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傩节, 闹市红灯游街,新开张的摊子摆满各种鬼面和奇形怪状的木杖。街头有很多卖艺的杂役,吞纳火球, 跳着驱鬼舞。
千灯相照,喧阗不止,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卫遥把她的手牵得很紧。
“喜欢鬼面吗?”
卫遥见她盯着摊上一张青面獠牙的兽脸, 拿钱和摊主买了。
他戴到脸上,突然弯腰唬她。温画缇被长长的獠牙吓到,用力推开他的肩:“离我远点, 你戴得太丑了, 真吓人!”
“鬼面就长这样,你戴就不丑?”
卫遥无语, 扯下面具套她脸上。盯着她的模样突然笑了,拍拍她的头:“嗯?我们皎皎还真不丑,就像只没有恐吓力的小鬼。”
温画缇:“……”
卫遥一把搂住她,附到耳边笑, “小鬼下士, 今晚好好陪本判官吧,陪得好本判官给你发俸禄, 五百两怎么样?”
温画缇:“……”
她发现,这厮越来越爱给她送钱了。
哦, 也不是送钱,他总是要她做这做那, 再给她发银钱。不过他倒是豪气, 每回出手都是大手笔。看在钱的份上,只要不太过分, 她也就咬咬牙办了。
有意识的带路,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汾水河畔。
进入腊月,河面结了厚厚一层冰,没有飘泊的小舟和画舫。河畔的附近并没什么人,旷野枯草,夜风彻寒。
卫遥给她买了盏玉兔灯,又听她说肚子饿了,想吃烧饼。卖烧饼的摊子在两条街外,温画缇腿麻了,懒得走。卫遥只好让她在河边等,留下一堆看守的护卫。
不远处有辉煌的楼塔,五楼高,挤满看烟火的男女老少。温画缇眯着眼望他,直到他的身影渐渐变小,化作滴墨,融进无边无涯的夜色。
河堤的岸石边,温画缇挽裙坐下,脚边有盏陪伴的玉兔灯。
烟火飞升夜空,轰的坠落,如万千流火,韶光飞逝。满天都是流光雨,充杂人们的欢笑,她低头看向脚边的灯,相似的玉兔,旧年的光景在这刻霎然重合。
一年前,她也是买了盏玉兔灯,坐在河边等范桢。
那时满天烟火,和今日一样热闹。温画缇稍为恍惚,手在触摸兔耳的刹那顿住。耳边刮来一阵风,她抬头瞥见远方楼塔上的程珞,他果然来洛阳了,在朝她招手。
程珞说过会帮她最后一把,以后再也不用见到卫遥。今晚即将远行,她紧张地收拢衣袖,正待站起,突然听到他在喊:“皎皎,皎皎——”
温画缇正眼看去,是卫遥回来了,风呼呼吹开他宽大的绿袍。
他跑得出汗,摘了斗篷搭在左臂,而右手提着给她买的烧饼。他在冲她笑,温画缇正要过去,突然望见他身后不远的楼塔顶层,程珞正缓缓拉弓。
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程珞要杀他!
原来背水一战,是这样战!永远的逃离,是指他的死,只要他死去,就能永远找不到她!
温画缇犹若雷劈,浑身颤抖厉害。这刹那她脑海是苍白的,就像人死前走马观花,万千画面匆匆飞换。
盛大的烟火又一轮在夜空绽放,轰隆隆的嘈杂中,她骤然想起范桢也是被射杀,在上元夜里,京城河畔,她的丈夫被十根长箭穿心而死。
“卫遥!小心身后!有箭!”
她扯破嗓子尖喊,不懂出于什么缘由,或许是惊恐、不忍、没那么残忍,她竟生生冲他喊了出来。
这一刻长箭飞冲,已经直直射向他身后。
温画缇瞪大眼睛,看见卫遥飞速拔刀转身,劈开那支夺命的箭。
她腿软地跌坐在地,知道一切都完了。
程珞为何会准确知晓他们在汾水河畔,并提早埋伏,选在楼塔最好射击的角落。这一支箭又快又狠,可以直取他的性命,只要卫遥稍稍一想,答案只剩一个,十分显然——是她与程珞前后串通好。
至于她为什么临时变卦,已经不重要了。
温画缇两手撑住草地,掌心下是细碎的石子。石块锋锐,明明很硌,她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双唇失血,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原来是射杀,难怪程珞说,失败的下场会很惨烈。
卫遥掌风一挥,她听到半数的守卫如箭矢飞冲,朝楼塔涌去。剩下半数持刀,将他们围成一个圈。
长靴踩在石子上,他的脚步慢且沉重,一声一声踩在她心坎。
冷风中,她耷拉着想,他会杀了她吗?
前几次,程珞帮她的只是逃跑,而这一次,程珞是挽弓射杀他。如果她才是主谋,任谁,都不会容忍某个想杀自己的人。
“卫遥。”
她终于仰头看他,嗓音沙哑异常。对上他沉寂的眸,温画缇倏而说不出话。好一会儿后,他发出微微颤抖的声音:“皎皎,你想杀我……”
“我没有!”
