
没人说话,那黛黎说:“你们都打算和我一同到田里去?”
凝固的气氛瞬间被煮沸。
“我等愿为您效绵薄之力。”
武将嗓音洪亮,这不约而同的一声传出老远。远刚晨练结束的秦宴州和秦祈年皆是一愣。
少年惊讶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秦宴州想到了昨日,“昨天丰屯长已备好材料,想来今日他们去寻我母亲了。”
秦祈年喜欢凑热闹,“那咱们也去!”
……
主院前。
“……对,还要许多稻草,劳烦你们去搜集。”黛黎点头。
温度会直接影响堆肥。春秋两季温度适宜,土壤中的微生物正活跃,可以高速分解废料。
夏天和冬季一个过热一个过冷。尤其是北方的冬天,温度随便都能降到十度以下,这时候则需要给土地保暖。
在现代,保暖可以用塑料膜,一大片黑色的塑料膜往地上一拉再一压,形成一个相对的吸热区域。但这个时代还没塑料膜这玩意,只能用稻草代为保暖。
可别小看稻草,古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里面的“草”,除了指马匹饲料之外,还指稻草。
在棉花还没有广泛普及的宋朝以前,行军打仗的士卒夜里就是用稻草来保暖,晒干的稻草往身上一盖,味道好闻又暖和。
而现在,黛黎需要用稻草来做保温工作。
丰锋和乔望飞接了收集稻草的任务,率先离开。其他人还在原地,一个个摩拳擦掌,翘首以盼,只能黛黎分派任务。
黛黎无奈扶额,“民以食为天,国以粮为本。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急,但是堆肥这事并非一蹴而就。光是粪便发酵腐熟这一个前置的过程,就能花上几个月。”
正常来说,粪便的发酵和腐熟需要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时间。而其内的微生物受温度影响,时间会随之缩短或延长。
如果是夏天,一个月左右就能完成发酵和腐熟了;但倘若是冬季,时间要长许多,得三到四个月才能完成发酵。
当然,这是最传统的堆肥方式。
在现代,通常会人工加入一些发酵菌,以求高效地完成腐化过程。但这里没有办法,只能将一切交给时间。
“几个月?竟这般久?”莫延云瞠目结舌。
不仅是他,其他人亦面露错愕。
除了奉命去收集稻草的丰锋,旁的武将都没种过地。如今听黛黎这般说,他们惊愕之余,又有种浑身牛劲没处使的挫败感。
“不过若诸位不嫌弃,活儿还是有的。”黛黎忽然笑了。她眼尾翘起一点小弧度,多了几分平日罕见的狡黠。
秦邵宗一眼就看出她接下来的话非同一般,他眉梢微扬,但没做声。
一众武将都热切得很:
“黛夫人但说无妨,只要我办得到,定不推辞。”
“便是那刀山火海,也要去闯一闯!”
黛黎听他们越说越夸张,不由笑着摆手,“无需你们上刀山。就是堆肥得不时翻堆,大概每隔四五日就得翻堆一回,换换粪草的位置,以此来散一散堆内的废气和帮助里面小生物的生长。”
此话一出,周围一静。
后面那句小生物有些人没懂,但不妨碍他们听懂前面。
翻、翻粪土?
一个个武将瞪圆了眼珠子。
让他们上战场杀敌、浴血拼搏,他们绝不会眨一下眼睛,但这翻粪土……
气氛再次凝固住了。
就在这时,一道辨识度很高的公鸭嗓传来:“父亲,您和黛夫人要出府吗?能否带上我和秦宴州。”
嗖嗖两下,秦祈年和秦宴州前方的人影通通闪开。
青年眉目微动,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黛黎身上。今日的黛黎穿了一身黑,长发也扎成高马尾,相当英姿飒爽,一看就不是去普通游肆。
“母亲,我想和您同去。”秦宴州说。
黛黎疑心这两人什么都不清楚,纯粹想凑热闹,干脆问他:“州州,你知道我要去哪儿,想做什么去吗?”
秦宴州点头说知晓,“您将去郊外的田里,要堆肥。”
黛黎又说:“昨日我让人收集了几车牛粪和猪粪,按计划今日得去堆起。你确定要来?”
秦宴州:“要来。”
他见过满街米店鳞次栉比,米面满仓,也是真正挨过饿、连草根树皮都吃过的人。如果能帮的上忙,踩几脚牛粪真不算什么。
其他武将霎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烧。
秦小郎君身为黛夫人之子,再过些时日他就是秦氏记上族谱的公子了。他尚且不嫌脏乱,他们又有什么脸不吱声。
看够了戏的秦邵宗发话,“尔等去留随意。夫人,我们走吧。”
一行人打马出城。
冬季并非日日都落雪,下了雪后,只要太阳出来,雪是会慢慢化开。一句话说便是,下雪一两日,后续长期融雪。
近几日都没有再落雪,地上的雪融得差不多,先前大地披上的银装逐渐退去。
秦氏本就是望族,就算秦邵宗没当上渔阳郡的一把手,他也有许多田地。这些良田会租给佃农耕耘,作为农田持有者只需定期收租。
天空湛蓝广袤,偶尔有零星飞鸟滑翔而过,远处青山巍峨。而放眼郊外一众平坦的田地,如同一块块整齐的补丁,彼此相连、收尾相接,仿佛要连到天边去。
冬季是农闲时,黛黎一路过来都没看到多少农民。
“到了。”秦邵宗勒停赤蛟。
黛黎翻身下马,而后揉了揉自己的脸,出门走得急忘了戴帷帽,刚刚吹了一路的冷风,脸都冻麻了。
秦邵宗见状也伸手过去,“细皮嫩肉的,冻伤了?我看看。”
“不劳您大驾。”黛黎嫌弃他手上的厚茧,侧头避开。
后面一众武将有的低头研究脚下泥巴,有的眺望远去青山,有的则一本正经地整理马鞍。
大家都很忙。
黛黎也忙,匆匆结束一句插科打诨后,她问胡豹:“昨日收集的骨粉和草木灰等物都运来了吗?”
“有的,皆已用麻袋分装好。”胡豹率先下到田里。
“暂时不急用,可以先放放。”黛黎也下田区。
她比划了下高度,“那几个牛粪和猪粪混合在一起,尽量堆个圆包,肥包高约九尺,要尽量大些,热度散得越慢越好。对了,堆之前底部要铺一层杂草,最好是枯叶和绿草四六开,一共要个十麻袋。”
昨日没有让人去收集杂草,不过秦邵宗这一块田近山,走一趟相当快。
燕三几人当即抄起麻袋打马过去,不久后便带着鼓囊囊的麻袋归来。
“全部洒这里。”黛黎方才让人挖了个坑,“枯叶先铺,然后是绿草。别铺完,用三分一即可。方才让提的水呢?州州,浇一点水下去。”
青年提起木桶,一手拎木柄,另一手扶着木桶底部,哗地往坑里泼水。
黛黎:“再铺牛粪和猪粪,和枯叶绿草交错夹层。州州,浇水。”
众人依言而行。
好一通忙活,六车的粪和着枯叶绿草合计堆了两个大粪堆。
黛黎拍拍手:“用稻草将上面盖一盖就完事了,今日便到这里吧。明日再去收一些牛粪猪粪,后续如法炮制,堆多些粪包。至于这些堆好的肥堆,君侯,你安排个值班表,每隔五日让人来翻一回。”
北地的田地这么多,光是一点有机肥是绝不够用的。既然如今是农闲,不如干脆多做一些。
众人领命。
“咕噜噜——”
黛黎隐约听到了车轮声,她循声看向渔阳的方向,竟见一辆马车往这边驶来。
她稍愣,下意识转头看身旁的秦邵宗。男人对上她的眼,棕眸多了几分温和。
“夫人,随我回家去。”他笑道。
凉风拂面,刮在脸上冷冰冰的,冷到甚至令人觉得面皮那一块微微发麻。
但是那辆马车却像一把火炬,分明并不奢华打眼,却有种融融的暖意。
黛黎垂了垂眼。
*
从这天开始,每隔几日秦府便有几匹快马同出,直奔郊外。
快马来来去去,日升日落,时间缓缓流过。
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而在深冬的尾巴,黛黎的第一批熟腐粪便,在万众期待中完成了发酵——
作者有话说:小小拉一下时间线[垂耳兔头]
第136章 大婚
“夫人, 三个月已至,你说的什么发酵应该完成了。”
不仅是丰锋等人,秦邵宗也时刻记着堆肥一事。
他说这话时, 黛黎正在吃早膳。
热腾腾的汤面氤氲起雾气,热雾沾到女人黑长的眼睫上, 仿佛渡上了一层水色。随着她缓缓抬眼,那抹亮色好似落入点漆的眼中,伴随着她勾起嘴角晕开明艳的涟漪。
“先前你只问了一回堆肥日期,我还以为你不急呢。”黛黎笑他。
“涉及粮仓, 关乎百姓生计, 我为北地父母官,自然是急的。”秦邵宗嘴上说着“急”, 神色却平和得很,他拿起茶壶给黛黎喝了一半的茶盏满上, “但我对夫人信心十足,故而往常便没多问。”
他给她倒茶时, 黛黎下意识将食指和中指并起, 轻点桌两下。
秦邵宗顿住,放下茶壶后学着她方才的动作,“哒哒”点了两下,“这是何意?”
黛黎:“……多谢你的意思。”
秦邵宗又敲了敲, “你们那边流行这个?”
