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菀音仿佛是被人揉搓捏卷后, 塞到了床榻的角落里。
她身上仍是那件今日上学时所穿的靛青圆领袍,领襟处有些胡乱泼洒的药渍,似是有人给她灌药所致。
那女官刘氏似乎是要应和那“刑狱大人提审江洋大盗”的脚本, 倒是不曾往鲜亮里拾掇这小郎君, 甚至特意在她身上, 造出些狼狈与破碎感来。
此刻便见她蜷缩在那床角, 两只手臂被反剪着绑在身后, 脸儿苍白,两个无神的眼儿乌溜溜的圆睁着,越发显得眼大。一眼望去, 令世子爷顿生“我见尤怜”之感。
宇文贽气息不稳, 胸口起伏不已, 满心里对那小徐郎君,又是担忧、又是疼惜, 还有……一种止不住的欲念,从他小腹处腾腾上冲。
十九岁的年轻世子爷,根本就连人事都还未经历过,又哪里厘得清自己身体现下的这般情状,究竟是正常?还是邪祟?
他从来只一味清楚,好男色者,非自己同道。
十九年来,宇文世子直到如今仍未近过女色, 无非是从未心有所属而已。
曾经的那些莺莺燕燕,甚至不乏有飞扑入怀的那些个, 他皆是不假辞色、丝毫不为所动。甚至不惜给自己泼了身污水,造了个“风月浪子”的名头,才堪堪避了些。
却在见到徐晚庭后……
宇文贽从未思忖过, 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对那徐晚庭,竟至念念不忘起来。
甚至就连挣扎、压抑,诸般种种,在他心里也都不止一次地做过了。
他必得挣扎、无法不压抑!
那徐晚庭,乃是个和自己一样的男子啊!如何使得?
他也想过,那太子为何就使得?
却为自己竟要拿太子之事来为自己开脱,感到羞耻不已。
那日,他将徐晚庭面对面地紧紧箍在怀里,那般亲密无间相拥的情形,那小郎君娇香温软的身躯,那近在咫尺的绝美俏脸,那甜美馨香吹扑到自己脸上的气息……后来曾多少次地被他暗自回味,希望那番滋味能入得梦来,再能细细体会咂摸一番。却总是梦而不得,令他好些夜里辗转反侧,苦闷不已。
便不管不顾地请了旨,冠冕堂皇地要将自己的伴读接入府中养伤待学。
哪知刚接了入府,还未及多见,自己就被派出京城办差。
便是在办差途中,仍日日念想,从未如此期盼过返京归家。
今夜,本是怀了个救人的心思来这云享楼,哪知一入绮云间,便一路被那女官刘氏极尽撩拨之能事,偏生是用了那徐晚庭的名头在撩拨。神思缭乱之下,直如那本就令他心心念念的小郎君,站他身前,巧笑倩然,妖媚惑他……
十九岁的世子爷,哪里受得住?
此刻他眼里,床榻上那个小郎君,仿佛正娇娇弱弱地朝他迎了过来,伏身于他膝下,抬起那张花瓣儿一般的小脸,樱唇微启,眼中满是乞求之意……
宇文贽迷乱地想,徐公子在乞求什么呢?
可是在求自己抱他?
又何须求呢?自己不正是想抱他么!想得心肝儿都疼了。
便愉悦至极地,满心里荡漾着温热的、颤抖的、压抑不住的情意儿,朝身下的徐家小郎君,俯过去……
于是,宇文世子爷又一次地,将那已念想了多日的娇小身躯,揽了入怀。
就那么顺顺当当的、毫无抵抗地,紧紧抱在怀里,直如梦中。
他也忍不住怀疑,真是在梦中么?
这神思昏聩的迷糊劲儿,怎么甩也甩不掉地,蒙在自己头额处呢?
这四周纱帐氤氲的,怎么百般地要将自己拽入那绵软虚幻的温柔乡呢?
必不是真的,必是在梦中……
便满心遗憾地瞧向自己怀里那个儿,那不确确然便是徐公子么!那黑漆漆的眼儿仍是圆睁着,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却比先前似乎多出一丝柔柔的光来……
若不是梦,那徐公子被自己这般抱着,必会发怒了吧?
那么,这仍旧是梦了。
他暗暗叹息着,想着既是在梦中,便由得自己吧……由得自己好好体会……咂摸一番吧……
便将盯在那小郎君眼儿上的眼神,落在了他柔润如有点绛的唇瓣儿上。
他定定地盯着那唇瓣儿,轻轻颤抖的,微微张着的,仿佛正是从那唇瓣儿间吐出了乞求之意……
他轻笑起来,怎需要乞求呢?却是自己,求之不得了那么许久呢。
宇文贽便这般得偿所愿地、心潮澎湃地,将自己的唇俯过去,贴向徐公子的……
那徐公子仍是睁眼瞧着自己……
宇文贽被他瞧得害了羞,便闭了眼,一边吻下去,一边便嗅到身下那人儿的馨香气息,橘子花一般的。
他一个激灵!那日在马儿上,自己将徐公子拽上马来时,正是这样一股子橘子花的味儿扑面而来。
这不是梦!
自己怀里紧紧搂着的,正要吻下去的,真真切切便是那徐晚庭徐公子。
宇文贽硬生生将自己停住了,也硬生生将自己挺住了。
他倏然起身,衣袍下那物儿挺得他钝痛隐痒,便是如何吐纳呼吸,皆压不下它。躁动难受得他有些狂乱起来。
复又回头朝帐中角落处的徐晚庭看过去,却见他已不若先前的模样,眼儿已闭了起来,身子却开始颤抖着,轻轻扭动。
宇文贽在昏乱中猛然忆起那女官刘氏的话,道是“那位已用散骨之刑、吐真之药”。心知此刻的徐晚庭恐已见药效,怕是要进入那“又媚、又柔、又销魂”的境地了。
心下又是着火一般的期待,又被残留的理智牢牢拽着,只是个撕裂与折磨。
深知若自己此刻服了软,又朝那扭动中的小郎君俯身过去,势必再难起身,场面将无法收拾。
遂强自抽身,从纱帐中走出,在房里来回乱转。
见床榻一侧案几上,摆了些精致茶点,几步跨过去,抓起那茶壶便往头上倒水,幸喜那茶水已放置得凉了,又赶紧朝嘴里灌了几口。虽仍是昏晕难过,好歹将神志又聚拢了些。
不敢再看那纱帐中蠕动的徐晚庭,只迅速过去将他扯过来,一把抱起便朝外走去。
一路皆是煎熬。
因那徐晚庭简直宛若蜕变,变成了一只磨人的小妖精。
他先前还只是闭了眼靠在宇文贽怀里,刚刚被扯掉绑条的双手,拽着世子爷的胸前衣襟,娇软的身躯在他怀里轻轻颤动,时不时扭得一扭,嗓子深处发出些娇吟声。
他每一颤、每一扭,都将宇文贽扰动得情难自已。
再走得一刻,那小郎君变得不老实起来。两个小手开始在世子爷的胸膛上来回摩挲按擦。
宇文贽被他摸得,两腿都在打颤。
然后就发现,怀里的小东西开始往上攀附,将个凉冰冰的额头、面颊,紧紧贴在他脖颈处。
激得他喉结上下滚动。
那小东西似乎还不满意,继续拱上去,好似要去……咬他……
先是他的喉结被咬了,咬得他“嘶”的一声,重重吸了一口气,又打着颤儿地长长地吐出来。
他颤声对那人儿低低地道:“徐公子,别……你醒醒神儿……”
徐公子却哪里醒得过神儿来!只张了小嘴,更加肆意地,要……咬他。
他胸膛里那颗心儿狂跳着。丝毫不敢停步,几乎都要跑起来了。
就在怀里的小东西被他跑得颠起来的时候,那张小嘴里龇着的细细的牙,咬住了他的下唇,只是一瞬,便又被颠了回去。
他在奔跑中也着实惊讶了,唇角还留着一丝湿湿润润的感觉,凉丝丝的。他忍不住悄悄将自己舌头伸过去,舔了舔那里。
随即那小东西就又上来了。那橘子花香的气息,就在颊边,呼的一声,又掠过他的唇,将他的心又吊了一吊,然后又落下去了。
他的心,就这般被颠得乱七八糟,破碎零落,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思绪来。
只是想着要赶紧离开这里。
刚这般想得一瞬,却听怀里的小人儿“咕唧”一声,又哼出一声长音儿来,似嗔怪,更似撒娇……
他心里一沉,知道怀里这个,已是个妖精了。
却又有些带着痛感的欣喜,心底里是真真想看看,那小妖精到底要对自己作甚……
仍不敢停了脚步,便在奔跑中侧了头看他。
只见徐晚庭复又睁了眼,却不是如先前那般圆睁着大眼,只是眯着,从眼缝儿里瞅着自己。见自己眼神过去,便似有光亮从眼缝里透出来。脸儿上也开花儿一般,绽出了甜笑。
宇文贽被那甜笑击中了,在奔跑中也发起呆来。
直到他脚下被什么一绊,将他惊得忙将怀里人儿朝胸口一拢,出得一身冷汗来,便又得空恢复了些神志。
堪堪跑出了那绮云间的厚重大门,眼里又是云享楼的灯火人间。心知自己这般抱着个人,那人还诸般不老实,情状实在不堪。见廊前挂了不知哪位客人的外氅,扯下来便覆在怀里人儿的身上,再将他整个儿一裹,那小东西便在其中动弹不得了。
寻了条侧边的偏廊道,一路下楼时,只见楼口处一簇人涌入,动作虽疾,却寂静无声,且将云享楼人众皆已控住,正要上楼。
宇文贽忙放轻了脚步,一边下楼一边仔细看去,却见疾步走在头里的,竟是詹事府的少詹事吴哲。
宇文贽心下已是了然。
第32章 吻出了情伤
自打“太子私德有亏”的帖子出现在皇帝御案上之后, 这少詹事吴哲便领了个规谏太子德行的实务。
通常是只行劝谏;
实在有些水花时,会协同那负责太子文书、礼仪教育的左右春坊,对太子作德行审查;
然而, 似今日这般, 这少詹事吴哲竟出动至云享楼, 亲自来作调查之事。说明已是触发了监察机构, 要求东宫属官对太子的不当行径进入核查阶段了。
宇文贽心下清楚, 少詹事吴哲此行,必是冲着绮云间了。瞧他们一行前往的方向亦是那处。
如此,绮云间里今日这一场豪奢游戏, 本该来的那豪客, 便是太子了。
却又为何直接惊动到了监察, 竟致派人前来核查?
宇文贽知道,个中情由必是繁复, 与他如今正在查的太子相关案件,有些关联,也未可知。
那女官刘氏嘴里喊的“大人”,自然便是隐却了身份的太子爷李琼俊。
而此时的太子却在宜春宫北苑禁足中。着手替他操办绮云间游戏的,左不过是那郭仲能,他显然无从知晓太子被禁足之事……
竟然还打了永嘉公主的名号!真真好大的胆子!
宇文贽心思转得飞快,已将郭仲能纳入“血鸦”案牒。脚下却不停着,悄没声地到了楼下, 转到侧边一扇角门处,无声无息地出了云享楼。
小厮若兮领了镇国公府的马车已候在街口, 见宇文世子爷抱着一团人形物事出来,知道确是小姐,一颗提到脑门芯儿的心才放下来, 眼眶里的泪珠儿再也止不住地滚落而下。
宇文贽令若兮将玄霜马儿牵回府,自己则抱了徐公子上得马车。
那派发马车的张管事知道是世子爷亲自要的马车,竟给若兮派了辆华盖轩车跟来。
那华盖轩车,车厢高阔,顶部有轩,如屋檐般前伸。厢内四壁以彩漆涂饰,内衬丝绸,悬挂香囊,车窗掩以厚纱,且内铺西域绒毯,车厢底部还设有皮革减震。整个轩车既平稳舒适,更是极符私密所需。
车内的银制香球丝丝缕缕地散发着熏香气息。却丝毫掩不住斜靠在宇文贽怀中那小郎君身上的橘子花香。
一盏小小灯笼随着缓慢前行的轩车轻微摆动,将徐公子那张娇艳若滴的脸儿,映得忽明忽暗,魅惑无边。
宇文贽简直不敢看向那张脸儿。
自他抱了徐公子上车,将那袭“借”来的大氅从他身上剥掉以后,那徐公子便越来越放肆……
那张如妖似魅的小脸,渐渐泛红。如丝荡漾的眼波,也越发勾魂摄魄。
偏生他还娇缠得紧,宇文贽越不敢看他,他越是要缠过来,用那双滑腻绵软的小手,捧住世子爷的脸,逼他看入那双魅到了极处的眼眸。
那张轻轻细细呼出橘子花香气息的小嘴,又一次入了世子爷的眼……只在不多一刻之前,他方才从那如梦似幻的情景中,生生停住,没有朝那娇嫩唇瓣儿碾压过去……
而此刻,他觉着自己已沦陷不堪。
他如何挣扎得过呢?
