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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咖啡厅里只有一个员工。后厨是透明玻璃设计,她虽然听不见外面的人说话,但情况都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店里被包场,其他员工都不用来了。她陪着外面的男生一起坐了半小时,终于没忍住,拿着热毛巾走了出去。

    “你好,需不需要……”

    对方忽然站了起来,女生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

    男生脸上没什么表情,衣服上的咖啡也已经干了。他转身要走,想起什么后又转身:“多少钱?”

    女生愣了愣,忙说:“不用,那位女士都付了……”

    喻繁抬头看了一眼这家店的菜单,从口袋里拿出他今天带出来吃饭的三十块现金放到桌上,转身出了咖啡厅。

    八月是南城最舒服的天气。喻繁走在街上,却像置身冰窖,走路的姿势都是僵硬的。

    他闻着自己身上的咖啡味,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了超市的厨具区域里。

    他目光在几样东西上一一扫过,挑好后拿到前台结账。输支付密码时因为手指太木,错了两遍,差点被锁。

    超市老板正准备拿袋子把东西装起来,对方却直接单手把东西拎起来,转身推门出去了。

    回到熟悉的老小区,路过的街坊邻居看到他身上的污渍,又看到他手里的东西,立刻躲得老远。只有一个人还傻傻地跟他搭话。

    “哥哥,你也放学啦?”小女孩坐在台阶上,“我们学校今天去秋游了哦,你们也去了吗?”

    喻繁开门的动作一顿,转头沉默地看她。

    “可是我爸爸妈妈还要好久才回来。”小女孩双手支着脸,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哥哥,你今天要做饭吗?”

    “不做。”喻繁哑声说。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突然想到什么,起身拍拍小裙子走了下来:“那哥哥,你带我去吃东西好不好?我可以付钱,我秋游还剩了……”她犹豫道,“7块钱。”

    喻繁看了一眼自己被她拽住的裤子,伸手进口袋摸了一下,才想起现金全给咖啡店了。

    “不去。”他说。

    小女孩委屈地松手:“啊……好吧。哥哥,你的衣服都脏了。”

    喻繁没说话,他开锁进屋,关门之前突然想到什么,又把门拉开。

    “今天如果听到什么声音,都别下来。不然就把你的小辫子剪掉。”

    小女孩吓得立刻捂住自己那两撮小辫子,瞪圆眼奶声道:“为什么要剪——”

    门关上了。

    家里没人,喻繁把东西扔到桌上,转身进浴室洗脸。

    他脸颊、脖颈、耳朵全都黏糊糊的,皮肤上已经沾上了咖啡的颜色。他抬头看着镜子,抬起脸去搓那几处暗黄色的地方,搓了两下没有搓掉,他又改成抓。

    几分钟后,他看着自己脖子上一道道抠出来的血痕,沉默地垂下手。

    他总以为等他18岁,等他毕业离开这里,他就能彻底摆脱喻凯明。

    但他忘了有人已经逃过了,逃了这么多年,还是深受喻凯明的折磨。

    喻凯明厚颜无耻,总用两败俱伤的办法去威胁人,专挑别人最软的地方下刀。确实如他所说,他光脚不怕穿鞋的,打他一顿他会好,送他进牢里,他还会出来。这世上的人都牵挂太多,喻凯明就总是能得逞。

    他就像是把自己做成一个人肉炸弹,让所有人都拿他没有办法。

    但喻繁不一样。别人拿刀戳他的软肋,他会把那把刀从自己身体里抽出来,再扎回到那人身上。

    他比其他人豁得出去。

    喻繁洗完脸出来时,衣服和头发都已经湿了。他拿出最后剩下没抽的半盒烟坐到阳台上,面无表情地抽起来。他浑身松弛地靠在防盗网上,抬头望着天,脑子里突然又出现中午陈景深给他讲的某道题。

    是怎么解来着……为什么突然不记得了。

    他盯着太阳,眼睛都要看瞎了。直到手机嗡地振了一声他才猛地眨了一下眼。

    【王潞安:你掉厕所里啦!?】

    【王潞安:怎么还不回教室啊。】

    【王潞安:访琴来教室巡逻,我骗她说你去校医室了,她没怀疑,哈哈哈!】

    【王潞安:你人呢?】

    喻繁盯着屏幕看了一会,才抬起手指打字。

    【-:我抽屉里还有糖】

    【王潞安:啊?】

    【-:拿去吃】

    他看了一眼时间,喻凯明最近很规律,晚上十点之前一定会回家看球。还剩最后几个小时。

    喻繁坐起身,盘着腿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下。门窗要锁紧,喻凯明声音这么大,得找个东西塞嘴里,还有……

    他忽然想起什么,跳下阳台回房间。

    他从书包翻出钥匙,开了书桌下面的锁,抽出柜子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零零碎碎的东西叠在一起,粉色信封躺在里面,最为明显。

    喻繁只瞥了一眼就没再看。他随便抽了个黑色袋子,把关于陈景深的囫囵往里塞。

    情书,考试时的草稿纸,已经密密麻麻快要写完的字帖,杜宾犬玩偶……

    这些都不该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关于陈景深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属于这里的。

    喻繁就像是在清理什么现场,他把自己记得的东西全装完还不放心,一言不发地把房间全部翻了个遍,生怕自己落下什么。到最后,他甚至把床单掀了,衣柜打翻,墙上的奖状全被他撕下来,跟疯子一样去确认奖状后面的墙壁。

    等他全部翻完,房间已经一地狼藉。

    喻繁两腿随意舒展着,跟那个黑色袋子一起坐在地上。他忽然又想抽烟,但最后半盒烟刚才已经被他抽完了。

    于是他抓了抓头发,不死心地在满地狼藉里找。今天之前,喻繁都不知道自己房间里有这么多东西,他妈以前用过的发夹,他小学的校服,不知哪个年代的橡皮擦……还有一本起了灰的相册。

    他翻东西的时候动作太大,相册摊开着躺在地上。

    他从相册旁经过,伸手想把这本东西合上,目光扫到露最上面的第一张照片。

    十几个小孩并排站着,顶端写着「夏令营大合照」,因为背景是前不久刚去过的承安寺的红墙,喻繁就多看了一眼。

    照片是他和那几个小男生打完架后拍的,他当时被其他小孩和夏令营的老师一起孤立,所以他站在队伍的最左边,和其他人隔得老远。

    另一个被孤立的人就站在他上面的台阶。

    喻繁当时刚打赢架,雄赳赳气昂昂,抬头挺胸看镜头,把后面那个瘪着嘴还在流眼泪的哭包衬得更傻了。

    他扫了一眼便把相册合上,把它扔进某个抽屉里,又继续低头在地上翻。

    过了几秒,喻繁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半晌,他面无表情地回头,盯着那本相册看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拿它。

    翻相册的时候喻繁的手指是僵硬的,他像第一天拥有手似的,一页页往后找。他在相册里看到了他爷爷,看到了喻凯明,看到了他妈。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又找到那张照片。

    回忆里的夏令营就像被盖了一层纱。他只记得哭包的眼睛很小,长得很瘦,哭起来看不见眼睛。

    他跟照片里流泪的人对视了很久,才伸手去拿照片。相册年代已久,放置相片的那层膜已经和照片紧紧贴在一起,喻繁伸手去抠,越抠越急,越急就越弄不出来。凉爽清透的秋风从窗户穿进来,喻繁坐在房里,出了一头的汗。

    照片被抽出来,喻繁盯着哭包那熟悉的眉眼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抖着手指翻到照片背面。

    背面写着每个人的名字。他先是看了一眼“喻繁”两个字,再疲惫地抬眼去看上面。

    “陈景深”

    几滴眼泪猝不及防砸在照片上。这一刻,喻繁的脑袋好像突然通了,皮肤上的黏腻、脖子上的刺疼、胸腔那股巨大的窒息感,全都一并传达到他四肢百骸,痛得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终于失控,手指剧烈颤抖,眼泪狼狈地不断往下掉。陈景深的名字一直都是模糊的,他伸手去擦照片上的水渍,怎么擦都擦不完。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喻繁放下照片冲出房间。

    他跪在厕所里,抑制不住地呕吐。他其实根本没吃什么,每吐一下就觉得要把自己的胃都给吐出来,他吐得满脸眼泪,所有感官只剩下苦。

    为什么呢?他想。

    喻繁其实很少想这些,但此时此刻,他止不住地想,为什么呢?世界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呢?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为什么不把他带走?为什么他好像从来就没顺利过?

    恐怕季莲漪也这么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儿子要遇到他这样的人?

    陈景深为什么要遇上他?-

    喻凯明回家的时候,房间里昏暗一片。他嘀咕了一句“怎么不开灯”,转身进了自己房间,拿了两件衣服进了浴室。

    再出来时,他被面前的场景吓得一顿。

    家门被反锁,鞋柜被挪到门后挡着。喻繁没有任何表情地站在鞋柜前面,苍白冷淡地看着他。

    “喻凯明。”喻繁说,“你是要跟我一起走,还是跟我一起死。”

    第72章

    喻凯明是真的害怕了。

    人年纪越大越怕死。他年轻的时候愿意和全世界同归于尽,现在老了,只剩下那张犯贱的嘴。

    但喻繁现在正年轻,他不想和全世界同归于尽,他只想宰自己。虽然他们关系不亲,可毕竟是从小看到大,喻凯明知道他向来说得出做得到。

    这是有史以来,喻繁和他最平静的一次谈话。喻繁以前屁大点儿的时候挨打时嘴里都不服气的在骂他反抗他,今天不仅没动手,连声音都好像没什么起伏。

    喻凯明坐在沙发上,忐忑地看着喻繁翻他的手机,眼珠子在四处转了一圈,没找什么趁手的东西,于是更心慌了。

    喻繁把关于陈景深的照片全部删光,然后去翻喻凯明给季莲漪发的短信。

    看完之后他低头盯着某处沉默了很久,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不行、不可以、不值得。

    喻繁在沙发上坐了一夜,喻凯明也在他旁边绷了一夜。喻繁明明什么也没说,喻凯明却觉得自己一整晚都站在陡峭悬崖,随时会被一脚踹下去,他精神紧绷了一晚上,以至于身边的人有动作时,他浑身一激灵,立刻往旁边挪了一下。

    好在喻繁并没多看他一眼。

    天将亮。喻繁起身去给季莲漪打电话,对方很久之后才接,声音憔悴:“我不是说了让你别给我打——”

    “是我。”喻繁说,“我带他去自首。”

    季莲漪迟钝地反应了几秒,随即歇斯底里地大喊:“不行!不能去!!!”

    电话那头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闷重刺耳。季莲漪克制地压低音量,每个字都在颤抖:“你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们是——”后面的话她说不出来,她打开抽屉拿药,往嘴里扔了两颗。

    “那边会保密的。”

    “不行!不行!!!不能有其他人知道,你懂不懂?懂不懂??”季莲漪问,“你们到底要多少钱?”

    喻繁听到了药盒的声音,他攥紧拳头,过了很久才开口:“你给我一个银行账号。”

    这件事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笔钱喻凯明并没有花多少。他起初只是几千一万的要,直到他知道季莲漪开的那辆车的价值后,才狮子大开口要八十万。钱前两天到账,球赛昨晚才开始,喻凯明还没来得及拿这笔钱去豪赌。

    把钱打回去后,季莲漪又吓得不轻,再次打电话来敏感地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之前拿的那三万块,以后会陆陆续续打到你卡上。”喻繁说,“照片我删光了,以后不会有事了。”

    季莲漪愣怔片刻,好像才反应过来,这件事或许不全和这个男生有关系:“那你爸会不会——”

    “我带他走。”

    喻繁把黑色袋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进面前的行李箱里,“这事不会传出去。别让陈景深转学了。”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就在喻繁以为季莲漪已经挂断的时候,才听见她说:“尽快,路费或者其他手续需要帮忙就联系我。还有……你走之前,别让景深知道。”

    季莲漪明显感觉到儿子已经在渐渐脱离她的掌控,她已经不能承受更多的变数了。

    钱被转走,喻凯明像做了一场富贵梦又突然醒来,敢怒不敢言。

    不过他这笔确实敲得有点大,紧张的一夜过去,他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喻繁进浴室洗了把脸,出来刚要回房间,喻凯明连忙开口:“你要拿老子手机到什么时候?这叫侵占别人财产知不知道?”

    “哦,那你报警抓我。”

    “……”

    “我忍耐是有限度的,喻凯明。你再去找些不该找的人,我们谁也别过了。”喻繁冷淡地说,“收拾东西,走的时候会还你。”-

    没有收到喻繁回复的第三个小时,陈景深出门去找人。却在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

    “我不舒服。”季莲漪对他说,“联系了徐医生,现在就过去,正好明后两天是周末,你陪妈去吧。”

    徐医生是季莲漪的心理医生,曾经帮季莲漪从婚姻失败的痛苦中走出来,如今因为工作调度去了隔壁市。

    “你先去。我约了人,见完我坐高铁赶去。”陈景深说。

    他刚走出一步,衣服被拉住。

    “先跟我去吧,回来再见。”季莲漪脸色苍白地看他,坦诚地说,“景深,妈现在很痛苦。”

    陈景深没说话,在玄关沉默一阵后,他一边脚踏出家门,一句“我会尽快过去”已经到了嘴边,手机突然振了一声。

    【-:睡着了。发这么多消息干嘛,催魂?】

    陈景深不知何时紧绷起来的神经松懈下来。他低头回了一条消息,简单说了自己这两天去外地的事,然后才抬头去看屋内的人:“走吧。”

    这次走得突然,陈景深一晚上都几乎耗在高速路上。中途他拿出过几次手机,季莲漪就会敏感地朝他看过来:“能收起来吗?太亮了,我有点睡不着。”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到了酒店房间,陈景深洗进浴室了把脸,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季莲漪的声音。酒店隔音很好,他只能模模糊糊听到一句“不行”。

    陈景深动作一顿,脸都没擦干就去隔壁按了门铃。房间内没反应,陈景深等了两分钟后,转身打算叫前台带备用房卡过来,咔哒一声,门开了。

    季莲漪面无血色地走出来,不知怎么的,她这次的情况好像比以前还要糟糕。

    “怎么了?”她问。

    “听见一点声音。”陈景深垂眼扫了一眼她握着的手机,“在打电话?”

    “没有。”季莲漪几乎是下意识否认,随即又低声道,“开了个视频会议。这段时间忙得没时间去公司,那边出了一点乱子。”

    早上六点,视频会议?

    陈景深没说话,只是垂眼安静地看她。季莲漪心悸地感觉又漫上来,伸手搭在他后背上:“走吧,司机在楼下等了。”

    诊所今天只招待季莲漪一位客人。陈景深独自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两手随意地垂在腿间,疲倦地出着神。

    季莲漪上次生病是因为发现丈夫出轨。她是完美主义者,掌控别人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她无法接受自己失败的婚姻和糟糕的丈夫,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对陈景深的控制欲已经到了恐怖的程度。

    她无时无刻都要确定陈景深在她的视线下,陈景深接触什么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在她眼皮底下进行。

    直到她接受了漫长的心理辅导,终于得以回归工作之后,这种情况才渐渐好转。

    这几天怎么又突然恶化了?

