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错觉, 莽莽大火中,她听到有人拼命在喊皎皎、皎皎,嘶喊在烈焰里不断冲天, 后来这声音离她越来越远。
温画缇藏在麻袋内,被人扛在肩飞奔。
飞墙走壁之际,她听到长岁压低的声音, “二娘子, 咱们已经逃出来了!先去客栈吧,属下已经安排好了。”
火光逃乱的人声消弭殆尽,证实她真的逃远了。长岁的功夫很好, 扛她跑得飞快。
温画缇此刻仍不可置信, 他们竟然真逃出来了!一切都如此顺利,简直像做梦!
麻袋里迟迟没有回答。长岁忽地放慢脚步, 不确切问:“娘子还好吗?”
咳她此刻的确有些头晕。
卫遥之前扛她扛了好几回,简直让她对扛人产生阴影。不过既然要逃,她的忍耐能力明显高了很多。
她激动道:“没事,我没事!咱们快走, 别让人追上了!”
等到了客栈, 进入早已包下的厢房,她晕乎乎的被长岁从麻袋放出。
温画缇缓了缓, 扯扯坚硬的麻袋,幽怨道:“这里面好闷, 待得人难受。咱们逃就逃吧,为何要用麻袋来装?”
“娘子受苦了。”
长岁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这些都是程大人的主意。程大人说, 娘子突然不见,姓卫的会怀疑娘子出逃, 自然而然想到属下。可若有人在大火中看见娘子是被劫走的,这可难找了,姓卫的就得从自己仇家入手。”
“他真会相信我被劫走吗?”
“会的娘子。”
长岁肯定,“为保万无一失,今晚来隐月楼的酒客中,正有几个世家子与姓卫的有仇,这些人是程大人引去的。如今许多人都知晓娘子的父亲被姓卫的救下,他对娘子势在必得。那么仇恨他的人趁火灾掳走娘子,这也不奇怪吧?”
长岁又道:“娘子不必担忧,现在城门已经下锁,只能先在客栈住一晚。明日清早我们立马出城,等出了京城,偌大的州郡,姓卫的再想抓人可难比登天!”
温画缇重重的点头,重燃信心。
她正要开始展望将来,突然又想起一件要紧事,“我的家人都不见了,卫遥不会起疑吗?”
长岁嘿嘿一笑:“娘子安心,这件事还是程大人办的,娘子也知道程大人办事一向警惕。”
长岁并没有详尽说,想来他也不知道程珞如何操办这件事。但长岁只坚定要她相信程珞,程珞定能办好。
温画缇不免失笑,万分感激。程珞与她夫君不愧为十年同窗兼知己,到底交情匪浅,即便好友已经离世,却仍在尽力照拂她。
思及此,她的耳边突然又出现另种声音。
是书房那天,她听到的。
卫遥很斩钉截铁地说,肯定不止如此,程珞对她必定还有某种情,不然尤如蔚不会如此恨她。
温画缇想了想,又迅速把这道声音排出脑后。
——不可能,应该不至于。
尤如蔚恨她,明显是为了卫遥。尤如蔚虽然是程珞的妻子,却在年少时爱慕过卫遥。为了卫遥,尤如蔚才非常讨厌忌恨她。
而程珞,是她认识范桢之后,才认识程珞的。程珞一开始就对她友善,很照顾,她也把程珞当兄长看待。程珞对她,应该不至于有那种心思吧卫遥那厮纯粹是自己不堪,把旁人也往不堪的想。
一觉过去,很快翌日清早。
温画缇和长岁乔装,坐着马车来到南城门。
汴京东南西北四大城门,属南城门排队通行的人最多,因为每天都有几十支从南方来的商队。
“娘子,今日城门的守卫,好像比以前多了不少”
车窗边,长岁扒拉缝隙,打探情况,“每个关卡,都新增重兵把守,光有通关符牒还不够,照身帖需一份一份看过去。”
她和长岁本要混在出城的百姓中。
温画缇凑在车窗边,忽然瞥见不远处乌泱泱围着人。
那块好像是布告栏,她侧了侧耳朵,正好听见有个嗓门大的人在给大家念布告文书。“昨夜隐月楼大火,卫府女眷遭歹人劫掳,下落不明,是乃增强城固清查”
“欸,这还有画像呢。莫非就是画像中的小娘子?”
“瞧着甚年轻,也不知是卫家什么人?不是说卫氏满门战死,几个儿妇也都改嫁,只留下寡母和长房嫡孙么?那这位女眷是?”
“这女眷又不是老太君,当然只能是卫将军的人了!我小舅在何大官人家当差,与卫氏有亲,听说卫将军前不久才带个年轻小娘子回家,被掳走的许就是她!”
“年轻小娘子?”有八卦者好奇,“什么小娘子呀?哪个官人家的千金?可是卫氏要迎娶的?”
此话一出,立刻被人反驳。
“哎呀,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是哪家千金!若真是千金,必然是贵中之贵,要以礼相待,卫将军哪能就这样带回家?也就是外头有些姿色的女子,被他看中了,带回去服侍”
队伍还没排到关口,光这些话就让人听了个遍。到最后几个妇人越说越离谱,连长岁这块木头都沉了脸,“有些话实在不堪入耳,娘子不必听进去。”
温画缇点点头。
这些虽是谣传,但她听来,部分还真是实理——她的确不是哪家千金,不是贵中之贵,所以卫遥也没有以礼相待。他就是看她孤身无依,才把她强行困在卫府。倘若她有点势,多少能让人顾忌,是不是就不会被这样对待了?
可真是个王八!
温画缇想起他,又有些生气。
不过好在,她现在已经逃了,往后的日子她可以随心所欲。
出城门的队伍排得极慢,拢共三条,半晌也没往前挪多少。
温画缇头戴幕篱,忍不住掀窗往前张望,还是乌泱泱的长队。
她叹了口气,心急如焚,“怎么如此慢,还没排到啊。”
烈日炎炎,旁边队伍的壮汉也搭话。
“可不是么,以前从没有这样的事!以前查符牒就好了,没疑问马上放行。今儿不行,还得查照身帖,对比画像一个个看。”
说到这儿,壮汉更无语了。
他指着头顶的太阳,与温画缇抱怨道,“你说这么大的日头,就因为俺没带照身帖,那些官爷又让俺回去取了趟,什么世道啊!还有个更可笑的,俺早上排到城门,那几个官爷竟然拿小娘子的画像跟俺比对!俺一大老爷们,五大三粗,跟小娘子有甚么沾边的!他们莫不是没长眼睛,连这儿都要查!”
说到这儿,温画缇心头一跳。
她和长岁的照身帖都是假的,若这些官兵比照户籍一份份对,也不知会不会察觉?
温画缇继续向壮汉打听,“别的城门也这样吗?”
“也这样。”
壮汉擦汗,“你是不晓得,昨儿有家酒楼着火,夜里巡城的官兵就变多了!昨天不花朝节嘛,还好俺傍晚就把一车牡丹卖完,不然夜里卖不出去,早上又送不出城,俺可就要血本无归了,什么世道嘛这!”