徐晚庭,那做梦般游动的小妖精,正攀附着他,痴缠着他,脸儿通红,气息灼热。丝毫不知,自己足能将人惑入无边阿鼻地狱……
十九岁的少年世子心思混乱,脑中如有重鼓,胸腹如烧,再如何也按捺不了那自下而上的隐痒钝痛,长叹了口气,心中如有无声呐喊溢出,暗喊道:
“我如何便不能……吻下去呢?我便吻了他,又如何呢……”
他左手紧了紧怀中那人儿娇软如水的腰肢,将他扣得离自己更近了一分。右手犹豫再三,还是抚上了那张满面桃色的脸儿。
便颤抖着,将自己的唇,如释重负地,压在了那张他已念想许久的小嘴儿上。
——
当柳妈妈看见,竟是宇文世子在这般深夜里,一言不发地将自家小“公子”抱回来,惊愕得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自打今日一大早,小姐带着若兮去进学,一直到天色暗黑,两个儿竟是毫无消息。
到冯太夫人那里去报了一声,实则是去打听了一下。被大丫头璞玉传了太夫人的话道,既是依了永嘉公主之令,去的太子崇文馆,怎会有旁的问题?且安心等等罢。
哪知一等便等到了现在。
而且是这般诡异的一番模样。
自家公子在宇文世子怀里痴痴傻傻地“嘻嘻”直笑,是撞邪了么?
那宇文世子一脸严肃、甚至像是在生气,和记忆里那个温文尔雅、玉质淡然的模样,实在合不到一处。
只听宇文世子吩咐道,给徐公子备水洗身,水须得凉些才行,最好是让他在水里多泡一泡。吩咐完,转身又离了府。
却在宇文世子要放下怀里人儿时,柳妈妈便看见,自家小姐如同一片膏药般,服服帖帖地粘在那宇文世子身上,两个手儿搂着人家的脖子不肯松开。抱人那个也是尴尬得一脸通红,好不容易将人从身上剥下来,已是连耳朵根子都红透了。
一将“膏药”剥掉,宇文世子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小姐却倒在榻边,嘴里叽里咕噜一番,而后竟自睡了过去。
好在若兮紧接着也回来了,两名忠仆便赶紧按宇文世子的吩咐,备好了偏凉的水,将小姐抱进去泡着。
柳妈妈满腹狐疑,好不容易将手边事儿忙到此刻,得停这一歇,便问若兮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待若兮巧嘴说完,柳妈妈仍隐约觉得不妥,又问:
“你在那云享楼下,见世子爷将公子抱出来时,有没有觉得……有甚不妥处?”
若兮却正处于磕糖初期,一回想当时的情形,满眼都是星星:“世子爷那般高大英挺的抱着小姐……公子,哪有什么不妥?我看世子爷想得可是太周到了,还替公子身上裹了件大大的披风,令旁人根本看不着公子的脸……”
柳妈妈瞅一眼泡在浴桶中的徐菀音:“方才公子被世子爷抱回来时,那神情……可是不对得紧……”
若兮奇怪地问:“是何神情?”
柳妈妈:“便如是……是个呆的。”说完啪的一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若兮倒是呆了呆:“如何个呆呢?”
柳妈妈叹口气,又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道:“像是个疯疯傻傻的小娃子,任事不懂那般,吊着世子爷的膀子不放,弄得人家……哎呀,那个难堪的……”
若兮听得神往起来,问:“你可看清啦?世子爷被小……公子吊着,只是觉着难堪么?”
柳妈妈:“可不难堪么?脸都红到脖子了……世子爷抱着公子一回来,脸色就不好看,怕不是嫌公子给他添麻烦了?”
若兮满脸的不以为然:“不可能。您是没见着,今日我在府门口等着了世子爷,跟他说了公子的事儿,他可是二话不说便去了那云享楼……好歹把公子接回来了……啊哟,却怎么呆傻了呢?”似乎才转过弯儿来,“柳妈妈,您真觉得公子是……呆傻了?”
柳妈妈却说不出话来,只担忧地朝浴桶里的徐菀音看过去,见她阖眼靠在桶里,倒是比刚回来时显得正常多了。
正瞎聊着,只听外厢一阵脚步声响起,外院的丫头喊了声“世子爷”,柳妈妈忙起身迎出去,令若兮在此守着。
却是宇文世子去而复返,手中拿的似是一瓶药。
原来宇文贽将徐菀音送回来后,又令人从马房牵了匹马,骑了马一路去往自己那位于十六卫府衙的“血鸦郎将”秘室,取了那起子春情迷药的解药来。
方才在轩车之内,那个情迷之下已探入舌间的吻,令宇文贽尝到了小徐郎君口中滋味,自然也尝出了那股淡淡的迷药味道。
待二人终于从那一吻中挣脱出来,宇文贽方得在自己口中细品那药味,霎时间便神色凝重起来。
那竟是传自拂林国的“幻心丹”,那种红色药丸,在道上乃是有名的非绝情者不能用的催情丹药。西市胡商的暗柜中,以暗语沟通便能得沽。因其功用阴狠,真正使用该丹药者并不多。
宇文贽曾听闻有胡医介绍这“幻心丹”,能唤狂情、并致迷恋,甚者如中巫蛊,发作时能入无我之境,将眼前人奉若神明。但危害甚重,用百日而髓枯。
当宇文贽从那人儿口中尝出“幻心丹”之味时,一颗心便慢慢沉了下去。
因为那胡医还曾说过,因这红丸有巫蛊之效,若解之,能令受害人将当前之“神明”,转而视作寇雠,有甚者,竟能怨恨入骨。
若替徐晚庭解了药性,他可能视自己为寇雠,甚至,可能对自己怨恨入骨。
在那轩车中,刚刚品尝过情爱滋味的世子爷,虽则是悄悄的、上不得台面的品尝,并且很可能自己永远不会让那徐公子知晓今日这个纵情之吻,但……
宇文贽又如何舍得,从此变成徐公子眼里怨恨入骨的寇雠?
但若不替他解了药性……
怎能不替他解呢?宇文贽挠着头,闷哼着质问自己。
他万未料到,自己卸下一切防备,拆掉自身所有心防,对徐公子印下的那个吻,竟很可能便是和他之间唯一的、最后的关联。
十九岁的世子爷,第一次体会到,令人无奈到绝望的……情伤。
第33章 解药
柳妈妈从宇文世子手里接过药瓶, 心下似有恍然,难怪小姐状若呆傻、行止怪异,原来是……
她不敢问世子爷, 自家公子是被人下了毒?还是因何中了什么招?
因为她看那世子爷, 满面阴黑, 眼底仿似有无边怒火, 一戳就会喷发出来……又仿佛不是怒火, 而是……凄然……悲怆?
柳妈妈看不懂,也不敢多看。
就连那药的用量,也有点不敢问, 只嗫嚅着, 拿着那药瓶, 候在当地。
好在世子爷开口了,声音低沉阴冷:“一次服下。”
柳妈妈掂了掂手中药瓶, 挺大的一瓶,便是喝水,也得喝上一会儿呢。怎的要将这整整一大瓶药,一次喝完么?
便忍不住小声问出一句:“这一瓶全部……服下?”
世子爷已经转过了身,丢下一句:“全部,会很不舒服,忍着,”顿得一顿, 又补一句,“你们须按住他, 实在按不住,便用绳子绑住……”
听世子爷说出这话,柳妈妈大惊, 眼泪已是涌出,小姐怎的被害成这般模样,竟须服用这让人难过成那样的药么……
却见世子爷已出门离去,门边留了一卷布绳。
看得一眼那布绳,柳妈妈又是一阵揪心,泪水再一番喷涌,好不容易将自己定下了神,擦干眼泪,慢慢走入浴房。
吩咐若兮和自己一道,将小姐扶出浴桶,擦干她身上的水,穿上一身白色小衣。正琢磨着后面要如何进行,却听外间有丫头道:
“柳妈妈,世子爷说了,请您先将公子扶到床榻上,喂他吃些吃食后,才好服药……”
心道确是如此,暗暗感念那世子爷实在心细,竟连这般细节都考虑交待到了。
忙让若兮到“小厨房”取了今日给小姐做好未用的饭菜。
原来那柳妈妈是个懂事的。镇国公府将她三人接入府邸,屋子院子都给辟好、归置好,还专门安排了丫头过来打扫伺候。柳妈妈感念不已,早从徐家给小姐带过来的银两里支了些出来,给几个丫头添了份福利月钱。又不好给宇文府上厨房多添麻烦,便自己在院里侧屋辟出个小厨房来,拜托个丫头出府采买,自己便负责了那日常饭菜,偶尔做些京城没有的菜式,给冯太夫人和镇国公爷送些过去,两相悦睦,倒是深得寄居之道。
今日本做了些小姐爱吃的竹丝鸡盅,蒸得的陈皮鲈鱼腩,又加了份碧粳米粥配菱粉香糕,还有玫瑰酥酪做餐后甜点。哪知小姐下学后并未归来,却是遭了事故……
此刻便服侍徐菀音用了些粥,吃下些香糕、酥酪。那小女郎虽仍自恍惚、偶尔胡闹,却也实在饿了,乖乖吃了些进肚。
吃好食,收了碗筷器具,柳妈妈吸得口气,与若兮说一声“将公子扶到榻上吃药”,便过去收拾床榻,将那布绳放在一旁。
若兮怪道:“怎的吃药还需到榻上么?”
被柳妈妈瞪了一眼后,不敢多话,便扶着徐菀音上了床榻。
却在柳妈妈刚将那药瓶打开,送到徐菀音嘴边时,那本来迷糊的小女郎竟勃然发怒,嫌那瓶内物事难闻,胡乱挥着小手,令柳妈妈拿开。
柳妈妈与若兮坚持了几回,竟差一点被徐菀音打翻了药瓶,吓得一时不敢再送药瓶近她身。换作个茶盏,盛了点水端过去,却也被她扑翻,反将新换的小衣泼洒得湿哒哒的,胸前一片狼藉。
一时间,二人无计可施,站在当地,呆呆地看着小姐发怒不已。
便在此时,又听外间丫头说道:“柳妈妈,世子爷说,若是你们喂药不得法,他可亲自来喂公子服药。”
柳妈妈看一眼自家小姐那狼狈的模样,胸脯起伏不已,小衣也被她自己扯得,一截莹白的颈子露在外面,如何能见那世子爷。忙反应了回话道:“不敢劳烦姐儿去请世子爷,世子爷今日实在疲累了,也该歇息了……”
却听那丫头道:“世子爷他……此刻便在院外呢,一直没走……”
原来宇文贽先前就料到,因了那解药,味冲难服,怕那婆子小厮根本喂不下去,反而糟蹋了那药,可大是不妥。
便与丫头交待了那番话,令她留意里间服药情况,自己则在院外等她来报。
等到丫头过来说道,徐公子确是不服那药,柳妈妈和若兮无计可施时,宇文贽便令她传话,欲自己前去喂药。
心下实则也太想再见见那小郎君。想着他一旦服了解药,日后再见时,恐怕会只剩了怨怼,再无亲近的可能。便有深深的疼痛之感从心底冒出,将他折磨得一步也离不开这栖羽阁的小院。隐隐盼着那婆子小厮喂不下药,自己便可再去看看徐公子……
听说世子爷就在院外候着,把个柳妈妈和若兮惊的,立时如同两只没头苍蝇一般,在屋里乱转一通。
又是看着床榻里的小姐怒气冲冲地,不让她二人拿药瓶近身,又是怕那世子爷立刻就要进来,怕是小姐那身女儿身段便要暴露在他眼前。
柳妈妈冷静下来,摁住乱转的若兮,将药瓶举在手里,给床榻中的徐菀音晃了几晃,道:“公子可看着啊,这药咱们不喝啦,老奴可给放桌上了啊……”
见徐菀音好歹安静了,二忠仆忙围过床榻去,一边留意着门外,一边抓紧着替她裹上束胸,换好衣裳。
好在这套束胸流程早已熟稔无比,将她稚嫩又娇艳的胸速速裹好,新换了件小衣,又在其外罩上件薄薄的中衣后,便听屋外脚步声起,那丫头已喊了声“世子爷……”
宇文世子已大步跨入门内,正看见柳妈妈拿手抓了徐公子的满头秀发,要替他束起来。
一见之下,世子爷便迈不动腿了。那徐公子秀发散落的模样,竟是这般的么?