    陈景深盯着某处,没找到头绪。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八点,某人应该还在梦里。就诊时间还要一会儿,陈景深点开唯一的娱乐软件,打算撑一下精神。

    却看到贪吃蛇在线好友1,昵称是“-”。

    陈景深一顿,退出去发消息。

    【s:?】

    那头过了十来分钟才回。

    【-:别烦。在破纪录。】

    【s:回去帮你破。】

    【-:……滚。】

    【-:打游戏了,别发消息干扰我。】

    陈景深终于笑了一下,切回游戏观战起来。

    回到南城时已经是周一下午。连续做了两天的心理治疗,季莲漪的状态未见多明显的好转。

    季莲漪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去学校,陈景深下车之前,季莲漪出声叫住他,说今天下午她要回公司处理一点拖了很久的事,可能来不了学校了,让他按时回家。

    这会儿是上课时间,操场只有几个上体育课的班级。

    陈景深掂了掂书包肩带,刚要往教学楼走,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脚步一顿,蹙起了眉-

    喻繁倚着图书馆天台的栏杆往下望。图书馆建得不高,不过位置好,一眼能把南城七中看个七七八八。

    他特意挑上课时间过来,一来就上了天台。本意是这离得远,高三教学楼看不见,他能毫无顾忌地在这等庄访琴下课,但真站到这了,他又忍不住朝高三教学楼的六楼看去。

    是今天回来吧?在听课?还是在刷题?或者在考试?

    正出着神,楼下忽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哨声,喻繁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立刻转身蹲了下去。

    等了一会儿没了动静,他半蹲起身去看,只是体育老师在叫那些逃课去食堂的学生回来。

    这体育老师也带他们班,这声哨子经常是吹他的。

    喻繁吐出一口气,干脆背靠墙坐了下来,手伸进口袋想掏烟,听到天台铁门发出的“吱呀”一声后又立刻停住。

    他以为是校警巡逻,懒洋洋地抬头去看。

    然后看到了他连名字都不敢想的人。

    喻繁两腿曲着,还没坐稳。满脸愣怔地看着对方走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陈景深已经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伸手强硬地把他的下巴往上掰。

    陈景深的手指摸到他脖子的几块创可贴边缘,喻繁倏然回神,伸手去挡。

    陈景深没把创可贴扯开,感觉到喻繁指尖过低的温度,他问:“怎么伤的。”

    “……猫抓了。”喻繁开了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过分,可能是这两天都没怎么说话的缘故。

    “为什么在这?逃课了?”陈景深问。

    “刚打完狂犬疫苗回来。”

    平时打架受了满身伤都不愿意去医院的人,怎么可能因为被猫抓去打疫苗。

    喻繁平时编谎的时候一直喜欢往别的地方看,但说这几句瞎话的时候,目光却一直放在他脸上。

    陈景深沉默几秒,把挑起来的创可贴边缘又按了回去。然后抬手把喻繁头发往后推,在他脸上扫了一遍。

    “又动手了?”陈景深低声问。

    “……”

    情绪差点决堤。喻繁咬了一下牙,绷得下颚都鼓了起来。他终于说了一句实话:“没有,吵了两句。”

    陈景深嗯了一声,手指在他头发里揉了揉:“再忍忍,最后两个学期了。”

    “……”

    喉咙干疼得厉害,喻繁庆幸过了两天,眼睛已经消肿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去上课?”

    “刚来学校。”确定他身上没有别的伤,陈景深疲惫地松了一口气,“这两天陪我妈去了趟诊所。”

    “……严重吗?”

    “回来的时候好多了,只是还要定时去。”

    喻繁喉咙滚了滚,过了好半晌才哦了一声。

    陈景深蹙眉看了他一会儿。喻繁平时话也不多,但很少这样,脸色苍白,没有生气。

    他碰了碰他的额头,又伸手去捻了一下他耳朵。

    “你干嘛?”喻繁去抓他手腕。

    “看你有没有发烧。”陈景深说。

    “……”

    换做平时,喻繁已经把他的手扔开了,但今天没有,他握着陈景深的手腕,又放回到自己头上。

    陈景深一怔,顺势伸进去揉他,心情忽然间好了点。

    他闻着喻繁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问:“怎么抽烟了。”

    “忍不住。”喻繁看着他,“在你面前的时候不抽。”

    “我不在也别抽。”

    很难。喻繁心想。

    本来是没瘾的,但是这两天跟疯了似的,一闲下来就想碰。

    下课铃响起,喻繁如梦初醒:“下节物理,你回去吧。”

    “背我课表了?”陈景深问。

    “可能吗?只记得这一节。”

    “你呢。”

    “要去一趟访琴办公室……周五下午出去上网,被她抓到了。”

    “我陪你过去。”

    “不用。”喻繁舔了下唇,“下节体育课,现在去办公室也是罚站。我坐会儿再去。”

    陈景深说:“那我等你。”

    “别。”喻繁拂开他的手,“又不顺路。”

    陈景深沉默半晌,妥协道:“那你早点去。”

    喻繁点点头。下一秒,温热的手背贴上他脸侧,最后试了一遍他的体温。

    确定他体温正常,陈景深说:“今天不赶着回去,晚点我去教室找你。”

    天台旁边就是一个大音响,上课铃声轰轰烈烈地响起,能把周围的人耳朵震麻。

    喻繁眨了一下眼,突然在这震天的音乐声中小声叫了一句:“陈景深。”

    “嗯?”

    我们私奔吧。

    “……亲我一下。”

    音乐响了十秒。喻繁被人托着脸,安安静静地亲了十秒。他闻着陈景深身上的薄荷香,明明只是两天没见,却觉得隔了很远很远。

    喻繁手撑在身侧,指甲都扎进了肉里。他这两天脑子里一团混乱,在这一刻似乎全都清空了。

    他被吻住,又被松开,在一阵恍惚感里听到陈景深低低对他说:“放学等我。”-

    一班下课总比其他班级晚。最后一节课,陈景深频频往外看。

    栏杆没人,墙边没人,门口也没人。

    他拿出手机,给置顶的人发去一条消息:【拖堂。你先做作业。】

    迟迟没有回复。

    陈景深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跳,总觉得不太对劲,做题也难以集中思绪。拖堂时间一直延长到二十分钟,在陈景深第三次看手机的时候,他心头猛地一跳,忽然拿起书包起身,在全班的注视和老师的疑问声中出了教室。

    他终于反应过来是哪里出了问题。在他出现在天台的一刹那,喻繁的反应完全不对,震惊、茫然,像是根本没想过会见到自己。

    中午留校自习的人很多,但下午基本没有。大家都赶着吃饭洗澡,再返回教室自习。

    所以陈景深到七班教室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只剩寂寥。

    这种场景陈景深也不是没见过。但今天似乎比往日都还要空。

    他走到教室最后一桌,静静地垂眸看去。

    平时这桌面上都会摆着最后一节课的课本,做了一半的卷子,还有一支经常忘盖的笔。桌肚也是乱糟糟一团,卷子和练习册搅在一起,每次上课或交作业都要翻半天。

    但此时此刻,这张课桌空空如也。

    陈景深一动不动地站在课桌旁,不知过了多久,才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他从书包里随便抽了张卷子,提笔开始做草稿。

    偶尔拿出手机看一眼,拨一通电话。再放下继续做。

    夕阳打在他僵硬挺直的背脊上,陪着他一起沉默。

    后门传来一道声音,陈景深笔尖一顿,回过头去。

    庄访琴神色复杂地站在那里。他们对视良久,庄访琴才出声:“怎么不回家?”

    “等喻繁。”陈景深说。

    庄访琴上了一天的课,脸色疲倦。脸颊似有水渍未干。

    她看着少年固执又冷淡的表情,抓紧手里的课本,好艰难才继续开口。

    “……回去吧,不用等了。”

    “喻繁已经退学了。”

    第73章

    庄访琴在出声之前想过陈景深知道这件事后的各种反应,或悲伤,或震惊,或慌乱。

    但陈景深很平静。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直到广播站开始营业,操场音响响起《夏天的风》的前奏,陈景深才终于开口。

    “他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

    庄访琴脑海里立刻浮现那个平时散漫嚣张的少年,疲倦地微驼着背,垂眼望地,轻描淡写地对她说:“老师,我读不了了。”

    庄访琴一开始不答应给他办,让他实在不行就先休学,等事情处理好了再继续回来读书。喻繁又摇头,说不回来了。

    陈景深听完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收拾好东西,背起书包说:“我知道了。老师再见。”

    庄访琴站在七班走廊目送着他离开。

    放学有一段时间了,操场跑道已经没几个学生。陈景深单肩背着包往校门走,影子被落日拖得很长,板正又孤独。

    庄访琴摘下眼镜,眼泪忽地又涌出来。

    其实她没把话说完。

    她当时原本是想给喻繁一耳光的。明明变好了,明明进步了,为什么还是被拽回去了呢?但她站起来后,巴掌又忍不住变成拥抱。

    “陈景深知道吗?”她问。

    她明显感觉到喻繁一震,可能是终于明白她之前说的“千难万难”是什么,少年许久都没再说话。

    直到最后,她才听到一句低声的、哽咽的。

    “别说出去,求求你,老师。”-

    陈景深去了那个破旧的老小区。

    喻繁似乎不是很想别人看见他出现在这里,以前他每次来的时候,总是被很急地拽进屋里。

    但今天他敲了很久的门,又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了两个小时,还是没人愿意放他进去。

    小区楼梯是声控灯,很长一段时间,楼梯间里只有一盏幽幽的手机灯光。

    陈景深发了消息没人回,打了电话没人接,他给自己定了规则,一局贪吃蛇结束就再试一遍。周末两天时间,喻繁已经破了他的记录,勉强超了一千多分。

    又一局游戏结束,陈景深退出来习惯性去看排行榜第一,却发现上面是他自己的头像。

    可他还没有破喻繁的游戏记录。

    陈景深僵坐在那很久,直到有人上楼,声控灯亮起,陈景深的身影把那人吓了一跳。对方一哆嗦,脱口道:“我草!有病吧坐这不出声!”

    陈景深不说话,只是终于愿意动一动手指,按照自己刚定的规则,切回微信去发消息。

    已经发不过去了。

    在楼梯坐到晚上十点,直到手机先撑不住没电关机,陈景深才终于从台阶起身,转身离开了小区。

    这条老街很小,陈景深把每家店都走了一遍,又去了酷男孩,甚至去了御河那家网吧,等他把所有能跑的地方跑完,连烧烤店都已经准备收摊了。

    陈景深站在网吧门口又打了一通电话,这次连漫长的“嘟”声都没了。女声冰冷委婉地告知他,他的手机号码连同他的微信,已经被人打包一块儿扔进了垃圾桶。

    回到家,陈景深发现屋子亮堂一片,安静得像一座无人岛屿。

    他给季莲漪发过消息,说有事晚点回,之后手机就没了电。现在看来,季莲漪还在等他。

    季莲漪之前应该是在房间和客厅之间反复踱步,此刻房门大敞。她正扶额坐在书桌前,闭着眼疲倦地在讲电话。

    陈景深抬手刚要敲门——

    “妈,不用再联系外面的学校了,先不让景深转学了。”听见电话里母亲的询问,季莲漪揉揉眉心,含糊地说,“没什么事。只是之前有个不学好的学生,我怕他受影响,现在那学生转走了,事情就差不多解决……”

    看见站在门口的儿子,季莲漪倏地没了声音-

    季莲漪一直觉得自己的婚姻生活是美好的,是令人羡艳的。但事实打了她一巴掌,她的婚姻充满了欺骗谎言,早就污秽不堪。

    之后的每时每刻,她都告诉自己,没事,没关系,虽然没了婚姻,但她还有一个乖巧懂事、品行端正、成绩优异的完美儿子。可此时此刻,她的完美儿子直挺地站在她面前,用平时说“我去学校了”的平静口吻告知她:

    “我是同性恋。”

    拼命想掩藏这件事的季莲漪被这一句打得头昏脑涨,过了几分钟才找回声音:“不是的,不是的……你不是,你只是被带坏了,是他威胁你,他亲口承认的……他那种孩子从小缺乏家庭教育,所以才会形成那种扭曲变态的性取向,你不要……”

    “他很正常,扭曲变态的是我。”

    “不是!不是!”季莲漪把刚买回来没几天的杯子扔到地上,砸得四分五裂,歇斯底里地对陈景深尖叫,“是他!是他!!你是正常的,你怎么会是同性恋!你是不是还在怕他?但他已经走了啊,你不用再这样……”

    “我给他写告白信,追了他半个学期,我把他带回家里,就是你回来那次——”

    啪!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陈景深的话。

    他脸偏向一边,没觉得疼。他说:“他一直拒绝我,他说他不是同性恋。但我不肯放过他,我……”

    他话没说完,季莲漪双手捂在他嘴上,指甲都陷进他脸颊的肉里,她面无表情地摇头:“不是的,那些都是你青春期的错觉,你是个正常人啊,景深,你以前明明很听话很乖的,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

    陈景深抓住她的手腕,挪开。

    “因为无论变态还是正常,我都是一个人。”陈景深垂眼陈述,“不是你养的一条狗。”

    季莲漪怔在原地,她浑身都使不上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陈景深拿起地上的书包,转身朝他的房间走去。

    上楼之前,陈景深回头问:“你知道他去哪了么?”

    季莲漪还对着自己房间的木门,她喃喃道:“景深,你不是同性恋。”

    陈景深转身上楼。

    翌日大早,陈景深发现楼下静悄悄的没声音。他推开门,看到季莲漪坐在沙发上发呆,看起来一夜没睡,桌上摆满药盒。

    心理情况太糟糕,季莲漪很快被送到医院住院,陈景深在医院陪床了两天,直到他外婆安排了几个陪护轮流看护,他才得以继续正常上学。

    陈景深到学校的那天,一班门口蹲守了好几个人,一看到他就立马冲了上来。

    “学霸,你知不知道喻繁退学了??”朱旭着急地问。

    “他微信群退了,好友删了,电话都他妈给老子拉黑了!你呢?你电话打得通吗?”左宽问。

    陈景深摇头。

    “那你知不知道他去哪了?”王潞安眼眶通红地问,“他什么都没跟我说。”

    “不知道。”

    “妈的,我都说了,连我们都不知道,学霸肯定也不知道,你们还非要上来问。”左宽想了想,“要不我们去问你们班主任?她肯定知道吧!”

    “我问过了,她不说。”王潞安说。

    “再问一次嘛,走!”

    三个男生风似的下了楼,只剩一直没出声的章娴静还站在原地。

    陈景深刚要进教室,忽然听见她哑声问了一句:“学霸,你和喻繁是不是在一……”

    上课铃打断了她的话。章娴静闭上嘴,突然有点庆幸自己没把话问完。

    “嗯。”铃声停下,她听见陈景深说-

    季莲漪的圉习情况比上次糟糕。陈景深每个周末都会去医院看她,尽管季莲漪并不愿意跟他说话。

    除开周末,他每天放学都会去一趟老小区。去久了,整栋楼的人几乎都见过他了。

    这天他一如既往地停在那扇老旧的黑色木门前,抬手刚要敲门。

    “哥哥,你来找哥哥吗?”一个小女孩坐在楼梯间的台阶,双手捏着书包肩带问他。

    “嗯。你有见过他吗?”陈景深问。

    小女孩摇摇头,说:“哥哥搬走了哦,和那个大坏蛋一起。”

    小女孩觉得很奇怪。

    她明明都说了,这户的大哥哥搬走了,为什么这个哥哥听完之后还要敲门呢?

