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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婚期

    “卫遥, 你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他喝着茶,一边说:“做了错事就得认,他纵火之时, 可想过隐月楼要亏多少?人家掌柜告到衙门去,现在衙门的官兵也在查,要缉拿归案呢。”

    “可是长岁早就暗中赔他钱了!”

    卫遥淡定地看向她:“钱该赔, 人也要抓, 这二者并不冲突。不过么倘若我们成婚,这事我便替你摆平。”

    说来说去,都是一件事。温画缇泛着冷笑, 拍案而起:“你这还不是威胁我!”

    “你既认为这是威胁, 那便算威胁吧。我说了,青梅竹马既做不了, 那我们这次一定要做夫妻。”

    卫遥按住她的肩重新坐下,“你瞧瞧,就是这么容易动怒,动怒对身子不好。皎皎, 我给你三日考虑, 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她惊怒挣扎,死死闭上眼眸。

    “那我家人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我能对他们怎么样?”

    卫遥搂着她笑, 沉沉的声音闷在胸膛。

    他的神思有些恍惚,竟开始期盼往后。“岳父他们也是我的家人, 我自然是好吃好喝待着。只是你兄长和小妹,在身份上是已死之人, 我还不好将他们带回京中, 只能先送到颍郡。你放心,他们什么事都没有。”

    在听到这个消息, 她紧悬的心脏稍稍放下。所幸人没事,一切都还有计划的余地。她就像只困在笼中的鸟,不断张望窗外的光景。

    温画缇想着,埋怨痛恨卫遥。他可真是个混账!以前为何会喜欢过他!!!

    翌日清早,竹院来了位不速之客。

    此人是位男子,很年轻,约莫二十岁。头戴红缨玉冠,身着皂罗衫,眉眼含笑,风流倜傥。细看之下,容貌与卫遥倒有几分相似。

    卫遥引人与她介绍:“这位是我表弟,姓何,要与我们在山中暂住几日。”

    我们好一个我们。想起他昨晚的威胁,温画缇压根不想搭理,仍蹲在篱笆边喂兔子。

    何表弟摇着凉扇,并不计较她的无礼。只与卫遥笑道:“这就是你与我说的未婚妻吗?你对人家做什么了,她怎么理都不理我。”

    温画缇闻言起身。

    她抱着装草叶的铜盆,冷漠走来,与那人解释:“我不是他未婚妻。我已经嫁过人了,我有丈夫。”

    卫遥抿着唇,脸色倏而坚毅。

    何表弟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转头就看卫遥。啧啧叹:“几年没见兄长,你竟好这一口了?嫁过人的你都要抢?”

    温画缇无比赞同。

    “是啊,我本是有夫之妇。后来我家中遭难,他见我孤苦无依,又无人帮扶,就要强娶强纳!何表弟你说,这种道貌岸然之人唔”

    她突然被卫遥捂住了嘴。

    卫遥冷笑着,“讲话也太难听,什么有夫之妇。她丈夫离世,如今跟婆家断掉牵连,我们两人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刚好能在一起。”

    何表弟纳罕的笑笑,对她传递眼色,略表同情。不过也猜到,她是何人。

    午后,日头移至正上空,大剌剌烘烤青石板。温画缇躲在树荫下纳凉,拿树杈挖蚁洞。

    旁边突然蹲来个人。

    那人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她:“挖虫蚁有甚意思,你宁愿在这儿发呆,都不愿进屋陪陪我表兄?为何不愿嫁给我表兄?”

    “你是来当说客的吗?”

    何表弟大方承认了:“是。”

    他说:“我知道你们以前的事,他曾经负过你。可你后来不也嫁人了?如今你的丈夫意外身亡,而他回京城,要权有权,要势有势。你既孤苦无依,何不选择回头看看他呢?”

    “我要离开京城,权势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为何我丈夫死了,我就一定要再嫁人呢?”

    温画缇叹一口气,“算了,我如今是不得不嫁了。”

    长岁的罪证在他手上,卫遥拿此事威胁,就笃定她一定会为长岁安危着想。

    虽然他给了她三日思考,但她在那一刻,就已经拿下主意。她拗着不肯松口,只是咽不下那口气罢了。

    何表弟道:“既是已定的事,你不妨看开些,总比折磨自己好。”

    温画缇明白了,这人当说客,不是劝她嫁给卫遥,而是劝她不要多思多虑,要看开。

    温画缇重重一挖,树杈不慎断成两截。她郁闷道:“我真是讨厌死他了!”

    三日期限很快来临,最后,她还是答应了卫遥,会嫁给他。前提是,他一定要放了长岁,并且给她十万两银子,送她家人去青州老家生活。

    她的哥哥和小妹已不能留在汴京,父亲也要回青州老家,重新置地谋生。她想让她家人拿着这笔钱,在青州好好营生。

    卫遥痛快的答应了。

    这天他很高兴,亲自下厨烹了许多菜肴,又办筵席又置歌舞,丝竹管弦之乐回荡竹林,盘旋于空。

    夜晚,歌舞酒宴过后剩下一片寂静。

    孤寂的山林,几间不大不小的竹屋,火烛的微光从窗户跳出,落在青石步阶。

    她困了,也许是懒得看见卫遥,很早就入睡。卫遥刚与一众士兵吃完酒,吵吵闹闹大半晌,走进屋里,只剩下安静。

    他悄然踱步,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再后便吻向她额头,顺势抱住人,低声说:“皎皎,我们下山后,回到京中就成婚。你知道我盼这日,盼了多久么?”

    眼眸虽闭着,温画缇其实并没有睡着。她不甘心地想,难道一切都要尘埃落定吗?难道下半辈子都要跟卫遥绑在一块?

    不,不会的。成婚就是个名头,不可能拦得住她。她要去洛阳,一定要去洛阳。

    可是卫遥太精明了,把她什么心事都窥得一清二楚。这回她一定要学聪明,小心警惕,绝不让他发现任何破绽。

    可是在京中,遍地都是他的眼线,根本不利于她行事。

    这该怎么办?

    她要怎么跑才好?

    西边的窗微开,凉风透进,时不时能听见窗外的虫鸣。

    她仍被卫遥抱在怀里,他埋入她的肩窝,絮絮叨叨说着话,嗓音很低,带着夜宴疲倦后的安稳。温画缇装作被吵醒的模样,抬手揉了揉眼睛。

    “你醒了?”

    卫遥一怔,埋头亲她脸颊。

    温画缇推开他,翻过身,不满地嘟囔。“你一直在我耳边说话,我怎么可能醒不了?”

    “对不住,是我吵到你了。”

    他脸上略有愧疚。

    温画缇回眸看他:“你想在京中成婚?”

    卫遥忙点头。“你已经答应我了。”

    “我丈夫都没过世多久,我就要跟你成婚。你有想过旁人会怎么说我们吗?”

    “我会让他们闭上嘴。”

    卫遥认真抚摸她的脸,“皎皎,咱们成婚才是首要之事。况且我以为,你夫君心眼不会那么小,如若我是他,我身亡后你要嫁给谁,我都没有任何异议,只要他能照顾好你。”

    “皎皎,你不要害怕,成婚只是个名头。其余你不想做的事,我不会逼你。”

    他的确太迫切需要一个名分,能紧紧把她绑在身边的名分,能告知天下,他们才是一对的名分。

    温画缇见话口逐渐逼近,也到时机了。

    她埋怨瞪着卫遥:“这还不算逼吗?你逼我成婚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要在汴京?既要成婚,我喜欢热热闹闹的,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我想我爹爹他们也能看着。”

    她终于松口了,尽管在他的胁迫下。

    卫遥心想,午后他表弟那趟真没白去,果然让她听进去了。他太了解她了,有时遇到一两个难坎儿,若实在非走不可,她也会看开的走。只不过表弟的话,把她开导得更快罢了。

    卫遥心里欣喜,愉悦的浪潮阵阵拍击,他高兴得快疯了。既然她主动提出要热闹,他有何理由不去满足呢?

    他把她圈在怀里,爽利的笑道:“当然,这事好办。你若喜欢热闹,咱们便在颍郡成婚,到时候让岳父他们都看着。”卫遥说完,又寻思:“等这场办完,咱们再回京中卫氏的老宅办一场,可好?”

    只要不在京城,她的计划便好办多了。

    温画缇佯装,无奈地点头。

    卫遥摸摸她的脑袋:“皎皎,不要怕,我定不会让闲言碎语进你的耳朵。”

    他知道自己逼婚的手段太过不堪,但这又怎么样呢?既然她曾喜欢过他,怎么就不能再喜欢第二次了?他坚信,只要能待在身边,他有的是办法

    温画缇本还在想,卫遥要把她关多久。直到她答应成婚,两日之后,他们的马车便向颍郡而行。

    虽然他们下山了,但那位“何表弟”并没有离开,依旧住在竹院中。

    对于“何表弟”的身份,她大抵猜到不简单

    ——何珺未必是他真名。

    她以前喜欢卫遥时,没少把他家里亲戚打听个遍,还从未听过有叫何珺的。不过此人与卫遥长得有几分像,卫遥的亡母也姓何,表弟的身份应该是真的。

    卫遥的母亲何氏,同样将门出身。

    何氏有一个兄长,一个姐姐。何氏的兄长出征那年还未婚配,后来血洒沙场,也没留下子嗣。

    而何氏的姐姐,则在二十多年前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几年后因病离世,膝下倒是留了一双儿女。太子妃离世没多久,便发生宫变,皇帝和太子都被囚禁,皇位也就被太子的二哥夺下。

    而这位二哥,就是当今圣上。

    那么她见到的“何珺”,又是何人呢?

    山间岁月易过,不知不觉中,已经半个月而过。

    等到车马抵达颍郡的时候,已经是初夏四月。

    而他们的婚期,就定在四月十八。

    留给她的时间只剩十八日了,温画缇暗暗地想,这回她一定要把局做全,远走高飞。

    第32章 殊途

    回到颍郡, 卫遥先带她去见被安排在别院的爹爹、兄长和小妹。

    虽然他们衣食无缺,卫遥的下属不曾苛待,可毕竟他们是逃到陈留郡, 又被卫遥给抓回来的。他像关着她一样,关着她的家人,一点自由都没有。

    他为了防止他们逃走, 甚至在别院外新添不少暗卫。

    不过她的家人比她自由些, 她是被卫遥关在山里,而起码他们还能上街。只不过出门,也时时有人监视。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都有暗卫事无巨细向上禀告。

    小妹抱着她, 向她低声控诉:“阿姐,我上个街, 连解手都有人跟着!还有兄长,兄长没事就喜欢上茶楼跟人家吟几句对子,卫将军的护卫那么凶,黑压压把桌围住, 哪还有人敢跟兄长论文墨啊!阿姐, 爹爹什么官都不做了,只想咱们一家回青州, 永远生活在一块,闲来还能走街串巷。可他把我们囚禁在这, 这算什么嘛。咱们家以后,都要这样过吗?”

    “阿姐, 他做这样坏的事, 就没有人能治他吗?”

    甚至现在,卫遥都要站在旁边, 听他们一家人说话。甚至连小妹的控诉,卫遥也同样能听见,只是不动于色。

    小妹扑在温画缇怀中,暗中瞪了眼他。

    温画缇听着难受,拍拍小妹的肩,加以安抚。“放心,阿姐不会让你们一直这样的。”

    她说着,陡然起身,直直面向卫遥。卫遥看见她的刹那,眉眼复染笑意。

    温画缇恨恨盯着他,再三强调,“你一定要说到做到,我们成婚后,你就要把我家人送去青州,不准再派人监视!不然我一定会和你决一死战!”

    话音刚落,爹爹和兄长突然站起。

    兄长率先一步,握住她的手臂,“皎皎,不要,不值得。”

    爹爹肃声道:“皎皎,爹也不用你为爹做什么。”

    卫遥则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虽然这与之前约定的不一样,但早送走一两天又有何妨?一旦她临时毁约,逃婚了,他既送得出去,也能捉得回来。

    “好,我答应你。”他又问,“还有别的事吗?”

    温画缇暂时想不到别的。

    “那你跟我来一趟。”

    卫遥拉住她的手出门,登上马车。马车于街巷中飞驶,最终在一家成衣铺停下。

    卫遥带她走进店门,很快有掌柜的出来迎接,手捧几张宣纸递给卫遥:“奴家已按小官人吩咐的画好,请小官人过目。”

    温画缇瞟一眼,那几张宣纸画的,都是刺绣的花样,有凤鸟纹、福字纹、鸳鸯纹、江崖海水、花鸟缠枝是绣品最示吉祥的花纹。

    店铺的前后是通堂的,她站在正堂,刚好可以看见后院一排排机杼,绣娘无数,还有诸多染料,绣架等。

    卫遥把宣纸递给她,“瞧瞧这上面的花样,喜欢哪种?”