这般……清丽绝俗,夭矫而媚。
徐公子极随意地盘坐在榻上,身上只着素白中衣,头上乌发松垂,竟比那些盛装打扮、珠翠鬟发的貌美女娇娘,更是赏心悦目。
如有微风吹拂般,那轻轻晃动的秀发垂绺,将那张仍显苍白的脸儿掩去了一半,忽而又被柳妈妈的手拢上了头顶,要替他扎束起来。
见柳妈妈这动作,世子爷忽然便有了点恼意,怎能破坏了徐公子秀发拂面的模样呢?自己实在就想这般看他啊。
于是立时开口道:“你们退下。”语气生冷,无可置疑。
听见这方的声音,徐菀音霎时抬头,便看见了那长身而立的世子爷。
宇文贽的眼神一经触到她的,竟有些许局促之意,又带了些急切地,等着看她如何反应。
柳妈妈乍听得世子爷令自己和若兮都退下,心下慌乱,暗道怎能让自家小姐和世子爷如此独处一室,还在这般夜深人静的时分?
却又不敢违背世子爷的命令。
正矛盾着,便见小姐的脸儿上如开花儿一般绽出笑容,两眼晶晶亮亮的,直盯着眼前的世子爷,竟似看世子爷比看自家两名忠仆,还要来得亲密。
紧接着,便在柳妈妈惊诧不已的目光中,在若兮睁大了双眼、捂住了嘴低低的惊呼声中,徐菀音便如一只俏丽又灵巧的小兽,“唰”的一下从床榻上跳起,只几个蹦跶,便挂到了……宇文世子的腰身之上。
宇文贽乍然又得软玉温香在怀,而且是被那小徐郎君飞扑入怀,亦是惊得瞬间石化。
他虽然清楚那“幻心丹”能唤狂情、并致迷恋,甚至可令这徐公子将自己奉若神明。却如何能知道,竟得此娇香待遇,这可是平生连想象都未曾有过的啊。
便呆呆地托抱着怀中的娇小身躯,鼻中是她刚刚沐浴过的清新气息,丝丝缕缕的秀发整个披拂下来,将他的头,与她的头,一同罩在一处。她“咻咻”的细微呼吸声,就在耳边,夹杂着她欢快无比的浅浅轻笑声。她细瘦柔软的双臂,先是紧紧地搂着他,待感觉到他已牢牢托住自己后,她开始放肆起来,将两只小手在他头顶、脖颈、肩背处来回摩挲个不停,一如她先前在轩车上那般……
柳妈妈已被若兮拉走,就在世子爷说完“你们退下”那刻,在小姐飞扑到世子爷身上那刻,在世子爷不由自主狠盯过来那刻……两名奴仆再是如何忠心耿耿、忧心忡忡、瞻前顾后、怕左怕右……也不敢继续停留在这间充满了怪异气息的屋子里。
就在房门被“咯噔”一声阖上时,世子爷耐受不住了……
那小郎君在他耳边哼吟不休,似撒娇、似嗔怪,如妖似魅。整个身体挂在他身上胡乱扭动,摩擦出簌簌的声响。一忽儿一忽儿地压向他,令得他实实地闷痛,只想狂暴而出,却毫无办法。
强压住那股汹涌之感,心道自己是来给徐公子喂药的,莫要又受蛊惑。
不敢托抱他去床榻那边,只得大步走到桌案之前,见那药瓶好端端摆在那里,托着那小东西坐下来,将他在自己膝上放稳,伸手便去取那药瓶。
第34章 梦
宇文贽虽知那解药甚是味冲难服, 却没想到,竟是这般刺鼻的味道。
那“幻心丹”内,实含了些重金属的材料。其解药也相应的, 有从矿物中炼取之物。却不似“幻心丹”那般, 因要哄了人服下去, 特意加了香料、甜味剂等物事, 令其味易服。
这解药中, 实打实的尽是解决药性的材料,丝毫不加调味。别说入嘴了,便是刚开得瓶来, 气味入了鼻腔, 已是刺激得令人晕眩。
宇文贽不禁看了看怀里的人儿, 那小徐公子正迷醉般的靠在自己胸膛,两手圈在自己腰间, 甚是依赖又惬意的模样。
宇文贽禁不住便将药瓶又放了回去,轻轻拢住徐晚庭纤薄的肩背,不知不觉中越搂越紧,像是要将他搂得嵌入自己身体才好。心想,真愿就这般相拥着下去,没有那龙阳之惑,也没有那迷情之毒,只是这般, 他想钻入自己怀里,自己也想抱紧了他……
却渐渐感觉到, 怀里那人儿正在簌簌发抖。
宇文贽眉头渐紧,心知不好。那“幻心丹”的药性入了血脉,若未服解药, 又不得纾解的话,便会逐渐入了心脉,令心血或乱或停。
此刻徐晚庭的发抖,应该便是心血偶有停滞,致他浑身发冷,才显出发抖来。
宇文贽清楚,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他又将怀抱中的人儿紧了一紧,有些贪恋地,从那悄没声缩自己怀里的小郎君头颈处,深吸了口气,拿过那药瓶打开来,便要喂入徐晚庭嘴里去。
却见徐公子惊跳般地避过了头,便连宇文贽也几乎环他不住,挣扎着要离开宇文贽的怀抱。
那“幻心丹”与这解药,本就相克,中了“幻心丹”之毒的人,对解药的气味比起常人更是敏感难耐。
宇文贽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却也知,若不令徐公子服下解药,后患将会若何,便连自己也未曾亲见,不敢预判。
又如何敢在徐晚庭身上做下这个试验呢?
心下忽然便有了个计较。
宇文贽复又放下药瓶,将怀里那小郎君的脸儿抬起来,抚了抚他樱唇,便轻轻吻了上去。
这一吻,又是迷醉不已。
那颤着身子受着世子爷这番长吻的小郎君,被吻得闭了眼儿大口喘息。
方喘得一口,便觉着吻自己那人,那条凉凉的舌,又灵灵巧巧钻入了自己口中,顺着一道入口的,竟还有汩汩液流,虽仍是味道难耐,却被那舌牢牢抵住了自己唇齿,头也被那人大手控住,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
宇文贽便是这般,将那小郎君箍于怀中,自己一口一口饮了那刺鼻的解药,再一口一口哺入他嘴里。
待得那瓶解药喂完,天空已然泛白,这个长夜,终于要过去了。
——
徐菀音从昏睡中睁开眼时,已是第三日的午间。
柳妈妈刚替她解了束胸,正替她擦着额头的汗时,便见她眼皮翕动,慢慢睁开眼儿来。
那夜,世子爷关起门给小姐喂药时,屋内动静不绝。
屋外,柳妈妈则是将几名奴仆都远远的招呼到廊外。
既是作了奴仆,自家主子也是寄人篱下的情况,奴仆又能如何?便只尽可能地,将对自家主子不利的那些个情状,掩住盖住,不令人知晓。当然了,自己也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堪堪候至天快亮时,才见宇文世子疲惫不堪地从屋内走出,道是已喂好了药,徐公子尚在昏睡中,或要睡得两三日。又交待了声“莫令徐公子着了风”,便缓步离去,竟再也没见他回来。
柳妈妈疑心病重,又是个鬼祟的忠仆。宇文世子方才离去,她便急急验看了一番小姐身上的小衣和束胸,见俱是整齐完好。后来又趁着替她解开衫子擦身时,细细检视,却未曾从她细腻雪白的身子上,发现任何不该有的印痕。才放了心。
后面两日里,徐菀音仍是躁动昏睡,不得安宁。柳妈妈和若兮便一刻不得歇地替她点水上唇、擦汗、换衫。
虽再也未见世子爷,那冯太夫人倒是过来看视了两次。
第一次来时,见徐菀音萎靡孱弱卧于榻中,人事不省,冯太夫人怜惜不已。便说起自家孙儿宇文世子,真真是个重情义的。现下对徐公子诸般照拂,想来,该是因为当年在西北边军之时,幼时的宇文贽曾与徐家小公子,有过些儿时小玩伴的记忆。忆起往事,老太太不禁感叹,道两小个也实在有缘。
第二次又来时,却是说起前些日子刚来了府上的表侄小姐刘清纨。叹道如今的公子小姐们,真真是美,自己府中这三个,自家孙儿不必说,京中多少高门贵女肖想着他;又来个徐公子,美得,便是女子也比不过;最后说到那表侄小姐,老太太捂了嘴叹息,道是又美又乖巧还能干,出身也不差……悄悄给柳妈妈透了个底,说过得些时日,便要给孙儿宇文贽迎了那表侄小姐进门,够得给个媵妾的名分呢!
两次的说话凑到一处,倒是让柳妈妈这世故老道的老婢子,咂摸出点味儿来。
她想,莫不是老太太也觉出,宇文世子对自家“公子”好得有些过火了,便拿话点自己,要自己收束着些自家“公子”?
不管自己体会出的这层意思到底对不对,身在屋檐下,柳妈妈始终不敢掉以轻心。日常该做好的掩饰工作,更是做得愈加细致。天亮时分便张罗着替徐菀音把束胸裹好,到正午才除去。因了太夫人惯常在午间休憩,午后会用些茶点和做些活动,一般不会在午后过来。
恰这日,柳妈妈正一边给昏睡的小姐擦汗,一边思忖着,小姐现下担着大公子的身份,在这镇国公府上,给世子爷当伴读,确如冯太夫人暗暗提点的那般,不合当被世子爷待得那般好。
一则小姐的身份是个尴尬的。
二则,若世子爷真是个对美貌男子好的,怕这镇国公府上是一丁点也容不下。听那冯太夫人特意说起,要给世子爷纳了表侄小姐的事,恐怕就在提醒这个。
心道,不该由冯太夫人提醒,自己也该有这个数才对。因日后若真是生出些尴尬来,误了小姐不说,说不得还可能误了郁林徐家。自己这个老嬷嬷怎生担得起责……
正胡乱想着,便见小姐睁了眼。忙凝神看过去,见她眼神清明,并非昏聩无神,知道应是恢复透了。便压住欣喜,轻声问道:“公子,可还好么?几日未进食了,现下可想吃些东西?”
却见徐菀音坐起身来,一手扶了头,昏昏沉沉地朝四处望:“柳妈妈,若兮呢?”
柳妈妈忙将若兮叫来。
徐菀音盯着若兮满是欣喜的脸道:“你……那日,可有穿一身红裙?”
若兮被她这一句问得摸不着头脑,看一眼柳妈妈,忙回道:“公子,你说的哪日,若兮哪有穿过什么……红裙?”