温画缇听见他是卖牡丹的,颇为惊讶,有种遇知音的兴奋。
又看向壮汉空空的一车,不免奇道:“你这一车牡丹竟都卖完了?这年头牡丹又时兴起来了?”
“哎呀,哪门时兴啊!不过是俺走运,又遇到个有钱主顾买走一整车!”
壮汉说到这儿,哈哈大笑,连对大热天排队的气都消去一半。
“俺有些事也是走运的,年年都能碰上出手阔绰的主顾,一买就买整车牡丹,给的银钱还是旁人好几成!俺卖这一车牡丹,一年吃穿就不用愁了!就不晓得明年还会不会遇上这些主顾。”
一车的牡丹
温画缇陷入寻思,此人碰上的,会不会是她夫君和卫遥?
眼看着他们的马车快至关口。突然车窗边追来一人,此人长岁认得,正是程珞派来与他交接的。
此人赶过来,累的满头大汗。附在车窗,极小声同他们说道,“现在别出城门,很危险!今早城门的守将就换人了,军中柳司马,娘子可认得?此人是卫氏麾下,也见过你!”
“娘子的画像,卫将军让人连夜描了,那些官兵人手一份,就逮着把人抓出来!咱们符牒虽为真,但照身帖是造假的,过不了还算小事,若是被怀疑”
“那怎么办?”
“先别出城门了,躲在城里避避风头,不过客栈也不宜在住。昨儿夜里,城里的客栈就开始陆续被查。”
这事温画缇是知道的,昨天半夜,她就听到风声,特意赶在官兵查来前,和长岁赶到南城门。
如今客栈是不能住了,爹爹不在,家里的老宅也不能回去。
温画缇正思虑容身之所,那人便道,“娘子勿担忧,我家主子说,娘子可先待在程府避一阵。等风头过去,主子再送娘子离京!”
这话长岁也认同,除了程家,他们的确找不到更好的去处。
马车往程府而赶。
到了程家,马车从角门而进。那人引着温画缇与长岁,先和程珞碰面。
程珞移动书房的机关,墙面出现一间密室。
温画缇和长岁跟他身后,进入。
这间密室很黑,程珞将石壁的灯一盏盏点燃。
很快她看见,密室的墙面不仅有整架女人的衣裳,还有整架男人的,皆是崭新,素未穿过。
温画缇打量了下,有几套是宫里娘娘穿的、宫女穿的、太监穿的,甚至连皇帝的龙袍都有。
她一时愣怔住。
除此之外,密室还有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
有兽骨面具、抽了血肉的蛇皮套、羊骨、绣花架、西域石器温画缇再定睛一看,还有人人皮?
比起她的震惊,长岁要平静一些。他毕竟是块木头,脸上永远没太多神情。
程珞一边走,与她淡笑解释道,“这些人皮也不是真人皮,易容用的。我与子稷兄,说白了也算圣上的近侍。除了掌管宫廷宿卫军,也需替圣上料理些麻烦事。这些事,不是简单杀人就够了。”
温画缇大约理解,她忍不住转头问长岁,“我夫君也有一间这样的密室吗?”
“或许没有吧,没听郎君提过。也可能真有,只是郎君没让旁人知道。”
说到这,长岁沉默了下,“像程大人这样的密室,郎君有没有属下不知晓。但郎君好像有一间,专门存钱的密室”
范桢在那密室中,用五年存了十万两。后来在他身死之际,将这十万两都送予她。
她的心感觉被什么东西抽了下,微麻的疼。程珞倒盏茶递给她,“润润喉咙。”
程珞道:“你逃走之后,卫行止那边抓得紧。他声称女眷被歹人掳走,圣上重视此事,城里各处都在清查。这几日还不宜出城,你先在我这儿待着,等风头过去,长岁再来接你出城。”
程珞说完,便按着她在铜镜前坐下。他拿来几块人皮,在她脸上不停比对。
最后选择其中一块,有配合着黛墨、胭脂、膏药为她易容。
程珞画完脸,一炷香之后,温画缇震惊看着镜中的人,显然不是自己!
她的面貌已经全然改变。
她不可置信,兴奋捧着自己的脸左看右看。
比起她原汁原味的脸,程珞画得这张要妩媚锋锐很多。
她原来那双大眼睛已经不见了,被程珞三两笔变成丹凤眼,以及颧骨也更明显。
温画缇盯着镜中陌生的脸,不免感慨,程珞这手艺也太好了吧!她太喜欢这张新脸了,看着就不好惹,有杀气!
天哪,这张脸就算换她亲爹来,她活生生站在面前,爹爹也绝对认不出。她就不信卫遥还能找到!
长岁对这张新脸也很满意,“既然如此,那娘子先在程府待几日。这阵子姓卫的会来查属下,只要他在属下身边查不到娘子,就只能转移目标。”
“好。”
长岁再一对程珞躬身拱手:“属下替我家郎君,谢程大人照料娘子!”
程珞笑道:“无妨,我与子稷多少年的交情,何必言谢?既然是他临终所言,我必全力办好。若他真想谢我,下辈子就多给我送几壶千金酒。”
风口浪尖上,长岁为了不引人注意,是扮作小厮从角门离开的。
长岁走之后,程珞递给她一套衣裳,是家里丫鬟的样式。
“缇娘你先穿这个,你便装作是我书房伺候的丫鬟。我会嘱咐管事,托他照看一二。”
温画缇忙点头。
出来密室,程珞引她坐在书房窗边的小榻上。
他看着她好奇,时不时摆弄衣角的模样,神情微微恍惚。就好像多年前的清早,晨曦入窗,她也坐在这里,与他言笑晏晏。
程珞很快收回神,
“我这几日得随侍圣上身边,不常在书房。你安心在我这儿待着,勿怕,饭菜我让管事的送来。”
“我书房无贵重之物,若是无趣了,这些书你尽可拿去看,或者也可以找几个丫头一块打叶子牌,下棋”
说到此处,程珞忽地顿了下,“下棋,丫头们或许不会。也可以等我晚上回府,来陪你下”
程珞待她实在太好,温画缇刚要表达感激,听到后面半句,突然吓了跳。
陪、陪她下棋?这是不是有点过于照看了?
