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遥最后一句, 显然在等她回信。
温画缇看完信纸,只是轻轻放下了,还是不打算回。因为她也没想好, 到底愿不愿和他成婚。
有时候想,或许忘记会更好,谁让姓卫的老惹她生气。
有时候又想, 如果全然忘记, 对他们来说,会不会太残忍了?毕竟也有过两厢依偎的年少。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想得这样多,竟会顾虑起他的感受。如果真的全部放弃, 那他送来的信, 她就不会一封又一封看了。
温画缇做不出抉择,因此也没给回信。
年节过去, 不久进入二月,冰雪消融。
最冷的时节已经熬过,天回暖,树梢开始抽芽, 冒了新绿。
今日龙抬头, 温画缇和蕙兰一块出游,清早先进庙祈福, 午后出来,正逢府衙的官差在贴告示。
布告栏附近挤满人, 识字的念与大家听,指着告示议论纷纷。
温画缇好奇, 也拉蕙兰的手过去瞧, 只见那告示上写道:世祖骤崩,乃逆贼谋权篡位所故。世祖临终曾有书, 传位于皇孙珺,逆贼弑父杀兄,毁书吞果,为天下之不孝。今朝逆贼遭剿,普天同喜,新皇登基,改国号顺天,乃承皇天之眷命,必当拨乱济民,善用贤臣,兴我社稷。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万蕙兰小时候过得苦,靠种田卖菜为生,养娘没钱送她上学堂,因此并不识字。
温画缇把告示上的字念给她听,说到皇孙珺时,她脑袋里徐徐划出一个人——何珺?
卫遥是何珺的表兄,既然何珺登基,那么汴京的动荡或许已经摆平了?
温画缇继续往下念,当念到国号顺天时,突然一震。
“顺天”这个国号,也在她梦里出现过,是那场卫遥战死的梦,正是顺天元年。
都说梦里的事为假,而如今,新国号也被改成“顺天”了,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
温画缇并不信梦,这样想想也就过去。
其实谁做皇帝,百姓们并不在乎,谁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这才重要。
听完她念,万蕙兰倒是欣慰叹上一叹:“只盼咱这新帝,可以平定中原的战乱,别像前头那位一样。”
蕙兰没有见过新帝,但温画缇曾偶然见过。不仅见过,还同在山间竹院住过,说过几句话。
忆起当初,她现在有些后悔。
早知道“何表弟”会是今朝的新帝,打死她都不会那么无礼了!那时候她不待见卫遥,也冷脸相对何珺。万一此人记仇,现在要追究自己的大不敬
不过温画缇又想了想,不知者无罪么何珺看上去,倒是挺随和一人。当初没怪罪她,如今登基在忙,应该不至于想起她这个小喽啰。
随着新朝初立,同月,她的家人也平安抵达洛阳。
温画缇站在朱门前,远远望着那辆从青州而来的马车。近了、近了、一点点近了,她克制不住奔向家人,先与跳墩撒腿跑的小妹抱个满怀。
“阿姐,我来了!”
宁宁抱紧她的腰,温画缇蹲下,摸她的小脸蛋。仔细打量发现,小妹的个头今年窜了不少。不仅如此,人也胖了些。
温画缇捏捏她的软肉,逗得宁宁咯咯笑。随后她抬头,看见爹爹和哥哥。
哥哥正值青年,变化不大,倒是爹爹平白生了些白发。
哥哥刚说,皎皎,我们回来了。她就忍不住掉眼泪。哥哥连忙摸她的头,“别哭,别哭,如今都过去了,咱们一家人又团聚了”
哪知这样说,她哭得反倒大声。
最后哥哥只能手足无措,望向父亲大人,父亲笑着叹气:“唉,皎皎本就少哭,一年没两回,如今是高兴了才这样,你就让她哭哭。以后再想见她这样,还不知猴年马月呢。”
一说这,大家都笑了,连温画缇也破涕而笑。
和家人团聚后,她变得比以前开心不少。爹爹打算把青州老家的营生,挪到洛阳来做,大多数时候她也在帮忙。
除此之外,日子再没别的变故,卫遥的信还是每月送来两封。
卫遥在信中告诉她,新皇虽已登基,但各个州县还有没剿灭的叛军。为了社稷安稳,他打算继续带兵打战,直到战火全部平定。
有时送来的信件中,卫遥会跟她大骂叛军头子,说他们毫无人道,虐待妇孺与战俘,为了恐吓,人肉都吃。
卫遥会跟她讲打战的事,不仅骂叛军,偶尔还骂些黑心贪污的县衙,骂他们官官相护。他说碰到他,就算他们倒霉,命该绝,一定要送他们下地狱。
每逢信的末尾,卫遥都会留一句:皎皎,我好想你。我知道这些信你一定不会看,不过也无妨。我还是想问,打完这场战,我们就成婚好不好?我会来找你的。
温画缇每每看到,都会沉默,没有一封她回过。
到了阳春三月,营生落定,生意的事不怎么忙,倒是卫遥寄来的信变少了。
以往卫遥一个月会寄两封,每半月就有一封。
自从三月开始,他的信成了一月一封。
她捏着信猜想,或许是最近战事繁忙,没空写吧。
可是这样想后,她就有些紧张了。
真是奇怪温画缇抚住胸口,以往卫遥是否寄信,她都秉着无所谓的心态,只有闲下来才看。
可是现在,随着他寄的信越来越少,她却反而在乎起来?甚至不安?难道是怕他出意外?