她立决反驳,掌心撑得疼。
夜冷寂,烟火结束了,她清晰听到从河面吹来的风,同样吹乱她杂草丛生的心。
温画缇不想瞒他,老实道:“我承认,我的确和他串通好,把你带到这。但我不知道他要杀你,我要是知道,就不会临头喊你了!”
卫遥也蹲下,抚摸她,嗓音空虚:“那么把他带到这来,你想做什么呢?”
“我”
她说不出话。
卫遥突然站起,在风里笑了几声,没再答,只是冷漠下令把她带回府。
回去的路上,也不和她同乘马车,一路都在骑马。
温画缇认为事情糟糕透了,也不懂卫遥信没信她的话。不管信没信,她想逃跑想离开的心总是真的,这点不难看出。
他生气也是的的确确的……温画缇突然很惶恐,回去后,卫遥会怎么对付她呢?不会把她关起来使劲折磨吧?
从来没有一刻,她这么不想回家。她跳下马车,看着卫遥走在前面的身影,心慌得厉害。
走进寝屋,屋里烧了暖炭,她躲也似的钻进被窝。
被窝露出一条缝,她瞄见卫遥沉默坐在床边,抬起的手想往被窝摸,却又犹疑收了回来。
最后他起身出门了。
他出门了?他出门了!
温画缇暂时松气,露出脑袋大口呼吸。没多久,又听到他推门的声音,咻得钻进被窝。
床陷了一陷,接着传来他清冷的嗓音,“出来。”
她不敢动。
“出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好吧,早晚躲不过,温画缇实在被他这模样唬到了,颤巍巍的脑袋探出被窝。
草根一冒芽,很快被他揪了过来。
卫遥拉住她的手,她吓得连眼都不敢睁,突然感觉掌心一片清凉,被他抹上什么,反反复复地揉。
被揉散的草药味扑鼻而来,她终于睁开眼,见他神情专注,正盯着她掌心的血渍,手指又从陶罐挖了点儿深绿的药膏,继续抹。
“出血了怎么不说?你是没嘴吗?”
温画缇倏而沉默,这是不怪她吗?可是她为什么觉得,心里有点难受。她望着卫遥微低的头,鬼使神差竟问出荒谬的话,“你……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我有什么要说的?”
卫遥突然抬眼,好笑地看她:“这话该我问你吧,你没什么要说的?”
她垂下眼眸,继续沉默。
刹那间光阴变得很慢,走在昏黄的暖室,汇进一圈一圈抹在手掌的药。
两边手掌都抹好后,他塞好木塞,把药罐放在桌案。
卫遥擦擦手,也默了稍许,突然大臂一伸,把她抱到大腿上。“温画缇,咱们撂牌说说吧,你今晚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卫遥拢着她,目光探究地看来,犹如一把火烧在脸颊。
温画缇有些不安,寻思他方才抹药也还算平缓。应该……应该不会把她怎么样吧?
她揪了会儿手指,突然回视他:“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我想逃走,不想和你在一块。”
“不想和我在一块…”
他反复口嚼这句话,眼眸渐渐黯淡,“你就这么不喜欢我吗?”
“你要听实话吗?”
卫遥闭了闭眼,“你说吧。”
她继续揪着手指,半斟酌道:“你知道的,或许我小时候爱慕过你,但那都是曾经了。后来遇上了我夫君,我心里也只有他。我已经不再喜欢你了,你何必一直抓着我不放……我们的纠葛也该止步于此,免得以后两厢怨怼。”
“两厢怨怼……”
他突然睁开眼,抱紧她,手掌虚拢她两条手腕。只要轻轻一握,她就再也逃不掉了。这样的想法疯狂滋生,蔓延得两眼血红。
卫遥突然凑近她的耳边,低下声:“倘若我不在乎,要把你强行囚禁起来呢……你再怨我,也只能我的人。我不会让你见到任何人,不会给你任何逃脱的可能,你只属于我的禁脔……”
他突然抚摸她纤弱的脖子,“如果是这样,你要怎么样呢?”
方才的难过突然没了,温画缇惊骇瞪大眼:“你、你……”
突然天旋地转,她被重新压在床榻上。唇被捏开,他埋头深深吻了进来,所到之处狂风吹野,极为激烈。不断有口涎送来,逼着她艰难吞咽,亲着亲着,她突然哭了,错开热切的唇舌,抱住他的脖颈哭到哽咽,“我不要,我不要!你不要逼我!我会害怕的!卫遥,我什么事都做得出,你不要逼我!”