虽然以前,范桢就常和他烹茶下棋。两人若是得空,还能下一整天。但,她也不是范桢啊
温画缇忙摇手拒绝。“没事,不用了!程大人忙公事,下朝以后便歇息去吧,不用再来陪我。”
程珞并未说什么,只点点头。
“缇娘,你安心住下,我定会全力照料你,直到送你去洛阳。”
她与程珞,少说也认识了六年多。
对于程珞的为人,她自然是信得过。只不过有些情,的确让人存疑。
程珞还需进宫办事,只能先行离开。
于是,温画缇又开启了无聊的一天。
不过对比卫府,程府倒没那么无聊。
卫氏只剩下一房,虽然府邸大,却显得人少冷清。程氏是大族,几房兄弟虽分去别院,但总归住在一块,府里仆婢众多。
清早,温画缇跟着管事,在程府上下逛了一圈。
逛到尤如蔚的院落时,她稍稍出神。
以前和尤如蔚同在学堂时,就很羡慕她。尤如蔚家世好,父亲是二品柱国公,学堂的世家女巴结还来不及。
而她,其实她远不够格进入应天书院读书的。
她爹为了送她进学堂,没少花银子走门路。因为爹爹官阶太低,即便她进了学堂,也还是被那些贵女们瞧不起。
她也知道,自己无权无势,没有办法为她们提供“利”,她们自然就不愿浪费功夫,与她交往。人情世故总是如此,好在她懂事早,没有为此钻牛角尖。
起初只是没人与她说话。到后来,他们看她真的无人撑腰。偶尔他们学累了,学乏了,就需要一两个能“解乏”、随意玩弄,还只能默默咽气不敢追究的人。
在学院被人欺负并不好受,因此她才想努力地往上爬,嫁入高门。
“小莺、小莺。”
管事低唤,“咱们该去别处看了。”
小莺是程珞给她取的假名,在程家她便是这个名。
这名字还是程珞想了一会儿才拟出来的。
虽然她也不知道,程珞为何会拟这个名。
一天很快过去,晚上程珞回来,给她带来外头的消息。
“京城的官兵还在搜人,昨夜凡是去过隐月楼的人,都在一家家的查。卫府我也让人暗中盯梢,卫行止整日都没回去过,应该还在外面找人。”
“那他会找到我们这儿吗?”
程珞叹了口气,“很大可能会。我找人打听过了,他底下的人搜查真是怪,火急火燎,跟抄家似的,连瓦顶都没放过。更甚者,还把人家里藏了几十年的钱给找出来。”
她听着,心头忍不住担忧。
完了,这下更不能让卫狗再碰见她!
他大肆搜罗,早就火冒三丈了,要是得知她没被歹人掳走,而是骗了他故意跑,指不定要怎么弄死她。
卫遥打人一向很狠,她仍记得当年他和几个世家子打架,不要命一样,打得对方鼻青脸肿。
这趟他还是打了五年仗回来,戾气肯定更大。她要是再落到卫遥手里,真就没好下场,扒了她的皮也不为过
温画缇想得瑟瑟发抖,又忍不住问程珞,“可你毕竟是官家跟前的红人,为官家做事,他连程府都敢搜吗?”
程珞苦笑了下,“他未必不敢。你看他今日是如何搜城的,官家都依了他。如今朝堂上想要攀附他的人趋之若鹜,为他站出来说话的也不少。明明是隐月楼被烧,损失不少银两,长岁早前就暗中赔了,竟还有人指责隐月楼就不该修建的那么高,你说荒唐不荒唐?”
温画缇:
她愧疚道:“若他找到程家,我岂不连累了你你在官家跟前,要如何交待?”
程珞只说无妨,“我易容的手法天底下屈指可数,他未必就能认出你。别怕,他找不到的。若真到了那天,官家跟前我也自有说辞脱罪。”
温画缇点点头,再度向程珞表达感激。
夜深了。
程珞的书房正巧置了张睡榻,她便在榻上安歇。
温画缇闭眸,她做了个梦。
梦见她在程家为了躲避卫遥,不惜藏身水池,却还是被他的士兵从池里捞起。
他怒不可遏地把她带回去,关进地窖,剥去她的衣裳,手脚都上了铁锁。他将她按倒在冰凉坚硬的石床上,不顾她的挣扎,扑上来肆意妄为然后她就,再也逃不出来了
她惊恐大喊,猛地从梦中惊醒。
夜到三更,天凉如水。
温画缇赤足下榻,倒了口热茶给自己喝。
还好、还好,再不堪也只是梦。
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长岁也帮她把温家安排好,离她和家人远走高飞,在洛阳安居的日子就剩一步之遥,她一定不能再被抓回去!
在程家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经三天过去。
夜晚时分,程珞在书房看案牍。
庭院大门紧闭。
院西角的篱笆边,温画缇还在跟一个叫青芒的小丫头,看鼢鼠刨土洞。
这只鼢鼠跳洞时没站稳,一不小心四脚朝天。
没见过如此笨拙的小鼠,温画缇正被逗得乐不开支,忽然有个人匆匆跑到书房门外,禀告道:“郎君,卫将军深夜造访了!人就在门外!”
第27章 哑女
程珞闻声走出房门。
他先与篱笆边的温画缇对视一眼, 便与随从说道,“这么晚了,要造访什么?你去告诉他, 我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让他明日再来,亦或是,我亲自登门见他, 再行赔罪。”
随从:“可是郎君, 卫将军声称,他今晚一定要见到您,否则否则休怪他唐突硬闯”
程珞默了默, 有些头大。
他朝温画缇打了手势, 让她且安心。“算了,请卫将军进书房吧。”
温画缇无奈地叹了又叹, 最后蹲下身,继续和青芒一起看鼢鼠刨土洞。
嘎吱一声,院门被推开。她听到了一阵矫健平稳的脚步声。
比起她无奈与心死,青芒则好奇多了, 目光越过她, 时不时看向迈进庭院的那人。
夜色相隔,只见他青袍猎动, 步履生风,清辉月色下, 踏着满地霜白大步而入。只是在经过篱笆边时,他清寒锋利的眸光忽然朝她们望来一眼。
有那么一刹那, 温画缇感觉如芒在背。但很快, 随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书房尽头,这种不安的感觉又消散了。
良久, 她才松下一口气。
温画缇抚抚胸口——这厮,给人的压迫感也太强了吧!
不过,既然卫遥过来了那她是不是可以先离开这儿?
没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也不看鼢鼠刨洞了。
温画缇拍拍手心的土,刚站起身,突然注意到庭院门口有两个守卫!
她再踱近两步,又注意到,这二人她分明认识!不就是卫遥身边的两个随侍吗?!天哪,在卫府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也一定认得她!
她紧张的手脚都在抖,急忙转过身,下意识就想往回跑。
突然又想起——她的脸是易容过的,妩媚又有锋芒,与从前根本不搭边,未必就能认出!
哎呀,跑什么,有什么可跑的,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简直要骂死她的榆木脑袋了!她完全可以装作陌路人,大喇喇走出院子嘛。
温画缇对自己鄙夷,默默翻个白眼。
要出门时,正巧也有个丫鬟来为程珞送汤。
这丫鬟还没踏进院门,便被那俩守卫拦下。“我们将军有令,闲杂人等暂不得入内,也不得出去。”
“你们将军有令?”
