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双眼睛霎时看过去, 丰锋几人更是面色变了又变,似惊惧也似意外,情绪复杂难言。
黛黎表情如初, 见秦邵宗看她,甚至还平静地说:“看我作甚?”
很淡的语气, 听不出情绪。
她这态度反倒叫秦邵宗眸光暗了暗,“夫人,我对南宫并无任何嘱托,白剑屏等人皆能作证, 你莫听这厮胡言乱语。”
被点名的几个屯长连连附和。
“正是!当时君侯问清楚情况后, 一刻不停就将人赶出去了。且那场问话我等都在,前后半刻钟都不到便已结束。”
“当初领杜姬过去的是我, 我怎不记得有说过什么君侯嘱托?南宫青州莫不是在山里担惊受怕地逃亡一宿,把记忆颠簸乱了?”
……
黛黎没说话。
秦邵宗看向南宫雄, 目光冷锐暗沉,刺得对方脊背紧了紧, 但后者毫无闪躲的想法。
南宫雄就是故意找不痛快的。
昨夜说是一起撤退, 但最后他家乖女却被拐到了北地军营。有些话骗骗小辈得了,大家都是千年老狐狸,许多东西心知肚明。
这是抓他家乖女当质子呢!
如果他是个与本次事件无关联的闲人,那么他相当欣赏这位君侯夫人干脆利落的作风;偏偏他是“质子”之父, 焉能开怀?呵!
也就如今青州和北地结盟已定, 行事得有度,因此只能嘴上说几句叫人不痛快的话。
武将们的附和声渐弱,周围静下来,气氛凝固僵持。
随主公同来北地军营的青州谋士张明典见势不妙,正想开口打圆场, 恰逢此时有火头军前来,道是午膳已备好。
南宫雄朗声一笑,仿佛全然忘了先前的不痛快,“武安,我和全术来得匆忙,也未用膳,看来今日要吃你一顿餐食了。”
都不是问能不能留他,而是直接想留下吃饭。
秦邵宗皮笑肉不笑:“一顿午膳罢了,我不至于舍不得。”
南宫雄蓦地眼皮狂跳,没由来一阵不安。但转念又想,他听闻秦长庚为人宽宏,当初相继拿下并冀二州后,礼待降将,对部下也从不吝啬钱财,这等人应该不会介怀几句来自盟友的笑谈吧……
他看向自己的谋士张明典,后者微不可见地摇头。
心底之忧不为外人道也,南宫雄面上乐呵呵,随秦邵宗一同落座。
酒菜呈上,南宫雄却只小酌一杯,随意动了几筷,便忧心忡忡难以下咽,“如今我们与董宙已闹翻,这长安城大门紧闭,要进城只能强攻。但倘若我等真那般行事,怕是得背上乱臣贼子之名。然而长久居于郊外也不妥,郊外平阔,易攻难守,且粮食亦是个大问题。”
董宙当然不会为他们这些不请自来的雄主供粮,粮食都是自己吃自己的。
而行军打仗,最忌讳的就是粮道被断。只要军队没粮,对方就能不费一兵一卒取胜。
长安在雍州,雍州东连司州,南接益、荆二州,北邻曾经的北国。就地理位置而言,离大本营最远的是青州。
南宫雄深深一叹:“长乐苑事变后,董宙要借司、豫、徐三州之力,必会应他们所求。粮食,李立身他们必不缺,谢元岳之死多半也会推到你身上,相当于兼有正义之师的名头,不妙啊!”
秦邵宗和黛黎同坐一案,盟友在长吁短叹,他手执木箸,把一块肉脯夹到黛黎面前的小碗里,气定神闲,“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早些打破僵局是好事。”
南宫雄没想出哪里好。
“我清晨已派人前占领了吴冈县,午后会拔营北上。之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秦邵宗淡淡道。
吴冈县在长安以北,是个地势比较高的小郡,它往南直通长安的那一路开阔平坦;但往北,却是直面一座高峰。
前路的主道由一分为二,一东一西绕山而行。
张明典当即笑着接话,“吴冈县确实是个好地方,主公,我们不如与秦君侯同行。”
谋士适时递来台阶,南宫雄等的就是这一句。吴冈县是个不错的地方,他并非没打过主意,只是……
慢了一步。
等他稍安顿好军中,想起要为后续筹谋、因此派出一队人马前去占“山头”时,却惊觉有人已捷足先登。
北地比他们更快一步入了城,还关了城门,不论他们在城下如何呼喊和自证身份,城楼上的士卒一律不应,和耳朵被狼叼走了似的。
南宫雄再次朗笑一声,道正好,“待李立身他们回过神来,说不准会来一场偷袭,速战速决。武安,我们一并去吴冈如何?两军并作一军,若是遇袭,咱们还能反围剿。”
秦邵宗“唔”了声,未说好还是不好,态度模糊不清。
南宫雄心里打了个突,干脆追问,“你这是何意?昨夜谢元岳身死,董宙骤然对你发难,当时万箭皆在弦上,你遁入房中、以此为遮挡逃亡时,我可没半点犹豫便紧追你而去。如今只不过想借你先占的吴冈县一用,难道这都不可吗?”
其实还是有犹豫的,不过犹豫时间极短,南宫雄自动忽略不计。
秦邵宗归来至今,黛黎还未来得及问昨夜,如今南宫雄三言两语说着昨晚,她虽未亲身经历,却也觉得相当危险。
不怪乎他带了几道刀口回来。
黛黎看向身旁男人,后者却以木箸轻点她面前装着肉的小碗,示意她吃完。
“吴冈可以让你进,但我有个条件。”秦邵宗仍是不缓不急。
“你说。”
秦邵宗沉声道:“只要你们青州一日还和我北地结盟,后续的战事如何打,军队如何行动,都得听我指挥。”
南宫雄和张明典面色微变。
对方这是要分个主次。
秦邵宗不再看他们,径自给自己斟酒,“我就这么一个条件,再无其他。此事讲究你情我愿,南宫你可以多加考虑,我未时初才拔营。”
南宫雄在心里冷笑。
说得倒好听,未时初“才”拔营,可现在都午时了,离未时初剩余一个时辰不到。
……
主帐空间有限,坐了北地的武将后,又添了青州的人,空间不足,秦邵宗干脆让小辈们都到隔壁帐用膳。
膳罢,南宫雄掀帘出帐,看到了先一步用完膳候在帐外的女儿。
南宫子衿见父亲脸色不虞,低声问:“父亲,是否因我昨夜来了此地,给您添麻烦了?”
昨晚长安城乱成一锅粥,各家都在往外冲关。出城前乱,出城后其实也未好多少,长安军巡紧追不舍是一方面,夜黑风高,有人起了歹心,试图浑水摸鱼是另一方面。
最初便与北地走在一块的南宫子衿,出城一段后,后知后觉周围全是北地士卒,而青州的人马不知是被有意隔开,还是走丢了,只剩下个小猫两三只。
南宫雄缓了面色,嘴上说与她无关,只是为未来时局忧心罢了。
父女俩一同走出北地军营,南宫雄话音一转,问道:“囡囡,武安侯那两个儿子你已见过,你觉得如何?”
南宫子衿稍愣,“二公子性格清冷,行事沉稳;三公子……”
她明显顿了顿,虽那人没在身旁,但她仿佛又听到了密集如潮水的话。
时间好似瞬间拉回到了昨夜。
火炬明灭,刀光剑影中,那穿着黑红拼色劲装的少年上下打量她。
“你这一身不行啊,穿的和只锦鸡似的,一走出去万众瞩目,到时谁还去看旁人?如此岂不是成了活靶子?”
“你还得在脸上抹把灰,喏,照着那木炭抹就行,最好弄得连南宫青州都不识得你,这般方为稳妥。”
……
有长箭直冲她而来,又被他“铛”地挑飞。
她惊魂未定,心中刚生出一丝感激,却见面前少年回头看她,瞅了两眼后嘟囔道:“都灰不溜秋和只小麻雀似的,竟还有朝你放箭的,看来南宫小六你今日运势不妙。”
感激灰飞烟灭,同时还有股怒气直冲上头,震得她脑袋嗡嗡响。
身为州牧之嫡女,南宫子衿向来自持身份,养气功夫也自认不错,但这时是真忍不住。
她不禁上前一步,狠狠踩了他一脚。在少年惊讶嗷叫时重重赏了他一句“闭嘴”。
“囡囡?”
南宫子衿回神,对上父亲探究的目光,她撇开头,“这个秦三讨厌得很!”
南宫雄浓眉扬了下,“如何讨厌?”
南宫子衿却不说了。
*
秦邵宗放言未时初拔营,并非糊弄南宫雄,待膳罢,武将们利落退出主帐,负责各区域工作。
黛黎也离了帐,慢慢走着消食,只是又过一段后,发现不断有士兵敬畏地看着她身后。她回头一瞧,秦邵宗果然跟着。
见自己暴露,男人干脆加快了脚步,与她并肩,“夫人……”
“有事?”黛黎还是那不咸不淡的表情。
秦邵宗轻咳了声,“时局所迫,南宫多半会伏低做小,以换得吴冈城中的一席之地。但此人满嘴谎话,绝非善类,夫人莫要和他走太近。”
“秦长庚,倘若你那事没有被南宫青州捅破,你会告诉我吗?”黛黎忽然问。
“我当然……”
“说实话。”
秦邵宗停住,望着那双水墨珍珠般的眸子,他猝地哼笑了声,那股才压住没一会儿的张狂劲儿又上来了,“不会。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何需耗费夫人心神?就像往后我出门遇到个平平无奇的卖油翁,又或是个庸庸碌碌的屠户女,我回来后同样不会和你提及他们,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周围士卒来往,秦邵宗便没有做揽肩搂腰等亲密动作,但他一双棕眸仿佛盛了能包裹人的火。
黛黎避了一下他的目光。
……
原本乌泱泱的营帐迅速收起,马匹鸣动,阖军北上。
此地距离吴冈县不远,黛黎一行在日落前就抵达小县。早有流星探马先行传讯,故而城门一改先前,敞开迎北地军入内。
这方黛黎刚入城,那边马蹄隆隆,只见远处烟尘滚滚,“青”字的军纛迎风招展。
秦邵宗站于城楼上,就着西坠的金乌眺望奔腾而来的青州军。他目力极好,在一众人中看到了穿着金甲的南宫雄。
待对方兵临城下,秦邵宗双手搭在凹凸交错的一线坚实城墙上,微微探出头,自上而下地看已至紧闭城门前的南宫雄,笑道:“南宫青州,别来无恙。”
分别半日不到,对方却说的仿佛半辈子没见,还不主动开门,叫南宫雄额上青筋绷了绷。
这厮故意的,他在等他主动开口呢!
“你先前说的,我同意了。”南宫雄咬牙。
非他没骨气,而是时局不允。如今董宙和三州抱成一团,如果他与北地离太远,难保对方会采取逐个击破的策略。
论家业,他要弱于秦长庚。
秦邵宗扬声道:“你是说,你南宫雄答应南下这一程皆会听我号令?”
武将声音洪亮,秦邵宗这一喊传出老远。
南宫雄一口老血险些哽出来,十分怀疑这姓秦的在报复他捅破舞姬一事。
张明典见他有勃然大怒之势,忙劝道:“主公,大丈夫行事当如龙似蛇,能屈能伸,昔时淮阴侯尚能忍胯下之辱,咱们忍一时又何妨?”
南宫雄深吸一口气,“全术说的是,我且忍他一时。”遂他同样扬声说:“诺不轻许,我先前既已答应,便绝无违背之心,武安你尽可放心。”
短短一番话,勉强把场子夺回半分。
秦邵宗目的达到,倒也不介意他挽尊的话,“开城门!”
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
……
孙子兵法有云:兵贵胜不贵久。
故而和秦邵宗预想的差不多,在他入住吴冈的第二日,一封由丞相董宙发的檄文公布天下:
窃观秦氏长庚,原乃渔阳戍边列侯,然,其性格残暴,见利忘义。不思报效,反怀枭獍之心。此人大行不义之事,残害司州州牧谢元岳,仁义丧尽,天地难容。
……其行可鄙,其罪当诛。望四海豪杰共举义旗,扫除奸佞,重整乾坤!——
作者有话说:来啦[狗头叼玫瑰]
第162章 反间计
“恶人先告状, 岂有此理!”
“已有檄文起头,七日内必有一战。”
“预料中事。”说话的,正是不久前才赶到吴冈县的崔升平。
当初黛黎和秦邵宗南下, 最初是未带谋士团的。入京是为了听封,携武将同往能说为护航, 再带上谋士就说不过去了。
且推广肥料一事被列为今年的重中之重,因此秦邵宗索性将谋士都留在渔阳,他则悠哉悠哉地和黛黎南下,先后去了冀州、兖州等地勘察, 最后才慢吞吞上京。
至于几位谋士, 手上之事暂且告一段落后,都各有去处。
纳兰治和崔升平快马加鞭南下, 恰好于檄文颁布的第二日和主公汇合。
帐中不仅有北地诸位,还有青州的人。南宫雄看着铺开的羊皮地图, 面色凝重。
若以吴冈为中心,东南边是长安城, 北面雄峰;西侧是黄土高原, 而东方倒是平坦些,不远处有个名为六丈平的小县。
如果要围剿北地和青州联军,可自长安和东方的六丈平同时出兵。吴冈一旦失守,联军只能北上而逃, 若再在雄峰两侧的小路设伏, 便是瓮中抓鳖。
“某私以为,如今如何迎战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份檄文。”张明典说。
纳兰治和崔升平皆颔首。
纳兰治正色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若等天下人都听信虚言,认为主公您德行有缺,并对此根深蒂固,到时要令他们改观,所费之力是现在的百倍千倍。”①
意思是战役该打还是得打,但在此之前,需妥善处理好檄文,甚至檄文之重远在战事之上。
秦邵宗问:“那依无功之见,该如何应对这份檄文?”
所有人都看着纳兰治,包括被召入屋中旁听的秦宴州和秦祈年。
纳兰治笑着抚了长髯,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卖了个关子,“诸位不妨想想,倘若孤身不幸遇到围殴,在无法逃离的前提下,该如何停止这场斗殴?”
秦祈年握拳,指骨关节轻响。他心道这还不简单?把他们全部降服,这场斗殴自然停歇。
结果刚准备张口,却见老师崔生平似乎料到他想说什么,冲他摇头。
秦祈年卡住。
秦邵宗转了转玉扳指,扬眉带出几分笑。
南宫雄略微沉思后,突然开怀,“甚好!檄文罢了,谁不会写?豫州的实力逊于徐州,拿姜豫州开刀再合适不过了。”
秦祈年听他们说,先是眉头皱成一团,紧接着恍然大悟。
是他先前以己度人,太理所当然了,并非每个人都像他一样自幼习武,也不是每个人都如他天生力气就比旁人大。
所以普通人被围殴,想要脱困,除了抱头让对方打个过瘾之外,唯有——
揪准对面最羸弱的一人来打!
狠狠打,只打那一个。待收拾完那最弱的,再佯装看向倒数第二的。
同样的,这场多方围剿里,要挑就挑实力最弱的那个下手。
也就是,姜师姜豫州。
*
“夫人。”秦邵宗推门进来。
方才的会议黛黎没有参加,她在另一处房里看数据。纳兰治和崔升平不仅人来了,还带来了一批肥料的资料。
去岁冬季那批肥包已全部分到了地里。而哪家有多少田地,得了多少石;施了肥的庄稼长势如何,未施肥的长势又如何,以及后续肥料的制作等等,全部都有记录。
如今听他回来,黛黎头也没抬,“你这么快开完会了?看来是有对策了。”
秦邵宗在她身旁坐下,见黛黎不抬眼,他不去拿桌上其他册子,偏要抢她手里正在看的,“嗯,确实已有对策。”
手上一空,黛黎不得不转头看他,“案上那么多你不要,怎的偏拿我的?”
这人出了议事厅,倒是隐去了在外人前的威重,多了些懒洋洋的不正经,“夫人的好看。”
黛黎本来想去拿另一册,但看到一半没了难受,又觉得凭什么让给他,干脆又把他手上的册子夺回来,“什么对策?”
秦邵宗:“发檄文称杀害谢司州的凶手另有其人,真凶姜豫州包藏祸心,蒙蔽君臣,我等誓以死清君。”
黛黎笑道:“真狡猾。”
这话刚落她就被秦邵宗捞了过去,“还有更凶残的,夫人是否想体会?”
“光天化日的,你规矩些。”
“房中唯有你我,只要夫人不说,谁能知晓?”