    “你要给我做衣裳吗?”温画缇道,“不用这么麻烦,我有衣裳穿。”

    “不是,是嫁衣。”

    卫遥瞥了她一眼,脸颊染上红晕。他心跳得飞快,却极目远眺外面碧蓝的天穹,尽量平静的笑:“咱们婚期不是快到了?你绣活又不好,等你绣完嫁衣也不知要猴年马月,索性我多找几个绣娘赶。”

    说到这儿,卫遥不禁想起从前她为他绣的荷包,那绣工简直太差,明明一朵缠枝花,却被她绣成鬼爬蛇。

    要是她来绣嫁衣他的眼前突然浮光掠影,她穿着自己绣的丑嫁衣,出现在他们大婚上,还要忸怩地见客。卫遥想一想,就觉得好笑。

    温画缇并不在意这些,反正她都不是真心要成婚的。她随便抽了张递给卫遥,“就它吧。”

    卫遥垂着眸,把它握在手心摩挲良久,笑了笑:“好。”

    似乎是为了防止她与家人有什么商量,卫遥并不让他们住在一块。虽然同在颍郡,爹爹和她却一个东,一个西。

    夜晚,长岁被押着送入屋内。

    温画缇看见长岁的刹那,眼泪都快掉出来。长岁本是范桢的人,却牢记前主的叮嘱,要护好她,一路奔波过来。

    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长岁。

    温画缇想为他解绑,两边的侍卫不让。得到卫遥的示意后,他们又纷纷退到后面。

    温画缇解开绳索,与他道歉。长岁似是被她的措辞吓到了,木头似的脸终于有了起伏:“娘子为何要与小的道歉,小的是死士,既受主子之托,就会办好主子的事。小的没办好,是小的无能。”

    卫遥坐在藤椅上,倒是大言不惭:“你受你家主子之托照料她,如今她嫁给我,我也自会照料她。殊途同归罢了,这难道不合你的意吗?为何还要三番两次阻拦?”

    长岁抬头,直视卫遥:“我家主子不但要我护好娘子,还要让我助娘子达成所愿。显然,嫁给你并不是娘子的心愿。”

    卫遥抿着唇,脸色渐渐沉下。

    少顷,他冷笑了声,“是吗?”

    温画缇倏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急忙堵住长岁的嘴,挡在两人中间:“好了,不要再说了。卫遥,我嫁给你是既定的事,你一定要做到。”

    卫遥瞧她这心慌的模样,心里更不痛快了。她挡在别人身前是为了对抗他,而曾经,她却只追在他身后,眼里心里都是他。这一切悄然地变了,终于让他意识到,她真的不爱他了。她爱任何人,都要超过他。

    一种怆然又无力的感觉徒然而生,夹杂其中的,是对过去的悔过。倘若当初不曾,他不曾拒绝她,推开她,抛弃她,倘若他没有那段荒唐的时日,倘若他早点看穿自己的心那么他们也不会错过五年,是不是早就已经成婚了?

    卫遥叹口气,只叫侍卫把长岁带下去,不用绑着了,看住就行。

    卫遥起身拉她的手,问出藏在心里颇久的话:“倘若当年,我们一直好好的,没有对你的情意视而不见,那么当时你是不是就一直会选择我了?”

    温画缇没有回答。

    淡黄的烛光轻扫她的眼睫,她面容沉静,唯有一丝莫名的东西,从心底悄然溜走。

    卫遥问的简直是废话,这个答案对他们两人来说,已经无比确定了。可他就是抱有幻想,再不甘心地问一问。

    温画缇决定打破他的幻想,就像他曾经,也那样无情打破她的幻想。

    她无语看着卫遥,“你真是罗里吧嗦的,无用的事一直问。你再问,我都懒得嫁你了。”

    卫遥一听,立马灰溜溜坐回床边。“好,我不问,我不问。”他仰头望她,忻悦而笑:“往昔不可追,你是说咱们重要的是以后,对吗皎皎?”

    温画缇麻木点头。

    二十来岁的男人,还以为上了年纪,真是啰嗦

    搬到颍郡之后,这几天,她一直很想找长岁商量对策。可卫遥就是防着她,她连长岁的面都见不到。

    自然,她也怕卫遥发现她再次逃跑的意图,不敢贸然就找长岁。

    她问过卫遥,什么时候才能放了长岁?卫遥说,起码得等到我们成婚。

    等到成婚

    也就剩十几天了。

    其实和他成不成婚,温画缇一点都不在意。卫遥真是太自以为是了,以为成婚后她就会死了心,再不会跑吗?

    不,她照样跑。

    谁都拦不住她。

    这两日卫遥为了大婚的事,忙前忙后。又是置办大喜的家具,又是亲自拟帖,眼睛还盯到了她嫁衣的赶制上。温画缇则没什么精气神,偶尔一整天,她发呆的时间远比做事多。

    卫遥看她这样,实在忍不住将她从床上拖起。“你没事做,不会找事做吗?”

    “找事?你都不准我出门,我能找什么事啊。”

    温画缇懒洋洋合上双眼。

    卫遥捧住她的脸,硬要她睁开。

    可她的眼皮就跟河蚌似的,被他多次扒拉,又多次阖上。卫遥抱住她,咬牙切齿道:“怎么就找不到事了?你以前不是最爱给自己添麻烦吗?实在无事你打我也行。”

    温画缇的双眸一下亮了。

    自从她发现,鞭打卫遥的确能抒发她的怒气,这事就变得有意思不少。

    但她毕竟是个年轻小姑娘,又不好意思主动提现在卫遥主动提起,简直给了她发泄的机会。

    这几天的怒气,她终于可以出了!

    温画缇靠入怀里,撩开一只眼看他:“那你倒说说,怎么打?”

    卫遥不确定,“还像上回那样,鞭子打?”

    她满意地点头:“善哉。”

    于是,一场鞭打开始了。

    由于这次不在卫家,也没有家法用的鞭结实,那普通的鞭子挥在他身上,无异于隔靴搔痒。到后面她累了,撂手不干,卫遥却紧追不舍地问她,“怎么了,又没意思了?”

    “没意思。”

    她说完,懒洋洋倒在床上。

    看着卫遥满背红痕,气是泄了不少,但是她的愉悦却也没有增加。

    她还是得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要跑,就得先把爹爹他们送去青州,解除后顾之忧。同时她得备上马车、干粮,还要有时机。

    最重要的一点——她绝不能让卫遥以为她跑了,不然卫遥一定会再抓爹爹他们威胁她!

    所以,她要让卫遥以为——她死了。

    只有她死了,卫遥才能死心,放弃找人。

    但是她要怎么做,才能让卫遥相信,她真的死了呢?

    卫遥这个人只相信自己眼前看到、耳朵听到的那么也就说明,她得“死”在他面前。

    她突然想到一个人——程珞。

    对,只有程珞,才能帮她办这件事。

    温画缇躺床上眯着眼,还在谋算自己的大事,眼前赫赫然出现他的脸。

    卫遥撑在她的上方,稍稍嘶着气,显然是因为方才被打,有些疼。只是他的眼眸此刻却异常晶亮,望着她:“皎皎,你打痛快了吗?”

    有了前车之鉴,她生怕卫遥从她脸上瞧出什么,忙转过头,敷衍道:“嗯,痛快了。”

    “那你想不想再做件更痛快的事?”

    第33章 再逢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

    晌午日头正大, 温画缇吃得太饱,也困意上头。她告诉卫遥,“上次不是说了吗?我不想, 以后都不想。”

    “可是我们已经好久没”

    温画缇斜睨着他,“你这人怎么有脸说这些话?当初要不是你骗我,我们一次都不会有!”

    她坚决不要, 卫遥只好遗憾的放弃, “都说情'事在这世上最快活,你从中就没感觉到一点愉悦?”

    “快活?那你去找别人呗,可千万别苦了自己啊。”

    温画缇转头拍拍他的肩, 打着哈欠, 了无生趣:“颍郡的秦楼楚馆也不少,你这模样, 再去一掷千金买'春宵,还怕找不到满意的?”

    卫遥揽住她,冁然而笑:“就权当你在夸我相貌好。不过我不满意,当然不满意, 我又不是什么人都下得去口。”

    卫遥侧眸看着她, “我实话跟你说吧,勾栏的女人太精明, 不是我的菜。我喜欢那种眼睛大的,看上去蠢些的, 容易被人骗。这种我骗起来,也得心应手啊。”

    卫遥这是变着法子在骂她, 温画缇生气地往腰腹一掐, 听到他隐隐抽了口气,心里只有舒坦。温画缇回瞪他, “我最讨厌你这种伪君子了!”

    “什么伪君子?”

    卫遥倏尔撑起身,用唇封上她的嘴,将所有咒骂都收入腹中。他游移到她的耳朵,不轻不重咬了口。“怎么就伪君子了?别学了什么词就乱用,我只不过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亲近的时候最容易生出旖旎,卫遥本只是想亲她,后来不知怎么,下'腹渐渐发热。温画缇感受到他的变化,气得面红耳赤:“你可真是个禽兽!”

    卫遥忙捂住她的嘴,纠正:“什么禽兽,人的本能罢了,我又不对你乱来。难道你前夫就不会这样?”

    温画缇不屑和他争辩。

    卫遥直直望着她的眼睛,再度俯头而下。

    不单吻过唇角,辗转流连脸侧,他福至心灵,突然想起前不久寻来的古籍。

    那古籍授人房事,将男女云雨绘得栩栩如生。当时阅览,他眼睛主动将画卷上的小人全变成他和她。有一幅,他印象深刻,是在榻上。身下的人罗裙翻飞,一人跪于身侧,握着腿儿,将头埋入罗裙中。

    卫遥眼睛一亮,碎着光芒,突然附到她耳边小声说道:“你若不想,我还有个新奇法子,无须你做什么。要试试吗?”

    身下再没有回应。卫遥奇怪,撑起身一看——哦,原来她睡着了。

    他遗憾地叹气,亲了口她的脸颊,掖好被褥。最后披上外衫,去后屋浴房冲凉

    温画缇这两日没有精气神,他感觉到了,她做什么都闷闷不乐。

    是夜,柳司马奉命而来。

    进书房的时候,卫遥正坐在书案边,烛光将影子拉得颀长。他心烦意燥,看不进书,又打算写些案牍,没几笔错字连篇,笔杆被他心烦地撂下。

    卫遥听见柳司马进门的动静,眸光一跳,迫不及待招呼人。

    柳司马抱拳过后,在西窗边的靠椅落座。小丫头及时送茶送糕点,他清饮一口,看向卫遥:“将军有何事想问属下?”

    “你家娘子,可有过无精打采的时日?”卫遥想了想,“就是做什么都提不上劲儿,也不爱找事了。你是怎么哄她高兴的?”

    柳司马愣住,险些以为自己听不懂人话。

    哄为什么还要哄?不过卫遥的事,柳司马也有耳闻,大抵知道他想问什么。

    作为已经娶妻的人,柳司马可谓经验十足。

    他与卫遥笑道:“世妇们整日无事,除了平时执掌中馈,无非爱聚在一块赏花饮茶,打发时日。将军把人关在别院,不让她出,也不让别人进,内宅又没什么事,于她而言,可不就无聊度日吗?”

    卫遥闻言沉思:“你说得有道理。”

    柳司马又拿出经验之谈,“依属下来看,哄人这条路治标不治本。与其去哄温娘子,倒不如让她自由些。”

    “自由些?”

    卫遥唇边勾起一抹嗤笑,不知是笑何人。“等她自由了,早就飞走,哪还会待在我身边?到时候我要去哪找人?”

    柳司马听完这番话,陷入沉默。

    这不既要又要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温娘子又不喜欢你,天下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不过这些话,他可不敢直跟卫遥讲。不仅不敢,他甚至还要替卫遥想别的招数。

    好在,他的确比卫遥更懂女人。

    柳司马冥思片刻,很快想到一个新招:“温娘子觉得无趣,估计是这别院没什么人陪她说话。但我府上女眷多,也都好相处,各个能说会道,不如就让温娘子来我家小住几日?将军放心,属下定会看好娘子的。”

    柳司马这个提议,当真不错。

    卫遥想起她以前的确喜欢走街串巷,跟人说话都神采飞扬,骂起人来铿锵有力。最近的她,的确显得太疲惫了。他有必要,送她出去转一转。

    当晚,卫遥就与温画缇提起这件事。

    起初卫遥说,柳家最近在办赏茶和马球赛,问她想不想去小住几日。

    对于是否去柳家,温画缇没有太多的兴致。

    她以前虽然很想交朋友,甚至追到别的小娘子身后窜门。

    后来她发现,不是一路人终究没法做朋友,她爹爹的官阶太低,她又不断向人示好,她们虽对她鄙夷,却也接纳她,因为她们缺一个茶余饭后的笑料。

    没有人真的把她当朋友。

    以至于如今的温画缇,对朋友并没有强烈的渴望。

    虽然她喜欢热闹,很想凑赏茶、马球赛的场子。可柳家没一个人是她交好的,她们说不定还会因为她的家世而看不起她。

    温画缇躺在床上,盯着帐顶两只戏水鸳鸯。这世上连水鸭子都能凑成对儿,一块玩耍,她是多么孤单呀。

    她稍一想,便和卫遥道:“算了,我还是不去了。”

    “真不去?”