丫鬟不屑地嗤笑,“让开!我可是尤二娘子身边的人,你们知道尤二娘子是谁吗!娘子遣我来送汤,你们都敢拦?况且这里是程府,又不是你们卫家,你们搁这儿摆什么门神”
丫鬟话未尽,突然看见守卫拔出刀,寒光凛凛。
她倏地冷哼,跺跺脚,转头离去。
温画缇沉默看着:这么硬气都进不来,看来我好像也走不了。
她又回去蹲着,继续看鼢鼠刨洞
真是无聊又紧张。
屋里的人说了什么,她并不能听见。温画缇只好在外面默默待着,等待卫遥离开。
一盏茶还没过去,又有家丁过来,跟她们吩咐道,“你俩快去隔壁庖房弄些酒菜来,郎君要摆酒请客。”
摆酒请客?温画缇愣了愣,不是搜人来的,怎么就要摆酒了?
由于卫遥的守卫挡在大门口,院子不让进人,于是只剩下她和青芒两个小丫鬟。
她二人只好被支去庖房打下手。
青芒边弄下酒小食,边叹道,“方才找咱们郎君的那人,就是卫大将军吧?风一样飘了过去,看着真是器宇轩昂,俊气不凡,跟话本子的天将似的。”
温画缇附和,“对、对。”
青芒说:“我听说他家有个通房逃了。也不知什么通房,这么不长眼睛,跟在卫将军身边还能逃。”???
温画缇无语,谁不长眼睛了?!凭什么说她不长眼睛!
“你也没跟过他啊,咋就知道他好了?万一,”温画缇顿了顿,“万一他会打人呢?”
青芒停下手头的活儿,警惕看了看四周,小声道:“这我倒没听说。他还打过他的通房啊?”
欸一溜烟说得太顺口。温画缇想了想
好像,也没有。
“你那应该是道听途说吧?”
青芒拉住她,又道:“依我看,卫将军也不像会打女人的人。曾经在北疆的军中,他就不允许部下劫掳胡地的女人,除非是她们日子贫苦,自愿献身换取钱财的。
他不是打了胜战么,这回押送北疆俘虏公主还朝时,据说他也没碰过。啧啧,那乌日娜公主可是胡地出了名的美人,本来就是阶下囚,送来咱们大周也只能给人做妾。以前也有这样的事,押送异族的女人,就没有不沾染的首将,卫大将军倒是难得”
对于所有夸赞卫遥的言语,温画缇只能当做放狗屁——毕竟传谣都能传出她是通房,别的未免就不是谣言?
青芒把他说的像正人君子,她现在细想了想,也没想到他和正人君子哪里沾边了?他要是个正人君子,当初就不会骗她上榻。
酒食很快做好了。因为院子里暂时没有人声,只能由她和青芒送过去。
路上,青芒面露羞怯,与她小声商量道:“小莺姐姐,一会儿你给咱们郎君斟酒,我去给卫将军斟,好不好?”
温画缇立马答应了。
求之不得,这当然可以!傻子才拒绝!
书房的外间摆了两张小案,另置怡情的石斛兰。
程珞坐于上首,卫遥则在左侧方。温画缇端酒菜进屋的时候,二人还在闲聊。
卫遥盯着手中茶盏,与程珞说道:“卫某一向认为,程大人是聪明人。既是聪明人,那便知道自己有所失也必有所得。程官人想要之物,也许没那么好得,走许多远路不如择条捷径。而捷径,卫某能助之一臂。只要程大人能把我的还给我。”
程珞笑道:“多谢行止好意。不过我想什么,倒是我自己也不懂。我知你这两日寻人心切,所以我也让部下在帮你找。”
说罢,程珞看了眼进屋的两人。“酒菜上来了,咱们边吃边说。”
程珞勾勾手,温画缇端着食案朝他过去。
程珞的易容术当真一绝,进屋之前,温画缇又照过镜子。
这的确是连她自己都认不出的脸!不同于她的原脸,镜中的人脸更长些,有女子的妩媚与人情精通。
即便给自己定心过,温画缇还是略有紧张。她低头走到程珞身边斟酒,而青芒也像约定的那样,走向卫遥。
温画缇斟完酒,垂着手站到一旁。等青芒也斟完,两人就可以一同出去了。
可事不如愿。
青芒从上场,就太过激动。尤其走到卫遥身边时,忽然闻到沁鼻的松香。她忍不住,拿余光偷瞄身旁的人。一时呆愣,果然如传闻中好看。
其实早年卫遥在汴京的名声,远没有那样好。人人都说他空长一张好脸,实则不学无术,整日堕落,没有他卫家半点风骨。他爹他娘、他家祖上的一世英名都将毁于他。
直到他后来上了战场,从最底下的兵卒做起,靠着自己一双手,一副血肉身躯,所向披靡平定战乱,才为自己博得美名。
青芒望着身旁的脸,还沉浸在崇拜中
结果一个不慎,倒过头了,酒溢出杯盏,竟洒在卫遥袖口。
褐色的酒渍,卫遥蹙了眉。青芒惊慌失措地跪下,“郎君赎罪!奴奴不是有意的!”
温画缇迫切离开的心又死了
唉,这丫头怎么回事,关键时候掉链子!
“算了,你下去吧。”
卫遥懒得追究,只挥挥手。
青芒忙道谢,温画缇也感动了,急忙要和她一块走。突然被人从背后叫住,“等下,你留着,都走了谁来斟酒?”
点她名的人正是卫遥。
温画缇回头看了眼程珞,虽然他没说什么,却对她笑了笑,似是叫她安心。
于是,她只好尴尬地走过去了。
她走到卫遥身边。
温画缇端起酒盏,为他倒酒,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脸上。不一会儿,又盯着她的手背。
她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这厮透过气息认出人!
斟完酒,好在一切有条不紊,无甚差错。
正当她准备退到一旁,继续默不作声。
卫遥忽然开了口,“你这手,不像做过粗活。”
她的心骤然提起。
好在程珞连忙帮着解释,“小莺是我奶娘的闺女,打小家里疼爱的紧,没让做过活儿。如今奶娘求份恩典,才送来我这里伺候的。”
卫遥抬眼看向她:“是吗?”
温画缇忙点头。
他啜了口酒,又道:“你怎么不说话,哑巴吗?”
温画缇愣住。
真是想哭爹喊娘!她哪敢说话啊!程珞只给她易容,又没改变她的嗓子,她怎么说话?!一说话不久露馅了么!
她求助的看向程珞。
程珞不慌不忙,解释,“不错,小莺的确是个哑女,生来便不会说话。”
卫遥不做声,盯看她半晌。
直到温画缇都被看毛了,他倏尔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哑女啊,真是个可怜人。”
温画缇身子发僵。忽如狂风吹野的草,凌乱不已。
第28章 藏娇
他摸她头了摸她头了竟然摸她头了是认出她了么?温画缇心狂跳, 他的目光却更含柔和,而后轻轻移开,又啜了一口酒。
“小莺, 你先出去吧,我与卫将军有话要说。”
好在程珞及时救场,温画缇忙颔首。为了不显慌乱露出马脚, 她微微低头行礼, 端着空食案镇定离开。
出来书房,温画缇躲进疱房。
凳子上坐了个人,是青芒, 正郁郁寡欢地发呆。听到动静, 青芒回头看她,“欸, 你怎么出来了?你不在里面伺候主子吗?”