    小女孩往楼梯下方看了一眼:“哥哥,你的女朋友姐姐没有跟你一起来吗?”

    陈景深说:“什么女朋友姐姐。”

    “就是女朋友啦!”

    “没有。”

    “啊?那个哥哥明明说你有!”

    陈景深敲门的手顿在半空,转过头问:“他怎么说的?”

    “他说……”小女孩想了想,忽然睁大眼“哦”了一声。

    “他说,你已经是别人的男朋友啦!”

    是吧?是这么说的吧?小女孩仰着脑袋想了半天才确定下来。

    没得到回答,她低头看下去:“所以哥哥,你到底……哥哥?你怎么啦?”

    陈景深这段时间一直把自己绷得很紧。他麻木地在家、学校和老小区里转,三点一线的过了很久,仿佛在做什么任务,只要日子久了,积累到某个次数,这扇门就能被他敲开。

    忽然之间,那个模糊的次数好像忽然变得清晰。而他做任务的次数早已远远超过那个数字,面前这扇门依旧无声无息,岿然不动。

    声控灯熄灭,楼道陷入一阵漆黑、短暂的冷寂。

    陈景深终于在这一刻,接受了他找不到喻繁的事实。

    他沉默地立在那,抬手挡住眼,掌心滚烫一片-

    一个学校或是班级,很少因为某个人离开而变得不同。

    少年时期的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再加上高三繁重的课业,一段时间过去,高三七班大部分人都习惯了喻繁不在的日子。

    只有后排那几个人,带着对喻繁不告而别的怒气,在躲在厕所抽烟的时候大声咒骂。

    也在聚会喝酒的时候发誓,不管喻繁还会不会回来,他们从此都是陌生人,绝不跟他多说一句话。

    后来他们被沉重的高考气氛压着一步步向前,煎熬又笨拙地尝试着多学一点,渐渐不再提起这个人。

    只是喻繁的课桌从始至终都摆在那里,连同他旁边那张一样。每次考试时王潞安会自觉多搬两张桌椅,考完后再默默搬回来。

    微信里那个小小讨论组沉寂了一段时间,又开始活跃。对话里少了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退群了,另一个是不说话。

    王潞安曾开玩笑说觉得陈景深根本没来过他们班,喻繁退学后这种感觉就更重了。

    明明还在一个学校、一个微信群里,他们却很少再和陈景深碰面或说话,周一的主席台也没再出现过他的身影,只知道他次次考试依然是第一。

    就连得知陈景深保送江城大学的消息,大家都只是私底下夸几句牛逼,到了群里只字不提。

    偶尔在教学楼打个照面,大家都觉得他好像变了,却又说不出来哪里变了。

    不过想来也正常。

    在这枯燥又烦闷的高三生涯,连章娴静都不再染发,懒得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指甲,成天拖着疲惫的脸趴在课桌上背课文。

    冬去春来,王潞安和左宽还成立了一个跨班学习小组,谁考得比较好谁当一个月的爸爸。两人交错着给对方当儿子,父子反目的桥段上演了一回又一回。

    一直到高三最后的尾声,拍毕业照这天,又是一年热夏。

    章娴静前一晚往各个群里转载了很多关于毕业的老土规矩,什么在校服上写名字、用第二颗纽扣给喜欢的人告白、撕书……在班级群里隐忍多年的庄访琴终于出来冒泡,说谁敢撕书,她就把谁撕了。

    说是这么说,但法不责众。第二天大家依旧在漫天纸屑中拍完了属于他们的毕业照,高三七班最后一排的右边,王潞安特地空出了身边的位置,是属于他和他兄弟的浪漫。

    离校的最后时刻,章娴静穿着签了七班所有人名字的校服回教室拿水杯。

    她把杯子里的水一口喝完,又拿起马克笔,在衣服特意留出的一块空位上随意写下:喻繁。陈景深。

    她重新把马尾绑好,拿起所有东西起身离开。走之前,她鬼使神差地往那个空了快一年的座位看去。

    随即微微一怔。

    一束晨光倾斜进教室。

    空荡荡的课桌里,躺进了一颗干净剔透的白色纽扣。

    它们藏进校园一隅,孤独安静的待在一起。

    第74章

    十一月的宁城晴空万里。

    宁城是座临海城市,其他城市早早入了冬,这里每天气温却还保持二十度以上。每到冬季,这座城市的人流量就会变多。

    日光笼罩下,蓝色海面波光粼粼,每道浪花都像夹着鳞片,带起一阵淅沥浪声,再被卷入海里。

    沙滩边的女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撩起头发抬眼想说什么,看到她今日的摄影师时又忽然没了声。

    面前的年轻人身高腿长,身穿宽松的灰色卫衣,衣袖捋至手肘,露出一截清瘦白皙的手臂。

    他头上敷衍地戴了顶冷帽,头发全拢在帽里,额间有几撮头发乱七八糟地跑出来,此刻正垂着头,趁没浪的空隙检查相机里之前拍的照片。

    帽子将他的脸全暴露在空气中,干净的眉眼,流畅锋利的轮廓线条,是任谁看了都觉得英俊的长相。

    她约过很多拍外景的摄影师,这是她见过的最白的一个。甚至白过了头,没表情时显得很冷,没有生气。

    每个经过的路人都下意识会瞥他一眼,她一下分不清谁才是在拍照的那一位。

    正恍惚着,对方忽然抬起眼,黑亮清冷的眼睛笔直朝她看过来。

    下一刻,她脚脖被浪花轻轻一撞,男生举起相机,女生心脏顿时漏了一拍,下意识挑起裙摆笑了一下,然后听见一道清脆的快门声。

    “怎么样,拍到了吗?让我看看。”浪潮又退回去,女人拎着裙子朝男生跑去。她第一时间不是去看相机,而是抬头盯着摄影师的脸。

    对方不露痕迹地让开身,跟她拉开半人的距离,把液晶屏伸到她面前。

    女人视线还停留在摄影师脸颊的两颗痣上,直到脖子被人搂住,身后响起一道慵懒的女声:“怎么样?”

    她这才低头去看液晶屏,眼睛瞬间睁大:“……好看。”

    “主要是你人好看。”汪月撩起眼皮,对旁边的男生使了个眼色,把相机接了过来,“这边差不多了,喻繁,你去帮我们买两杯柠檬水?”

    喻繁懒懒地嗯一声,转身刚要走,衣袖被人抓住。

    “等等,你帽子借我用用。”汪月表情一言难尽,“今年什么情况啊,十一月能晒成这样,我头发都要焦了。”

    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扯下冷帽。男生茂密杂乱的头发散下来,正好长到脖颈,蓬松的碎发把眼睛半遮半挡上,更让人忍不住看他。

    男生走远后,汪月立刻被发小反勾住脖子。

    “汪月!你工作室有这么帅的小男生居然不告诉我!你早说我不就早点回国了!!!”

    “我说过啊,”汪月把帽子随便盖在头顶遮太阳,也不戴,“你自己翻翻聊天记录,六年前,我是不是跟你说我工作室来了个挺帅的小男生。”

    “这叫挺帅?这是无敌爆炸帅!”

    女人顿了顿,问她,“不过怎么是摄影师?这脸这身材,不该去当模特么?”

    汪月道:“刚来兼职那会儿是模特,后来人家改行了。再说了,人家现在这一行风生水起好吧,知不知道每天有多少网红想跟他约拍?你今天这趟还是我这老板给你开的后门,不然你起码得排上两个月。”

    女人哦了一声,掏出手机:“那你再给我走个后门,把他联系方式给我。”

    “别想了,想泡他的比想找他约拍的还多。”汪月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他在我工作室干了这么久,别说谈恋爱,我就没见过他对谁热情过。”

    “我就是那个例外,我泡小男生可拿手了,他成年没?”

    “废话,都大学毕业了,好像再过半个月24。”

    “行,你看着,姐妹半个月拿下他……等会儿,”女人忽然想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小声问,“他头发留成这样,该不会是Gay吧?”

    “应该不是,想泡他的人里一半是男的,也没见他理过谁。而且,”汪月顿了顿,道,“几年前有个男客人,手脚不干净,看原片的时候摸他屁股,第一次的时候他警告了对方一句,第二次——”

    “报警了?”

    “他把那客人门牙打掉了。”汪月冷静地说。

    “……”女人默默放下手机,半晌才挤出一句,“真狠啊。”

    还好,这还不算最狠的。

    汪月双手抱臂,看着喻繁站在吧台前等柠檬水的背影,不由得想起自己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喻繁也是这么站着。只是那会儿,他面前是派出所的接警台。

    拍完已是日落时分。夕阳半浸在海里,将这座小城市染红一片。

    回到工作室,女人凑到电脑前去看原片。她记得发小的话,看片子的时候跟喻繁拉开了一点距离。

    汪月没骗他,这小弟弟虽然年轻,但技术真的好,对光感的把握和构图都很有自己的想法,照片里的自己连头发丝儿都仿佛在发光。

    她深吸一口气,立刻抽出烟盒,给对方递了支烟:“弟弟,来一根。”

    汪月从他们身边经过,直接把烟顺走咬嘴里,含糊地说:“他戒了。这福气让我来享。”

    “靠。”女人给自己也点了一支,问,“小弟弟,你不是本地人吧?我怎么听着口音不像。”

    鼠标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对方终于淡淡地理了她一句:“南城的。”

    “怪不得,南城的人就是要白一点哈。那小弟弟,我晚上请你吃顿饭?我意思是请你和汪月一块儿,然后……这片子你到时帮我修好看点呗。”

    “不用。”喻繁说,“挑几张喜欢的。”

    挑完片子又过了两小时,跟对方约好交片时间后,喻繁随意背起挎包,拒绝了汪月的晚餐邀约,转身离开工作室。

    汪月的工作室开在一条还算热闹的小街上,冷月高悬,美食小吃的香味飘满整条街。宁城是座小城市,没有南城那些高楼大厦,每条街道都像他以前住的老小区。

    喻繁出门右转,没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这座小城市对一些事物的接受度并不很大,喻繁那头茂密的中长发再加上他的脸,每次走在街上都会被行注目礼。

    他习以为常地在路人的视线中随便买了份烧腊饭,再进超市买了两杯牛奶,最后拐进某个loft小区。

    喻繁小时候虽然没在宁城生活过,但他爷爷是这里人,经常和他说起宁城的人文风情,勉强算他半个老家。所以在当初决定离开时,他第一个就想到了这里。

    他刚回来时住了两年爷爷留在这里的瓦屋,直到把那三万块还完,才辗转找到了这套loft。房主汪月认识,租金给了他折扣,他便一直住到现在。

    二十多平的loft对一个一米八的男生来说有点挤,不过因为是复式,勉强够用。喻繁开锁进屋,按亮灯,里面冷调简洁的布置瞬间清晰起来,一眼望去都是白灰黑。

    他把吃的放桌上,打开电脑直接修片。

    喻繁最近想换一台相机,在攒钱,这段时间接的活也就多起来,连续几晚都加班修片到半夜。等他修完今天的目标时,那份烧腊饭都已经凉透了。

    他随意扒了两口饭,为了应付自己的胃病灌了杯牛奶,拿起衣服进了浴室冲澡,出来时手机里多了几条消息。

    【汪月姐:繁宝,明儿有空不?】

    【-:有事直说,别这样叫我。】

    【汪月姐:啧。那还能找你什么事,明天想再找你加趟班。】

    【汪月姐:我明天还有一个网上认识的小姐妹要来宁城,我们就商量着一块儿去海边烧烤聚餐。她和我发小一样,都是网红嘛,她们要在微博营业什么的,我寻思着让你来帮忙拍拍照。当然,姐肯定给你结钱,你就当是在外面接私活。】

    汪月刚做了指甲,翘着手指费力打字:但你这段时间不一直在加班嘛,这半个月都没休过,你要累的话就算——

    【-:钱不用,时间地点。】

    约好时间,喻繁从挎包里翻出在工作室洗出来的照片上了楼。

    他在床对面的墙上安了一块黑色毛毡板,上面用大头针挂了几根绳,绳上夹满了照片,基本都是他这几年来随手拍的风景照,这会儿已经快要满了。

    喻繁随手把今天刚拍的落日夹上去,然后擦着头发沉默巡视,打算拿下几张。目光扫到某处,他擦头发的动作戛然顿住。

    这面墙只有两张照片里有人物。

    一张是六个人的背影,他们在游乐园金色暖光衬托下潇洒自在,仿佛无忧无虑。

    另一张脸人物都算不上,只是一道很近、模糊不清的白色身影,背景里的游乐园夜市也虚影一片,明显是不小心按下快门拍下来的。

    这张照片连脸都看不见,喻繁却瞬间在脑海里把画面轮廓补齐。

    明明已经是六年前的照片了。

    喻繁垂眼望着那道白色,直到眼睛都睁得酸了,才终于又有动作。

    他抬手,食指在这张照片上很轻地刮了一下,然后动动手指,把旁边两张街景照拆了-

    翌日,喻繁按照约定时间到了海滩时,汪月和她的发小已经把烧烤架子摆上了。

    他顺手帮她们把食材搬下来,然后挑了个日光照不到的角度,低头确认相机参数。

    没过多久,身后忽然闹哄起来,应该是汪月另个小姐妹到了。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见汪月的声音:“宝贝儿!我以为你还要一会儿呢。”

    “哪能啊,都迟到一会儿了。我没想到你们这里连机场都堵车,急死我了。”来人道,“说的那个巨帅的摄影师在哪呢。”

    喻繁倏地抬头,眼皮猛地一抽,被那声音震在原地,条件反射地抬腿想走。

    “那呢。”汪月在身后叫了一声,“喻繁……哎?喻繁,你去哪——”

    “草!!!”身边的人爆出一声尖叫。

    汪月吓一跳,转头道:“你干什……”

    话没说完,身边的小姐妹已经火箭似的冲了出去,她身上那件清纯温柔小碎花裙在风中张牙舞爪乱飞,裙摆晃得像随时能给谁一大嘴巴子。

    喻繁从恍然中回神,想躲开已经来不及。对方冲过来就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往下压,力道像是恨不得用手肘把他掐死。

    “喻繁!!!”章娴静在他耳边尖叫,“你他妈怎么不再死远点!!!!”

    第75章

    一顿海滩烧烤四个人,分成了两边坐。

    汪月和她发小两人认真地吃,偶尔转头好奇地看一眼另一边。

    “你就是个不讲义气的王八蛋!”

    “嗯。”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烂人!”

    “嗯。”喻繁捏起一张纸巾递给她:“擦擦。”

    章娴静明明是在生气,但她说着说着就莫名其妙想流眼泪,她一把接过纸,眼珠向上小心地擦了擦眼:“你知不知道你走的那段时间,我们每回经过垃圾场,王潞安和左宽就非要进去看一眼,我每次出来身上都是臭的!”