压在身上的人好似想到什么,突然愣住,撑着两臂怔怔望她。突然闭紧眼,长长吁了一口气。
卫遥坐起身,把她也拉起来坐。
她哭得眼眸湿红,垂着脑袋,肩膀还在抽动。他伸出手,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背:“不哭了,不哭了,别怕我,皎皎……”
他想把她拢进怀里,她却抵触地格外明显。卫遥沉沉地闭上眼,慢慢吐出一口浊气,最后摸向她的脑袋:“如你所愿,我们分开吧。”
第62章 乌有
她突然止住哭声, 愣得说不出话。
他是说什么?分开?没有听岔吧?他竟然愿意放手了,还率先提出这句话使她深深惊愕,温画缇看向他, 对上他认真的目光,不像是说谎。
她又收回眼,平复好久的心田, 最后点了点头:“好。”
短促的“好”后, 再没有人说话,室内鸦雀无声。
两人皆是沉默,她用余光偷偷瞥了卫遥, 见他正垂眼盯着掌心出神。
其实这一刻, 她该是高兴的。她挣扎了这么久,为的不是有朝一日能脱离他吗?在以前, 只要幻想她能逃离卫遥,别提多高兴了。可是现在,她望向自己擦好药的手掌,喜悦感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她想, 会不会是太突然了?姓卫的放手太突然, 自己吓到了,一时半会儿还没接受?
嗯, 或许是这样。再过两日,她就能清晰感觉到喜悦是如何巨大, 一浪浪冲破头顶。
又过了会儿,床沿的人动了。
卫遥开始起身收拾东西。这别院是她置的, 卫遥刚搬来不久, 留下的东西并不多。他拿来包袱,把搭在木椸的外裳一件件收进, 大有清空所有的架势。收拾好后,他又出门,抱了一大匣银票回来。
卫遥坐到床边,把银票递给她:“这里面有三十万两,其中的十万两,是我当初说要向你求亲,二十万两是聘礼,如今都给你。”
温画缇却推开,“我不用,我们的婚约没有算数,这些我不该收。”
“你收吧,有这些钱,你能活得更好。”他望着她,倏而叹息:“皎皎,你的下半辈子我不进来了,你要过得更好些。只有这样,我才能没后悔放手。”
好吧。
温画缇拗不过他,最终选择收下。她低声道:“多谢你。”
卫遥摇摇头,“以后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她应声。
两人又相对沉默了少许,炉内火烧得正艳。窗边寒雪遍天,她想着两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向今日。今日的结局,不正是她力求来的?计划之外,还多了一笔钱。
她抱着满钱票的匣子看卫遥,再度垂了眸,“多谢你。”
“你以后想去哪里?”
卫遥突然说,“我给你留八成守卫吧,他们武艺超群,会护送你。等你找到地方安顿下来,再让他们回到京城吧。”
“好。”
面对卫遥,她除了感谢,已经说不出旁的话。她问他,“那你要去哪里?”
“我吗?”
卫遥露出惨淡的笑容,“我不知道。”
他望了望顶梁,“天下不太平,我有战要打,得四处打战去。皎皎,如若有缘分,多年后我们或许能在安稳的世道相遇。”
若有缘分,会再相遇,这话若换卫遥从前说,她大抵不屑一顾吧,然后再想——谁要跟他相遇啊。
但是如今,她却没有这种想法。温画缇低头,轻轻嗯了声。
眼前落下阴影,眉心突然传来温热的吻。她抬眸,对上他哀切却微微闪亮的眼。
卫遥注视着她,低声说:“皎皎,我想成为你从前心中最仰慕的人,我不希望你恨我。纵然我有千百种法子留住你,可是你说你害怕。”
后面半句他没再讲,什么都做得出,即便没什么可信,他却还是想起那晚新婚夜。真是可笑,明摆着一场幻境,那种感受却格外强烈,他怎么也忘不掉,她像缕烟似的没了。
“我不恨你,卫遥。多谢你放手。”
卫遥沉默好会儿,仰头咬牙,最后摸向她的脸:“皎皎,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脸颊的掌热散开,他转身离开,推门时一块叫走阿昌。
温画缇突然爬下床,三步并两步,跑着去摸门。门外是森冷的夜,天色沧溟,她呆呆望着他走进风雪,衣袍翻飞,一点点消失在黑夜中。
一切都结束了
卫遥是夜里走的,因为东西不多,他走得很快。
温画缇躺在床上,案边只留了盏孤灯。
今朝的一切如梦似幻,大抵是真伤他的心了,迫使他放下所有。趁早的解脱,开心是有,但却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开心。
枕边少了一人,她的床更大了。温画缇尝试滚两圈,转着转着只觉空空如也。
她不解地揉揉头发,除了解脱,心里为何还会有少许莫名的、异样的感觉?她说不上来,即便他离开了,却没有十足十称心。
琢磨半天,最后她的目光落到桐木匣子上。噢,她知道了——该不会是愧疚吧?拿卫遥的太多,所以感到愧疚了?
可这也不能赖自个儿嘛她也是推拒过的,只是卫遥非得她收。
噢,她又知道了——姓卫的该不会故意吧?故意的要她愧疚?
嚇嚇,温画缇惬意地仰躺回床上,幽幽地想,她才不会愧疚呢!她就不愧疚,要姓卫的算盘落空!
