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馥儿闻言略有诧异, 又见高璃月不似开玩笑,这才明白,大约这位高姑娘并不知顾轻幼在太傅府是何等尊崇, 所以
仍把她当成从前看病的乡下姑娘对待。
林馥儿想得没错。不止高璃月, 其实整个高府上下都没把顾轻幼当回事。就好像当初把顾轻幼请回庄子里看病一样, 他们以为李太傅也只是将她当做寻常医女养在太傅府上。毕竟, 救了李太傅的是顾医士,与顾轻幼也没太大关系。
在从高璃月口中得知顾轻幼住的是太傅府最不起眼的一个偏远院子后, 他们便更认定了这一点。于是,高府之人并不阻拦高璃月与顾轻幼往来, 却也从来没在意过顾轻幼。
自然了, 换做旁府, 大约还会找人打探一二。可高府却是刚刚搬入誉州的, 人生地不熟, 再加上一堆官场的事还没打点完, 又赶上府上二公子即将秋试, 便没顾上这样的小事。
偏巧,高璃月出身常州, 自小好东西都可着自己的弟弟, 因此她也不甚识货,根本看不出顾轻幼的院子和吃穿用度有多贵重。
此刻,顾轻幼也不解释,只淡淡一笑,便看着林馥儿道:“你送来银子正好, 小叔叔今晚大约会回来, 我正想着给他准备些礼物。”
“太傅大人大约瞧不上咱们准备的东西吧。”高璃月浅浅笑着,心道卖点药草包赚来的银子不过仨瓜两枣。
“要是连轻幼准备的礼物都瞧不上, 那旁人也别想了。”林馥儿道。
高璃月不敢与她顶撞,只讪讪笑了笑,便去拉顾轻幼的胳膊。“轻幼,你想准备什么礼物啊?我帮你参谋参谋吧,我前两日刚帮弟弟准备了给翰林院恩师的谢礼,那真是一水的好东西,连汉白玉的镇纸都有呢。不过,也确实不便宜……”
站在廊下的晓夏与素玉听着里头的对话,忍不住聊起来。
“素玉姐姐,那汉白玉镇纸多少钱啊?”晓夏将手里一根干枯的玫瑰花轻轻插进白瓷瓶里,问道。
“上回好奇去看过一次,街面上最贵的汉白玉镇纸大约要一百两银子。”素玉轻轻拿锦帕擦着白瓷瓶的瓶身,柔声答道。
“那不是还没有姑娘妆奁里的那串珍珠手链贵。”晓夏撇撇嘴道。
素玉闻言笑道:“可不是么。一到夏天姑娘就嫌热,什么首饰都不喜欢戴。连衣裳也是最普通的蜀锦纱衣。大约高姑娘是瞧着咱们姑娘打扮寻常,才以为姑娘手里没有什么银子吧。”
“姑娘自然是不张扬的。可高姑娘却总是念叨咱们姑娘当初在庄子上伺候她喝药的事儿,虽说是无心的吧,可怎么听都有些瞧不上咱们姑娘的意思。”晓夏随手将一枝花瓣破裂的干花丢在渣斗里,瘪着嘴道。
“我倒是听罗管事说,当初高大人作常州守备的时候待顾医士颇为照顾。所以这内里的交情,咱们不知道的事多了,可别瞎议论。不过话说回来,当初孙姑姑仗势欺人的时候,咱们姑娘虽不多言语,却也从来不吃亏的。何况还有太傅大人眼明心亮。”素玉虽然也不怎么喜欢这位高姑娘,却还是守着规矩嘱咐道。
外头的动静没传进屋里,因为林馥儿正热热闹闹地让人搬银子进来。高璃月觉得有点夸张,心想最多几十两银子应该不至于这么大阵仗。她哪里能想到,片刻后小厮们抬进来的银子足足有六百两。大约是为了显得多的缘故,林馥儿特意连银票都没让换,一码全是现银。
……这是把那浴堂卖了吗?高璃月暗自惊呼。
林馥儿的余光瞧着高璃月呆在原地,心里暗自笑了笑,随后拉着顾轻幼道:“这个月是开张头一个月,前几天送了好些请帖出去,故而没赚到太多银子,能分给你的只有六百两。下个月吧,怎么着也能八百两打底啊。”
高璃月望着白花花的银子,轻轻吞了下口水。入了誉州后,随着父亲官职的水涨船高,府上各人的月例都涨了。自然还是以弟弟为首,一个月的月例是五十两,不过自己一个月的月例也有足足三十两,她一直觉得不少了。
不曾想做买卖这般赚钱,顾轻幼一个月便能赚得六百两。她忍不住抬眸看了顾轻幼一眼,看来医女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赚钱。
纵然心里有几分羡慕,但高璃月也是自恃见过些世面的,于是很快便镇定下来,出声道:“六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置办一份礼物应该够了。”
“高姑娘有什么好主意吗?”林馥儿笑着回眸问。