徐菀音也是一脸疑惑,两手捧了头,有些痛苦起来,低声好似对自己说道:“是啊,若兮哪穿过什么红裙……必是……必是个梦吧……”
又抬起头来,眼里泪花儿晃着,看着柳妈妈和若兮,道:
“柳妈妈,若兮,我好像是……做了个梦,怎么也醒不过来……先前我还以为不是梦,是真的……可是,我看见若兮穿了一身儿红裙,又怎会不是梦呢?”
若兮被她的话吓得汗毛倒立,问:“小……公子,你做了什么梦?”
柳妈妈靠过去,用肥厚的身子拢住她,令她觉得安心了些。
徐菀音努力回想着,慢慢地道:“那日下学,郭公子带我进了那酒楼……”
若兮在一旁补充道:“云享楼,是的公子,我和郭公子的小厮当儿一路跟在马车后头,走过去的。”
徐菀音:“我们看戏、喝茶,还听了曲儿。后来郭公子说,得去迎太子,便离开了。我等了好一会儿,有些害怕,便要去找你……”她看向若兮。
若兮回想起当日的情形,已是悔不当初地落泪了,哽咽道:“公子,若兮就该不管不顾地跑上楼去,陪着你……”
徐菀音:“这么说,你没有来,那的确是个梦……”
却是停了下来,似不愿再说。柳妈妈与若兮见状,也是不敢再问,只满心里又是疑虑,又是担忧。
过了一会儿,却听徐菀音又慢慢说起来:“有个伙计给我引路。我可没想到,那云享楼那般大,里面的路也好复杂,上上下下、拐来拐去的。我便不要走了……”
说到此处,她又看向了若兮,眼神里带着惧意,轻声道:“接着,你便来了……穿了一身儿红裙……”
若兮的眼泪唰地一下涌出,流了满脸。她也只是个年幼的小丫头,被小姐那怪异的言语吓得浑身发抖,禁不住也朝柳妈妈胖胖的身子靠过去,一边拼命摇头道:
“公子,你别吓我了,我那日也去找你了,整个云享楼楼上楼下都跑遍了,找不到你,我都快急死了……又怎会,怎会去穿一身儿红裙见着你……”
柳妈妈见两个小女娃惊惧不已,又想到小姐刚刚才恢复,忙搂住两小个,沉声道:
“不用想了,那就是个梦。公子做了个好长的梦,如今,那梦也醒了,咱们不是都好好儿的在一起么。若兮,快把眼泪擦干,去把小厨房里的饭菜端过来,公子早就饿了……”
第35章 情心丹
徐菀音确如做了个长梦。
既长, 又怪异,似真,又似假, 还醒不过来。
那日, 她一心想找到若兮, 跟着那伙计在云享楼内走了许久, 越走越是警觉害怕, 心里越来越紧张。
到她终于紧张得停了脚步,不愿再走时,却已是入了那绮云间以内。
她心智本就单纯薄弱, 加上高度紧张, 迅速便被绮云间里那四处弥漫的迷情香氛笼罩、侵入, 神志渐至幻惑。
此刻,便是来个男子, 她也当能认作一心想见的若兮。
那“若兮”自然便是来自教坊司的知客女官刘氏。她身着一袭红裙,笑眼如弯月,令人如沐春风。
在徐菀音眼里,这刘氏却化身为了本就与她亲近的若兮,自是更得了她信赖。
竟丝毫不疑有他,随“若兮”一路走入了那“云中台狱”。
那刘氏本就精擅惑人话术,加上早就备齐的致幻场景、迷情香氛,将个不设防的小女郎一步步引到那玉榻上, 几乎未曾费得几许功夫,便连那幻情丹药都灌入了口中, 令她认了个“江洋大盗”的罪,须等刑狱大人来治罪。
随后,再来的那人究竟是谁, 是何模样,徐菀音哪里还能分辨。只一味将那人视作“刑狱大人”。模模糊糊中,心道必得事事听从了“刑狱大人”的吩咐,好好伏法认罪,方能得了宽宥,将自己赦免放回。
如今,徐菀音如经历了南柯一梦。懵懂醒来时,那梦中的诸般荒唐,既如梦魇,却又似乎夹带了些……令她回味的陌生情致。
然而,任她如何努力回想,竟也想不明、想不透……那人、那番朦胧幻境、那些氤氲气息……便如飘忽不定的云雾青烟,一丝丝也抓不住。
她自己好似也并不想抓住,因她心底里觉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
那惧意仿佛在告诉她,若真被她抓留住了当时的……哪怕一丝一毫,她很可能根本无法接受。
会崩溃么?她暗暗地、害怕地问着自己。
她唯一知道的是,那个梦,她永远也不要再做。
——
十六卫府衙深处,穿过三道玄铁门,“血鸦郎将”秘室提审间内,知客女官刘氏身体轻微颤抖着坐在一块山石模样的独凳上,眼神瑟缩,悄悄朝四周探看。
四下里却是空无一物。
只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味与苦艾草焚烧的气息。
刘氏自己也是惯于此道的,如何不知,焚烧苦艾,最易驱除人血腥味。
她闭了闭眼,使劲咬着嘴唇,等待着将要从那斑驳的入口处走下来,提审自己的那个人。
那日在云享楼,她躲在暗处,躲过了前往绮云间抓人的詹事府一干人众。
那些人身上的服色,虽已是掩藏行迹的装扮,却无疑是从宫里来的。
这令她心下惴惴,忍不住对先前来找自己的那位肤色极白、面有媚色的公子,生出深深的疑虑来。
那公子好歹也来找过自己好几次了,才令她觉得,相互之间已然建立了足够的信任。
因此上,这回,那公子给了个“刑狱大人提审江洋大盗”的话本折子,令她依样画葫芦,造出个“云中台狱”来,将他带来的那位貌美小郎君安置妥当,候“那位大人”前来。她才深信不疑地做了那等子铺排……
哪知竟引了宫里人一路查探过来。
她虽也有些后台,在宫里恐怕也说得上些话。但就她这么一个教坊司女官,哪个后台又会在她遇到硬茬子事儿时,敢真正替她说上一句话?
不过是些合用时,便喜笑颜开、相互逢迎;不合用了,即刻便能一脚踢开的货色。
因此,一向警惕性超绝的女官刘氏,在躲过了那干宫里来的人众搜捕后,立刻回得老巢,消弭了自己痕迹,乔装改扮后去了自己老相好的一处宅子。
那老相好是个四处养人的富商,在外地捐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做着,竟在京城里也辟了养人的宅子,自己虽不常来,却常对刘氏敞开着大门。
哪知,便是那般小心谨慎、那般迅速地去了一所毫不相干的宅子里缩着,竟还是被翻了出来。
随即被关到了这阴气森森、却丝毫看不出是何处所的地方。
一关,便不知时日。算起来,自己已在这里吃了七顿牢饭,若一日给的两顿,便该被关在此处三日有余了。
刘氏算着日子,等得是越来越心慌。好歹今日被提到了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
显是终于能见着话事人了。
刘氏已打定主意,只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是。自己哪里有什么旁的价值?更哪里有什么旁的选择?
只听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的过来,又有吱呀门响,一人已踏入进来。
立时便有两名狱卒过来,将刘氏扯下那石头独凳来,按压伏跪于地。
因眼眸低垂,不敢上探,刘氏只见得一双泛着冷铁般哑光的乌皮靴入了眼帘,靴筒挺括,无有一丝冗余装饰,那双鞋足踏地无声,稳稳站定。
那人甫一站定,立时便有人抬入一具黑檀木交椅来,往青砖地上一放,磕出有些刺耳的“吱嘎”一声。
那人却迟迟未坐,只站立于刘氏身前。
刘氏趴伏在地,等得有些心慌。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一张画像被扔在她面前。
画像上,赫然便是那来找她做“云中台狱”的面白公子。
便听头顶上那人问道:“认得他么?”
刘氏点点头。
“三日前,云享楼那档子事儿,是他找的你?”
刘氏又点头。
“他找过你几次?”
刘氏在心里默算了算,答道:“奴家……记得,之前还有三次。”
“把那三次,挨着说吧。”
刘氏便趴在地上,一边回忆一边说。好在她记忆甚好,话语也甚流利,不多时间,便事无巨细地将先前那三次说了个清楚。
虽那三次里伺候的“大人”们,均未有具体姓名透出,刘氏却细细描述了各自的相貌穿着。那人默默听着,偶尔插问一句,显是对她描述的那几人并不陌生。
说完,静得一忽儿,又听那人道:“去云享楼那人,你也说说。”
刘氏:“那位大人,倒是好生不一样……奴家未曾想,竟会是那般年轻标致的一位……大人。他个子极为高挺,身长八尺有余,奴家能这般估算出来,是因为奴家看他过门檐时,竟须稍稍偏头才得过……那日他穿的一身骑马装束,奴家记得,乃是紫青色缺胯圆领袍,外罩画有狩猎纹的纱垂幕离,头上戴了……”
正说得起劲时,却听那人道:“穿的什么,便不必说得那般细了。”
刘氏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磕,道:“是,奴家对那位大人实在印象深刻,不免多嘴了些……若是不说他穿着,便是身高与面容最是易辨,那位大人长得,实是……”
那人又打断她道:“罢了,面容也不必多说,你却说说,你怎知他便是那位‘大人’?”
刘氏:“奴家……实则也是猜测,却不曾有疑。只因画像上这位公子特别交待过,要来的这位大人,身高面容俱是顶顶卓绝的人才,气度更是不凡的神仙样人物……因此奴家一见那位大人,便是知道……怎可能还会有旁人,比那位大人更符合……”
那人“咳”了一声,又打断了她:“你那什么间里,用的何药?”
刘氏“哦”了一声,颤声答道:“奴家知罪,那溪流两边,种的乃是押不芦草,又称‘回回地鬼参’,与廊边所挂甘松香囊,气味相合,能致神飞恍惚……精神……亢奋……”说到此处,她有些惶恐不安地将头在地上磕了两磕,“只是这般了……却是不会对来人造成任何伤害。”
那人似乎轻哼了一声,接着又问:“对床榻中那人……你用的……可是幻心丹?那丹药,却是能要人命的!”声音似是咬牙说出的。
刘氏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抓自己来的究竟是何方高人,竟似摸清了自己的底细。又是连连磕头,丝毫不敢隐瞒,道:“奴家万万不敢……不敢直接用那幻心丹……”
头顶那人乍一听刘氏此话,竟是一凛,眼里似有神采一亮而过。
刘氏:“……奴家没敢去那胡夷馆买幻心丹,因奴家从好几处都听来,那幻心丹催情的功用自是有奇效,却阴狠绝命……奴家也是个怕因果报应的,不愿因此等交易之事,绝人生路……”
刘氏说着这幻心丹,自个儿也是心神动荡,便停下来喘口气。
却听那人有些急切地问道:“那你究竟用的何药?”
刘氏被那质问声惊得在地上抖了一抖,忙又答道:“奴家有位上家,专门配得一味“情心丹”,乃是请药师将那幻心丹做了些材料增删。起效稍慢些,却也能使服用者血热情迷,甚而比那幻心丹的持久效用更甚。最好的是,不至于令人因情浓而至绝命……”
听到此处,头顶那人一步跨至她眼前,急急问道:“你给……用的便是这情心丹?”
刘氏忙点头如筛糠,生怕那人一脚踏到自己头上。
又听那人问:“这情心丹可有解药?”
刘氏答道:“却是不曾配有解药……”
那人似乎又急了,那脚几乎要踩到她头顶一般:“此话何意?怎会不配解药?”
刘氏:“因情心丹性缓,服之只能致人一时迷乱,其后药性便能自散,服药者也能自行消解,恢复如常。”
那人听完此话,却似是呆了过去。
好一会儿,才又问道:“若用了情心丹者,误服了幻心丹解药,会如何?”
刘氏更是被这话问得呆若木鸡,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奴家从未见过幻心丹,何况幻心丹的解药……奴家实在不知,会如何……”
她面伏朝地,半晌不闻其声,悄悄抬眼角看时,那审讯人已悄然离去——
作者有话说:没用幻心丹,却用了幻心丹的解药。世子爷好生糊涂!后面该咋个面对小徐伴读?