她枕着手臂,开始畅想自己以后的生活。
没有卫遥以后,要怎么过呢?她要继续经营酒楼、茶肆,要挣好多好多钱,要把爹爹他们一块接到身边。如果可以,她也想要第二春要不再相个人成亲吧?噢对,王婶子还提过什么娘家表舅的孙儿也相中她了,好像挺一表人才来着。
这样想着,她不知不觉陷入梦乡。
光阴荏苒的梦,是战火后的世道。她抱着孩子,右手挽着丈夫,两人随着游人共游荷花园。
亭台上,她看见个穿绿袍的人,正背对着她与人谈笑。
那人身量很高,音色熟悉又深远,墨绿的发带随风而飘。他与人谈闲情,论山水,笑声隐没在满园绿荷中。好似离开,又好像从未离开。
温画缇愣住,喊了声卫遥。
他止住声,转身看见她的刹那,顿了会儿,而后慢步朝她走来。
他看了眼她的丈夫,在她身前停下,随后伸手摸她抱着的孩子,依旧是淡淡的笑:“孩子都这么大了啊。皎皎,这些年你过得好么?可如愿了?”
她哽住,却说不出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她问他:“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吗?就这样吧。”
他感慨,随意地叹:“我这些年打了很多场战,该杀的人都杀了,也替父亲和叔伯报了仇。”
他突然摸她的脸,“皎皎,三年前听说你要在洛阳成婚了,我本来想打完最后一战,就来找你。这一次我想带着战功,堂堂正正的娶你。我想成为你心里,可以保家卫国的将军。可是为了见你,我太急功近利了,那几日夜夜都梦到你,睡不安稳。最后在麓山一战时,我不慎受敌埋伏。软肋示人、求胜心切是兵家之大忌,可是那回我却草率了。于是我在麓山的半山腰,被十根箭穿透心脏。”
“十根箭穿透?”
她愕然,登时松开丈夫的手,下意识牵他:“那你还好吗?”
“噢不对不对,你现在活生生站在我跟前,怎么可能有大碍呢?”
“傻皎皎。”他抚摸她的脑袋,“十根箭穿心,怎么可能活得了啊?我就说你傻吧,你还不信,我当然已经死了,死在三年前麓山的山腰。这几战我都是用命在拼,死之前,无愧卫氏与家族,无愧大周,只是心里仍有点遗憾。”
他望着她的脸,长长叹息,却又刹那的释然。“生前的一切如走马观花,在尽头我想不起任何人,只记得你。想回到我们年少的时候,那时候还在学堂,我天天都能看见你。而那时,我保护你,还是你心里最受敬仰的英豪,最值得你爱慕的人。可是一切流逝,都不回去了。”
“回得去,回得去。”她抓住他的手,既焦急又不信地质问,“你说你死了,那你现在呢?现在见我的是谁?”
“因为还有执念,我的魂魄寄宿此地,在等你来。”
这话问出,突然他像缕烟雾似的没了。她抓不出,握紧手也抓不出,硬生生从指间流出。
“缇娘,缇娘”
丈夫摇她的手臂,奇怪问:“你在自言自语说些什么呢?”
自言自语吗?方才见到的一切都是子虚乌有?
她再定睛一看,哪还有卫遥半点影子,连先前和他谈笑的友人都没有了,只留亭台外满池的荷花。
她抱着孩子走到朱栏边,突然看见池边立着一块碑石,“孝孙卫氏,字行止,汴京人士,为将骁勇,护国安康,此碑立于顺天元年三月”。
孝孙卫氏?她突然滞住,这碑石还是他祖母给立的吗?顺天元年今夕顺天三年,他的死岂不就是三年前的事?
温画缇呆在原地,想起他烟消云散时的那番话,眼角缓缓流出两行泪。
“卫遥——”
清晨的日光落进纱幔,她惊叫一声,猛地从梦中惊醒。
梦?只是梦吗?她吓得捂住胸口,心脏还在狂跳不止。胸口那块除了余惊,还空落落的难受。
温画缇茫然地望向窗外,寒冬的天白雪依旧,一切明媚的像新生。
梦?只是梦吗?可这一切都有如此深的感受,就像她亲身经历过。仿佛她真的风雨飘摇走过三年,最后来到开满荷花的亭台边,看见那块墓碑。
第63章 同窗
梦醒之后, 她十分怅然,梦中般般皆是难忘。
或许是因为愧疚吧?
她猜想,于是把卫遥送的钱匣通通收进箱底。
她逼迫自己去回忆姓卫的恶行, 比如之前囚禁,把她关在山里;又比如拿长岁、拿家人威胁她成婚这些通通都不值得她去怅然。
温画缇抿唇松气,拍案站起, 眼前又恍然浮现那块墓碑, 以及仲夏游园走到面前的绿影,浮光般的存在。
她乍然想起,从前听过某种说法——说是人这辈子, 都是在不停的抉择中去走下一步, 往往一念之差,命途就会天差地别。
就像当初父亲抉择后来到京城做官, 她在学堂遇见卫遥和后来的丈夫范桢。
倘若当初父亲不曾有做官此念,她的家人就会在青州继续做营生,过着市井乡居,最最朴实的日子那么今朝她所遭遇的一切, 是不是都不复存在?
那场梦真的就好像, 她的某种选择——她的确与卫遥分开,继续留在洛阳, 而卫遥走山赴水地打战。
这个战一打就是三年,三年中, 她也觅得了新夫婿。卫遥听到她要成婚的消息,想赶回来, 却在麓山的半山腰遇伏
她不敢再想,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梦?为什么人一定要生离死别?