“是以前流传下来的一个故事的衍伸。”黛黎见他兴致盎然, 不用猜都知晓他肯定要问,干脆往后说:“以前有个代号叫乾隆的皇帝微服出巡,在茶楼和臣子聊天时顺手给臣下倒了茶,因着当时茶楼里人来人往,臣子不好跪地谢天恩, 情急之下遂用二指作腿,曲指谢恩。后来此事传了出去,又经过时间的洗礼,从曲指演化成简单的点指礼,意指无声道谢。”
秦邵宗感叹道:“倒是有趣。若有机会,我真想随夫人一同去桃花源看看。”
“得了吧,你不会习惯那里的。”黛黎想也不想就说。
秦邵宗皱眉不解,“为何?我对夫人的故土向来有无限好感。”
“你如今坐拥北地几个州,你知晓你这种行为在桃花源叫什么吗?”黛黎神色凝重,“拥兵自重,军阀行为!放在人民当家作主的地方,是要被打倒的,斩立决那种。”
秦邵宗:“……”
难得在这人脸上见到一言难尽的神色,黛黎舒心得很,执着玉箸往碗里一捞,迅速吃完剩下的面条。
今日确实要出田,用过早膳后,黛黎和秦邵宗带着人策马出城。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通往农田那一路积雪深深。若是寻常,贸然骑马过去极容易折了马腿。
不过在两人来之前,莫延云等人已大致处理过道路,如今黛黎和秦邵宗一路畅通无阻。
三个月过去,当初的两个圆包肥堆像两只疯狂下崽的兔子,仿佛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便堆得满田野都是鼓包。
黛黎来到最初的农田——一号田前。
“母亲。”秦宴州也早早来了。
不仅他,还有秦祈年和施溶月也在。
秦红英到底已嫁作施家妇,且还不止施溶月一个孩子,在外甥的及冠礼后不久,她便回了南羽郡,只将女儿留在渔阳。而临行前,她特地拉着黛黎好好聊了一番,拜托黛黎多照看点施溶月。
黛黎没有养过女儿,除了平日把施溶月叫过来,多和小姑娘聊天以外,其余的,都是让她和府里三个小郎君一起玩。
十六岁的小孩,放现代才读高一,玩心肯定是重的,总不能拘着。
后来堆肥之事缓缓展开,施溶月也时常跟着来郊外。
小姑娘生于望族,但并不娇气,这会儿穿着一双褐色的鹿皮小靴,一脚一个小泥坑地跟在秦宴州身后,在秦宴州喊过人后,她也向黛黎见礼,“黛夫人。”
黛黎翻身下马,“你们来了多久了?”
秦宴州知道她平时睡到自然醒,遂说:“不过两刻钟而已。母亲,接下来要做什么?”
黛黎:“把肥包铺开看看。”
一众武将得令,拿着大铲子吭哧吭哧地开始干活。
在堆肥前期,肥包的每一回翻堆,黛黎都会让人往其中加入骨粉等材料。后面这些材料用完了,好几个麻袋空瘪瘪地一直放在这里。
也亏得如今是农闲,否则麻袋定要被捡了去。
九尺高的大鼓包迅速被推平。深褐色的、像泥沙一样的肥土倾泻而出,大面积地铺开。
“真是神奇,分明先前臭得很,如今竟不怎么臭了。”秦祈年惊讶。
他先前和秦宴州主动来翻过几回肥堆,那些牛粪猪粪的混合味道能将人的天灵盖掀了,现在却无多少味道。
黛黎笑道,“发酵完成了自然不臭。今天白日让它们再晾干些,而后等太阳快下山就可以装袋了。”
“装袋?夫人,为何不是让这些肥土直接留在地里?”秦邵宗问。
无论是“火耕水耨”,还是“刀耕火种”,都是将“肥”留在原地,从未有“取”这一步。
“播种前,一亩地最多用一石。”黛黎望着被推开的粪包,这一亩地一共堆了四个大肥包,而每个肥包少说也有个几吨。
“播种前只需一石,后面追肥则需稀释肥土,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可能直接将其留在地里。”黛黎解释道。
秦邵宗眼瞳稍稍收紧,“只需一石?”
一个肥包约莫几十石,也就是几十亩地。
他放眼眺望这一片田野,田野上立着一个又一个鼓包,乍一看平平无奇,其中有不少还未完成发酵、还带着常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但秦邵宗知晓,这些惹常人嫌弃的粪土包,在明年开春以后将会化作地里的软黄金,竭力扶持庄稼的生长。
若无大旱或虫灾,等来年秋天,这一望无际的农田将生出一大片灿烂的金色。每当风拂过时,麦香浮动,金浪翻飞,层层推开,好似没有尽头。
秦邵宗好像听到了麦穗的摇曳声,也好像闻到了浓郁的麦香。
一幅幅画卷无形铺开。
在麦田里收割麦子的农户笑不拢嘴;牛车络绎不绝地行在田野里,每一辆后面都堆着高高的麦山。
郡里几个大粮仓被塞得满满当当,农都尉和护田校尉都纷纷来报,宣称粮仓空间不足,请求加建粮仓。
“等来年的春天,就将这些有机肥派给农民们。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下一个秋季必定是个硕果累累的金秋。”黛黎见儿子拿了个铲子,也加入到了装袋的行列中。
“风禾尽起,盈车嘉穗。如真有那一日,渔阳、北地,乃至全天下百姓都该拜谢夫人。”秦邵宗郑重道。
“只是有机肥而已,能改良种子才是真正的厉害……”黛黎看向远方的天,语气很怀念。
天幕上好似出现了成片比人还高的稻穗,头戴草帽的老人倚着稻杆、在稻穗下笑眯眯地乘凉。
“秦宴州,来和我比赛,看谁装得多!”少年充满斗志的声音响起。
青年的声音没他高,不知说了什么,只见两人很快各自走到一处,一人持一柄铲子,而后憋足劲开始装肥土。
黛黎不由笑了笑。
*
冬去春来,当结冰的河流缓缓流动,当大地逐渐露出原本的颜色,寒冬的尾巴终是溜走了。
立春至。
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首,是春天的初始。万物春复生,没有农民不期待春季的到来。
而今年的立春无疑是特别的。偌大的渔阳里,随便揪一个老弱妇孺,何人不知晓他们的武安侯要大婚?
而早在七日前,每到辰时和哺时这两个用膳点,渔阳郡内所有的大食馆广开流水席。
不管是白丁,还是商贾亦或权贵,只要来食馆用膳就无需花银钱,所有支出通通由君侯府承担。
除去流水席以外,君侯府一处侧门还有粔籹等甜食专门派发给十岁以下的孩提,只要小孩儿唱着喜庆的打油诗在城中逛一圈,回来后即可领一把零嘴。
此外,还有一则令渔阳农户难以置信的消息:据说,他们君侯要迎娶的这位黛夫人研发出一种肥料,用之能使庄稼大幅度提高产量,最高能提至十之五。每家农户可去官寺凭免费领取一袋肥料。
这肥料便算是她大婚给渔阳农户添的彩头。
农户们的惊愕、狂喜和半信半疑不必多言,总之经此一事,黛黎在渔阳郡中的讨论度又上一层楼。
而在立春的前七日,一车又一车的聘礼与嫁妆同时被马车拉入秦府中。
黛黎的身份不是什么秘密,她非望族出身,甚至连双亲都已不在世。明眼人都能看出,那一箱箱醒目又气派的珍宝,根本就不是黛黎自己筹备的。
车驾如龙,蜿蜒出老长一段,日日出现在城中。围观百姓从最初的惊讶,震撼,再到看麻木了、变得习以为常,最后唯剩感叹和艳羡。
至于渔阳中的一众望族,有机敏者在第一日发现有车驾驶入秦府时,就忙命家中人备一份厚礼送过去。
用的是恭贺黛黎的名头,没有提秦邵宗。
往常不收礼的秦府,这回倒是笑纳了。其他望族见状闻风齐动,一时之间一个又一个锦盒,一箱又一箱的宝贝流水一样进了秦府,都成了黛黎嫁妆的一部分。
在大燕,嫁娶双方在成婚前七日不得见面。这七日里,黛黎一开始还不习惯晚上没人给她当暖炉,但两天后就习惯了。
难得的清静。
显而易见这份清静持续不久,因为立春转眼就到了。
大婚的吉时在午时末,秦府与君侯府同在渔阳郡,相距不远。故而黛黎今日只比平时早起了些许,不至于天不亮被请起来上妆。
大燕朝与秦汉时代相似,重要场合讲究庄严肃穆,因此尚玄、红二色。
黛黎的嫁衣就是黑红二色的,肩袖处以金银线仔细勾勒出华美的祥云纹,祥云中有暗色的金凤展翅,腾云驾雾,栩栩如生。
广袖长袍,腰上挂饰一改之前的随意,以多个玉佩拼接成一组长长玉挂,用以压裙摆。
更衣完成后还要盘发和上妆。
这个时代成婚还未有配戴凤冠的说法,女郎多是戴步摇。而如今黛黎头上的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正是按最高规格做的。
日光从窗外照入,让整间内室都亮堂极了,而坐在妆奁前女郎已妆成,她煦色韶光,云鬓丰泽,黑红嫁衣如火热烈,又兼有庄重的威压。
在她微微垂首间,后颈像凝脂一般的白润光洁,仿佛笼着一层朦胧的柔光,与步摇上的白玉相得映彰,美丽非常。
黛黎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陌生得很。她皱眉,镜中华服加身的漂亮女人也皱眉;她侧首,镜中人也跟着转动。
梳妆的老媪见黛黎拧眉,看得心惊胆战,以为她有何处不难,“夫人国色天香,该多笑笑才是。放眼整个北地,乃至全天下,都寻不出比夫人更艳丽,也更令人羡慕的女郎了。”
另一个梳妆老媪也忙说,“是啊,前些日一车又一车的大箱匣流水似地进了贵府,天下谁人不知君侯把您看得和眼珠子似的。”
门当户对从来不是一句笑谈。
就算是望族之间的强强联姻,都不会有秦邵宗这等恨不得向全天下宣告他要娶妻的阵仗。
黛黎叹了口气,“再看吧。”
梳妆老媪惊愕,不懂她的惆怅从何而来,不过贵人之事非她们能置喙。
黛黎没有长辈在,故而出嫁前拜别双亲这一项省了。
她拿着团扇静坐于室内,冰冰冷冷的金制扇柄被执久了,也烘出几分暖意。听着外面渐近的喧闹声,黛黎自备婚起、乃至前七日一直没什么波澜的心境,这一刻突然有了点变化。
那一声声的喧闹仿佛成了细碎的石子,投入湖中激起涟漪,又从近及远地推开。
“母亲,他快来了。”秦宴州从外面进来。今日的他着宝蓝色长袍,墨发高束于玉冠内,清俊的眉眼比之往日少了几分清冷。
在今日之前,秦宴州称呼秦邵宗为“武安侯”,直接喊其封号。但今日,他用“他”这个字。
黛黎敏锐感觉儿子语气有异,她拍拍旁边的位置,“州州,坐。”
房中唯有念夏和碧珀,算不得外人。但秦宴州看着黛黎铺开的裙摆,摇了摇头,只在黛黎脚边跪坐下来。
念夏和碧珀对视一眼,悄悄退出房间。
房中只剩母子二人,秦宴州别扭道:“妈妈,我有些不习惯以后与他成为一家人。”
黛黎猜这话儿子是藏了很久,直到现在真憋不住了,她抬手摸了摸青年头上的玉冠,“秦长庚这人说好相处算不上,但绝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州州可以将他当做一个普通长辈。”
*
渔阳城道上。
秦邵宗骑着赤蛟神采飞扬,他今日同样穿着玄红二色的长袍,冠帻是新的,胯.下的赤蛟昨日特地洗过,每一根马鬃在日光下都闪闪发光。
他一马当先,身后是一众同样换了新装的健硕骑兵,和一辆四周装点了红绸的马车。
秦邵宗嘴角勾起,迎着灿烂暖和的日光一路往前,分明刀具尽除,却愣是让他走出了一种所向披靡的昂扬气势。
“武安侯今日好生精神啊!”围观的布衣探头探脑。
“哈,这可是娶妻,换你你也精神。对了,听闻晚些君侯府还有喜气散,咱们可不能错过。”
“真是大手笔,算上今日是第八日了吧,这八日的花销怕是直接能将一个小望族全部掏空。传闻黛夫人雪魄花魂,有月神之貌,估计这传言十之八.九是真的。”
“肥料一事你也听说了吧,倘若那些东西真能大幅增产粮食,我倒觉得这些聘礼都不算什么。五谷丰登,家家有余粮,这是去后能立庙宇的功德啊!”