“我……”高璃月脑子转了一圈,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六百两的东西,只好讪讪一笑,拿帕子按了按鼻翼的粉道:“我一时还真想不出来,若是不急的话,我可以回府问问我弟弟,让他帮忙参谋一二。我弟弟学问极好又见多识广,今年刚刚考中解元,正准备来年的会试呢。常州的大儒们都说,只要不出意外,凭我弟弟的本事,是能连中三元的。”
“我也听说高府的二公子学问不错。”顾轻幼淡淡插了一句。
林馥儿本想说些什么,但想着顾轻幼的面子,还是撂下了那个念头,扭头看向顾轻幼道:“轻幼,我陪你去选礼物吧,正好路过花容浴堂,你帮我瞧瞧那库房够不够干燥,药草包在里面能搁多久。”
顾轻幼颔首答应。林馥儿则一眼瞧见了高璃月眼里的期待。按说其实多带一个人也不难,可林馥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对这位瘦瘦高高的姑娘就是喜欢不起来,因此便只装作看不见。
高璃月也颇有自知之明,虽然心里很想与这位王府千金做朋友,但也知道不可失之急切,因此便自己给自己铺了台阶道:“娘亲说让我早些回去给弟弟做些点心吃,你们出去挑礼物我就不陪着了。”
“也好,等高姑娘改天有空,咱们再一道去花容浴堂坐坐。”林馥儿笑着送了送。
高璃月点点头,冲着林馥儿施了全礼,又对顾轻幼施了平礼,这才施然出了门。
林馥儿望着她的背影蹙蹙眉,回头正要说话,便见顾轻幼细长的手指推过来一碟荔枝道:“璃月带过来的,吃着还不错。”
“瞧着有点不新鲜了。”林馥儿摇摇头,拉着顾轻幼的胳膊央道:“我那马车上有更好吃的美人面荔枝,轻幼,你陪我坐一辆马车好不好,有事要跟你说呢。”
“行啊。”顾轻幼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从太傅府去往花容浴堂的路不算太近,足以让林馥儿把近来的事慢慢说清楚。口中咬着新鲜的荔枝果肉,甜甜的汁水顺着喉咙落胃,林馥儿的愁容随之淡了许多。她将红色果皮随手扔在渣斗里,又用湿锦帕拭了手,才轻声道:“其实去渭北也没什么,我只是不放心母亲。这两日我瞧着她白头发都不知长了多少根,嘴角也起了燎泡。”
有些发闷地叹了一口气,又见身边的顾轻幼没有动静,林馥儿忍不住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嗔道:“你怎么不说话?”
顾轻幼咬了一口白嫩的果肉,眼神从水晶轿帘上收回来,悠悠问道:“小叔叔知道你要和亲的事吗?”
林馥儿先是痴惘地摇了摇头,很快却又想起什么,啊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父亲似乎念叨过一句,说是太傅大人大约还不知晓此事,他准备求一求太傅大人,让太傅大人帮忙想个主意呢。”
听见这话,顾轻幼唇畔泛起清浅的笑意,将手边剩下的荔枝肉轻轻塞入口中,待慢慢咀嚼尽了,才垂眸淡道:“那你放心便是,小叔叔不会答应和亲一事的。”
不等林馥儿多问,顾轻幼又轻声补了一句。“他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林馥儿的眉毛似如八字,粉嫩的唇珠略略上拱,摇着头道:“太傅大人日理万机,才不会在乎这点小事呢。”
“他会在意的。”透过水晶珠帘,顾轻幼能隐约瞧见轿子外的风景。此刻恰好路过官媒坊,正是上回小叔叔带自己看二楼酒馆的位置。不知怎的,那酒馆二楼的假山此刻早已被移走,仿佛只如昙花一现。
她微微发呆间,不自觉地将刚才心中所想的念头轻轻说出来。“如果需要做无谓的牺牲来收复渭北,那于小叔叔而言,便是他的败笔。”
林馥儿很少看见顾轻幼这样认真的模样,一时不免呆住。然而顾轻幼很快又恢复了往日轻盈的笑意。“晚上小叔叔就回来了,我一定把事情给你问明白,你放心吧。”
虽然林馥儿心里并不觉得太傅大人回到誉州能改变什么,但出于信赖,她还是点了点头。
二人先到了花容浴堂,顾轻幼帮忙重新称量了一下药草包的分量之后,恰好赶上了顾客盈门的时候。林馥儿一时被缠住了身,顾轻幼索性让她先忙,自己则重新换了马车慢慢往誉州城最大的珍宝坊去。