其实她就想他活得很好,和她一样。
温画缇坐到桌边, 脑袋深深埋进胳膊。
范桢也曾是这样离开的,他们都是对她好的人。
范桢起码还知道自己会死,何人所杀,卫遥却是突发。
想到这儿,昨夜楼塔顶层,程珞挽弓射杀的场面直冲大脑。
烟火轰天的时分,一支冷箭势如破竹,她没想过程珞的箭法竟如此精,即便相隔甚远,却能分毫不差的射向卫遥。
京城有这等箭术的没几人,她的夫君也是中箭而死,在去年上元夜。
倘若那一晚,程珞并没有去姑苏,而是就在上京呢?就像昨晚,他戴着兽骨面具隐没在人群中,一路跟着他们会不会上元佳夜,程珞也是一路跟踪?
巨大的疑点,她蹙眉仔细回想,这个可能性极大——除了程珞跟亲口跟范桢辞别,他要去姑苏办事,没有人能证明他真的去姑苏了。因为他去的时候,孑然一身,没有带妻子,连护卫也只带了两个心腹。
万蕙兰曾经说过,如若范桢明知自己要死,却白白送死,那么就说明这是场他逃不掉的劫,取他命的人会有两种——
一种是大官,他抗衡不了,求助无门的权势。
而另种可能,杀人者对他而言很重要,他想要护着,所以宁愿白白送死,也不对外吱声。
从前她没往第二种猜疑过,但如今,越不可能反而越成心头之畏。
这种不确切的猜疑越来越深,闹得她心神不宁。而此刻,能告诉她答案的只有一人——范桢留下的亲信,长岁。
长岁是知道内情的,她先前千方试探,都撬不开长岁的嘴。但现在她自己猜到了,还不信问不出!
温画缇立马叫来长岁,把门掩严实。然后敲桌子问他:“你说实话,我夫君的死,是不是与程珞有关?”
长岁吓了跳:“程大人?娘子何出此言?”
“你还要瞒我吗?”
温画缇站起,盯住他:“你做什么不一直听命郎君吗?你说你是死士,郎君对你有恩,难道程珞杀了他,你就不想复仇?”
“娘子从哪里听的?谁告诉娘子这些?”
温画缇着恼地挥手,“你甭管我哪里听的,你就说是与不是?这些为何要瞒我?我与他有杀夫之仇,仇人明明就在我面前晃悠,我却没有手刃的机会!”
长岁忽地不作声。
温画缇心凉地大笑,“这么说,一定是他了?但凡不是他,你就会实实确确反驳。”
到这步了,长岁还不愿说,她大抵也猜到是范桢的意思,范桢不让说。
她倒是想不明白了,范桢又是为哪出?为何要瞒下这些?
程珞与他十年同窗不假,她也深知他俩的交情。可人家都对他起了杀心,那便已不再是他朋友。
他早就料到,为何要白白送死?!
温画缇灌茶压下恼火,往事重来,说不上的哀伤。
她垂眸看着浅褐的茶汤,沉寂了好会儿,才与长岁说道:“我求你件事,你帮我递个口信,我想见程大人。卫遥已经不在了,他可以放心来。”
温画缇再见到程珞的时候,是两日后。口信出去,他来得也快。
程珞这次仍是易容而来,换了张普通小厮的人皮。
他披风夹雪走进屋,温画缇已经倒好茶。
她临窗而坐,窗外的雪色映出白洁的侧脸,远山长眉,眸若芙蕖,裹着毛绒柔软的斗篷。
程珞望了眼,想起记忆里灰远的影子,有片刻的出神,随后撩袍匆匆而进。
“玉则兄,你来了。”
温画缇莞尔浅笑,朝他递出茶盏。
程珞接过,目光落在茶汤上,他不假思索,随后一饮而尽。
程珞把瓷盏放下,随后坐到她对面。
两人隔着一张檀木小案,屋里烧着香炉,窗外是鹅毛大雪。
程珞望着窗外飞雪,笑道:“听长岁说你要见我,飞也似的来了。这么大的雪,可不好走,没想到洛阳的冬日也这么冷。”
温画缇盯向他的脸:“你怎么还戴假面,卫遥已经不在了,这里没有人能杀你。”
程珞低瞧摊开的掌心,朝她微笑:“缇娘你不懂,我这双手沾满血,这世上想杀我的人太多了。不止是卫行止,还有很多人要向我索命。我只能不停地易容、换脸,不让他们认出我。”
“他们没有认出,可我认出了。”
温画缇细数时辰,那碗茶被她下了软筋散。
要不了多久,程珞就会全身无力瘫倒。她握紧袖里的匕首,没想到一切竟会如此顺利,他不猜不疑,刚进门就喝了茶。这回任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是啊,你认出了,因为我没想瞒着你。”
程珞突然拿起案上的瓷盏,“你在这里下药了,缇娘。香炉你也下药了,是不是?”
温画缇倏而皱眉,匕首抓得更紧,心惊肉跳地盯他。
就在这刻,他缓缓后移,无力靠在背后的墙面。“这软筋散,是东夷的蛇虫子所制,我尝出来了。”
程珞力竭地摇头,望向她:“缇娘,你今日叫我来,有何想问我的?问我为何要利用你,设计杀卫行止?”