若真战事繁忙,卫遥就会在信中提到。这封信并没有提及,可见还不忙。
如果不忙,为什么又不写了,变成一月一封呢?
温画缇拍脑袋,突然想到一个缘由——
会不会是他累了,也决定慢慢淡忘这份感情?
先从一月两封,到一月一封,后面再慢慢两月一封,三月一封,半年一封一年一封直到最后彻底把她忘了,这样就不用再送信?
如此想着,突然有些说不上的悲伤。
温画缇开始着急,提笔想写回信,问问他到底发生何事了。
但转念去想,她还是缓缓撂下笔。
她劝自己放下念头——这有什么好悲伤呢?反正卫遥都要放下了,你也该放下。
就这样慢慢淡忘他吧。不是很早就想摆脱他吗?如今卫遥给了时机,该顺势而为才是免得卫遥想放下,你又开始穷追,多掉面子啊!
于是温画缇打算不回信了。
心里难受还是有的,她准备给自己多找些活干。只要累起来,这些不快乐是可以遗忘的。就像卫遥这个人,也将淡忘在她的记忆里。
于是等到四月份,整整一个月,卫遥都没寄信来。
温画缇望着书桌那封信,还是三月初他寄的。
想到他这么快就忘了她,心里莫名酸楚又难过,念头刚起,还骂自己不争气。
眼不见为净,她干脆咬牙,将最后那封信丢进纸篓里。
她要忘了他。
五月初,进入初夏,天越来越热。
天热的时候,饭桌被挪至院子。
院子没有屋里闷,尤其是黄昏,远山落暮,映出院里金柳青丝。
桂花清香,蝉鸣声起,偶尔万蕙兰还会带着女儿来窜门。萝萝慢慢长大,和她的小妹倒是能玩到一块。
五月份,卫遥也没有寄信。
整整两个月,都没有收到他的信。温画缇起先还以为,要变成两月一封,没想到他倒是忘得快,这么早就开始不寄了接下来会不会半年一封呢?
石桌上,她托住下巴,陷入沉思。
其实这些忧伤,她都是埋在心里,从不主动家人说。
一是觉得不好意思,太掉脸,二是认为没必要——反正她也要放弃卫遥,这些令人哀伤的过程就没必要再讲了。
这几日,温画缇越发觉得夜里难睡,也不知是初夏燥热,还是心烦。
当她思来想去,正视自己,发现还有卫遥没送信的缘故,更看不起自己了!
于是她决定——要逼自己一把,干脆下个狠药,忘得更彻底吧!这样就不用饱受折磨了!
五月中旬,温画缇找到看媒的王婶子。
王婶子见她找上门,意外又惊喜。立马拉住温画缇的手告诉她:“唉呀呀,缇娘啊,你可算上门了!我跟你说,我娘家表舅的孙儿啊,他才刚相看亲事呢,你现在也还来得及!”
“婶子跟你说,那孩子出息,近儿又升官了。你若是中意可早点定下,回去我与他家说去!”
温画缇这次是铁了心要忘记卫遥,于是上门前就仔细打听过王婶子的亲戚。
得知人还不错后,她放心了,直接点头答应。
王婶子见她愿意,简直笑开花。“好好好,好孩子,你俩互相中意就好。你回家好好等着,等婶子的好消息啊!”