*
“……当今圣上年幼,丞相董宙朴实迟钝,奸臣姜师假陛下之威权,恣行不法,罪行昭昭,擢发难数:
其一蒙蔽圣听,戕害公侯重臣。致使忠良退避,小人横行,朝堂之上灰烟瘴气,昏天地暗。
其二包藏祸心,妖言惑众。其人数次设计所谓地龙翻身,以为自身正名造势,致使房舍倒塌,人心惶惶。
其三残害命官,栽赃嫁祸。姜某杀害司州州牧谢元岳,嫁祸同僚,是乃背信弃义,离经叛道。
……
朝无正臣,内有奸恶。而此等国贼民敌,岂可久居尊位?今予之举兵,所以诛奸恶,刀锋所向唯在元凶,非敢犯阙也……”
“荒谬至极!!”
案几“呯”地被拍响,案上之物狠狠跳了跳,董宙喷着粗气死死盯着面前的桑皮纸。
丞相董宙朴实迟钝?该死,这是攻讦姜师的同时,还不忘骂他一嘴。
李立身没有说话,眼中晦暗不明。
而他旁边的姜师面如沉墨,同样不言,整个人却不知是气、还是其他的,竟有些发抖。
不怪姜师面色难看,这份檄文矛头直指他。
说句不好听的,若发展到最后董宙这一方落败,那么只要把他姜某的首级献出,“奸佞”便算除了,一切可重归平静。
于他董丞相而言,损失的不过是个日后可能叛变的盟友。
不,连盟友都算不上,是棋子。
将姜李二人的神色收入眼中,董宙心里咯噔了下,忙道:“好毒的一条反间计,这份檄文险恶至极!不过二位请安心,我董宙绝非秦长庚那阴毒之辈,且北地和青州现已结盟,我若自断手足,无异于引火自焚,唇寒齿亡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姜李二人闻言面色稍缓。
“依丞相所言,如今该如何?”姜师问。
“檄文已发,自然是一鼓作气攻打逆贼。”但董宙只是个弄权之臣,并不会打仗,因此他转头对身旁的车骑大将军裘同说,“裘将军,关于讨伐秦逆,你有何高见?”
裘同生得倒是高壮,但这车骑大将军的官位并非他一刀一枪亲自拼来,而是乘了父辈的东风,踩着父辈为他铺的路,不断顶替旁人的军功,才有今时今日。
裘同眸光微闪,“此事事关重大,裘某一人断决怕是过于草率,来人,请郑祭酒和吴祭酒进来。”
郑易之和吴书达皆是军师祭酒,他们出自长安望族,是族中处于中游的子弟,因此被塞了个闲职。
当然,“闲职”是于无战事之时,如今的军师祭酒可是重要人物。
此刻吴书达一颗心狂跳不止,背后冒出一层薄汗。他心知这一战非同小可,若决策有误,导致战事失利,董丞相不是不可能推“始作俑者”出去祭旗。
吴书达偷偷看向郑易之,却惊见对方神态自若,仿佛胸有成竹。
郑易之竟是笑了,“董丞相、裘将军,对方这篇檄文使的是反间计,既然如此,为何我们不将计就计呢?”
几人神色各异。
郑易之的手指先是点在长安城,然后往东移,“可对外放出风声,董相您和李徐州大吵一架,李徐州率兵东行离开长安。武安侯闻讯后,必定会派斥候一探虚实,斥候不必管,更不必杀,且让他们跟着……”
他的手指在六丈平东侧的小县绕了个圈,“江口。行过这个江口小城,将将抵达洛阳时,抽出绝大部分兵力轻装翻过中条山,再抄道摸到吴冈的后方去。至于留在江口附近的小部分兵力,则照大军日常人数埋锅造饭,迷惑对方斥候,万不可让敌方察觉。”
“与此同时,再派司州军明目张胆绕到吴冈之后,掐住吴冈北面的雄峰的双侧主道,如此形成包围之势,敌方关注徐州兵的注意力也会大大减少……”
“……一旦攻破吴冈,只要活抓黛女及其子,不怕武安侯不方寸大乱。”
……
直到夕阳西下,房门才重新打开。
董宙笑容满面,蒲扇般的大掌连连拍在郑易之肩上,“郑祭酒不愧是郑家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出鬼入神之计,胜过郑尚书多矣。”
徐州和豫州的幕僚亦附和说,“郑兄有王佐之才,可叹先前无处展示,因此才埋没至此。”
郑易之被捧得飘飘然。
而这位飘飘然的郑祭酒,在离开军部后并没有立马回府,而是去了长安城中的某座小宅舍。
不同于之前偶遇知音的随意,此番郑易之携重礼来访。
待看到那身着白衣的清俊年轻男人时,郑易之客气到甚至有些谄媚,他忽略彼此间的年龄差,一个一口贤弟,好一通铺垫以后,才将今日在议事房中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达。
“……贤弟,未曾想当初你随口说的一番戏话竟给了愚兄莫大的帮助,救我于危难之中。首关是过了,只是这后面该如何是好?”郑易之急切问。
谛听笑道:“贤兄莫急,战事多变不可一概而论,我们且看后续。”
*
吴冈县。
“君侯,对方有动静了。”丰锋道:“据斥候回报,李徐州似乎与董相发生了争执,李徐州率军离开了长安城一路朝东行,瞧着似乎要回徐州。”
“难道是檄文起了作用,让李立身看清了董宙此人不可靠,所以改变主意,不想淌这滩浊水了?”
“那董宙本就是个笑里藏刀,行事毒辣的鼠辈。当初他能为了栽赃君侯而舍弃谢司州,如今说不准也能舍弃李立身,他李徐州不愿当第二个谢元岳倒不出奇。”
“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具体如何,还需派斥候探一探。”
众人七嘴八舌,最后都统一在了派斥候探真假。
秦邵宗颔首,“那就先派流星探马前去,邝野你……”
话未说完,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出列。那人拱手请命,“父亲,儿子请求带一队斥候前去探虚实。”
周围一静,秦邵宗方才未说完的话也没了后续。
秦宴州此时抬眼,一双黑眸好似冬雪初融后的湖泊,泛着粼粼波光,“还请父亲允许。”
秦邵宗没有立刻作答,只是看着秦宴州,而后者目光并不闪躲。
在这一眼对视中,无声地交换了许多信息,也有许多此刻难宣于口的嘱托。
片刻后,秦邵宗深吸了一口气,“可。”
“谢父亲。”
此事事不宜迟,得令以后秦宴州没有参与后面的会议,直接快步出门。
秦祈年看着远去兄长,蠢蠢欲动也想跟着一同去当斥候,但此时再提好像显得他不够成熟,遂沉默。
待散会,又用过膳后,秦邵宗在外面走了好几圈,愣是还没回房。
今夜是白剑屏守值,当他第三次看到秦邵宗经过时,到底忍不住上前,“君侯,您有何吩咐?”
秦邵宗摆手,“并无,你且去忙。”
白剑屏没去,他见上峰眉宇间似有忧色,以为对方是担心战役,便说:“君侯,属下以为这一战再难,也难不过当初在北地对抗乌桓,您何需忧虑至此?”
当初要粮粮没有,要人人不多,马匹也没有乌桓的健硕,但还不是把北国拿下了?
秦邵宗懒得和他解释,他摸了下怀里的小荷包,一言不发地回房。
白剑屏愣在原地,隐约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
“咯滋。”房门推开。
还未睡的黛黎闻声看过去,“秦长庚,你有看见州州吗?我今晚用膳怎的没见着他。”——
作者有话说:看到有宝子问什么时候完结?你们看腻了是吧,我其实也差不多是吊着一口气了qaq
距离完结不远不近叭,计划大概10月底左右,因为还有一个完整的大块要写,写完才可以(希望顺利[合十])
①:《左传》
第163章 刀口舔血
秦邵宗若无其事地将房门阖上, “秦二被我派出去探路了。”
黛黎想到了后方。
秦长庚的粮线从北方来,也就是要经过北面雄峰旁的主道。粮道尤为重要,一旦被截便有陷入绝境之风险, 因此在战事起时,免不了派散兵来回疏通, 确保粮道周围无伏兵。
黛黎理所当然地以为儿子去了后方,她知道这项差事相对安全,但还是多问了一句,“有多少人与他同行?”
秦邵宗:“二十人。”
话落, 男人拿走了黛黎手中的书册, “夫人不必担心,秦二一身武艺学得不错, 此行不会出事。时间不早了,你我早些休息。”
榻旁的挂帘垂下, 很快,房中灯火也熄灭了。
灭了灯, 黛黎却没什么睡意。而她对此心知肚明, 和春苗山剿匪不同,和先前半夜出城也不同,这回州州很可能是领头。
他无需听旁人命令,亲自带队, 自己做决策。与之相对的, 一切责任他得自己担,无旁人可以依靠。
“州州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黛黎问。
秦邵宗只说几天,没有具体明确。
黛黎还想再问,但身旁的男人仿佛知晓她想说什么,干脆翻身压上去, 接着低头俯身,连声音都含糊了许多,“过几日便开战了,战时军令如山,我怕是不好慰劳夫人,不如现在先填上。”
开了一扇窗的房中引入一段月光,在不甚明亮的屋内,隐约可见薄衫滑落肩头,女郎连着白皙颈项之下,是如明月般皎洁的雪肤和耸起的圆润山丘。
一场情事酣畅淋漓,但这回重新挨到枕头上,黛黎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迅速入睡。
一股浅淡的焦躁萦绕着她。
而那颗很早之前就种下的、名为不安的种子,在这一夜长出了更长的根系。
*
而同一时间。
在夜幕浓黑的夜,一队自吴冈方向来的人马悄悄摸到了六丈平县的西侧。
秦宴州眺望远处,竟见六丈平的西郊空空如也,并无驻扎军队。
青年眼中掠过一缕疑惑。
“都尉,徐州军不在西郊,难道在东郊?”同队的荀禾低声道。
暂被封为都尉的秦宴州说:“去东郊瞧瞧。”
一行人摸到东郊,果真见东郊架起了连片的营帐,军中置有火盆照明,间隔有序,在夜里将整座军营映得如同一头盘卧着休憩的斑斓大虎。
荀禾惊讶道,“竟真在此地,没想到李徐州真要撤兵,他居然舍得就此打道回府。”
别看东郊和西郊只有一字之差,但真算起来,这位置还是很不一样。
六丈平本就在吴冈县的东侧,如果军营扎在西郊,战事一起可以尽快挥军响应。然而扎在离战场更远、却离徐州更近的东郊,怎么看都像真要回家。
秦宴州沉默片刻,还是摇头:“此时下定论尚早,再看。”
天上圆月逐渐西坠,不知不觉一宿过去了。
天亮后,徐州军营如同从沉睡中苏醒的巨兽,起身抖了抖皮毛后,拖着自己的储备粮继续往东行。
不知是带着的粮食太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步卒占半数以上的徐州军走得并不快,在第二日日落时,才堪堪走到六丈平东侧的江口小县。
这一回,他们同样来到了江口县的东郊,在东郊扎营。
江口东郊的地形较高,可以说是个小矮丘,军营扎在高处,不如六丈平的好窥探。且中途对方派过几回斥候,秦宴州为保稳健,没跟太近。
一宿转眼又过去了。
等金乌再次升起,这回远处的庞然大物整军后再次出发,依旧是继续东行。
从远处看,扬起尘土滚滚,气势恢宏,完全是大军动身。
秦宴州等他们走出一大段,才领人来到徐州军先前驻扎过的那块地儿。行军野炊之法向来是埋锅造饭,即在地上挖一个坑作为临时灶台,再在其中安锅。
秦宴州看着满地的坑,“数一数。”
各自划了片区后,一行人迅速点数。
天亮以后,江口城门迎来送往,商队继续通行。秦宴州听到不远处路过的商贾议论:
“听说吴冈那边打起来了,幸好昨儿听到风声没去吴冈,否则丢了货事小,小命没了事大。”
“高兄说得是。唉,也不晓得战事何时能结束?话说,长安那位和北边那位都发了文,你们信谁?”
“……北边的吧。咱们大燕过往几十年都是秦氏镇守边陲,那位还把外族打服了,比长安那位只会纵容亲族到处收刮的好太多。”
“也是,我听我一个北地的远方表兄说,好像那位君侯和他夫人在捣鼓一种东西,说是能增加粮食产量。不管真假,有这份惠民之心总归是好的。”
“不过还是快些结束战事吧,说实话,只要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上头那宝座谁坐都一样。”
“嘘,你不要命了,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
秦宴州听着飘来的议论声,目送商队远去。而这时去数锅坑的士卒也回来了,所有人把各自的坑数一合。
“这锅坑的数量符合最初徐州军的人数。看来君侯发的檄文起作用了,叫他们本就不稳固的结盟彻底分崩离析。”荀禾兴奋道。
有个斥候笑着说,“少了李徐州,那奸相如同断了一臂,谢司州身死,临阵换帅不稳妥,司州军大不如前。如此,就只剩下一支豫州军,以及长安军巡那些酒囊饭袋,此战何惧有之?”
其他人笑着附和。
荀禾问秦宴州,“都尉,我刚才听闻吴冈已开战,想必是君侯行动了。若徐州军继续往东行,那就是彻底退离战场,咱们何时回去将此事告知君侯?”
所有人都看着秦宴州,而青年则望着徐州军远去的方向。
片刻后他摇头,“现在下定论尚早,跟上。”
其他人面面相觑。
荀禾本想建议要不先派几人回去给秦邵宗递个信,但见秦宴州神色坚决,又记起对方在春苗山剿匪时曾救过他一命,因此到底未在这位秦二公子空降都尉后,第一个跳出来唱反调。
秦宴州领着人继续缀在徐州军身后。
自江口继续往东行,一日之内并不能抵达下一个城镇,故而今夜徐州军在野外扎营。
天幕铺开黑沉沉一片,夏季的知了叫个不停,令人心烦气燥。
和江口县处于小矮丘上、因此连带着周边地势也较高不同。今日徐州军扎营处只是临水近山,位置较为普通。
秦宴州看向远处的军营,又看旁边的山,突然道:“光是隔着老远看,看不出什么,今夜我们去登山。”
“都尉,如今天黑了,此时进山怕是有熊虎出没。”
有人接上话,“若是死在敌人刀下,那是我技不如人,我无怨无悔。但如果死在野兽口中,下了黄泉怎好意思和以前的弟兄说起……”
相继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不止是他们认为此刻进山不安全,也是于他们而言,秦宴州太陌生了。
君侯之子空降斥候队,一上来就当了领头。而此前查无此人,毫无建树,很显然并不能服众。更遑论这位都尉太年轻,也太过英俊,跟个花架子似的,也特别像君侯爱子心切,塞他过来混个稳当差事。
既是稳当差事,他们又怎能让二公子去冒险呢?
“无需深入山林,只登高,爬到能大致看到徐州军营的位置即可。”秦宴州坚决道。
他总觉得徐州军不会轻易离开。
他曾在青莲教待过很长时间,很清楚六道的野心,也知晓青莲教的根系和爪牙到底有多广。如今长安这滩水浑得很,以六道的性格,绝不会放过这个良机。
如果真让李立身退回徐州,那么就如方才士卒说的“奸相自断一臂”,于北地有利的事,秦宴州觉得六道不会让其发生。
此时的秦宴州其实没看出徐州军有什么异样,他纯粹是出于对曾经养父的了解,和一种难以言说的直觉,才决定登山。
一行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是很赞同秦宴州这个决定。
但毕竟秦宴州是都尉,军令如山,他们可以劝,最终的决策权还是在他手里。
秦宴州目光扫过众人,没说什么,径直往山里走。
荀禾低声道:“先跟上吧,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都尉出事。”
从天黑开始爬山,在将近月上中天时,秦宴州一行人终于爬到了足够的高度,他们拨开枝叶眺望,将不远处的徐州军营尽收眼底。
这一看,秦宴州眸光凝滞。
军营的规模还是那个规模,占的地儿一点都没少,然而军帐的分布却相当奇怪,外圈密集,内里空荡,插了许多旗笙。
倘若在外面平视观察,只能看见一面面军旗迎风飘扬,并不能看到内部,自然不会发现军帐有异。
但现在,秦宴州等人在高处。
“不对劲,这军帐怎的好像少了些?”
“不是好像,就是少了!最中间的看着像粮仓,倒和日常无二。你想啊,按咱们寻常休憩时扎营,哪会中间空出这么一大块?这根本不合理嘛。”
“可是先前我们分明数过,郊外的锅坑对得上号。难道锅坑是他们故意留的,这一切皆是徐州的障眼法?”
“障眼法?这是想隐瞒什么?难不成徐州军的主力已不在这里……”
说着说着,大家都不约而同嘘了声,因为此时众人都后知后觉——
还好爬到山上看一看!
所有人都看向秦宴州,一双双眼不再是先前压抑着郁闷的死气沉沉,而是冒着像恶狼一样的幽光。
“都尉,李徐州遮遮掩掩,肯定是想隐瞒军中主力动向……”荀禾重重吸了一口气,极度的亢奋令他的汗毛抖抖地立起来,“他们肯定想抄道偷袭吴冈县!”
他们跟了徐州军一路,先前都未发现任何异样。那唯有一个解释:
对方是漏夜离开军营的,且为了掩人耳目,很可能没有骑马。
不,是一定没有骑马!