“倒也是。”
……
窃窃私语飘了过来,秦邵宗顺势看过去,对上那人的眼。
两人的对视不过一瞬,短暂异常,眨眼之后已错开,无一旁人发觉。秦邵宗仍旧骑马往前,而方才那人继续在密集的人群中说着肥料。
不久后,迎亲队来到了秦府正门。
黛黎没有旁的亲族,府邸正门围了一圈又一圈百姓,但他们只是看,无人敢拦秦邵宗。
黑红的衣袂扬出利落的弧度,男人利落翻身下马,他带着人长驱直入,一路畅通无阻,直到——
在房间前碰壁了。
长身玉立的青年站在门口,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秦邵宗眉梢挑起,但还不待他说话,随他一同来的秦祈年兴奋出列,迅速上前:
“父亲,让我来,我来会会他!”
少年话音方落,秦宴州开口了:“做一首诗请我母亲出来。”
秦祈年一个急刹,刚刚怎么来,现在怎么倒回去,“对不住父亲,作诗我不行,我来不了,您自己请。”
秦邵宗:“……”——
作者有话说:比格探头,werwer两下回去了~
明天,明天应该有更,努力写完大婚(握拳)
出嫁的却扇礼是晋代才有的,但灯灯太喜欢扇子了,所以蝴蝶一下^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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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愿与君同心同德
秦邵宗是武将, 虽说读过些书,但对比文章诗词顺手捏来的文官,那肯定是比不了的。
听到作诗, 不仅是秦祈年,连同随秦邵宗一起来迎亲的武将们齐齐头皮发紧。
刚刚他们还目光如炬, 精神抖擞,这会儿齐刷刷地转开头,生怕和上峰的目光碰上。
秦邵宗沉默。
周围像死一般的寂静,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许久以后, 秦邵宗才说:“那我就小作一首《请夫人》。”
还没开始呢, 他只说了个诗名,后面一众武将一改方才的噤若寒蝉, 立马鼓掌叫好,带着一种“还好不用我上”的庆幸, 齐齐给秦邵宗呐喊助威。
其中秦祈年叫得最大声。
青年嘴角抽了抽。
秦邵宗轻咳了声,“春山黛眉颜似玉, 红豆寄情引相思。莫把明月藏云后, 还请夫人随我归。”
很马虎,没有大气磅礴的词句,也没有华丽的字眼,但它足够直白。直白到在场任何人, 不管读没读过书都能听懂。
一众武将皆是一愣, 随即爆发出一阵比方才还要响亮的喝彩。
“厉害,君侯文曲星下凡!”
“文能安邦平天下,武可鞍马定乾坤,君侯大丈夫也!”魏青叫好。
他刚说完胸膛就被人用手肘捅了一下:“好你个老魏,你这不是挺会说的嘛。”
魏青反手还了莫延云一下, “今日是君侯大婚,我岂能抢风头?”
今日百无禁忌,有人的胆子比平日大无数倍,故意扬声道:“君侯已寄相思,主母何时还?”
这声一出,其他人顿时附和道:
“对,主母何时还?”
“那必须是现在还啊!”
在一片闹哄哄中,房间门“咯滋”地打开了。喧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齐刷刷地看过去。
一道高挑曼妙的身影映入眼帘,她身着玄红二色的曳地长裙,头戴华美山题步摇。随着凤钗微摇,金莲款摆,手举团扇遮面的女郎缓缓从房中走出。
日光映下,女郎执扇的白皙手指和头上的金玉好似一同泛着淡光,肩上的金凤仿佛也活了过来,纵然不见面容,亦有种说不出的辉煌之美。
寂静在蔓延。
“怎还挡着路?”秦宴州皱眉。
众人如梦初醒,作鸟兽散,让出一条路来。
团扇遮面比红纱盖头的视野要宽阔许多,虽然前面看不见太多,但稳当走路不是问题。
在簇拥下,黛黎走出秦府,又在周围百姓探长了脖子张扬之下,坐进了那辆崭新喜庆的马车中。
“嗳,我看见君侯夫人的侧颜了,和画里的仙人一样,好生美丽。”
“小门小户出身,二婚带儿子,高嫁君侯府,还能当正室,我做梦都不敢做这般大的。”
“多看几眼记下来,今晚回去就梦这个。”
……
《礼记·昏义》中有云:降出,御妇车,而壻授绥,御轮三周。①
这意思是新妇接出门后,新郎得亲自为其驾车,使车轮转过三圈,寓意阴阳奇偶之数完成,以后夫妻和谐,婚姻稳固。
秦邵宗把黛黎送上马车后,坐到前方驾车位上,用马鞭轻敲前面的马匹。
车轮缓缓滚动,三周后止。
婚礼也叫“昏礼”,得正值黄昏之时举行。因此秦邵宗接到人后,没有急着回君侯府,而是带着队伍在城中绕行。
他们走了多久,围观百姓就跟了多久,一直跟过去看热闹。
长龙在城中游走,所过之处祝贺声声声不绝。秦邵宗骑马在前,不时侧头回看身后的车驾,不知是日光太盛,还是旁的,他的眼底像铺了一层碎钻,比平时亮许多。
当金乌逐渐西斜,将将坠到地平线时,车队回到了君侯府。
府邸正门大敞,马车停在了门前。
“主母请下车。”
黛黎重新拿起一旁的团扇,眼角余光见车门已打开,下面还放了杌子。她起身,踩着杌子缓缓下车。
宾客们已全部就位,正厅坐一批,前院也坐一批,一张又一张放着美味佳肴的长案鳞次栉比、井然有序地排列,满满当当,宽阔的君侯府第一回出现了拥挤感。
在黛黎踏入前庭那一刻,她感觉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打量,惊艳,好奇,审视……
“天作之合,定是美满良缘。”不知谁先说了声。
有人起头,祝福之语浪潮般席卷。
“天造地设,真是般配。”
黛黎在一众恭贺声中,脚步不停,继续执扇和秦邵宗一同往前入厅堂。厅堂显然重新布置过,同样非常喜庆。
秦邵宗的双亲已过世,故而省去跪拜双亲听其叮嘱这一项。对拜礼成后,新妇进堂,秦邵宗暂时留在外招待宾客。
君侯府的占地面积比秦府要大非常多,黛黎一路走来,在远处看到殿阁接连坐落,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入主院后竟还有假山鱼池,俨然有个缩小的后花园置于其中。
“夫人,君侯还未有这般快回来,您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念夏将糕点拿过来。
黛黎确实有些饿了,不过刚吃完一块小糕点,就听候在外面的碧珀说,“君侯来了。”
“这般快?”念夏惊愕道。
黛黎不慌不忙地喝了几口茶,又拿锦帕擦干净嘴角,这才重新举起团扇。
秦邵宗拐入内间,房中一对红烛静静地燃着,屋中有不少精美摆件。
檀木香案在侧,案上放着黑漆描金妆奁,不远处摆着三折式的雕花飞鸟屏风,悬于榻上的纱幔被风吹得微微浮动,云纹半显。
但此时的秦邵宗全然看不到那些,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榻上的女郎。女人执扇遮面,衣摆在左右如烈焰般的红莲铺开。
她在他的卧室里,今日过后他们就是夫妻。
以后生同衾,死同穴。
“君侯,请作诗让新妇除扇。”随秦邵宗同来的司仪笑眯眯道。
秦邵宗僵了一下。
黛黎以扇挡脸,看不见,但能听见司仪这话以后,房中是长长久久的沉默。
却扇礼,这里的“却”,也是“去”。
新郎需要做诗打动新妇,后者才会“去扇”。这个流程无人不知,一般来说新郎会提前准备一首诗。
但如果这首诗因为某些意外,提前用了的话……
团扇后面,黛黎悄悄勾了下唇。
别是秦长庚想了一下午还未想出来。