有了结果,也算尘埃落定,温画缇心满意足地走了。
她本以为自己如此心狠,就能直接忘掉卫遥。没想到当天晚上,竟又梦见了他。
依旧是那个梦,她在顺天三年游园,看见他的碑石。
“孝孙卫氏,字行止,汴京人士,为将骁勇,护国安康,此碑立于顺天元年三月”
这回看见碑石,她更加难受了。
顺天、顺天,怎么又是这个国号?
顺天元年三月,简直胡说八道,明明三月初,卫遥还给她寄过一封信!
四月和五月,她才没收到卫遥的信啊。
想到这儿,她突然一愣。
等等,信的月份并不同,送封信光车马就要走一个月。
三月初收到的信,或许是卫遥二月初写的。
而她四五月没再收到,会不会说明,三月份卫遥已经死了
想到这儿,她突然跌坐,整个人抱住石碑。
明明盛夏的天,她却觉得十分寒冷,彼时耳侧出现他的声音,轻如烟。
“皎皎,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除了第一封信你骂我之后,就再也没回过你是已经忘了我吗,这些信你也没看吗?”
她哽咽着,告诉他不是。
他却似叹非叹一声,“也无妨,不管如何,我都忘不掉你。”
“皎皎,我好不如愿为何他们都如愿了,只有我不如愿呢?我想见见你,可我再也见不到了,我战死于麓山,而你也会嫁给别人,慢慢忘记我”
“你是不是,已经成婚了?”
温画缇终于哭出声,想告诉他她不会忘。可是刚出声,就有人握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拉起。
她望向眼前人,是王婶子的亲戚,她的新婚丈夫。此刻他的怀里,还抱有他们的孩子。
耳边又飘来卫遥的声音,“这是你的丈夫,你的孩子吗?皎皎,你已经有孩子了真可爱,她长得很像你。”
他又说:“没有我,你也要幸福。就不知道我们这辈子的遗憾,能不能下辈子重圆?”
她看不见卫遥,也抓不住卫遥,他就像一缕烟,轻轻吹拂就没了。
她急得大喊他名字,可是再没人回应,只有她的新婚丈夫焦急拉住她,“你怎么了缇娘?你在喊谁呢?”
夜半三更背湿凉。
这场梦醒,温画缇惊吓捂住胸口,大大喘息——
诡异,太诡异了!她已经许久没做过梦,为何今日刚答应王婶子,晚上就梦到这些!
竟然还和上回的梦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她看清了她的新婚丈夫。此人不是别人,而是王婶子要给她说亲的那位!
难道这些事,冥冥之中,都有什么牵连?
温画缇愈加不安了。
顺天元年,顺天元年,今夕就是顺天元年。梦里卫遥死在元年三月,而现在,已经元年五月了!
倘若梦为真,那么是不是说,卫遥已经
思及此,她半宿翻来覆去,一整晚没睡。
第二日,温画缇立马求长岁出趟门,帮她查查卫将军如今在哪里打战。
十日之后,长岁带回来消息,“娘子,卫将军如今已经失去踪迹,没人知晓他的去向。只知道他三月的时候,正在麓山剿杀叛军。而那伙叛军娘子也认得,就是董玉眉与其弟。”
温画缇暗叫不好——董玉眉与其弟?
难怪卫遥梦里说,软肋示人、求胜心切是兵家之大忌。因为董玉眉了解他,晓得软肋,才如此设计埋伏吗?
……
当温画缇与爹爹、哥哥和蕙兰他们提出,她想去麓山找卫遥,他们都以为她疯了。
哥哥说:“你真要去麓山?不久前我听说,那一带山头还有叛军藏匿。万一有个好歹,你让我们怎么办?”
蕙兰也说,“是啊,你去麓山,不就想确定他安危吗?顶多我们多花钱,请镖局的人走趟。”
温画缇却坚持摇头:“我已经让长岁打探好了,麓山的叛军已悉数清剿,如今驻扎山上的是柳司马。柳司马我识得,我想问他卫遥如今在哪儿。我有不安的预感,听闻不如眼见,总要亲自看看……”
她太过执拗,并没有人能阻止。
直到最后,沉默良久的父亲终于吱声,“倘若你到后知晓,你的梦为真,你当如何?”