从此地绕回吴冈县的后方,翻山越岭是最快的,而马匹登不了山。
“都尉,我们速速回去将消息告知君侯吧!”
“哈哈,此番我们得了预知,必不能叫他们的诡计得逞。”
众人摩拳擦掌。
秦宴州没有说话,一行人下山。他们是骑马来的,如今当然是骑马回去。而途经江口东江时,为首的青年却勒停了马匹。
“都尉?”荀禾不解。
秦宴州:“单凭军帐分布,我认为并不能断定徐州军主力是否已溜走,还需看看其他。”
有人愣住,“看什么?”
秦宴州望向昨夜徐州军的驻扎点,“江口地势偏高,若不走主道,唯有舍弃马匹轻装遁入山林。上千人行过,必定会留下痕迹。”
他想查看的,正是林中那些痕迹。
徐州军主力是否离开一事,事关重大,它牵扯到后面北地和青州联军是否要分出一部分兵力来应对伏击。
如果勘察错了,反而被这个消息误导,将白白浪费一批兵力。
其他人回过神来,皆是赞道,“还是都尉你心思缜密。”
下马入林。
他们是夜里爬的山,在丑时初下山回到原地,而后一刻不停地策马回江口。待回到江口东郊,一轮金乌高高悬于中天。
青天白日,光线充足,林中一些细枝末节能看得相当清楚。于是众人便见有些地方明显折了枝叶,地上的草叶也被踩得很实,几乎要踏出一条路来。
几人见状眼中光亮更盛。
“这回肯定错不了,八.九不离十啊!”
“好他个李徐州,竟狡猾至此,若是都尉未坚持爬山,咱们岂非要被骗过去?真叫他们成了伏兵,我等还有什颜面回去见君侯?”
“他们定是前日夜里动身,步卒行军虽未有骑马快,但为了抓紧时间,他们定然日夜兼程。都尉,咱们快些回去将此事告诉君侯吧!”
不同于几人的激动,从看到林中痕迹之始,秦宴州便一直沉默,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待其他人议论完毕看向他,青年才点了三人的名字,而后吩咐说:“你们三个快马加鞭回吴冈传讯。”
被点名的士卒领命。
荀禾猜测道:“都尉,你是想继续去观察徐州军?”
秦宴州惜字如金地说是,话毕就转身去牵马。
一行人又耗时半日,在天幕将将被夜色笼罩时,他们从江口东郊回到了徐州军驻扎点旁。
“先休息吧。”秦宴州说。
这两日奔波得厉害,昨夜爬了一宿的山,昨日白天追踪徐州军更不必多说。算起来,他们已是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秦宴州倚坐在树杆旁,定定地看着徐州军军营的方向,一双偏长的眼睛墨般幽黑。
“都尉,你不休息?”荀禾见周围的士卒睡得东倒西歪,而秦宴州却一直睁着眼。
“我有一个想法。”青年突然道:“徐州的主力军已去,此时不仅兵力空虚,还不设防。毕竟他们如何也想不到我们已知晓他们外强中干,如果这时候偷袭他们,说不准能一举烧掉徐州军的粮仓。”
李立身既然作出要撤兵的姿态,那自然是做戏做全套,大包小包地回徐州。因此他们的粮,是随行携带。
如果真能烧掉粮仓……
荀禾眼瞳收紧一瞬,为这个异常大胆的想法感到激动与惊骇。但他迅速冷静下来,颓然摇头道:“都尉,我们人不够。”
寻常的斥候小队一般为十人,通常是两两一队向各个方向探查。
这次出动的人数比过往都多,共有二十人。荀禾私心里猜测,应该是君侯不放心第一次脱离大部队的儿子,所以才将人数翻了一翻。
可即便如此,二十人也太少了,荀禾不认为对方留守军营的士卒会连两百都不到。更别说,方才还派了三人回去传讯,如今他们仅剩十七人……
荀禾狠狠捶了下树杆,愤恨道:“原来被阉掉又看到心仪美人是这种感受!”
秦宴州:“……”
“都尉,但凡咱们有两百人,都不至于像如今一样束手无策。”荀禾恨得抓心挠肺。
但现在再回去通风报信,显然时间不够了。不……不是现在,应该说在江口那时就来不及了。
要回吴冈县,得途经六丈平,然后再改道北上。一来一回花费的时间多不谈,若率军南下,少不了惹旁人注意。
他们能当斥候,旁人也能。
秦宴州再次看向徐州军营,远处的军营亮着火光,在夜里如同一块架在火堆上滋滋冒着油的烤肉。
引人食指大动。
秦宴州的喉结上下滚动,许久许久,久到荀禾以为他终于放弃、忍不住睡觉时——
“还是得试一试。”
荀禾的困意瞬间去得无影无踪,“都尉,你……”
“我们只有十七人不假,但对方不知晓我们的人数。我打算留四人,东西两面丛林各两人设为疑兵,虚张声势。初时东边疑兵发力,其他人随我冲入军营,掀翻火盆、熄灭火把,再趁乱杀人劫衣,最后退回林中。”秦宴州眼前仿佛出现刀光剑影与火焰冲天。
“撤退后,我等立马换上徐州兵的衣裳,此时西面疑兵发力。徐州军先前吃过一轮袭击,那时必然大惊。我等趁乱潜入敌营最为合适,到时直奔粮仓,将之烧毁!”秦宴州语速并不快,但每个字都说得很坚定。
荀禾心惊肉跳,再开口时嗓音干涩极了,“都尉,我们才二十人不到,此行太危险了。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
秦宴州微不可见地笑了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原先干的就是刀尖舔血的活儿。这个计划启动与否,全靠你们是否肯舍命陪我。”
*
夜色浓黑如墨,月亮连续两宿出勤后,藏到云层后面偷懒去了,再也不肯冒头。黑压压的天幕沉得骇人,仿佛随时要坠落。
寅时初,徐州军营东西两面的山林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驻守的士卒扭头看了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没当回事。林中有野兽很寻常,可能是有动物在里头乱窜吧。
他没猜错,里面确实有“动物”,只是这“动物”非同一般。
“……树藤不够,再来几条。淦,真是恨不得再长出一双手来,这样就可以多十个手指头了。”
“有出息点行不行?都做梦了,就不能做个大点的,好歹长个三头六臂!”
“你说得对。”
“绑好了吗?要不试着扯扯看。”
站在最中间的一人十指和手臂上皆缠满了一条条小树藤,而这些小树藤往外延伸,绑在了较为粗壮的树藤上,次一级的再往外延。
如此层层递进,最后结实的藤蔓系在了不同的树枝上。
那人闻声动了动手,只见一大片林叶齐动,竟真生出了千军万马藏于林中的气势。
“好好好,就这样。”
……
时间行过半个时辰,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寅正。
秦宴州藏在距离兵营最近的树丛后,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的守卫,在对方打了第三个哈欠时,青年吹了个鸟哨。
一行人闪电般冲了出去。
“什么情况?”
“有人袭……”后面的“营”字还未说出口,便是剑影划过,带出身首分离。
架起的火盆被打落,有些落地时倒扣了过去,令这片区域的光亮瞬间黯淡了一层。
而在秦宴州带着人如同尖刀般刺入徐州军营时,他身后大片的丛林枝叶抖动,仿佛林中还有一大批士卒即将冲出,叫一批徐州军面色剧变。
“快调兵过来,该死的,他们怎会此时来偷袭?先前派出去的斥候都是废物不成?居然半点消息都没探回来。”
秦宴州一连收割几个首级,同时迅速靠近军帐,他双手皆能用刀,在搏斗间以左手持刀割开帐帘。
意外又不意外,占地面积不算小的帐内唯有三人。且和平日地上放有整齐的大通铺不同,帐内就只有三份被子,其他地方空空如也。
秦宴州敛下眸中精光。
他们一行人来得又快又猛,起初确实打得徐州军措手不及,一连拿下许多人头。但到底人少,不久后徐州军这边反应过来了。
“不对,他们只有十几人。”
秦宴州此时高声喊:“撤!”
这是早就商量好的,因此这会儿半点拖泥带水都没有。说撤就撤,服从度异常高。
方才还如恶狼般撕咬着徐州军的刺杀小队,转眼间叼着肉撤离。
有小卒欲追,却见上峰抬手止住,顿时疑惑问:“校尉,为何不追?”
校尉冷笑道,“你焉知敌方在林中无设伏?若方才的是诱饵,此时追过去岂非正中他们下怀?且我军如今剩余的人本就少,唯有四百之数,更离不得粮仓。”
小兵恍然大悟。
周围人亦连连称是。
结果这边刚说完,西边的林叶竟哗哗大响,惊得众人皆是心头一震。
“那边有动静,快过去瞧瞧,严加防范。呵,我就知晓方才的是调虎离山,幸好未去追,否则定要中了他们的奸计!”
徐州军的兵力往西边涌入,而他们没有发现,东边的丛林里走出了几个“同袍”。
这些人迅速“归队”,并大摇大摆地直奔核心位置的粮仓。
经过先前一战,营地中一片狼藉,火盆翻倒,火把熄灭半数,营内光线黯淡了许多,加上大家注意力都在西面上,居然没人注意到这支不太寻常的小队。
秦宴州摸到了粮仓边,他很谨慎,没有直接往内扔火盆,而是先往里看,待确认无误后,才高声喊:“不好,东边又遭敌袭!”
这话如同巨石投湖,许多人齐刷刷转头,真见东边丛林竟再次哗哗地动起来。
而秦宴州等人趁着这时,忙拾了火把和火盆对着粮仓里用力一掷。
“着火了!”
“谁放的火,坏了,军中有细作!”
秦宴州充耳不闻,继续点燃粮仓。
粮食遇水会发霉,因此粮仓内干燥得很,此刻火势很快就窜上去了。烈火汹涌,如同一条嚣张的长龙直冲九天。
秦宴州深深地看了眼冲天的烈焰,而后转身离开,火光将他的身影拖拽出一段,有几分火龙之姿——
作者有话说:抱歉,灯灯迟了一天,还是想一口气写完这一段[眼镜]
第164章 给茸茸的礼物
吴冈县。
“守在常平道口等, 果真等来了徐州败军。父亲,儿子幸不辱命,那批逃亡的伏兵大半已伏诛!”秦祈年喘着粗气回来, 手里还拎着一个首级。
他浑身浴血,身上胄甲有许多地方都破了, 整个人仿佛从血潭里走过一遭,胄甲之内的衣裳更是成了暗红色,有他自己的血,也有旁人的。
虽然血淋淋的, 但激战以后的秦祈年没看出多少虚弱, 他反而亢奋极了。
亢奋的不止是他,还有大厅中的其他人。自斥候从江口东郊回来后, 所有人皆是这种摩拳擦掌、恨不得张开血盆大口,将敌方尽数吞下的状况。
徐州撤兵是个幌子, 再联系到对方行进方向,他们不难猜出李立身的意图。
尤其已知悉司州军“偷偷”绕道到吴冈后面, 企图当“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里的黄雀,对方的意图更是呼之欲出——
真正的“黄雀”,不是司州军,而是李立身带领的徐州伏兵。
如果北地这边真信了李徐州和董宙决裂, 转而派兵摸到司州军之后, 企图来个背后刀,那结局只有一个:
被藏在更后面的徐州军和司州军伏兵合围,前后包抄。
不过那是已不会出现的假设。
众人看着秦祈年手上的脑袋,有人震声叫好,有人抚掌大笑, 也有人握拳虚击。
而那颗圆滚滚的首级,赫然属于李徐州,李立身。
“经此一战,被我方反包围的司州主力去了九分,徐州军倒有退路,逃了半数。剩下的姜豫州定然独木难支,我等取那奸相的项上人头指日可待矣!”
“虽说让不少徐州兵逃了去,但李立身已死,如今徐州军群龙无首,量他们在短时间内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哈哈哈,董李二人既然喜欢结盟,那改日就将他们的首级都放在一块儿。”
崔升平笑道:“有道以一人之勇带动全军者,是为猛将;而以一人之谋引领全军者,是为智将。三公子智勇双全,实乃将门出虎子,完美承继君侯的英明神武。”
众人附和,“虎父无犬子,不外乎如此!”
纳兰治在这时插话,“此番也多得斥候队探得先机,不然轻则损兵折将,重则先前拿下的兖州说不准亦要拱手让出去。”
为何拱手相让?
自然是兵败,不得不撤离。
众人同样点头认可,“是啊,亏得二公子心细如发,否则今日开怀大笑的就是旁人了。”
秦邵宗目光扫过纳兰治和崔升平,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没说什么。
此时外面有脚步声匆匆来,但临近门前似碰见了什么,顿了顿。秦邵宗看向门口,正想让人进来,没等他说话,士卒阔步入内。
那是个风尘仆仆的男人,正是与秦宴州一同前去探查的斥候。荀禾拱手激亢汇报,“君侯,徐州粮仓已烧毁!”
一语惊四座,众人哗然不止。
“烧了?谁烧的?难道奸相他们起了内讧?”这是很多人的第一反应。
秦邵宗却觉得不是,因为此刻的荀禾眼睛非常亮,纵然他眼内遍布血丝,明显不眠不休许久,却依旧不能掩盖他眼中的亮光。
“都尉带我们一起烧的。”荀禾震声回答。
厅中又是一静,众人惊愕非常,竟是一时间不能言语。崔升平的长髯抖了抖,神色复杂地问:“二公子带了多少人前去探查?”
荀禾先说二十人,后面又改口说十七,之后一五一十将探查军营的始末详尽描述。
他大概有点说书的天赋在身上,从最初秦宴州坚持上山时说起,中间遭受小小阻挠,又说秦宴州提议偷袭粮仓被他劝阻,还有后续一系列的险象环生。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一颗心不由跟着上下跌宕。
待荀禾说完,不少人才长呼一口气,对秦宴州大赞不止,又问起他在何处。
荀禾如实说:“都尉负了伤,他和其他弟兄先去寻了先生治疗。”
他们只有十七人,人手极度缺乏,哪怕是先前负责摇树枝的士卒,都参与了后续的掩护撤退。
荀禾被安排在西边摇树枝,比起其他人,他与徐州兵搏杀的机会要少些,是一众人里负伤最轻的一个,因此秦宴州特派他来做汇报。
秦邵宗当即看向还拎着首级的小儿子,“秦三,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即刻去寻丁从涧看伤。”
父亲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少年人飘飘然,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想说自己不要紧,“父亲,我还可以……”
“速去!”不容置喙的两字砸下。
秦祈年被斥懵了,下意识往门那边去,但很快又被秦邵宗叫住:“放下首级。”
秦祈年从屋里出来,慢吞吞地走着,他没了目标,思来想去干脆按父亲说的去看个军医。
只是在去的路上……
“母亲?”他看到黛黎了,对方走在他前面,不是面朝他,而是背对着,瞧着像也要往丁先生所在的屋子去。
只是二兄方归,母亲怎的知晓他在丁先生那里?难不成她刚刚去过主厅?
这个念头在秦祈年脑中一掠而过。
黛黎听见他的声音,起初并没有停下,而是往前走了两步才后知后觉转身,“祈年回来了啊……”
秦祈年看见她脸上有着不易见的恍惚,担忧问:“母亲,您是身体不适吗?”
黛黎定了定神,摇头说没有,这时才发觉他身上胄甲破的破,里头的衣裳烂的烂,和块破布似的,血腥味冲天。
“你这孩子怎么伤成这样?别耽误了,快去找丁先生。”黛黎变了脸色,见他还站着,想上手拉他,但又不知晓他手臂上是否有伤,最终没敢乱动,只能一再催促。
两人一同来到医疗区。
经过两轮战役,此地汇聚了不少伤员。黛黎有点晕血,平日她是不会来这里的,但听闻秦宴州负伤,她顾不了那么多。
屋中,以丁连溪为首的医疗兵忙忙碌碌,正在帮士兵缝合伤口。
去岁在黛黎的建议下,丁连溪用桑皮线代替了绢线,效果出奇的好,他惊叹之余也一直沿用至今。
黛黎来到时,秦宴州伤口已处理完毕,衣裳也穿了回去,但腰带还没系好,松松垮垮地挂在劲瘦的腰上。
也不知晓他从哪里弄了套新衣裳,这会儿身上干干净净的,除了面色苍白以外,根本看不出他曾负伤。不知晓内情的人,还以为他只是带手下兵卒来看军医。
“母亲?”秦宴州看到黛黎,僵了僵,“您怎么来了?”
“来看你,也带祈年来治疗。”黛黎上下打量他,奈何儿子穿得实在整齐,她看来看去愣是没看出他伤在何处。
这个暂时看不出,黛黎先对身旁的少年说,“祈年,你把胄甲除了,让先生帮你处理伤口。”
秦祈年听话照办。
他动作很快,身上装备“铛铛铛”地往下掉,仅是片刻功夫,就只剩下里衣。不过将将脱掉最后的上衣时,少年停住,重新看向黛黎,羞涩地喊了声母亲。
不仅是儿大避母,也是他还没在其他女郎面前这么“放荡不羁”过。
黛黎会意,但她没有离开,只转了个身,背对秦祈年,面朝秦宴州,而后开始盘问大儿子:“州州你伤哪儿了?”