    “……”

    说完他们沉默了一下,两人对视了几秒,在心里一致同意王潞安和左宽是傻逼的事实。

    章娴静骂了一阵,缓过来了。他们以前谈到喻繁都蛮感慨,大家起初的说法是这么久不见,就算某天碰面也肯定生疏,不熟了;后来时间长了,就基本默认不会再相见了。

    她也这么觉得,没想到在看到喻繁的第一眼,高中那两年的记忆猛地攻击她的大脑,她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

    她变了,喻繁看起来其实也变了。但很神奇,几年之后,她觉得他们还是好友。

    “他们还说要是见到你,揍你一顿就走,一句话都不跟你说。”

    “他们打得过再说吧。”喻繁后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

    章娴静想笑又想哭:“所以你高三和大学都在宁城读的?汪姐怎么说你今年刚毕业?”

    “中间停了一年才读的高三。”

    “你当年……”

    “家里的事。”喻繁轻描淡写。

    “那你退学就退学,删我们好友干嘛?群也退了,怎么,退学就不想和我们来往了?”

    喻繁忽然又想起搬家前夕,几个男的上门问喻凯明,说好今天还钱,为什么迟迟没到账?收拾行李是不是想跑路??

    他才知道喻凯明还借了几千块的贷,滚成了两万。喻凯明还不上,他们就翻喻凯明手机,给手机里所有能找到的联系人全打了电话,完了没一个朋友愿意借喻凯明钱还债,又转身想抢他的手机。

    他当时把人打走,擦着鼻血把联系人一个个删了,连微信都注销了。

    他垂眼沉默了一会儿,只能说:“不是故意的。”

    敏锐感觉到他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章娴静顿了顿,小声说了句“算了”。

    喻繁:“他们这几年怎么样?你呢?”这句话从见面就想问。

    “挺好。”章娴静点了支女士烟,“想不到吧,我也混了个二本,不过最后没去专业对口的工作,没办法,太漂亮了,发几个视频就红了,干脆当网红去了。王潞安毕业就进了他爸公司,小老板一个,左宽在做汽车维修,待的修车厂还行,婷宝现在可牛逼了,大律师,才毕业就进了大律所,陈景深……”

    冷不防听见这个名字,喻繁心口一抽,下意识停了呼吸。

    章娴静说顺嘴了,咬着烟一时间不知道该停还是该继续。

    直到对面的人轻飘飘地开口:“他怎么?”

    章娴静这才继续说:“其实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他本来就不怎么爱在群里说话嘛,转了班后就更不说了,我好几年没跟他聊天了……后来我们都是听吴偲说的。他保送了江大,好像是计算机系?吴偲说那是最难进的专业,里面全是牛人,再然后……不知道了。”

    喻繁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某处,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听,然后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很冷淡自然地接一句:“哦,不错。”

    “你们分手后没联系了?”

    这句话问出后一直没听到回答,章娴静偏头吐了一口烟雾,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看到喻繁表情僵硬,震惊茫然地看着自己。

    “你在说什么……什么分手?”半晌,喻繁从喉咙挤出一句,装傻充愣道,“别乱用词。”

    “别演了,陈景深亲口承认你们在一起的。”章娴静立刻表示,“放心,这几年来我守口如瓶,谁都没说过。”

    “……”

    陈景深亲口说的……

    怎么说的?说了什么?

    喻繁咬着牙又松开,反复几次后,他说:“没。”

    也不知道意思是没在一起,还是没联系。

    罢了。章娴静拿出手机,边敲边问:“不过我刚看到真的吓了一跳,你头发怎么留这么长?也太特么帅了。”

    “懒得剪。”喻繁垂眼看着她飞在屏幕上的手指,“你干嘛?”

    “把找到你的事告诉——”

    话没说完,手里一空,章娴静的手机被抽走了。

    “干嘛?”章娴静愣愣道,“不能说啊?你要和他们绝交?”

    “不是,”喻繁动作比脑子快,他扫了一眼章娴静刚打出来的‘老娘他妈抓到喻繁了’这行字,道,“过段时间吧,最近忙,没空跟他们打架。”

    “……”

    章娴静:“抱歉,我忍不住,除非你把我人绑起来,不然就是你把我手机扔了,砸坏,我都要跑去网吧登上我五年没用的QQ,给我那429位QQ好友宣布这个消息。”

    喻繁抬头看她,那双冷漠的眼睛蠢蠢欲动。

    章娴静:“……现在国家扫黑除恶挺厉害的,你知道吧?”

    喻繁看了一眼群里的人数,除了他一个没少。他把对话框里的字删掉:“算了,随你,但别在群里说。”

    章娴静反应过来了:“也别和陈景深说,是吧?知道了,理解,毕竟分手了嘛。”

    “……”

    “聊得怎么样啦?”另一旁,什么也没听清的汪月没忍住走过来,“给你们烤好的肉都凉了。”

    “聊完了。”喻繁把手机还回去,拉起椅子起身,“你们吃,我修片。”

    三个女生聚会,其中两位还是需要发图营业的网红,这顿海滩烧烤几乎都在拍照。下午喻繁扛着一箱食材下车,傍晚又扛着一箱食材回去,重量都似乎没减多少。

    章娴静喝了点酒,扯着喻繁的衣领重新加上了微信。

    最后汪月负责把所有人送回家。她们之间的话题喻繁不太插得上,他干脆偏头看窗外忽闪而过的路灯,直到车上的话题一点点扯到他身上。

    以汪月发小的一句“他上学时是什么样”,章娴静一句句答——

    “他上高中的时候,从来不正眼看人的,拽得要死……天天跟人打架,每周一都能看到他在主席台念检讨。”

    “老师怎么不管?管啊,当然管,管不了,他死猪不怕开水烫。”

    “哇,当时我们隔壁的三个学校,都没人敢惹他……”

    “可我怎么记得他复读的时候成绩还行,后来不还考上大学了?”汪月忍不住也开口。

    “哦,因为高二的时候有个很厉害的学霸……”感觉到身边人杀人的视线,章娴静慢吞吞地闭上了嘴。

    回到家时,喻繁已经精疲力尽。

    他开锁进屋,把门关上,接下来就没了动作。

    他在漆黑的玄关站定,出神地盯着某处。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陈景深的名字了。

    刚离开南城时,他其实每天都在听。喻凯明每次喝酒回来,嘴里会嚷嚷着“我要回去找陈景深他妈”、“陈景深电话多少”、“你是不是傻?没你陈景深也一样是同性恋,既然都是男的,为什么你不行”。

    然后两人打一架,喻凯明安分一段时间,又嚷着要回南城,循环反复了几个月才终于清净。

    后来他发现,虽然没有喻凯明在他耳边念叨了,但他只要一想到陈景深,还是会引发一系列的生理反应,胸闷,头疼,胃痛,呼吸困难。

    喻繁在黑暗里站了半小时,才终于按开房间的灯,捂着胃部上楼-

    章娴静这人一向诚实,她说忍不住就是忍不住。当晚,喻繁就收到了一条好友请求。

    【王潞安申请加你为微信好友,附加消息:无】

    他当时正胃疼,也懒得去计较这个“无”字里包含着多大的怨念,闭着眼就通过了。

    章娴静似乎只给王潞安说了他的事,之后再没收到其他好友请求,王潞安自从加上他之后也没跟他说过话。

    喻繁本身就很少主动跟人聊天,不然也不至于到宁城这六年了,也就只有汪月和房东跟他联系最勤,其余的都是客户。

    更何况这么久没见,他一下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所以加了好友一星期后,他和王潞安的对话框还保持在那句“我们是好友啦,现在开始聊天吧”。

    直到这天,喻繁熬了个大夜把手头的工作清理完,睡醒时手机里收到了三十多条语音消息。

    条条一分钟。

    他今天休假,躺在床上又眯了一会儿,才慢吞吞伸手指从第一条点开——

    “喻繁你他妈的……”切掉,下一条。

    “老子倒了霉认识你……”下一条。

    “我跟狗做朋友都比跟你……”下一条。

    ……

    大约在二十五条后,王潞安的激情辱骂终于停止,喻繁才眨眨眼,开始一字不漏地听。

    “你过得怎么样啊?我听说你在宁城,怎么他妈跑这么远啊。”

    “你有良心吗?当年一声不吭就走了,现在加回好友还不跟我认错,有你这么当兄弟的吗?”

    “我这几年一直找你,还百度你消息,什么也查不到,我还以为你死了,我都打算再过两年找不到你,就给你立个坟,也算是兄弟为你尽的最后一份力。”

    喻繁盯着天花板,边听边在心里应。

    过得就那样。

    没良心。

    正常,有段时间我也以为自己死了。

    全部听完,喻繁拿起手机按下语音键:“你爸答应给你的豪车,买了没?”

    那头安静了一会儿。

    “买了,我考了一本,他能不给我买?我都开着车去给左宽那家修理厂捧了好几次场……”王潞安语带哽咽,说到最后又忍不住骂人,“草你妈的,想死你了。”

    两人没打电话,只是一直发语音。实在太久没说过话了,语音能给对方留一点思考说什么的时间,挺好。

    喻繁不喜欢闲下来,他起床泡了杯咖啡,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王潞安聊,边跟他下一个客户确定拍摄事项。

    他下个客户是来宁城办婚礼的,说是好友们难得聚齐,想趁婚礼前一天穿着礼服,跟伴郎伴娘们拍一组特殊热闹的婚纱照。

    拍婚纱照需要摄影师有一定的沟通能力,喻繁以前就没接过,更别说这次还有伴郎伴娘,他想也没想就推了。

    只是没过几天,对方又联系上来,价格翻了两倍。

    喻繁跟对方谈妥风格,约好时间,然后点下王潞安一分钟前发来的语音:“我为了让你知道你自己的错误,在朋友圈分享了七次《最佳损友》,连学霸都给我点赞了,你就是屁都不放!”

    喻繁对着这条语音发呆。

    王潞安一声“学霸”,突然好像把他拽回高中教室,他抓着头发解题,而旁边的人垂眼握笔,伸过手来,在他草稿纸上简单随便地留下计算过程。

    偶尔他看着看着理顺了,就会抓住对方的手腕,不让他再往下写。

    喻繁举着手机按下语音键:“陈景深——”

    上划取消。

    “他……”

    上划取消。

    “你们毕业后……”

    上划取消。

    喻繁纠结得有点烦躁,甚至莫名地想抽自己一耳光。他用力抓了一把头发,消失了两年的焦虑去而复返,最后不小心发了一条空白语音过去。

    草。

    喻繁刚要撤回,门铃突然响了。

    从快递员手里接来一个巴掌大小的包裹,喻繁皱了皱眉,确定自己这几天没买什么东西,又翻转着去看寄件人——章娴静。

    “……”

    喻繁拿起小刀拆开,里面露出的纸条和黑色小盒子。

    别人都是先看纸条再看盒子,喻繁偏不。他单手推开盒,看到一个皱巴巴的透明封口袋。

    里面装着一颗白色纽扣。

    喻繁动作顿住,一眼认出这是校服纽扣。世界上校服纽扣都一样,但他就是觉得这颗眼熟。

    好几次他没办法面对纽扣主人时,就会把额头抵在对方宽阔的肩膀上,低头无意识地盯着它看好久。

    「高三毕业的时候,陈景深放在你抽屉里的东西。我寻思放那里迟早要被收走,就拿回来了,反正是你的纽扣了,要留要扔你自己决定吧。」

    喻繁拆包裹的时候随意粗鲁,现在手悬在半空,连碰一下那东西都犹豫。

    他站立在那,垂眼跟那颗纽扣对视,脑子里不自觉去想那件他碰过很多次的校服,想陈景深把纽扣放进去时的模样。

    直到手机嗡地又响起。

    “怎么又不回消息?忙呢?”王潞安说。

    手指终于落下去,隔着薄薄的塑料袋很小心地跟那颗纽扣贴了一下。

    “陈景深现在怎么样?”喻繁听见自己对着手机问。

    “你们还联系吗?”

    “……他过得好吗。”-

    宁城终于赶在十一月的尾巴降了温。临海城市,天气一凉就刮妖风下雨,汪月到工作室时今早刚夹的头发已经又被吹乱。

    汪月勉强把自己的刘海从后面拯救回来,看了眼已经坐在工作室里修片的人,怔道:“你今天就穿这个来的?”

    十几度的天气,喻繁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长t,盯着电脑应了一句:“嗯。”

    这城市降温得不讲道理,一晚上温度打对折,他出了公寓才发觉,又懒得再回去拿。

    “但你今天不是出外景拍婚纱照么?”汪月说,“现在客人还没来呢,赶紧回去拿件外套。”

    “不用,反正他们上午先拍棚里的,看了天气预报,中午就升温了。”

    “……”

    “趁着年轻使劲儿造吧,等你老了别后悔。”汪月发现喻繁脖子上多了一根挺细的银链子,随口说了一句,“把链子吊坠拉出来,放里面不好看。”

    “别管年轻人。”喻繁说。

    “……”

    约的客人准时到场,之前商定的是六人一起拍,三女三男,这会儿只来了五个。

    “还有一个伴郎在路上,麻烦再等等啊,从外地赶来的,说马上到了。”新郎说。

    喻繁点点头,不怎么在意。

    礼服和妆造都是对方自己负责,新娘带来了好几套礼服,件件看着都价值不菲。她和几个小姐妹在一旁化妆,整间工作室里都是她们的欢声笑语。

    “别丧着脸啦,”新娘搂住她身边一位小姐妹,“明天的捧花我扔给你,让你马上就遇见你的真命天子!”

    “哎,算了吧,被渣过一次之后,我现在看谁都像渣男。”

    “怎么回事,多大年纪就断情绝爱的。要不我让我老公给你介绍几个?”

    “别,IT男哪有帅哥啊?全是格子衫地中海……”伴娘说着忽觉失言,立刻补充,“当然你老公除外!”

    “哎!你这是职业歧视啊。”新郎立刻道,“等着,马上你就能见到一位帅到惨绝人寰的IT男。”

    “真的假的?”

    “真的,以前我们系的大神,跟我们一个宿舍。他那都不叫系草了,起码也得是个校草级别。”新郎碰了碰自己另个兄弟,“人还特牛逼,当年跟我俩每次要考什么试,都要往他桌上放点吃的喝的,俗称拜大神。”

    那位伴娘惊叹:“……连你俩都要拜他,那他得有多厉害……现在也跟你们一样在大厂工作?还是出国深造了?”

    “哪能啊。他没毕业就被各路大厂抢了,那真叫一个头破血流……最后人家哪家也没选,去了南城一家新互联网公司,技术入股,这才过了一年多,发展得跟骑火箭似的。”

    喻繁检查完设备,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回王潞安消息。

    剩下那位迟迟没来,新娘商量着先拍几张女方单独的,拍完过了半小时,依旧没见人影。

    新郎打电话回来,道:“我问了,还得一会儿,要不先给我俩拍一张吧,他太帅,不带他玩。”

    伴郎立刻笑呵呵地说:“没问题!我来衬托你!”

    喻繁半跪在地,镜头朝上,找好角度刚要按下快门,工作室的门忽然被推开。汪月挂上去的风铃脆弱地晃了两下。

    新郎抬头看了一眼,笑道:“来了!”