第36章 武课
这一日, 徐菀音正拿着先前太子令东宫少傅编撰的纲要,勤奋预习。却见青梧院的友铭送来了课单,道是从明日起, 镇国公府世子宇文贽与伴读徐晚庭, 便须开课了。
徐菀音忙和柳妈妈、若兮一道, 认认真真研究课单。一看之下, 不由得扶额叫苦。
原来京中王孙公子就学, 竟须如斯勤谨苦笃。
先前曾听那学正老爷宣读伴读职责,徐菀音便听得头大心塞。如今实实地看到了,要陪伴这位国公府世子一道就学的课程安排, 竟又是惊了她一大跟头。
怎的, 这京中王孙个个儿都需这般勤学苦练的么?怎一个“卷”字了得。
将个小女郎惊吓打击得, 只一个愁眉苦脸,叫苦不迭。
柳妈妈和若兮也跟着紧张不已。要按课单安排, 明日卯初便得到国公府西校场上武课,那时分,天都还没亮呢!放平日里,卯初时分,主仆三人都还呼呼大睡着呢。
翌日,鸡打头鸣时,柳妈妈与若兮便忙碌个不休。
进得厢房伺弄徐菀音起床、净面、着衣。
又将昨夜就煮好镇凉的茯苓饮端过来,给她喝了些。小厨房里蒸制好的胡麻栗子米糕一并盛在银碟中端上来, 小女郎却一口都不要吃的。柳妈妈只好令若兮取来个小饭匣子装了些带去。若武课中间有暇,可取些出来给公子垫肚。
待得徐菀音跨出门来, 只见一名发上以银丝编辫、束于发顶,身着柘黄圆领缺骻袍、下配碧绫袴,腰系鎏银蹀躞带, 清新绝丽、又俊又俏的小郎君,翩然立于当地。令柳妈妈和若兮都忍不住拍手叫了声好。
因是头回去上课,还是自己本就喜爱的武课,徐菀音虽还困着,却是止不住的兴奋,一路脚步飞快地前往西校场,把个背了包袱、跟在后面紧赶慢赶的若兮累得气喘吁吁。
昨日去踩点探路西校场时,还堪堪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今晨却是半刻左右,便入了那校场围门。
此刻,天刚蒙蒙亮,徐菀音一踏入围门,便见那校场中心,几名武将立在那处,正与那身材轩颀高大的宇文世子,相互抱拳地说着话。
昨日那张课单里,有对几位武课教习的介绍。
徐菀音知道,那腰佩横刀、左眉处有断疤者,该当是主师顾琰,其为羽林军中郎将,曾在北疆战场任斥候营统领,现掌宫中皇子武训;
一直跟在顾琰身侧的,应是武课监军,千牛备身程钊;
还有一位默不作声、微微勾背、服色也与另二位区别甚大的,乃是内侍省武学教习,宦官出身的薛齐。任武课副导。
徐菀音因在父亲军中待过不少时日,对这些武将甚为了解,如今一见之下,甚感亲切。便快步走过去一一见礼,俱各周到。
几名武课教习均与宇文贽相熟,那程钊甚而曾在宇文贽军中任掌兵副使。如今应新朝皇帝的要求,来执掌国公世子的武课。俱是心知,只个来点卯而已,将宇文世子诸般武艺皆有精进等情况,写到文书内,好叫皇帝掌握。
至于伴读徐晚庭,却是有个月考旬考的任务,几位教习稍微有些犯难。
因伴读学举考以来,与课业相关的文武教习师尊们,已对入了私习名录的生员们了解甚透。
这徐晚庭,早有了个“头名、貌美、文课待考、武课了了”的名号。更因“坠马养伤”的因由,缺课堪堪一月,师尊们便都有个“此子麻烦”的印象。
这回见了面,几位教习导师心中暗道,确实貌美。却见他身量瘦小,又是担心,那月考旬考等任务都不轻松,这小伴读却如何能完得成?
徐菀音向几位教习见过礼后,望向一旁的宇文贽。依礼,她应称呼他为少主。便招呼道:“宇文少主,晚庭这厢有礼。”
却看那宇文少主侧着脸儿,竟连眼神都未朝这边转一下,道:
“徐公子有礼。”
语气虽恭,却极是漠然冷淡。
徐菀音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阵似酸又涩的感觉。
心道怎生这般奇怪?自己却在心内翻了个小小白眼,不再去看他。
主师顾琰正要例行训话时,却听马蹄声得得,一匹白马竟直接从那校场围门处奔了进来。
徐菀音正奇怪,心道怎会还有人来,还那般不知规矩地骑着马长驱直入。却见几位武课教习已齐刷刷地下跪道:
“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李琼俊满面笑容,从马上一跃而下,姿态潇洒飞扬,大步走过来时,老远就道:“平身,诸位大人不必多礼……”
那宦官出身的薛齐已躬身上前,将太子的白马“玉逍遥”牵到一旁马栏处拴好。
太子对宇文贽笑道:“宇文兄,顾大人今日来了你处,孤却是少不得他,干脆一道过来,也好看看你现下的功夫如何了。”
宇文贽心潮涌动,却是面色如常,笑道:“殿下又来考较我么?”
那太子已是笑眯眯地望向了徐菀音,道:“孤最多能考较考较徐公子……徐公子,孤听说你身子又有些不爽利,今日可是好齐整了么?”
徐菀音却哪里知道面前这两位,一个太子爷一个世子爷,心中都藏了些哪样的小九九。忙下跪道:
“参见太子殿下……”
那太子却跟闪了腰似的,居然做出一个几如滑跪的姿势溜到她身边,竟是丝毫不加掩饰地,两手扶住她肩,便将她扯了起来,一边道:
“徐公子莫要如此大礼,你我乃是同窗,日后都要在一处就学的,若见了孤便跪下去,孤又是个爱还礼的,便你跪一跪孤,孤又还一还礼,如何了得,哈哈……”
笑声爽朗,身旁几位武课教习跟着一同讪笑。
宇文贽眼底却闪过一丝锋利的寒意。
太子仍是盯着徐菀音,压低了嗓门,柔声问:“徐公子,你还没告诉孤,你身子可好齐整了?那日你还昏迷着,孤去看你,隔着帐子都觉出你气息那般弱,脸色白得吓人……”
宇文贽在一旁听着,神色虽未变,眼神却愈来愈是黯沉,直如深渊邃潭。
竟是未有人告诉过他,那太子曾去探视徐晚庭,而且贴到了“隔着帐子”那般近……
宇文贽倏然觉得,心中仿似有人用滚热的刀刃划过,又是灼烫、又隐约带了些酸苦之意。
他听不得太子说那话!想起太子便只隔了个纱帐,看着他……那个曾在他怀里紧紧抱着、深深吻着的徐晚庭……宇文贽就觉得胸腹中有火,在一漾一漾地烧!
可那太子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侧着他那高大挺阔的身躯,似将徐晚庭娇小的身子整个罩住了一般。太子声音虽低沉,却一句一句都透进了宇文贽耳朵里:
“那日在崇文馆,见你来,孤实在高兴……”竟是窃窃私语、如叙情话一般呢喃起来。
几位武课教习早已不敢立于当地,悄没声地退了个干净。只剩宇文贽站在那处,静静聆听。
太子旁若无人道:“……孤本打算下学后请徐公子去青江游船……”
宇文贽一愣。
徐菀音本被太子这番喁喁细语弄得又是尴尬、更彷徨无措,乍听他说到,那日下学打算请自己去青江游船,也是惑然不解,那疑惑便从神色中流露了出来。
太子那双眼始终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徐菀音,看她突然神情有异,忙停了自己的话,体贴问道:“徐公子,你怎的了?”
徐菀音听太子倒是问了起来,便道:“那日不是永嘉公主请的么……”
太子笑道:“确是孤那公主姑姑做东,她乐得替孤做个旗幌子,要她亲自来却是不必……”
徐菀音微微摇头,道:“永嘉公主不是请我们去的云享楼么?”
太子奇道:“怎的是云享楼呢?”
徐菀音:“那日下学后,郭公子带我去的云享楼。后来他说要去迎殿下……”
太子越发奇怪,声音也大了些:“郭仲能么?他能上哪里迎孤去?……”
太子看向宇文贽:“宇文兄知道的,那日孤……有事去了别处……”
宇文贽却看向徐菀音,眼神里透着一丝紧张。
他实在太想知道,这徐公子对当日那番情形,究竟会是何样的记忆。
他却又丝毫不敢去试探她。那情心丹与幻心丹解药两相作用下,到底将他在她心里的印象,幻化成为了什么?他不敢知道,更不敢去刺激到她……
然而此刻太子的话,却恰问到了他不敢触碰那件事的边缘。
太子:“徐公子,孤实在抱歉,那日确是没法回转来……可那云享楼又是怎么一回事?”
徐菀音却皱起了眉头,越皱越深,头也渐渐隐痛起来。
她也想知道,那云享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宇文贽看出她脸上透出的惧意,他不敢令她再想。忙站过来打了岔,招呼武课教习们过来开课。
宇文贽心里好似放下了积压的沉重块垒,同时却又止不住的失落。
看那小徐郎君说起云享楼的模样,丝毫没有要朝自己看过来的意思,仿佛自己与她那日在云享楼发生的那一切,在她脑中,已消失殆尽,或者,根本就未曾留下过什么……
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么?宇文贽在心里暗道。
他实在怕啊。
那日,他喂她服下那幻心丹解药时,是那般的无奈和绝望,因为她很可能在解了药性后,将自己视作怨恨入骨的寇雠……
因此他交待给柳妈妈与若兮,令他们莫要对徐公子提起自己。
如今看来,那两名忠仆果真并未提起自己。
而徐公子脑海里,则似乎根本就不曾有过自己。
宇文贽有些迷茫,他应该因此而高兴?还是空幻……与悲伤?
第37章 宇文神将
太子却是沉郁了下去。
他未曾料想到, 自己竟会从徐晚庭这里听到“云享楼”几个字。
他从禁足的宜春宫北苑回到东宫时 ,很快便从自己的战情机构——东宫卫率府得到消息,称詹事府吴哲几日前带人扑去了云享楼, 虽一无所获, 难说不是针对太子。
近日以来, 太子李琼俊因私德不修、渎职怠政等问题频遭攻讦。又是有御史中丞在早朝上当廷弹劾自己, 因狩猎而耽误了祭天仪式的筹备;又是良马失踪案, 竟让父皇不得不派出宇文贽出京探查,以堵悠悠众口;更有本该直达东宫的军报,竟被人篡改了日期, 生生扣上个“贻误军机”的罪名。
太子知道, 自己这个位置实在如履薄冰。
新朝不稳, 父皇虽用铁血手段整治了朝堂,但实在还谈不上朝纲清明、政局顺稳。
坐在太子的位子上, 堪称玩味又烧脑。自己时而桀骜、时而纨绔、甚至不去搭理那起子“太子好男色”的传风者,几乎称得上伏低做小,要先造出个“太子无足道”的人设来,只愿隐身于朝堂。
无论从哪头看,现下自己这个太子都无需太争气、更无需太能干。
父皇不过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前几日还在麟德殿前挽弓射落了双雁,箭术比羽林卫的小伙子还要精湛。治国理政这等子事,还轮不到他这个太子操心——没见连中书省递来的折子, 父皇都要亲自批到三更天么?
而自己母后,又太过于聪慧能干。朝中那些老臣, 表面恭敬,背地里哪个不提防着“女主干政”?
此刻,自己当的这个太子, 实在不应出挑,甚而该当惫懒、羸弱些,再出些容易被人抓住、却又捏不死的过错才是。
然而,那个“度”却实在不好把握;中间的纠缠、折磨,也实在令人不大好受。
太子暗暗叹口气,见宇文贽与那徐晚庭已走到武课教习中间,心道云享楼这件事,自己或该过问过问了。
不然,暗处那些人,还真当自己是个毫无手段的无能纨绔呢!