司仪见气氛竟僵住了,大为惊骇,忍不住看向秦邵宗,见他下颌线绷紧如弦,仿佛临大敌。
“君侯可是方才在外面招待宾客费了不少口舌?不如先喝一盏茶,润润喉咙如何?”司仪忙让女婢奉茶来。
秦邵宗以拳抵唇咳了声,“也好。”
黛黎嘴角笑容更深。
茶喝完了,秦邵宗开口,“依旧是《请夫人》。雪肌缎发金步摇,团扇遮以半面妆。卿卿今后为我妻,无需羞涩掩玉颜。”
黛黎不由失笑。
这比第一首还马虎,还直白。
不过看得出身为武将的他是真尽力了,要是再让他作一首,怕是到明天早上都作不出来……
挡在前方的团扇缓缓拿开。
这一刻,仿佛是鲜艳的画卷被铺开,灯火之下,女人眉心红痣明艳,云鬓丰泽,随着她红唇勾起露出些许笑容,那高台之上开得极致的牡丹随着微摇,带出令人头晕目眩的成熟姝艳之色。
秦邵宗喉结上下滚动。
却扇礼毕,后面还有沃盥礼。简单的说就是净手,寓意往后怀着纯洁之心展开新生活。
黛黎从榻上起身,和秦邵宗一同去净手。待拭干净手上的水珠,念夏端着装有牛肉的托盘上前。
同牢礼,同甘共苦。
黛黎拿起玉箸,夹了一小片薄切的牛肉。
秦邵宗也提筷,不过和黛黎顾着小心吃肉,尽量别沾到口胭不同。他从始至终都看着她,伴着火光的棕瞳满满映着她的身影。
那道目光太灼热,仿佛有火油泼在身上,而后完全融入血骨里,叫人难以忽视。
黛黎眼睫微颤,没有抬眸看他。
他们放下玉箸后,碧珀端来银盘,盘上放着一个已一分为二的苦葫芦。
合卺而酳,往后夫妻一体。
清酒淌过匏瓜,相对而立的两人同时举匏吃酒。他和她站得很近,抬手时彼此的广袖末端拂动着轻轻相碰。
匏瓜倾尽,黍酒入喉。
合卺礼,礼成。
黛黎放下半边匏瓜,硬质的瓜底和银盘发出“哒”的一声,好像某种尘埃落定的声音。
方才那道热烈的、放肆贪婪的目光又看过来了,黛黎在心里叹了声,到底迎上他的眼,“愿与君同心同德,相敬如宾。”
秦邵宗长眉微不可见地蹙了下。
有些满意,又有些不满。
但他那点细微的不虞,很快被呈上来的两绺长发打散。这长发自然不是现取的,否则黛黎繁复的发髻必定要乱。
昨日取的发,今日用于结发。
秦邵宗挥退旁人,亲自拿起两绺长发结发,他动作娴熟,竟利落绑好了。
黛黎眉梢微扬,想起先前被他意外扯掉头发的那回,怀疑他私下不止练过那一次。
结发毕,至此礼成,后面就是洞房了。
不过秦邵宗双亲已亡故,情况特殊,外面那些宾客需他亲自出去招待,“夫人,与我同往否?”
黛黎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晏宾客少不了喝酒,不仅秦邵宗得喝,几个小辈也逃不掉。州州的酒量不知怎么样,她得去看看。
两人相携而出。
方才黛黎一路以团扇遮面走过,许多宾客只看到了她侧颜,未见正脸,而这会儿都看见了。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她的眉眼生得尤为出色,微微上挑的眼尾似工笔画就一般,分明是艳的,却因她的气质表得庄重极了,不带半点俗。
黛黎跟着秦邵宗宴宾客,不时看眼秦宴州,见他没喝太多酒才放心下来。
婚礼在黄昏,待宾客尽兴而归,天幕早已暗下。
今日的婚礼剩下最后一项——
作者有话说:差最后一项[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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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礼记·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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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秦氏小卒,该当何罪?
宾客尽数离开, 偌大的府邸霎时安静下来。奴仆们手脚利落地收拾着残羹剩饭,力求迅速将前院和正厅恢复整洁。
一轮明月高悬于空,月华莹莹洒在飞檐翘角和整齐铺地的青砖上, 像为其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白纱。
黛黎今夜随秦邵宗出来宴宾客,本来只是想看着点儿子, 别让他喝醉了。
虽说这个时代蒸馏酒还未出现,酿制酒的度数再高也有限,但积少成多依旧会醉人。
结果和宾客谈笑着,不知不觉她自己喝了不少, 酒意像只调皮的小猫, 一头扎进思绪堆里,将里面的毛线条搅得乱糟糟。
秦邵宗送完最后一批宾客回来, 就见黛黎坐在椅子上发愣,“夫人喝醉了?”
“没有醉。”黛黎矢口否认。
秦邵宗见她眸光朦胧潋滟, 双颊浮起艳粉,看着很像某种蒸得异常软白的糕点, 令人食指大动。
定定地看了她两息, 秦邵宗到底没忍住伸手捏了一下黛黎的脸颊。
果然柔软极了。
只稍微用力,指尖便陷入白腻的皮.肉里,比想象中的手感更好。
“啪——”
秦邵宗的手挨了一下打。
声音清脆响亮,无论是不远处的秦祈年和秦云策, 亦或是周围正在收拾的君侯府奴仆, 皆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明显缩了下脑袋。
秦邵宗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州州呢?”黛黎四处看。
秦邵宗目光扫了一圈,确实没看到秦宴州,“秦二何在?”
一旁的秦云策此时说:“他好像和茸茸去了侧廊?”
“噢,应该是为了过几天去玩儿的事。”秦祈年打了个酒嗝。
“云策,你去将秦二喊回来。”秦邵宗吩咐。
秦云策奉命去了。
不久后, 他带着秦宴州回来,后面还跟着脑袋呆毛一晃一晃的施溶月。
青年遗传了母亲的肤白,也同样喝酒易上脸。此刻的他脸颊酡红,眉眼褪去了往日的清冷,在酒意下分外的疏懒散漫,再配上那身色彩鲜明的广袖长袍,仿佛是个没经历过疾苦的风流贵公子。
秦邵宗言简意赅:“叫人。”
秦宴州站在两人面前,不知是酒意上头思绪混沌、因此没理解这话,还是不乐意,总之他没有动。
秦云策见状忙上前一步,对着上首的两人拱手一揖,“恭贺叔叔婶婶新婚。”
秦邵宗“嗯”了声,目光重新移向秦宴州,“秦二。”
秦宴州的眼珠子动了动,终是和方才的秦云策一样,缓缓拱手道:“恭贺父亲母亲新婚。”
秦邵宗满意地笑了。
秦祈年不甘人后,也过来见礼。施溶月排在他后面。
等小辈们都见完礼后,秦邵宗从座上起身,顺便捞过旁边的黛黎,“夫人,我们回房安寝。”
秦祈年看着相携离去的两道身影,又看看旁边的青年,忽地恍然大悟:“秦宴州,原来父亲在这等这般久,是等你喊他啊!”
话音刚落,少年被人敲了下额头。
秦云策淡定收回手,“不能没规矩,以后你得管重乐叫二兄。”
秦祈年捂着脑袋嘟囔,“都叫了小半年了,哪能说改就改……嗳嗳,大兄别敲我了,我又没说不改。”
*
走出长廊、彻底离开小辈视野之前,黛黎是脚步虚浮地扶着秦邵宗的手慢慢走。
拐出长廊的后一瞬,秦邵宗一手圈住黛黎的腰肢,一手抄过她膝下,直接将人抱了个双脚离地。
抱着人,秦邵宗阔步回主院。
黛黎吃了不少酒,如今离了主厅被风一吹,脑袋晕乎乎的,“秦长庚,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叫错了。”他只说这三字。
黛黎迟钝道:“什么叫错了?”