她没有吭声,只死死盯着他。
程珞倚着背,叹息:“你也知道,我是替官家做事。不是我要杀他,是官家要杀他。他们卫氏,是珺王的外戚,珺王乃是先帝立下的皇太孙。只要皇太孙在,官家皇位哪有安稳的一日?”
“原本,我只是想帮你逃出卫氏魔窟,可是后来我又想,既然卫氏拥立珺王,我为何不趁此一并杀之?一来,你既可以摆脱他,二来,我又可以跟官家交代。缇娘,我知晓事后你必定怨我,可我没有办法。我利用了你,这事我对不住你”
“你只是这事对不起我么?”
她再也忍不住,赤红了眼,突然拔出匕首,抵向他胸口。“你为何,要杀我丈夫!”
“你丈夫”
程珞低头看胸口的匕尖,喃喃:“你果然还是猜到了,我就知道你能猜着。”
程珞对上她的眼:“缇娘,子稷的死我亦没有办法。我与子稷同朝为官,他是正四品,我是从四品,我们俩共同掌管禁庭宿卫军,都是官家的手足。子稷这个人,为官太清正,他不懂在官家手下做事,不需两袖清风,只要听话就行了。”
“官家告诉我,他只认我做心腹,只要子稷不在,我便能取代他,成为正四品的翊卫郎。从前是我与他两人分管宿卫,只要他不在,我便可以独揽权柄。”
“缇娘,从前到现在,我与子稷十年的同窗,他做什么都胜过我,如今,我也想胜他一把你说我虚伪也好,贪婪也罢,胜者王败者寇,他的武功那么好,我能杀得了他,也算我的本事,我胜了”
说到这儿,匕首刺破厚重的衣裳,寸寸抵进。
穿透皮肉的瞬间,他突然眸泛泪光,怔怔盯她恼怒的脸,“缇娘,你约莫不信,我对他虽起了杀心,却唯独没想伤过你。前几回帮你,我都是真心的,真心想送你离开京城。你还记得吗?我曾问过你,倘若有日我做了错事,你可会宽恕我?”
这话他的的确确问过,在她与卫遥大婚的前夕,程珞漏夜前来帮她谋划,就在那时问的。
她当初还问程珞,是什么样的错事还要她来宽恕?
程珞抿唇不说,只告诉她,不管哪种错事,他都绝不会害她,一定会护好她。
温画缇握紧刀,阖上眸流泪,“不会!我永远不会宽恕你!我夫君拿你当知己,甚至明知道你要杀他,也瞒着不说!没想到你竟为了功名背叛!你杀了他!他再也回不来了!”
程珞一听,突然怔住:“你说什么?他知道我要杀他?”
“是。”
温画缇怨恨地看他,咬牙冷笑,“他连我都瞒,只有长岁知晓内情!”
程珞哽住,盯紧胸口渐进的匕首,突然存了死志。
在楼塔上,他为了杀卫遥,孤掷一注,也做好真相败露的准备。所以得知她要见他,他孤身上门,不做任何防备,明知道茶里有药还是吃了。
他爱缇娘,是对亡妹小莺爱意的延续。他原本寻思,若是缇娘非要他的命,这条命就给她吧,他愧对小莺的,也该还给她。况且这些时日,他也常梦到范桢,梦到上元夜他在城楼射出的十根箭,根根都奔着夺命而去。
这辈子要走到头了。
程珞闭上眼,生命苍白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想起当年与范桢同窗的时日。范桢聪慧,学得快,哪哪都比他好,哪哪都要胜于他。
读书胜于,武学胜于。其实他程珞,原也不是很差的人,甚至比书院大多子弟都要好,可是只要把他与范桢放到一块相较,再有才学也只能成为绿叶。
他哪能不嫉妒,他的好胜欲太旺,既敬佩范桢,又不停的想战胜。
范桢子稷
脑海中徐徐浮出熟悉的音容,忽然,他听到窗外雪落的声音。
遥记得当年,也是这样一场雪,他犯错被先皇罚跪。冰天雪地,范桢却还是忍冻陪他跪。
那时他们跪在宫道,来往的大臣、侍卫都能看见,简直奇耻大辱。
他问范桢,“你这腿伤还未痊愈,跪罚可是两个时辰,万一复发如何是好?”