珍宝坊虽然很大,但能上三楼的客人却不多。顾轻幼与晓夏一道进门的时候,也只瞧见了一位妇人在挑拣物件。
许是因为才过午膳时分,三楼的丫鬟只有两个,而这两个都在围着那位穿着云霞外衫的夫人,显然是拿她当成了贵宾。顾轻幼才上楼的时候,两位丫鬟倒是都抬眸打量了她一眼,不过许是因为她穿得太过素淡,所以二人谁都没过来招揽她。
“我去叫她们过来一个人吧。”晓夏的眉毛拧成倒八字道。
“不用,咱们自己看看就行了。”顾轻幼浑然不在意,一双琥珀色双眸淡然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这里的多宝阁是用琉璃打造而成,因此显得整间楼室都光华闪动。更别提里面还摆放着各色珍宝。
“这样摆着倒是好看,要是不小心撞碎了可怎么好。”晓夏一边咂舌,一边十分注意自己的脚步,甚至还帮顾轻幼拽了拽裙裾,唯恐不小心勾在了哪里。
顾轻幼微微一笑,眼眸忽然停留在一处,随即展颜道:“这个看着不错。”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晓夏只见到一张清透温润的凉席。这凉席是用金缕线串着数百块大小均匀的玉石组成,每一块玉石都水润透亮,那金线更是掺了雀羽,因此多了不少细腻之感。
“这玉石瞧着像是暖玉。”顾轻幼随手轻轻摸了一下,果然触手先凉后温,又有像触碰油脂一样的感觉。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喜。
但很快,不远处卖东西的小丫鬟哎哎哎喊道:“这位姑娘别上手摸呀,摸坏了你们可赔不起。”
“那位夫人不是也在摸吗?你这又没说不可以摸?再说了,不摸一摸我怎么知道东西好不好?”晓夏忍不住争辩道。
细长脸的小丫鬟微微一笑,眼里闪过一丝不屑道:“这位夫人是铁定要买的,自然摸一摸不妨事。可像你们这样光看不买的,我一天见得多了,要是谁都来摸一摸,可不是要给我们这的物件都摸坏了。”
旁边另一位身材玲珑的小丫鬟虽未说话,却用同样得意的目光看向顾轻幼主仆二人,还还时不时上下打量二人一番。她见顾轻幼只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素罗衣裙,发髻间也坠着最普通的粉宝石桃花簪,并更不往心里去了。
可惜,她只要再多走几步就能看清,顾轻幼发髻间的粉宝石桃花簪用的是整颗的大宝石雕成,并非以往贵女们所用的碎宝石拼在一处。而那衣裙的料子更稀奇,看着像是普通锦缎,实际上却透气而不沾身,走在阳光下又有光泽流动,如碧波荡漾,十分稀罕。
“她说得也有道理。”顾轻幼浅浅一笑,注意力却始终放在眼前的玉席上。
“长得倒是挺好看的。”身材玲珑的小丫鬟看着顾轻幼低低对同伴说了一句。那位细长脸的丫鬟飞快地扫了顾轻幼的脸颊一眼,便转过头来看着那位妇人道:“年轻姑娘都生得不错,可论起气质来,终究差一些。夫人您就不同了,瞧您的做派,一瞧就是当家主母,只怕每日光是过手的银子就得千八百两。”
身材凹凸的小丫鬟闻言赶紧往前凑了一凑,甜声道:“就是啊夫人,您看的这手串是青金石的,颜色庄重又贵气,最适合您送给自家大人用了。最要紧的是价钱合适,也就二百多两银子。不是我夸口,您把这手串拿回府里送给您家大人,他一定喜欢极了。”
李氏原本对这手串是十分心动的,可方才恰好看了一眼顾轻幼摸过的那套玉席。她又觉得那玉席更实用一些,丈夫或许会更喜欢。想到这,她将那青金石手串撂回盒子里,抬眸问道:“你们再给我讲讲那位姑娘看中的玉席吧。”
“成啊。”两位小丫鬟喜孜孜将盒子重新放回琉璃多宝阁上,赶紧引着李氏往前头去。而这一走不要紧,李氏忽然认出来,前头那位买玉席的不是旁人,正是害得自己被丈夫骂了一通的顾轻幼。
她心里顿时一阵火起。想自己不过是在公主的宴席上给了这位顾姑娘几句排揎,没想到回府自家那位做仓场侍郎的丈夫就发了威,说什么太傅大人因为这事有意为难他。彼时自己是被吓糊涂了,过后再想想却觉得绝非那么回事,人家太傅大人是什么人物,会在意一个小小的乡下丫头?