秦宴州迟疑。
黛黎冷下脸,“说实话。”
“手臂和背上。”他报完两个位置后,忙又说:“伤口都不深,养一养就好了,您别担心。”
说完还不够,秦宴州迅速将腰带系好,似乎怕她说要看伤。
黛黎脑袋一突一突的疼,方才在门口听到的一道道议论声好像从四面八方涌来,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叫她心惊肉跳、头痛欲裂。她依旧记得这里伤兵多,不是说话的地方,只能沉默。
秦宴州低眉顺首,避开黛黎的目光。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滞。
丁连溪动作很利落,没花多少时间便为秦祈年包扎好伤口,又交代他近日的注意事项。
等他处理完,黛黎领着一大一小离开。
……
接下来的三日,秦邵宗异常忙碌,忙着安排人追击徐司二州的残部,也忙着应对长安军巡和豫州军的垂死挣扎。
檄文一事他同样没落下,每次小战了结,秦邵宗都会命人出一次榜,广而告之战事进程。真如当初第一份檄文所言“刀锋所向唯在元凶,非敢犯阙也”。
虽然秦邵宗早出晚归,议事厅的灯火时常燃到深夜,但他还是发现了近日黛黎有些不对劲。
肥料记录不看了,话也少了很多,听女婢说她饭量小了一些,有时手里拿着书,许久都未翻过一页。
至于夜里,他知晓她有时会惊醒。
秦邵宗觉得她是心疼儿子负伤,干脆将暂不得出战的兄弟俩喊来,让他们陪黛黎去县里游肆。
吴冈只是一个县,规模比不得郡,但胜过村庄不知几何。战事仍在持续,由于青北联军约束士卒甚严,县内一切如旧。
此时街道上摊贩熙攘,吆喝声此起彼伏,端是热闹非凡。
黛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没什么感兴趣的。她这几日一直在想同一件事,但左思右想、翻来覆去,却不得不颓然又恐惧地承认,她没办法稳当破局。
“汪汪——”
路边有个老翁摆了竹笼,笼中装有几只幼犬。幼犬在里面哼哼地叫着,一个个肚子浑圆像个毛团子,可爱极了。
秦宴州最先偏了脚步,走到老翁前。
老翁见他来,笑问道:“小郎君,买猎犬吗?我这儿的都是顶好的猎犬配出来的后代,自幼养起,长大后必定忠诚又勇猛。不贵,二十钱一只。”
秦祈年见兄长过去,也乐颠颠跟上,“二兄,你要买犬儿?”
秦宴州颔首,“买一只给茸茸。”
秦祈年和个好奇宝宝似的,“为何要买犬儿给茸茸?难不成你们偷偷有协约?何时之事,为何我不知晓?”
秦宴州抿唇。
此事说来话长,是当初母亲不给他上前线,他拜托施溶月帮忙劝说一二。作为回报,他给她挑一条小白犬。
但黛黎也在这里,秦宴州不好直接说。
秦祈年没等到应答,又嘟嘟囔囔说着“你们不带我玩儿”,“她想要什么样的小白犬”,“我也帮忙看看”之类的话。
老翁听他说要白狗,主动从笼子里拎出两只,“小郎君,您看看这俩如何?左边这只敦实些,只有尾尖沾了一点墨……”
黛黎站在不远处,看着一大一小在挑小狗,眼瞳颤了颤。
兄弟俩站得很近,秦祈年不及秦宴州高,但不妨碍他伸手搭在兄长肩上,勾肩搭背,两人凑一起讨论小狗。
说他们是亲兄弟,一定会有不知真相的外人相信。
正因现在的兄友弟恭,所以黛黎深深地恐惧着,害怕有朝一日他们刀剑相向。
这种不安或许已存在了许久,最开始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种子,卡在石缝深处看不见、也摸不着。但随着近日一场场战役,它像得了风雨的滋润,迅速生根发芽。
黛黎仍记得那日她算着日子等州州回来,但坐等右等,愣是没等到人。她坐不住了,干脆前去议事厅,打算等秦长庚事毕后问问他。
结果刚走到门口,就听祈年在做汇报,他不仅拿下了李徐州的首级,还剿灭了许多徐州残部。
这是个好消息,许多人恭贺他。
黛黎在其中听到了崔升平的声音,紧接着还有纳兰治的。但后者并非说着夸赞祈年,而是提起了州州。
她心中生出几分古怪。
后来斥候归来,说起他们行的虎口拔牙之事,她惊出一身冷汗的同时,听到了议事厅里如同江水般滔滔不绝的夸赞声。
刹那间,黛黎只觉那股怪异感乘着称赞之风扶摇直上,也像油入烈火,轰然涨到了顶峰。
那阵风可真冷啊,好像能吹到人的骨子里,连骨头间的缝隙都没遗漏。而在凛冽的寒风中,黛黎好像看到了连片的腥风血雨,和不死不休的兄弟阋墙。
秦长庚麾下的幕僚站队了,州州身后居然也有簇拥者!
他们敢站队,是不是得了秦长庚受意?否则如何敢啊?
秦长庚呢?他是怎么想的?他是将州州当成一块磨刀石,还是其他?
来到大燕朝之前,黛黎只是出版社的编辑,没走仕途从政。所以她承认自己的政治敏锐度确实不怎么高。
正是这样,她才更惊慌。
迟钝如她都察觉到了不妥,暗地里双方的矛盾是否更大,更为难以调解……
黛黎第一次觉得,丈夫太有潜质和实力也不是什么好事。
秦长庚显而易见不会只止步于一个君侯之位,他的目标是皇城里的大宝,是掌整个天下的权柄。
就算州州没有争权的心,但日后被推着、逼着和求着呢?他会愿意吗?他能拒绝吗?他能平安脱身吗?
身不由己这四个字,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州州和祈年都是好孩子,哪怕后者并非她亲生,她也希望他往后平乐安康。
黛黎看着哥俩好的兄弟二人,陷入了抑制不住的忧虑之中。
她所想的秦宴州和秦祈年都不知晓。仔细对比过后,青年挑了毛色更纯、也更敦实的小白犬。
“母亲?”抱着小狗的秦宴州转身,见黛黎愣愣地看着他和秦祈年,面色有些苍白,“您怎么了?”
黛黎回过神,扯出一抹笑,“无事,发了会儿呆而已。”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路遇一队行商,商贾说话的声音飘来:
“听闻徐州军和司州军都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啧啧,看来长安那些个权贵的日子往后难过喽。”
“树挪死,人挪活。他们还能被一座城困死不成?长安待不下去,大不了逃呗,逃到安生的地方继续过日子。”
黛黎骤然停住脚步——
作者有话说:看到有宝子问灯灯的手,其实我好不少了,谢谢宝子关心[粉心]
但我不是全职写书,是社畜牛马一枚(命苦)。傻叉领导一直扔工作给我,还经常开会,时不时都忙到很晚,根本没时间码字,存稿也没有[爆哭],于是就隔日更了[爆哭][爆哭]
第165章 他赠我往后皆是好梦
“重乐阿兄, 小白犬!”
施溶月看着秦宴州手里的小狗,眼睛亮得和天上金乌似的。
秦宴州把毛团子放下,轻撸了一把狗头, 直把它撸得哼哼叫,“方才集市里有一老翁在卖幼犬, 我想起先前答应过你之事,便挑了一只,你看看喜欢否?”
他话刚落,对面就响起一句脆生生的“喜欢”。青年微不可见地笑了笑, 拍拍圆滚滚的屁股, 示意小白狗向前走。
这毛团子倒通人性,真就迈着小短腿, 摇着螺旋桨似的尾巴屁颠屁颠地走向施溶月。
它大概两个月大,圆头圆脑, 一双眼睛乌溜溜的,身上皮毛白似雪, 唯有尾尖沾了一点墨色。
是他送的, 施溶月本就喜欢,如今被跑过来的小奶狗舔了手指,钟爱之情浓郁得快要溢出来。
“它好可爱呀,以后一定是最优秀的犬儿。”施溶月抱起毛团子, 用脸颊蹭蹭它的脑袋, “重乐阿兄,我取名字不好听,且它是你带回来的,不如你顺便给它取个名字吧。”
两双眸子一同看着他,一双黑得像砚台, 另一双晶亮如琥珀,皆是圆滚滚的,有着相似的干净。
秦宴州皱眉沉思,施溶月不由微微屏息,头上呆毛支楞起来,期待等候。
许久后,青年说:“白色的,要不叫小白吧。”
施溶月:“……”
秦宴州见她沉默不语,猜她可能不喜欢这个名字,他看着小奶狗还在摇的尾巴,改口说道:“它尾巴是黑的,叫小黑尾也符合。”
施溶月:“……”
两害取其轻,施溶月纠结了片刻,“其实小白挺好,就叫小白吧。”
秦宴州颔首,“嗯,小白确实挺好。”
又看了会小奶狗后,还有功课的秦宴州离开施溶月的院子。
他一走,施溶月立马捂着毛团子的两只耳朵,还揉了揉,“乖乖,刚刚重乐阿兄说的话不要听。”
她自己说完后顿了顿,松开一只手,只捂着一边的小狗耳朵,“好吧,还是要听一半的,他以后叫你小白你要应他。”
“汪。”小奶狗摇尾巴。
“唔,小白也叫什么名字好呢。”施溶月把小奶狗抱在怀里,捏着它胖乎乎的小爪子陷入沉思。
大概半刻钟后,小姑娘突然将毛团子举高高,“有了,就叫伯奇!传说伯奇能吞噬致人噩梦的鬼怪,他赠我往后皆是好梦。”
“汪汪。”
*
从集市回来后,黛黎便回了房,从房内翻出一份地图铺开。
司州军被青北联军前后夹击,几乎全军覆没;徐州伏兵也被得了消息的北地军包抄,李立身战死,军队溃败逃了半数,而随着徐州军的粮仓被烧,剩余的徐州残部也成了砧上鱼肉。
黛黎凝视着地图里的长安城,目光沉重。
以秦长庚的战斗力,这座城池一定守不了多久。而长安一旦被占,连同长安在内的雍州自然尽数归为北地。
可以说,如今除了南边的荆益二州……噢,还有青州,这天下版图基本都被秦长庚拼好了。
不过大燕幼帝尚在,他秦长庚想名正言顺,就绝不能行司马家那等当街斩杀皇帝之事,否则于同样持有重兵的刘荆州而言,就是打瞌睡有人递枕头,直接出师有名了。
黛黎庆幸自己“醒悟”得早,因为秦邵宗距那个位置看似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并不容易走。
她还有时间和周旋的余地。
女人的指尖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思绪一层层地剥离,想着往后。
“夫人在想什么?”身旁突然有人说话。
黛黎吓得整个一震,汗毛卓立,若她身后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也一定会触电似的直接炸开。
“吓着了?”秦邵宗没想到她反应这般大,笑着问:“夫人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也就调侃一问,完全是随口说的,但黛黎却听得心惊肉跳。
承认是断断不能承认的,黛黎赶紧倒打一耙,“胡说什么呢,我纯粹是被你吓的,你进来怎么还没个声响?”
“分明是夫人看得入了迷,倒成了我的不是。”秦邵宗顺毛似的给她拍拍背,“可是在吴冈待烦了,急着入京?”
“小县有小县的风土人情,此地很不错,我不着急。”她是巴不得在吴冈再待久一些,秦长庚的脚步再慢些。
然而黛黎的算盘落空了,因为她听身旁男人说:“最多一个月,夫人随我入京去。”
黛黎心里轰然响了个惊雷,“这么快?一个月就能将豫州军收拾干净?对了,先前我听闻刘荆州也要上京,如今你们和董相斗得热火朝天,怎不见他?”
秦邵宗看着地图,狭长的眼中有凌凌幽光,“刘湛那厮颇为狡猾,第二个宣称要上京的是他,结果拖拖拉拉的亦是他。先前坐山观虎斗,想捡个现成却又发现不好插手后,索性直接退回益州。”
黛黎若有所思。
关中一带的地形有秦岭如龙环护,易守难攻。若行军不当,很容易被堵在峡谷中,到时进退两难,确实有几率全军覆没。
“等长安这边平定,你应该还有不少事儿要收尾吧。”黛黎试探道,“比如安抚幼主和朝臣之类……”
她提及安抚幼帝。
秦邵宗目光移回她身上,哼笑了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有些事还需徐徐而图之。”
黛黎并不意外。
他果然没想过要杀幼帝。
黛黎又说,“秦长庚,今年是用肥料辅佐耕耘的第一年,这个金秋我想在渔阳过。”
秦邵宗看着黛黎,没有说话。
黛黎知道他没有一口应下就是不乐意,继续说道,“你进军长安后,朝廷局势必然发生大变动。长安那些望族好歹在这块宝地盘踞了百余年,根基深厚,就算你手上有兵,但既然要兼顾名声的徐徐图之,有些事就不好大刀阔斧地干。这一来一去,少说也要几个月,我等不了那么久。”
秦邵宗目光沉甸甸的。
他知晓她说得不错,要把长安这块地刚柔并济的理顺了,不花时间和精力根本做不到。
“现在距离秋季还早,此事后面再议。”秦邵宗沉声道。
黛黎好不容易开了头,自然是趁热打铁,哪肯“后面再议”,当即说:“不早了,现在都七月份了,夏季已过半,而你这里还要一个月才收尾,相当于等战事结束、尘埃落定,都到八月了。从长安回渔阳,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月左右。”
秦邵宗:“那就等尘埃落定后再议。”
换句话说还不是现在,现在不谈这事。
黛黎被他哽了下。
此时夕阳西下,大片灿烂的余晖斜斜地溜入房中,映得他愈发印堂饱满、眉眼深邃,只是往日那双凌冽威重的棕眸在看向她时,依旧如火般炽烈。
有那么一瞬间,黛黎想问他为何放纵谋士站队?他把州州当成了什么?真有考虑过州州的未来吗?
密集的话涌到了喉间,黛黎却一句也问不出来。
她和秦邵宗是半路夫妻,普通的重组家庭事及孩子问题都很是敏感,更何况秦长庚距离天下权柄只有一步之遥?
为了继承那个位置,古往今来弑兄杀弟的不在少数,一母同胞的兄弟尚且能无奈感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彼此间没有血缘的,就更不必说了……
她知道秦邵宗喜欢她,但这种“喜欢”黛黎摸不准能有多少。因为时至今日,她和他的根本利益好像就没相冲过。
如果发生冲突了呢?他还会依旧如初吗?如果最后的结局事与愿违,她和州州还能全身而退吗?
黛黎没有答案。
也害怕去捅破那层纸、亲手揭开那个答案。
“夫人?”
耳旁的鬓发被捋到耳后,男人带着厚茧的手指擦过她莹白的耳珠。
有点痒,黛黎回过神。她心知这人目光如炬,方才的不对劲可能叫他看了去,如今只能说:“好吧,现在先不谈。”
*
长安城内。
“……混账东西,分明是大好局势竟能弄得危如累卵!檄文发了多久,就吃了多少败仗,我问你,你有什脸面继续当车骑大将军?依我看,就是随便从军队里拎个半残小卒出来,都比你好用。”董宙指着裘同的鼻子,直把人喷了个狗血淋头。
裘同低着头,颈侧青筋鼓起又隐没,“军之胜负,计略为要;多算胜,少算不胜。属下按郑祭酒之法行事,且当时那姓郑的一番高谈阔论后,几位州牧都对其大加赞扬,但谁能料到此人只会纸上谈兵,是个绣花枕头,蒙人的能力还一等一的厉害。”
其实哪止几个州牧,那时董宙本人也对郑易之大夸特夸。如今裘同只说李立身等人,只字不提董宙,这是把他单独摘出去。
董宙稍顿,怒火转移了,“郑易之何在?让他滚过来见我。”
半晌后,被卫兵提拎着的郑易之手软脚软地来了。两旁的卫兵一撒手,他仿佛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直接软在地上,“董丞相,饶命……”
董宙逮着人又狠狠骂了一通,最后冷声道:“郑祭酒庸才误国,贻误军机,致使奸佞猖獗横行,来人,拖他出去斩首示众!”
郑易之如坠冰窖,眼见士兵来拽他,他赶紧道:“董丞相,贻误军机的另有其人!仆先前那些战略全都是听一友人说的。是他,是他害咱们朝廷军大败,害得李徐州战死。”
董宙怒极反笑,“荒谬,你以为你随便编个不存在的人出来,就能免去一死吗?”