范桢却只望着他,“不打紧,若只有你受罚,宿卫军中难免有流言蜚语,以后你不好服众。只要我们一块,他们就说不了什么。”
“可这本来就是我的错,我领罚,你没必要”
范桢立即打断他,“你这样说,就是轻看我们十几年的交情。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何必细算这些?你我相遇相识,相知相交,你懂我的抱负,我亦懂你的志向,我范子稷此生能有你这个好友,足矣。”
起先他并不后悔杀了范桢。
他想,范桢既然知道他的志向,就该让路才是。他的志向,一直都是官路亨通,胜过他,能和心爱之人厮守。
一直以为,能杀了范桢,是他胜。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得知,他连胜也胜得不光彩。范桢明知道凶手,还白白送死了。
白雪纷落,掩埋了那年寒冬。旧日不复,旧情不再,回头无路,而他也输的彻底。
第64章 还如一梦中
“缇娘, 对不起,我欠你和子稷的太多了。”
程珞背靠墙面,眼眸紧闭, 有泪盈出。
他缓缓握紧温画缇的手,想带着匕尖往胸膛捅进。只要再深几寸,他这条命就能交待了, 罪孽是否清偿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起码不用深怀愧疚再度日。
他悔了,真的悔了。他们同窗走过那么漫长的岁月, 不止只有攀比, 此刻回想真是归咎罪孽的胜欲。大多时候他们都在相互扶持,一块从院试到春闱, 再至翰林任官,一路都有人在陪,而如今风雪载途,这条路却只剩下他一人了。
此刻才惊觉, 若要证明自己比范桢好, 何必去杀人。
真是此生最犯蠢的错事,他就该让范桢活着, 长命百岁地活,反正余生那么长, 他有的是时日跟他比,哪怕比到七老八十。
他悔了, 悔得万念俱灰。
程珞本以为他会像香火, 轻轻一掐就没了。他在等,握住她的双手颤抖不已。就在此刻, 她却突然挣脱,猛地拔出刀尖。
匕首哐得坠落,折映刺眼的银光。
她连连后退,扶住桌沿才将就站稳。
温画缇眼眸红得滴血,仰天抹去眼泪,“我不杀你!不能杀你!杀了你,他费心筹谋的一切就没了!他既要保全你,你若还有点良心,下半辈子就该日日怅悔!”
“缇娘”
程珞睁开眼,低声唤她。
“别叫我!”
她悲鸣,绝望地指向房门:“你杀了他,我怨你。程大人,出了这个门,你我今后再不相识,我们缘尽于此了。宦海浮沉,望自珍重。”
程珞吞了软筋散,只能扶着小案费力站起。
他沿着下颌把人皮面掀了,露出其原本的面孔,那是张相貌周正的脸。他又瘸又拐地走近两步:“缇娘,不管你信与否,我待你从来真心,不曾加害过。我知道,今日这个门一出,我们俩这辈子都见不到。”
他突然祈求地望她,“我有最后的事,求你帮我,能不能看在往日情分上,了结我的夙愿?”
回想往事,程珞的确帮过她不少。于范桢而言,她不该原谅程珞。可于自己,她欠程珞的恩尚未还完。于是,温画缇思量了下,“你想做什么?”
程珞并不吭声,只是挪着脚一步一步走近,最后站到她面前。
他展开手臂,轻轻拥住她,阖上沉重的眼皮。他的胸口有血,气息虚弱,却用下巴轻柔摩挲她的头。
温画缇愣住,只觉这幕似曾相识。忽然想起当初送她离开汴京的深夜,程珞也提过此等请求。
“程珞,你”
声音出来,程珞拥得更紧了,紧到浑身都在抖。
他闭紧眼,好似梦呓:“小莺,这辈子哥哥对不起你,倘若能重来,哥哥绝不会再这样。你原谅哥哥好么?”
小莺?还是小莺,他口中的小莺,是他妹妹。
温画缇说不上的古怪,也不敢开口吱声。这刹那稍纵即逝,程珞松开手,怅然叹息,与她最后道了声珍重,转身挪出门,消失在风雪中
进入腊月,酒楼的生意依旧红火,温画缇又把重心挪到经营茶肆上。
最近的糟心事太多,她不停给自己排活干,好方便忘掉这些。
她劳累一天,傍晚回到家,庭院就有卫遥留给她的护卫。他们肩并肩,齐排排站着,温画缇每回看见,又忍不住惆怅。
她知道了,这一定是卫狗的战术!
——真真好歹毒的人,即便走了,又好像没走,还假心留下护卫让她心堵!
于是,在卫遥月底给她寄信时,她洋洋洒洒回了长篇大论,都在谴责他的不道义。
卫遥的回信很快传来,口吻委屈:分明好心,怎么还办错事?
温画缇盯着回信,心里舒坦了。把它皱皱揉成一团,丢进纸篓里。
年关将至,万惠兰时不时会抱萝萝来串门。
时日飞快,如今的萝萝不仅能下地,走路还更加稳当了,偶尔能小跑几步。
萝萝已经长了八颗牙,上下各四颗,吃食也不只挑米糊了,粥和软糕都吃得。
温画缇开酒楼后,自己花心思学,手艺也变好了。她亲手给萝萝蒸了两盘梅花松糕,萝萝一手抓一块,吃得不亦乐乎。
“萝萝。”万蕙兰招呼怀里的女儿,轻声教她,“姨母,谢姨母”
萝萝正值牙牙学语,张口露出小牙,竟还真含糊仿了出来。温画缇吃惊,“这孩子学话倒快,如今也不只会唤娘了。”
万蕙兰笑:“盛夏就会喊娘了,多久前的事,现在都入冬了,快半年过去,再不多学些我这当娘的还要害怕呢。”
万蕙兰提起,她才恍然惊觉,原来已经是半年前的事。
万蕙兰瞧她心不在焉,实在担忧,支着下巴问:“你近日怎么了?老是闷闷不乐我发觉,自从卫将军离开后,你就常这样。”
“有吗?”