他直入正题,“应该叫夫君。”
黛黎:“……”
秦邵宗见她装聋作哑,眼底簇地冒起暗火,“等回去再治你。”
他这种眼神黛黎太熟悉了,每回露出这等目光,接下来少不了胡天胡地来一场,不尽兴不罢休。
黛黎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
……
主房内。
那对喜庆的红烛早已燃尽,被念夏掐着时间换了一对新烛。角落处的香笼悄无声息地晕着淡香,灯芒将雕花屏风拖拽出一道影子。
某个时刻,一道从外入内的黑影靠近,与屏风的影子融为一体,好似形成了贪婪的饕餮。
“不是回这里。”黛黎突然说。
“夫人与我同牢而食,也行过合卺礼,已嫁我为妻,不是回这里,你还想去何处?”秦邵宗哼笑着将人在榻旁,而后招手让碧珀过来帮她除头饰。
黛黎却答非所问,抬手指向不远处,“那里得有个软椅。”
秦邵宗顺势睨了一眼,又转回来看她,知晓她说的是秦府的主卧内间以前有个椅子,“明日让人添一把长椅。”
黛黎:“想喝水。”
碧珀正想喊念夏,却见秦邵宗已起身,亲自去了一趟外间。待他回来,又听黛黎说春寒料峭,被窝里要塞汤婆子。
来来回回折腾几次,就在黛黎还想再开口时,秦邵宗坐在她身侧,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物件,直接往黛黎脖子上套,“别作妖,不许摘下来。”
黛黎不以为意地低头。
此前秦长庚也送过她许多东西,其中亲手送的以首饰居多,手链、项链、戒指和各种耳铛。他当晚送,翌日首饰就被她搁在妆奁里,这种事寻常得很。
然而这低头的第一眼,黛黎险些以为自己看岔了。
那是一块以黑绳勾连的羊脂白玉,它凝如白脂,细腻非常。通体被雕成虎形,虎口微张,前后两脚各自并拢,前低后高,长尾微卷。
虎身上还有微微凹陷的、不知是以黑墨还是旁的特制颜料上色的纹路。这些纹路形成一个个字,像衣衫一般盖在虎背上。
一模一样形状的玩意儿,她曾经在博物馆里看过,当时这东西挂的牌子叫做“虎符”。
不过虎符是用铜做的,且能以内部榫卯结构分合,黛黎现在脖子上挂的这块玉是一整块,不能拆开。
“这个被旁人看到不太好。”黛黎用手指挑了挑白玉。
“你我之事,与旁人何干?”他不以为意。
最后一支掩鬓被拿去,黛黎发髻和珠钗尽除,而那道始终看着她的目光热度更上一层楼。
“都下去吧。”他声音暗哑。
二人听令退下。
“咯滋。”外面的房门关上了。
庞大的阴影渐近,先是爬上脚踏板,再攀上榻将她笼罩。灼热的呼吸自上而下地洒下,像蛇信一般舔着她直长的眼睫。
不仅是呼吸,他最初的吻也确实落在她眼皮上,先亲了亲她的眼睛,故意将她的长睫弄得湿漉漉。
眼部受到刺激,黛黎眼球颤动,眼角逼出少许无意义的生理泪水,又被他一同吃下。
待眼上星火般的灼人感移开,黛黎才睁开眼。近在咫尺的对视,让她清晰地看见那双棕眸中有惊涛起伏。
浪潮汹涌,也好似化作了惊骇的漩涡,能将人整个席卷吞噬。而还不待她多看,他便倾身过来,如同饿虎扑食般将她摁在榻上。
他咬她的红唇,微尖的犬齿陷入软肉里,给黛黎带来一阵轻微的、像触电一般的痛痒。
瞬息以后他松开,长驱直入。
黛黎微仰着头,总觉得每一处都被他强势光顾了遍,他连嗫带咬,吃出响亮的啧啧声,一缕被烛光映得亮晶晶的银丝从二人的嘴角坠下。它此刻鲜明极了,却引不起任何人注意。
腰带松散,衣襟敞开一线,那抹带着厚茧的深色趁机而入,先是巡逻绕圈,而后大肆作乱。
黛黎的气息越来越沉,像海上风雨飘渺中的浮萍。后背贴着锦被,眼前视野被占据大半,她阖了下眼,随即又睁开。
在秦邵宗逐渐转移阵地时,黛黎双手并用地勾住他的颈脖,主动上前亲了亲他的薄唇,“夫君可否答应今晚让我来?”
那声音甜如蜜,像化成了丝丝缕缕看不见的长线,一圈圈地绕在心头。
最初的两个字刚落下,上方的那道呼吸似有刹那凝滞。
等听到后面,黛黎分明看见他眼里的暗火烧得愈发旺盛,锅热水开,随时可以把她下锅蒸了吃。
黛黎试着伸手推他。
浑身腱子肉的男人被不算重的力道推开了。
黛黎眼底滑过一道亮光,他一退开,她便坐起身来,见秦邵宗还坐着,抬手要摁倒他。
他扬起长眉,没有反抗,顺着她的力道倒下。黛黎对他笑了笑,奖赏似的俯身又亲了他一下,顺便坐在他小腹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的长臂就伸过来箍着她的腰。杏色的丝质里衣很是轻薄,贴着女人的腰线,在烛光下隐约透出几分肉.色。
他箍着她,悄悄将人卷着朝后挪。
黛黎只当不知晓,她拿过之前被秦邵宗扯掉的腰带,先揪住他的左手,把腰带绑他手腕上。
“夫人这是何意?”他问。
黛黎没看他,自顾自地忙活,“基于君侯在榻上信用欠佳,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个时代的榻都是有床沿,黛黎将腰带的另一端穿过镂空的雕花床沿,再绑了两道结。
绑完他的左手,黛黎又去拿秦邵宗的腰带,而后将他圈在她腰上的右手拿下来。
揪第一下时,她没拿动,黛黎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但语气温柔极了,“夫君这是要食言?”
秦邵宗喉结上下滚动,“夫人给我留一只手……”
黛黎没说好还是不好,继续掰他的右手,这回掰动了,她用他自己的腰带给他捆在床沿上。
待他的双手尽数绑好,黛黎满意勾唇,“我乃今上特派的北地督邮,身负督察地方官之职。经我一番潜伏探查,发现北地武安侯欺男霸女,作恶多端,现暂革除其官职,剥夺其倾柯卫足的‘堂下何人状告本官’之权。”
这句“堂下何人状告本官”,是冬狩那夜秦邵宗说的,如今黛黎原本不动搬上来。
秦邵宗露出一点尖利的犬齿,“哦?那黛督邮想如何?要不罚我去当个小狱卒,每日劳心劳力施以鞭刑。”
嘴上颇为乖顺,但他胯骨却朝上,大胆又放肆地靠近。
两人的腰带皆除,黛黎里衣敞开,其内的牡丹帕腹先前被秦邵宗拉得松松垮垮,细带绕过她白皙的颈项,要掉不掉。
黛黎抬手勾住细带,在男人目光灼灼中,又将帕腹往下拉了一段。
虎形羊脂玉的绳长还未调整,虎玉拖着过长的黑绳坠着,停在起伏的丰美之上。
黛黎挑起黑绳,在那双仿佛要烧出火星子的棕眸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地将虎玉藏进雪白深处,“这可是我夫君赠我的珍宝,岂能给你这等无名小卒看?”
他腰腹处的肌肉瞬间绷紧得厉害,催促道:“夫人,快些……”
他越催,黛黎偏生越不急。
她慢吞吞地朝后挪了挪,只柔软地贴着他,“我乃朝廷命官,谁是你夫人?别乱喊。”
秦邵宗额上绷起青筋,“那还请黛督邮莫要耽误,快些审我。”
黛黎笑了笑,她美丽的面容在烛光之下明媚极了,又带着一阵说不出的魅,仿佛身后有几条无形的狐狸尾巴在摆动。
纤细的手指抚上男人的颈脖,挑得那枚深色的喉结上下滚动不停,“既然你主动提及‘审’一字,那就自个好好说说,除了欺男霸女之外,还犯了何罪?说好了,本官有赏。”
她的手指往下,好像对每一处都新奇,碰到什么她自觉有趣的,更要停下来认真研究。
那把火烧得秦邵宗颈侧经络立起,眼底都红了,“夫人!”
黛黎瞅他一眼,没说话。
该干嘛干嘛,继续放她的火。
他深吸一口气,“我意图以下犯上。”
这话细听不止一层意思,不过撇开那些不谈,如今黛黎坐在他身上的,的确是在“上”。
他确实想“犯上”。
“嗯,还有呢?”
黛黎将二人的阻隔一一除去,观察了下位置,然后小心入座。
他的眼瞳收紧一瞬。
“嗳,你怎的出汗了?虽说你如今起阶下囚,但我可是讲道理的好官,我给你寻一块帕子来吧。”话毕,黛黎以膝撑起少许,慢慢起来。
她不仅起身,还要特地去拿放在枕边的帕子。
似乎够不着,黛黎倾身过去。
里衣的两页随着她的动作更敞开了些,羊脂玉般的肌肤白润生辉,一束长发分为几绺,如同某种兽类张开的爪牙,张开笼住那密处。
馥郁的香气萦绕鼻间,秦邵宗只觉白的白,香的香,像一块香肉吊在他面前。
他犬齿发痒,口齿生津,看得见却碰不着。男人下意识想抬手,束着他手腕的腰带绷紧到极致,发出“呯”的一声响。
黛黎被惊了下,仔细观察了下两条腰带,见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不错,这用在婚服上的布料就是结实。
拿了帕子,黛黎随意给他擦两下汗,完了又坐回去,“说吧,你可不止那一项罪名。”
见他不言,只眼睛发绿地盯着她看,黛黎在他胸膛上轻挠了下,“秦氏小卒,你是否有过强夺人妻?”
仿佛是有幼鸟的绒羽扫过,痒意自心口处炸开,秦邵宗喉咙干渴若燃火,“……有。”
黛黎居高临下,“可知罪?”
“不知。”毫不迟疑。
黛黎轻哼了声。
后面按自己的节奏来,细吞慢咽,细水长流,累了就歇会儿,高兴了就歇久一些。无论他是好话说尽,还是浪言浪语,她都全然不搭理。
她是舒服得连眼尾都翘起小小的弧度,却苦得秦邵宗如烈火灼身。
都不是差一点,而且差一大截,叫他抓心挠肺,眼底赤热。
那股烈焰在四肢百骸里翻滚叫嚣,未有分毫熄灭时,又被浇上一大桶油,叫那烈焰愈发汹涌。
“嗞……”
黛黎停了停,狐疑地看着绑着秦邵宗双臂的腰带。
这腰带的质量真真不错,且她绑的结也不是普通结,按理说秦长庚不可能挣脱。就如今看来,他的手确实没有挣脱的迹象。
黛黎继续快乐。
秦邵宗咬牙切齿,“夫人,你若半刻钟内为我解绑,咱们今晚就早些结束,否则……”
黛黎呵笑道,“你方才还说一刻钟内,转眼居然就缩短一半时长。不仅不以诚相待,竟还敢威胁我,罪加一等!”
“夫人小心引火烧身。”最后四个字,仿佛从他牙缝里挤出。
“你这个小卒口舌真多,把你嘴巴堵上。”黛黎不以为意,还拿过她自己的帕腹,随便揉成一团塞他嘴里。
秦邵宗不仅不抵抗,还主动一口咬住,微尖的犬齿将牡丹帕腹润出少许湿痕。
黛黎正要满意,突然听到“呯”的一声。
这是一声巨响,和方才的不可同日而语。她瞠目结舌地看着原先系绑带的镂空雕花床沿“尸首分离”,居然整个被秦邵宗拽了下来。
黛黎被他掐着腰从上方换到下面时,脑中嗡地响了下,第一反应是“完了”,第二反应则是——
新婚当夜床弄坏了,这事要是传出去,她以后真不用见人了——
作者有话说:来啦[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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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夫君威武!