“郎君让我先出来了。”
竹篮的菜叶被青芒折得杂乱,她注意到青芒脸上的低落,“怎么了,你为何不高兴啊?”
青芒垂头道:“那位将军果真俊俏, 我好不容易见到他, 却连酒都没端好。我本还想在他跟前多露露脸,听说他对女子的要求不高, 他那通房也就是个清秀美人,万一他能瞧上我”
“”
温画缇还以为什么大事, 原来单只为了这个
不过这句“也就是个清秀美人”她努力回忆着自己的原脸,明明很好看啊, 怎么就“也就是”了?!?!到底谁传的!听起来让人如此不舒心!
温画缇咳了声, 尝试安慰,“没事呀, 你不用太难过。跟着卫将军未必好,说不定还有飞来横祸。你看那个通房不就没了吗?什么荣华富贵,都没有命重要嘛。”
青芒似还真被她宽慰到了,眸光逐渐恢复神采。“也是,小莺姐姐你说得有理。”
说完这个,青芒又好奇地看向她,“小莺姐姐,你到底什么来路呀?为何郎君会常常照顾你。有时候郎君看你的眼神,也很不一般。”
温画缇忽然怔住。
青芒这句还真问到了点上,她也很疑惑程珞。每晚回府,程珞都会来看她,还常常为她带些外头的糕点。
但程珞又待她一直很规矩,从未动手动脚过。温画缇问,“怎么个不一般呢?”
青芒隐晦地朝她一望。拍拍胸脯,了然笑道:“我觉得郎君待你一定有情!他看你的眼神,就像我姐夫看我姐姐的眼神!你看,你又是管事的亲戚,郎君没准会让你做妾呢,小莺姐姐,你要飞上枝头啦!”
温画缇扶额,一个头两个大。
做妾?青芒这丫头可真是异想天开。且不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就算是,尤二娘子也不是吃素的,单看程珞这么多年,没有一个通房妾室,便知道尤二娘子的手段了!
两人聊着天,夜色已深,青芒有些饿了,开始燃起火灶烧菜。
满疱房都是烟味,里面又热,呛得温画缇难受。她走出屋子,用力吸了两口气,瞥见书房还亮着灯,想必卫遥还未离去。
她实在不愿再待着,刚想尝试离开,又被庭院门前的守卫拦下。
温画缇没有办法,只得返身,走回偏僻的游廊底下。
满天的星光,预示着明朝将是个大晴天。
温画缇仰望无边夜色,直到远方飞檐的一角,忽然身旁传来清澈的低嗓。“此时不合人间有,尽入嵩山静夜看。赵君举的诗很不错,你也在看这座山吗?”
熟悉的嗓音烧到耳畔,温画缇僵住,回眸果然是他。
两人离得很近,她下意识后退。没想到这厮得寸进尺,突然步步紧逼。直到逼至柱子边,他身形高大,挡去了整片月光。
温画缇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察觉他话中含笑,“我看你长的有几分姿色,做事也稳妥,不如跟了我如何?你跟了我,肯定比跟程大人好。他有妻,他妻子尤氏,你知道吧?那可是个狠角色,必定容不下你。”
她摇摇头。
卫遥叹了口气,突然摸向她的脸,“还真是个哑巴。”
迷惘的夜色,她的胸口麻乱而跳。卫遥离得她太近了,近到咫尺,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熟悉又滚烫的呼吸。她想推开他,却被他握住手腕。
她大惊,却不敢出声。他突然低头,一个吻落在了她耳后,小声说道,“你长得,和我故人有几分相似。可惜她不懂事跑了,不如你跟了我,我给你十万两银子。有了你,我也不再去找她了,如何?”
温画缇拼命摇头,这人却还想再低头。紧急之下,她的手掌突然甩出,竟直直落在他脸上。
卫遥打偏了脸,抬眼看她,倏尔笑了笑,“脾气还挺大,她脾气也跟你一样大。”
她愣住了,也吓得不轻,这是她活了二十一年,生平头遭甩人巴掌尽管这是不经意的,她感觉掌心发麻。
“手疼吗?”
卫遥道。
她沉默的低下头。
卫遥突然牵起她的手心,揉了揉。
温画缇大骇,惊得面无血色,又听他慢慢说道,“你这个哑女,倒真有些血性。十万银子为何不要?跟着我不好么?你待在程府,为奴为婢,受人欺负了怎么办。”
温画缇:
她看着卫遥将她手心轻轻的揉,突然意识到很不对!她想到某个春风旖旎的夜,红绡软帐,他俯在她身上,一边盯她的掌心,边亲她的脸颊,“我们皎皎右手有三颗小痣诶”
她骤然的紧张。可是夜色这么黑,温画缇再一盯,连她都看不见手上的小痣在哪儿,卫遥应该也看不见吧?
卫遥揉完,便放下她的手。他最后朝她淡定一笑,拔步离开长廊,往书房走去。想来他应该是出来解手,经由此处。
这是认出人了吗?
温画缇不安看着他离开的方向,青芒忽然跳出来,诧异不已,“你你你,你竟然打了他?”
温画缇极小声:“他轻薄我,我当然可以打他!”
当然,青芒对他的崇拜已经到了盲目自然只能看见她动手了,却看不见卫遥任何不好的举动。
半个时辰过后,卫遥从书房离去,离开时并没有任何举动,步伐仍旧很快。
随着他离开,门口的守卫也通通撤去。青芒已经犯困了,得程珞示意,终于可以回去歇息。
一起看起来似乎平安无事。
温画缇小声地问程珞,“如今怎么办?他是认出我了吗?”
程珞寻思,“未必,我的易容术天下首屈一指,当年我易容成女人在宫里,也没人认出我。况且他那么拼命找你,若真认出是你,你现在便不会留在我这了。”
的确,程珞说得有理。若卫遥真发现了她,现在就已经捉她回去了,怎么会还留在这儿呢?或许他纯粹是品行不堪,调戏个陌生女子。
程珞道:“缇娘你先去休息吧。只要再待两日就好,要不了多久,等风声小些,我必定送你离京。”
温画缇平时是在书房外间的小榻上睡觉,现在书房内都是酒味,程珞只好给她另挪个地方。
这是程珞书房背后另一间藏书屋,同样置了睡榻。程珞引她进去,道:“你今晚便先歇息在这儿,有事就来前院找我。”
*
心里有烦心事,温画缇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并没有睡着。
她到书桌边坐着,给自己倒了一盏水,结果手肘一个不慎,竟碰掉一只竹筒,竹筒内的画卷随之倾滚出来。
温画缇急忙弯腰去捡,在看见画卷上的人时,她愣了一瞬。
这画得好像是她
不对,温画缇再定睛一看,虽然模样很像,但画上的衣裳,她从来都没有穿过。这些画卷的落笔,右上方都题了“玉则”二字,是程珞的字,还都盖了印章。
看来这些画像,是程珞亲手画的。
她的手抖了抖,难道程珞真的爱慕她多年,才一直画这些?