“当然有啊!”万蕙兰拍打她的头,“你若对他有念想,不妨就给个回音吧。他每月十五都给你寄信,除了首月写文谴责,你也没一封回的。”
“谁对他有念想了!”
温画缇望着萝萝,登时反驳,“他给的太多,我只是对他有愧疚,心里不安罢了。”
“没念想啊?那还好,缓缓也就过去了。”
万蕙兰突然拉住她,左顾右盼,神秘道:“对了,王婶子最近又找我了,是关乎你的事。之前王婶子不是说亲?你一直没给回应,还以为你脸皮薄儿。她知道咱俩交情好,托我跟你说说,她娘家表舅的孙儿还对你念念不忘呢,也还没跟人定亲,问你意下如何。”
王婶子娘舅家的孙儿?
温画缇在脑子里仔细搜寻这个人,依稀记得,还是个考上进士做官的,在洛阳府衙任同知,此人曾经还给她送过一支牡丹簪。
她暂时还没有念头,也便先拒绝,与蕙兰摆摆手笑:“算了,你帮我回王婶子,我最近忙着没空想,让小郎君先相看旁人吧。”
万蕙兰努嘴,“这人不挺好吗?我也不知你在想什么,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温画缇沉默,其实她也不知自己如何作想。偶尔也会陷入迷茫,明明卫遥放手了,她的日子也朝自己想要的发展,为何总还觉得失去什么。
除夕近了,人们开始贴桃符、挂对联。洛阳的夜市轮番上舞驱傩仪,她最喜欢热闹,每晚都要出门看。
卫遥的信还是每月十五一送,偶尔遇上大雪,会延个两三天。
卫遥在信中与她说,京城动荡,他准备回京了。这回动荡是由三位亲王叛乱引起,当今皇帝夺位不正,曾弑杀父兄、陷害手足、忠臣。三王谋划已久,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包围皇城,发起宫变。
如此时局,他在日夜兼程地赶,晚一步便难定大局。他告诉她,他有灭门的仇要报,他要替他的父母、叔伯沉冤得雪。
温画缇看完信,这回没有丢掉。
她提起笔,本准备回信“路上留心,千万保重”,想了想,还是把笔收回来。
如果要渐渐舍断,相忘于江湖,是不是该少些牵连?
对,少些牵连。
她又重新靠回藤椅,聆听窗外炮竹声——很快就要迎新岁了,新的一年,他们都该重新开始。
她觉得,她没有卫遥能过得更好,卫遥亦是同理。中原的战火还未结束,已经烧到京城,他要再度披甲而上。她盼着他能功成名就,中原平定,这样一来,她也能把爹爹、哥哥和小妹都平安接到身边,和家人一块过日子。
除夕这天,落山居放了一整天炮竹。
温画缇爽快给他们多发半年工钱,无论仆婢小厮还是护卫,每人脸上都带着过年的喜气,热闹从早耍到晚。
丫鬟几个吃大宴,围炉煮茶、烤橘子,小厮则在后院弹弓射击,还有些结伴到城里茶馆听书去了。
另外一些是卫遥留给她的护卫,他们原先比长岁还冷漠,不为所动,但架不住她热情,硬是让他们玩去。他们不想走开,只好在后院比划拳脚,比赛爬树,争彩头。
除夕的夜晚,万蕙兰甚至还强拉她回家。
“你自个儿过年有甚意思?父兄和妹妹又不在身边。你既把我当姐姐,怎么说我都该把你带回家,我家人也少呀,只有萝萝和我婆母,咱们待在一块热热闹闹的!”
“快来啊缇娘,我大早起来,还做了好多你爱吃的菜。你不来,这些菜谁吃去?”
“哦,你问有什么?”万蕙兰掰着指头数,“有花椒鹅、西湖醋鱼、酒蒸螃蟹、葱油豆腐、葱爆羊肉、糖蒸酥酪”
温画缇两眼放光,就这样被拉去万蕙兰家。
吃完除夕这顿,等她醉醺醺回到家,长岁又递来一封信,是卫遥送的。
爆竹燃尽,一切进入安歇,只剩为数不多的小丫头抱灯坐窗边,边看雪边守岁。
寒冷孤寂的雪夜,温画缇站在院中,打开这封远道而来的信。打着灯笼光,她看见他遒劲银钩的字,在问她除夕安否。
温画缇笑了下,问除夕安,这封信送来需要车马力,看来他很早就在算时日了。
她又继续往下看,无外乎是京城的事。
卫遥告诉她,战才开始打,等到除夕,约莫要到最危急的时刻,那时他就不再写信了,叫她收不到信勿要着急。
此处他顿了笔,又寻思着写,不过或许不会着急吧?每月送去两封信,他都不知道她有没有在看,是不是对他死心了,为何一封回信也没收到。
他又说,来年春天他必定结束京城动乱,到时候他们将会迎来新朝。
最后他说,皎皎,我想你了。打完这场战,我们就成婚好不好?我来找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