“什么声音?念夏, 你方才可有听见一声巨响?”碧珀扭头看念夏。
不用对方回答,光是看念夏的神情,碧珀便知晓方才那一声不是她的错觉。
新婚夜, 房中突然出现巨响,怎么想都不寻常。
莫不是出事了?
“得去问问。”念夏心里不安, 她小步上前,一直行至主房前,“君侯、夫人,可有需要奴之处?”
“退下。”房中的男音沙哑。
念夏低头, 正要退回, 忽然又听见里面“呯”地一声响。
这声音响亮非常,好像是某种沉重的木架砸到地上, 隔着房门亦能听得一清二楚,把念夏吓得一哆嗦。
碧珀拽了拽念夏, 示意她先离开。
待走开一段,碧珀才说, “君侯已发话, 今夜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去打扰。”
念夏满脸担忧,“可是一连两声这般大的动静,听着怪瘆人的,难道君侯和夫人……动手了?”
“不可能!”碧珀立马否认, “咱们跟随夫人将近有一年, 这一年里的种种你我有目共睹。如果夫人要天上的星子,君侯怕是也能摘下来。好不容易大婚结为夫妻,且如今还是新婚夜,君侯开心都来不及,又怎会动手?”
念夏脸上的忧色转为疑惑, “那方才是为何?总不能是君侯和夫人得意忘形,碰倒了房中的摆件吧。”
碧珀眨了眨眼,“也不是不可能。”
念夏轻咳了声,“具体如何,或许等君侯叫水就知晓了。”
两人在对视中都逐渐红了脸。
*
主院房中。
黛黎被扣住腰躺在榻上时,仍不住扭头盯着地上的雕花木床沿。
那可怜的雕花床沿先是被拽下来,又被主人嫌弃碍事,最后挨了一脚,被毫不犹豫地踢到地上。
“完了完了……”黛黎脑子嗡嗡响。
下巴被粗糙的长指钳住侧转回来,这回轮到秦邵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白浪推开,原先藏于山峦深处的虎形玉雕缓缓露出来。
腰带已除,两页里衣敞得更开了些,绣有祥云纹的衣边恰好压在艳丽之上,半隐半露。
男人一瞬不瞬地盯着,眼里的火光几乎要溢出来,但嘴上却相当正经,“黛督邮蔑视朝规,滥用私刑,妄为督使。按我朝新规,践踏礼法法规者,受鞭刑五百。”
黛黎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床沿坏了,哪有心思听他胡编乱造,当即蹬了蹬腿,“秦长庚你先起来。”
他却迅速抬起右手,一把扣住那截大白腿,径自说:“犯官黛氏不知悔改,先罚一笞。”
笞,原是指用板子打。但如今秦邵宗话落,却是直接抬手轻扇了一下。
白浪翻飞,半掩的里衣彻底滑下,遮不住那乱颤的殷红,美不胜收。
眼睛大睁的黛黎:“……”
“快快从实招来,何人教你滥用私刑?”他呵斥道。
见她只是看着他,秦邵宗抬手挑出那枚由黑绳绑着的虎玉雕,笑容恶劣,“我这个无名小卒最喜欢夺人所爱,既然你如此珍视你夫君赠你之物,那我偏要将它抢走。”
黛黎:“……”
话毕,他伸手以三指去拿,却不是拿那块虎形羊脂玉,而是拿住其他。
黛黎早知他想做恶,有心防他,忙抬手去捂,却还是迟了一步,只盖在他的手背之上。
秦邵宗嘴角弧度更深了些,他的手掌多厚茧,此时以指腹搓揉和捏按,玩得不亦乐乎,“黛督邮,还不招?”
黛黎整个人难耐一抖,脸颊飞红地哼了声,桃花眼波光粼粼,仿佛只需一眨眼那水色便要落下来。
她的手随之骤然收紧,指甲在他深色的手背上划出几道红痕。
秦邵宗佯装不满,“竟还取不出来,黛督邮真是将宝贝收得好生严实,也罢,我另辟蹊径便是。”
他俯首下去。
黛黎张口抽了一口气,思绪不得不从损坏的床沿上飘离,彻底专注于眼前,“你这个刁蛮小卒果然有异心,我今日必将你抓拿归案。”
他声音含含糊糊的,像口中正在吃着什么,“好你个黛督邮,竟敢倒打一耙。嘶,原来你还是蛇精变的,否则如何缠人缠得这般紧……”
*
天上明月被乌云遮盖,又被迟来的风慢慢吹开。念夏和碧珀在外面不知候了多久,终于听到里面的叫水。
主房的两侧连有耳房,寻常而言一间用来沐浴,另一间供奴仆歇脚,以便她们随时来伺候。
但黛黎并不喜欢毫无私人空间,所以念夏和碧珀在她的要求下住到了旁侧的偏房,有事再到外面喊她们。
不过那是之前,今夜大婚自然非平时可比,因此念夏和碧珀随时待命。
等听到叫水,她们忙入内准备。
此前耳房内已备了两桶开水,烧好后没兑任何凉水,只用木盖盖着。
虽说如今已过了不少时间,但水的总体积放那儿,且保温措施做得好,故而水还是很热,不兑凉水难以使用。
二女利落兑了温水,正想像往常一样进内间简单收拾一番,这时却听男主人沉声道:“不必进内间。”
念夏下意识循声看去,只见身形魁梧的男人站于内间与外间的连接处,几乎是以自己健硕的身躯将拱门堵住大半。
他此时只简单披了长袍,腰带系得很随意,松松垮垮,露出大片结实的胸膛,深色的肌肤上有几道不太明显的抓痕。
纵然衣着不讲究,然而经年沉淀出来的威严并没有因此削减多少,他有着意气风发的毛躁少年郎无法匹敌的强大气场。
念夏不敢多看,忙低下头应是。
黛黎躺在榻上,听着碧珀和念夏进来后又离开,她气喘吁吁,这会儿注意力又飘回地上坏了的雕花床沿上。
这次碧珀和念夏是没进内间,但下次呢,总不能一直不让她们进来吧?
这个时代的床榻多用榫卯结构拼接,如今床沿的雕花木栏坏掉了,若要修这个地方,只能将整张床彻底拆掉,再替换床沿这一部分。
彻底拆解,那拆除的过程必然是叮叮铛铛作响。动静不小,一传十十传百,岂不是很快阖府都知晓?
黛黎打了个激灵,脸上火辣辣地烧。
秦邵宗不知何时回来了,伸手捞起榻上软绵绵的黛黎,抱着人去耳房,见她神不守舍,满脸绯红,他带上百分之百的主观色彩主动解读为,“夫人可是犹嫌不足?正好,我也如此。不如下一场你我各领一军,于淮水之上展开水师交锋,一决雌雄。”
黛黎:“……你够了。”
但显然秦邵宗并不够,新世界大门开启后,他亢奋非常,一连又给黛黎换了几个身份。
从督邮到统帅,再从阴狠女细作到天真浪漫一朝公主,挨个换了轮。
等到黛黎终于做回本人时,她满足又疲惫地松了口气,闭眼就睡。
……
所谓“春寒料峭,冻杀年少”,初春的早晨寒凉得很。不过凉也有凉的好处,比如适合睡觉。
秦邵宗的双亲皆已过世,家中无长辈,黛黎不必像寻常新妇一样在新婚的第二日就早早起床,再和丈夫一同去拜见姑舅。
无人来催促,她睡到自然醒,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只是……
黛黎抱着被子坐在榻上,看着还躺在地上的雕花木栏,头皮发麻。
而另一个罪魁祸首,不见踪影了!
“夫人,您是醒了吗?”外面传来念夏的声音。但奇异的,对方并没立马入内。
“念夏,你和碧珀先在外面,莫要进来。”黛黎不得不开口。
她过去三十多年没用过奴仆,机器不能代替的都亲力亲为,如今收拾起来并不生疏。先穿衣梳发,再把脏被子和脏枕头放木篓里。
待一切整理妥当,黛黎终于用正眼看方才被她有意无意忽略的雕花床沿。
这玩意肯定不能一直搁在这里。
就当她试图将它捡起时,黛黎听到了脚步声。
沉稳,不慌不忙,仿佛任何事都胸有成竹。
黛黎不用看都知晓是秦邵宗回来了。而她也确实没有回头,一门心思去捡地上的雕花檀木栏。
檀木质地紧密坚硬,密度比寻常木材要高,哪怕它做了镂空设计,但那么大一块也是沉甸甸的。
一条精壮的手臂从后方伸过,轻而易举拿走了黛黎手里的雕花木栏,“此物先扔了,今日下午我让人来修床。”
挺短的一句话,但在黛黎的雷区里踩了好几脚。
“扔什么扔,不能扔。”黛黎一把握住雕花木栏的另一端,防止这人拿出去。
秦邵宗扬眉,“夫人,床栏已坏,留着无用,为何不扔?”
黛黎耳尖不住泛红,“新婚第二日扔个床架,这叫旁人看见了,他们该如何想?”
君侯府已完成修葺,这床榻绝不可能是先前出故障的。要坏,只能是新婚当晚坏。
她和秦邵宗又不是小姑娘小伙子了,孩子及冠的及冠,出阁嫁人的出阁嫁人,到处跑的到处跑。
这当爹当妈成婚的当晚,居然弄坏了床,传出去想想都臊人。
“管他们如何想?”秦邵宗不以为意,他见黛黎耳尖的红蔓延到脸上,不由轻笑了声,“主公和主母感情好是好事,何需掩饰?”