    卫遥没想过她会拒绝,不死心地问。“去吧?我正巧有事回京城,带上你一块。你知道的。我舍不得把你留在颍郡。”

    一听到京城,温画缇来劲了。长岁被看守起来,无法帮她传口信,只能她自己找程珞相商死遁之事。

    正愁想不到法子去京城。卫遥这一趟,可不给她送了路?

    温画缇压下惊浪,无所谓的摆手,“行了行了,那就去吧。”

    隔日,马车从颍郡离开,驶向京城。

    刚抵达京城,温画缇并没有机会能找程珞,只能先由卫遥的人送她去柳家。

    即便是去柳家小住,那也是摆脱他。温画缇高兴不过片刻,卫遥就摸摸她的头安抚道:“你且安心住几日,为咱们大婚养养精气神。别怕,我每日傍晚都来看你。”

    温画缇:

    每天都来看,她怎么更不安心了。

    或许是柳司马提前打招呼的缘故,她进入柳家,不仅没受到太多为难,反而被柳家的女眷热切招待。

    柳司马的娘子不仅为她安排住处,还告诉她,“缺了东西可定要让人回禀,不要胆怯,我们柳家会尽心照料娘子。要是哪个丫鬟婆子怠慢于你,尽管和我说,我帮妹妹好生管教!”

    温画缇感激地谢过柳娘子。

    在柳娘子的照料下,这几日她在柳府待得简直舒心。

    她赏过茶宴,和一众爱说笑的女眷在沁心园,半天就品尝上百种茶。温画缇还去看了马球,如火如荼的战况让她激动,前几天积攒的哀愁气倏尔消散。

    至此之外,温画缇还借柳家丫鬟的手,把信送到程珞手中。

    她担心信的事被卫遥查到,并不敢多提。只问了程珞,范桢有遗物要交给他,如若有需,请来自拿。

    程珞是个聪明人,甚至不用多说,他看见这封信就能明白她的意图。

    午后,温画缇在茶亭中歇息。

    柳娘子本与她作陪,突然有客要来,不得不先行离去。

    于是,温画缇便自己在亭子里看荷花。

    她看得正出神,突然荷花池边有人经过。那人的穿戴她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温画缇再一看,差点呼出声。冤家何处不相逢,此人不就是董玉眉吗?

    荷花池离亭子并不远,董玉眉很快也注意到她。

    董玉眉看见她就火大,想起自己遭她算计,才被范家贱辱休弃——那天她在自个儿屋被人弄晕,再醒来时,已经被喂下情药。

    不仅如此,下药的人丧尽天良,竟绑来米店的伙计“吴定”跟她关在一屋。此人算得刚刚好,她正因情药与奸夫颠鸾倒凤,她的婆婆和族老却在此时赶来,活生生撞见她掩饰良久的奸情。

    这个家,能做出这种事的不就剩下温画缇吗?必是知道她和吴定有奸,才用下三滥的方式,把事做得这么绝。即便这事不是温画缇亲手所做,跟她也八九不离十。

    如今自己的凄惨境遇,都该怪她!是她做的局,董玉眉恨死她了。

    董玉眉此刻看见人,哪能轻易放过。

    她登时爬上亭台,盯着温画缇:“你如今春风得意又如何,他就一定会娶你吗?你大抵还不知道吧!尤家和卫老太君有姻亲之意,尤家还要上书求圣上赐婚。等到圣上一赐婚,还有你什么事?他要是真喜欢你,早三书六礼把你抬回家,还至于这么无名无分养在身边?”

    第34章 代替

    温画缇并不理睬她。

    亭台站了好多丫鬟, 柳娘子虽说人供她差遣,但她很清楚,这些人都是监视自己的。要不了多久, 董玉眉今日的话就会层层上达。

    温画缇剥着葡萄,“大嫂如今是没事做吗?管的真宽,还有心思操心别人。”

    “你”董玉眉变了脸, 正想把腌臜事拿出来骂她, 余光却突然瞥到屏风边的侍女。

    这回董玉眉重新找中间人,携厚礼,登柳家的门, 乃是为弟弟谋前程。

    她在柳娘子跟前, 连说话都小心,可为何温画缇也能在这儿?身旁还有这么多丫鬟?

    方才真是火大, 被冲昏头脑。

    现在董玉眉冷静一想,意识到有些事,还真不能在此时说。

    同时,她恨毒了温画缇, 也不能在此时起冲突。留得青山在, 她还不信看不见温画缇落魄的那天?

    董玉眉拉拉袖子,转身离开。

    等到董玉眉走远了, 温画缇才招来旁边的小丫鬟。

    小丫鬟是近前服侍柳娘子的人,温画缇探问:“你可认得她?她来柳家, 是做什么?”

    小丫鬟点头:“这位董娘子的胞弟是我们郎君手下的副骑尉,她来柳家好几回了, 三天前也来过。不知从哪里听说我们娘子在寻岐山太师的玉如意, 她手里正好有一对,要献给娘子。她对我们娘子殷勤, 一来二去,也就常来柳家走动。”

    常来柳家走动?温画缇忍不住蹙眉,这岂不是要常常碰见了?

    她之前设计董玉眉,董氏对她怀恨在心,未必不会暗地做手脚报复。如今撞见了,她更得时时提防。

    第二天,柳娘子陪她赏完花。走在桃园的鹅卵小道上,二人闲聊。

    温画缇有事想探问,纳着凉扇与柳娘子笑道,“娘子也知晓,我先前是范氏儿妇,董家姐姐是我大嫂。我有好久没见她,不曾想昨天竟在府里碰上了,她今日可还会来?”

    柳娘子一愣,脸色吞吐:“她可能可能有阵子不会来了。”

    “这是为何?”

    温画缇松下气,还好不来,不然她还得应付。

    柳氏尴尬笑着:“病了,哦对,董娘子病了,她得回去休养两天。”

    温画缇瞧着柳氏的神情,有虚心掩藏的意图。董玉眉病了?她是怎么也不信的。昨日碰面时,董玉眉还趾高气昂说她。

    温画缇低声凑近,“娘子还是说实话吧,我不告诉别人。”

    柳娘子叹气:“我夫君说,她那是自作孽。说什么无名无分,昨晚又在你跟前提到尤家,这些话皆传到将军耳朵里。将军好一顿气,本要找人缝死她的嘴,结果董氏害怕,又哭又闹。后来不知跟将军说了什么,倒让将军饶过她,只在水里浸了一个时辰。”

    “她说什么了?”

    “实不相瞒,我夫君也没听见。”

    董玉眉的事不值得她操心,问不到温画缇也没太纠结。

    比起这些,她更急程珞的回信——她与卫遥的婚期越来越近了,倘若在离开柳家前,还没收到程珞的消息,那么她的计划便要错过时机了。

    温画缇紧张等了两天。

    直到某天入夜,她在妆奁旁梳洗。

    一个侍女递来湿帕,温画缇正要接过,那侍女稍稍摊开掌心,她看见了一个“程”字。

    温画缇一惊,急忙抬眼,只见那“侍女”俨然是女子的脸,但身形却比旁人要高些。

    那“侍女”张了张口,没有任何声音:“缇娘。”

    是程珞!

    温画缇大喜,她知道,程珞已经把双腿尽力变矮了。可他毕竟是个男人,还是比女子高。

    等梳洗完,她屏退众人,又以剥葡萄为由,单独留下“侍女”。

    屋外有重兵把守,程珞并不敢说话。

    他不清楚屋里的动静,屋外能听到多少。

    于是他从桌上挑起支笔,蘸墨写道:“缇娘,他对我生疑,我久待不得。”

    温画缇点头,表示了然。

    程珞把写好的纸烧掉,又继续写道:“你是想要我救你出来吗?你可有主意,要如何救?”

    温画缇琢磨了下,接过笔,也写:“我想寻一死囚,要女子,最好身量与我相仿。需要玉则兄替她易容,化成我的模样。”

    寥寥两句,程珞便大约猜到她想做什么。

    他动笔:“善,你何时要?”

    “最好大婚当日可以送来。”

    温画缇又写:“玉则兄可否帮我寻一味药?服下神思错乱、可以致幻之药。”

    “善,交予我,大婚当日我必送至颍郡。”

    写完后,这些纸全被温画缇烧了。她朝程珞拘礼,露出感激的笑容。

    按理说时辰不多,程珞该走了。此刻他的脚却有千斤重,倏尔握住她的肩,低低一叹:“缇娘。”

    “怎么了?”

    “倘若有日我做错了事,你可会宽恕我?”

    程珞这话问得莫名,温画缇奇怪,极小声问:“为何要我宽恕,玉则兄做错何事了?”

    程珞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摇头。最后朝她露出苦涩的笑,“倘若,我只是说倘若。缇娘不要怕,无论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害你,这一世我定会护好你。”

    程珞说完这莫名其妙的话,不再留恋,孤独的身影消失在房门。

    这回却换温画缇愣住——这是她头次在程珞脸上见到这种神情,半是坚毅,半是愧疚

    在程家小住的几日很快过去,离大婚就只剩下五天了。

    傍晚,温画缇踏上回颍郡的马车。

    马车踩着夕阳,行驶于官道。她靠着软枕将睡未睡,卫遥难得没骑马,坐在她身旁,“这几日过得可还舒心?”

    舒心吗?倒是真舒心。茶宴上有好多小娘子乐意和她讲话,她再也不是从前被排挤孤立之人,她结识了很多朋友。

    马球赛,她也看得热闹起劲,唯一差点的,就是柳娘子时不时在她耳边提起卫遥。

    譬如,谁家的郎君刚夺魁首,柳娘子贺喜之际,还不忘低叹一声:“要是卫将军也在就好,想当年他马球打得可是一绝。若是他在,今日花落谁家还未知”

    温画缇当然知道卫遥马球打得好了,他以前在京时,每年的马球赛都能拔得头筹,满皇城谁不知晓?只是柳娘子时不时要提,便落得刻意了。可惜柳娘子不是卫遥,她也不好反驳拂了人家的脸面,只好附和应是。

    现在好了,身边只剩下卫遥,她做什么都能随意。

    温画缇抱着软枕,悠悠瞥去他一眼:“你是不是跟柳娘子说什么了,怎么她老赞美你?”

    卫遥讪讪而笑:“柳娘子说的不是实话么?也没夸大其词啊。”

    “”

    温画缇白他一眼,继续睡觉。

    五日了,就剩下五日她真的可以骗过卫遥吗?

    *

    抵达颍郡,卫遥并没有带她回去,而是上街游逛。

    满街的灯火,她被卫遥的手紧握,随着人潮向前游走。

    温画缇有好久没出来逛了,看什么都稀奇。卫遥说她下辈子就该投个普通人家,做小贩,这样还能看个够。这话招来温画缇一瞪,“你累就回去啊,我自己能逛。”

    卫遥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尝试十指交扣。

    这厮非要唱反调:“你叫我走我就走?那我的脸往哪搁?不走,我就乐意跟你一块逛。”

    他真是太无赖了。

    温画缇警告他,“那你少惹我生气!”

    卫遥笑:“我又没想惹你,是你自己易怒好不?”

    “你!”

    “你看你看,又生气了。”

    卫遥捧住她的脸,两手掐她脸颊,“你老这么生气,以后除我,谁还要你啊。”

    温画缇撇过头:“奶奶我可以自己过活,不需任何人要。”

    “那完了。”

    卫遥狠狠亲了下她,“我就爱要。”

    剑拔弩张的两人,一个生闷气,一个反而不知死活,不断挑逗。温画缇烦死他了,怒擦脸上的口水,把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不知不觉中,两人走到一处小摊前,是个卖牡丹花的摊子。

    这年头牡丹花可谓少见,因此摊子的存在都成为稀奇。摊主惜花爱花,摊上的牡丹虽不多,却朵朵艳丽。

    眼前一对璧人,郎才女貌,又极年轻。尤其是他们的手,还拉在一块摊主眼瞅着,估计这二人有情,便笑道:“这位小娘子好眼光,瞧上的几盆都是最费鄙人心血栽培的,一千钱一盆。喏,它们还有名儿呢。”

    摊主一指,温画缇才看见,每只花盆都粘了纸笺。

    她看上的三盆分别叫“地久天长”、“花好月圆”、“天作之合”

    她愣住了,怎么都是用来贺新人的?一看就不是好兆头。

    温画缇顿时不想买了。她朝摊主遗憾地笑,“算了,一千钱,还是太贵了,我身上没带多少银两。”

    她想走,拉了拉卫遥,他却站着不动。

    摊主眼见还有希望,忙看向那位神姿高彻的小郎君,“可要给您娘子买些?这些牡丹鄙人也栽了好久呢。这婚呀,您和小娘子此生也就成一回,一千钱不贵的,买回去就当图个新婚好兆头,牡丹花神会福佑您二人的。”

    卫遥本来要掏钱,听到后面半句,突然幽怨瞥了眼她。“我是头一回,可是她都成两回了,花神可会觉得不公?”