眼神又盯在那徐晚庭身上,见他衣袂飘飘,在初起的晨光中卓然生姿,宛有仙晕笼罩在身周,越看越是觉得爱之极矣。
又想,那徐晚庭竟去了云享楼,虽然不知他遭遇详情,但与自己有关是必定的了。毕竟,自己如此不加掩饰、不分场合地对他示好,难免让暗处那些人,要妄图将手伸到他的身上……
想到此处,太子忽然觉得胸膛中有物,沉甸甸压着,气闷得紧。看向徐晚庭的眼神里,便带了些歉疚之意。
忽转身走到栓马处,解了缰绳翻身上马,“驾”的一声,纵马奔过去,围着徐晚庭等几人绕了个圈,仍是那般大马金刀地笑着,道:“孤今日还有事,便不在此处考较二位了……”
又将那双飞扬的凤眼深深看了徐晚庭一眼,再朝宇文贽、顾琰等几位抱个拳,说声“告辞”,一勒缰绳,掉头便去了。
见太子又是这般突然离去,几人都有些见惯不怪。
宇文贽却是若有所思。
卯时二刻,校场上已列好十二具披甲草靶,铁甲在晨雾中泛着寒光。
宇文贽一袭玄色窄袖骑装,手持丈二点钢枪,驭玄霜马儿驰至草靶处。
主师顾琰朗声道:“今日所练破阵枪,世子需在三十息内刺穿所有草靶咽喉!”说罢,他又转向徐菀音,不知怎的,便连声音都放小了些,道:
“徐公子先于平地练习相应刀法,程监军会与你喂招,教习招术精要。”
话音甫落,宇文贽已纵马疾驰,绕十二草靶疾行几圈,圈子越跑越小,速度却是未减,乍然一提马缰,玄霜马儿人立而起,宇文贽反手一击、精准出枪,枪头已穿透了第一具草靶的青铜护颈,发出长而尖利的刺裂之声。
徐菀音手执横刀,呆呆看着那马儿上英姿勃发的世子爷。
她实是未曾见过这般神勇又帅气逼人的马上战将,被宇文世子那力透枪身的手法、行云流水般的使枪姿态,牢牢攥住了眼球,心底又是暗暗喝彩,又是羡慕,恨自己无论如何也拿不出那般本事来。
却听武课监军程钊在一旁沉声说道:“徐公子,世子于马上所使‘苍龙摆尾’,你便应于平地演练对应的‘断水刀’第七式,刀锋斜撩而上,模拟枪挑敌将下颚的角度……”
徐菀音并非全然只是个花架子,她从来喜武更甚于文,先前在父亲军中也都是认认真真随武将兵士操练的。只因她生得娇美、个子又纤瘦细弱,因此尽管她自己还算努力,却未曾有人真要拿她当个兵士的料子来操练,无非逢迎一时,得她个欢呼欣喜罢了。
如今却在这国公府校场上,得了如此骁将的严格指导。眼中看到的,更是宇文贽那般一等一的战场帅将,在实打实地刚猛操练。心中兴奋欢喜得不可名状。
徐菀音强自压住了心头狂喜,凝神听程监军说道:“世子枪尖偏左半寸,徐伴读你的刀锋就该右移三指!”
一边说着,一边拔刀演示。
徐菀音挺刀跟上,身姿翩然,这一招倒也使得有板有眼,竟是比那五短身材的程监军好看许多。
引得那远处的主师顾琰忍不住喝了声彩。
此刻,宇文贽已用这一招“苍龙摆尾”,堪堪扎透了十二草靶的颈中铜护。耳中听得喝彩声,侧头望过去,便见……
那徐公子一身晨光披拂,衣袂翻飞处,如雾如烟,腰肢细软伶俐,姿态柔美翩跹,举手投足处,竟似将他身上特有的橘子花香,远远送到了自己鼻腔一般……
宇文贽只晃神了这么一忽儿,那玄霜马儿未得背上主人指令,竟随性而为,一径顺着主人眼神的方向,忽剌剌便朝徐菀音那处奔了过去。
徐菀音也听到主师顾琰的喝彩声,小女娃心性,禁不住又是得意起来,收刀起身,挥手又挽了个刀花儿,便见玄霜马儿已跃至身前。
“可右移三指了?”马上那人居高临下,枪影闪动,枪杆已抵住徐菀音咽喉。
她小脸立时通红,愠怒地将身子朝后一仰,那枪杆却如影随形,始终不离她咽喉处,若即若离地贴着。
她抬眼看去,却见马背上那人高大如神君,两眼睥睨般直视自己,似乎满是嘲弄之意。忍不住气咻咻地叱他道:
“宇文少主,好玩么?”
宇文贽也不知怎的,随了马儿一路过来,本不欲逗她,却未曾想,见她小手一晃挽起个刀花儿来,霎时觉得可爱得紧,想也不想便抬枪朝她咽喉抵过去。
这一式,本是他在战场上无数次使过的,自是百发百中,便是刺向战时兵将,也从未有遗漏,必是一击即中的,徐菀音却哪里避得过。
见她一再试图避开枪尖,满脸绯红恼怒的模样,宇文贽少年心性大起。
他心中对她本就喜极爱极,况且还是抱也抱过,亲也亲过,尝过那樱唇之中销魂滋味的。如今却战战兢兢,就连离得她近些,都怕触了那“被她视为寇雠”之咒,实在忍得辛苦。
此刻见她对自己,似乎并无那幻心丹后遗症,仍不敢离得太近,不敢动作太过。
却又实在被她吸引,仿佛她身上有磁力,一旦靠近些,就会不由自主再近一些。甚至会想,若自己真是那么个,只能在徐公子身上找到那般情绪的,又是多大个错呢?
于是浑忘了自己与她本在正经上武课。只想在她周围,听她说话。就便是叱骂,也令自己舒爽得紧。
却终是不忍见她朝后狼狈趔趄,将枪身提起,轻轻朝她后背一托,扶她站稳。却对武课监军程钊说道:“程监军,带徐公子将这套随枪刀法练熟,待秋狩时与禁军比试,须靠他这双眼睛来判断,几寸几指,能得‘刺中要害’。”
程钊恭恭敬敬应了声“是”,对徐菀音一个抱拳。
徐菀音方得站稳,却见那人那马已掉头驰去,已是唤起那武课副导薛齐来:“薛副导,今日所练破阵枪,便如此吧。我听说你新创了一招,早想与你拆解一番了……”
那薛齐一应,已翻身上马,追随过去。
便见校场上二人两马,角逐驱驰得烟尘飞腾,间或有金属相撞之声。那宇文世子乍然与人在马上交锋,更是如鱼得水,驭马挺枪之间,无不是气势轩然,似神兵天降。这一招,拆的实在激烈。
徐菀音心下暗道,宇文世子在练武场上竟是这般一个能人,先前却误看了他。
转身应了程监军,踏踏实实随他练刀,再不敢有丝毫骄矜。
这第一堂武课,令徐菀音叹为观止。更生出些感念来,心道若不是自己顶了阿兄徐晚庭的名头,化作个男子在此,如何能有这样的机会,与如此生猛高手同上弓马武课?
一边感念珍惜,一边又对后面的文课生出既期待、又稍许畏惧的情绪来。
第38章 上马吧!
又一声鸡鸣在远处响起, 晨曦尽露,清晨的阳光如缕缕金丝洒下。
武课已毕。几名武课教习都有马儿拴在一侧围栏处,各自去到围栏, 解马缰告辞不提。
徐菀音喘着气, 接过若兮递来的汗巾子擦汗, 一壁已是着急, 道:“可别再折腾你那食盒子了, 我不吃,哪还有工夫呢……”
昨日看那课单,武课毕后, 紧接着便是文课。夫子竟是宫里特别指派的弘文馆学士, 从二品太子太傅杜蘅大人。课单特特叮嘱“不可误时”。
徐菀音禁不住在心中嘀咕, 心道排这课单的,这般草率么?武课在西校场, 文课在国公府西园漱玉轩。那排课人是见到都有个“西”字,便以为两个地方在一处么?
甚而大言不惭地在课单上写下了个“盥栉易服”的说明,意思是给足了时间,让生员在武课毕后,洗身、梳发、更换服色,再干净清爽地前往文课学堂。
给的那时间,却哪里够?
若自己从这西校场,用来时的速度回栖羽阁, 怕是都来不及落座,便又得动身去漱玉轩, 才赶得及。
便打定了主意,要一路跑回栖羽阁。洗身梳发就不必了,只擦把脸、换身干净衣袍。书袋是昨日就已备好的, 背好书袋便又须快跑,一路跑到漱玉轩去,想来才不至于迟到。
她将擦完汗的汗巾子朝若兮身上一扔,拔腿就跑,只给若兮留下一句:“你快收拾好,便来追我吧,我先回去取书袋……”
已经跑得只剩个小小背影。
徐菀音正咻咻跑着,听得身后跟上一阵马蹄声,不紧不慢地跟了那么一会儿,却是不超到前方去,令她有些如芒在背,回头一看,正是宇文世子和他的玄霜马。
便听宇文贽在马背上说道:“上马吧,还赶得及回去洗洗。头一天上课,莫要对夫子不敬。”
先前下课时,徐菀音并没见着这宇文少主,以为他已自行回了。没想到他竟还在自己后头。
她也实在跑得辛苦,还好似岔了口气,堵得胸口处隐隐作痛。
心想那宇文世子的玄霜马儿,自己也不是没上去和他同骑过。今日更见他在马上那般雄姿英发的,对他的印象,比起之前是更好了些的。
便喘着气停下脚步,抬头对马上那人道:“如此也好,便谢过宇文少主了。”
宇文贽倒是没料到,这小徐郎君今日竟如此爽快,心中快速涌起一阵暖意。对一直忧心的幻心丹后遗症,似乎也因此打消了些疑虑,更是欢喜莫名。
便勒住马儿,朝马下小郎君伸出一只手去。
徐菀音本在等他下马,再各自上马同骑。没想到他竟这般托大,要一手便将自己提上马去。
她心里犯着嘀咕,不那么确信地抬起自己右手,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宇文贽一个俯身,将她“捞”上了马背,稳稳地坐在马背前侧。
宇文贽心中实在说不出的欢喜。怀里那小郎君安安稳稳坐着,虽看不着脸儿,却是前所未有的乖巧安静。
先前几次与徐菀音的接触,不是被她射箭,便是被她“想要射箭而未成”。如今日这般不打不闹、也不横眉冷对,甚至还有那么点配合的顺从模样,比起她迷乱时在自己怀中又咬又摸的魅惑模样,似更让宇文贽动心不已。
动心归动心,世子爷却丝毫不敢造次。只两个嘴角上翘着,两个笑眼如春日般放出微微的煦光,极小心的,轻轻拢着怀中那人,随着那轻快小跑的玄霜马儿,一颠儿一颠儿地快速朝栖羽阁奔去。
那徐菀音却是一路盘算,今日被宇文世子骑马捎了一段路,该是赶得及了。可往后又怎么办呢?
似这般寄人篱下的,也实在没法子向主人家开口要些什么。说不得,只能让柳妈妈想辙,拿笔银子到外头去买匹马儿……
也是不行!买回马儿来,却又如何喂养呢?总不能再在栖羽阁内辟出一处马棚来,请宇文府上的马伕给一并照料吧……
若是让柳妈妈或若兮去学一学,如何照料马匹,是否可行呢?……
或者,今日得空时,偷偷去看看宇文世子的玄霜马所在的马厩,是否还能容得下多一匹马儿。若是开口求他,让自己的马儿寄养在他马厩内,应该也会答应的吧……
还没盘算明白,已是到了宇文世子的青梧院,栖羽阁便紧挨于青梧院一侧。
却见青梧院外的凉亭里,一名身着浅黄衫子的秀美女子立在那处,身边的丫头手里提了个食盒子。
那女子见二人骑马过来,面上尽是明媚如晨光的笑容,快步从凉亭里迎出来,轻轻淡淡的声音说道:
“宇文表哥辛苦了。清纨听闻表哥今晨起开始上课,便备了些晨间合用的点心送来……”
正是前些日子来府上的表侄小姐刘清纨。她是镇国公爷宇文璧如夫人何氏的表侄女,年十七。按何氏与冯太夫人的意思,这清纨小姐此番过来,一则乃是侍奉老夫人,二则便是要令世子爷以媵妾身份纳她入门。
宇文贽回京后,已是见过了刘清纨。冯太夫人又专门请他过去说明了家里人的想法。
其时,那宇文世子满心满脑都被小徐郎君的麻烦事儿占据着,哪里有情绪来操心旁的?更何况乃是纳妾这类事,更令宇文贽头大。他刚刚才被个小郎君迷得神魂颠倒,转头却要与个陌生女子做夫妻,如何使得?