他这意思是压根不打算遮掩。
黛黎没他那么厚的脸皮,这会儿脸全红了,偏偏这人坏得很,最后还要加上一句,“黛督邮,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黛黎一股热气直冲头顶,将那张芙蓉玉面蒸得红彤彤的。她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我不管,总之此事不能让外人知道。秦长庚,你把这个雕花床沿放回去。”
秦邵宗不解,“放回去?夫人,此物坏了,放回去也无益。”
“拿几根绳子随便绑一下凑合,暂时不用换新的。”这是黛黎想出来的最为妥当的办法。
坏了就坏了吧,先放着,放几个月,等过了风头再想办法。
黛黎自觉法子很稳妥,却不料他一口否认,“不可如此。”
坚定,不容置喙,同时亦是掷地有声。
黛黎皱了眉,正想问为何,又听他继续说,“留着坏的床榻不吉利,影响往后夫妻感情。”
黛黎真是被他这理由气乐了,“留着坏榻不吉利,那你昨晚将榻弄坏就吉利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有理有据,“昨夜是情不自禁,如今发现不端,有机会改正,为何不改?”
黛黎:“……”
她板起脸,再次连姓带表字喊他,“秦长庚,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呢。我不管,反正这事不能让旁人知晓,不可让人来修。”
她面无表情时,那股如高台牡丹般可望不可及的距离感立马出来了,和昨晚撩.人时的风情万种寻不出半分关联。
气氛似乎在一刻凝滞,春日寒凉的那阵风似乎吹进了内间。
两人对视片刻,秦邵宗轻啧了声,“行吧,不让旁人知晓。夫人这面皮真是比纸还薄,稍有点风吹草动都怕戳破了。再说,他们议论也不过是羡慕你我,这有什可担忧?”
黛黎见他答应,只当他后面那些话耳旁风,“那你把它放回去吧。”
“坏了还放回去作甚,换新的。”秦邵宗拿过那截雕花床沿,一手握住一端。他手臂猝然绷起青筋,只听“咔嚓”一声,檀木雕花被他凭蛮力硬生生折断。
“哎,等……”
秦邵宗折一下还不够,后面又是几声“咔嚓”,方才还颇有意境的雕花木栏,此时成了一堆废木。
“这总能拿出去了吧。”他抬眼看她,眼里有揶揄。
黛黎:“……”
黛黎木着脸,“谁让你折的?这少了一块,念夏她们要发现了。”
“少了一块,便装一块回去。”秦邵宗见她张口欲言,“不让旁人来装,我自己修总行了吧。”
黛黎狐疑地看着他。
术业有专攻。她信他有领军之才,能统帅千军万马,但是当木匠……
他以前没接触过吧!
黛黎深表怀疑,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
秦邵宗:“木匠今早已寻好,本打算等夫人睡醒后让其修理床榻。既然夫人不愿让旁人知晓,那我唯有让那木匠传授我几招,再命其封口。”
黛黎抿了抿唇,很快面露笑容,“夫君威武!只要你出马,这等修床的小事想来必定手到擒来。”
甭管成不成,先夸了再说,让他有劲干活,最好在今晚之前将床榻修好。
秦邵宗气势昂扬地去寻木匠了。
吃过午膳后,黛黎带着念夏和碧珀在君侯府里闲逛,给秦邵宗腾出修床空间。
君侯府占地面积极大,黛黎昨日才成婚,此前唯有及冠礼那一回来过。但当时乘马车直达祠堂,根本未来得及细看。
府中既有廊腰缦回、斗拱飞檐的磅礴大气,也兼有曲径通幽、小桥流水的柔和雅致。
如今是初春,后花园的花簇在山石错落间含苞待放,美得像一副浓墨重彩的画。
黛黎在外面待了一下午,看了个爽,等到金乌西坠,她才带着人恋恋不舍地回去。
却不是回主院,而是去主厅。
晚膳时间到了,按照寻常,她和秦邵宗会跟几个小辈一同用膳。待膳罢,才各回各的阁院。
黛黎来到主厅时,包括施溶月在内的所有小辈都在。她往日坐的位置仍空着,未见秦邵宗。
黛黎方入座,有脚步声从侧廊来。她转头看,来者却不是秦邵宗。
卫兵对着黛黎拱手作揖,“主母,君侯让我给您稍句话,让您和几位公子和小娘子先用夕食,不必等他。”
黛黎心头一跳,但面色寻常地颔首说知晓了。
一个下午的时间,难道还不够秦长庚把榻修好?可千万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黛黎心不在焉,连小辈和她说话都没怎么听,匆忙用完膳后,她将碗筷一搁就迅速赶回主院。
不过等回到院口,黛黎对念夏和碧珀留下一句“你俩先在此等候,不必进来”,便自个先行进去。
正房点了灯,在如今渐暗的黄昏里将一切映得一清二楚。
正因如此,黛黎看见了原先摆着床榻的位置被满地檀木替代。木条很多,有的以榫卯结构嵌好了,有的还没有。
而在这零零散散的、完全看不出床榻模样的木堆中,身形伟岸的男人面色铁青,一脸不虞。
黛黎眼前一黑。
完了,果然术业有专攻,她就不应该相信秦长庚。这人把床拆了,但如今看着根本组不回去!
黛黎仿佛听见有人偷偷说小话:
喂喂,你听说武安侯新婚那事了吗?噢,没有?那你这消息有点闭塞啊!我告诉你吧,听闻武安侯和新妇大婚那晚真真激烈,居然把整张榻都弄碎了——
作者有话说:其实祈年的比格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对吧(小声)
这两天感冒了,加上来大姨妈,手时好时不好。真是没人疼就写文,写文浑身疼[爆哭]
更新详情见评论区[公告],大概是晚九点,现在暂时是隔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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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干柴烈火至此
谁也没有说话, 黛黎看着满地的木料,只和站在木堆里的秦邵宗对了个眼神,而后二话不说转身往外走。
她今日下午游园时见府中有许多阁院, 主院住不了,多的是地方住。她先行住到外面去。
然而黛黎还未走几步, 甚至未能走出外间,手臂就被一只深色的大掌扣住了。
“夫人何处去?”他将她往回带。
黛黎的力气没他大,被带得后退了两步,不得不回头看秦邵宗, 神情木木的, “你我因某事意见不合,在房中大吵一通, 为此不欢而散。我独自宿到府中别院,君侯怒火中烧, 拿床榻出气。矛盾一连闹了几日,最后才……”
“不可。”他冷声打断。
说这话时, 秦邵宗手里还拿着一段嵌了榫卯、但还未来得及组装好的木条。
他冷着脸将那木条随便一扔, “刚新婚就分房睡成何体统?再说,夫人口中的大吵一架纯粹是无中生有,床榻坏了就是坏了,何需掩耳盗铃?”
这个罪魁祸首居然还敢说她掩耳盗铃, 黛黎一口气哽在喉间。
但不等黛黎说其他, 他拥着她往外走,说话不带半点虚的,“你我今夜暂且宿在别院,待明日一早床榻修好再回来。”
“你修?”黛黎语气里充满怀疑。
秦邵宗沉默片刻,“我军务繁忙, 怕是不得闲,让两个工匠来修。”
黛黎:“……”
秦邵宗又说:“夫人安心好了,到时我下一道封口令,让他们不得声张,料想小小木匠也不敢违抗。”
这人不配合,不肯分房睡,黛黎也没办法了。事到如今,只得先在别院凑合一宿,至于念夏和碧珀,也一并被黛黎带了过去。
然而不知是认床,还是那股不详的预感挥之不去,哪怕秦邵宗再三保证一切妥当,但这一宿黛黎依旧没睡踏实。
乌云笼在心头,她总觉得有事会发生。
……
日落日升,转眼一日过去。
君侯府的守值采取轮班制,无论是亲卫小卒还是核心层的武将都要轮班,前者稍显密集,后者较为疏散。
而每一日的交班,都在午时。
莫延云昨日午时来值班,来时恰好碰见木匠被叫入府中。府中难得来这种闲杂人等,当即莫延云就问对方因何而来?
木匠摇头说不知,只说受了君侯传唤,具体事项贵人没说。
莫延云检查完对方的行囊后放行。
也是这般巧,他巡完一带后恰逢木匠背着匣子离开,莫延云掐指一算,此人在府中竟只待了两刻钟。
不对劲!
于是他将人拦下,再次盘问。
然而先前无比配合的木匠,这会儿像被毒哑了一样,只摇头说君侯下了封口令,其余的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莫延云疑心顿起,但又觉对方只进府两刻钟,且带的物件还算规矩,想来也翻不出风浪。
走就走吧。
结果第二日早上,莫延云又碰到这个木匠了,这回对方并非单独前来,身旁还有一个木匠同伴。
莫延云又一次疑从心起,正想仔细问一问,偏生领他们来的胡豹用一句“君侯有令”堵死了他所有的话。
看着几人远去的背影,莫延云下意识跟上去。等他回过神来,竟远远地看见他们进了主院,而胡豹守在院口,居然没跟着。
莫延云大惊失色,一个箭步正想冲进去,却被胡豹眼疾手快地拦下。
“胡豹你作甚,你没看见他俩进去了吗?主院这等重地,岂能让外人随便入内?主母的贵重首饰何其多,若是丢了哪样,谁付得起责任?退一万步而言,就算不谈首饰,还有衣裳呢,万一他们手脚不干净……”莫延云着急道。
他钟爱喝花酒,某种程度上对男人的劣根性见多识广。
如何不干净,莫延云没具体说。但同为男人,经他一提,胡豹焉能不知晓。
胡豹迟疑,语气也不如先前坚定:“可这是君侯亲自下的命令,他让我送那俩木匠到主院,而后在外静候他们出来,再将人送出府去,我全程不得入正房,只在外面等候即可。”
莫延云:“屋中可有旁人?”
胡豹摇头说不知,又说君侯未有提及。他是真没进去,听话止步于院前,自然不知晓。
莫延云灵机一动,“君侯只让你候在庭前,但未禁止我入内。我在门口喊一声,或进去瞅一眼,倘若房中有靠谱监工,我便立马出来。”
胡豹眉头打结。
但论军衔,莫延云要比他高,故而放下这话后,他阔步入内。
“哎,老莫你等等……”
刚行至正房门口,莫延云便听见几声“铛铛铛”从房中传出。
木匠修理有动静很寻常,他没当一回事,且断定主母不在里面,因此莫延云喊话很随意,“除了木匠,还有何人在屋中?”
