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宴州再次见到黛黎, 是在日落将尽时。母亲换了身衣裳,黄府那套廉价的青色衣裳已不知所踪,贝母色的白裙在夕阳下流光溢彩。
他把黛黎从头到脚打量了遍, 一颗心彻底放下来,先喊了声“母亲”, 又对走在黛黎身后的高大男人喊了声“父亲”。
晚膳还未吃,如今三人一桌用膳。
待膳罢,黛黎对儿子说道,“州州, 你跟我来, 我有要事和你说。”
秦宴州不明所以,目光迅速瞥过秦邵宗, 却见后者面色平常,瞧不出什么, 而在母亲这话落下后,他也起了身。
黛黎最先回的房, 她站在门侧看儿子进来, 又探头往外看,见秦邵宗也来,遂没立马关门。
酒足饭饱,他步履悠闲。
见黛黎在看他, 男人勾起唇, 进屋时借着秦宴州视觉盲区,摸了摸黛黎的肚子,低声道:“夫人夕食怎的用那么少,这是留着肚子晚上吃其他的?”
黛黎第一反应看向儿子,见秦宴州无所觉, 这才在面前男人的腰上拧了一把,“你能不能在小辈面前正经一些?”
他意义深长地说,“看来夫人想的也并非普通宵夜,英雄所见略同。”
黛黎:“……”
脸上有热意腾起,黛黎干脆不看他,朝站在案旁的青年又去,“州州坐吧。”
母子俩隔案而坐。
秦邵宗坐在不远处的软椅上,手里拿着一封不知从哪来的书信,显然不打算直接参与他们的谈话。黛黎便不理他,先开始煮茶。
随着日渐临近冬季,气温一日比一日冷,喝热茶会舒心许多。
往陶炉底下放了炭开始烧水后,黛黎看向对面的秦宴州,“州州,上回我什么也没和你说,就让你随我一起离开北地,是我自作主张,妈妈给你道歉。”
秦宴州当即想说话,却被黛黎抬手止住,示意让她说完。
黛黎看着一案之隔高高大大的儿子,很是感叹,“你长大了,不再懵懂无知。作为成年人,你有权知道自己的未来和想做的抉择。不论当初我出于什么,不和你说总归不对。”
“我从未怪过您!”秦宴州忍不住道。
黛黎笑了笑,“我知道,但这是两回事,不能因为被宽容以待,就理所当然的装无事发生。”
不远处的男人不知何时放下了书信,目光幽深地看着这边,那坐于案旁的女郎身着一袭贝母白的长裙,侧颜美丽安宁,仿佛整个人都在散发着一层柔和而温暖的光辉。
在秦邵宗的记忆里,他从未听过双亲或祖辈的一声道歉。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
哪怕是血亲之间,上对下总拥有不容置喙的命令权。
对就是对,错了也是对!
下对上只需服从,不得有其他。此为“三纲五常”之中,被视为天理。
然而看着面前这一幕,秦邵宗恍然间明白为何秦二过了十年的鬼日子,性格里竟还奇迹地有仁慈的一面。
是一轮高悬的皎月照亮了他。
秦邵宗自知完全承继了父辈的强硬,他这一生纵然是哪儿错了,也绝不会向子女低头,因为只稍做预想,他就无法接受那样的“三纲五常”之外。
但此刻,看着对儿子温柔致歉的她,秦邵宗居然奇异地觉得不仅不违和,还相当吸引人。
“……州州,撇开与我有关的因素不谈,你自己想上战场吗?”黛黎问。
这话题转变得突然,青年稍怔,但他很快点头,“想的。”
担心黛黎不相信,秦宴州又说:“母亲,我想我再也过不了那种平和的、无波无澜的日子了。”
那十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将白皙的皮.肉烫得焦黑,留下了永生难消的疤痕。他的性格和生活方式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他已习惯了浴血杀戮和跌宕起伏的生活。
再也回不去当初……
不过与之前傀儡似的麻木相比,如今他有同袍,也有能将后背托付的弟兄,每一场或大或小的战事带给他的不再是以前“又熬过一日”的疲惫,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成就感。
黛黎眼眶有一瞬的酸涩,她迅速垂了下眼,“之前在兴隆传舍,我和你说过的顾虑,你还记得吗?”
秦宴州颔首说记得。
既然母亲主动提及此事,他有预感接下来要谈的,正是这个“顾虑”。
不,说谈可能不够准确,应该是有解决方案了,否则母亲不会如此平和。
“你父亲的意思是,以后想让你接他的班。”黛黎低声道。
秦宴州眼睛不住睁大,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男人,却见对方此时起身走过来,而后在母亲身旁入座,顺手拿起烧开水的茶壶冲水入杯。
“夫人说不假,我的确有此打算。当初让无功教你旁的课程,有三分是想瞧瞧你读书如何,结果还行。而你小子领了二十来人就烧了徐州军的粮仓,也不错。”秦邵宗淡淡道。
他鲜少夸人,甚至许多时候说话都不好听,能得一句“还行”或“不错”,在白剑屏等人眼里已是难得。
“可是祈年他……”秦宴州不知该怎么说,他想问祈年知晓这事吗?也想问祈年会接受吗?
“秦三有他的路要走。”秦邵宗平静道:“就算没有你,这个担子也轮不到他来挑,此事他大抵很早前就有预感。”
杯盏中有热气腾起,秦邵宗直直看着对面,目光如雪刃般锐利,“这是权力,也是一份责任。前者有多大,后者就有多沉。它能决定万人之生死,将来也需你时刻心怀国家恨,眉锁庙堂忧。秦二,你想接下吗?”
不是乐不乐意,是想不想。
他意属秦宴州是一回事,但如果秦宴州本人没有魄力和决心,那么再多的合意和私心都得退一退。
热腾腾的水雾似乎成了一张薄纱,也好像成了一面镜子。
秦宴州仿佛在镜子里看到了很多很多,有飘扬的红旗、从不缺粮的食堂,也有破烂的草屋、面黄枯瘦的饥民和曝尸荒野的饿殍。
他好像听到了老师曾说过的话: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重乐,人这一生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方不负来这世上走一遭。倘若有朝一日你拥有改天换日之能,老师希望你能勇敢一些,不要害怕、也不要退缩,实现你当初说的‘望国泰民安,各安其业’。你非一人在奋战,身侧还有我和许许多多愿意助你之人。”
那时秦宴州没明白老师后半程的话,而现在,而当那句“你想接下吗”落下时,一切拨云见日。
青年眼中浅淡的迷茫转瞬散开,尽数变做坚定。秦宴州起身,对着一案之隔的双亲深深一揖,“多谢父亲不弃,儿子定当竭尽全力背起这份责任,绝不叫您和母亲失望。”
“别谢得这般快,还有一事未和你小子说。”秦邵宗招手让他坐下,而后看向身旁的黛黎。
黛黎和他对了个眼,就知晓那一事是什么了。
是婚姻大事!