    “抱歉,下雨堵车。”

    低沉冷淡的声音像一记万斤重锤,狠狠砸在喻繁脑袋上。

    “没事儿。”新郎朝喻繁看了一眼,说:“稍等啊兄弟,他换件衣服,马上。”

    喻繁张嘴想应一下,没发出声音。

    他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只是脑袋低了一点,头发加上相机,几乎挡了他整张脸。

    喻繁像被打了一拳,脑子一片空白,呼吸缓一阵停一阵。他僵跪在那好久,想起来却又没力气,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迟钝得新郎叫了他两声,他才举着相机重新抬头。

    他紧紧盯着取景器里新出现的男人,握着相机的手指头发白。

    那副熟悉的眉眼冷淡地看过来,在取景器中与他对视。

    喻繁努力了好几次都按不下快门,明明浑身都凉得没知觉,他眼前的画面却在晃。

    别抖了。

    别抖了……

    第76章

    刚离开的那几个月,喻繁每天都在看回南城的车票。217块钱,他就又能见陈景深一面。

    甚至有一次,他已经买了车票,收拾好了行李。他告诉自己,就在后门栏杆看一眼,看完马上就回来,可他刚到车站就接到医院电话,讨债的找到了他们现在的住址,喻凯明已经被打进医院。

    护士还没说几句话,电话就被要债的抢了过去,那边的人嚷道:“你爸说你对象很有钱!哪呢!父债子偿,赶紧找你对象借钱还债!!”

    挂了电话,喻繁在站台上待了很久,他看着高铁来,又看着它走,站到有工作人员来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把那张车票扔进垃圾桶,捡起地上的包转身出了站。

    喻凯明自己欠的债他不可能还,自那之后,喻繁每天就在和要债的周旋,没再想过回去。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他还是会打开软件看一眼车票,会想南城和宁城之间只隔了217块钱,他和陈景深会不会在某个角落不小心撞见。

    有次他看见一张很像陈景深的侧脸,匆匆一瞥,他追了半条街,追上才发现正脸简直天差地别。

    他当时站在人潮人海里,后知后觉已经过了六年,陈景深已经不穿高中校服,五官也早就不知被时间磨成什么模样了。

    直到此刻见到了,才发现其实没有怎么变。

    总显得不太高兴的单眼皮,挺拔的鼻梁,清晰紧绷的下颚线,每处线条都跟他记忆里的一样。只是多年过去,男人的肩背已经更加宽阔沉稳,挺括的灰色西装加重了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疏冷感,取景器里的目光干净利落,不近人情。

    新郎说的话不无道理,陈景深入了镜,就算只是站在角落,一样像是照片主角。

    新郎等了一会儿,姿势都要僵了,刚想开口询问,眼前一闪,摄影师终于按下快门。

    喻繁以前没接过这类型的活儿,所以大多姿势和动作都是汪月在一旁教,完了她就会问喻繁:“有什么意见没有?”

    镜头后的人几乎每次都有意见,只是声音似乎比以往都要低得多:“新郎头抬高点。肩挺直。表情放松。”

    直到某个姿势,喻繁蹲在地上,盯着取景器安静了很久。

    在汪月忍不住又要催的前一刻,他喉咙滚了滚,说:“左边的……”

    陈景深看着镜头,在等他下文。

    “身子往右边偏一点。”

    陈景深动了动。

    “过了,回来点。再回来点,手臂……”

    “你干嘛呢,繁宝。”汪月纳闷道,“这得说到什么时候?直接上手调啊。”

    “……”

    喻繁又在那蹲了几秒,才跟牵线木偶似的起身过去。他相机单手举在脸前,走到陈景深身边,手指僵硬地摁在他肩上,调了一下角度。

    “深哥,你是不是头一回拍这种照片?”新郎看他任人摆布,忍不住笑着开口,“辛苦了。”

    “还好。”陈景深扫了一眼身边抵着的脑袋,问,“手臂怎么摆?”

    “……”

    喻繁拎着他的衣袖往旁边挪了挪,语速很快地扔下一句“就这样别动”,立刻转身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再抬眼去看取景器,陈景深一如既往的面瘫脸。他刚刚挡得很严实,陈景深应该没看清他的脸。

    喻繁松一口气,却又忍不住想,陈景深如果发现了会是什么反应?

    会说什么?会因为他当年的不告而别而生气吗?还是会当做只是遇到老同学,或是青春期犯傻的对象,尴尬地寒暄几句,在这次工作结束后体面道别。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直持续到上半场拍摄结束。

    新郎站在他身边看照片,边看边夸,喻繁心不在焉地往后翻着照片,前面忽然传来一阵铃声。

    喻繁下意识跟着其他人一起抬头,对上陈景深视线后心头猛地一颤,他被这一眼钉在原地,手臂笨拙迟钝地往上举——

    但陈景深只是从他脸上掠过去。他抬了下手机,对新郎道:“接个电话。”

    说完,陈景深转身向阳台走去,留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

    这个对视太匆忙,喻繁还没来得及用相机挡住脸。他把相机双手举在胸前,姿势狼狈。

    傻逼了。

    想了这么多,唯独没想过时间过了六年,头发遮了半边脸,陈景深有可能认不出他。

    之前的遮遮掩掩像个笑话,喻繁脑子空空,低头继续麻木地划拉相机里的照片。

    阳台门刚关上,那位说不信IT男里有帅哥的伴娘已经冲了过来:“你有长得这么帅的朋友居然不早点告诉我!快,把他微信推给我!”

    “人就在这,你怎么不直接问他要?”新郎道。

    “他看起来好像有点不爱理人,我不太敢搭话。”

    “那你放心,不是看起来,他就是不爱理人。我俩跟他同寝室四年,第三年才跟他熟起来的。”新郎掏出手机,刚要打开微信,忽然想起什么道,“不对,你加他微信干嘛?”

    “你说呢?我跟他结拜当兄弟?”伴娘道,“当然是想发展一下!”

    “那不行那不行。”新郎放下手机。

    新娘往他肩膀上来了一下:“你什么意思?不是说好要介绍给我姐妹?”

    “不是不是,我之前只是反驳她那句IT男没帅哥,没说要把陈景深介绍给她啊。”新郎忙说,“人家应该是有对象的。”

    喻繁戳相机按键的手指一滑,按了个空。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应该?”新娘疑惑道。

    “以前上学的时候有嘛,毕业后我就不知道了。”新郎说,“不过他和他对象关系挺好的。我们那专业不是忙嘛,我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去见你一次,但他不一样,他每个节假日都会去找他对象,所以我估摸着现在应该还在一起呢。”

    “那还真不一定,我和我前任大学时也很腻歪,毕业后不还是分了。”伴娘商量道,“这样吧,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我试探着问问,有就算了,没有我就立刻出击。”

    “不行不行。”新郎摇头。

    新娘当即又要皱眉,新郎赶紧说:“人家不喜欢女的!”

    一室安静。

    新娘瞪圆眼惊讶了一会儿,忍不住用肩膀戳他:“你傻子吧?这是别人的隐私,能随随便便说出来吗??”

    “那不是你们一直在问嘛……”新郎道,“而且也不算隐私吧,大一刚入学那会儿有女生跟他告白,他都直说的,大家基本都知道。”

    ……

    喻繁早不想听了,奈何汪月的工作室就这么大,他没别的地方能去。

    不知熬了多久,阳台门被推开,陈景深说:“久等,处理一点事。”

    “没事。”新郎说,“那我们继续?”

    喻繁提起相机,头也不抬地说好。

    天气预报不太准确,拍完棚里的景,外面气温依旧维持在15、6度。不过好在雨停了,外景不至于被耽搁。

    来了宁城,外景自然又是海滩。新郎在这临时租了一辆六座商务车,还雇了一位司机,他们几人坐进去正好,只是没法捎上摄影师。

    “没事,我们有车子的,景我也踩好了,一会儿你们车子跟在我们后面就行。”汪月从楼上下来,手里拎着反光板笑道。

    她最近闲着没事,成天在干助理的活打发时间。

    “行,那我们上车等你们?”新郎问。

    “没问题。”

    工作室的门被拉开,方便穿着礼服的一行人出去,冷风毫无阻挡地往里灌。

    喻繁低头收拾要带出去的东西,他把胃药塞进包里,听见汪月在化妆间门口喊了一声:“繁宝。”

    汪月手里举着两件新的男士外套,是她之前买来送男友的,结果还没送出去那狗男人就出了轨。她问:“一会儿你穿出去工作。喜欢哪件?”

    “不用。”喻繁说。

    汪月啧了一声:“你这小男生怎么这么不听话,快,挑一件。”

    “不要。”

    喻繁低头看包,在确定自己有没有漏带什么,肩膀忽然被人碰了一下。他以为又是汪月,皱眉抬起头,对上陈景深眼睛时整张脸都僵住。

    厚重的黑色外套被递过来,喻繁毫无知觉地双手抱住,回神时对方已经走出工作室,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汪月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她短暂地愣了一下,又很快明白过来。

    以前也有不少人给喻繁送东西,或者约他吃饭,借个外套已经算是挺克制的示好了。这种事她见怪不怪,这次会觉得意外,也就是刚刚那位男人比之前那几个帅了一点儿。

    算了,也不止帅一点。

    汪月朝喻繁走过去,想说我帮你去还外套吧免得一会儿又对别人说什么伤人的话影响生意。结果她话在嘴边转了个弯,又咽了回去。

    只见喻繁木头似的在那杵了很久,终于有了动作。

    他沉默地展开大衣,囫囵往自己身上套,宽大的外套把他身子全拢进里面,看起来没那么单薄了。

    去海滩的路上,汪月每次停车都要瞥一眼副驾上的人。

    “你们认识?”到了第三个红绿灯,她终于忍不住问。

    “嗯。”旁边人哑声应。

    “朋友?”

    “高中同学。”

    汪月这才想起来,这次的客户跟喻繁章娴静一样,也是南城人。

    “那之前怎么没见你们打招呼?”她纳闷道。

    喻繁自上车后就一直转头对着窗外。他嘴巴埋进外套里,闭眼闻着那股熟悉冷冽的薄荷香,感觉着胃里一阵阵抽搐的疼痛。

    他沉默了好久,久到汪月都觉得他不想回答或是睡着了。

    “我以为他没认出我。”喻繁说。

    第77章

    另一辆商务车,坐在中排独座的人同样盯着窗外沉默。

    陈景深第一次来这座城市,很小,很安静,像他去过不知多少遍的那条老街。

    目光掠过每条路、每间店,他都会默默地把脑子里的人填进去,会想这六年间他想的人有没有经过这里,发生过什么事,遇到过什么人。

    住得习惯吗。日子开心吗。还打架抽烟吗。想过他吗?

    阴雨天,车子被一个悠长的红绿灯截下。陈景深盯着一个报刊亭看久了,好像在窗里又看到那个半跪在地上举着相机的背影。

    很瘦了,长了六年,比高中时还瘦,脸型都瘦成了尖。依旧总是挂着一幅又冷又凶的表情,跟客人说话也没见得有多礼貌,话比以前更少,头发留得很软很长。

    车子重新启动,陈景深蜷了下手指,把视线转回车里。

    后面热热闹闹在聊天。

    “我刚才看了一下原片,这个摄影师拍的真不错,不枉我排了这么久的队。我本来还想约他明天去婚礼现场跟拍,但他说他不接这类活儿,唉。”

    “我推荐的能有错吗?这家店挺网红的,你一说要来宁城办婚礼我马上就想到这家店了。”伴娘道,“摄影师也很赏心悦目,是吧?”

    新娘立刻赞同地点头:“可惜有女朋友了。”

    “什么?你怎么连这都知道?”跟陈景深一块儿坐在中间的新郎皱着眉回头问。

    “他们网店下面的评价呀,我之前把店铺分享在群里,你没点开看?都说他和店长是一对。”

    新郎又靠回椅背,长长地“哦”一声,退出了女人的群聊。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转头看向身边的人:“深哥,最近公司不忙吗?”

    “还好。”陈景深说。

    新郎点点头,心想真是神人。他有个朋友跟陈景深在一家公司,上周他们见面时,他朋友的黑眼圈吓人得能直接扛去动物园,那真是用血汗赚钱,对方还连连感慨每次和陈景深出门吃饭,别人都以为他是陈景深的叔伯。

    陈景深两腿随意岔开坐着,新郎瞅了一眼,觉得挺帅,有样学样地岔了个同角度。

    “还好你来了,不然年底我都找不着人。”新郎问,“不过你后来怎么又有空了?”

    他之前邀请过陈景深一回,对方拒绝了,谁想几天后,陈景深忽然又给他打电话,接下了伴郎的活儿。

    “手头的项目差不多了,之前积累的假连着年假一块儿请了。”陈景深轻描淡写地答。

    “……”

    新郎目瞪口呆,过了好久才道:“也、也不用这么多天,我,我这婚礼就办一天……”

    “知道。”陈景深说,“正好来这边有事。”

    “这样……”新郎松一口气,随口问,“哎,你好不容易休次假,怎么不把你对象也带来一块儿玩?”

    坐在他身后的伴娘立刻竖起了耳朵。

    陈景深沉默了一下说:“他就在这里。”

    新郎恍然大悟,笑了一声,让他明天把人带来。陈景深敷衍地找了个借口,这个话题轻易就被撂了下去。

    车里很快又开始聊明天婚礼的事,陈景深心不在焉地听,拿起手机随便划了几下,又翻到了他前段时间看到的朋友圈。

    是王潞安发的:【啊啊啊年底怎么这么忙!好想去宁城!想打人!!】

    章娴静:【这段时间多吃点肉,万一去那边挨了打也不至于太疼。】

    左宽:【你再忍忍,我他妈还半个月放假。】

    一根弦绷紧时,再细微的动作都能拨出声响。

    陈景深以前也不是一个敏感的人,但他看到这条仿佛在打哑谜的朋友圈时,直觉或许和喻繁有关。

    他打开王潞安的对话框犹豫了很久,突然想起好友前几日发起的婚礼邀请,好像就在宁城,便打开好友拉他进去的讨论组看了一眼,正好看见新娘分享的摄影工作室店铺,还有一句“摄影师好帅,长发,脸上还有两颗痣”。

    陈景深点进去,在带图的评价里看到他找了六年的人,在评价的三言两语里,已经是别人的男朋友。

    雨虽然停了,宁城天空却依旧乌云密布,看起来随时就要轰轰烈烈下第二场。

    所以大家到了地方,火急火燎地就开始拍摄。外景局限性没那么大了,拍起来速度比棚里快,没多久就拍完了合照,只剩下最后新郎新娘单独的照片。

    陈景深坐在遮阳伞下等,汪月给他递了瓶矿泉水。

    他放下手机接过,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汪月随意扫了一眼他的手机,然后一愣,“你也看过这烂片?”

    “什么?”

    “《夏日、圆月和你》,那部17年模仿热门电影名蹭热度的超级烂片,你手机壁纸不是里面的场景吗?”汪月笑道,“喻繁跟你一个壁纸,我身边就你俩上了那烂片的当。”

    陈景深握着手里的水瓶,喉结滚了好几遍,最后只有一句模糊地:“嗯。”-

    照片赶在下雨的前一刻拍完,大家齐刷刷抱着东西往停车区跑。

    喻繁撑着伞把汪月送上驾驶座,雨在伞面上砸出巨响,他打开副驾驶车门的时候没忍住扭头往后车看了一眼,那件灰色西装已经一脚踩上了车。

    “干嘛呢?雨都进我宝贝车里了!”汪月喊他。

    喻繁回神,飞速地收伞上车。

    到了工作室,喻繁用纸擦干净黑色外套沾上的水珠,坐到办公位上开始修今天的图。只是修了几下就要偏偏脑袋,往门口看一眼。

    等了很久没看见人,汪月从他身边经过,他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他们呢?”