“仆不敢。”郑易之伏于地,“只是他与仆一样罪孽深重,这黄泉路上我们二人自当结伴而行,一同去给李徐州赔罪。”
他说得无比恳切,还一口气报出了个地址,直道那人住在此地,恳求董宙派兵去拿人。
董宙见他言辞凿凿,如他所愿派人去走了一遭,然而卫兵回来后却称那宅子空无一人。
“没人?不可能!”郑易之的反应很大,喃喃说,“他曾说他来京城投奔亲戚,以后都会在此地安居,怎么会……”
士卒冷声打断,“属下去问了左邻右舍,他们都说那户人家约莫在十日前搬走了。”
郑易之眼瞳收紧。
十日前,那是李徐州新败的那一日。
董宙懒得再和他多说,挥手道:“带下去斩了。”
*
秦邵宗的预料很准确,他说最多一个月黛黎便能随他入京。这话一点都不错,一个月将满时,豫州军在横水津大败,姜逆的头颅被割下。
至此,这场闪电般拉开序幕,闹得轰轰烈烈的讨逆行动落下帷幕。
当初秦邵宗广发檄文,对准的目标是姜师姜豫州,并没有将董宙囊括于其中。他给这位操控朝堂权柄的权相定位在“忠臣”,没在檄文里说要杀他。
但董宙哪能相信,心知就算秦邵宗今日不杀他,明日也说不准。因此在豫州军落新败时,他就带着妻小跑了。
秦邵宗对此不意外,直接派出两队人马追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个中的弯弯绕绕,黛黎并不知晓,她只知今日要随秦邵宗再次入京了。上一次入京,他们住在董宙专门安排的府宅内,几个州牧扎堆住一起,彼此为邻。
此番回来,秦邵宗没挪窝,还是回到了这里。而出于种种考量,南宫雄同样选择了原位,继续和北地众人当邻居。
长安还是那个长安,豪家沽酒长安陌,一旦起楼高百尺,每处皆是道不尽的繁华。
但这回,黛黎感受比先前深刻多了。
刚回来的第一日,一封封描金拜贴雪花似的飘来,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天刚亮就有人来送礼,求见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从天亮自天黑不间断,往往到宵禁才停歇。
秦邵宗没有见任何拜访者,他休整两日后,便带着黛黎进宫了。
并非贸然面圣,刚入长安的首日,他就派人往宫里递了消息,重提黛黎的封君一事,且告诉幼帝两日后他会过来。
韩幼主八岁从滥用丹药而暴毙的先帝手中接过帝位,登基后不掌实权,由太后王氏和权相董宙一同把持朝政。
秦邵宗那份帖子,与其说送到韩幼主手中,不如说送到王太后面前。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凶狼方去,恶虎又来。
且不论接到帖子的王太后在深宫中如何大发雷霆,咒骂秦邵宗狼子野心、不得好死。但明面上,她迅速给长安各家派了令帖,邀请他们赏封后的宫宴。
流程很明晰:白日上朝听封,下午设宴。
……
黛黎跟着秦邵宗入宫上朝,他们乘车长驱直入威严的司马正门。
司马正门乃皇帝出入宫,亦或诸侯朝谒天子途经之门。寻常的百官上朝,只走东门,而不行正门。
哪怕是经东门入内,也需下车步行,且除械后方可进入。但今日秦邵宗不仅不摘刀地走此门,更不打算下车徒步。
他和南宫雄一人一辆车驾,十分嚣张地驱车穿过宫门,来到前殿广场。
黛黎站于宽阔的前殿广场上,头顶天幕湛蓝如水,两旁平阔异常,面前宫殿巍峨耸立,皇城的庄严肃穆扑面而来。
这里是全长安,不,应该说全天下权力最至高无上之地。
她怀疑她是继王太后之后,大燕第一个明目张胆踏入前殿区域的女人。
“夫人。”身旁有人低声道。
黛黎转头看身旁人。
他头戴武弁大冠,着黑袍,腰悬环首刀,身形伟岸健硕,端是神采四溢。
好一个乱臣贼子!
黛黎再低头看自己,今日听封的缘故,她穿得也很庄重,长发梳成高髻,其上点以金步摇和珍珠发簪,颈上一串纯净的水晶项链搭在墨青色的曲裾深衣之上,腰垂玉挂组,意寓步步高升的祥云纹翘头履挡住长裙前摆,端庄雅静。
也是,好一个乱臣贼子!——
作者有话说:来啦,求求营养液[合十]
第166章 她命好
“……盖闻褒有德, 赏元功,古之通义也。武安侯平叛摧逆,神武无双, 护大燕于风雨飘摇之中,朕甚嘉之, 以五千四百户封太尉,畴其爵邑,世世毋绝……”
这一份加封太尉的诏谕来得突然,在秦邵宗未有任何暗示的情况下, 直接给他封了个太尉。
太尉, 是外朝之中继皇帝之下的第一批官员。与“丞相”和“御史大夫”同为三公。不过说是并列,但实际上掌军事的太尉隐隐是三公之首。
董宙权倾朝野, 自然不会让“太尉”之职花落别家,因此自个兼职了。不过他重文轻武, 比起杀气腾腾的武官,他更喜欢文雅的丞相称呼, 故而对外命人称呼他为“董丞相”。
如今权相一逃, 丞相和太尉都空出来。
黛黎心道这位王太后还挺有想法。
与其被逼着加封,还不如将主动权掌握在手中。而“畴其爵邑,世世毋绝”的意思是:功臣的爵位和封邑世代相传,永不断绝。
但太尉只是官职, 并非爵位, 王爵和二十等爵才是。秦邵宗此番平叛摧逆只封太尉,按理说无需提及爵位,毕竟不是新封。
诏谕非但提了,还加一句“世世毋绝”,暗寓永远都是臣子, 世代不绝,算是恩威并施地将人摁在下位。
待诏谕宣读完,秦邵宗拱手谢恩,只道“谢陛下赏识”,完全没有下跪的意思。
两侧百官静默不言,没有人敢跳出来挑刺;上首的幼帝木讷呆滞,垂帘听政的女人似怒极,触碰得珠帘微微晃动。但最后她到底没说什么,只让人继续宣诏。
接下来的是黛黎的封君诏谕。
“……所谓社稷之昌,全托德器流芳。龙骨水车显于乡野,施惠泽于道路之上,实乃黛女之功绩。懿德茂行,可以励俗,今以两千五百户赐封为武陵君,采邑于武陵,旌表其劳……”
听到武陵,黛黎愣住了。
封君有很大概率会同赐封地,这点她知晓,但她没料到她的封地居然在武陵。
这个时代的武陵因为多山地丘陵,农耕技术要落后于中原,相对的,粮食产量有限,人口也较少。
但这些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武陵在……荆州!
这块封地在荆州的深处,在人家刘荆州的地盘里,等于从刘湛肚子里挖一块肉给她。
她封君了,也有了封地,但又好像没有。只是名上好听,成为了大燕朝少有的女君,却不得实权。毕竟封地在武陵,于她来说太远了,手根本伸不过去。
黛黎敛眸,方才秦邵宗如何做的,如今她照着抄答案,只谢圣恩,没有下跪。
不知是认为她太张狂,还是鲜有女郎上朝,亦或是其他,黛黎只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多了。
奢华大气的殿堂内百官分列,明明此时是早晨,日光正盛,但周围似乎升腾起了浑浊的迷雾。
一道道被民脂民膏喂得肚大浑圆的黑影眼里闪烁着绿光,他们不甘、恐惧、贪婪……像鬣狗一样流着腥臭的口涎想要分食,却又忌惮着不敢靠近。
黛黎侧头将两旁的官员收入眼底。
嗯,不是她的错觉,果然一个个肥头大耳,腰上的鞶带都被肥硕的肚腩坠得下滑好一截。
赏封还未结束,接下来听封的是南宫雄。他领了个丞相之职,和秦邵宗竟是一文一武,一同并列三公,隐约有抗衡之势。
至于两人麾下的武官,王太后也挑了几个给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封赏。
朝会罢,接着是宫宴。
各家的女眷早已接到通知,掐着时间入宫来。而朝臣们移步南宫,接下来的宫宴会在此地举行。
施溶月没有像秦宴州和秦祈年一样跟着来听封,但后半程的宫宴她和南宫子衿一起被接过来了。
皇城无一不精美阔气,云顶檀木作梁,地铺白金汉玉,殿内各处更是有明珠水玉作灯,将奢华二字写得淋漓尽致。
男女分了屋,女郎在东面,郎君在西面。东面由王太后主持,西面则由幼帝的舅父王天川负责。
“二舅母。”施溶月带着南宫子衿过来。
黛黎在下首第一位,两个小姑娘则坐在她顺下去的位置。
宫宴的标准很高,冷菜热菜皆有,普通富贵人家难得一见的牛肉,在这儿和大白菜似的,每张长案都摆了一碟。
除此以外还有茶叶鸡、酱泼肉、炒虾黄,和焖得香气扑鼻的黄鳝,以及煮鸽汤,端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一样不落。
王太后似乎身体不适,草草用了膳,又说了两句场面话以后,居然提前退场了。
她一走,场面顿时活络了几分,原本就瞩目的黛黎像一块香肉进了饿狼圈,案前皆是来搭话的人。
不接拜贴?
行,那就宫宴上搭话。
有个面如玉盘的妇人拿着酒樽笑盈盈地上前,她自称是太常之妻,姓江,“君侯夫人……不对,该称呼您为武陵君或是太尉夫人了。您初到长安,想来有许多地方不甚熟悉,不知我是否有荣幸当您的向导,为您解惑一二。”
太常的官位很高,仅次于三公。此番上前来,江佩兰的姿态放得非常低。
但黛黎还是拒了,笑着道:“近来怕是不得闲,以后吧。”
她想离开长安之事,现在只有秦长庚知晓,州州都不知道,她更不会对外人说。
不知黛黎这句“以后”是真是假,总之江佩兰立马应下来了。
在江佩兰以后,各家的主母都继续找话题与黛黎聊天,或邀请她同游长安,或推荐长安一些宝地,亦或聊子女,也或吹捧秦邵宗和北地军……
黛黎只觉暗香浮动,满眼金莲款摆,到最后她有些吃不消了,以如厕为理由离席。
厕所这等污秽地不会紧挨着宴厅,黛黎带着念夏出了东殿,跟着宫婢走了三十来步才目的地。
待如厕完,黛黎不想那么快回去,便打发了随行的宫婢,自个随便逛逛,再多喘几口气儿。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穿过回廊远远见着有两道略微熟悉的身影走来,两个都是先前在宴上频频与她搭话的高门贵妇。黛黎顿觉头疼,实在不想应付,遂带着念夏退回几步,藏到宫殿的拐角处。
“她真是命好,带着儿子二嫁竟能选到这样一个丈夫。啧,分明是乡野出身,如今却爬到咱们头上,快一步登天了。”
“哪是选的,我听闻是那位自己找的,为了娶她还背了诺,好像是这么多年第一回食言。不过别看如今她风头无二,和咱们说话都爱搭不理,日后说不准一大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呢。”
“这话如何说?”
“她现在颜色正盛,确实艳冠京都,但十年后,二十年后呢?而男人嘛,都是那副德性,外面见了朵好看些的野花都要尝尝咸淡。这前赴后继送上门来的,个个温情小意、美丽鲜嫩,张张嘴就能吃到,为何不做?”
“也对,昔年那谁不是和她丈夫青梅竹马,情深似海,还说她丈夫永不纳妾。你瞧瞧现在,听说最近平良侯院里都进了第五个娇娘了。长安永远有人年轻貌美,等日后年老色衰,哪还有她的地儿,多半只闻新人笑了,更别说……”
两人似乎对了个眼神,好像都想到了某个方面。
“没有孩子,总是不安稳的。且她这个岁数再怀胎也很危险,生一胎得去掉半条命,说不准直接去阎王爷那儿报道,连往后那十年的风光日子也省了。”
“确实如此,家里两个儿子不同胞,往后你死我活……”
“啊!”其中一个贵妇蓦地惊呼。
另一人被吓了一跳,正要埋怨好友,却见对方面如金纸,她心里咯噔了下,竟也哆哆嗦嗦地着看去。
不远处那一身盛装的美艳女郎,不是她们偷偷议论的主人公又能是谁?
黛黎仔细看了看这二人的脸,一句话都没说,在二女惊恐交加的挽留中带着念夏离开。
念夏怒气冲冲,经过二人时,特地用肩膀狠狠撞开她们。
出身望族的贵妇何曾被一个女婢如此冒犯过,脸色有一瞬的难看,却又敢怒不敢言。
“她不是早回去了吗?怎、怎的会在此地晃悠?完了,好不容易才随长兄长嫂进宫,若是被他们知晓,我定然吃不了兜着走。”
“早和你说了在外谨言慎行,你偏不听。如今该如何收场?”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方才你分明也有接我那话。”
……
黛黎回到宴上,神色如旧。
贵妇们见她归来,纷纷上前与她搭话,黛黎提了几句方才碰到的二人的容貌和衣着,立马就有人将她们的家门报上来。
一个是尚方令之弟媳,另一个是都司空令之妻。尚方令和都司空令都是管理皇室事务的官职,在主强臣弱的情况下,这俩官职会随之水涨船高,但倘若是反过来,就不那么受欢迎和重视了。
黛黎微微颔首,表示知晓了。旁人好奇再打听,却只得了句“这二人口舌颇多”,此外不做其他评价。
在场的人精不少,一听就知晓怎么回事,当下忙附和,暗地里心思回转。
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之人,且如今乾坤半改,还需更加小心行事才是,那两家人日后是断断不能再来往了……
随着金乌西斜,盛大的宫宴也缓缓落下帷幕。
宴罢,散场归家。
一行人回到府中,黛黎刚要下马车就听车外的秦祈年和秦宴州说小话。
“二兄,长安当真非同凡响,明日我们出去游肆如何?这里的藏宝阁必定非渔阳可比,说不准能淘到几件好兵器。”
“明日要上堂,怕是不得闲。你不用上堂吗?”秦宴州回答。
“上啊,但只有早晨需要上,因为盛先生没有来长安,我下午的课就免了嘿嘿嘿。”少年说到后面,语气明显快活了许久。
秦宴州建议说,“其实你可以和崔先生说,让他将你下午的时间也安排上。”
“才不要,好端端的作甚没苦硬吃,下午就先空着呗,等先生安排了再说。嘘,父亲过来了,此事谈不得。”秦祈年赶紧闭嘴。
黛黎从马车里出来,“不管他听见与否,总之我是知晓了。”
秦祈年浑身一震,如同挨了当头一棒,他哀求道:“母亲……”
黛黎语气不明地应了声。
这时,策马尽兴而归的秦邵宗走近,他目光扫过两个儿子,在秦祈年身上稍作停顿,看得后者汗流浃背。不过他没说什么,只问黛黎,“今日的宫宴,夫人尽兴否?”
他和兄弟俩都在另一边西殿用膳,不知东殿情况。
黛黎如实说:“和进了菜市场似的,好像只有我这里有食材卖,都恨不得捧着银钱来寻我。”
秦邵宗哼笑了声,“倒也贴切。”
风向在这时变了,黛黎忽地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她先对着秦邵宗吸了吸鼻子,又转头看兄弟俩。夕阳映在他们的脸上,染上一片橙红,叫人看不出原本颜色。
“你们都饮酒了?”她问。
秦邵宗大概今日相当舒心,豪气道:“大喜日子哪有不吃酒的?男儿不能当闺中女郎来养,滴酒不沾,往后如何与万千士卒同乐?夫人莫要拘着。”
黛黎看向秦宴州,青年安安静静站着,映不到夕阳的左耳也红彤彤的。她扯了扯嘴角,随意又说了几句,而后以饭后消食为由离开。
但说是消食,黛黎却不是闲逛,她连女婢都没有带,孤身去了纳兰治的阁院。
*
日落时分见到黛黎来访,纳兰治面露惊讶,但利落将人请入屋中,为她煮茶,“不知主母亲自来寒舍所为何事?”
“有些事压在心头,我苦思不得其解,唯有来叨扰先生试图寻个答案,还望先生将自己所知的如实告诉我。”黛黎在案几对面跽坐。
纳兰治正襟危坐,“必定知无不言。”
黛黎说道:“因过往种种,我曾请求先生开解州州,让他走出孤岛、融入人群中,您做得相当好,他后来果真变得活泼了不少,我永远对您感激不尽。州州及冠后,他告诉我您改了先前的作风,为他讲《周易》、《大学》和《礼记》等书。我当时得知此事后,机缘巧合之下曾当面问过君侯,问他您之所为,是否得了他的授意。他承认了,但与我说他武安侯的儿子,焉能只识几个字?”
黛黎深吸一口气,“先生,您觉得仅此而已吗?这修身齐家治国之道,真的只是为了习字,而没有其他别有用心的用处吗?”