分明是丈夫恰好在官场上做事不顺,才把火气都撒在了自己的头上。自然了,丈夫在外头一心为了柏府打拼,自己不能埋怨丈夫,甚至还要更加包容他。但对于顾轻幼,李氏却越想越生气,她算是什么东西,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
想到这,她摸了摸胸前的金银扣,笑着往前走了几步道:“青金石的手串固然好,但我刚才就瞧见这张玉席了。”
言外之意是,这玉席是她先看上的。
晓夏还没等开口,那两个小丫鬟已经围过来,一个佯装无意地将顾轻幼挡在身后,另一个笑盈盈道:“夫人的眼光可真好,这玉席算是我们珍宝坊的镇铺之宝了。您瞧着玉石,颗颗白润,都是咱们巧匠一点点打磨而成,睡上去起初是凉的,但很快便成了温的,因此既不伤身,又适合炎炎夏日。”
李氏一边缓缓答应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扫过顾轻幼的脸颊。但见她的目光仍然眷眷停留在这张玉席上,心里便涌起一阵暗爽。因为丈夫的嘱咐,自己虽然不敢直接跟顾轻幼过不去,但能得到这样横刀夺爱的机会,已经足够泄愤了。何况瞧着这位顾姑娘的神情,好像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她心头暗笑,故意上手摸了摸那玉席道:“我能摸摸这玉质吗?”
细长脸的小丫鬟大方一笑,唇边一颗痣轻动:“当然能啦,您这样的身价,自然跟那种特意来见世面的小姑娘不一样。您啊,想怎么摸怎么摸,只要不抱走,我们都欢迎。”
这样的态度让李氏更加满意,她一边拿手轻轻摩挲着玉石,一边咯咯笑道:“就属你们两个会说话。”
晓夏在旁边气得面红耳赤,要不是唯恐撞到那琉璃多宝阁,几乎都要冲过去了。顾轻幼却依然不急不躁地站在一旁,轻轻扯动晓夏的衣袖道:“走吧,谁都能看上的东西,小叔叔反而未必喜欢了。”
因为声音不大,所以李氏并未听见,只以为是她服了软,一时只觉得胸间一口恶气出了大半,忍不住更加志得意满,昂首冲着顾轻幼道:“这位姑娘,若是你也看中了这玉席,那不如我忍痛割爱,让给你吧。”
说话的时候,李氏打量了一下顾轻幼的鞋子。作为仓场侍郎夫人,她曾经能得到赵浅羽的青眼,理由之一便是她算是会审时度势的。而她也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看人之道,她往往比较注重看旁人的鞋子。
一则看是否干净,往往能看出下人是否精心。二则看鞋子是否华贵,往往能看出一个人真正的财力来。毕竟,有的人会故意买些华贵的衣衫来充门面,但却不会斥重金去买不怎么被别人注意到的一双鞋子。
李氏从顾轻幼脚上看见的是最普通的鞋子,上头的海棠花绣片虽然精致,但瞧着也不甚贵重。
可她并不知道,这双鞋是因为方才要进入储存药草包的库房而在一家铺子里随便买的新鞋子。顾轻幼真正的鞋子此刻放在马车上,那是一双金银线嵌东珠的锦鞋。
嘲讽的笑意在李氏嘴角间流淌。果然自己猜得没错,这位顾姑娘在太傅府的地位不过尔尔,要不然以太傅大人的财力,又怎么会让她穿如此寻常的鞋子。
珍宝坊的小丫鬟捂着嘴乐了一会,轻声嗔怪道:“夫人怪会笑话人的,这位姑娘摆明了是过来给咱们铺子添个人气儿的,跟您可比不了。您啊,就别让了,这玉席的主人非您莫属,不,是非您家大人莫属。您家大人真是有福气,有这样好的贤妻心疼着。”
“他是过四十生辰,要不然我也不买这样贵重的东西。”李氏虽然话语谦虚,但眉眼里还是有些得意的。说完这话,她终于想起问一问这玉席的价钱来。“对了,这玉席要多少银子?”