很快,她又把这个想法否认——应该不至于吧?她和程珞又没相处多久,程珞有何缘由会爱慕她?
温画缇再看着画像的题诗,除了悲伤、念卿,无外乎表达对画中人的爱慕。还有一首,甚至是悼亡诗。
或许这画像上画的,只是一个跟她很像的女子?
翌日清早,温画缇还在梳洗,突然听到尤如蔚在骂。
“娘子,娘子,您不能进去呀!”
“我怎不能进去了!我夫君和一个丫鬟好上,他二人放浪形骸,背着我白日宣淫”
“蔚娘,你慎言!”
程珞呵斥。
“呵,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不会当我是傻子吧!这么多天了,她长什么模样,我倒要进去看看!”
尤如蔚推门推得猝不及防,程珞还未帮她换皮。她想躲已经来不及了,那女人骤然冲了进来,看见她时,睁大了双眼,像是极为不可思议。
接着,尤如蔚突然回头,盯着沉下脸的程珞,冷笑,“好啊!是她,竟然是她!你们背着我有这种苟且?!”
尤如蔚又指向她,质问程珞:“卫行止不是声称她被掳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咱们家!是你掳的?好啊你,你如今竟都把事做到这份上了!”
“她不过是个庶民,今日我非得去趟卫家,把她交出去!”
尤如蔚突然走进一步,盯着温画缇冷笑,“敢背着他跑了,又让他找了这么多天,你就看卫遥会不会杀了你!”
第29章 山贼
尤如蔚火冒三丈, 转身就要去通风报信,却被程珞出手拦截。
他沉着脸看尤氏:“你敢把人交出去,我就休妻!”
尤氏尚还怀着孕, 小腹微微凸显。听他如此一说,倏而动了胎气。
丫鬟们吓得忙围住,连程珞也不由紧张两分, 急忙掺着人坐到椅上。将语气稍稍放低, “我帮缇娘,乃是履行子稷临终所托,我与她清清白白, 什么都没有。”
“呵。”尤氏瞥了眼温画缇, “清清白白?范桢没死时,我夫君就对你多有照拂, 你要我怎么相信清白?”
尤如蔚一向讨厌她,最主要的缘故还是因为卫遥。反正无论她如何说,尤如蔚都不会相信。温画缇也懒得搭理,“你爱信不信。”
“你!”
尤氏作势要腾起, 立马被程珞拦住。
眼见两人即将吵得不可开交, 程珞没有办法,只好招来丫鬟:“你们先送娘子回去, 好生养胎,没事别让她出去乱转。”
程珞这是要关着她, 不让她出府,也就杜绝她去卫家通风报信的可能。
尤如蔚指着人劈头盖脸就骂, 没骂两句, 被丫鬟架着走了。
尤氏已离开,吵闹也终于消失, 室内很安静,只剩窗外的鸟鸣。程珞与她拱手道,“蔚娘就是这性子,方才冒犯,还望见谅。”
尤如蔚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了。
不过此刻,温画缇还没有心思纠结此事。
她突然看向程珞,“你夫人为何会怀疑你对我别有用心?玉则兄,有一件事,我在心头困惑很久”
“昨晚我在你书房后屋借住时,无意间看到一些画像”
温画缇忙尴尬的笑,“我不是有意去翻你的东西,是它们掉了,我正好捡起来。我想问你,那画上的女子,究竟是谁呢?”
程珞的眸色忽地失去光亮。似乎盯着她,恍惚了好一会儿,死灰的眼眸又渐渐复燃生机。
“缇娘,这事我以后再与你说。”
他飞快的转移话头,“以蔚娘的性情,她不会善罢甘休的。即便我拦着,她也会千方百计把口信送到卫家。京城是不能留了,你快收拾,我立马送你出京。”
“可是现在,城门的看守还很森严。能出得去吗?”
“出不去也得出去了!”程珞凝着脸,“这次你一定要走,我只能帮你赌一把了。”
现在还是清早,若此刻就出城,肯定能赶在尤如蔚报信之前离开的。
程珞说完,就开始帮她收拾包袱,有些行路的干粮,是他一早就备下的。
他又往包袱塞进几件干净衣裳、和一把盘缠。温画缇望着这些,骤然感动,“多谢你,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程珞收拾着东西,停下手,朝她笑了笑:“或许是冥冥中的缘分吧。”
马车就停在后院的角门,程珞为她易了容,送她上马。
临别前,温画缇朝他招手。他点头,最后轻声道:“出城后你要往哪儿走,告诉我的护卫就好。缇娘,一路安顺,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再遇。”
马车跑开了,温画缇躲在车厢里,脑海闪过一个又一个斑驳的疑点。
很明显昨晚那些画像,是程珞故意要她看见的。程珞若不想她看见这些画,在她入住前便会收拾好。
可当她如他所愿的提出疑问时,程珞为何又不告诉她?
他这样做,是不是就为了让她坚信,他一定不会害她?
温画缇忍不住低叹。
他实在是多此一举了,其实她相信他。程珞若想害她,多得是时机。
她还记得当年她要嫁给范桢,许多人不看好,都觉得她家世低,是她高攀了。只有程珞告诉她,你配得上任何一个人,子稷能娶你,是子稷的福。日后他若待你不好,你就休了他,我会帮你一块的。
马车行驶得飞快,转眼到了城门。今日城门的看守并不比以往松懈,温画缇拿的还是假符牒。
这回程珞为了送她出京,干脆铤而走险,直接让她乘坐程家的马车。
好的方面,程家的马车,这些守卫并不敢多查。
而坏处,一旦她被查出,那么程珞会因俘虏女眷的罪名,跟着遭殃。
程珞这回帮她,不怕搭上自己,已经极为厚道了。
温画缇在心里默默感念他的恩情。此行山高水远,虽不知以后还能不能碰见。倘若日后有缘,她一定要好好报答程珞的恩情。
程珞的险招是成功的。
南城门的守卫,一听是程大人,连忙朝马车的护卫点头哈腰。
护卫递出程珞的符牒,“看清了,这可是官人的玉牒。我们官人现在赶路,是出宫替圣上办事,你们要查赶快查,可别耽搁了!小心圣上拿你们是问!”
守卫一听,忙笑道:“您说笑了,皇城谁不知程大人是替圣上做事的!程大人的车马,借小的一百个胆儿,那也是不敢查的呀!”
“快,你们几个,快给程大人放行,别耽搁了程大人的事!”
温画缇坐在马车内,盯着一条缝,看马车越过守卫,逐渐走出城门。
真真是有惊无险。
走出城门,有个护卫骑马到窗边,低声问她,“娘子,您如今要去哪里呀?”