旁边煮茶的小炉氤氲起热雾,在黛黎话落以后,房门大敞的屋中只有水的咕噜声。
静默,让黛黎心惊的静默在蔓延。
许久后,她听到一声叹息。
“应该是有的。”纳兰治说。
那一瞬,黛黎那些迟疑的、挣扎的、恐惧的、不安的……所有拧成绳的复杂情绪猝地浸入冰水中,而后再自她头顶浇下。
女人鬓旁的金步摇不住摇晃。
她张了张嘴,第一回却只出了个气声,喉咙干涩到了极点,像是有把火在烧。第二回,黛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先生您觉得,秦长庚是什么想法?”
她已顾不上在外人面前称呼秦邵宗为君侯了。
纳兰治摇头说道:“无论是用人还是行军打仗,主公行事向来不拘一格。如某这般受了墨刑的罪人,主公敢用;他亦敢领兵抄行山路,深入无人之地,最后空降白日关后方。因此您的问题,某不得而知。为人臣下,某只能听令行事。”
在黛黎嫁给秦邵宗之前,她和纳兰治在提炼精盐方面多有交谈,一来二去便成了好友。
如今纳兰治和她说了句掏心窝的话,“不管主公有意还是无意,重乐这条路都不好走。”——
作者有话说:来啦,继续求求营养液[合十]
第167章 夫人与我同甘共苦
饶是心里有预设, 但真正听到连纳兰治都盖章州州未来堪忧时,黛黎不住一阵头晕目眩。
大概看出黛黎面色不佳,纳兰治安慰道, “主母,其实不管如何, 您的地位只会愈发稳固。且不论重乐于大败徐州军之战中贡献良多,单是先前的龙骨水车、咸石,以及闻所未闻的肥土,都是您的功绩, 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主母确实和主公没有孕育子嗣, 但如果一个女郎出类拔萃,那么她的价值就远非那些只会在后院生儿育女的妇人可比。
纳兰治继续说, “主公从未篡改或隐瞒过您的劳绩,甚至他还时常出榜向大众陈情。因此, 倘若今年秋季能盈车嘉穗、五谷丰登,主母您便是于天下万民, 乃至后世皆有恩泽, 单是这一项就足够名垂青史。”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说,而当下是当下。”黛黎感叹。
纳兰治却低声道:“但您需知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这史官的笔啊, 比任何的刀剑都要来得锋利。”
壶中的水煮沸了, 纳兰治将陶壶拎下炭炉,开始泡茶。热雾氤氲得更厉害,像一张铺开的薄纱。
黛黎隔着水雾看他,恍然间明白了纳兰治话中未尽之意。
不管将来两个孩子如何,是掐红了眼也好, 是其中一个落败出局也罢,都不会影响她的地位。
因为她在青史上已留了名,不再是普通的某枭雄之妻,而是她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又蔓延出了不可胜数的无形丝线,它们飞入寻常百姓家,系在了千千万万个布衣身上。
看不见的厚重砝码和一层金光闪闪的纱衣飘来,罩住了她。纵然外面腥风血雨,那件以功德铸就的金纱衣都足以保她后半生平安和荣华。
似有火星落在眼眶上,烫得黛黎心潮起伏,端是万千思绪缠夹不清。
她迅速眨了下眼睛,试图抹去那份不寻常的情绪,又匆忙拿起茶盏,轻吹着滚烫的茶,让自己忙碌起来。
纳兰治这时说起其他,“海清出身于河东崔氏,是望族之后。当初主公提及海清和虫亮,说他们已为三公子持筹握算;而重乐身旁无人,某既已为人师,合该为他打算。”
黛黎停止了吹气,茶盏中的涟漪很快重归平静。她凝视了少顷才道:“所以在这之后,您就开始教州州《大学》那些书?”
他还是那一句,“为人臣下,某只能听令行事。”
却也多了语气略微加重的后一句,“主母,重乐虽说不是主公亲子,但只要您一日还在,他并非没有胜算。”
这里涉及到了各方各面和太多太多的东西,连纳兰治都无法否认,他那位拥有乘云化龙之志、杀伐果断的主公,非一般的在乎他的妻室。
黛黎嘴唇翕动,最终摇了摇头,“有胜算不代表一定胜利。此事可能会成,也可能不会。先生,比起走过血流漂杵、道阻且长后才得大宝,我更希望州州往后平顺安康、一生无忧。”
她已经失去过她的孩子一次了,噩梦连连,夜不能寐。
这些黑灰色的过往是锁于匣里的恶鬼,哪怕是稍做回忆,都有锥心之痛和永远散不去的惊恐。
纳兰治沉默。
黛黎苦笑道,“祈年不是我亲儿,但这大半年相处下来,我知晓他是个好孩子,也真拿他当家人看待。如果没有我和州州,就绝不存在什么争抢,他连将来陷入糟糕局面的可能都不会有。”
来到大燕之前她只是一个老百姓,并非官僚政客,或着什么特权贵族。但历史是一面镜子,它照着过去,也隐约能映出未来。
夺嫡之战一旦开启,轻则落败方软禁至死,终生不得自由;重则不仅落败者被连根拔起,还会殃及十几万人,其影响甚至能延绵百年……
就如西晋的八王之乱,受害者不计其数,社会经济遭到了巨大冲击,还被视为五胡乱华的开端,其影响之恶劣和深远,令后世人毛骨悚然。
诚然,秦长庚现在只有两个儿子,不像八王之乱那样能凑齐两桌麻将,但黛黎并不愿意看到同室操戈,以致百姓跟着受苦。
沉默许久的纳兰治抬眼:“主母,您有一句话说错了,就算没有重乐,主公的战果也不一定由三公子继承。”
黛黎惊讶地看着纳兰治。
不知哪儿起了风,拂开了记忆里的尘埃。她猛地被拉回了儿子加冠那日,不,应该说是加冠夜。
从君侯府归来后,秦长庚不知所踪,她在府中寻找,后来在一处放兵器的阁院里找到了他。
满屋子的酒味,男人也似有几分醉意,难得与她说起了他的从前。
他还说云策认回了自己的生父,他还说:“云策说对不住我,让我失望了,辜负了我这些年的栽培。可他若知晓当年阿兄因我而死,就不会说那样的话了。”
当时黛黎的重点落在了后半句,但如今经纳兰治提醒,她才发觉……
栽培?
如果只是寻常栽培,就算云策口头致歉,秦长庚何以耿耿于怀?何以郁结到与她倾诉?
所以那绝非普通栽培!
“他想云策接他的班?”黛黎吃惊,但震惊过后,莫名又觉得这事秦长庚干得出来。
纳兰治微微颔首,他为北地效力多年,有些东西不至于看不明白,“所以先前才说,主公行事向来不拘一格。”
“可是您先前说,崔先生和盛先生已为祈年持筹握算,难不成他们没察觉秦长庚之意吗?”黛黎深表怀疑。
“当然不是。”纳兰治给予了否定的答复,“他们是三公子之师,自然会为他殚精竭虑的筹谋,为他,也为自己。”
黛黎呼吸一窒,忽然想起历史上的玄武门之变。当时给李世民开城门的,是他哥李建成的部下常何。
而常何那时担任玄武门的守卫长,玄武门之变以后,他层层升迁至黔州都督。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一个看门的侍卫队长,最后晋升成了一个大省的省长。
凭的是什么?从龙之功!
黛黎叹了一口气,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随着这一声叹息呼出。
云策退出竞争,但那又如何呢?只是兜兜转转,回到了事情的原地罢了,问题依旧没解决。
纳兰治一直留着黛黎的神情。
“主母,您所想的,心里所打算的,可曾告诉过重乐?”
“先生,我该如何破这一局?能否干脆离……”
两道声音响起,前面的要快半个节拍,以致于后面那道还未说完,便不得不停下。
二人皆是一愣。
纳兰治面露错愕地望着黛黎,显然听到了那个“离”字,但不太确定她想说的,是否他心里猜测的。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说话,最后还是纳兰治说道,“重乐已及冠,是大人了,您何不问问他之所想,听听他的意见呢?”
黛黎抿了抿唇,避开纳兰治的目光,嘴上说多谢先生提醒。
……
在纳兰治这里品完一杯香茗后,黛黎告辞离开。
她来时已是黄昏日落,如今离去时天幕已黑,繁星挂满苍穹,美得像一幅画。
主院正房中亮盈盈的,显然有人在内。
黛黎推门入屋,果真见秦邵宗坐于案几旁,正拿着一封信在看。也不知是受封太尉的好心情延续至今,还是信上内容令他欢喜,他面色罕见很柔和。
“夫人回来了。”秦邵宗招手让她过来,“云策的信方才送到,啧,先前我给他提了那般多的名门贵女,他都一一拒了,亏我还以为那小子无欲无求,看破红尘要修道去,原来是老早就铁树开花,只是不敢说。”
黛黎心头的郁气冲散了些,走过去问,“此话怎讲?他看上哪家的小娘子了?”
秦邵宗长臂一伸,把人捞过,让黛黎侧坐在他退上,与她一同看信,“是功曹书佐之女乔氏。这乔女原来和云策相识已久,只不过前些年云策身体不佳,自觉病体难愈,不愿拖累乔女,也认为身旁复杂了些,因此未敢向我说明,任由乔女嫁给了旁人。”
功曹书佐,这是功曹从事的属员,再往上升几级才到司隶校尉,并不是多么大的官。
黛黎惊讶更甚,正要仔细看信纸,就听身旁男人说道,“若非乔女的丈夫病故,她又无子嗣,怕是不会轻易回乔家来,云策那小子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依我看,他十分病气有五分都是闷出来了,什么都藏心里,不憋坏才怪。瞧如今人逢喜事不就精神爽了?”
黛黎嘴角抽了抽。
人家夫君病逝,到他嘴里成了喜事。
他这时又不满地轻啧了声,“我秦氏竟有这般孬的子孙,也不晓得是祖上哪儿出了问题。就算当时暂且当不了正妻,好歹先将人拘在身侧,看中的女人岂有拱手让出去之理?”
黛黎越听越不对劲,转头盯着秦邵宗。
察觉到黛黎的注视,今日喝了不少酒的男人一顿,后知后觉看向她。
烛火熠熠的房中,谁也没有说话,两双眼睛看着彼此,时光似乎在这一刻慢了下来。
最终还是秦邵宗低低地笑了声,他伸手按在黛黎的后颈上,压着她往他这边靠,同时也倾身,在她眉心那点殷红小痣上亲了一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黛黎侧开头,“云策既然会写信告知你,必定已和乔女两情相悦。此番回渔阳,他的婚事得定下来。”
秦邵宗笑着应道:“成婚好,那小子总算成家了,我也能和长兄长嫂交代。”
“咯咯。”外头有人敲门。
念夏的声音响起,“君侯,丁先生派人送了汤药过来,说让您趁热。”
黛黎从秦邵宗腿上起身,走过去开门,只见门外的念夏拎着一个小木食盒。
“这是什么汤药?”黛黎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
念夏摇头说不知,只道她方才在回主院的路上偶遇丁连溪的侍从,对方见了她,托她将这食盒带过去,并称是给君侯的。
黛黎拎着东西回去,“秦长庚,你负伤了?”
药味那么大,她不用打开都知晓装了什么。可在她印象里,除了那回他漏夜从长乐苑回来有负伤之外,后来哪怕亲自披甲上阵和朝廷联军的厮杀,这人都能全身而退。
怎的忽然要喝药?
“没负伤。”他回答,“这药只是从涧为我调理身体所开,他总是在我耳旁唠叨什么养生之道,听得人耳朵起茧,我经不住他烦,便随便喝喝。”
黛黎狐疑,只觉他这话说得奇怪。
她和秦长庚同住那么久,这可是第一回见他喝这种药。且先前被说得耳朵起茧都不肯喝,现在怎么就肯了?
打开食盒,秦邵宗取出里面的药碗。
那碗药黑漆漆的,味道十分大,光是闻着黛黎都觉舌尖发苦,他似乎也是这么觉得,拿出药碗后手保持着端碗的姿势,就是没往嘴边送。
黛黎见状乐了,“原来你还怕苦。”
“男子汉大丈夫,有何可惧?”秦邵宗不屑。
黛黎:“那你倒是喝。”
秦邵宗放下药碗,“有些烫,再等等。”
“丁先生既然交代你趁热喝,那肯定是放凉了药效不佳,到时事倍功半,你要喝两份药才抵得上。”黛黎说完就不理他了,拿起案上的信纸认真看。
秦邵宗一瞬不瞬地看着那碗黑碗,片刻后忽然去看黛黎。
灯旁看美人,越看越有韵味。她冷艳雍容的眉眼被柔光描摹着,黑睫半垂,一双形状完美的桃花眼仿佛淌着宝光,聘婷秀雅,美得惊心动魄。
秦邵宗端起药碗,他仍看着黛黎,似乎把她当成了某些甜滋滋的蜜饯,就着她将汤药一饮而尽。
似乎真的很难喝,秦邵宗两道长眉打了结,忍了两息到底没忍住,他拿茶盏喝水去了,“这个丁从涧难不成在里头加了黄连?”
黛黎笑话他,“人家丁先生是为你好,你怎好意思在暗地里质疑他一片苦心?”
秦邵宗见她眉眼弯弯,是真的挺开心的模样。
这是他不痛快,她就高兴了?
啪地将茶盏放下,秦邵宗走过去把黛黎往怀里一摁,箍着人就开始亲她。他刚喝完药,虽说饮过一盏茶,但嘴里还是苦得很。
一种难以言说的苦味蔓了过来,像烈焰一般焚过黛黎的口腔,细细地席卷过每一处,软舌、贝齿,连牙龈也没放过。
他犹嫌不足,生了厚茧的拇指用了些力不断抚过她的喉骨,助她吞咽。
黛黎被苦得一颗心都在发颤。
一吻毕,笑容转移到了秦邵宗脸上,他拥着人笑得开怀,“夫人与我同甘共苦。”
“我只是好心劝你快些将药喝完,莫要辜负旁人的好心,你这人真是既不讲理,也恩将仇报。”黛黎试图推开他。
秦邵宗并不松手,“话不能这般说,这药有夫人一半责任。”
“与我何干?你松开,我要去喝水。”黛黎拧他一下。
这回他松手了。
黛黎倒了杯水,正要执盏往嘴边送时,听他说:“我既应了夫人与你白首同心度岁寒,自然不能中途失约。”
黛黎愣住,想到他从长乐苑回来的那日。
在外奔波一宿的男人先行来了她这里,胄甲破的破,黑袍烂的烂。除了衣裳后,或深或浅的几道刀口都在泌着血,险些将他切了个刀花出来。
她当时和他说,正常情况下男人的寿命会短于女性,他怒斥她荒谬。
但如今看来,那时的他是听进去了……
黛黎缓缓垂眼,无声的惆怅一叹——
作者有话说:云策这一对是年下cp,性格直爽大姐姐×温润内敛弟弟,正文里不会详写了[眼镜]
第168章 父亲有了新欢?
午后的灿烂日光映入室内, 将雅致的屋舍照得愈发亮堂,角落处镂空的牡丹花香炉袅袅地晕着香气,添上一室的淡香。
外面有脚步声近。
很快, 身着白袍、头戴介帻的青年迈入主屋中,他一眼就看见了坐于案几旁的女人, 房内的女婢尽数被挥退,此刻屋内只余他们二人,“妈妈,您找我?”
秦宴州在案几另一侧跽坐。
黛黎看着一案之隔的儿子, 有些愣神。
当初送他去上学时, 他还是九岁的小朋友,背着卡通书包, 脖子上挂着小水壶,没想到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身量比她高, 肩膀比她宽,脸上也褪去了她记忆里胖乎乎的婴儿肥, 变得线条明晰, 棱角分明。
可是,可是没办法啊,无论州州长多大了,在她心里他依旧是个孩子。
“妈妈, 您是昨夜没休息好吗, 为何事忧心?”秦宴州注意到了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平日里母亲光彩照人,哪怕从长安城内突围而出的那夜也不例外,何曾像今日这般如失了水的牡丹一样憔悴?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从母亲身上感受到了不安。而这种不安在她眼里忧郁渐盛,和眉宇间的迟疑慢慢变成坚定时, 几乎达到了顶点。
黛黎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轻声问:“州州,如果我要离开秦长庚、离开北地,你会跟着我吗?”
“您……您为何如此问?”秦宴州突然眼瞳收紧,勃然大怒,也不再称呼秦邵宗为“父亲”了,“是否武安侯向您提出了什么要求?”
他想到了昨日那场宫宴。
听封是一同听封,但后半场宫宴却是男女分了席,他随郎君们去了西殿用膳。他们这边以庆功之名开的宴,殿内佳酿不绝,舞姬载歌载舞,许多男人在酒水中逐渐放浪形骸。
酒过三巡后,有人执盏上前给那人敬酒,其中的恭维和奉承自是不必多说,也有人借着吹捧之名献礼。
厚礼不一而足,有陈年佳酿,有宝石美玉,也有良驹和穿得很轻薄的舞姬……
难不成昨日那人的推拒只是抹不开面子的表明功夫,实际已然心动,只等回去摆平母亲,再欢欢喜喜迎佳丽入府?