黛黎很纠结,一方面觉得包办婚姻是糟粕,儿子应该和喜欢的人共度一生;但另一方面,她很清楚秦长庚扶州州上位,是和他与施家联姻紧紧绑在一起的。
先前秦长庚说那俩小年轻有感情,这话有多少分是真,黛黎自己也不清楚。
秦邵宗本意是让她和儿子说,毕竟她行事方式比他柔和许多,且向来对秦二的婚姻大事看得紧。
结果等来等去,他发觉她在搅手指,她几根细白的手指经充血后泛着不寻常的红。
得,要是等她来说,等到明儿鸡鸣她都说不出一二,还是得他来。
秦邵宗伸手过去,在案下握住了黛黎的手,阻止她继续摧残那几根可怜的手指,同时开口道:“秦二,你觉得施茸茸做你妻子如何?”
没有任何的铺垫和铺垫,他单刀直入,相当利落。
黛黎惊了,下意识转头看秦邵宗。
秦宴州愣住了,表情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秦邵宗只握着黛黎的手,此时并没有看她,见青年不答,他又道:“那我换一个问题,你厌恶施茸茸否?”
这回秦宴州有反应了,他缓缓摇头。
秦邵宗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你背后无世家相助,此为短板之一。若是寻常,这短板不管也罢,但既然你往后要肩负重任,便不可置之不理。”
感觉到掌中那只素手在动,似想挣脱,秦邵宗以指从下插入她蜷成拳的手,用了巧劲将之展开,而后用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她柔软的掌心。
但面上,秦邵宗神色很平静,“我曾与夫人约法三章,其中有一条便是不得包揽你的婚事。因此如今并非让你立马娶施茸茸,只是提议,反正你不厌恶她,她也对你钟情。施家是我胞妹之夫族,施老祖昔年曾是我父亲左膀右臂,族中子弟不乏出挑的,当你助力正正合适。”
秦宴州眼瞳收紧一瞬,“她对我……”
“你已及冠成人,我言尽于此。你回吧,我和你母亲要休息了。”秦邵宗说完就赶人。
秦宴州起身离开了。
等他一走,秦邵宗当即就笑了,“夫人,秦宴州这小子心里绝对有想法。”
黛黎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何出此言?”
“我方才说了那般多,那小子就听到那句她对他钟情。”秦邵宗指着对面案上的茶盏,“而且茶放了那么久,他愣是一口没喝,不是心思散乱顾不上是什么?”
黛黎看了看对面,还真是,儿子那杯茶水依旧是满的。
按理说做客也好,旁的也罢,在离开之前需饮尽别人斟的茶以示礼貌。
“可以理解,情不知所起。想当初我也不知我会心悦夫人至此。”秦邵宗把茶水倒了。
黛黎忍不住道,“你哪是心悦我,你分明是见色起意。”
秦邵宗笑着说她胡说。
“我胡说?”黛黎扯着他手臂,让他面向自己,“当初在蒋府,一见面就想和我上床的人不是你?”
“那只能说我对夫人一见钟情。”秦邵宗目光含笑,还不忘自夸,“不得不说我的眼光真毒辣,一眼就相中最好的。”
黛黎和他翻旧账,“你还好意思说,我当时快被你吓死了!”
秦邵宗伸手把她揽过,让黛黎坐自己腿上,仔细瞧她,“那时夫人骗我的谎话一筐接着一筐,我只瞧见你浑身长满了熊心豹子胆,倒未看出你何处怕。”
黛黎嘟囔道:“就是吓人。”
“是为夫不对,今夜连本带利好好补偿夫人。”秦邵宗忽地将人抱起,往床榻那边去——
作者有话说:黛黛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老秦偷换概念了[眼镜]
第182章 夫人与我共白头
北地南羽郡, 施家。
“阿娘、阿娘!我听闻二舅舅和二舅母回来了,我能不能去渔阳呀?”施溶月乐颠颠地跑进屋,和秦红英说。
比起她的兴高采烈, 秦红英脸色很淡,“我先前让你去找你小表兄玩, 你不去,说这里疼那里不舒服。如今你二舅舅他们回来了,你倒是神清气爽,赶着去渔阳了。”
施溶月刹住脚, 圆圆的眼睛扑闪了下, “因为我好奇嘛。嗯,很好奇!想不明白为何二舅母当时要骗我, 所以想去寻她问问。”
秦红英的眼睛和兄长一样都是长眼,自带凌厉, 此时她抬眸看向唯一的女儿,严厉道:“你是去寻你二舅母, 还是想去见什么旁的人?”
施溶月顿住, 随即怯生生地问:“阿娘,您不乐意我去拜见二舅母吗?”
秦红英气笑了,她亲手养大的好女儿这会儿和她耍心眼儿呢,“我何时说我不乐意……”
“好的阿娘, 我这就去准备。”施溶月转身就想跑。
“施溶月你给我回来!”秦红英拍案而起。她拍案的这一声非常响亮, 案上的杯盏竟被拍得微微跳起。
跑到门口的小姑娘僵住,慢吞吞地转身回去,“阿娘,您生气了?”
秦红英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你还好意思问?我先前和你说, 让你多和祈年相处,你照着办了吗?”
施溶月低着头不说话,只对秦红英露出两个发旋。
秦红英怒气缓了缓,“茸茸,阿娘也是为你好,既然你注定要嫁回秦氏,亲上加亲才是最好的。祈年那孩子又不是什么歪瓜裂枣,且是我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性格也没话说,这你还挑剔什么?”
施溶月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秦红英见状冷呵了声,“黛黎那个亲儿子你就别想了。至于你从南边带回来的那条幼犬,从今日起不许养在你的院里,让麦冬她们……”
“不可以这样!”