一日前,温画缇刚收到长岁的信。
继救出兄长和小妹后,长岁已经带着爹爹和他们会面,他们正在陈留郡地界。不管是洛阳,还是陈留郡,都在汴京的南方。
温画缇想了想,并没有告诉护卫要去哪儿,只说:“先往南走,走个几天,看看是否能碰见与我会面之人。”
于是马车向南而行。
程珞安排十几个护卫送她走。
他们离开城门的时候,将近晌午,烈日高悬。
因为害怕追兵,这一路并没有歇息,偶尔也就停下灌口水。直到天快入夜,他们已经离开京城四十里了。
京郊的四十里外,是广袤的树林,一片荒无人烟。
温画缇真不知程珞给了他们多少好处,这些护卫竟比她还要着急赶路。其中一个护卫信誓旦旦与她说,“娘子放心,我们一定送您平安南下!”
她感激地手足无措,“嗯尽力就好,你们可别累倒了!”
马车继续前行,转眼要出汴京地界,护卫们都安了心。
从白天赶路到深夜,将近子时,夜风萧瑟掠过林子,他们也都感觉疲惫。
于是这帮人找到高坡安营,打算歇息一晚。温画缇则睡在马车里,裹好了自己的被褥。
马车劳顿,闭上眼,她开始进入昏昏沉沉的梦。
半夜时分,她突然听到短兵交接的动静,从梦中惊醒。
温画缇急忙拉开帷幔,竟看见前面来了一波兵马,正与护卫打得不可交接。
温画缇愣住,大事不好的预感。突然有人无声无息跳进车窗,用布掩住她的口鼻。
浸了蒙汗药的布,很快让她失去知觉。在彻底昏迷的刹那,她嗅到了松香混着皂角的气味,很熟悉。
*
温画缇在一间竹屋中醒来。
醒来时分,双眼被一块黑布蒙住,她看不见周边的一切事物,也不知道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她大着胆子喊了声卫遥,结果没人应答。
她又喊了声,终于听到窣动的脚步,一抹热烛的光照在脸上。
那个人用陌生的声音问她,“你在喊谁?”
温画缇已经麻木了,“卫遥呢?”
“卫遥是何人?”那人琢磨,“你情郎?你夫君?你在等他来救你么?”
完全陌生的嗓音,她从未听过。
她正思虑此人是谁,他便率先开口了:“我们可是山贼,专干抢钱劫财、劫掳良家妇女的活儿。小娘子,落在我们手上,也算你倒霉。”
温画缇再度沉默。
那人见她不说话,忽然回头,朝门后望去一眼。
得到主子示意,他又开口:“不过我观你穿戴不俗,又有些姿色,也是大户人家的娘子吧?本来要留着你献给我们大王,但你夫君若肯来送绑票,我们也不是不能放过你。我们要的不多,五万两就够了,你意下如何?”
五万两?!
温画缇骤然震惊:“这还不多?你怎么不去抢呢!”
“五万两,对你们京城的大户人家来说,也能腾得出手吧?”
那人突然抓住她的下巴,“小娘子,爷可没有耐心。你夫君若能救得了,就赶快动笔写封家书回去。如若不能,那我们就只能拿你献给大王”
夫君?她夫君已经死了,哪来的夫君?况且他凭什么觉得,她已经是出嫁过的人?
温画缇麻木着脸:“我没有夫君,我夫君早死了,我家也没有钱,你们爱咋样咋样。”
那人似乎被她的话卡住了,又往门边望了望。得见手势,他冷冷的发笑:“小娘子,你可真是不识抬举。既如此,你便来伺候我们大王吧!”
眼前的火烛挪开了,这人也随之出门。
温画缇冷笑着。
木门阖上的刹那,屋里又响起一阵脚步。挺拔的脚步声逐渐朝她逼近,最后,床榻下陷,他坐了上来。
那大王耷拉着眼皮,凝睇片刻,忽然拾起她的下巴,而后深深,俯下了头。
第30章 威胁
唇若即若离, 轻轻地扫上脸颊。在他要吻上的刹那,温画缇当即别过头,咬牙切齿:“卫遥!我知道是你!”
那大王愣了一瞬, 随即出声笑。悠然解开她眼前的黑布:“你怎么知道是我?”
倏尔重见光明,瞳孔中是他极近的脸。他坐在床边,在看她, 眸光映着火烛的灼热。
温画缇不想看他, 别开眼:“我又不是傻子,已经闻到你衣袍特有的气味了。”
“看来你还记得我身上是什么味,挺好的, 我以为你根本不会记住。”
他的声音很轻淡, 眸光也微微扫着她。
卫遥的大掌游离在她腰身,又向上抚至脸颊。最后, 轻轻握住了她的脖子。
温画缇浑身的血液都僵住,陡然看向他:“你,你想做什么?”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卫遥凑近她,低声问:“皎皎, 那夜隐月楼, 我去帮你捡牡丹怎么回来楼就被烧了,你也没了?”
温画缇盯着脖子上那只手。她用力去掰, 却捍不动分毫。
他的脸上虽无过多神情,甚至含着淡淡的笑, 她却嗅出了一抹危险的意味。
她陡然想起,这样的神情也曾经出现过, 他对她虽志在必得, 却也有恨意在的确有,了结她的可能。
“怎么不说话?你说, 是谁掳走了你?”
他这是明知故问。
她此刻的脸还是程珞易容过后,在他眼中,依旧是那位哑女。
他竟能趁着夜色把她劫了来,不是早认出,又是什么?
温画缇紧张盯着他:“你不是早就知道?当时已经认出我?”
“这张脸太丑了,与你实在不搭。”
卫遥嫌弃地看她,手摸向她的下颌,将假人皮沿缝扯下。
一张妩媚锋芒的脸皮被随手丢开,飘落在他的皂靴边,露出她原有的清漾脸蛋。
卫遥终于看顺眼了。拍拍她的脸颊,满意地笑:“这才是你该长的样子,以后不准再易容了,听见没?”
方才的杀意瞬间消失,温画缇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两只眼珠骨碌,突然挣脱他的手,径直坐起身。
温画缇连床都没爬下,就被他扯住手臂,整个人抱入怀中。卫遥贴着她的脸颊,依恋地笑笑:“皎皎,这么多天,我好想你。”
她捏紧拳,憋着气。
“你当时就认出我,为什么当时不来抓?”
非要等到她以为,一切都要逃开了,再把她抓回囚牢中?这不是愚弄她,当她好玩么?虽然她也承认,她的确不算聪明人,但这些都不是卫遥愚弄她的借口!
卫遥笑了笑,理所当然喟叹:“你不就觉得我府中无趣,想离开,换个地方住住么?既然你想住在程家,我为何要抓你回去?我当时都想好了,你若真想扮哑女,我倒也可以来程府见你。可是你都要从程府逃了,我又怎么能忍受?”
说罢,卫遥注视她的脸,眸光温柔:“皎皎,你应该不是真心想离开我吧?”
温画缇沉默。
她想起方才浮现的杀意此刻还是不要先拒绝比较好。
她想从他的怀里出来,尝试了一遍,没成功。最后她抓紧卫遥的袖口,“那现在呢?你把我抓在这儿,又要做什么?”