    “吃饭去了。”汪月随口答。

    喻繁点点头,继续埋头修图。

    过了一个小时,汪月准备下班,看到喻繁还在楼下坐着。

    “你怎么还不回去?”她诧异道。

    喻繁揉揉脖颈:“等他们回来看图。”

    “他们不回来了啊。下雨天的,人家明天还结婚,怎么可能特地再跑回来一趟看图?直接邮件或者微信发给客户就行了。”

    喻繁一个动作保持了很久,呆滞重复:“不回来了?”

    “新娘说她婚礼结束会过来拿照片。”

    “……”

    喻繁在梦里演练过很多次和陈景深重逢时要说的台词,冷淡的,抱歉的,热烈的,悲伤的,没想到真正遇上了,他们却一句话都没说。

    他过了好久才哑声开口:“那衣服……”

    “哦,我都忘了。你们不是同学嘛,商量一下还回去不就行了。”

    “我……没他微信。”

    汪月给对方打了个电话,然后又折返:“问了,说是过几天新娘拿照片时顺便取。你就放店里吧。”

    “……我带回去。”喻繁说,“雨打湿了,洗一下再拿回来。”

    汪月点点头:“也行。”

    暴雨过去,此时宁城妖风四起,阴雨绵绵。

    雨点小,平时这种天气喻繁都懒得撑伞,今天却特地找工作室借了一把,单手拢着衣服闷头往公寓走。

    直到深夜,喻繁才想起自己今晚缺了一顿。

    他囫囵吃了几块饼干,又磕了点胃药,脱了衣服进浴室洗澡。

    宁城是湿冷,冬天不长,可一旦降温那就是冻到人骨头里去。喻繁套了件t恤出来觉得不妙,打开衣柜在外套里挑挑拣拣,最后默默转头,瞥了眼刚被他挂起来的黑色外套。

    ……反正也是明天才拿去干洗店。

    外套被海风吹了大半天,上面的薄荷味道已经很淡了。喻繁曲腿坐在沙发上,把鼻子闷在衣服里修今天的图。

    把其他人都修完,他鼠标挪到陈景深脸上,停了好久都没动。

    早知道今天说一句话了。

    说什么都行,例如好久不见,例如过得怎么样,例如你是不是交新男朋友了,例如你什么时候为他出的柜……

    想一句胃就抗议地抽一下,喻繁舔舔唇,很想去楼下买烟。

    说来奇怪,陈景深让他戒烟,但每次看到陈景深他就想抽。喻繁躺在沙发上想了一会儿,发觉他可能不是犯烟瘾,是犯陈景深瘾。

    陈景深怎么出的柜?季莲漪知道吗?季莲漪同意吗?如果是个很优秀的男生,可能季莲漪也不会有那么大反应吧。

    那男的长什么样?陈景深很喜欢吗?

    肯定很喜欢,不然为什么会出柜,还每个节假日都去找。

    喻繁胃疼得麻木,把屏幕里陈景深的脸拉成原型,又调回去,反反复复,最后揉了一把脸,把电脑盖上,随手抓了个枕头放到颈后,蜷缩着身子侧向沙发闭了眼。

    喻繁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被敲门声吵醒时他脑子混沌一片。

    他盯着沙发背垫看了一会儿,抬了抬脑袋想起来,才发现有点使不上力。

    一米八的男人在窄小沙发上窝一晚上确实有点过分,他闭眼缓了缓,撑着手站起来,腿和手臂麻了一片。

    眼皮和脑袋都重得厉害,还有点晕。喻繁往自己头上敲了几下,开门时顺手薅了一把自己睡飞了的头发,烦躁地问:“谁……”

    看清门外的人,他立刻僵站住,陷在头发里的手也没再动。

    “我来拿衣服。”陈景深说。

    婚礼在中午就结束了,他换了件深蓝色卫衣,黑色运动裤,干净清爽得似乎又从成年人的模式抽离出来,还是以前那个冷淡矜贵的年级第一。

    喻繁抓着门把怔了很久,才重新崩起眼皮应一句:“哦。”

    “等着,我去拿……”喻繁说到这里又猛地停住。

    陈景深低头扫了眼他身上的衣服,喻繁也跟着低头看了一眼,目光在陈景深来找的那件黑色大衣上停了很久。

    “……”

    好丢人。好想死。他为什么要穿着陈景深的外套睡觉??

    喻繁头皮发麻了很久,从牙缝挤出一句:“我没别的大衣,都洗了。”

    他说着就想把外套脱下来,过程中手臂碰到门,门往陈景深那边晃了一下,眼见就要合上。

    喻繁下意识想去抓门把,门板就被一只大手拦下了。

    “那你先穿着。”陈景深垂眼看他,低声道,“好久不见了,不请我进去坐坐?”

    喻繁手还抓在外套上,因为手脚发麻和胃疼有些迟钝。他顿了一下,下意识回忆起自己家里的情况,昨晚没吃所以屋里没什么味道,垃圾昨天出门前也丢了……

    陈景深安静地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下颚线绷紧了一瞬,又松开。最后道:“算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刚走了一步,后面的衣服被人用力扯住。

    喻繁太急,几乎抓了一手的布料,陈景深身后的卫衣被扯了好长一段。

    见他回头,喻繁另只手把门推开,木着脸硬邦邦道:“进来。”

    第78章

    陈景深进屋就看见一张灰色沙发,上面乱成一团,腰枕、毯子、电脑堆在一起,沙发上还有个凹印,应该是不久前还有人窝在这里。

    面前一个圆形的玻璃小茶几,洗出来的照片、手机耳机、杯子药盒乱七八糟摆了一堆。

    平时其实是没这么乱的,只是喻繁昨晚头昏脑涨,东西都随手放。

    喻繁把腰枕和毯子挪开,桌上的东西囫囵扫进旁边的白色小篮子里,头也不抬地闷声说:“你坐,我去洗把脸。”

    “嗯。”

    浴室里传来模糊的洗漱声。陈景深坐在沙发上,有一瞬间像回到南城那个小房间,也是这样的声音,风扇吱呀地转,他坐在椅上等喻繁,书桌上摊着两人份的卷子。

    陈景深手掌按在沙发上,这儿之前被毯子掩着,还有点喻繁留下来的体温。陈景深很沉地吐出一口气,紧绷了好久的神经终于弛缓下来,敞着腿靠到沙发上,毫无顾忌地环视起这个房子。

    很小的复式公寓,一眼就能看个七七八八,每样家具都是冷色调,但生活气息很重,窗边挂的几件深色t恤长裤,能看出是一个人住。

    他朝二楼瞥了一眼,角度问题,只能看见白墙、书桌和某块黑色板子的边缘。

    陈景深收起视线,前倾身子,伸手勾了一下被放在茶几下层的小篮子,在里面挑挑拣拣出几盒药,翻过来看。

    浴室里,喻繁木着脑袋刷牙洗脸,满脑子都是陈景深怎么会来,陈景深就在外面,等会儿要和陈景深说什么。

    他随手扯下毛巾往脸上揉,有点用力,完了他抓了下头发,把睡歪的衣领扯回来。

    最后抬手摊在自己面前,哈了一口气,闻见淡淡的牙膏味儿——

    喻繁动作僵住,后知后觉这是六年前,陈景深来他家的那段时间有的破习惯。

    真有病……

    喻繁放下手,对着镜子面无表情地骂了自己一句。

    出去时,陈景深正低头按手机,沙发前面的空间太小,他两条腿艰难曲着,看起来有些憋屈。

    喻繁按着工作室里养成的习惯去倒水,才想起他在这住了三四年,家里没进过其他人。于是他找出买了很久都没有拆开的杯子,倒了水再放茶几上,然后发现另一件更尴尬的事。

    他没地方能呆。茶几往前走一步就是楼梯,没有小凳子,沙发也只有一个,此刻被腰枕、毯子和陈景深占了大半。

    喻繁站在那,像高中被庄访琴罚站。正犹豫要不要上楼拿椅子,陈景深抬眼看他,然后拎起腰枕放到自己身后,又往旁边挪了挪,沙发上空出一块。

    “……”

    喻繁手指蜷了一下,然后绕过去坐下来,跟陈景深隔着层层布料挨在一起。

    这样肩抵肩坐着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喻繁手指交错地扣在一起,眼睛随便盯着某处,看起来像在发呆,其实余光一直往旁边瞧。

    陈景深把衣袖往上撸了点,六年过去,男人手臂线条已经变得更流畅有力,手背青筋微凸,正随意地划着手机屏幕。

    喻繁出神地看了一会,那根修长的手指往上按了一下锁屏的键,屏幕“咔”地一声灭了。

    “当初直接来的宁城?”陈景深很淡地开了口。

    “嗯。”喻繁立刻挪开眼睛。

    “一直住在这?”

    “没,前两年住别的地方。”

    陈景深沉默了几秒:“过得好么。”

    “……”

    这段时间喻繁好像一直在听这句话,章娴静、王潞安和左宽都这么问过他。他都只是嘴巴一张一合,轻描淡写一句“挺好”。

    明明是一样的话,从陈景深嘴里问出来怎么又不同?

    窗帘没拉,窗外阴沉细雨像是下在他胸腔里,喻繁抠了一下手指说:“还行。”

    完了他顿了一下,又问,“你呢?”

    “不好。”陈景深说。

    喻繁抠手指的动作停住:“为什么?不是考上了江大,工作也不错?”

    “你怎么知道?”

    “……王潞安说的。”喻繁瞎扯。

    “忙。”陈景深垂着眉眼说:“上学时竞争大,工作事情多。”

    再忙不也有休息日?

    这句话到嘴边又被咽回去,喻繁想起别人说的,陈景深休息日都去找……他绷起眼皮,觉得家里的空气比刚才泼在脸上的凉水都冷:“哦。”

    电脑忽然“噔噔噔”响了几声,喻繁才记起自己昨晚睡前只把电脑盖上了,没关。

    陈景深从沙发角落把电脑拎起来递给他,喻繁琢磨着这个消息频率应该是工作上的事,接过放腿上就掀开了盖子。

    屏幕里是被单独放大的陈景深的脸,其中一边脸颊被拖圆得都要飞出屏幕。

    喻繁用火箭速度关掉了修图软件。

    “其实不修我的脸也行。”陈景深说。

    “……不修太丑。”喻繁很硬地解释。

    消息是汪月发来的,连着好几条,还有一条是早上的消息,他睡着没看见。

    【汪月姐:繁宝,你那个高中同学来找外套了,我说你今天休假,让他上门找你拿哈。】

    【汪月姐:[文件]这套图客户有点意见,让你把腿再拉瘦,人拉高,还有脚指头的弧度也要修圆润点。这图今天就要宣,你赶紧修了发我。】

    【汪月姐:人呢?醒了吗?】

    【-:醒了,知道了。】

    【汪月姐:好,修好了发我。】

    【汪月姐:对了,还有昨天拍的那套婚纱照,客户那边添钱加急了,说是回老家还要办一场,想把这套图也做进婚礼视频里,你最近不是缺钱么,我帮你答应了。这个也尽快,新娘说过两天来店里拿照片。】

    【汪月姐:我跟你未来姐夫吃饭呢,不然我顺手就帮你修了。那辛苦你加班,下周一请你喝奶茶。】

    喻繁回了一句“不用”,接收文件时顿了一下。

    “你忙,不用管我。”身边人懒声说。

    于是喻繁点开文件,摸出数位板低头忙碌地修起来。虽然客户的意见只是人物问题,但图重新回到手里,喻繁忍不住又微调了一下光影细节,再重新去修曲线,每修好一处就放大缩小好几遍去确认。

    把这份文件重新传给汪月,喻繁瞥了一眼旁边的人,确定陈景深在看手机后,他飞快打开昨天那张照片,把陈景深的脸颊从天上拉回来。

    “做这行几年了?”陈景深问。

    “谁记得。”喻繁含糊道,“算上兼职,四年吧。”

    陈景深目光落在他屏幕上:“看不出来。”

    “……”

    喻繁本想着这套图也就剩最后两张,干脆一起修了完事。但没多久他就后悔了。

    “怎么不修我?”刚要切到下一张,陈景深问。

    “你不是说不用修?”

    “你不是说我丑?”

    喻繁握笔的手紧了一点,深吸一口气去修左边角落的人。

    陈景深偏着头,冷淡地开始指点江山:“修矮点吧,比新郎高太多不合适。”

    “给我修点笑?”

    “头发好像有点飘。”

    “我的鞋……”

    喻繁忍无可忍,扭头就扯陈景深衣领:“陈景深,你屁事怎么——”

    目光对上,两人突然都沉默。

    陈景深垂眸看他,眼睛黑沉幽深,没有话里的挑剔,像把无言又锋利的钩子。

    身边冷调的家具仿佛都消失,他们又回到南城七中看台的那节台阶,陈景深追问他一天“我们谈什么”,他也是这么把人的衣领抓过来,拎到自己面前说话。

    再之后,他们每次挨得这么近,没多久就要接吻。

    这是重逢后,陈景深第一次认真看他。

    除了瘦了点,喻繁其实没怎么变,只是熬夜修图修出了淡淡的黑眼圈,嘴唇干得有点发白。

    视线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陈景深垂眼,视线往下落去。

    喻繁回神,条件反射地跟着他往下看。看到自己洗漱时怕弄脏而敞开的外套前襟,还有不知什么时候跑出t恤圆领外的,用细银绳吊起来的白色纽扣。

    喻繁神经一跳,恨不得把这颗纽扣扯下来扔出窗外。

    他立刻松开陈景深的衣服,慌乱到用两只手去把它塞回去。在外面呆的时间长了,纽扣贴到皮肤上时还凉凉地冰了他一下。

    喻繁低着脑袋,但他知道陈景深还在看他。

    杀人灭口的想法刚冒了个头,“叩叩”两声,平时一年半载都发不出动静的门,响了今日第二回 。

    “我去。”沙发一轻,陈景深起身道。

    喻繁生无可恋地保持了这个动作一会儿,僵硬地把身子转回电脑前,直到听见门外的人说“您的外卖”才找回灵魂。

    他扭头道:“我没点外卖。”

    门被关上,陈景深拎着袋子回来,说:“我点的。”

    “婚礼太忙,没吃什么。”陈景深从桌上拿起剪刀把外卖袋剪开,又转身去门边简陋的小厨房洗一次性碗筷,丝毫没有第一次进这屋子的做派。

    最大一碗被放到喻繁面前,陈景深说:“你的,吃了再修。”

    是冒着热气的小米粥和肉包。

    喻繁本来没觉得多饿,闻到味道就受不了了。他犹豫了下,还是把电脑挪开,模糊说了句“哦”。

    热粥入腹,胃一下舒坦很多。

    “什么时候开始的?”陈景深问。

    喻繁正边喝粥边低头看自己衣领,闻言一愣:“什么?”