方才一直没反应的施溶月此时猛地抬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阿娘,您不能那么做,我要自己养伯奇!”
秦红英眼中似藏着刀刃,“你是否喜欢那个秦二?”
这话是疑问句,但她语气波澜不惊,半点惊讶都无。
少女心事被明晃晃说出来,施溶月耳尖浮起一层薄红,但很快又心惊于母亲竟如此肯定。
她慌乱没几息,很快镇定下来,圆溜溜的眼睛直视着母亲,“是的阿娘,我喜欢重乐阿兄。”
“施溶月,我以前和你说的种种利与弊,你是不是全当耳旁风了?”秦红英恨铁不成钢,“秦二并非良配,除了生母是黛黎,他有什么能耐……”
“怎会没有?当初徐州军的粮仓就是重乐阿兄带人烧的。他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提刀定太平,何处不能耐?”施溶月反驳。
秦红英未随军南下,不知徐州之事,但不妨碍她嘲弄道,“安天下?这天下沦得到他来安吗!年少而慕少艾,依我看你就是被他那副皮囊迷了眼。”
施溶月大声反驳,“才不是,重乐阿兄外冷内热罢了,其实是很温和的人。且我若是单纯喜欢他的外表,第一眼就该钟情于他了。”
秦红英冷笑,“你敢说你第一眼见了他,对他没好感?”
施溶月卡住一瞬,随后诚实点头说,“好吧,是有点,毕竟长得像重乐阿兄那样英俊的,的确世间少有。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阿娘您当初不也看阿爹俊朗,这才在杨叔叔和我父亲之间选了后者。”
秦红英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没想到女儿以前听的一两句“小道消息”,竟成了她如今狡辩的理由,“施溶月,你是不是以为我舍不得打你?!”
秦氏是武将世家,秦红英是虎门将女,她教育孩子是会动手的。几个孩子都挨过教训,不同的是男孩打得多,女孩打得少些。
上回施溶月挨教训,还是她十一岁那年甩开女婢,偷偷爬墙出去玩。
施溶月眼眶慢慢泛红,“就算您要打我,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阿娘,我又不是像话本里写的那些富家小娘子一样,铁了心要嫁给一无所有的人。重乐阿兄自个就是个能耐的,又有军功和职位在身,二舅舅很看重他,二舅母也很厉害,他还师承纳兰先生,绝对当得起一句青年才俊。他和小表兄都是秦家的孩子,您为何区别对待至此?”
“你还问我为何?”秦红英头疼极了,敢情上回和她讲的那些话,这丫头真的一句都没听进去。
正想拧她耳朵,好好和她讲道理时,秦红英听到女儿继续道:
“而且当初您说二舅舅打算让我嫁回秦家,可也没指定是哪个孩子啊?他没特指,说明肯定是不嫌重乐阿兄,说不准还支持我的想法呢,阿娘您又作甚拦我?”
秦红英一愣,随即怒从心起,“位高权重之人说话都不会十分直白,你还真当你二舅舅有旁的意思了?少拿他来压我。”
话毕,秦红英也不愿和女儿多说,直接对着外头喊,“麦冬,把你家小娘子带回去,不许她出院子一步!还有,把那条白狗给我弄到别的院子去养。”
“不能带走伯奇!”
*
黛黎再次回到渔阳,已经是初冬了。
北地的冬天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虽然错过了秋季,但不妨碍披着大氅的黛黎和秦邵宗一同去视察各地的粮仓。
当初凡是施了肥的田地均成效卓越,今年的秋季大丰收,粮仓被填得满满当当,甚至粮仓还罕见地出现了装不下的奇观,士卒不得不连夜加修。
“不止是今年,明年亦会如此。”秦邵宗拍了拍行军教授金多乐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些,“既然粮食管够,那你就别抠着紧着,务必给士卒和军马最好的供给,如无意外,明年和南边会有一场恶战。”
金多乐的嘴角从看到粮仓起就没放下来过,如今听了秦邵宗的话,忙点头应是,又对着黛黎深深拜下,“主母您解亿兆饔飧之忧,功在千秋,泽及万世。北地有您相助,犹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
黛黎笑了笑,“金先生言重了,我量力而为罢了,当不起千秋万世。”
不太擅长应对旁人宛若敬神明般的狂热,黛黎应付了两句后,拉着秦邵宗赶紧走。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黛黎忽然问身旁男人,“秦长庚,你方才和金多乐说明年开战,这话是真的吗?”
秦邵宗:“自然是。”
“那你到时会亲自领兵上阵吗?”黛黎又问。她记得当初在吴冈,面对几州的联合围剿,他是没有率兵上场的,只在大后方坐镇。
秦邵宗依旧给予肯定的答复:“会。南方的情况和联军不同,南边唯有刘湛一个首脑,并非一盘散沙。而身先士卒,方能气势如虹。”
黛黎主动去牵他的手,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生辰是在何时?”
秦邵宗又气又好笑,气她以前一点都不上心,半点不记他的事,这会儿知晓他肯定不虞,又塞颗“甜枣”给他吃。
坏狐狸!
他反握住那只柔软的素手,秦邵宗说,“四月初二,夫人记好了。”
他捏了捏她的手,“先前问你生辰在何时,夫人避而不答,如今总能告诉我了吧?”
结果这话说完,秦邵宗见她表情不自然,他狭长的眸微眯起,“你也在四月?”
黛黎:“……不是。”
秦邵宗:“那是何时?”
黛黎移开眼,“五月初二。”
秦邵宗脸色黑了,都是初二,且仅是一月之隔,亏她还不记得。
见他神色不对劲,黛黎赶紧道:“今年你生辰,我送你一样礼物。”
秦邵宗扬眉,“什么?”
“现在不能说,到时你就知道了。”黛黎要保密。
秦邵宗哼笑,“为夫甚是期待。”
黛黎这时若有若感地抬头,“下雪了啊!”
秦邵宗抬手接住一朵将将落在她头上的雪花,“夫人,又一年了。”
黛黎转头看他。
触及到她的目光,秦邵宗将接住的那朵小雪花放回她发上,眼中带笑,“夫人与我共白头。”
黛黎也笑了,“这就算共白头了?那往后等我们真正的白发苍苍,那又算什么?”