“日子总还要过下去,我会努力忘记他。”温画缇垂眸,“如果卫遥不在了,我就回来继续过日子,顶多难受几天。”
“好。”父亲最终叹气,“你去吧,你若实在想去,为父也拦不住你。皎皎,爹只盼你能过自己想过的,每日都过得开心。”
五月下旬,温画缇动身离开洛阳。
她带了很多武功高强的护卫,除此之外,还有蕙兰和哥哥陪她一块去。
七月酷暑,他们终于抵达麓山。
温画缇寻人心切,马不停蹄上山,去寻柳司马。
山上比山底凉快,柳司马正在新修的竹亭纳凉。看见她时,终于如释重负:“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卫遥呢?你可知卫遥在哪?”
“将军他……已经去了京城。”
“他去京城了?”
看来他还活着,温画缇终于安心了。
可是随后,她又不那么高兴,声音低低的,有些失落:“那他为何不与我写信呢?”
最后的信,还是三月份的。如今都过去四个月了,他还是没有信送来。
是打算与她分道扬镳吗?
“他……”
柳司马喉咙堵塞,一直不知该讲什么,只好告诉她:“温娘子想知道,不妨去京城看看吧。”
京城……
他就在京城,温画缇突然想,去趟京城也无可厚非。
是再续前缘,还是要个了断,总得卫遥当面与她说清吧!
她不想失落又抱有希冀,每天不清不楚地过日子。
在麓山与柳司马辞别后,温画缇很快往京城的方向走。
因为哥哥在名簿上,是已死之人,并没有能进京的照身帖,索性便与蕙兰在城郊的客栈等她。
好在抵达京城,也遇不上流寇和山匪,温画缇就带着几个护卫进城。
她先找上卫府,来开门的是家丁。
家丁似是见过她,没多说什么,连忙就和小福通报。
对于小福,温画缇很熟悉。
小福在卫家做事十几年,以前她喜欢卫遥,没少给小福塞东西,让他代为转交。
彼时看见旧人,温画缇激动不已,立马问:“你们将军可还在府?”
“将军他……他不在。”
“不妨碍!那他去哪了,我可以在这等他回来。”
小福忽地踯躅,说不出话,“温娘子要见将军吗?不如…先随小的去个地方。”
听小福的意思,好像要带她见卫遥。
温画缇说不上古怪,为何见卫遥不能在这儿等他,还要出去找呢?
不过见人心切,她还是答应了。
小福喊了辆华篷马车,送她上去。马车一路往皇宫而走,小福坐在车舆外,告诉她,若要见将军,还需先去趟皇宫。
“这是什么道理?他如今都住宫里了?”
“也不是。”小福驾着马说,“一会儿娘子得见官家,见到官家就知晓了。”
官家???
温画缇惊愕,这是要她面见天颜吗?
可是她什么都没准备,今天刚进京,就赶来卫府,也没好好拾掇自己,这样方便么?
她立马急起来,“要不还是回去吧,我收拾好再去见官家?你也晓得,我离开京城久了,规矩浑忘得干净,万一被治个大不敬……”
小福却道,“娘子勿怕,官家知晓这些。官家也料到娘子会来,提前与小的叮嘱好。况且咱们这官家亲和,只要娘子大礼没忘,官家也不会轻易治罪。”
既如此,温画缇无话可说。
只是她仍有些不解,她的事与圣上又何关呢?为何他要与小福叮嘱这些?
进了宫有侍者引路,温画缇很容易就见到何珺。
比起往日红缨皂衫,风流做派,如今的何珺已成为帝王,换上玄黑绣金宽袖龙袍,竟平添几分矜贵之气。
温画缇行过礼后,何珺朝她随和而笑:“我在京城等你很久了。温娘子,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温娘子在此稍后,我收拾下,过会儿带你去个地方。”
她并不知道何珺要把什么交给她,带她去哪里。何珺透露的不多,只说与他表兄有关。
真是莫名其妙,原以为小福带她进宫,可以找到卫遥,没想到等待她的却是何珺。
现在何珺又要带她出宫……温画缇还以为自己活在梦里,一环套一环。
何珺褪下龙袍,换了身方便出行的常服。
温画缇坐进马车,半个时辰后,她下车,眼前是一处荷花园。
这片荷花园很大,修有水榭亭台,假山飞石。只是园子还未修好,并没有游人。
何珺带她走进荷花园。
温画缇看见熟悉的垂杨、满湖栽种的荷花,不由愣住了。
每走一步,都恍若隔世。她喃喃:“这个地方,我好像来过。”
何珺回过头朝她笑,“此园月初才开始修建,温娘子何时来过?”