    “胃病。”

    “……”

    刚来宁城的时候他几乎天天吐,那时候就落下了病根,后面也没怎么注意,等有天疼得直不起身了才知道问题有多严重。

    “熬夜工作就这样了。”喻繁说。

    陈景深点头,没再继续往下问,转而道:“大学在宁大读的?”

    喻繁嗯了一声。

    陈景深偏眼看他:“多少分上的。”

    “踩尾巴。”

    陈景深又问:“选的什么专业?”

    喻繁蹙起眉,咀嚼的动作慢了点儿:“经管。”

    “英语四六过了么。”

    “……过了四。”

    “绩点多少?”

    喻繁放下勺子,冷冷地转头问:“陈景深,你查户口?”

    陈景深很喜欢喻繁连名带姓叫他,六年前就喜欢。

    “没,”陈景深说,“我想多知道一点。”

    “……”

    喻繁把勺子又狠狠戳进粥里,囫囵吃了一口,含糊地应:“3.2。”

    都是陈景深在问,喻繁觉得有点吃亏,他脑子里转了很多个问题,但其实最想问的还是那一个。

    他心不在焉地喝完粥,盯着空荡荡的碗底看了一会儿,终于要忍不住,他喉咙滑了一下,低声开口:“我听说你——”

    桌上的手机铃声打断他的话,喻繁声音截住,循声看去,看到了自己的手机壁纸。枝丫繁茂的绿荫大道。

    他烦躁地皱了下眉,心想谁特么周末还给他打电话,刚想挂掉,手在半空忽然僵住。

    上方的来电显示,备注是“妈”。

    他又没妈。

    喻繁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直到陈景深擦了擦手,按了挂断键。

    窄小的客厅倏地又陷入死寂。喻繁手指搭在电脑键盘上,像是被这个电话又泼了一杯咖啡,整个人都沉闷下来。

    一瞬间,喻繁终于意识到,横在他和陈景深之间的并不是新认识的哪个人。

    陈景深问:“听说什么?”

    喻繁张了张嘴,刚要说,电话又响了。

    “没什么。”喻繁收起目光,若无其事地说,“接电话,很吵。”

    陈景深沉默几秒,还是拿起手机接了。他就坐在喻繁身边没走,喻繁不想听都不行。

    可能是季莲漪声音太小,也可能是陈景深手机太好,明明坐这么近,他还是听不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只能听见陈景深低声沉沉地回答。

    “我没在公司。”

    ……

    “也不在家。”

    ……

    “我说了,在我们达成共识之前不会回去……奶奶。”电话那头好像换了人,陈景深声调落下来,好像有些无奈。

    这次陈景深安静得格外久,久到喻繁都怀疑那边挂了,才听到他说:“知道了,我回去一趟。晚上到。”

    挂了电话,陈景深转头想说什么,喻繁已经把电脑从身上挪开了:“我送你出去。”

    陈景深想了一下,说好。

    喻繁安了发条似的起身,把人带到门口,刚拧着门把开门,听见陈景深说:“外面下雨,别送了。”

    喻繁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又猛地伸手去抓陈景深的衣服:“等等!外套。”

    “不是没衣服?穿着。”陈景深说,“给你了。”

    喻繁本来想说谁稀罕你外套,张口却听见自己哦了一声,然后看着陈景深转身朝电梯走去。喻繁习惯性地关门,最后却留着一条缝,他握着门把呆立,明明一个人在这屋子住了好几年,陈景深只在这待了多久?人刚走,他就觉得身后的小房子空荡荡的,有点冷。

    而且……

    如果陈景深没有第二个要在宁城办婚礼的朋友,那今天是不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喻繁后知后觉,他和陈景深好像从来都没有好好告过别。六年前是没法说,刚才为什么没开口?哪怕说一句再见?

    电梯到达,“叮”地一声,直戳喻繁神经。

    他猛地回神,手上用力刚要拉开门出去,门板就先被人从外面一按,陈景深去而复返,推门而入。喻繁还愣着,陈景深已经反手把门扣上了。

    喻繁:“干什……”

    “能有一个道别吻吗?”陈景深冷淡平静地问。

    喻繁怔在原地,被“道别”两个字刺激得心脏直疼。他又想起上一次他看着陈景深走,手心攥出血一声没吭,陈景深三个字在他嘴边横冲直撞,咬破了嘴唇才没叫出口。

    过道很窄,两人往那一站就满了。喻繁抬眼看着陈景深,脑子一团浆糊,身体却很诚实。

    他抬了抬下巴,只往陈景深那边靠了一点,又突然停下——他从浆糊里面挑挑拣拣,突然翻出了陈景深已经有个出柜男朋友的记忆,整个人瞬间僵硬住。

    喻繁眼睛冷下来,刚转开脸,陈景深抬手握住他的脸颊,直接把他掰回来,偏头吻了下来。

    喻繁一开始有点懵,回神时已经被抵在门边的墙上。他皱了下眉,往陈景深嘴唇上咬了一下,陈景深分毫没动,只是松开他的后颈,手指陷进他头发,抓着强制他仰头。舌尖带着淡淡腥味挤进来,喻繁没敢咬,嘴巴动了动想赶他,最后适得其反,被搅着舌头磨了个遍。

    他被陈景深圈在这个角落里,沉默又凶狠地接吻。喻繁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放弃,再到最后自暴自弃地回应。他闭眼抬着下巴,感观里只剩下陈景深的呼吸,陈景深的味道。偶尔陈景深会用拇指按一按他的喉结,喻繁就会敏感地一抖,下意识吞咽一下,随即整个人更烫。

    大雨连绵,雨滴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地响。没开灯的小公寓昏暗一片,充斥着他们密密急切的嘬吻声。

    太久没接吻,喻繁被刺激得有点大,头皮、背脊……浑身都是麻的。有那么一瞬间,他贴着墙壁,双腿发软,几乎要坐下去,然后被陈景深一手托起来。

    陈景深五指陷在他长发里,手臂上的青筋愈加凸起,温柔安抚地磨了一下他那颗尖牙。

    ……

    屋内只剩下一个人。喻繁站在浴室镜子前,一脸不解地盯着里面浑身发红的自己。

    有人道别吻道十来分钟的吗?

    有人道别吻道得嘴唇都破了吗?

    重点是,陈景深有男朋友,陈景深也是这么亲别人的?

    ……那他算不算当了十来分钟的小三?

    喻繁呼吸未平,心跳戳着他每一处皮肤。羞耻、酸涩、激动、亢奋……无数种情绪混合在一起,憋得他头晕眼花。

    他抬手用力地揉脸,再放下手时,又是好久以前那副涨红的冷漠脸。

    陈景深走之前说的什么来着?

    “等我回来。”

    他还敢回来?

    喻繁把厕所窗边的仙人掌挪到鞋柜上,耳根通红面无表情地在心里盘算,陈景深下次再敢来,他就让这个房子变凶宅。

    第79章

    喻繁一个人住了六年,可以说过得清心寡欲。沉闷忙碌的日子把他压得很死,没有这么冲动的时候。

    他在沙发上静坐着,花了很久才把那股燥热按下来。起身后往鞋柜上又多放了另个小盆栽,转身上楼补觉。

    阴雨天的周末最适合睡觉。喻繁在低温和雨声里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小时,梦见高中教室,梦见阴森可怖的实验楼,梦见陈景深的房间……

    在黑夜醒来,喻繁平躺在床,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感觉着又涌回来的溽热,整个人都有些不太好。

    人在刚醒的时候心理防线很低,他挣扎了十来秒,最后用手臂挡在眼睛前,另边手自暴自弃地伸进被子里。

    把手擦干净,喻繁死鱼一样趴在枕头上,手机振了一声才有动静。拿起一看,是王潞安发的照片,内容是他的晚饭。

    喻繁拖动手指,回了句“没事干就去种地”,刚要放下手机,发现有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s:我是陈景深。】

    喻繁神经一跳,想起自己刚才做的事,耳朵轰地烫起来。

    陈景深的头像一如既往,还是那只杜宾犬。以至于他一瞬间又有点恍惚,顺手点进朋友圈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一个熟悉的绿荫背景墙。

    手机在手里嗡地振了一下,喻繁很快又清醒。陈景深什么意思?找死?白天没反应过来让他跑了,现在还敢来加好友?

    喻繁直接点拒绝,然后扔了手机下楼洗澡。

    结果上来的时候又是一条好友申请:【我是陈景深。】

    喻繁动作一顿,突然觉得这套路有点熟悉。

    后知后觉陈景深以前也是这么用好友申请轰炸他的,喻繁脸色一冷,连拒绝都不点了,就让这申请晾在那,低下脑袋继续擦头发。

    六年前就算了,现在陈景深都有男朋友了,还在用这破招套路他。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再上当他是狗-

    周一上班,汪月发现自己工作室这小男生有点不太对劲。

    首先是:“你戴口罩干嘛?”

    被亲得嘴唇破了两块过了一个周末都没见好、不疼但是有点没法见人的喻繁,边敲字跟客户沟通边回答:“显酷。”

    “……”

    然后是,汪月拿着原片和修完之后的列在一块对比,疑惑地问:“你这高中同学怎么感觉被你修矮了?”

    喻繁:“本来就矮。”

    “不能吧,我那天看他怎么也有185呀。还有这脸,怎么还变胖了,连鞋子好像都短了??”

    全都是按着陈景深自己的要求修的。喻繁懒得解释,面无表情地说:“他上镜丑。”

    “……”

    “s是谁?”最后,午饭时间,汪月又问。

    这次喻繁终于有了反应,他被饭呛了一口,低头猛地咳嗽起来。

    汪月赶紧给他递了一瓶水,喻繁接了没喝,咳红了耳朵问:“你怎么知道他??”

    汪月跟喻繁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有这么大的反应。她怔怔道:“我今天下楼拿了三趟东西,三趟都看见你在看这个人的好友申请,不通过也不拒绝的。”

    “……”

    喻繁握着筷子顿住,说是“朋友”,一直没通过验证就有点怪,“仇人”也不至于,“前男友”……

    最后喻繁低头扒一口饭,含糊地扔了一句:“没谁。”

    今天陈景深那对新婚朋友来店里拿照片,女方看了照片很满意,男方更满意,见陈景深在照片里居然比自己矮,离开之前,男方给喻繁递了包喜烟:“这两天辛苦加班了兄弟。”

    “不用。”喻繁犹豫了下,问,“能帮个别的忙么?”

    没想到对方顺杆而上,男人笑容敛了下:“你说。”

    “这个,”喻繁把身边的袋子递给他,“方便的话,能帮我还给陈景深吗?”

    男人一愣,陈景深会给陌生人借衣服??他上大学的时候怎么还觉得陈景深有点洁癖,连晾衣服的时候都离他们衣服老远。

    但低头一看,居然还真是陈景深那天穿来的外套:“你们认识啊?”

    “高中同学。”

    男人意外地挑了下眉,有些疑惑,又说不上来:“这样……我是想帮你,但不太方便,我明天要去我老婆老家再办一场,还不回南城。要不你寄给他?”

    喻繁举着袋子的手顿了下,说:“好。你知道他地址么?那天太急,没来得及加上联系方式。”

    对方撕了张便签写地址,喻繁盯着笔头看,手攥紧又松,反复几次后听见自己问:“我那天听他说有对象了,也是你们大学的?”

    “不是啊,外地的。”那天才被自己老婆批评过,男人也不敢多说,敷衍地表示,“其他的我不知道,他大一入学的时候就跟他对象谈了,没准你还比我清楚呢。”

    给了地址,那对新婚夫妇就拿着相片走了。

    喻繁坐电脑前,右手修图,左手拿着那张写着陈景深地址的纸条,一会儿被攥成团,一会儿又展开。

    大一刚入学就在谈?那是什么时候谈的?高三,还是毕业后?

    会是谁,一班的?苗晨?还是又看上了哪个凶的、不爱学习的不良学生……

    喻繁点开王潞安的头像,想问他陈景深在高三过得怎么样,跟谁走得近?每次字敲出来又删掉。

    他问这个有什么用,陈景深只要不是在跟自己谈的时候跟别人好,就都他妈跟他没关系。

    汪月下楼的时候,就看到喻繁手肘撑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薅自己头发。

    “干嘛呢?八点了还坐着。”汪月说,“收拾东西走了。”

    喻繁说:“照片没修完。”

    “明天修,你跟我一块儿去吃饭,然后我们去酒吧。”汪月拿出包里的香水喷在手腕,“我约了姐妹,你再去帮我们坐坐镇。”-

    这事喻繁不是第一次干。几年前汪月和朋友在酒吧门口遇到过麻烦,当时她有点醉,打错电话打到了喻繁那,喻繁听见动静拎着根钢棍就来了,把那几个猥琐男吓得屁滚尿流。

    从那之后,汪月去没有男性朋友的酒局都爱叫上喻繁,一是镇场,二是看包。

    喻繁虽然满脸不情愿,但一般都会去,每次都面无表情地抱胸坐卡座上,谁想跟他搭讪都会被他瞪回去,像坐了位阎王,效果拉满。

    今天的喻繁却不一样。

    汪月第一次从舞池下来的时候,居然看到喻繁在喝酒,她看着喻繁往嘴里灌酒的架势,道:“繁宝,不是姐不让你喝,我就怕你醉了没人能扛你回去。”

    喻繁说:“放心,醉不了。”

    她第二次回来,喻繁刚把一个来跟他搭讪的男人喝吐。

    第三次,喻繁抬手,又叫了一打酒,然后冷淡地对她说这打他付钱。

    最后汪月还是不让他喝了,虽然喻繁看起来酒量确实很好,但他胃有问题,她怕出事。

    凌晨一点,一伙人离开酒吧。喻繁看着汪月她们一个个坐上车,随手记了车牌号,然后才打车回去。

    宁城最近被台风影响,雨一直在密密疏疏地下,风也大。司机尽职尽责把人送到了公寓门口。

    喻繁付钱下车,按电梯上楼,然后靠在电梯墙壁里缓了一下。太久没喝这么多,虽然没到醉的程度,但他脑袋不可避免有点晕。

    叮一声,电梯门晃晃悠悠划开,喻繁抬起头,看见昏暗窄小的走廊里站了个人。

    那人就在他家门口,没拿手机,只是背靠着墙壁站着,声控灯没亮,走廊被斜风细雨打得一地潮湿,黑暗整片地拢住他,根本看不清五官。但喻繁一眨眼,那张轮廓就在他脑子里自动补齐了。

    什么破毛病。

    喻繁吞咽了一下,满口酒味,干干涩涩的。

    他走过去划开密码锁的界面,声控灯随之亮起,照亮陈景深被打湿一片的灰色卫衣。

    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人,陈景深看着他开门,闻着他身上的酒精和香水,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偏头问:“喝酒了?”