秦邵宗:“以后算儿孙满堂。”
黛黎“唔”了声,以州州现在的年纪放在现代才大学呢,儿孙满堂啊……好遥远。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秦邵宗又道:“望族的结亲步骤繁复,马虎不得,常规流程少说也要个一年半载。纵然秦二已带了我的亲笔书信去南羽施家接人,但到底只是将施茸茸接过来过个春节。而正式的纳采问名,如果一切顺利也得排在明年秋季以后。”
黛黎有些担心,“红英那边会同意吗?”
凭心而论,如果她如珠如宝的把女儿养大,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人把她女儿的婚事定了,她一定不干。
如果这时有个黄毛小子还找到家里来,单纯把人骂出去都是轻的。
“此前我已和红英提过,让施茸茸嫁回秦氏。”秦邵宗望向南羽郡的方向,“求学求医求娶,谓之曰‘求'。他父亲娶妻之路艰难险阻、道阻且长,他这个当儿子的,不费半分力气就得到一个妻子不合适吧?”
黛黎:“……”
黛黎忍不住伸手揪他一下,“秦长庚,你是不是在幸灾乐祸?”
“夫人冤枉我多矣,我乃一副拳拳慈父心。”秦邵宗笑着说。
*
黛黎本以为儿子这次去南羽郡少说也要四五日才回。路途不算近是一方面,另一面要和施家交涉,少不了花时间。
结果才两日不到,儿子就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施溶月。
出乎黛黎意料,原来干净整洁的小姑娘这会儿和一团在地里滚了好几个来回的棉花球,虽不至于沦为“昔日白剑屏”,但那种讲究的闺秀风范是散得一干二净。
“茸茸,你这是去哪儿来?”黛黎不等小姑娘回答,看向秦宴州,“州州,你把人带哪里去了?”
秦宴州:“……我在路上遇到她的。”
“汪!”地上有条小白狗在摇尾巴。
黛黎消化了一下这句话,惊愕地看向施溶月,后者羞涩地笑了笑,像一颗软糯糯的糖果,完全看不出她有离家出走的气魄。
黛黎后怕得直吸气,“你这孩子怎的这么莽?虽说如今北地还算太平,但南羽和渔阳也不算特别近,这路上万一出了什么好歹,你让家里人怎么办?”
“二舅母,我是带了人的。我阿娘有一批二舅舅赠的部曲,我和其中两个关系要近一些。先前阿娘对伯奇……额,对我有点意见时,我便偷偷联络了他们,请求他们送我来渔阳。”小姑娘笑容憨厚。
她没说具体细节,但黛黎仍听得心惊肉跳,心知其中过程必然不简单,“你这孩子真是胡来……”
但也没办法,人都到渔阳了,她总不能让施溶月一刻也不留,直接把她塞马车里送回去吧。黛黎只好道:“那我给红英写封信,告诉她你来了这里。”
秦宴州:“母亲,我已经给施家去过信了,连同父亲那封亲笔信也一同捎了过去。”
如果把渔阳和南羽的路途对半折,他是在渔阳这边遇到施溶月的。当时送她回家更远,她也不想回,只得兵分两路。
黛黎呼出一口气,“递过信里好。外面冷,你俩别在门口站着了,进屋吧。”
厅里四角放了暖炉,气温比外面高许多。进屋后,施溶月解下身上灰扑扑的大氅,露出了里面同样冷色系的衣裙。很寻常的裙子,不见往日贵女的华贵。
大概是来时匆忙,施溶月只随意扎了个双丫髻,一路奔波又兼方才她脱下大衣后,左侧的发髻歪了些许,还翘起几缕发。
秦宴州走在她身后,看着那微垂的、还乱翘着呆毛的发髻,指尖抽动了下。他移开眼,但片刻又移回来。
抬手轻轻捋了那几绺乱发,秦宴州试图让它变服帖。不过比头发归顺更快一步的是女孩儿的转身。
圆圆的眼睛看着他,像两枚浅色的琥珀,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重乐阿兄,你是有事和我说吗?”
秦宴州有一瞬仿佛看到了一轮小金乌升起,他听到了自己心里的喟叹——
作者有话说:评论骤减,我知道你们腻了,好吧,也差不多进入尾声啦[抱抱]
第183章 生辰礼
施溶月就这样在渔阳君侯府住下, 还是住她先前那个院子。
而南羽那边,不知是被秦邵宗的亲笔书信惊到,还是在头疼其他, 后面只派人送了两车施溶月的东西来,便再无动静。
家里多了个女孩子, 府中也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小辈之间如何相处,黛黎没有去过问,一来谈恋爱需要空间,父母事事插手和追问不合适, 二来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今年渔阳过了个金秋, 而丰收后的冬季要进行新一轮的堆肥,为明年战事做准备。
秦邵宗将战事暂定于明年夏。
不得不说, 这个时间点颇为“诡计多端”。因为寻常都是秋后才会起战事,等最忙碌的秋收过去, 粮食囤好了,军民也闲下来了。既有时间, 也有粮草, 如此才考虑打仗。
以往双方皆如此。
但今年渔阳大丰收,粮食产量特别高,秦邵宗便决定不走寻常路了。
敌无我有,优势在我。
秦邵宗看着比他还晚回来的黛黎, 第二次问:“夫人最近神神秘秘的, 早出晚归的,这是在做什么?”
黛黎还是上次那套说辞,“忙啊!你有你的忙,我也有我的忙。”
上回秦邵宗见她说得一本正经,以为是堆肥之事, 但如今寒冬的尾巴逝去,春季已至,都得进入播种期了,哪还需堆肥,她却还说忙。
至于具体忙什么,她也不告诉他。
秦邵宗打定主意问个究竟,“夫人整日往外跑,难道外面有金子捡不成?”
黛黎莫名就笑了,“你这么说也行吧,的确和‘金’有那么一点关系。”
“快快如实招来,否则别怪本官不客气。”秦邵宗双手掐着女人的细腰,直接把人抱到自己腿上。他两只手非常宽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双掌并用几乎能黛黎的腰笼住。
黛黎双膝分开抵着榻上,一手撑在他胸膛前,试图和他拉开距离,“太尉好大的官威,请问您想如何不客气?”
秦邵宗但笑不语,只双手齐动,告诉她他想如何。
“秦!长!庚!哈哈哈……停下!”