因此上,宇文贽只是个摇头为先。
冯太夫人先是不明白。后来听璞玉等丫头说了些栖羽阁徐公子的情由,把个老太太惊得,也不管到底是哪样情形,先去栖羽阁点了点柳妈妈,心里却打着主意,无论是捕风捉影,还是确有其事,不能让刘清纨知道这档子事。且让她多与孙儿接触。那般美貌又懂事的一个闺秀小姐,还怕她没法牵住孙儿的心么?
却说刘清纨那头,又何尝需要冯太夫人提点呢?自她一见宇文世子,那颗芳心早已暗许。
她先前就听表姑何氏说起,宇文家这位世子文武兼修、俊旄倜然,更深得皇帝赏识,便是在整个京城,都是无人能及的人才。
待得亲眼见到宇文贽,方知表姑所述,竟不及公子之万一。
闺阁中的小姐,本就没怎么见过外厢男子,对所谓“俊秀公子”的印象,几乎都从话本戏折子里得来。却哪里真正想象得到,一名身姿挺拔高大、面容俊朗如玉、气质更是优雅翩然的少年世子,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冲击。
竟是一见之下,便如被宇文世子拿剑刺中了心房一般,整日里痛楚难忘。又加上冯太夫人态度明确,便死心塌地要交付自己心血,去对自己的“未来夫君”做尽所有温柔小意。
此刻见宇文表哥从校场归来,马上竟还拥着个那般明艳俏丽的小……公子?
若不是丫头们先就告诉过她,世子爷的小伴读,是个长相秀美无匹的小郎君,刘清纨此刻必会将那被表哥圈在胸膛间的貌美人儿,看作个顾盼生姿的小姐。
纵然知道那是表哥的小伴读,刘清纨心里还是没来由地泛起一阵酸意。表哥拢着他,那小心翼翼又难掩快意的模样,竟像极了话本子里写的“意似鸳鸯飞比翼,一若影相随”。
见那小伴读看向自己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刘清纨也冲她福了一福,张嘴刚说了声:“徐公子安好……”
便听宇文世子从那马背上扔下来一句:“清纨小姐有心了,我与徐公子立时便要就学去,不便停留。”
竟是两腿一夹马腹,径直朝一旁的栖羽阁过去了。
徐菀音本来见这表妹甚是有礼,又给宇文贽带了早饭点心来,心想栖羽阁就在跟前,自己赶紧下马回去收拾吧。两手往马鞍上一撑,便想下马来。
力刚使出一半,却觉出身后那人将拢在自己身周的双臂一紧,便卸了自己的力,马儿已点着蹄,朝栖羽阁而去了。
也不知世子爷的小厮友铭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竟已把栖羽阁院门打开来。宇文贽一提缰绳,径直骑马进了栖羽阁。把个表侄小姐刘清纨清清冷冷地晾在了外头,她心里一阵委屈袭来,眼圈儿已然红了。
宇文贽一直将徐菀音送至厢房门口,自己先一跃而下,然后伸手便要扶她。
徐菀音却忙道声:“使不得,多谢宇文少主送我……”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躲过了他手,姿势甚美地跃下马来。
一溜烟便进了厢房,嘴里已一迭声地喊道:“柳妈妈,快快快,来不及了……”
剩宇文贽在身后,脸上那宠溺的微笑被友铭看在眼里,只叹口气,心道,世子爷这般模样地看着徐公子笑……还是对着个背影笑,他怕不是真的对那徐公子……
待徐菀音忙慌慌地被柳妈妈塞了两口早饭,又洗身、梳发、换衫,一应事务做完出了厢房门时,便见那已换上了一身靛青襕衫、风姿卓然的宇文世子,带着一身清新檀香的气息,站立于院中,身旁的玄霜马儿也是静悄悄的候着。
她已无暇多想,方跨得几步过去,不知怎的,又已上了那玄霜马背,身后那人也是轻飘飘上了马,“驾”的一声,二人一马已出了栖羽阁院门。
跟在身后捧着书袋的若兮已磕了半日的糖,甜得她竟连气儿都喘不匀了。
第39章 罚跪
若兮今日内急大发了。
先是天还没亮便被柳妈妈拽起来, 到小厨房替公子准备早饭。
食盒子刚装明白,上武课的包袱还没彻底清点清楚,公子已经急吼吼地出院门了。
她只好扛着个浮皮潦草捆扎起来的包袱, 吭哧吭哧跟上去。
一路上, 她都在内急。
公子上武课时, 若兮四处转悠找茅房, 发现那西校场, 竟然没有茅房!
公子的武课上完后,若兮又一路叮咣地跑回栖羽阁。一进院门,正好看到沐浴后一身清爽、气宇轩昂的世子爷, 牵着马儿站在院中。
正要感叹世子爷好生养眼, 却见自家公子一副更加养眼的小模样出了厢房。
然后, 自家公子就那般自然地走到那马儿和世子爷跟前,仿佛候在那处等她的, 是自家夫君一般……
那世子爷微微笑着,手臂轻舒,虚扶着她纤腰,待她上了马,自己也腾跃而上。
然后,世子爷便轻轻拥着公子,施施然驭着马儿出了院门。
若兮快被甜晕了过去。
这边还喘着气呢,柳妈妈便过来将公子的书袋递给她, 让她赶紧跟上。
醒过神儿来刚跑了几步,便感觉肚子“咕咕”一阵呼噜, 心道不好,忙跑回院内,冲入茅房, 幸喜还算及时,总算将尴尴尬尬存了一清早的货,卸了个干净。
才又在柳妈妈唠唠叨叨的催促声中,重新背好书袋,往漱玉轩奔去。
知道已是晚了不少时间,脚底便是踌躇。到了那漱玉轩门口,见世子爷的小厮友铭候在廊底,便要过去与他一处。
友铭却是一见若兮便嘻嘻笑起来,道:“你还敢来么?你家公子可是惨了,正在里头罚跪呢!”
若兮吓得脑门一痛,心道莫不是因为自己来晚了,公子需要拿书袋里的物事耽搁了,才被罚跪的?
友铭见她吓得腿软,更是乐得咧嘴,又道:“我看啊,你家公子今天一整日,怕是都别想起得身来,正常上课了。”
原来今日文课上,徐菀音还没上课多一会儿,便结结实实将夫子得罪了。
那由皇帝亲自委派到这镇国公府漱玉轩任教的太子太傅杜蘅大人,高度近视,执书时几乎贴面而视。
他不知从哪里听来,关于宇文世子的伴读徐晚庭“文课待考、武课了了”的名头,于是今日这头一堂课,便想着须出个题目,考较这徐伴读一番。
便眯了一双半盲的眼,慢吞吞道:“宇文世子的文章武功,老朽都是知道的,只愿做些锦上添花的事,能为宇文世子助力得一分,便是一分……”也不知对着哪个方向,将手中折扇朝天拱得一拱。又道,“至于徐生晚庭……”
徐菀音腰儿挺得笔直,趺坐在地,听夫子点她,更是凝神静听。
杜蘅:“老朽这双眼睛不中用,徐伴读当日的考卷,老朽无缘得见,那便罢了……”
徐菀音听他说起自己的考卷,惭愧之意立时涌到脑门上,心想,那答得稀烂的考卷,幸好您没看。
杜蘅:“但是,若要跟上老朽的课,还是得知道知道,徐伴读之学养功夫,到底做到哪一步了。”
徐菀音立时紧张起来,低低答道:“是……”
宇文贽趺坐一旁,看徐菀音那紧张的模样,竟也跟着揪起心来。
杜蘅:“《韩非子》载:楚人有直躬者,其父窃羊而子告官。令尹曰:‘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
杜大人缓缓说的这么一段,乃是一个经典的忠孝矛盾故事:父亲偷羊,儿子告官。却被官家判了儿子死罪。因为他忠于了皇帝,却不孝于其父。
徐菀音有些茫然,也不知杜大人要就此考较自己什么。
那杜蘅大人说完这故事后,顿了一顿,好似看了一眼宇文贽,又好似啥也没看,问道:
“徐伴读,若世子犯禁,汝……当告发否?”
徐菀音一愣,嗫嚅道:“若世子犯禁,我……自然……当告发之。”
杜蘅呵呵呵笑起来,对宇文贽道:“宇文世子,如此伴读,汝当劝之归矣。”
宇文贽刚要说话,杜蘅却又抬手制止了他:“徐伴读,你竟不管世子犯的何禁,便要告发他了么?”
徐菀音小脸渐红,答道:“既是犯禁,便该……”
杜蘅听她答不下去,打断她道:“徐伴读此言,与那偷羊之子,又有何异?若交予官家来判,徐伴读你,恐怕也是个死罪。”
徐菀音却是不服,回嘴道:“夫子此话不妥,晚庭就便是告发世子犯禁,也无不孝之过错,为何便要被判了死罪?”
杜蘅眉峰一抬,盲眼一瞪,道:“不可狡辩。”
徐菀音却偏生是个爱狡辩的,继续回嘴道:“若世子是我父亲,我告发他,当属不孝,合该领了那死罪。可我不过是世子的伴读而已,夫子方才也对世子说了,最多‘劝归’,不要我不就好了……”
杜蘅嘴上那绺花白胡须都被吹了起来,皱眉道:“巧言令色!徐伴读便是这般理解忠君孝父之理的么?”
徐菀音见夫子面有怒色,倒也知道收敛,乖巧地从趺坐于地改为跪于地,对夫子磕了个头道:“夫子恕罪,晚庭不该胡言。”
杜蘅:“那么徐伴读便正经说说,若世子犯禁,你当如何?”
徐菀音:“当……劝谏。”
杜蘅:“若谏而不听呢?”
徐菀音:“则……隐忍?”心下却想,被这老夫子绕去哪里了?
果然那杜蘅大人仍是不放过她,斥她道:“谄媚之徒!”