秦宴州只能想到这个缘由。
当初那份协议只有三条。两条涉及子女,一条用于约束伴侣。子女的教育方面若要出问题,合该早现端倪,何需等到今日?
那唯有第一条:武安侯有新欢,亦或者说他蠢蠢欲动。
这才激得母亲要离开!
黛黎没料到秦宴州的反应这么大,脑回路一时没接上,“什么要求?”
秦宴州原本怒火中烧,却忽见黛黎只是纯粹的茫然,不见悲痛哀伤,怒火歇了一半,“他昨日宫宴回来后,没有和您提要求?”
黛黎眉目微动,她不算迟钝,思及儿子突然暴怒后又小心试探,蓦地就想到了那份离婚协议。
州州这是误会了?
黛黎哭笑不得,心里暖洋洋的,她神色缓和了些,“他没和我提要求,我也不是因为那方面才想离开。”
秦宴州疑惑,“那是为何?”
黛黎望向窗外,天光正盛,鸟鸣悠悠传来。这府宅并非坐落于特别僻静之处,隐约还能听到外面的喧闹。
红尘纷纷,岁月静好。
许多念头在黛黎脑中一一掠过,她想起了昨日纳兰治建议她问问州州的意见。
黛黎看着面前身形挺拔的青年,终是摇了摇头,“没有为什么。”
她昨夜想了一宿,觉得自己去寻纳兰治实在多此一举。于此事上,身为州州老师的他非但给不了她任何有用的意见,甚至还会干扰她。
看,这就是局中人,只能不动声色的、也别无选择地按着既定的路走。正如他自己曾说“为人臣下,只能听令行事”。
且州州曾两番跪在她面前,不仅一改往日沉默,还不惜对她叩首,只为了能披甲上阵。
所以那个问题真的有意义吗?
没有的,也不必问了,只因她早已知晓答案。
“妈妈……”
“州州,你只需要回答我,如果……我说如果,我要离开秦邵宗,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黛黎声音很轻。
秦宴州想不明白既然父亲并无犯错,为何母亲依旧想离开?到底是何处出了问题?是否最近发生了一些他所不知道的要事?
而且离开?离开这里,他们要去何处?
父亲知晓母亲想离开吗?
一个个问题接踵而来,撑得秦宴州头痛欲裂。他脑海里闪过许多面孔,有父亲的,有老师的,有弟弟的,也有……抱着小白狗、笑得像麦芽糖一样的女孩儿。
但最后,一张张面孔都散去了,唯有眼前人最为清晰。
秦宴州复杂的情绪逐渐平缓,目光坚定,“我当然会跟着您。妈妈,您是在这里过得不开心吗?”
黛黎目光一下子就模糊了,泪水浸满眼眶。
她有了那些功绩,就算夺嫡最后的胜利者是祈年,也能保她将来侯服玉食。
她清楚“离开”这个决定代表着什么,代表秦邵宗往后的荣华与她无关,代表钟鸣鼎食的日子远去,也代表她后半辈子生活会非常拮据,和违背了自己当时“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
但这些,都重不过她孩子的性命。
而这种不知道能不能定义为“自我牺牲”的行为,在她听到孩子的担忧时已不重要。
“是啊,不开心,每日都在发愁。”黛黎回答。
秦宴州见她的愁云罩脸,不解问,“您为何而愁?”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根本原因上。
黛黎苦笑摇头,对缘由只字不提,“州州,方才我与你说的那些,你就当做咱们母子间的秘密,别向任何人提起。”
秦宴州点头说好,同时思绪转了几个弯儿。看来父亲并不知晓此事,且从母亲的语气听来,父亲一旦知晓必定不会让她离开。
青年缓缓垂下眼。
……
从主院走出的秦宴州回首后瞧,他黑眸里收入一方小小的画像,时光在里面沉淀了许多人和许多事。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离开。
*
“重乐阿兄?”施溶月惊讶地看着主动来寻她的秦宴州。
一直在她脚边打转的小白认得他,这会儿“汪”地叫了声,乐颠颠地跑过去。
它月份浅,小小一团,身上的毛毛还炸着,衬得腿特别短,跑过去时像底盘刮地平移。
秦宴州俯身捞起幼犬,把它抱怀里,先撸了两下狗头,摸得它的小尾巴扇出风来,又在手里颠了两下,认真评价,“小白重了。”
施溶月开心得很,“当然重啦,伯……小白可努力吃饭了,一天好几顿呢!”
小白汪汪两声,小脑袋扬得高高的,似在自豪。
又逗了会儿,秦宴州才放下小白,“茸茸,关于昨日那场宫宴,我有些事想向你打听。”
施溶月惊讶,“何事?”
秦宴州:“当时在宴上,我母亲是否有碰上什么特别的事,亦或特殊之人?”
施溶月下意识摇头,“没有吧。昨日二舅母就坐在我身旁,宫宴里有许多人试图和她搭话,但都很注意分寸,且全都是夸赞……”
“不对,有一事确实比较特别。”她自个说着说着,突然改口,“中途二舅母离席如厕过,回来后忽然向周围人打听两个贵妇,并描述她们的相貌。其他人自然是知无不言,原来她们一个是尚方令之弟媳,另一个是都司空令之妻。”
秦宴州追问,“后来如何?”
“当时好事者不在少数,毕竟二舅母入宴后并无对谁多加关注,遂纷纷问起缘由。二舅母说这二人口舌颇多,之后再无说其他。”施溶月说。
秦宴州长眉皱得很紧。
他了解自己的母亲,她一直是个温柔又体面的女人。若非被冒犯得太过,绝不会当众给旁人难堪。
必定是那二人说了些什么……
施溶月见不得他眉头紧锁,正要着急,突然有一道电光窜过,“对了!重乐阿兄,我记得念夏当时跟着二舅母,你若是想知晓那二人说了什么,或许可以去问问念夏。”
青年闻言展眉,“多谢茸茸。”
*
打定主意和儿子一起离开后,黛黎开始着手准备。念夏和碧珀是很好的帮手,可惜不能带上她们,悄悄收拾这事还得她自己来做。
不过比起那些,当下更重要的是让秦邵宗松口,放她先行回渔阳。
那人敏锐得很,有什么风吹草动耳朵立马支楞起来。当初她从南康出逃,在这寻人并不方便的古代愣是被逮了回去。
可不能让他察觉到。
傍晚时分,用完晚膳的夫妻俩结伴回房,黛黎一回来就翻匣子,找到秦云策先前的来信,而后又拿出她整理好的肥土记录小册。
“秦长庚,我过两日回渔阳。”黛黎没问他好不好,而是旧事重提,直接告诉他她要回去。
秦邵宗停下斟茶的动作,“回渔阳?”
黛黎对他扬了扬手里的信纸,在心里对云策说了声抱歉,“对,我想先回渔阳。云策的婚事好不容易有着落,还是趁早定下吧。且最近启程的话,回到渔阳正好秋季,丰收以后要进行新一轮的堆肥,时间耽误不得。而长安新定,这边没主事人不妥,你肯定要留在这里的,所以我想了想,还是兵分两路走。”
这个时代成婚的步骤很繁复,不像现代直接去一趟民政局就行,得过完三书六礼才能结成夫妻。
秦邵宗放下茶壶,没有说话。
黛黎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事情能在今明两天内谈成。这人要是不同意,绝对会一口否决,而不是不吭声。
黛黎继续说,顺便给他画个大饼,“我和州州先回渔阳,你和祈年茸茸留在长安,等你处理完长安的事务再带他们北上,咱们再一起辞旧迎新春。”
或许是被她最后一句说动了,男人好半晌后才“嗯”地应了声。
黛黎呼出一口气,心头大石刚落地,就听秦邵宗说道:“夫人把祈年和茸茸一并带上。”
“不妥。”黛黎下意识拒绝。
秦邵宗长眉微扬,“为何不妥?”
黛黎努力找理由:“你在长安那么忙碌,身旁该多留一些能为你分忧之人。再加上祈年的老师崔先生仍在长安,祈年若随我离开,他往后的课没法上。”
秦邵宗想了想,“那你把茸茸带上。”
黛黎犹豫道,“茸茸她好像和隔壁的南宫小六娘子交好,这一路走来她总算有个女孩儿玩伴,她若是跟着我回去……”
“红英多半想她了,让她早些回家,等过了年再来玩。”秦邵宗只一句,便把黛黎后面的话都堵没了。
父母思子心切,人之常情。
黛黎拧着细眉,直觉这事有点麻烦。她和州州会在回渔阳的路上离开,到时队伍肯定因此不得安宁,而她并不愿让这事波及到其他小辈……
“不喜欢茸茸?”他突然问。
黛黎惊愕摇头,“没有的事。茸茸很好,我没有不喜欢。”
秦邵宗狭长的眸微眯,“那夫人方才在想什么?”
被这种略带思索的目光看着,黛黎汗毛卓立,她好像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涌动的声音,“想……离别以后的事。”
秦邵宗突然笑了,笑着将她拥过,“既然离别之苦难以忍受,不如夫人晚些再回去,肥料一事先传书给燕三。他行事向来稳妥,是个靠谱的。”
他还是不想她先走一步。
“不行!”黛黎转开头。但话刚落,她腰上和腿弯一紧,双脚腾空,整个被抱了起来。
“未来几月孤衾独枕,空闺寂寞,还望夫人提前慰劳我。”秦邵宗抱着人往内间走。
离别已定,今夜的秦邵宗做得特别凶,一连换了几个姿势犹嫌不足。
他眼里燃着火,深深凝视着下方满头乌发散乱的女人。她黑睫半湿地结成几绺,潮红的玉面光丽艳逸,内间灯火熠熠,落在她莹润滑腻的雪肤上,仿佛映亮了细细的水光。
男人额上冒出汗,汗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俊容往下,在将将坠下时,被一只柔软的素手拭去——
作者有话说:来啦[狗头叼玫瑰]
其实对于黛黎来说,留下是一场赌博。但她不敢赌,因为一输州州就没命了
第169章 和离书
黛黎要回北地的消息在府中插翅传开, 府内好一通忙碌,该收拾的收拾,该准备的准备。
黛黎在房中听着外面来来回回装车的动静, 几次看向案上的笔墨纸砚。半晌后,她到底关了房门, 在案旁坐下磨墨。
黑墨备好,桑皮纸铺开。
黛黎提笔,一气呵成地先给秦祈年写了一封信,而后再拿出新纸, 一笔一划写下“和离书”三个字。
后面这封不长的信, 她花的时间却不算短,中途甚至还废了一张纸。
待最后一个字落下, 黛黎搁了笔,等纸上的墨迹干。她目光落在纸张上, 却没个聚焦点,只是发愣罢了。
敲门声忽然传来。
“夫人?”是碧珀, 她想入屋取些东西, 但发觉屋门不仅阖上,还上了锁。
黛黎被惊醒,对外面说了声稍等后,把墨已干涸的信纸折好。
房门打开。
碧珀往里迅速斜看了一眼, 只见房中一切寻常, 她只得摁下疑惑,没敢问主子方才为何锁门,只问有何吩咐。而得了否定回复以后,碧珀才继续收拾。
她心里嘟囔,怎的最近主子和念夏都奇奇怪怪。主子就暂且不谈, 毕竟贵人事多且忙,碰上某些棘手的不出奇。
但念夏吧,对方和她都是奴婢,平日要忙的事也几乎一模一样,按理说念夏不该如此。难道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特别之事?
先前念夏不肯说,哼,她得找个时间再好好问问。
碧珀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这一等,就是等到所有行囊收拾完毕,队伍将启程。
“夫人,秦三也随你一同回渔阳。”秦邵宗一进屋就说。
黛黎惊讶,“为何?祈年待在长安能帮你忙,不必让他回渔阳吧。”
秦邵宗浑不在意,“那小子日日飞天遁地,不惹祸就不错了,这里用不着他,还不如让他随你同回。”
黛黎微不可见地蹙眉,“那祈年的课……”
“无功留在长安,秦二也一样没上课。”秦邵宗截断她的话。
黛黎听他语气坚决,心知此事商议空间不大,“好吧。”先应下,随即她又问:“祈年自己的想法呢?他愿意和我一起回渔阳吗?”
秦邵宗轻呵了声,“接下来一段时间不用上堂,那小子快高兴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黛黎:“……”
秦邵宗环顾四周,见主房内因行囊被搬上马车的缘故,变得空旷不少。
这种空阔在他成婚以前日日陪伴着他,十几年都是这样过来,时隔一年重回往昔,竟让他很是不习惯,甚至能说不舒坦。
他皱了长眉,但没有说话。
黛黎看向属于秦邵宗的某个箱匣,心道祈年随她一起上路的话,给他的信要取出来了。
不,或许也不用。
月升月落,转眼过了一日,来到启程那一天。
今天秦邵宗亲自送黛黎出城,他没骑马,和她一起乘马车,“虽说从渔阳到长安这一路已尽归我北地,大的势力全部被扫除干净,但说不准还有些小贼流窜。反正时间不紧,夫人莫要晚上赶路。”
“玄骁骑以一当十,更别说此番随我去渔阳的足有四百人。人家小贼拦路是为谋生,又不是奔着送命去的,哪个小贼敢撞上来。”黛黎后面话音一转,说起另一件事:“时间说紧不紧,如果我中路想去游山玩水,秦长庚,你可不能让白屯长拦着我。”
四百护卫,这人数比当初她和秦邵宗南下时还要多些。而此番护送她回渔阳的,是玄骁骑南屯屯长白剑屏。
“那当然。”秦邵宗这会儿还不觉得有什么,途中遇雄峰或美景,停下玩一玩、赏一赏很寻常。
“那你亲口和白屯长说一声。”黛黎撩起帏帘,随后扬声将白剑屏喊过来。
白剑屏不明所以,驱马过来,“主母?”
黛黎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秦邵宗,后者这才说:“回程路上听夫人指示,她若想游山玩水不必劝阻。”
白剑屏应声。
黛黎松手,帏帘落下。
“这回满意了?”秦邵宗以为黛黎这段时间闷得慌,因此才玩心大起,便又添了一句,“等天下安定、四海归宁,我与夫人再出游玩个尽兴。”
黛黎笑笑没说话。
秦邵宗握着她一只手在把玩,“夫人路上可让人送信于我,我亦会给你回信。”
黛黎说好。
大概分别在即,他的话比平日多了些,又叮嘱了不少事。当车驾驶出长安城二十里后,秦邵宗说道,“明年开春之前我必会回到渔阳,夫人在路上玩也玩过了,后面乖乖待在渔阳,不许乱跑。”
黛黎只是“嗯”了声,没说好或不好。
他抬手搭在她后颈上,将人摁着捞到自己面前,几乎与她额抵着额,面对着面,“‘嗯’是何意?说‘好’,说‘都听夫君的’。”
他的棕瞳狭长而内敛,嵌在挺拔锋利的眉骨之下,在帏帘垂下的马车内显得瞳色更深,一瞬不瞬地看着人时,像一汪蓄了漩涡的深潭。
黛黎下意识想转开头,但又被他箍住。
“躲什么?夫人还心虚不成?”秦邵宗轻啧了声。
哪怕心知他可能随口一说,但黛黎一颗心还是跳得厉害,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佯装无奈,“好,都听夫君的。”
他满意了。
“已送出二十里了,就送到这里吧。”黛黎看着他,声音变轻了些,“既然那事得徐徐图之,还望君侯勤加餐,慎勿违时序,劳逸结合,多加珍重才是。”
她后面每落下一句,他的眸色便深沉一分,最后好似又回到了昨夜。他眼中燃着暗火,火光熠熠,仿佛要将她整个吞没,“夫人真是吝啬,唯有离别时才肯让这阵关怀的春风拂过一二。”
黛黎移开眼,“我方才说的你要记得。”
“一定记得。”
秦邵宗从马车内下来,直到军队彻底看不见,他才翻身骑上赤蛟,“回吧。”
*
黛黎离开长安城后,按原定计划北上。一连行了几日、走过三个小县,他们进入了叫天池的小城。
和过往三回一样,入城后先找传舍,把整座传舍包下歇脚。
傍晚时分,黛黎对白剑屏说:“白屯长,此地的风土人情不错,先不着急继续赶路,我打算明日在城中逛逛。”
白剑屏无有不应。
到了翌日早上,黛黎告诉其他人,她和秦宴州要到城中游肆,问秦祈年和施溶月是否要同往。
秦祈年兴致勃勃,“当然!我和您一起去。”
施溶月目光往旁边偏了下,小声说她也想去。
黛黎颔首,带着一串小辈出门了。他们出行,白剑屏自然会跟着,除了他自己以外,又挑了几个士卒随行。
小县比不得长安,唯有一条“十”字街较为繁华。地小,只做了简略分区,卖菜和卖肉的大致在这头,卖诸如布料之类的生活用品在那头。
黛黎随意逛了两家店铺以后,给秦宴州递了个眼色,后者对秦祈年说:“那边有家卖陶具的,有几个玩意儿造型颇有意思,要不要随我去看看?”