腰上一圈尽是痒痒肉,黛黎笑得花枝乱颤,却愣是没能从他腿上下来,最后笑得没力气了,低垂着头,以额抵着他厚实的肩膀大口喘气。
秦邵宗手掌贴着她的腰线移,单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把人捋起来,又摸了摸她笑出泪的眼尾,“夫人这些日忙什么去了?”
黛黎是服气的,这厮还真的严刑逼供,她有气无力地说,“秦长庚,快收收你那股该死的控制欲吧,外面的士卒不够你折腾吗?家里的孩子也不够你管了?怎的还得管我?”
“不管你?你能翻上天去。”秦邵宗冷呵。
黛黎叹气,“相信我,你绝不会想现在知道的。”
秦邵宗扬眉,“既然如此,那我去问乔望飞。”
这些天她每日早早出门,和乔望飞一同去郡中一处宅舍,一待就是一个白日,午饭都不回来吃,直至天擦黑才归。
秦邵宗不是怀疑妻子看上了别的男人,毕竟乔望飞方方面面都不及他,既没他有权有势,亦没他来得高大周正,且家中还有个正室。这坏狐狸险些连他都没看上,又焉会看上区区一屯长?
不过这不妨碍秦邵宗的好奇。
“你别去问乔屯长。”黛黎哪能让他去,秦长庚真要追究这事肯定瞒不住,“我有正事让他相助,不是胡来。”
他雷打不动,“如实招来。”
黛黎丢个白眼过去,“都说了是正事!你怎的什么都要管,在外面管士卒就罢了,日理万机还不够你忙,回来还管我。反正此事你别管,等到时候你就知晓了。”
“到时是何时?”秦邵宗仿佛只听见最后一句。
这人的双手又蠢蠢欲动,黛黎被他闹得没办法,只能说:“等四月初二吧。”
四月初二是他的生辰日,距今没几日了。
秦邵宗忽然朗笑出声,结实的胸腔起伏不断,而被他抱着、不得不靠在他胸前的黛黎感受着那源源不断地震动,和一声声有力的心跳。
唉,算了,不和他计较。
秦邵宗后面不再追问,只不过“严刑逼供”换成了其他,帐内蔓开一片春意。
一轮过后,黛黎鬓角微湿的靠着锦枕,形状漂亮的桃花眼微阖着,满足了,进入贤者模式。
只是那只粗糙的大掌仍像游鱼一样到处探寻,和在海底寻宝似的,这里钻钻,那里看看,它又像巡卫领地的虎,总喜欢留下些痕迹作标记,恼人得很。
黛黎不堪其扰,把他的手拍掉,“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
只是这话刚说完,她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咯着她。黛黎眼睛不由睁大,“你还……”
事实证明,他兴致勃勃,确实还想来一回,“夫人,腿盘上来。”
黛黎白天没睡午觉,这会儿眼皮子快黏上了,听到他这话打了个激灵,“你白日不是去了兵营吗?怎的还未把你那身牛劲使完。”
他只笑不语,继续忙。
黛黎随着他一同摇晃,迷迷糊糊地想着,精力过于旺盛的男人只适合当领导,不适合当丈夫。
*
转眼到了四月初二这一日。
这天和过往没两样,同样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但对于许多人、尤其是渔阳一众高门望族而言,今日意义非凡。
他们天不亮就起了,命人将提前备好的重礼又清点了一遍,而后装车运往君侯府,力求让自家成为第一个送礼的。
至于人嘛……
拜贴老早是送去了,但那位的意思是不设大宴,只和家里人吃顿便饭。
不过所谓“便饭”,在君侯府里倒不似对外说的只请几个家里人。北地核心班子都来了,黛黎和秦邵宗坐于上首,武将和幕僚在下面分列而坐。
案上美味佳肴陈列有致,热菜冷盘皆有,还有甜食;此外,每一张长案上还放着一壶健脾胃补元气的羊羔酒。
初春的北地还携着凉意,不过厅中气氛热烈,又兼有酒水滋补暖身,哪怕角落仅放了一个碳炉,依旧暖得惊人。
莫延云执盏起身,“君侯今日不让咱们送贺礼,那属下唯有以酒敬您,祝您身体康健,事事顺利,后面与南方的那一战旗开得胜!”
其他武将一并举杯恭贺,秦邵宗笑应。
酒过三巡后,有人不由问:“君侯为何不收咱们贺礼?”
宴席谢绝无请帖的望族,而对于武将和幕僚而言,人和礼,二者只能择其一。要么人来,要么礼到。他们当然选择亲身赴宴,至于贺礼么……
改日再寻由头送也一样。
乔望飞也喝了不少酒,紧紧闭住几个月的嘴巴终于忍不住了,“那当然是主母要出手了!有主母的贺礼在,我等不论送何物,都将是星子与皓月争辉,不值一提。君侯不收咱们的礼,那是为了全咱们的脸面啊!”
“哦?你知晓?”
“怎么可能不值一提?我准备的可是数坛十年药酒,既可活血散瘀,又能强身健体,如何不值一提?”
“还有我,我寻了两只上好的猎鹰,都训完了,用于通讯正正好,怎会是星辉呢?”
“主母准备的是何物?”
……
众人七嘴八舌。
秦邵宗在上首听他们争论,并非不心痒,遂明知故问:“夫人给我准备了礼物?”
气氛都到这里了,黛黎也没藏着,她先颔首,而后高声对外面说:“把东西搬进来吧!”
话落不久,便有两个士卒一左一右搬着个足有一人高的木箱入内。
那木箱却不是全然密封,朝上首的那一面和顶上卸了木板,前面仅以一块红绸自上而下地垂着,再在四角以小铁钉固定。
“这是何物,竟用如此高大箱子来装?”
“瞧着是个花瓶。”
“你脑子里装的是哐哐响的水吧,若里头是个花瓶,乔望飞怎的说它无出其右?这高度,倒有点像兵器。”
“兵器直接呈上便好,何以装在箱中?”