何时来过?
温画缇蹙眉盯向掌纹,是啊,月初才建园,她怎么会来过?
温画缇开始寻思,直到她登上亭台,看见湖边立的一块碑石,骤然想起——她见过,她的确来过,竟是在她的梦里!
心脏高悬,她飞快朝碑石走去。
她荒唐可怖的梦,竟都在一点一点变真。那么这块碑,是否就是卫遥的……
她吓得手脚发抖,步步逼近,似是要求证什么。
直到赫然看清整块石碑,她突然愣住——因为这块石碑和她梦里又不一样了,只是一块无字碑。
无字碑,什么字都没有。
“这是表兄的衣冠冢。”
何珺突然道,“温娘子,表兄已经不在了。今年三月清剿叛军,我也在麓山和表兄并肩而战。表兄说,你若不回信,他就要一直打战,直到剿尽天下所有匪寇。”
“因为你小时候喜欢将军,他这些年不要命地打战,最深的刀伤都到腰骨,就为了成为你心目中的英雄,成为你最喜欢的人。他一直在盼你回头看他,可是没有等到。”
温画缇两耳轰鸣,一时呼吸不上。
她缓缓蹲下身,仿佛被抽尽血的木偶,用力抱住石碑。
眼泪如洪水决堤,她低着头,起先还是小声抽泣,后来抽泣不动,突然悲咽哭出声。
为什么,怎么又和梦里一模一样了?
可是这次她没有嫁给别人,刚动看亲念头的当晚,她就梦见他了,后来只能作罢。
她哭得气喘不上,狼狈的湿眸望向何珺。已经不记得他是谁,魂魄离散,只不停哀恸地喃喃:“可是我也没有成婚啊,难道没有成婚,他也还是这个结局吗?”
何珺并不懂她在说什么。
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只好低叹,递出一块手帕:“温娘子,逝者已逝,节哀顺变。”
她蹲在地,仍抱住石碑在哭。
何珺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下。
“表兄临终前还有句话,想托我问你。你以前说自己想嫁将军,如今他可是你心中最受瞩目,顶天立地的将军?”
温画缇哭着点头了,“他是,其实我从最开始,想嫁的人就是他,后来我们都错过了。”
她掰着指头哽咽,“错过了五年,再相遇也没好好说过话。其实他的信,我都看了,只是想和他断开,才一直没回。每封信的尾巴,他都问我要不要成婚早知今日,我就该给他回信了”
何珺听完颔首,轻拍她的肩,聊作宽慰:“你们以前不一块在应天书院上过学吗?他给你留的很多东西,都在应天书院里。你若有空,就去看看吧。”
何珺说完这句便走了,只留下她望着满湖荷花,两眼发怔。
……
温画缇重回应天书院这天,是第二日。
书院的入门处,有块多年饱经风霜的赑屃。
当年她入学堂那会儿,赑屃就在入门处了。赑屃的旁边还有青石影壁,上面刻着“蹇蹇三事,师师百僚”。
穿过一条又一条游廊,在堂外,她听到蝉鸣声中夫子授业。
温画缇捡了处石阶而坐,开始寻思,卫遥留给她的东西究竟要在书院哪里找?
那天何珺也没说清就走,她光顾着落泪,心思全然没再其上,也忘了问。
她抱膝而坐,心里正难受,突然瞥见旁边花圃竟有一丛新生的牡丹。
她记得,以前书院是不种牡丹的,京中也不时兴牡丹,爱花之人少之又少。
难道这些新生的牡丹,就是何珺说,卫遥要留给她的?
她喉咙哽咽,埋头小声抽泣,更是说不上话。
忽而风起,天灰蒙,就快下雨了。
温画缇抱着膝盖呆坐,丝毫感受不到风声,直到雨凝结,洋洋洒洒从天而下,落进她的乌发。
她还在盯着那丛牡丹,纹丝不动。就在此刻,宽大的骨伞突然撑在头顶,遮去漫天的雨。
绿袍影儿落在她脚前,温画缇怔了会儿,脑袋放空,也不知所动,上方的人却在此时开了口。
他的嗓音清澈,带着挚诚笑意:“小娘子,重新认识下,我姓卫,字行止,路遥且行止的行止。”
温画缇猛然抬头,正见是他——
她不敢置信,又揉了眼睛,再睁开、睁大,竟还是他!