秦祈年下意识说要,但回答完又望向黛黎,“可是……”
注意到他的目光,黛黎笑道:“你们去吧,把茸茸也带上。店铺就在街的拐角处,也没几步路,我在这边看完过去寻你们。”
和小辈们说完,黛黎又把白剑屏派过去。白剑屏没有抗命,他虽跟着去,但并非无人跟着黛黎,倒也不忧心。
几人离开后,黛黎不动声色地看向还守着的两个卫兵。她唤来一人,让对方去不远处的店铺购物;待他离开,黛黎买了一大批东西,想让掌柜“包邮送上门”。
但是……
“这位夫人,您确定您的传舍是在此地?我怎记得这个地方没有传舍?”掌柜疑惑。
“这样吗?”黛黎面露迟疑,转头把仅剩的士卒唤来,“你和掌柜仔细说说咱们的传舍地址,我到隔壁去找州州他们。”
留下这句,黛黎提步往外走。那士卒刚跟了她两步,便听走到门口的黛黎说“你安心在这里吧,他好像要回来了”。
这个“他”,指的是方才被派出去的人。
士卒闻言止步。
而走到门口的黛黎,回头看了眼身后,又看了眼左侧。一个士卒正和掌柜交谈留地址,另一个正在付钱。
谁都没有注意这边。
黛黎笑了下,从袖袋里拿出一个信封。
等士卒和掌柜交涉完转身,见先前说要去寻儿子的主母此时站在店铺对出的街道上,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件。
“主母?”士卒三步并两步上前。
黛黎对他扬了扬信件,“方才北地有来信。”
士卒怔住。
北地来信?送信者呢?
疑惑刚起,他就听黛黎说道:“信使奔波已久,想来是日夜未歇的赶来,我先让他寻地方歇息去了。”
士卒点头,目光不经意瞥见不远处的同伴还在买东西,心中蓦地生出一丝古怪。
不过这种细微的疑惑,在他看到黛黎平静的面容时,如同投入江中的石子,很快不见踪影。
主母一切如常,再说这封信用的正是他们北地的封口火漆,能出什么问题?
不久后,秦宴州等人回来了。
黛黎扬了扬手中的信,“茸茸,燕校尉来信,说你家里好像发生了些事,建议你快些回渔阳。”
施溶月愣住,回过神忙问何事。
“燕校尉在信中不完全说施家之事,大部分涉及庄稼和肥料,你家的事他没有详说。”黛黎把信给她看。
施溶月接过来看,只见信件开头是汇报一些关于堆肥的信息,等到末尾才提了一句施家。
很简略的一句,一如黛黎所言的含糊,不知具体原因。而这半隐不隐的,反而愈发叫人心急。
秦祈年站她旁边也一同看信,但他看了又好似没看,见施溶月面露着急,干脆道:“既然家中有事,那就早些回去。”
黛黎:“这里不是议事的地方,回传舍又再说。”
*
等回到传舍,黛黎屏退白剑屏,只留了小辈,“祈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秦祈年还是第一回被长辈用这种恳求的口吻嘱托,且这个人还是他敬佩不已的母亲,当下一股热血直冲到头顶,“您说,儿子保证能办到!”
黛黎缓缓垂眸,“我分一半兵马给你,我想拜托你护送茸茸回渔阳。”
秦祈年怔在原地,“您、您这话是何意?您难道不和我们一起回渔阳吗?”
“我不是不回,是想晚些回。”黛黎幽幽叹气,“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一想到秋后又要忙得晕头转向,我便不太想这般早回去。且你是茸茸的小表兄,和施家关系亲密,送茸茸回去后可顺便去施家看看,若他们有需要帮忙之处,你尽力而为。”——
作者有话说:我看到上章很多人都有疑问,或觉得牵强,觉得黛黎不该跑,觉得她不该不告诉州州等(……)
虽然文里写了不少,但既然还有不明白,我就浅提一下= =
从黛黎视角看:不跑,就她而言,往后荣华富贵是板上钉钉的。但于州州,不好说,夺嫡真斗到最后,基本都是你死我活
所以这里就出现了→[不管州州胜与败],黛黎都能平安又富贵的前置条件。
这事如果被州州知道,他是一定要留下的。因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上赌桌的只是他自己。
只有他参加这场有50%会死的较量,妈妈一直是100%安全的,她还能保证后半生富贵,那为什么要走?
黛黎是预判了儿子的决定,所以才什么都不和他说。
而黛黎和秦邵宗是半路夫妻,成婚才一年不到,他们之间还缺一点东西才会真正圆满。
我是不大喜欢在文外经常解释角色行为的作者。突兀是一方面,自己懒也是一方面,但离完结不算远了,害怕你们觉得我烂尾/崩文,所以爬上来提一嘴。
啊,桦加沙要来了,这两天都在准备抵御台风(沿海人的无奈),先更着这些吧
第170章 她要做得利的渔翁
“……什么?您想要分兵?”白剑屏瞠目结舌。
黛黎颔首, “祈年和茸茸先行回渔阳,我和州州慢慢走。四百人,一分为二, 派两百兵卒随他们先行。”
“可是……”白剑屏迟疑,他想说不太稳妥。
黛黎继续道:“当初我和君侯从渔阳南下听封, 随行的也就三百人而已,中途甚至还顺带去春苗山剿匪,最后不也照样平安到京都?如今这两百之数确实比三百少一些,但整个北方已定, 都是自家地盘, 何惧有之?更别说玄骁骑个个骁勇善战,是最精锐的士卒。”
白剑屏张了张嘴巴,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端是哑口无言。
主母句句在理, 但他一颗心不知怎的,就和被风吹起飘到天上的麻布, 总落不着实处。
黛黎将他的微表情收入眼底, 又添了一句,“白屯长你且安心,我已捎了口信给君侯,此事他很快会知晓。”
白剑屏先是一口气松下, 紧接着疑从心起, “您让人去捎信了?”
四百士兵,一家传舍当然是容不下,因此分居于城中各处的传舍。但白剑屏回忆过昨日和今日种种,都未有谁不见、亦或听旁人提过谁被派去送信。
“对,昨日从北地而来捎信于我的士卒, 我让他去长安了。他从渔阳来,定然还知晓其他消息,便顺便让他去和君侯做个汇报。”黛黎说。
白剑屏“噢”了声,道是怪不得。
黛黎笑笑没说话。
把白剑屏摆平了后,队伍很快一分为二。另一半的两百人由秦祈年领队,剩余的则仍跟着黛黎。
黛黎其实还想白剑屏与秦祈年一道回去,只是这位白屯长说什么也不肯,一定要跟着她。过犹不及,她被拒绝后就没再劝了。
既是“家中有急事”,那自然耽误不得,因此行囊很快分出来,整装待发。
黛黎看着双手搭在车驾窗沿上、从车内探出头的小姑娘,和骑于马上的少年,“祈年、茸茸,祝你们舟车安稳,一路平安。”
秦祈年:“母亲您亦是。”
“二舅母您多保重。”施溶月看向秦宴州,把毛团子举到车窗旁,“重乐阿兄,你也多珍重,我和小白明年再找你玩儿。”
“汪!”小狗摇尾巴。
秦宴州勾唇,但那细微的弧度很快又落下。
“启程吧,早些启程早些回到家。”黛黎催促。
队伍启程,踏着晨光逐渐走远。
黛黎遥遥望着,相似又不尽相同的惆怅再次浮上心头。如无意外,她和祈年茸茸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人生哪有十全十美,大家往后能平平安安,这样就很好……
长长呼出一口气,黛黎不再去看渐行渐远的车队,“州州,我们回去吧。”
*
在天池小城又待了两日后,黛黎才继续启程。按照原本的行程路线,她应该是一路北上,而后经并州再到幽州渔阳。
但实际上,只行过两个小县城后,黛黎就让人改道。不走陆路了,她要去津口乘船往东,进入司州。
这像极了兴致突起的决定,惊得白剑屏声音都高了两个调,“主母,您要改行水路?”
黛黎颔首说当然,“大河自西向东,乘船东行的速度比乘马车快,且既是说了要游山玩水,哪有不乘船的?再说了,司州如今也在君侯手中,虽说得到的时日尚短,但到底已收拢,一些重要城镇的首脑也换了人。郡县大小官僚无不识得我们的令牌,换乘水路除了绕多些路,并无不妥。”
以董宙为首的“朝廷军”溃败后,司、豫、徐三州的领头逐一身死,他们的领地迅速被秦邵宗和南宫雄瓜分干净,其中前者拿了大头。
别说司州,就是顺着往东那一路的豫州和徐州他们都能畅通无阻。
白剑屏听得一愣一愣的。
主母这话倒说的不错,北边的大势力基本被君侯扫空,再无力对他们造成威胁,但他私心里仍不想改道走水路……
白剑屏试图劝说,“主母,咱们北地的士卒有许多都会晕船,这改行水路,怕是有不少弟兄不能适应。到时若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唯恐难以应急。”
黛黎哪能不知晓有人坐不了船,“这样吧,晕船的士卒行陆路,正好队伍的车架多,全都带上船不现实,交给他们最合适不过。到时不能乘船的这一批驱车往东,能乘船的随我走,后续再汇合,而最终目的地定在陈县。”
她口中的陈县,是豫州的一个小县。
白剑屏听她连汇合地名都定好了,心里咯噔了下,忙又劝:“主母,虽说司豫这一块大致已平定,但一方大势力身死道消,不代表一些小贼散尽。若再分兵,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半夜临深池,甚是危险,还请您三思!”
黛黎不为所动,“白屯长多虑了,豫州已定,潜藏的三两小贼不足为惧。当初君侯出城时让你听我指示,我若想游玩不必劝阻。怎的只是十日罢了,白屯长就忘了那时所应之事。”
她的语气并无多么怒气冲冲,只是很冷淡,不过听过她寻常说话的白剑屏知晓,她是很不高兴了。
黛黎见他愁眉苦脸,忽然“退”了一步,“水陆两路的士卒如何分配此事暂且不谈,还需劳烦白屯长去统计一下这剩余的两百士卒中,能乘船的有几人?倘若人数不多,我再追一封信件和君侯说明情况,看能否让他再调遣些人过来。”
这话条理分明,各方各面都照顾周到,但白剑屏就是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白屯长?”黛黎见他久不应。
白剑屏骤然回神,只得应是。
黛黎笑了笑,“此事拜托你了,我和州州先行出门打听津口船只情况。”
白剑屏看着黛黎的背影,恍然间明白了方才的异样来自何处:
主母是这般活泼爱出游的性子吗?
他忆往昔,想起去岁的那场冬狩。那时他们随君侯去狩猎,主母待在营中,并未随行。
还有南下入京的那一路,有一回途经奇峰时,他意外听见君侯欲带主母去登高望远,但被主母以没兴致拒绝了。
难道当时心里压着听封之事,忧心上京后的种种,因此主母才没心思游玩?
白剑屏想不明白,也没有答案。
一团浅浅的疑云将他笼罩。
而心怀疑虑的结果就是,白剑屏做事特别慢,黛黎让他统计剩余的两百兵卒中有多少人不晕船,他整整统计了三日,最后才把人数报给黛黎。
“主母,能乘船的,包括我在内有四十二人。”白剑屏观察着黛黎,见对方竟不因他磨蹭而生气,心里的疑惑又多了一重。
黛黎注意到他的打量,猜他是有所怀疑。
这也正常,毕竟此番她行事风格和过往相差甚远。要不怀疑,心确实够粗的,而这种粗心之人不可能会从千百个玄骁骑中杀出重围,坐上屯长之位。
黛黎敛下眸中幽光,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得等白剑屏的怀疑达到顶峰,才能进行下一步,“四十二个人不多,但也不算少,一艘小楼船都载不下四十二人呢。”
白剑屏哽住。
小船的确装不下四十几人,但参照物是这么选的吗?
黛黎继续说道:“先前我和州州到津口勘查过,这条岷水不及大江大河,因此出现在此地的最多是中型楼船,并无大型船只。若单论中型船,渡口每日会经过十艘左右,其中运货占九成以上,偶尔会有一艘画舫。而那等做生意的行商队,只要许以银钱,是最好说话的。”
白剑屏结巴了下,“您、您连这个都打听清楚了?”
并不止如此,黛黎甚至还有了决定,“我打算将那四十二人分为三队,一队十来人,分乘三艘船只。”
白剑屏顿觉头疼。
黛黎仿佛看不见他无声的抗拒,“剩下的人携车队行陆路,顺水行舟比骑马快,所以乘船的部队必定走在前面。行船队每到一个城镇歇脚休憩,等后续陆路队抵达,短暂相聚后再分开。”
白剑屏的眉头从方才起就没松开过,“主母,此事事关重大,还望您允许我先回去研究一番地图。”
黛黎同意了。
*
黛黎回房,却不是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来了秦宴州这里。
“妈妈,白屯长答应了吗?”青年站于案几旁,而案几铺开的正是白剑屏先前说他要去研究的地图。
黛黎把房门阖上,“没有立马答应,他说要回去看地图。其实也正好,如果急急忙忙地走完这一程,万一青莲教来不及组织势力赶过来,那以后才叫麻烦。”
她从未忘过青莲教这个藏在暗地里的庞然大物。自北边和朝廷相继被秦长庚整合后,青莲教似乎往巴蜀转移了。
想到青莲教曾“请”过她,黛黎猜测这一回对方估计还想“请”她。
随行人马才两百,不,走水路后她身旁才几十个玄骁骑,玄骁骑战力出色不假,但这个数字比平日少多了。
机会千载难逢,一旦错过不知要等到何时。
当然,有过先前秦长庚打徐州那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猜青莲教一定很谨慎,会摸清周围是否有伏兵。
如果将走陆路的士卒排除在外,那的确没有伏兵。因为此事从始至终秦长庚都不知晓,她手里能用的就唯有二百人。
黛黎和儿子再次确认,“州州,你确认青莲教信徒身手出挑的人极少?”
“是的。”秦宴州回忆起了以前,“我以前还在山里、跟在六道身旁时,住的地方只有两个练武场,规模都不大,一个供幼童使用,另一个供成人。与我一同练武的幼童不到五十个,隔壁的成人场的人数则更少。”
黛黎若有所思。
她之前就曾听过儿子说的“山里”,大饥.荒那年他们就住那儿。“山里”算得上青莲教一个相当重要的据点,而如此重要之地,练武场的规模居然不够看……
秦宴州低声道:“妈妈,六道其实是个颇为自负的男人,他过往教导谛听和白象时,提得最多的就是二桃杀三士。比起以蛮力行事,他更崇尚智谋,以身为幕后执棋者为荣。”
黛黎突然笑着摇头,“他或许不完全是出自本心,一定或多或少有无奈之处。我听闻五十年前青莲教曾支持逆王篡位,但以失败告终,事后逆王被诛杀,而青莲教亦受到了重创。经此一遭,他们最后元气大伤是一定的,本钱剩多少也不好说。”
顿了顿,黛黎眉宇间的明朗之色更重了几分,“所谓穷文富武,他们习武的都少,更何况要出成绩。”
对于底层百姓而言,“武”是很贵的。
高强度的训练必然会增加食量,本来吃一碗麦饭就能饱腹,练武后得吃两碗。练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不行,而习武时间长了,耕田或营生之类的耗时必然会变短,相当于只投入、而不产出,更别说买武器和请武师指导都要银钱……
哪里都要钱,许多底层根本负担不起。而青莲教的信徒,恰好绝大多数来自底层。
秦宴州眼中有担忧,“妈妈,这次机会于他们来说的确难得,青莲教一定会拼尽全力,我担心他们到最后抓人无望,干脆痛下杀手。”
活抓和只见尸首,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黛黎拍拍儿子肩膀,心里并不沉,以州州的武艺,那些信徒定伤不了他,“别担心,咱们还有时间,多想几个对策以求万全。离开秦长庚后总要经过这一遭的,现在借力打力,借北地这把刀再砍青莲,总好过以后独自抗衡。”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她要浑水摸鱼,做那个得利的渔翁。
如果青莲教不来,好吧,那只能启动另一个很麻烦的计划了。
*
白剑屏在自己屋中拿着地图翻来覆去一宿,把岷水附近研究个透,翌日带着两个黑眼圈去寻黛黎。
白剑屏认真道:“主母,就按您先前说的兵分两路往东行。不过咱们这边能乘船的士卒不多,安全起见,我建议在小镇里雇佣一批镖师,随我们一道行水路。对了,此外还要给君侯去信一封。”
他们人手不够,那就雇佣一批武师吧,干脆包下一艘船也行。反正那点银钱君侯又不是付不起。
黛黎愣住。
不知是否错觉,白剑屏觉得此时黛黎看他的眼神很古怪,“主母?”
黛黎轻咳了声,“白屯长你可真是个妙人。”
这听着是夸赞的一句,却听得白剑屏汗毛卓立。
主母夸他!但他怎么就不得劲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