黛黎从上首下来,刚走到大箱旁要转身,眼角余光瞥见身旁有片黑影随行,秦邵宗居然也跟着过来了,看来他是相当迫不及待。
黛黎也没卖关子,直接将红布往下一扯。
秦邵宗眼中忽地出现一抹光亮,他眼瞳蓦地收紧。
箱中装着一副盔甲。
整套盔甲被里头的木杆支着立起,顶上兜鍪和秦邵宗等同高,俨然是照着他的身形设计。
铠甲整体呈金玄二色,兜鍪两侧有向上翻卷的护耳,顶上饕餮大口张开,气势恢宏。
和大燕朝主流的铠甲不同,这套盔甲胸前和背后各配有两片椭圆的金属板。甲片一体成形,有利于分散冲击力,因此它能抵御近百磅的弓箭、马槊等攻击。
数千鱼鳞甲和长条甲细密编缀,井然有序,宛若湖上泛起的粼粼金光。
此外,裙甲亦不再是过往的一体式,它分了长及膝盖的左右两片,中间再在前后分别覆上裈甲和鹘尾,用于遮挡胯部。
要知晓,现今的裙甲像围裙一样从前围到后,仅有一片。连体裙甲注定了骑马不甚方便,故而有些骑卒并不着裙甲,或是裙甲很短,如此哪怕穿了盔甲,也是顾上不顾下。
很显然,秦邵宗眼前的铠甲并无此顾虑。它不仅防护绝佳,还异常霸气,没有武将不会钟爱它,哪怕是门外汉也会为之所慑。
“这是明光铠,给你的生辰礼。”黛黎笑道。
明光铠,有人说这是盛唐十数种铠甲之首,甚至是中国古代防御装备的巅峰之作。
《周书》中曾记载:祐时着明光铁铠,所向无前。敌人咸曰‘此是铁猛兽也’,皆遽避之。①
两侧的人瞧不见箱中物,但能清楚看见秦邵宗的神情。向来稳如泰山的男人双眼瞬间亮了,满面红光,还忍不住伸手去摸,竟是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有人坐不住了,离席去看。
而这一瞧,那人大抽一口气,双目放光舍不得移开,哈喇子都快流出来,“好生威武!”
有一就有二,众人纷纷离席。
厅堂里炸开了锅。
“主母,这铠甲我怎的以前未见过?这是哪位高人所铸?”
“君侯,能否让我摸摸它?不对,应该是借我穿一穿。”
“你让开,别挤着我!唉,要不把木箱另外几块木板拆了吧,如此能看得更清楚些。”
木板很快被卸了下来,秦邵宗一连挥开好几只想摸明光铠的爪子,先把兜鍪取下,而后再是上甲。他爱不释手,居然有几分舍不得穿,流连了几下后看向身旁的黛黎,目光灼灼。
“看我干嘛,你试试看合不合适。”黛黎笑道。
秦邵宗当场穿上。
他的身量比寻常男人高,也要更强壮些,穿上这套金光闪闪的明光铠后,更显雄姿英发,犹如天神临世。
秦邵宗抬手曲肘,扭腰侧转,发觉非常合适,俨然是按着他身形量身定做的,且甲上分明有如此多鳞片,却毫无笨重迟钝感,哪儿哪儿都很舒服。
白剑屏和莫延云等人眼睛都直了,若非面前的是上峰,他们定要当场扒了那身明光铠,以身替之。
“你走到前庭里看看。”黛黎拍拍他手臂。
日光正好,秦邵宗一到庭中,身上的明光铠更亮了几分,他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秦祈年眼睛被闪到,但仍舍不得挪开,他眼巴巴走到秦邵宗面前,也是馋得很,“父亲,能否借我穿一回,就一回!求您了……”
秦邵宗斜睨了他一眼,“到那树下站去。”
秦祈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前庭的树,又不明所以地回头,“为何?您是想在那儿卸甲吗?”
秦邵宗冷笑,“那凉快,自个滚过去待着。”
黛黎:“……”
黛黎见秦祈年一脸失落,便道:“祈年不急,你也有的。”
几道目光刷刷地看过来,黛黎佯装不觉,“你父亲生辰在即,故而先赶制他那套明光铠,你和州州的那身过些日才能完工,你且等一等。”
嗯,某人满意了——
作者有话说:①:《周书》
第184章 吻卿千万
春天的步伐远去, 夏季紧随而至,很快来到了秦邵宗计划的出征日。
黛黎当初在长安受封为武陵君,采邑于武陵。武陵在荆州的腹地, 那时王太后捏着鼻子给黛黎封君,心里不舒坦, 索性给她扔了块“无用之地”。
只得个名头,好听罢了,税收是收不到的。
然而如今秦邵宗却另辟蹊径,出征的名头正是:去武陵收税!
名义上勉强说得通, 至于刘湛会不会大开城门迎这批收税的军队,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黛黎此番不和秦邵宗一同启程,渔阳有些事还需她处理, 等处理完后,她再和施溶月一起南下去长安。
在长安等他凯旋。
城外军队罗列有序, 头戴饕餮兜鍪、身着明光铠的伟岸男人低头看着面前的妻子,抬手帮她扶了扶头上的金累丝凤蝶步摇, 又顺了下那长长的珠串流苏, “莫延云赠的那两只猎鹰不错,你我各一只,夫人记得写信予我。”
黛黎无奈,他昨晚睡前说了一回, 没想到临走了还要再说一回, “一有空就给你写信好不好?”