    这话说得小贩都愣住了。

    温画缇也无语,本想反驳,突然想到自己的谋划——她得让卫遥放下警惕,认为她暂时不会再逃,也不能逃。

    可是转变的太快,又会露出破绽。

    衡量之下,她的唇边弯起一抹笑,声音很轻,“什么不公,他哪是我夫君,分明是奸夫,专门勾搭豪门里的奶奶。”

    虽是抱怨,却蕴了几分撒娇。

    卫遥的脸上也带出笑,“好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温皎皎,你这脑子也是没谁了,不如捐出去。”

    *

    第35章 成婚

    温画缇从小的心愿, 就是卫遥能够喜欢自己,她可以嫁给卫遥。她曾等了好多年,从年少慕艾到心死, 也没盼到这一天。

    然而世事荒唐,这桩姻缘兜兜转转竟回到手上,不是她要来的, 而是卫遥硬给的。如今真的要成婚, 温画缇发现自己并没有心愿达成的欢愉。

    卫遥这几日都在为婚事而忙。

    卫遥答应她的要求,会在颍郡办一回,让她的爹爹、兄长小妹都看到她成婚。同时他也提出, 完事还要到京城再办一回, 他会大请宾客,她需要向卫老太君磕头。

    为了稳住卫遥的心, 她的话也变多了。某天夜里,温画缇乖顺倚入怀里,问他:“老太君不喜欢我,对我有怨, 她会同意我们的婚事吗?”

    她抬起眼眸, 小心翼翼。

    卫遥搂着怀中人,“不同意也得同意啊, 不过你放心,我祖母并非蛮横无理之人。你既是我认定要娶的, 她便不会蓄意刁难。”

    温画缇笑笑。

    对于卫老太君是否刁难,她可一点不在意。

    她又轻声问:“那嫁给你之后, 你还要这样关我吗?哪都不让我去?”

    “那得看你表现了。若不是你三番两次想离开, 我何曾乐意锁着你。”卫遥好整以暇,望着怀中人, “那你现在还想走吗?”

    终于到了要命的问话。

    机会摆在面前,她虽清楚这一答很难打消他的疑虑,不过但凡能减轻些,都于她逃走有利。是以,温画缇嗔怪推开他的肩,“我倒是想走,也得有处可去不是?”

    她像鱼儿似得溜走,懒洋洋躺回床上。“不过我想了这些天,也有些迷茫。你说我所求,不过自己和家人都能过得好。你也答应过我,会送他们去青州老家。我爹爹回青州经营祖产,青州虽不如京城繁华,却也富饶宜居。既然他们以后会过得好,那我之后,又该怎么过得好?倘若我跑了,离开你,免不得独自漂泊,这不与我所愿相背吗?”

    卫遥听着她的话,眼眸渐渐发光。他突然俯下身亲她,极闲淡地笑,“是呀,所以你还是别离开我。”

    他看上去像是有几分信了。

    温画缇很满意。

    她正开怀着,突然就被卫遥捧住脸,用力挤成猪。

    黑葡萄似的圆亮大眼,莹白脸蛋,小巧的鼻子和嘴巴都挤成团。卫遥噗嗤而笑,越看越可爱,越发用力挤'弄。

    她喊疼,正要破口大骂,卫遥却突然往她唇心亲去。他用欠打的语气笑着:“何况现在世道这么乱,我们皎皎脑子又不好用,要是被骗财骗色怎么办?”

    她可以自己嫌自己脑子不好用,但别人怎么可以!这简直是在侮辱她!

    温画缇要怒不怒,真是讨厌极了他。她盯死撑在上方咫尺的男人:“除了你,谁还会骗我?!”

    “好吧我承认,我的确骗了。但我只骗你色,又没骗你财。”

    温画缇讽笑:“你不一直说我长得像猪吗?却也能骗色,看来你一直在乱说,实则你也觉得我长得好看吧?”

    “谁乱说了?”

    卫遥突然捧住她的脸,狠狠一亲。再摸摸她的脑袋,得意而悠然地笑:“你长得哪好看了,也就不磕碜。不过我这人口味奇特,还就喜欢猪呢,尤其是像你这种,不太聪明的猪。”

    这已经是卫遥不知第几回,说她不聪明了。虽然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她从未觉得自己多聪明可是范桢就没有这样说过她!!!果然,人和人之间总是如此不同,他一点都比不上范桢!!!

    卫遥虽不乱碰她,可每晚都要抱着她说。抱也就抱,为了大计,温画缇暂时忍了。可那厮竟然说,抱她就跟抱只猪一样,很暖和踏实?

    她无语了,他又没抱过猪睡!凭什么这么说?她真想趁他睡熟,弄只猪塞他怀里。

    卫遥把她说生气的下场,就是今晚他再怎么拉扯,她也不肯让他碰了。

    她背对卫遥,卫遥只能拉她露出的雪白耳朵。依旧没有丝毫愧疚,“好了,你不像猪,像兔子行了吧?”

    “我什么也不像!”

    “好,什么也不像。”卫遥无奈地笑,扯着她的手臂转回身,重新拥入怀中。她的身上很暖和,卫遥搂着人,满怀蕴香。

    他盯向怀里某颗脑袋,再度捧起她闷恼的脸,言笑晏晏:“我们皎皎,真是只爱生气的乌龟。”

    “”

    欺人太甚,她要杀了他!

    *

    温画缇从未觉得,原来她装模做样的技艺如此高超。她就当自己没有逃跑的心思,全力应付卫遥,连对他的态度都和缓不少。

    有些东西在两人中间悄然变了——比如卫遥,现在已不再成日关着她,又担心她闷了腻了,他时不时就要带她出门。偶尔他要回京办事,都要捎上她。温画缇沉默地发觉,卫遥粘她的时辰越来越久了。

    以前怎么没发觉他会是这样的

    这的确是个愁人的问题。不过妨害不大,比起刚从山上回来那会儿,卫遥对她的警惕心已经有所下降了。

    卫遥还是个得寸进尺的人,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

    许是她最近对他的态度转变少许,他除了更加依赖她,也想做些别的事。比如他三番两次提到,想和她温画缇当然是不愿意的,她只好告诉他,“咱们都要成婚了,不急在这一时”

    “那洞房夜呢?会有么?”

    “洞房夜啊”温画缇尴尬挠脑袋,“也,也行吧。”

    就当她还他的最后一次。

    卫遥抱住她,笑了:“皎皎,我们的洞房,我好期盼它来。你到时候会乖乖不挣扎吗?”

    温画缇目移:“会,会的吧”

    *

    到了成婚的那天。清早,花轿将温画缇从客栈抬出,一路红缎飘逸,鼓声喧天。

    抵达别院时,阴阳生在门口撒下若干谷豆,并念祝词:“燕尔新婚,天缘巧合!此门一跨,缔结同心!”

    铜钱撒出,立马有小童一窝蜂来抢。温画缇由喜婆掺扶,在宾客的喧笑声里迈过门槛。

    接下来便是跨马鞍,跨杆秤,坐虚帐她的心思并没多少在大婚上,一路都在想,程珞今日会来吗?

    何时才来呢?

    真希望他能快些,在入夜前赶到。

    耳边的嘈杂变得缥缈,突然一声“新郎至”又将她重新拉回。

    温画缇望着他提步而入,头戴乌纱幞帽,沿边簪花,身穿炽红连云纹直裰,腰扎络穗,一双玄色皂靴。整个人与平常很不一样,没有银光粼粼的铁甲,战场杀气减弱,平添了不少新郎的喜气。

    卫遥大抵是真高兴,望着所有人都眉目含笑。第一次成婚,他少许紧张,甚至把笏板的同心结递给温画缇时,手还在微颤。卫遥简直要看不起自己,天曾想他杀人拿刀何曾这样过。

    系完同心结,就要上拜天地与父母。因为他们在颍郡成婚,卫老太君未被接来,要拜的人就只剩下温父。

    比起上一回她和范桢成婚,爹爹脸上抑不住的笑容,这回爹爹并不见得多高兴,脸色可谓“一言难尽”。

    哥哥和小妹也在宾客中,他们都在沉默地看着。

    不过没关系,这次作孽的事很快就会结束了。

    拜堂过后,卫遥这个新郎官就要去前院宴宾吃酒了。新房的女眷都被请了出去,只留下温画缇坐帐。看似只有她,其实她很清楚,屋外有不少守卫看着。

    温画缇摘了凤冠,无聊躺在榻上。

    程珞何时,才会来呢?

    念曹操,曹操便到。一刻钟过去,有四个侍女端着瓜果进屋。温画缇见过上回程珞易容的人脸,很快认出他,用借口将人留下。

    程珞将纸笺从袖子抽出,展开给她看。只见上面写道:“死囚已寻好,人已进来颍郡。此人因偷盗杀了七人,罪孽无数。我已与她约好,只要她帮忙,我会给她家人一笔厚财,让他们安身立命。她身量与你相仿,我便画了张跟你一模一样的脸。咱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温画缇欣喜地颔首。

    有程珞这句便够了,她无处安放的悬心终于落下。

    月上树梢,宾客离席。哄闹闹的喧嚣尽头,是长夜的安谧。

    卫遥从酒席离去,满袖灌风,步履轻快。晚风挟带虫鸣,一点点钻进他的耳朵。卫遥踏着晚风,脸是酒后的薄红。

    等他推开门,看见软绡红帐内端坐的人,便愣眼了。

    今日的她是种不同的美,艳而不俗。她头配凤冠,嫁衣如火。脸上描了黛眉,额心一抹赤红朱砂,胭脂点唇,圆圆的脸颊边还嵌了两粒珍珠。

    卫遥一直望着,久久不做声。温画缇被盯得发毛,险些以为谋算被他知晓。

    她试探地朝卫遥招手:“你怎么还不过来呀?”

    卫遥回神,笑了笑,抬手阖上门。

    他大步踏入,如风翩翩,踩着满地流火烛影,来到她面前。卫遥坐到她的身边,摘下凤冠掂量着,“这玩意还挺重,你头戴得可酸?”

    “还好吧。”

    温画缇摇头。

    她这头轻摇,额头缀的几串玉珠沙沙作响。火烛映着她清透的眼眸,明明什么话也没说,卫遥却觉得可爱极了。他抬手摸摸她头上的珠玉:“皎皎,这是我们的新婚。你欢喜吗?”

    欢喜?哪门子欢喜?他就算想也知道,她是不可能欢喜的。

    不过为了今夜的谋算,温画缇还是给足颜面,勉强点头,“也只能这样了,成婚后,你可要待我好些啊。”

    “这是自然。”

    卫遥望着她,先低头吻向眉心,又倒来两盏交杯酒与她吃。

    温画缇带着赴死的英气,一饮而尽。等她吃完,卫遥最后亲了口脸颊,将人推倒在床上。

    第36章 春风(四)

    这是她第四次还卫遥的恩情, 温画缇竟有种解脱的感觉。

    红绡帐顶绣了两只交颈鸳鸯,在水中嬉戏,亲昵无间。

    温画缇直直盯着这双鸳鸯, 想到自己大婚那夜,和范桢的床顶也有这双。那时她本以为,他们会想这对鸳鸯, 共走到白头。五年的光阴悄然而逝, 连同过去的美梦一并埋葬。

    她虽讨厌卫遥,却也知道,他不算穷凶极恶之人。只是从前的他仗义疏财, 会对弱小伸以援手。

    她至今还记得, 当年被一群世家子弟欺辱,是卫遥挡在身前, 与他们动拳。那年卫遥不过十三岁,以一敌十。他被他们打得快没了半条命,却还在强撑。

    卫遥擦着青肿嘴角的血,将她挡在身后, 恶狠狠看那些人:“这是我家妹妹, 我的人我罩着,谁也不准打她主意。”

    在她记忆中, 是从这刻开始,爱慕的芽在心土生长。

    那时的卫遥只把她当妹妹, 倘若当初,她也仅仅把他视为哥哥, 再因感激去报答, 而不是用爱慕以报,那么后面的一切, 是不是都会不一样了?