“你不是不喜欢住在卫家?不就觉得腻了吗?那我现在给你换个地方,咱们就住这儿。”
卫遥捧住她的脸,飞快亲了亲,“这竹屋修在山林间,院子里种花种菜,养了鸡鸭,还有你喜欢的猫猫狗狗。喜欢住这儿吗?”
温画缇的心渐渐沉入水底。
不是不喜欢,是她根本不想跟他一块住。
等了一会儿,她没有出声。卫遥又笑问:“那你想住哪呢?跟我说,咱们再换一个地方。”
“就这儿吧!”
眼见她是走不掉了。温画缇懒得折腾,爬回床榻里侧睡觉,将被褥高高地拉过头顶。
她现在想,仍有些气。“要不是尤如蔚跟你通风报信,你现在压根追不上我!有本事你就再让我跑一次,咱们公正的比!”
“这还能公正的比?”
卫遥简直要被她的话弄笑了。他俯身过去,将她从被褥里揪了出来。
卫遥压着她,捧住她的脸蛋仔细盯看:“皎皎,你还真是天真呢。我告诉你,就算尤如蔚没来,我大抵也猜到你会在哪儿。你以为那天晚上,你计划要在隐月楼逃生,就没露出一点马脚么?”
“什么马脚?”
她警惕的眼眸不停闪动。
“在我家的前一夜,那晚我回来,不管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都没一句回怼,还对我笑脸相迎。皎皎,这太不像你了,可见你定然有事瞒我,甚至有求于我。”
他就知道他这青梅脑子不太好用,卫遥也不知该说她什么,只是像她这样笨拙又张牙舞爪的茸毛兔子,总是一下一下在挠他的心,于是他尝过了,食髓知味。
卫遥心里痒得厉害,又低头啄了下她的脸颊,“你下回骗我的时候可要聪明些,别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起码得让我信啊不是?”
对于卫遥这么公然地嘲笑她,温画缇很是不服气。
除此之外,她还意识到很严峻的问题:她好像真的逃不掉了。经过这次,卫遥的警惕心一定更重。
温画缇厌恶推开他的手,钻进被褥里。
他索性便躺下,抱住那团被子低声:“皎皎,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我都可以给你。”
温画缇堵着,闷都要闷死了。心想这人怎么如此啰嗦
在竹林待的这几天,时日一下变得漫长。
山林之外还是山,鲜有人烟,只有高山流水,小桥绿野。她原来生活于市井,睁眼是家中丫鬟嬉笑,推门是长街的吆喝,和过往人流车马。如今卫遥把她带到这座竹院中,从前的热闹突然消失,她的生活就只剩下他。
温画缇感觉无趣极了。
清早卫遥会为她做饭,午后他便看着她吃饱喝足,在藤椅小憩。夕阳他望着她在秋千上发呆。偶尔他有时离开,会留下不少守卫,温画缇还是走不出这座竹院。
她忍无可忍了。
夜晚的室内,她瞪着卫遥为她端来净脸的铜盆,“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每天跟我待在一块,不会无聊吗!”
“不会啊。”卫遥朝她笑,“这种日子我盼了很久。我从前在西北,就一直想,倘若能和你在一块,不需多么荣华富贵,一张睡榻,两碗粥,每日晨昏三省,四时如归即可。我们再生一个孩子,教它习武、读书认字”
温画缇听不下去了,抱住头:“可我觉得无聊啊!”
卫遥忽地沉默了下。
第二日。
晨曦朦胧,透过红绡帐,柔软映在她雪白肩臂。
温画缇浅睡中未醒,忽然听到敲锣打鼓、又是丝竹管弦。
她揉着眼睛下榻,穿好衣裳,走出房门一看——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经搭好一座戏台。台上青衣、花旦长袖蛇舞,咿咿呀呀唱着。
守卫见她迷茫,忙递上一本戏折子:“这些人是将军请来的,娘子可以点想看的戏,他们都会唱。娘子若觉得无趣,将军还请了好几人,他们博古通今,知天文晓地理,可以陪娘子说话。”
“”
竹院一下子添了许多的人,男男女女都有。有四五十岁的婆子,也有十几来岁的小娘子。卫遥还真是把她的话记在心上。
可是卫遥根本就不懂她,她要的不是他为她堆砌的热闹,仅仅只是放过她。
温画缇垂下眼眸:“你们将军呢?人在何处?”
“将军有事一早走了,傍晚才能回来。娘子有话不妨吩咐属下。”
“他去京城吗?”
“这个属下不知。”
她摆手:“算了,你忙去吧。”
在荒山野岭住了这么多天,她很想知道外面的消息。想知道长岁他们在哪儿,以及她的兄长小妹如何了。
天黑了。
远山薄暮,倦鸟归巢。藤椅里,温画缇无聊地发呆,突然听到篱笆外的马叫。
她迎出门,是卫遥回来了。
不同今早出门,他的身上再度披起银甲。三月的天微热,卫遥跃下马背,满身是汗,竟见她主动出门迎接。
他擦着额角,很高兴地问:“今日我给你找了人,可还觉得无趣?”
“不无趣了,多谢你费心。”
他笑道:“这没什么。”
进了屋,卫遥脱下一身银甲,先抱着桶去后院洗澡。
待他沐浴回来,她还坐在桌边等着。
卫遥两眼便看穿她的心事。
他坐到她的身旁,施手添茶,“怎么,你有话问我?”
“你既已知道是程珞帮我,你会对他做什么吗?”
卫遥看着她:“你今日才想问,会不会有些晚了?”
温画缇属实无语,她哪里是今日才想起来问,她是一直不敢问!生怕卫遥已经忘了程珞的事,又重新提起,招他记恨。她憋了这些天,是特地等他火气消下才敢问的。
“你已经在官家跟前告发他了?”
她感到心累。
卫遥饮着茶,抬眸盯她:“并没有。我知道他帮了你,你不愿意,所以没有。但是皎皎,你若是走了,这些可就说不定了。”
“你想让我一辈子跟你待在山林里?”
卫遥垂眸想了想,“倒也不是,待在这儿只是其次罢了,下下之策。我知道你不喜欢在这儿,我的初衷也只是想要我们成婚。”
“倘若我不跟你成婚呢?”
温画缇麻木,“你就要把我关在这儿一辈子?会不会太荒唐了?”
“不,这次你一定会跟我成婚的。”
卫遥突然胜券在握地笑了笑,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将碎发捋至耳后。“前不久你留在颍郡的兄长和小妹突然失踪,我的人出城追查几天,你猜我寻到他们的时候,还发现了谁?”
温画缇两神怔怔。
卫遥凑近她,骨节分明的手指游离在她脸颊。慢条斯理地笑,“他是叫长岁吗?你前夫留给你的?他身上还有一宗案,这恶意纵火可是死罪啊。皎皎,你也不想他被送去衙门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