“如此再好不过。”秦邵宗勾唇。
黛黎郑重道:“此去山长水远,夫君照顾好自己。战事不必急于求成,论物资和军队,我方很有优势,胜利是迟早之事。我在长安等你凯旋……”
她本还想说其他, 但后面说着说着,惊觉此时此景此话,很像电影电视剧里的不吉利场面,遂赶紧止住。
秦邵宗唇边弧度加深,“夫人再喊一声。”
黛黎稍愣后才理解了。秦长庚这人特别喜欢听她喊夫君,昨晚听了一宿还不足,这是又想听了。
可大庭广众之下,特地喊他嗳……
算了,他出征在即,总不能这点要求也不满足他。
黛黎缓缓笑道:“我预祝夫君旗开得胜,平平安安归家。”
“此去最短半年,最长一年半,夫人等我回来。”秦邵宗深深看了她一眼后转身。风吹起他背后的红披风,那道伟岸的身影翻身上马,披风扬出一抹凌厉的弧度,宛若猛虎张开的爪牙。
黛黎看向两个同样披甲的儿子,温声叮嘱他们。说的话或许在旁人听来很无趣,无非是让他们好好吃饭,战场上注意安全,行事别莽撞,多留个心眼。
秦宴州和秦祈年听得很认真。
“谨记母亲教诲。”
“谨记母亲教诲。”
黛黎笑着拍拍他们的肩膀,“去吧。”
铁骑隆隆走远,黛黎弯起的嘴角慢慢落了下去,目光也变得模糊。她拿出帕子拭了拭眼角,只觉心里闷得紧。
不过黛黎的沉闷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当天晚上一只信鹰飞回来了。她看着信鹰脚上的小信桶,又看着扇翅讨食的鹰,哭笑不得。
他人才刚走呢。
黛黎取信展开,他的字一如既往的龙飞凤舞,那股张狂劲掩都掩不住,而信中所言更是和“含蓄”二字扯不上关系。
“分别不足一日,已是思卿如狂。吾过往从未觉军旅困苦,如今不得卿相伴,端是铁衣浸寒月,辗转夜难眠。甚是想念昨夜,与卿红浪翻滚诉相思。”
“思卿,念卿,想与卿拥吻缠绵。”
“回信予吾,吻卿千万。”
黛黎脸颊微红。
这人真是什么都敢往里写,万一信鹰送岔了,或者信筒不慎掉了,叫旁人看了去,这脸还要不要了?
嘴上念了他一通,但黛黎还是研墨提笔给他回信。
第二日的晚上,信鹰又回来了。
收到她回信的他有些不满。
“卿卿回信甚是敷衍,叫吾愁肠满腹,郁郁不得欢颜,只恨身无双翼,飞不回渔阳手把手教卿书回信。”
“军旅煎熬,卿之小衣慰吾多矣……”
“回信予吾,吻卿千万。”
黛黎将手盖在脸上,挡住眼睛,佯装没看见那句“卿之小衣慰吾多矣”,但脸上腾起的热度却颇为烫手,叫她无法难自欺欺人。
这人出征前带走了她几件帕腹,他带走就带走吧,私下用来做什么她也不是不知道。
但知晓是一回事,这人大咧咧地写在纸上传回来是另一回事。
黛黎给他回信。
“秦长庚!不许把私房事写在纸上,万一被旁人瞧见了,脸皮还要否?”
她还特地在信纸上画了个不满的颜文字(◣_◢)
他回曰:“……小画甚是可爱,视之如见卿卿。吻之。”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信鹰稳当非常,无人能窥之一二,卿卿且把心放回肚子里罢。”
“回信予吾,吻卿千万。”
……
大军离开的起初,黛黎每一天都能收到秦邵宗的信件。但慢慢的,每日变成了隔日,再变成了隔几日。
黛黎知道,他是越走越远了。
此番她留在渔阳,既是做大军的后勤工作,也还需办一件要事:
给州州和茸茸订婚。
这个时代的望族婚事繁琐非常,走三书六礼需走很长时间。前面纳彩问名和纳吉纳征等,都由黛黎一手操办。
等这些事忙完,不知不觉一个季度过去了,时间也来到了丰收的秋季。
得益于去岁的大丰收,肥料的推广不费吹灰之力,北地百姓都知晓这是一样能猛增自家田地粮食产量的利器。
好东西自古均被争抢,哪有推出去的道理。因此今年大丰收后,新一轮的堆肥无需黛黎广贴告示,也无需敲锣打鼓催促,北地的家家户户都热情高涨。
堆肥需要粪土,那段时间渔阳和其周边城市街道分外干净,路上不见任何牛马粪便。哪怕是新粪刚落地,那热气还未散呢,就被人拾走了。
不得不说,堆肥的推广在某种程度上为城市卫生出了一份不小的力。
……
另一边,黛黎将今岁丰收的粮草整理好,便带着施溶月,和行军教授金多乐一同押送粮草南下。而在她南下去长安之前,已收到秦邵宗告诉她要开战的来信。
战事将启,不再是行军途中,往后的来信会减少一些。希望她谅解,更希望她别忘了想他。
果然,在这封代表着“战火已燃”的家书后,南方来信的频率的确降低了许多,有时半个月才有一封信。
他来信慢,黛黎倒如常去信,七日一封,有时让信使送,有时让飞回的信鹰送。
信里告诉他小辈订婚的事,和他说渔阳的金秋,也说自己即将南下。
黛黎前往长安那一路也在传信,她得知他领军成功拿下天门关,一路长驱直入,连破数城;也知晓他设局斩了某个来偷袭的荆州敌首,和从蛛丝马迹中发觉青莲教和荆州牧刘湛搅在了一起;还知晓两个儿子分别立了什么功。
黛黎抵达长安时,南边的战况愈发激烈,以秦邵宗为首的北地军脚步不停,继续深入,隐隐决出高低。
战局的推进带来了不少连锁反应,具体表现为,太尉府每日都能收到好几箩筐的拜帖,欲登门拜访者多如过江之鲫;长安某家举办什么盛宴,总少不了给黛黎派请帖。
她人到不到另说,但一定会请。
那些纷纷扬扬如雪花的拜帖黛黎接的极少,宴会也仅去过两三回,参与不多。望族见请不到她人,干脆改道送礼。
人请不到,礼总要到的。
金银珠宝,稀世珍玩总该喜欢了吧!
以如今的战况,北地势力很可能再一步坐大,待她男人凯旋,说不准得改换乾坤。如今多给他夫人送礼,让她到时吹吹枕头风也好。
算盘打得很响,响到黛黎耳边去了,被她直接拒收。
她对珍贵摆件没兴趣,首饰倒很喜欢,但君侯府多的是,黛黎房中妆匣里摆的,哪件不是价值连城。至于其他,再稀奇也稀奇不过现代的高科技。
因此黛黎完全心如止水。
日子就这么繁花似锦又平淡地过着,转眼严冬已逝,进入寒意料峭的初春。
黛黎捧着热茶,蜷在雪白的狐裘大氅里,思绪飘散。算算时间,离秦长庚出征已半年有余,当初他说最短半载,最快一年半,如今半年已过,也不知那边战况如何。
他上次来信还是一个多月前,这回间隔得比以前都久。嗳,古时的通信真不方便,要是有手机该多好……
手中的热茶不知不觉失了温度,黛黎放下杯盏,拿过旁边架在小炭炉上的茶壶欲给自己斟茶。
但倒水时她走神了,壶口没对准茶杯,滚烫的茶水倒在案上,又迅速沿着案面刮下来。
黛黎坐于案旁,直至案上开水从上刮到她腿上,她才打了个激烈猛地丢开茶壶忙往后退。
“夫人!”念夏去了庖厨一趟,归时恰见这一幕,惊得脸色大变,“奴去喊府医过来。”
黛黎止住她,“衣裳穿得厚,没怎么烫到。”
“您快快将湿换衣服换了。”念夏匆匆入内给她找衣服,不住抱怨道:“碧珀呢,她怎不在您身侧伺候?”