结果没人应。
莫延云又喊了遍,但还是没人应。
这就怪了!
难道里面只有木匠?
他提步入内,不意外屋门敞开的外间空无一人,而待行过洞门入内,莫延云看到了两个木匠,以及站在木匠不远处的碧珀。
碧珀此时用手捂着耳朵,隔绝掉那些恼人的敲击声,她双眼紧盯着不远处的二人,尽职尽责地当监工。
忽地,她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高大的黑影,碧珀忙扭过头,“君侯”两个字将将吐出又卡在喉间。
她惊愕地看着莫延云,而后者震惊地看着碎成一地的床榻。
谁也没有说话,但莫延云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屁股,突然转身就走。
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留下一句话。
外面的胡豹见莫延云入内片刻不到就匆忙出来,且面色古怪至极,遂在好奇心驱使下问道:“怎么了?”
好似找到个宣泄处,莫延云先“嘶”地抽了口凉气,而后用双手一同比划,“胡豹你能想象得到吗?那么大一张榻,竟然全部碎了!我听闻昨晚君侯和主母是宿在别院,看来这榻是新婚当夜就坏了……”
胡豹的表情逐渐和莫延云的同步。
莫延云又“嘶”地抽了口气,“都知晓君侯对主母看的紧,没想到是这般的……嗯,在意。这刚让对方成为秦家妇,就迫不及待干柴烈火。”
“不行,憋不住了,我得和老白他们说说,给他们紧紧皮,好叫他们以后都拿出十二分敬重来。”莫延云转身就走。
胡豹迟钝的大脑好半晌才缓缓转动,他思及上峰派下任务时的凝重,突然打了个激灵,“不好!”
但莫延云个高,走得快,转眼就没了影。
*
黛黎和秦邵宗在书房,一人一张长案,其上皆堆放有文件,前者放的是肥料的资料,后者放的则是来自各州的密报。
肥土一事由黛黎全权负责,这不仅包括堆肥,还包括后续的肥料发放。
渔阳郡下面有九个县,总人口四十余万人。纵然上个冬天黛黎带着人一日不歇地收集材料堆肥,几乎是一日就弄几个肥包出来。
单个肥包少说几吨,足够几十亩田地。但摊到整个渔阳之下的九个县,肥料还是远远不够。
所以该怎么分配,此事不容马虎。
不过此刻,黛黎的注意力没在案几上,她看着被秦邵宗喊来书房的两人。
一高一矮,高个子的青年戴玉冠,着白袍,眉目清俊,目光内敛,站姿笔直如青松。
与身旁人相比个头稍矮的少年尚未及冠,一头长发以红发带束着半披,配上他那身黑红拼色劲装,和略微松散的站姿,那股桀骜压都压不住。
秦邵宗坐于案后,看着一高一矮的两人,神情算不得多温和,甚至有种不容违抗的威严,“我与夫人已成婚,今后是夫妻,而你俩见过礼、也改过口,往后就是一家人。”
他目光扫过二人,“你们日后是兄弟手足,是一本连枝,也都是我儿子,我会一视同仁地待你们。建了功,该赏就赏;犯了错,该罚也会罚,谁也不会例外。”
黛黎垂下眼睛,听身旁的秦邵宗话音一转,开始过问二人的功课。
先让他们自己说,而后再由他提问。
盯着案上摊开的文书,但黛黎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好半晌她才重新抬头,恰好见秦祈年一脸愁苦地说,“父亲,真不是我不用功,是那些字像会跳舞……”
“混账!”秦邵宗猛地一拍桌,“找借口也不晓得换一个,回回都是会跳舞,你看待会儿我拿鞭子抽你小子的时候,你像不像会跳舞?”
案上的虎形笔枕随之跳了下,而后“啪嗒”地侧翻着倒下。
秦祈年蔫了吧唧,“父亲,我真没撒谎,那些字真的不老实。”
见他死不悔改,秦邵宗怒火中烧,“贫苦人家的小孩想求一名师何其难,你小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郡中其他家的小郎君别说像你这般年纪的,就算再比你小个十岁,也不至于错字连篇。”
秦祈年头顶乌云密布,人更蔫了,像一株要烂在地里的小白菜。
秦邵宗见他只是一味的颓废,不见丝毫振奋,额上青筋绷了绷,正要再骂,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臂被轻拍了两下。
黛黎对扭头看过来的男人温声道:“我问祈年几句。”
秦邵宗没说什么,只冷着脸往后靠。
黛黎看向秦祈年,“祈年,你是从何时开始觉得字会跳舞?”
秦祈年仍是垂头丧气,不过黛黎问,他老实回答说:“很早了,从我刚识字那会儿起吧。”
“你所说的‘字会跳舞’,是不是在你眼中的某些字形是颠倒或反转?如果不用手指点着,它们甚至很容易跳行?而等你提笔写字时,总需要想很久,才隐约记得一些字的全貌。”黛黎问。
她每说一句,少年就支棱起一点。
最后秦祈年大惊,“母亲,您如何得知这些?难道您也如我一样,觉得那些字会跳舞?”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告知她这些,想来父亲的部下也不会在外说他的不是。除非她本身亦如此,才能感同身受,否则何以他一说,她就懂了呢?
他可是说了十几年,父亲和先生们都不理解。
秦邵宗侧头看着黛黎,眼里有惊讶。
但他是知晓的,她不存在那些情况,她看书顺溜得很,过往在他书房里淘书,两三天就能看完一本。
“祈年的这种情况,在我故土有个专门的词形容,叫做阅读障碍。”黛黎说这话时看向秦邵宗,“你可以简单理解为,是脑子里某个处理听觉和视觉的区域不太协调,从而引发的一种障碍。”
“脑子有问题,那岂不是是傻子?”秦邵宗说。
秦祈年噎住。
黛黎没好气,“你这个当爹的怎么说话的?这只是一种障碍症,不能代表智力有问题。恰恰相反,这类人有很多都很聪明,在其他领域上别具天赋。”
秦邵宗长眉挑起。
秦祈年的眼睛越来越亮,如果后面有条大尾巴,定能摇得扇出风来。
黛黎给他们打比方,“就好像一个木桶,乍一看某块木板比较短,但在你不知晓的地方,这块短板短缺的木料补到了另一块板子上面,让其他地方成为了长板。”
秦邵宗不言,伸手将虎形笔枕摆正,长指摸了摸笔枕的虎背。
如果说这番话的是另一个人,他必定认为那人在胡扯,是为秦三的混不吝找借口。
但偏偏是她亲口说。
秦邵宗问,“夫人,你说的这种障碍症,可有根治之法?”
黛黎迟疑了下,他问的是“根治”,她只能说:“这种障碍症最好从幼时开始干预,干预越迟,效果越微薄。像祈年这个年纪的,得打持久战了,且不一定能根治。”
秦邵宗皱眉。
秦祈年倒没怎么失望,这么年他都习惯了。
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皮糙肉厚,比旁人皮实不止一星半点。且现在还有人理解他,不认为他撒谎,开心都来不及。
“不过并非不能缓解。平时多练练,可以自己看书的同时,让人将书里的内容慢慢读给你听,两者结合着训练,一段时间后再配上书写,三管齐下。”黛黎说。
秦祈年脸色却微变,“母亲,其实我现在也挺好……”
秦邵宗那把火又上来了,“写字缺胳膊少腿,好什么好?按你母亲说的,让先生用这法子试试。”
秦祈年磨磨蹭蹭应下。
秦邵宗见不得他那副不上进的模样,看得眼睛疼,干脆挥手让两个小辈出去。
等他们离开,黛黎才说:“你这当爹的这么强势,祈年自幼又丧母,他性格没养歪真是奇迹。”
这话秦邵宗不爱听,“我强势?”
“你还不强势?”黛黎反问,“说一不二,决定的事不容旁人忤逆。你自己说说,如果这不算强势,那什么才算?”
秦邵宗移开眼,“秦三那小子以前多是我父母在养,红英也时不时回来看。云策性子温和,对弟妹爱护有加,且我也早早为他挑选了先生开蒙。”
黛黎大概能明白了。
虽然生母早逝,但秦祈年并不缺爱。
他有慈祥的祖父母,有疼爱他的姑姑,有温和的兄姐,也有陪伴教导他的先生,更有秦邵宗这个一直在后面看着他的父亲。
“明日我让米一帆来一趟,夫人与他说说那障碍症的舒缓之法。”秦邵宗说。
黛黎答应了。
在书房里处理完事务后,不知不觉时间来到了饭点。
两人离开书房,前往主厅用膳。而在这路上,黛黎偶遇了莫延云。
对方见礼,退下,一气呵成。
不知是否黛黎的错觉,她总觉得对方的目光和过往略有差别,似乎多了一些难以言表的佩服和恭敬。
黛黎:“?”
“夫人?”秦邵宗见她突然停下。
黛黎思绪转得飞快,“今日是莫都尉值班,他会不会看见那俩木匠了?”
否则莫延云作甚这般态度。
“绝不可能。我已派胡豹守在正院口,再说,无缘无故的,他去正院作甚?”秦邵宗看她还皱着眉,“夫人不是留了个女婢在屋中吗,若还不放心,待回去后问问她便是。”
黛黎想了想,也是。
不过用过午膳后,黛黎却没能立马回主院,她和秦邵宗被一封快报打乱了今日后续的计划。
不,不仅是他们,应该说整个北地的核心班子都因此狠狠震动。
这封快报两侧为贴金玉轴,中间是上好的蚕丝质绫缎。它来自南边,更准确的说是身在长安的京都,由幼帝亲自下的天子令。
先夸一通秦邵宗的戍边功绩,又表彰黛黎宣扬的龙骨水车,再恭贺二人新婚。最后,天子令上宣黛黎和秦宴州去长安听封——
作者有话说:进入下一个阶段[垂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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