已经有半年没见了,熟悉中又夹带几分陌生。欣喜之余,她竟然开始慌张、害怕,呆呆望着他,忍不住颤抖。
那人撑着伞,慢蹲下身,突然伸手擦去她的泪:“你叫皎皎是吗?皎皎云间月的‘皎皎’?”
他也撩袍坐上石阶,偏头直望她的眼眸,“皎皎云间月,灼灼月中华。后面一句可曾听过?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不过我觉得,后来这句寓意不好,不适合我们。于是我又写了一句,你瞧瞧如何?”
卫遥就这样,突然的把纸笺塞到她手心。
温画缇愣着打开,只见上头浓墨写道:“纵夜欢然下,逢日又开新。”
她看向他,看见他眼中闪烁的光亮,迫切问她:“如何呢?”
温画缇大大瞪直眼睛,脑子煞白,突然嚎啕大哭,捏拳砸向他胸口:“你故意的是吗?你又骗我了?你故意诓我来这里的?!”
卫遥任她打着,静默着眼。
直到打累了,才把人揽入怀里,轻轻摸她的脑袋:“我不这样做,我们哪有破镜再重圆的可能?我给你寄去的信,你没一封回的……”
“皎皎,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我真的死了。我当时很怕,怕我死前都见不到你,也听不到你说想嫁我。”
他低头看着她,“其实三月在麓山,我真中箭了,生死攸关。可是心有执念,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又想着这辈子不能这样算,怎么也得活下来。”
卫遥没有告诉她,后来回京养伤那会儿,他就想把她带回来。可是何珺拦着,帮他出了个主意,信誓旦旦说能为他圆梦。
不过如今,梦是圆了,虽然过程崎岖些。
就在昨夜,何珺还告诉他,温娘子说你就是她心中顶天立地的将军。他听到这句,一整宿都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想她。
何珺本还说,再晾她几天,等她第五回 来书院看花,他再出现。
可是他忍不了,真的忍不了,他都不确定她来过一趟,是否还会再去。他怕就这样错过了,今日早早就在这儿等了。
“皎皎,皎皎,皎皎。”
他将人抱紧,眼望飞檐青瓦,漫天烟雨。从没有一场雨,他觉得这样美过。
温画缇被他搂得疼,推了把,突然又被他搂得更紧。她刚喊疼,额心陡然印上湿润轻柔的吻。
卫遥松开手,掐住她圆润的脸蛋:“这么久不见,有没有想过我?”
她飞快挪开眼,“有、有那么一点吧……”
“怎么才一点?”
卫遥不满意地往她唇心重重一亲,“信也不回,还妄想忘记我,想得美啊你。不过我可想你了,皎皎,我真的想你。我还在想,你要是再不找来,我就自己去洛阳立块碑了。到时候你看见碑,也会哭得这样伤心吗?”
竟又提起她的糗事!
温画缇想到昨日在荷花园那么狼狈,就觉得生气。果然,此人还是改不了本性,老是气她。
她不满甩开他的手,冷笑连连:“不会,当然不会了。我还会给你把碑埋上,眼不见为净。”
卫遥去拉她的手,不由勾笑:“不气了不气了,回头我就把碑铲平,什么馊主意,还让我们皎皎哭成这样。”
说话之际,雨逐渐停了。
雨后初霁,清早金灿的光透过云层,洋洋洒下。卫遥走到花丛中,折了朵亲手栽的牡丹,替她簪在鬓间。
未施粉黛,大红牡丹却衬得她炽艳无比。
卫遥在此刻蹲下身,直视她的眼睛:“就当今日是我们的初遇,皎皎,这样我们可以从头再来么?”
温画缇脸微红,抬手摸花,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卫遥太过激动,忍不住抱住她,往脸颊一亲。随后拉起她的手,“走,我们回家,我给你做饭。”
他望着她笑,“今儿想吃什么呢?我们去集市买菜。”
世事的尽头,起合于缘。想起当初他们缘起于学堂,如今亦重圆与此。
卫遥极目远眺,只见碧空如洗,青山迢迢。
原来今朝与当年看到的,是同一片天。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