“人有三急很寻常,她如厕去了,再说这也是我自己不小心。”黛黎把氅衣脱下,又将湿掉的衣裙一一褪去。看着自己微微泛红的大腿,她伸手碰了碰。
有点疼,但还可以忍受。
看着自己通红的皮肤,黛黎一颗心跳得厉害,不知为何,她莫名心慌得紧。
“奴去给您拿些药膏回来。”念夏见她不愿见府医,只好道。
这回黛黎没有拒绝。
半晌以后,碧珀兴奋地跑回来,“夫人,太尉来信了!”
黛黎一怔,随即大喜不已。她来到长安后,南边的信件少了很多,算上今日这一回的,也就收过秦邵宗两次信件。
顾不上等念夏回来,她直接去大厅。
风尘仆仆的信使见到黛黎,先拱手问安,再从怀里翻出一个带火漆的信封,“主母,君侯说军中一切妥当,让您切勿担忧,信件请您查收。”
黛黎见他眼下青影厚重,面色疲倦,便喊来府卫领他去休息。待信使离开,她也没拿信件回正院再看,而是直接在大厅将之拆开。
信的分量和过往信使送来的相去不远,不过展开后,黛黎发觉不对劲。
秦邵宗的字很好认,铁画银钩,力透纸背,那股嚣张劲和他本人如出一辙。然而她手中信件的字迹却要内敛很多,字迹一笔一划敛着锋芒,分明是儿子秦宴州的亲笔。
以前州州也会给她写信,但他自己的和他代笔祈年所书的,合计最多只占三成,剩下七成都属于秦长庚。有时候那当父亲的甚至要吃独食,完全不给儿子腾地方。
而如今,纸上根本没有秦长庚的笔迹。
黛黎将儿子信上那句“父亲近日事务繁多,故由儿子代笔”看了两遍,眉头越皱越紧。
代笔?
这是先前从未有过的事。
联想到信使所言,黛黎到底没忍住让人将刚领去休息的信使又带回来。
“主母,您有何吩咐?”信使低着头。
黛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君侯在战场上出事了,是也不是?”
这是疑问句,但却没多少疑惑的语气。
信使下意识抬头,面色剧变,“主母……”
黛黎瞧他这模样,哪还有不明白的。她瞬间如坠冰窖,分明初春已至,但外面的阳光却驱不散寒意,那阵无形的冷风灌入肺里,叫她一路冷到脊骨深处。
“如实道来!”黛黎沉声道。
和秦邵宗在一起久了,连黛黎自己也未发觉,此时她的神情和周身气场和他有三分相似,目有凌凌寒光,不怒而威,甚是威重。
那士卒一惊,竟有一瞬忘了来时的叮嘱,不由道,“君侯在战场上中了一箭……”
黛黎脑子嗡地震了下,脸上血色退尽。若非身后的碧珀适时扶着她,怕是要站不稳。
第一句说完,士卒就知晓不好了。但覆水难收,他只得赶紧道:“君侯身着明光铠,敌方已知晓它的厉害,因此那一箭本就不是往要害去的。”
黛黎咬了咬唇,用疼痛驱散头晕目眩,“君侯现在如何?”
士卒竟摇头说具体不知,只是道,“自君侯中箭后,他从未出过军帐,不过丁先生说伤情无大碍,但要静养。”
黛黎又问了其他,譬如秦邵宗负伤以后的前线战况,和军中各高层武将的反应,以及丁先生进出主帐的频率等。
最主要的事都没藏住,后续黛黎问的,信使知无不言。
于是黛黎便知晓,让秦邵宗负伤的那一役,最终北地军大捷,以乔望飞为代表的一众武将在破城后各司其职。
而军医丁连溪除开最初,后面没一直待在主帐中,他后续出入的时间也很规律,早中晚各一回,每回半个时辰。
黛黎拧眉沉思。
信使忽地想起什么,“我来之前,君侯嘱咐我向您讨些信件,让我一并带回去。”
黛黎:“你见到他了?”
信使摇头说没有,只答是传话。
黛黎:“一路奔波辛苦了,你且先去休息。”
她慢慢走回主院,回去后把信重新铺开,又仔细看一遍。信中完全没提及秦长庚负伤的事,只是聊家常一样说了或大或小的胜利之后的种种。
黛黎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案几。
目前看来军心还稳得住,丁先生也未如同陪护命悬一线的伤患一般日夜不歇地守着他。
这么看,他的伤情不算重。
理智上,黛黎知晓他多半不是危在旦夕,毕竟明光铠的防护能力又不是纸糊的,它绝对不负盛唐铠甲之首的美名。
但情感上,又有另一道声音不断在她耳旁说话:
若非他朝不保夕,何以秦长庚这般要强的男人一连多日都没出军帐,不在众士卒前露面?
退一步而言,就算负伤一事有可能是个迷惑敌军的幌子,但此事不是只涉及战场吗?为何他连远在长安的她也要一同蒙骗?
所以那肯定不是幌子吧!
他真的出事了……
黛黎坐立难安,脑中一遍遍猜测的同时,一个念头从朦胧的雾中走出,逐渐变得清晰。
她望着日光明媚的窗外,看着那些慢慢盛开的、柔弱又美丽的花骨朵,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鲜花应该长在安宁之地,如此方能开得更娇艳。
而她,从来都不是什么鲜花。
“碧珀,帮我简单收拾行囊。念夏,你去请金先生来一趟,就说我要改一改给大军运送补给的人选。”——
作者有话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黛黛在给老秦回箭头∩_∩
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没错,正文准备完结!主线写完就收拾收拾拉个完结啦[眼镜],后面是一些日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