    她和卫遥也将止步于救赎之恩,兄妹之情,便不会有后来的爱怨情恨,以及他对她的囚禁。

    她和范桢是比翼夫妻,而与卫遥却不相配。打小卫遥就闲她烦,说她爱管事,他甚至还明确告诉过她——他喜欢的人,至少要像絮娘,温柔可心,连说话都轻声细语,令人如沐春风。

    然而这样的形容,与她哪哪都不适配

    卫遥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也怪自己当初死心眼,竟没有最开始就放弃。

    她对卫遥有当年被维护的感激,后来他又救她父亲出牢狱,救她哥哥小妹重生,这些恩情,即便她再讨厌卫遥,也还记得。

    温画缇闭眸接受他的吻,温热的唇从她嘴角流连至额心。有件至今想不明白的事,温画缇突然睁开眼,喃喃问:“你以前不最嫌我烦么?后来为何又会喜欢我?”

    身上的动作忽然一停,卫遥离开她的脸,撑起半边手肘,重新看她。

    他抿着嘴,目光些许发怔:“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不再追着后,我心里很难受,就像缺失什么东西,本该属于我的,却从我指间悄然溜走。是我的过错,我亲手赶走了你。”

    是他的过错,还是只因为他得不到的执念呢?

    温画缇已经无从分辨,她相信就算卫遥,也分辨不出。

    卫遥抬手阖上她的眼:“皎皎,我是真想和你回到过去。倘若回不去也无妨,反正成婚后,我们就是真夫妻了。”

    温画缇没再作声,卫遥封上她的唇,虽很轻,却以一种强'硬不可挣脱的姿'势。

    她的衣衫如葡萄皮儿,层层剥'开,露出雪色肌肤。卫遥在她左肩胸前的红痣边落下牙印,他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于是扭掰她的脑袋,叫她好好看清。

    温画缇翻了个白眼,觉得他属实有病。

    “你是我的,以后都只能是我的。”

    不,她是她自己的。

    温画缇闭紧眼,捏起的拳头被他强'硬松开,以五指叩入。

    一场酣畅事毕,卫遥下榻叫水。

    温画缇趁这空当,迅速掰开手腕铜钏的铃铛——铃铛里藏着一枚鹅黄药丸,被她迅速捏起,含入唇中。

    这是她托人找来,一味致幻的药物。只要服下这味药,便会在两个时辰内产生幻觉。且服用者头重脚轻,力气也会消去大半。

    为了药丸化得慢些,温画缇暂时压藏在舌头下。

    而解药,傍晚她就提前服下了。

    清洗过后,卫遥翻身上床。他把她扯进被褥,用力抱住,不停低唤皎皎、皎皎

    卫遥开始亲她的眉眼、鬓发。等到他流连至胸前,温画缇有些焦急他怎么还没亲嘴唇,难道方才那场亲够了?

    温画缇感觉舌下的药丸正渐渐变小,为了不耽误药效,她实在等不及,伸手便盘绕他脖颈,送上香吻。那厮似乎愣了一瞬,接着突然笑出声,捧住她的脸用力加深。

    淡黄无味的药,已经化在她唇齿间,很快又徐徐流入他唇中。

    温画缇为了不浪费,尝试探舌,把药主动带入他唇中。送羊入虎口,她的舌进了狼窝就再也出不来,卫遥扣紧她的手腕,用力勾缠。旖旎的气息热辣如火,到后面她的唇舌酸麻,能透'进鼻间的空气逐渐稀薄而她却发现,他的手掌竟徐徐抚上她脖子,大有不可方休的意图。

    温画缇猛然挣'扎,挣脱束缚,“卫遥我我要吸不上气了”

    他垂眸而视。

    两人贴在一块,卫遥离她很近,近在咫尺的胸膛,她能听见他急促且用力的心跳。“你方才主动勾我,是动情了吗?”

    温画缇没说话,他却高兴地拥抱住,捏开她的唇再度吻入。卫遥高兴极了,这种高兴快要冲昏他的头脑。

    有根深种,如百年栽于山崖的种子,不断生长迭送,情意层层翻滚。他一直低喃喜欢她,温画缇不想听,索性侧开脸,眸光稍稍失神。

    情起之时,巨浪滔天,她呜呜咽咽极力掩住口鼻。卫遥扯开她的手腕,只用一只手掌便紧紧收拢。

    他看着身'下之人眼眸含泪,双颊红透,却因撑不住而如干涸的鱼儿,死命挣脱。他不由热血沸腾,俯头又亲了下去。正要抵达的时分,胸口却突然紧闷,仿佛一下抽干他的血。

    挟制手腕的力道终于松了,温画缇骤然推开他,撑臂坐起,大口喘气。

    卫遥头晕目眩,四仰八叉躺在被褥上。他的胸口很闷,一种几乎昏厥的闷。凡他所见之处,都重重叠叠化作两个幻影卫遥只觉得窘迫,竟连体力都消去大半。不懂自己为何会这样,难道是天太热,又做了太久才头晕眼花?

    头晕本该歇息,可卫遥一想,今晚毕竟是他们的洞房夜,这一刻千金难求。他对那种滋味眷恋不舍,复又去拉她的手腕,“皎皎,你自己上来好不好?”

    温画缇脱出他的手掌。

    她垂眸看着胸房许多牙印,扭过头暗恨盯他。疯子,真是疯子,不管她怎么求他都没停下来。不过现在药效到了,也换她来报复了。

    温画缇撩开帷幔,把床'头的烛灯都灭了。

    她拢好衣裳坐回卫遥身旁,按按他的胸脯:“这就倒下了?你真是太没用,哪能跟我夫君相提并论?找个小倌儿都比你强。”

    卫遥头晕,两眼怔怔:“你夫君不是我么?我才是你夫君,我们今天成婚了,皎皎”

    “你是我夫君?笑话,那不过是你抢来的,我才不愿意嫁你呢!”忍了这么多天的怒,温画缇一拳打在他身上。

    好疼,这厮还真是皮糙肉厚。不知道打疼他没?反正她的手是砸疼了。温画缇抹了眼泪,怨恨地看他,“我不想嫁给你,我不想嫁给你,你逼我成婚,还不如让我去死!”

    她吼完这一句,眼见卫遥来抓,立马跳下床冲出门。

    卫遥头昏脑涨,没抓住她飘走的衣袂,急忙吓得摔下床。只可惜他手脚发软,只能连滚带爬的追出去,声嘶力竭。“皎皎!皎皎!温画缇!你不准跑!”

    今晚大婚,又是两人的洞房夜,卫遥亲自在,料定她不敢逃。同时他又不想旁人听见他们洞房的动静,便没在周围布下守卫。

    这给了温画缇极佳的逃亡机会。

    她一出房门,便拐进黑暗的石柱后。彼时程珞正如计划中,将死囚推了出来。

    昏茫的夜色,那死囚长跟她一模一样的脸。

    卫遥只穿了中衣,系带散乱。他狼狈的追出门时,死囚正站在鱼池边,大喊:“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死囚的声音一出口,不由惊摄到温画缇和程珞。

    这女人声音和她好像,虽然不是十足十的像,但卫遥如今吃了致幻之药,这种药只生效两个时辰,却能让他神思错乱。即便声音有差别,在他听来也一般无二了。

    卫遥头疼得厉害,疼得他浑身失力,忍不住曲下身,扶住沉甸甸的额头。

    他疼痛又落寞地望“她”,哑着嗓:“皎皎你到底要怎么样呢?我们方才不都好好的,你为何突然说恨我,又要去死难道你一直在跟我演戏?你骗我?”

    “她”猛地从袖中抽出匕首。

    锋利的匕首映着冷月寒光,抵在脖间。“你逼我,跟你在一块我就恶心,我不如去死!”

    毫不拖泥带水,死囚用匕首划破自己的脖子,鲜血直涌。

    这刹那他目眦欲裂,胸口的疼竟硬生生冲破头疼,两手抓地,疯了般爬过去,将人颤抖地抱在怀里。

    认识卫遥以来,他如琼林玉树,始终风姿潇洒,从未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温画缇看愣了,看来,在幻症中他消耗殆尽,精疲力竭,果然深信了。

    “皎皎、皎皎!温画缇!你他娘的给我撑住!否则你就别想好过!!”

    卫遥拼命捂住“她”脖子上的血,可血就跟流不断的水,浸了他满手,他怎么捂都捂不住。极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恶心的忍不住干呕。他头疼欲烈,死死抱紧怀里的尸体崩溃大吼:“来人!快来人啊!叫郎中!!!给我叫郎中啊!!!”

    第37章 死亡

    随着卫遥一声呼, 不少守卫举起火把接连涌入。烛火洞天,整座院子亮如白昼,贯彻嘶哑的低吼。

    温画缇躲在石柱后, 这一块在游廊最黑的尽头,此刻守卫们的注意全在卫遥身上,没人留意到她和程珞。

    倘若被发现, 所有的谋算将会功亏一篑。

    她很害怕, 怕得手脚颤抖。程珞却拍了拍她的肩,朝她示意,一切都在计划中, 不要担心。

    大晚上的, 能寻到郎中吗?

    温画缇刚这样想,便听到有人惊喜大呼, “郎中来了!郎中来了!”

    她小心地往外瞧,士兵正匆匆引来三个提药箱的郎中,他们没命地赶,气都快喘不上。还没休息片刻, 就被卫遥焦急拽了去, “她流血,还在流血!你们快来看看她, 止住她的血!”

    三个郎中都被卫遥的架势吓到了。

    卫遥怀里抱着人,还在拼命捂血。夜色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温画缇只听到他的嗓音被火烧过,嘶哑又急躁, 就像吃人的疯子。

    三个郎中被卫遥吓得一时不敢动, 只有一个胆大些,也最早回过神。

    他率先站出来, 摸死囚的脖颈,摸到时突然吃惊,血肉模糊,刀口竟这么深!

    他又探向死囚的鼻尖,突然畏缩退后。“将、将军!这位娘子已经死了,她的气息全都断绝,这是下了死手啊!”

    卫遥恶狠狠地一瞥:“不准乱说!我要你救她!!你要多少钱,金百两、金千两够不够?!”

    小郎中吓得立马跪地:“将军!不是小的不救,是是这位娘子已经全然”

    “闭嘴!”

    卫遥当即打断,凶戾看向旁边两个人:“你们会不会?我求你们赶紧来救!多少钱都行!”

    千两的金,催促这两人胆大向前。

    等到他二人真的摸至脉搏,才发现小郎中并没有说谎,这个女人气息断绝,早已去了阎罗殿,就是神仙来也拉不回她的命!

    他俩惶恐地看向卫遥,“将军这位娘子的确”

    卫遥骤然大喝,不准他们乱说。他气得把人都赶走,又催守卫重新再找郎中。

    他们虽帮“她”止住了血,却无一人可以继续救,卫遥慌得浑身都在抖,死死抱紧人,不断低喃:“皎皎你别怕,你别怕,这几个都是庸医,医术不精,我把他们赶走!通通赶走你等着,我再给你找最好的郎中!”

    头疼欲烈,卫遥为了救“她”,不惜一切代价让人去找。

    温画缇正打算,等院里守卫少些,她就和程珞遁离。

    然后还没等到人都退散,她听见卫遥骤然大喝,“你们去,把温氏兄妹三人都给我找来!”

    温画缇脑袋一紧,牢牢攥起拳头。

    “将军,温氏一家并不在别院!午后您就已经下令,把他们送离颍郡!他们都在去青州的路上。”

    送她家人去青州这是卫遥答应过她的,等他们真正大婚之后,他就会放她家人一条生路。

    本来他囚禁着他们,这几天她已经很不高兴了。所以午后拜完堂,一切瓜熟蒂落,卫遥为了不扫她的兴致,当即就派人送她的家人离开。现在人都离开城门了,他还要去哪里找呢

    一颗心逐渐坠落,掉进荒原大漠。追人根本来不及,卫遥忽地痛苦哽咽。“算了算了,都算了,没用了去把长岁给我提来!快去!”

    温画缇不懂他要做什么,一个已死的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程珞目光如鹰,仍是按住她的肩,叫她勿慌。“我已经提前知会过长岁,他知晓咱们的谋划,清楚该如何做。”

    过了不久,士兵把长岁带到。

    长岁起先并不懂卫遥叫他来,要做什么,直到他骤然看见卫遥怀里的人,血流满面。长岁铁疙瘩似的面孔出现裂痕,“娘子!娘子!这是我们娘子!”

    长岁想扑过去,却被士兵们立即拦截。一腔火气没处撒,长岁惊恐又痛苦,嘶声咒骂卫遥,与几个士兵打成一片。

    卫遥对所有的骂声置若罔闻,只不停捋顺怀里人的鬓发。他扶着巨疼的额,只觉自己也快死了。

    卫遥死死抱紧她,“你不是在乎他吗?他来了,你快睁开眼看看!再不醒来,你信不信我杀了他!”