徐菀音好生不服,却不敢再多说。听那杜衡大人又道:“去吧,自己去隔壁,将此题写做文章再回。”
徐菀音只得挪到隔壁,自行磨墨写文。写得倒是飞快,不一刻工夫,便拿了那文章,回到杜蘅处。
那杜蘅见徐伴读这么一会儿就回来了,心中已是不喜,觉得她草率无比。
将那纸张杵到半盲的眼皮底下细看。才看了几个字,便被徐菀音歪歪扭扭的字迹辣了眼睛,禁不住勃然大怒。
于是将那纸“唰”地扔出去。劲儿却使得大了些,纸非但没有扔到徐菀音身上,反而倒飞回杜大人头脸上。
还未干透的墨迹,便染了些在他额头上。
见那老夫子一脸滑稽,徐菀音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那杜大人便更怒了。斥道:
“真真可惜了这上好的澄心堂纸……罢了罢了,老朽无用,竟被指派来雕这朽木,若不念你是世子伴读,何须如此折磨……”
于是罚徐伴读抄《荐季直表》,说道,那楷书直表的笔法,专治浮滑。
想一想,又加罚百遍。道:“周兴嗣一夜成文,发尽白;尔抄百遍,若能不寐,方算入门。”
不仅要抄百遍,且须跪着抄,才能戒心浮气躁,磨其耐性。
徐菀音便在宇文贽怜惜又无奈的眼神中,领了罚。到隔壁,给自己铺得一块软垫,跪在那处,了无生趣地抄起字来。
这一抄,便是一日。
那杜蘅夫子也不知是为人过于严谨负责,还是对这徐伴读心下太过不满,认为她实在才不配位,竟是牢牢盯紧了她,一丝一毫也不令降了标准。
隔一个时辰,杜夫子便拄着拐杖,觑着半盲的瞎眼,挪到隔壁检查。
一则要看徐伴读跪地写字的姿势,不能委地泄气,更不能舍了跪姿,私自改为盘坐。道这练字功夫,最磨耐性心性,若徐伴读不过了这关,根本不合当宇文世子的伴读;
二则更要看她的笔下字迹,不仅看字形笔锋,竟连墨色浓淡也究得仔细。
也亏得这半盲的老夫子,自己也跪于那处,将眼睛贴在纸上,一字一字地细看,又一字一字地与她细细分说。
将个从未被如此要求过的小女郎,弄得又是些许感动,又是疲累不堪。
午间还好,若兮将食盒子送入进来时,那杜夫子眇着眼儿,被他的老仆慢慢扶将出去,未曾再来扰她。
好歹让徐菀音在那杉木地板上放平了身体,好好松了松筋骨,缓了缓疲意,让若兮将她那跪得麻木的两腿好好捶捏了一阵,才得以血脉通畅。
却是疲惫得吃不下饭,被若兮好说歹说,才吃了几口,便躺那处再不动弹。心想才抄完十几遍而已,怕是今日抄到半夜也抄不完。
又想起方才被老夫子说的那一通,说自己所写的字形笔锋,竟是找不出一个字过关的。
越想越是绝望难过,又气自己面子全无,便在那宇文世子过来敲门时,没好气地令他“勿扰”。
宇文贽其实已过来了好几趟。每每见那娇弱小郎君跪于那处,腰肢也抖、腿儿也颤,心下怜惜个不住,却毫无办法。
那杜蘅大人,他是知道的,本是太子太傅,合当去太子的崇文馆教习的,却生生被太子用了些手段,给推到自己的漱玉轩来。自己却是没法将他再推到别处。
午间再去看那徐小郎君时,却见她已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便在那窗口立了一会儿。看她睡相懒散,毫无姿态,却也只觉得可爱之极,怎么也挪不开眼。
徐菀音一直睡到耳朵里隐隐听见若兮轻声喊道“公子,公子,夫子过来了……”,才一骨碌爬起来,复又跪得板板正正,神魂还在梦里,身子却直挺挺地立在那堆字纸之前了。
这杜蘅夫子着实倔强,一直到天色擦黑,下学的时间已至,见那徐伴读仍跪在那处,写个没完没了,也丝毫不松口。
只说道:“这一关若过了,徐伴读方能入老夫的学堂之门,也才够得上当宇文世子的伴读。否则,一切无从谈起。”——
作者有话说:世子爷:夫子是真的瞎,竟让我劝归小徐伴读?![白眼]
第40章 练字
杜老夫子是个狠人!
下学的时候, 他觑着老眼过来检查徐菀音的练字成果。
那小郎君正跪在字纸堆里挥汗如雨。
抄一百遍《荐季直表》,也亏那瞎老头开得了那个口!
若说她一开始那十几二十遍还能一字一字认真写,夫子帮她分析过的字形笔锋, 那处处关节, 她也还记得住, 落笔时甚至能念念有词地, 一边将夫子的话放嘴边, 一边诉诸笔端。
可是写到下午,尤其快到下学点那时,小女郎数了数那堆字纸, 发现自己抄得手都快断了, 竟不过抄了三十几遍。按这速度下去, 今晚怕是离不开这里了,觉也别想睡了。
对那瞎眼夫子的恨意便弥漫开来, 心想这蠢笨任务,于我究竟有何益?不是成心要折磨拿捏我的么!
一有了这般想法,那写字的手,便再也不得安分,竟兴之所至地挥洒起来。
那瞎眼杜夫子下了学,和宇文世子一道过来隔壁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在杜夫子眼里,那一片虚影倒不算突兀。可宇文世子看到的, 却令他倒吸了口凉气,心道“这可惨了!”
桌案上摆放的那些, 显是之前所抄,字迹还算工整有序。
可是满地拉扯的那些纸张,却是写的什么啊?说是笔走龙蛇也可, 是鬼画符也不为过!
等到杜夫子认真取了一沓字纸,贴到眼睛跟前细细看过后,他是看一页、恨一页、扔一页,眼看着怒火就腾得越来越高。
最后,他往那地板上顿着拐杖,几乎是咆哮着训斥道:“徐晚庭!你今日所抄,一、张、也、不、作、数!全部重新抄!每个字都须按老夫的要求,抄满一百遍,明日交了这课业,才能继续上课。否则,老夫教不了你,必得将你囫囵个儿地退回去!”
那拐棍在地板上杵得山响,将缩在外头听墙根儿的若兮,惊吓得头大如斗。心想小姐已经抄了一天,辛苦得快要死过去了,竟一张也不作数,要全部重来!怕是再死一遍,也抄不完了啊!
眼睁睁看着瞎老头儿气呼呼地吹着胡须,被侍仆扶着,踉踉跄跄地出了漱玉轩。忙抢进那满地字纸的惩罚屋,便见本是跪在地上的徐菀音,已经呆若木鸡地瘫倒在地。
宇文世子站立一旁,叹着气,神情悲悯地看着她。
若兮心道,这可倒好,自家公子本是来给世子爷做伴读的,该当伴着他、帮衬着他读书的,却显是颠倒过来了。
便对着宇文贽嗫嚅道:“世子爷,您若不帮公子,公子怕是就没有活路了……”
——
暮色四合时分,镇国公府,如夫人何氏的倚霞院里已点起了琉璃宫灯。
表侄小姐刘清纨立在廊下,瞧着丫鬟们将一张酸枝木小圆桌摆在院中的桂花树下。
和早晨的淡黄衫子不一样,此刻的刘清纨换了身藕荷色绣玉兰的衫裙,发间簪一支银丝缠枝钗,既不失闺秀体统,又透着几分江南女儿的灵秀。
冯太夫人在如夫人何氏的陪伴下,缓步而来。刘清纨忙上前行礼,搀着她二人在铺了软垫的藤椅上坐下。
“听说清丫头要请老身吃夜宵,是专门带过来的姑苏时令点心?”冯太夫人眯着眼笑道,“我就贪这一口新鲜。”
何氏适时地夸赞自家表侄女:“清纨实在有心,这回过来带的几味水八仙,真真是不好保存的。先前我去厨房看了一眼,那鸡头米和菱角、莲藕,竟如刚从塘里捞过来的一般。我是多年没得着吃了,今日跟着太夫人一道享用,光是想想都觉着惬意。”
冯太夫人如何不知那姑侄两位的心思,淡淡笑着,问:“去请过贽儿了么?”
刘清纨正要答话,却见去请世子的小丫鬟匆匆回来,福身道:“世子爷说……今日乃是首日开课,夫子给的课业繁重,今夜怕是要写通宵。只能改日再来给太夫人和如夫人请安了。”
冯太夫人看一眼刘清纨与何氏,叹口气责道:“怎的写那课业,便连走几步过来吃口夜宵,也不能么?”
何氏:“世子爷一向忙碌,先前偶有府中小聚时,也从未请动过他。”口气里满是对表侄女的安慰之意。
那刘清纨却似毫不在意,笑道:“有太夫人和姨母享用,便不枉它们跑这么远,跟着一道过来。”亲手舀了一碗藕粉圆子,奉与冯太夫人,“这鲜藕磨粉捏出的圆子,太夫人且先尝尝……”
又吩咐丫鬟:“把那份薄荷糕装进食盒,送去世子书房。便说……是太夫人特意留的。”
冯太夫人接过青瓷碗,抚抚她手,道:“这招人疼的伶俐丫头。就别让旁人去了,过会子你仔细挑挑,备出个食盒子,亲自给贽儿送过去不好么?”
傍晚的风儿拂过,桂花簌簌落在桌案上、头肩处。刘清纨低眉浅笑,宫灯浅浅的黄光在她睫毛上投下一片细碎的影。
从如夫人的倚霞院到宇文世子所居青梧院,中间要经过一片竹林和临水琴台“泛月舫”。
这些日子来,刘清纨在园中漫步时,已经不知不觉朝那方走过多次了。心下总想着,没准儿便能碰上宇文表哥呢。
因实在找不到什么借口去见他,便寄望于偶遇。然而那宇文世子却似是个从不逛园子的,想要偶遇,却是一次也未成。
刘清纨便留心着听各房的丫头婆子们碎嘴子叙话。一日复一日的,也确是听来些关于那宇文世子的行踪和规律。
好似今日清晨,便是刘清纨身边的王嬷嬷在厨房听说,世子房里的友铭哥儿来要了提前一些时辰的早饭,以及早间洗身的热水。
这才琢磨着备了些晨间点心,一大早巴巴地到青梧院外候着。
却没得到一句好辞色。也并不气馁,又备下了夜宵。
总之是起了个“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心。
却说这刘清纨,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她娘家姑苏刘家属“儒商世家”,近三代虽无显宦,但族中子弟多秀才、举人,一直保持着书香底色。如今,家族中掌管了苏州三大绸庄,为皇室供应云锦,有御赐“世业皇商”之匾额。
这刘清纨是刘家二房嫡女,其母出身杭州盐商沈家,与镇国公府如夫人何氏是表姊妹。
刘清纨自己也争气,通《女则》《列女传》,擅算账理家,更写得一手好字,曾抄《金刚经》被苏州知府赞“有卫夫人遗风”。
先前在苏州时,这清纨小姐一直自视甚高,父亲刘延洲看了几户门第相当的子侄,都被她不言不语地软辞了。
直到来到京城,入了镇国公府,见到宇文世子,她才知,自己那番心意,该当附在如此男儿身上。先前那许多推辞,原来都是为了现下。
竟是一往如前,毫无矜持之意。
今晚的夜宵之邀,宇文表哥可能不应,刘清纨也有预料,只想着那便直上青梧院。
此刻听冯太夫人开口,令自己直接去送,正中下怀,大大方方地备好食盒,领了个小丫头便过去了。
见自己表侄女如此急切,何氏有些许尴尬,偷偷瞅了冯太夫人一眼,小声说了一句:“清纨这丫头,竟这般敢想敢干……”
冯太夫人笑道:“我看如此甚好,”侧头朝何氏望过去,打趣她道,“若你学得她一分,国公爷那韬晦堂的门,早都被你撞开了……什么样的人,那心都是肉长的。就得像清纨那样,拿了好吃好喝的,去撞一撞那心门,才是正经……”
何氏见冯太夫人对清纨那莽撞举止,不嗔反喜,自也是高兴。连忙称是,自伺候太夫人吃点心不提。
刘清纨到得青梧院,喊开了院门,却听那开门的仆从道,世子爷先前回来用过了夜饭,随即便出去了,听友铭哥儿说,应该是去隔壁的栖羽阁,与那伴读徐公子在一处呢。
刘清纨一时彷徨无计,心想自己再如何大方不拘小节,也不合当再去喊开隔壁栖羽阁的院门。
便抬脚走入青梧院,只说自己来给表哥送夜宵食盒,进去放下摆好就走。
她是头回走入青梧院,却见这院子布局甚有匠心,竟将居屋建于一处小山坡一般的高地上。入得院门,便有台阶,一路拾级而上。正走着,却见右侧院墙外,隔壁栖羽阁尽收眼底。
刘清纨想起早间见宇文表哥与那小伴读同乘一马的模样,心中一个踌躇,便停下脚步来,放眼朝那栖羽阁望去。
只见那个小小院落甚是精致。院中廊下,一两个丫头婆子闲闲地歇着,少数几个廊灯亮着,却不显冷清。
她目光迅速便集结到了那处书房。只见窗牖半开处,房内灯光温暖明亮。一个身影,好似正在伏案写字……
那身影那般高大,应该便是宇文表哥……
刘清纨再细看过去,心里却是“咯噔”一声。
那身影,何只是一个?
竟是……两个重叠于一处的身影……
是宇文表哥,正将那小伴读拥在怀里……写字呢?!——
作者有话说:宇文世子:骑马抱抱,写字也可抱抱,还有什么可以抱抱的……[坏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