    喻繁没应,开门进屋。陈景深刚站直身,“啪”地一声,门被人用力关上了。

    “……”

    陈景深盯着紧闭的门看了一会,沉默地靠回墙上,拍了一下身上的水珠,抬头看天继续等。

    手机铃声响起,陈景深看了一眼,接起来。

    老人家在那头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你妈的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你非在这个时候提那个男生干嘛呢?你妈都接受你这事了,只是想让你找个优秀点的……”

    “没别的。”陈景深说,“这方面的事,她同不同意对我来说不重要,奶奶。”

    老人家心力交瘁,挂了电话。陈景深手机扔兜里继续等。

    雨大了,斜进来的雨滴越来越密。每户经过的住户都忍不住看他一眼,还有问他要不要伞的,陈景深摇头拒绝。

    大约半小时后,耳边咔哒一声,身旁的门开了。

    里面的人开了门就往里走,陈景深转身进屋,一条浴巾迎面扔过来。

    陈景深抬手接住,喻繁刚洗完澡,边擦头发边坐到沙发上玩手机,冷冷丢出一句:“擦完滚回去。”

    喻繁打算睡了,屋里只有浴室灯和手机灯光。

    陈景深手伸后把门反锁,浴巾盖在头上随便擦了擦,走过去跟他商量:“能不能待久一点?没地方去。”

    “宁城酒店都倒闭了?”

    “没订到酒店。”陈景深说。

    “那你来干什么?”

    “找你。”

    喻繁挺在手机屏幕上百无聊赖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

    没喝酒的时候还有精力周旋、寒暄,现在他那点忍耐和成年人的体面已经全被酒精推到。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喻繁抬头,手机给他脸颊打上苍白的灯光,他没什么表情地陈述:“陈景深,你有男朋友了吧。”

    陈景深擦头发的动作一顿,垂眼看他。

    喻繁见他没说话,于是又补一句:“我听你朋友说了。”

    对视良久,陈景深说:“嗯。”

    喻繁今天就像将爆未爆的炸弹,陈景深一个音节就是点燃的火星。愤怒和酸涩全涨在心脏,喻繁扔下手机起来,满面戾气地抓住陈景深的衣领:“那你他妈还找我?陈景深,你玩我?”

    他说不上来自己现在的感觉,想骂人想打人,舍不得,又难过。想问什么时候谈的,我们一分手就谈了吗?比喜欢我还喜欢他?但当初离开的是他自己,他没立场问,兜兜转转只能说一句你是不是在玩我?

    陈景深任他抓着,不发一言,只是看他。喻繁被看得更难受,抓他的力气紧了一点:“你……”

    “那你呢。”陈景深忽然开口。

    喻繁一顿:“什么?”

    “当初为什么走?”

    陈景深一句话把他锤在原地。喻繁手指僵硬,听着陈景深哑声缓缓问:“为什么一句也没说,为什么连好友也要删,为什么一次也没回去过。你这么多年,有没有喜欢其他人,有没有跟别人在一起?”

    粉饰太平的墙皮脱落,露出斑驳腐朽的过往。

    喻繁哑然许久,才找回声音:“没有,也没为什么。”

    算了。他慢吞吞地把人松开,躲开眼转身,“浴巾擦完扔沙发,出去的时候关……”

    话没说完,手臂被人抓住,喻繁直接被扔到沙发上,陈景深单腿跪进他腿间,手按着他肩膀和脖子,牢牢把他摁在沙发里。

    喻繁毫无防备,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去踹陈景深,挣扎想起来,却一点没推动身上的人:“陈景深,你……”

    “真的过得好吗?”陈景深问。

    “……”

    “那为什么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为什么瘦了,为什么家里这么多药。”

    “……”

    “这的人说话口音挺重的,我去的很多店铺都说方言,来的时候能听懂么?”

    喻繁挣扎一点点变微弱,最后死死抓着陈景深的衣领,没再动了。他咬着牙,偏开眼不看陈景深,不带语气地说:“不关你事。”

    陈景深抬手把他的脸抓回来,垂眸睨着他。

    他们沉默对视,客厅没开灯,彼此的眼睛是能看见最亮的东西。

    陈景深发梢还是湿的,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低声开口:“我是有男朋友。”

    喻繁心脏猛抽了一下,都感觉不到疼了。

    “在一起六年多了。”

    无缝衔接。喻繁麻木地想。

    “他很可爱,很努力,很乖。我们约好上一个城市的大学,一起租房子,他说喜欢我,要跟我私奔。然后他自己走了。”

    喻繁紧咬的牙突然松开,他仰起头,茫然怔忪地看着陈景深。

    “他冷暴力,不告而别,远走高飞。”陈景深说,“……走了六年。”

    “他走之前我们见了一面,他什么也没说,只跟我接了吻。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喻繁眼眶烧红一片。他张了一下嘴巴,却一个音都没发出来,他只能感觉着陈景深冰凉的手指慢慢拢住他的脖子,声音像在门外时混进了雨。

    “现在我问你。”陈景深说,“喻繁,你是要和我分手吗?”

    第80章

    喻繁一动不动,把陈景深刚才每句话一个字一个字拆开,在脑子里反复咀嚼、理解。有点恍惚,又喘不上气,呼吸的起伏都轻了很多。

    陈景深说的事,桩桩件件都是他做的,所以陈景深嘴里的那个男朋友……

    喻繁茫然呆滞地睁大眼,那点都要溢出来的酸劲刚倏地退却,“分手”二字又刀似的往他身上扎。

    这两字但凡说得出口,喻繁当年都不会一句话没说就删了陈景深微信。那天他删谁都干脆利落,唯独对着陈景深的对话框发了很久的呆。他看着陈景深的每一通语音电话打来又熄灭,看着陈景深发了好多条“在哪”、“喻繁”,拖了一天一夜,直到高铁到站,他拎着行李下车,才驱动手指去按下那个删除键。

    六年前说不出口的字眼,现在依旧堵在喉咙。

    而且……

    喻繁低低叫了一句“陈景深”,迷茫又不解:“……你怎么知道我没回去过?”

    陈景深没说话。喻繁想起什么,抓陈景深衣服的力气一下又重了很多,指节全都泛白,他紧紧看着陈景深,明明心里隐约已经有答案,但还是不敢相信地问出口,“你朋友说,你每个节假日都去找男朋友……陈景深,你找谁?”

    陈景深还是沉默。

    从何说起?

    说他高三每周都要去那栋老房子四五次,在外面做题刷卷子,被保安驱赶才走?

    说他毕业后给那栋老房子的上下左右户人家都留了联系方式,让他们在看到邻居回来的时候给他打电话?

    还是说他这几年,把之前他给喻繁划出的每一所学校都逛了个遍,他对喻繁最喜欢的那所学校比对自己上的江大还熟,然后又去了周边最近的几个城市乡镇,满头扎进海里捞了很久,连针的影子都没碰见过。

    做的时候没知觉,讲出来又似乎太沉重了。漆黑的房子安静了许久,久到喻繁没耐心,要张口催他说话的时候,陈景深才终于开口。

    “找你。”陈景深说,“在等你。”

    猜想被落实,喻繁心脏像被陈景深抓在手里,登时酸得发苦。

    他走的时候一句话没留,一个人也没说,陈景深去哪里找?

    喻繁没力气再攥住什么了,他松开手垂在一边,在黑暗里叫了一声:“陈景深。”

    “嗯。”

    “你是傻子吗。”喻繁声音有点抖。

    “就当我是吧。”陈景深捏着他的脖子低头吻他,吻到一片潮湿的酸涩。

    陈景深手指撑在喻繁下颚,把他的脸颊抬起来跟自己接吻。陈景深亲得很深,搅着喻繁的舌尖和那颗尖牙,发出密密灼灼的接吻声。喻繁被亲得全身发软,狼狈又羞耻地吞咽,快在心跳里窒息。

    他们在狭窄的沙发里紧密地拥抱、交换体温,在阴凉的台风天依偎取暖。

    陈景深把人放开,抬起手指帮喻繁擦掉嘴角溢出来的唾液,抵着他的鼻尖,不知道问了第几遍:“过得好吗?”

    喻繁被酒精和汹涌的情绪包围,哑声说:“不好。”

    陈景深又偏头下来,在细细碎碎的吻里低着嗓音问:“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我?”

    喻繁被亲得只能模糊地“嗯”一声,然后又点头。想,每天都想,想得全身疼都会想,做梦也会梦到,本来没打算读书的,翻到你给我写的笔记,还是又继续念了,会百度你想上的那所学校,又不敢搜你名字。

    “要跟我分手吗?”

    喻繁痛苦地闭眼,边吻他边说:“……不想分。”

    刚说完,额间发被全撩到后面,陈景深低头亲他眼皮、鼻尖,然后又吻他嘴唇。

    一切尘埃落定。陈景深嗓音平静,眼眶发酸,很淡地嗯了一声,说:“那我就等到了。”-

    喝了酒,喻繁脑子虽然还算清明,身体却诚实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连陈景深的手伸进衣服,温温热热按在他肚子上时,他的反应也只是一个激灵,很虚无地咬了一下陈景深的嘴唇。

    “喝了酒,胃难不难受。”陈景深问他。

    被陈景深贴着的皮肤倏地发麻,然后四周扩散开。喻繁去抓他手腕想挪走,又想起这人刚才狗胆包天掐他脖子的时候手指凉得吓人。

    喻繁摇头,然后说:“陈景深,你站门外多久了。”

    “没多久。三四个小时。”陈景深说完,窗外应景地响起一阵狂风骤雨。

    “……”

    喻繁无言一会儿,皱眉,“你来了不会告诉我?”

    “你没通过我微信。”

    “……那你不会打电话??”喻繁手握成拳,没什么力气地锤了一下陈景深伸在他衣服里那只手,“起来。”

    灯亮开,喻繁眼睛被光亮刺了一下,干涩地闭了闭眼,彻底清醒,后知后觉地觉得丢人。

    以前就算了,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他妈哭成这样……

    再也不喝酒了。

    感觉到自己眼睛的红肿,喻繁低头望地,开了空调,绕开陈景深走到衣柜翻翻找找,挑出他特意买宽了当睡衣用的t恤,头也不回地往后扔:“看合不合身,毛巾牙刷都在浴室柜子里。”

    “嗯。”身后的人问,“有冰箱么?”

    喻繁面对衣柜,手往后指了指,“那里。”

    陈景深不知道在干什么,后面各种声音响了一阵,喻繁僵硬地站了半天,刚没耐心,浴室门终于咔哒一声关上。

    喻繁松一口气,刚回头,浴室门吱拉又被打开,他神经一跳,立刻又面向衣柜。

    “热水是哪一边。”陈景深问。

    “左边。”

    “脏衣服扔哪?”

    “洗衣机,在外面。”

    “有拖鞋么?”

    “没有,光着脚洗。”

    “我……”

    “陈景深,你怎么这么麻烦?”喻繁咬牙。

    “最后一个问题了。”陈景深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我洗完睡哪?”

    “……”

    “问什么废话?沙发……”喻繁盯着自己面前的衣服,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睡得下你?上楼睡。”

    浴室门关上,喻繁去沙发拿手机,刚才在他手下振了无数次,全都是汪月她们跟他报备到家的消息。

    喻繁随便回了一句,目光偏到乱成一团的沙发上。

    耳朵又滚烫,他揉了把脸,把东西囫囵收拾了一下,转身上楼。

    然后趁自己脑子还没被酒精的后劲搅晕,把黑色毛毡板上某张照片拿下来,随手藏进了柜子里。

    陈景深洗澡出来时一片安静。

    他悄声上楼,走到最后一阶台阶时下意识弯了一下腰背,然后又慢慢直起来。二楼的层高很低,他能感觉到自己头发都要蹭到墙顶。

    二楼空间更小,比一楼的生活气息要重。桌上有两台显示器,一大一小,电源键还亮着,能看出主人长期不关,旁边一盏黑色台灯。单反和镜头被好好的放在玻璃柜里,再旁边是一块简单的黑色毛毡板,上面挂了很多照片。

    床占了这层的大半空间,看起来有两米,深蓝色床单里滚着个人,背对着他睡在右侧,给他留了一半的位置。

    感觉到身边的床很深地陷进去,喻繁滑手机的动作一顿,继续往下划页面。

    “喻繁。”身后人叫他。

    “说。”

    没了声音,只是头发被人抓了两下。

    喻繁说:“手不想要了可以继续。”

    于是头发被放开,耳朵被碰了碰,喻繁放下手机忍无可忍回头:“陈景深,你烦不……”

    “闭眼睛。”

    喻繁下意识做了,声音和动作戛然而止。

    冰毛巾贴在他眼皮上,凉得他手指一蜷。

    “敷一会,不然明天肿了。”陈景深说。

    “……哦。”

    喻繁第一次干这种事,没了视觉,他不自觉地平躺着,两手交握放在肚子上,看起来非常安详。

    陈景深打量了他这姿势一会儿,手按在毛巾上,没忍住偏了下脸。

    “陈景深?”喻繁敏感皱眉,“你笑什么?”

    “没。”

    “没有个屁。”喻繁推他手腕,“你手松开,我……”

    嘴唇被人低头碰了一下,喻繁动作一僵,当即失声。

    “住这不觉得小?”陈景深垂眼,很仔细地看他,“我抬头都要碰到墙顶了。”

    “我住又不是你住。”喻繁硬邦邦地说。

    “但我现在在这了。”

    “……”

    喻繁那句那你天亮就给我滚出去在嘴边兜兜转转,一直说不出来,旁边的人忽然又说:“不过这房子我看着挺眼熟的。”

    喻繁疑惑:“哪里眼熟?”

    “你觉不觉得,”陈景深平静陈述,“跟我以前的房间有点……”

    喻繁猛地抬手把他嘴巴捂住,把那个“像”字硬生生按了回去。

    “陈景深,你再废话一句。”旁边的人通红的耳尖露在头发外,声音比台风天还冷,“天亮就给我滚出去。”-

    翌日,汪月发觉自己工作室里那个小男生更不对劲了。

    口罩还是戴着,头发比平时都乱,眼睛也有点微肿。

    最关键的是,她中途下楼,正好听见他在打电话——

    “我在上班,你不能给我发消息?……忘了,我现在通过,你烦死了,陈景深。”

    “充电器?我床头没有么?”

    喻繁抓了一下头发,后仰在椅子上想了想,“你看看电脑柜有没有,或者镜柜。”

    电话那头传来陈景深下床走动的声音,喻繁趁这会儿空档闭眼短暂地眯了一下。

    昨晚睡太晚,早上醒来本来想赖会床,发现自己被人抱着以后直接吓清醒了,看清是陈景深又头昏脑涨……一早上都过得兵荒马乱。

    柜子被拉开的声音响起,挑动了喻繁某根神经。他猛地睁开眼:“等等——第一个电脑柜你别动!!”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

    陈景深盯着昨晚被随便塞进柜子里的某张照片,捏起来看:“已经动了。”

    “……”

    嘟——

    喻繁挂了电话。

    午饭时间,那副黑色口罩终于被摘下来。汪月盯着他破了的嘴唇和如丧考妣的表情,终于忍不住问:“繁宝,你没事吧?”

    喻繁心如死灰地说:“没事。”

    桌上的手机振了一下,喻繁拿起来看。

    【s申请加你为好友,附加消息:充电器找到了。】

    名字还是那个名字,头像却变成了一张在游乐园里的白色虚影。

    是他藏了多年的陈景深的照片。

    汪月刚想说你脸色不好多吃一点,抬头却看到喻繁举着手机,满脸涨红,“啪”地一下拧断了他手里的一次性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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