    “她”还是没醒。

    卫遥崩溃,只恨自己没能早一步拦住。周围的一切模糊开,吵闹消失,打斗消失,他抱着人跪在永寂的夜里,草木枯竭,寒冷又绝望。

    卫遥两眼怔怔,耳边只剩下她死前的话,“我不想嫁给你,我不想嫁给你,你逼我成婚,还不如让我去死!”

    恶毒恐怖、声嘶力竭的咒语一遍遍回荡在他耳朵,摧肝裂胆,疼得他忍不住干呕。卫遥抱住她的头失声:“皎皎”

    温画缇不知道卫遥抱“她”在地上跪了多久,只晓得她和程珞站了大半夜,腿都快酸死。

    因为那味幻药,他再铁的身体也熬不住,终于在某一刻失去知觉而昏迷。他的下属急忙大呼,几个士兵一块,把人抬回屋里。

    温画缇是在后半夜逃走的。

    程珞已经备好马车,就在别院几条巷子外的密道中。两人一块钻进马车,程珞见她大汗淋漓,先递来一块布。

    “多谢玉则兄。”

    温画缇擦着汗,忍不住问他:“死囚毕竟易容了,姓卫的吃药出现幻觉,自然认不出。可是一旦他醒来,岂不就识破了?”

    “放心,我不会让他识破的。”

    程珞低声,“天热了,今晚又出这样的大事,底下人一不留心灯笼走火,也在所难免不是吗比如不小心就,烧掉了那具尸体?”

    温画缇拍手叫绝:“好计谋。”

    程珞见她脱身竟是这样开心,仿佛离开的是狼窟。他又想起卫遥那时跟疯了一样,可见对她的情意并不少。

    他望着温画缇,“缇娘,我一直不太知道,你为何会想逃离他?他对你的情非浅,不比子稷少。你从前在学堂不也心悦过他?为何如今却要断离了?”

    “玉则兄,我有自己想要的。”

    温画缇回忆着往事,心头染上淡淡的哀伤。这种哀伤如片阴云,覆在此刻她雀跃的心房上。

    她说道:“以前我喜欢卫遥时,他从未看见过我,即便后面才向我提亲,但我已对他失望至极,心里只装得下范桢。有些情意已经错过,而我如今都不爱他了,他却屡次想阻拦我的路,甚至关着我和我的家人。他真是个让人讨厌的人”

    程珞听她说话,恍惚片刻。

    是啊,一切都错过了。错过的还要怎么找回来?

    “缇娘,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对于救自己出水火的程珞,温画缇早已感激万分。

    她虽不清楚程珞为何要帮她到这种地步,只有一句信誓旦旦,不管他做什么,都绝不会伤害她。即便程珞有难隐之言,但她也相信程珞。

    既离开卫遥,眼前的路已经铺开。

    温画缇畅想着将来,告诉程珞:“我打算去洛阳,这里是我与范桢从前就想去的。我会在洛阳隐姓埋名,置一家酒楼做小营生。等过两年风波平定,姓卫的再想不起我是谁,我就把爹爹他们也接到洛阳。希望我可以平安顺遂,无灾无病地过完一生。”

    脱离了浮华京都,她的心愿很简单,仅仅是盼和家人住在一块,快乐地走完一辈子。

    程珞露出温柔的笑,“好,愿你所愿皆有所成。”

    因为程珞还要回京述职,并不能亲自送她去洛阳。程珞给她留下三十个护卫,护送她一路南下。

    同时程珞还说,“要不了多久,姓卫的心死,就会放长岁离开。只是长岁的行踪尤为重要,不宜暴露。你且放心,我会留人接应他的。”

    温画缇感激不尽,向他致谢。

    她这辈子欠程珞的人情,实在太多了。

    分别前,程珞走下马车。

    将将四更天,夜深如墨,整个颍郡都陷入梦乡。万物无声,广袤的穹宇一如多年前。

    温画缇站在马车的前板,与程珞惜别挥手。

    清辉的月色,淡漠如晦。夜阑人静,鸡眠狗睡。

    今晚是她的大婚之夜,妆还未卸。马车底下,程珞望着她眉间一点炽红,倏尔神思恍惚,不由想起多年前那个夜,他也是亲手送走至爱之人。

    程珞的声音忽然哽咽,“缇娘,我们将有很久都见不到,你能不能帮我做最后一件事?”

    “自然可以了!”温画缇跳下马车,“真是稀罕,玉则兄也有我能帮忙的事。”

    “是,只有你能帮我。”

    程珞朝她笑了笑,“你唤我声哥哥吧,缇娘。”

    哥哥?

    她虽不懂程珞为何要这样,却还是照做了。温画缇真挚地望向他:“哥哥。”

    一语未毕,她突然被程珞温柔揽入怀中。

    程珞的声音很低,藏着某种伤痛,却又生出破岩而来的希冀。程珞抚摸她的头,神情稍稍恍惚:“是哥哥,小莺,我是哥哥。从前都是哥哥的错”

    是哥哥毁了你家,让你伤心至极。

    小莺?

    温画缇愣住,前不久她躲在程家,程珞为她易容,取的名似乎就叫小莺

    哥哥既然叫哥哥的话。

    那么这个小莺,是他妹妹吗?

    程珞只揽了她片刻,很快自觉松开。程珞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而反观她,却再自然不过。

    到底是他落了拘谨,程珞稍稍一笑,多年噩梦缠身的夙愿,终于在这一刻了了。程珞把最后准备好的盘缠交给她,温画缇一看,竟足足有五千两。

    她不愿拿,只说范桢留给她的钱财已经够用,几辈子都花不完。

    程珞却坚持要她收下,“子稷给你是子稷的份,我给你则是我的份。缇娘你也知晓,不少州郡都有起义军暴乱,他们打着支持皇太孙珺王的旗号,想把圣上逼下皇位。”

    “洛阳远离京城,如今虽太平,可万事难料。这钱袋里不仅有银票,还有一枚我的玉印。将来你若是遇到暴乱,便握着这枚玉印去官府,有人会护你周全。”

    第38章 恶狼

    温画缇抵达洛阳的时候, 已经进入盛夏,暑气最热的时候。烈阳高照,整个洛阳烘烤如炉。

    因着酷暑, 街上的车马、摆摊少之又少,炙热的晌午,人人都躲在家中乘凉, 街巷的妇人也只有清早和傍晚才会挎篮出门转悠。

    程珞所料不错, 在她死后的第十天,长岁就被卫遥放走了。

    起先怕卫遥生疑,长岁并没有立刻朝洛阳的方向追去, 而是先去她的衣冠冢, 守了数日,后面又返还京城, 兜兜转转大半个月,才朝洛阳的方向赶去。

    与她汇合的时候,他们已经抵达洛阳地界。温画缇看见长岁欢喜极了,忍不住与他倾诉这一路的苦。可惜长岁这木疙瘩并不擅长安慰人, 只会连连点头。

    温画缇又向长岁打听卫遥的动静。

    长岁说, “那具尸身被烧得面目全非,全身黑焦, 没块好肉,就算仵作都看不出什么。姓卫的起先不肯信娘子已死, 便把消息透露去青州。娘子的父兄与小妹并不知情,真以为娘子死了, 悲痛欲绝, 又赶去颍郡为娘子敛尸。那尸体都烧焦了,姓卫的也不肯交出来, 他们大骂卫氏。”

    “我父兄怎么又赶回颍郡了?”温画缇蹙眉,叹气:“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送走,万一,万一卫遥”

    “娘子不用担心,姓卫的虽不肯把尸身给他们,但耐不住他们骂,便只好寻个假的交出来。那假尸身与娘子身形相仿,同样被火烧,面目全非。娘子的父兄没有多想,真以为是娘子,要跟姓卫的拼命。他们大哭好久,最后把假尸身一起带回青州了。”

    温画缇听着,总觉得对不起家人。她瞒着他们,让他们悲痛如此之久。

    可是他们若提前得知她没死,便不会这样悲痛,也就骗不过卫遥了。

    所以为了他们的以后不受人胁迫,只好委屈父兄和小妹哭一场了。

    马车里,温画缇打开范桢留给她的木匣,小心取出里面紧压的地契。

    范桢一共给她留了八张地契,其中两张,是洛阳青石巷的府邸,一座很大,据说是曾经洛阳第一富商修建,住着叔伯三房,家里亭台无数,附带竹园、梅园、桃林,并各类假山异石。

    另一座则要小些,是二进院,曾住过教书先生一家。

    其余六张地契,均是酒楼、茶肆之类,还有一间是当铺。

    这些铺面都在洛阳最繁华的地段。即便范桢不曾给她留下十万两,这八张地契也够几世荣华富贵了。

    初来乍到,温画缇打算先搬进小别院住。

    她这个决定,让长岁大吃一惊——以前的她,很喜欢富贵之物,比如几十两贵价的簪子、玉镯就能让她爱不释手,客栈要住大的,酒楼要去最好的,还喜欢跟世妇们攀比衣裳,就怕落后别人一步。而现在,她竟然要住二进的小别院,长岁简直以为二娘子转性了。

    “你这样瞧我做什么呀?”

    温画缇捶了他一拳,“奶奶我也不是不想住大的,只是我想了想,咱们现在人手不够,刚来洛阳有的是忙事,家里太大谁来打扫呢?等住一阵后,咱们再慢慢换大的。”

    长岁应是。

    果然被郎君料中了。当初他还想不明白,郎君为何要给娘子留个小别院,原来早就猜到一切。

    眼前这座别院叫“落山居”,温画缇刚看见牌匾,便被这名惊艳到了。不愧是教书先生,取名就是好听。

    等她推门而入,更是震撼的说不出话——二进院虽不大,却修得古香古色,进门处是洛神的青石影壁,壁边以琉璃为砌。碧瓦白墙,廊前雕栏,刻着几种花与瑞兽。别院的东南角有座假山,虽不大,山石却嶙峋精美,一条清澈的涧流沿岩而下,落进鱼池。

    这片鱼池早已没了鱼,壁边青苔杂草。

    温画缇默默记下:明日,一定要买锦鲤来。

    好在程珞给的人手还在。

    这三十来个护卫帮她简单收拾了下院落,温画缇为了犒劳他们,便去洛阳的酒楼买几道好菜。一众人晚上大鱼大肉配好酒,聊着这一路行车的不易,热热闹闹,就这样过去一夜。

    清静的夜晚,温画缇躺在别院床榻,听着窗外虫鸣,仍觉一切美好的不可思议。

    她竟然就这样真抵达洛阳了?

    没有卫遥在的夜晚,就是痛快!

    温画缇舒展手臂,乐乎乎翻了个身。

    床很大,什么都没碰到。此刻在她眼里,这张床就像广阔的天地,无边无际。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激情朗诵前人的豪诗,终于切身体会这种意境。

    一个心花怒放,她又大翻个身

    哈哈,还是没有碰到!

    彼时的颍郡。

    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乘马车而来。他匆匆走进别院,在书房前停下。

    侍从阿昌道:“宗大人稍后,小的这就为大人传话。”

    阿昌刚想敲书房的门,屋里突然响起酒罐碎地的动静。虽然是常态,阿昌却还是被吓了跳,他试图低唤:“将军?”

    里面无人应答。

    满地的碎瓷,阿昌生怕他出什么事,想推开门却又不敢,因为将军嘱咐过,任何人不准打扰。他只好求助望向这位宗大人,毕竟是将军的堂姑父,又是刑部大人。

    宗成越会了意,两步上前推开门。

    一声行止没唤出口,看见屋里的情况却愣住了——只见他跌坐在地,连发都没束,凌乱披在肩上,还穿那天大红的婚服。酒坛已经碎了地,他手里却抱着一团女子衣裳。

    他抱那衣裳犹如抱孩子,亲昵无比,紧贴着它不停喃喃:“皎皎,皎皎”

    宗成越看傻眼,低声问阿昌:“这事都过去两个月了,我记得月前过来,他还好好的,怎么又成这样了?”

    阿昌:“是已经治好,将军白日与常人无异,兵会练,事也照常做。只有晚上才这样,尤其是喝了酒后”

    “那女人尸骨还没下葬吗?”

    “将军舍不得,不让下葬,还在隔壁棺椁停灵着。”

    宗成越蹙了蹙眉,走近:“行止,我有一事要与你说,是关乎皇城的禁卫军”

    无人应答。

    宗成越拧眉喝斥:“行止,你该清醒点,现在像什么样!你这模样莫说我,就是你在天的爹娘见了都要寒心!”

    卫遥被这一喝突然回过神。可不过片刻,他又怔怔望着怀里的衣服。“姑父,你来得正好,你帮我劝劝她。她说她恨我,死都不要嫁给我”

    不过破衣服而已,成日抱着像什么样?

    宗成越看着就来气,一把夺过。他却发疯似的扑来,与他扭打在一块。

    即便宗成越曾经习武,也随大军出征过。但如今岁数大了,没过多久便气喘吁吁。况且他这侄子还真跟疯狗护食似的,抢了东西便牢牢抱在怀里。

    宗成越是下了实劲,卫遥生受几拳,嘴角红肿淤青,疼得让他不由嘶声。他跪坐地上,颤抖的手指不停抚摸那衣裳,“皎皎,不疼不疼,我不会让任何人打你的”

    “真是造孽!”

    宗成越被他气得不轻,狼狈从地上爬起,整理衣袍。“罢了,看他晚上这神志不清的模样,也说不了什么!明早我再来找他!你把地上酒罐都收拾了,免得这混账扎到手。”

    宗成越与阿昌叮嘱完,怒得甩袖离去。

    *

    夜晚温画缇做了个梦。

    她竟然梦见了卫遥。

    梦里卫遥把一件衣裳当做她,不停抱着。她就站在卫遥跟前,指着他哈哈大笑:“卫狗,几年不见,你怎么开始指鹿为马了?”

    卫遥似乎不认识她,冷盯着:“你是何人?关你什么事?”

    温画缇啧啧叹,看来他果然神志不清了。她正想点出自己大名,可转念一想,邪念上头。她高傲俯视地上的卫遥:“你没觉得我很眼熟吗?老娘当然是你祖宗啊。”

    没想到这厮愣了会儿,还真信了,连连朝她磕头。

    他每一下都很用力,又深又重。直到抬头,额心已经磕出血洞。

    血蜿蜒流下他眉心,他抱那衣裳,乞求看着她:“祖宗,我求你,我求你救救她!你把她还给我,我不能没有她,我求你,我真的求你”

    他不停地说我求你,我求你,目光呆怔又痴狂。

    温画缇当这祖宗当上头了,竟还装起来。她拿腔作调地轻咳一声,说道:“我可不能还给你,谁叫你以前老欺负她?现在她在我玉座下当个逍遥小仙,每天都很快活,早想不起来你是谁了!”

    卫遥听得怔怔,突然抱紧那衣裳,双瞳发紧,眼眶湿润。

    他握紧拳头,好像哭了。

    什么哭了?

    温画缇自己不爱哭,也看不了别人哭。她突然着了急,“哎!哎!你先别哭啊,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一哭会被别人嘲笑的!”

    温画缇连忙蹲下,想弄掉他的眼泪,却突然被他握住手腕。

    她大惊,忙挣扎,却发觉他的眸光变得奇异,狂热,由绝望迸发生机,又徐徐噙了抹野心勃勃,像是看见猎物的狼,等待厮杀。“终于让我看见你了,皎皎你竟然敢骗我,想怎么死在我手里?”

    恶狼张开尖锐的爪,突然扑来,狠狠咬住她脖子。

    “啊!!救命!不要——”

    温画缇惊恐万分,骤然惊醒,抬眼看见青色床幔,才发现原来这只是梦。

    她冷汗浃背,拍拍胸口。

    吓死人了,还好只是梦。

    第39章 酒楼

    这座别院说大不大, 然而说小也不小,虽然目前还有程珞的三十多护卫在,可等到人一走, 就只剩下她和长岁居住在此。

    温画缇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因此翌日,她和长岁早早便来到人市。

    洛阳的人市是她见过最大的, 人牙子都是跑南闯北而来。这里待买的丫鬟很多, 下至七八岁,上至十五六都有,她们太多穷苦人家, 被爹娘签了身契卖给人牙子。还有一小部分不是中原人, 而是南蛮,北狄来的奴隶。

    刚搬进别院, 百废待兴,家里暂还不需要太多人,因此温画缇只精心挑了六个机灵、手脚勤快的丫鬟,又在东西街陆续买了些东西, 便和长岁打道回府。

    家里暂没有管事婆子, 很多事都只能温画缇亲自安排。不过她好歹在范家待过五年,虽不曾执掌中馈, 但见多了范母是如何管一大家子,耳濡目染, 现在做起来并不吃力。

    毕竟范府上下两百多口人,而她的小别院, 两边手都数的过来。

    温画缇像个转不停的陀螺, 忙活一早上。午后长岁本以为她要歇息,没想到她又精神抖擞地站出来, 要长岁带她去福客楼。

    福客楼是范桢买下的一家酒楼。

    “娘子为何要去福客楼?”

    温画缇畅快地笑道,“福客楼如今是我的地儿,我自然要瞅瞅它怎么样。那掌柜只认得你,还得你跟我去趟。”

    长岁望向窗外的烈阳,倒不是他畏暑,只是二爷死前曾说过,不要让缇娘太过操劳。这是二爷的叮嘱,他就要全力做到。

    于是长岁又劝她:“二爷给娘子置办产业,并非要娘子操劳看管。这些酒楼、茶肆、当铺,二爷都找了掌柜,自有掌柜看管,娘子无须再出面。况且二爷留下的银钱,娘子一辈子都花不完。”

    “不行呀,我不能坐吃山空!”温画缇嘀咕,“而且每日待在家有什么意思?不是找人打叶子牌,就是看戏看曲儿,以前在范家的五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虽然清闲,却无趣极了。别说你们二爷有官场抱负,那我也有自己一番抱负呀!京城没有给我施展拳脚的地方,如今到了洛阳,我自然要试一试!”

    倒不是温画缇玩心大起,这回她是真想认真做事的!

    在爹爹还没当官之前,他们在青州老家,也是做这种营生的,那时候凭手凭脚凭本事赚钱,虽不如爹爹后来当官阿谀来的多,却起码踏实,不用担心一朝凤起,一朝凰落,跌宕无常。

    以前家里并不富裕,从小温画缇的心愿,便是自己也能够用手挣钱。

    后面爹爹想走仕途,花钱捐了个芝麻官做,举家搬去汴京。那时候爹爹很忙,奔走于仕途,偏偏京官们又瞧不上他这个外地来的。为了不给爹爹添烦,这个渺小的心愿便一直藏在她心里,一寸寸填上土。

    如今,范桢误打误撞给了她这时机,温画缇沉睡几年的心愿跃跃欲试,根本不想放弃。

    温画缇来到福客楼,长岁引她与掌柜相见。

    掌柜是三十来岁的男子,姓冯,相貌周正。

    其实现在这位掌柜,并不是一年前长岁购置酒楼时的掌柜,而是他的弟弟。

    他们兄弟二人原就是范桢远房表婶家的侄儿,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本来是在大户人家做长工。后来不知桢二爷哪打听的,得知他们兄弟二人勤劳能干,便让他们来做福客楼的掌柜。

    冯掌柜去年曾见过范桢一面。那时范桢还告诉他和兄长,要不了多久我家娘子会来,你们到时便听她的吧!

    冯掌柜只知道主家娘子要过来,却不知道是何时过来。如今看,眼前这位戴白纱幕篱之人,便是当年桢二爷口中的娘子吧?

    福客楼的生意并不好,像这样一家足足有五楼的酒楼,温画缇进店时,这里的客人还不超过五人。反观对面那家酒楼,熙来攘往。

    冯掌柜叹了口气,与温画缇说道:“自从兄长病逝后,我便代他看管福客楼。兄长还在时,咱们酒楼生意可好了,夜夜高朋满座。对面那家,还是新开的呢!要不是兄长不在,他哪抢得了我们生意?”

    这到这件事,冯掌柜便恼怒,恶狠狠剜着对面那家。

    “我呸,他们也忒不要脸。当时他们趁我兄长重病,到处乱说,还出高价,抢走了我们这儿二十个庖人。这些庖人,可都是我兄长从大江南北挖来的,各州的菜都拿手,一等一的绝。咱们福客楼,就是因为会做各地山珍才在洛阳声名远播。可对面没心肝的,竟出高价把我们庖人都抢走,这让我们怎么活啊!后来,我们的营生便一日不如一日景气”

    “不仅如此,我们酒楼买什么酒,对面那家也照买不误。他们家的歌伎,连我们台上小曲儿都要抄了去!我呸,去他娘舅的二祖爷,爹娘生时也没生个脑子,甚么都要学我们,没皮没脸的真晦气!”

    冯掌柜把今年肚子积的酸水咕噜吐掉,温画缇也听生气了,真是人神共愤的事!

    她拍拍冯掌柜的肩,“你放心,奶奶我既来,就一定会把咱们生意救上去!我们福客楼,要做全洛阳最好的酒楼,让对面的狗眼睁大看看!”

    “二娘子威武!有娘子,真是咱们福客楼的福气!”

    对于一个喧嚣着要东山再起的温画缇,一个热情捧狗腿的冯掌柜,长岁习惯了无心冷脸,真没什么话想说。

    但二爷给他留的使命,就是要护娘子。长岁眼里只有这条,无论娘子做什么,他都要为娘子铺路。

    于是他朝温画缇抱拳,“娘子放心,属下这就去把二十个庖人抢回来!”

    一直沉默之人,突如其来的张狂一句。

    温画缇愣住了。

    冯掌柜也愣住了。

    长岁握着剑柄,提步就往对面酒楼去。温画缇连忙拦住,“哎哎!你做什么去!什么事都还没说呢!”

    长岁高昂下颌:“娘子放心,属下不是去给娘子添乱的,属下懂得先礼后兵。他们既用二百两银子抢走我们庖人,那我用四百两银子,再把庖人抢回来!”

    温画缇:

    虽然这法子可行,豪横粗暴。可也太别扭了吧!

    “咱们做生意,讲究个回本。你这百两银子下去,玩儿似的,咱两年都回不了本!”

    冯掌柜也认同。

    “那要如何?”长岁刀入鞘。

    要如何呢?

    温画缇踱着步绞脑想,以前爹爹就是开馄饨铺的。爹爹的馄饨生意好,每天都有五十来人吃,除了手艺好外,爹爹热情客气,还比别家馄饨多送了绿豆冰汤。

    绿豆冰汤虽不值几个钱,却能在酷暑里给人带来凉快,喝一碗心都舒畅了。

    温画缇眸光微动,似乎琢磨出东西来了。她拉着掌柜坐下,详细说道:“手艺好的疱人当然要,但不止疱人,咱还要添点别的,才显得不一般。来我们这里的人,吃着大鱼大肉,什么菜吃多了都会腻,咱们在上菜时,也给他们上点香甜软糯的糕点。另外携妻儿来的,咱们多送份孩子吃的杏仁露,乳饼,娘子咱们就给抹额黄,贴花钿、靥钿。客人吃酒时,小二还可以来按肩,陪人说话。咱们三四楼,还可以弄几个澡堂来,主顾们边泡澡,边喝酒吃着小菜,多惬意。我想了想,这些钱开销少,都算不得大钱,咱们店里的小二一定要伺候得够好,让主顾们挑不出错,极为满意。”

    温画缇的提议,冯掌柜惊讶之余,很是赞同。冯掌柜说,他一会儿就要去备这些东西。

    冯掌柜临走前,温画缇突然想起还有件事,得跟冯掌柜叮嘱下。

    “日后你就当从未见过我,我不是范家什么娘子,单只是普通置下这家酒楼的主家。你不要与外人说起我,同时有人来问你,你也一概不知,不认识我。可知晓吗?”

    冯掌柜懂事的点点头。

    温画缇安心地走了

    彼时的同一刻,宗成越在书房里。

    卫遥酗了一夜的酒,得亏天一亮人就清醒了。宗成越想起昨晚的事,把这不争气的侄儿骂了好几遍。等到他骂累了,坐回椅子,卫遥默着神递茶:“姑父消消气。”

    “消气?”宗成越冷哼:“真是太不像话了!你要真想老夫消气,就赶紧把那女人尸骨给下葬!你日日搁在隔壁房里,还要进去小坐?我瞧见你这混账就瘆人!”

    卫遥并不答应。

    “姑父,我不能下葬。她是我的妻子,她得陪着我。”

    “混账!她都死了!”

    卫遥的眸光黯了一瞬,很快又坚毅起来。“不,不准乱说,她没有死,她就在我身边。真的姑父我每晚喝了酒迷迷糊糊的时候,都能听见她在骂我。她骂我是王八,是孙子”

    一提到她,就神神颠颠的模样。宗成越蹙了蹙眉,懒得再说。

    “好了,不说这些,老夫大老远从京城赶来,是有要紧事跟你说。”宗成越合上窗户,低声道,“这几日你小心点,半个皇城的宿卫军都消失了。程珞虽在圣上身边,但我猜那位是假的。我见过程珞,此人精明得狠,因为常年双手染血,他的眼里有杀气。而圣上身边的假人却太过呆木,只会应是与不是。”

    “程珞就是宫里宿卫军的头子,竟然宿卫军都消失一半,那他们必然跟着程珞做某件事了。姑父的意思,圣上派出半个皇城的兵力,在搜捕珺王?”

    宗成越点头,“我猜八成如此。程珞此人可是圣上的心腹,近年帮圣上杀了不少忤逆他的大员,你在西北不知道,这些大员都是四品往上,一不符合心意,圣上竟然说杀就杀。当真可笑至极,他不愿天下骂他不听谏言,是昏君,于是表面应呵呵,背地里叫程珞把人全杀了。杀完人,还要喝令我们刑部大查,坚决找出真凶,给亡者个说法。这种敢做而不敢当的鼠辈,世祖怎生出了此等窝囊废。”

    “行止,程珞为虎作伥,跟那些白脸宦官没差,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40章 娘亲

    斜阳照进窗牖, 落在他疲态黯淡的面容。卫遥半靠着椅背,眉目冷疏飘向窗外。

    已经盛夏了,枝叶开得茂, 水池也开始蓄养斑斓的鱼。可是他不知为何,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距离洞房夜已经两月过去,他想让自己重新振作, 尽力地忘掉所有, 可是每当他一闭眼,就会见到那场噩梦。

    她说她恨他,所以宁愿死去

    卫遥神思恍惚, 胸口又开始抽疼, 狠狠灌了一口酒。

    强撑着精神,有时却日渐迷醉。宗成越看在眼里, 肃起脸,不免想到八年前也是这般光景,那时他父母亡故,整日喝得烂醉如泥, 后来又甘心堕落不学无术, 不知被老太君甩了多少鞭。

    他去打仗,西北的五年风沙甘苦, 好不容易练就人样,现在又变回去。

    宗成越看不惯他的消沉意志, 不免沉声道:“你可知五年前我给你取的行止二字,是何意?”

    卫遥闻声看他。

    “路之遥, 则行止, 过往不可追矣,行踏就止, 消看脚下。不过是死了个女人,又刚巧死在新婚夜,不是陪你共风霜十几年的妻,何必放不下?”

    “你以后还会有别人,有人为你生儿育女,有家室,她不过是浮萍过客罢了。虽然现在难熬,只消你再娶,就会忘掉这些,尤柱国家的小娘子,还一直在等你呢。”

    “谁放不下她了?姑父多虑了,我才没有放不下。”

    卫遥反驳,神情格外淡漠,甚至含着嘲弄,“姑父说得对,只是此刻难熬而已,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其实她也没什么好的。”

    卫遥说完,突然胸口抽疼。非但没有痛快释怀,反而更加难受。

    宗成越这趟回来,不仅是提醒他郡王的事,还有一物,要交给他。

    宗成越小心地从怀里抽出一封信,这封信的纸已经发黄,可见存封了好些年。他递给卫遥,“这是你父亲从军当年写的,要我交给你。”

    “父亲?”卫遥忽然问,“我父亲已经离世八年,姑父怎么现在才给我?”

    宗成越抚着长须叹气:“并非是我忘记给你,而是你父亲叮嘱的,只有今日才能给。”

    “今日?”

    “当年狄戎来犯,我和你爹,你二叔三叔同上战场。后来我们遭人埋伏,兵败危急之时,你爹便写下这封信。他只跟我交代,这信还不能给你看。等到皇权不稳的一日,再交予你。”

    卫遥愣住了,父亲死之前,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哪怕一句话,一封信都没有。

    父亲流干了血,死在战场上,浑身插满敌军的刀。等到棺椁遣还回京,他见到的只有那具干枯的尸体。

    没成想,八年前的信却在今日才到他手上。

    卫遥发怔,双手接过,打开后是父亲熟悉又悠远的字。

    他扫了扫,骤然惊愕地抬眸:“姑父,我爹、我二叔三叔战死、我卫氏满门的覆灭,并非部署不周落敌圈套,而是另有隐情?是我们自己人要杀自己人,于是通敌勾结?”

    宗成越捏紧了拳,手臂青筋暴起。

    “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爹和叔伯死得太冤,若不是上面那位,他们原不该身死沙场!”

    为了让福客楼重修得更好,温画缇甚至亲手画出样纸。

    一楼和二楼都是吃酒菜的地儿,改动不大。三楼有几间厢房被她拆了,重砌泥墙,改成泡澡的池子,再用青石板铺就。

    原来计划四楼也要这样改,但她不确定有多少客人愿意来,便先按兵不动。

    福客楼修葺的第五日,终于大功告成,明日就能开张了!

    忙活这么久,冯掌柜和店里的伙计一直尽心尽力,为了犒赏,温画缇不止多打发银子,还请他们去了洛阳最知名的茶肆吃茶,以表她这位“主家”的义气。

    今日茶馆说的书乃是“我朝车骑将军大败突厥,兵夺雁门”一战。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战事,因为打得足够威风,小时候茶馆里也老说。她还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车骑将军,竟是卫遥之父。

    说书郎舌灿莲花,座下无不聚精会神。一场说完,掌声如雷贯耳。很快就有认识的宾客谈起这位车骑将军,引经据典来夸赞。

    温画缇吃着茶,心想卫遥这厮真是无处不在,到哪儿都能听到他家的事。

    温画缇头戴帷幔,和冯掌柜、几个伙计围坐一桌,一边吃茶,一边听四座的宾客高谈阔论。他们一人一句,讲得精彩极了,她吃得也香。

    温画缇招来小二,正要再点两盘糕点,突然有人高声道,“但是最后一战,车骑将军就没打赢!圣上重视卫氏,给了卫氏三十万兵马。那可是三十万兵马啊!都怪他们贪功冒进,不仅自己赔上性命,还害得十万大军同死战场。试问我大周多少爹娘没了孩,他们卫氏,也是大周的罪人!”

    大周的罪人

    温画缇握着茶盏恍惚了,上回她听见他们这样骂,还是八年前。

    不知是不是白天听了说书的缘故,继茶肆回去后,温画缇梳洗歇息,梦里竟回到了八年前。

    遣军回京的那天,是十二月飞雪,满城皑皑。

    她和哥哥站在城墙上,底下正是乌泱泱回京的大军。马车拉着三具棺椁入城门,她知道,那里面躺的是卫氏宗亲——卫遥的父亲和两位叔叔。

    除了进城的大军,还有密密麻麻的百姓们。

    不管男女,每人手里都挎了菜篮,有烂叶菜根,和坏掉的鸡蛋。他们亦或是普通城里百姓,亦或是没了儿子的爹娘。他们不是来迎军,每人都愤怒的朝卫氏棺椁扔烂叶鸡蛋。

    “该死,真是该死!卫氏是我们大周的罪人!”

    “赔了十万人的命,连战都没打赢,他们有哪门脸回来!”

    “父老乡亲们,天可怜见,谁家的儿又不是儿呢!他们卫家为了一己之利,贪功冒进,却要赔上我们儿的性命!在他们眼里,哪还有我们大周子民!没准这次战败,还是他们通敌卖国!”

    所有腐烂发臭的东西通通砸到棺椁,大雪飘飘,恶语不断。

    彼时的她只有十三岁,在风雪中瑟瑟牵住哥哥的手。哥哥叹气:“皎皎,我们回去吧,卫遥不会来接人的。你也看见了,全汴京的人都恨卫家,他若在这,还不被人打死?”

    “可是哥哥,卫遥已经好几天都对我闭门不见,我也只能在这里看看他。”

    天寒地冻,虽然她很冷。但冥冥之中,她总觉得卫遥一定会来。

    果然不一会儿,马声高啸,她望见远方雪地疾驰来的马车,是卫家的。

    卫遥掀帘跳下,长袍在冷风中猎猎。

    他走向护送官,虽穿的单薄,却丝毫不冷似得,嗓音仍凛然有劲:“阁下有礼,我是卫氏子孙,来接我父亲与叔叔们回家。”

    卫遥一说完,无数的烂叶凌空而来,如石头砸在身上。他站得挺拔,根本不躲,无知无觉,两眼所至皆为空茫。

    死人骂了也听不见,正好来个活人,便成了男女老少的发泄处。他们用市井的秽语,骂得极为难听。

    从始至终,卫遥都在沉默,直至骂到某一句,他陡然出了声:“我父亲没有通敌叛国!卫氏忠国为民,绝不会叛国!”

    “忠国为民,说笑吧你!要不是你们卫氏,哪能赔上十万将士的命!你们卫氏,是大周的罪人!”

    卫遥高声道:“十万将士的死,我卫家必倾尽所有厚葬,重金安抚家属。可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父亲和叔叔半辈子征战为国,呕心沥血,他们绝不是罪人,天下哪有不败仗的将军?”

    他说完,一颗鸡蛋飞快砸上额角,不久后红肿渗血。有人看见他的落魄,哈哈大笑,“还想为自己脱罪?真不要脸!圣上仁慈,见你卫氏满门战死,才不多加追究。而你们其余人,就该以死谢罪!”

    血蜿蜒而下,流到了眉骨。随从看不下去,想为他擦掉,却被卫遥抬手制止。

    他仍站得挺拔,冰冷看向所有的人。“卫家战败,可以是我父兄叔伯无用,但他们绝没有通敌,绝不是大周的罪人!”

    越来越多的鸡蛋往他身上砸,直到三具棺椁全搬上马车,他却仿佛冻在冰天雪地里,丝毫不动。

    终于,一个妇人大哭着从马车跳下,抱住他的身:“我儿,够了!够了!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吧!”

    这是他的母亲何氏,温画缇认得。

    梦里的一切都犹如昨日,她虽在城墙上见到了卫遥,却没能和他说上一句。

    卫遥一直以来少年意气,打那群纨绔也绝不手软。可是此刻,她却看到他狼狈的被烂叶鸡蛋砸,满身都是浓液。起码这一刻她知道,她是心疼他的。

    卫氏的尸骨回京,皇帝虽没论行功过,城里恶言却不断。无论她去了哪家茶馆,都是听到宾客们铺天盖地的骂声。而他们骂的人,自然是那位“贪功冒进”的车骑将军了。

    处在这样的风口浪尖,她知道卫遥一定很难过。她亲手做了好多吃的,拎上门想安慰卫遥。

    她裹着毛绒斗篷,站在卫府门外焦急等着。终于——小福过来说,郎君愿意见你。

    梦里不知身是客,那时的她高兴极了,因为这是多天以来,卫遥首肯见她。

    她拎着食盒跑进门,跟在小福身后。弯弯绕绕好几条画廊,最终,小福带她走进一处昏暗的室内。

    屋里弥漫着酒气,很浓郁,比她在酒楼闻到的还浓,也不知道卫遥灌下多少坛。

    她抱着食盒,小心翼翼踱步,“卫遥,卫遥,卫遥你在哪儿?”

    没人应她。

    直到她突然踢到个东西,又听见忍痛嘶的一声,温画缇终于意识,自己踢到人了!

    不过也怪他,谁让他把窗子都用厚布遮住,丁点光都透不进。

    温画缇蹲下身,他正抱着一坛酒靠在椅子腿。卫遥吃得醉,眯着眼,却在用淡淡的眸光打量她。他道:“你怎么来了?”

    什么叫“你怎么来了”?温画缇听着就不舒坦,况且她刚刚唤他,他也躲在这里不吱声。这不显然不想看见她?

    尤其他还喝得一副烂醉,温画缇也没了安慰的心。

    她吹着恼气,把食盒往他怀里一塞,“是啊,就是我来了,我探望你,没想到不是你满意的絮娘吧?你放心,我也不多待,现在就走了。”

    她刚要起身,手腕却突然被人拽住。

    一个不慎,她摔了,还是摔在卫遥怀里。

    那厮紧紧搂着她,把头埋在她肩上。嗓音很低,断断续续的哽咽:“皎皎,我娘死了,她昨天一头撞上我爹棺椁,单为我爹殉情。皎皎,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什么?他娘死了?前几天她还看见他娘跳下马车,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面。

    一朝丧母,温画缇不知怎么宽慰他,只好轻拍他的背,陪他一块喝酒解闷。

    两人也不坐在案上,就待地板,靠着椅子腿儿。屋子里很黯,连同她的心境也一块低落。

    今日的卫遥话太多了。虽然他一直在喃喃,但声音很低,又常常迷糊不清。

    她听卫遥念叨了好久,直到太阳快落山,她沉重的眼皮一眨一眨,最终耷拉地落下。

    不知不觉中,她靠上一个肩膀。

    这个怀抱虽然酒味浓郁,却还算温暖,让她想起了她的娘亲。她昏昏欲睡,低喃着:“其实我也没了娘亲,我们都是没有娘亲的人”

    说完这句,卫遥把她搂得更紧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他灌了自己一大口酒,突然轻声道,“没事儿,你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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