“这玉席比那青金石手串贵一些,不过贵有贵的道理。您再摸摸这玉石,是不是冰凉之后,又觉得有微微的暖意。还有这金线也值得说道,可不是寻常的金线,而是十八股金,光是拆下来卖,就能卖不少银子呢。”细长脸的小丫鬟飞沫介绍着。
李氏闻言心里不由得一咯噔,这样的话术她听得多了,只怕眼前的这物件,可比自己想得贵多了。想到这,她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不过,瞧着顾轻幼还站在左右没离开,她暗自咬了咬牙,最多不过把怀里的五百两银子都搭进去,暂时先不给府里的其他人裁制新衣了,好歹把这口恶气出到底。
“到底多少银子?”李氏站稳了脚跟问。
第52章
身材妩媚些的小丫鬟的眼风有意无意地刮过不远处的顾轻幼, 故意放大了声音道:“这玉席啊,真不是谁都买得起的呢。您啊,得准备一千五百两银子才行。”
一千五百两?李氏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进门也瞧了三四样物件了, 每样最多二三百两银子, 谁能想到这玉席竟然要一千五百两。
她摸了摸胸口, 那里正静静躺着五百两银子, 里头有三百两是自己压箱底的钱,是准备给丈夫准备生辰礼用的。剩下的二百两是给府里众人裁制入秋新衣用的。可这两笔加在一起, 还不够买这玉席的一半呢。
她忍不住有些懊悔,心想自己不该跟顾轻幼在买东西这事上较劲的。不过, 她转念想了想, 觉得这事也不算太丢人。毕竟, 自己买不起, 这位顾姑娘更买不起。
想到这, 她索性坦率承认道:“确实是有些贵了。”
“哎呀, 您大家大业的, 怎么可能缺这点银子……”小丫鬟还要继续哄劝,李氏已经摆着手苦笑道:“你们的镇铺之宝还是好好留在铺子里吧。那手串, 那手串给我包着就行了。”
原本以为能赚十五两银子, 不想一下子变成了三两银子,两个小丫鬟的脸色一下子绿了,连带着卖东西的热情都消减不少。李氏也知道她们心里不舒服,可自己到底是来买东西的,不是来看人脸色的, 于是她脸色一冷道:“这会旁人也都用过膳了, 你们不如去伺候那位姑娘吧,这边换个别人伺候我就行了。”
二人心里再失落, 也不可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于是赶紧赔笑道:“夫人哪里的话,您买什么我们都是一样招待的。看来这玉席的确还得留在铺子里一段日子,没准将来您有机会过来再拿呢。”
李氏的脸色这才缓和不少,瞧着顾轻幼依然在四处打量着找寻什么,她嗤笑一声道:“你们两个招待我,也算有福气的。若是换上旁的主顾,费神不说,还什么都不买。”
“可不是么。”二人也看出来这位夫人没瞧上那位小姑娘,便也跟着毫无顾忌的附和着。
“我们最怕那种看了半天什么都不买的主顾了。”“人家倒是也想买,只是没银子罢了。”
“没银子就别充大头,来三楼做什么,一楼自然有便宜东西。”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说着话一边帮李氏把青金石手串放在盒子中精心包好。而等到二人一左一右送李氏下楼的时候,正好看见晓夏指着那玉席朗声道:“对,就是这,好好擦擦,刚才被人摸了好几下呢。”
而站在晓夏身边正在用软绸擦玉席呢,正是一位才入铺子不久的小丫鬟。她穿着有些不合体的衣裳,颇有些畏首畏尾。
细长脸丫鬟见状忍不住嗔怪道:“让你擦你就擦啊,擦坏了你能赔得起吗?怎么什么人的话都听啊。”
那丫鬟虽然有些胆怯,却很是坚定道:“可是这位主顾买下了这玉席啊,是人家吩咐擦的。”
“这玉席要一千五百两,你不是当成十五两卖了吧?”身材窈窕的丫鬟嗤笑道。
“没,没有的。”小丫鬟连连摆手道:“就是一千五百两,这位姑娘连银子都付好了。”
她口中的主顾正是坐在窗前温吞抿着茶水的顾轻幼。此刻她露着侧脸,在碎发的修饰下愈发显得轮廓完美。而借着明媚的光线,众人才看清顾轻幼头上的整颗粉宝石光泽剔透,一身衣料更是光华涌动,如浪如云。
两位小丫鬟又惊又悔,暗骂自己没长一双能识别主顾的好眼睛。而李氏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亏自己刚才还在人家面前托大装有钱,不曾想最后反被人家把这玉席拿下了。
李氏咬了咬牙,手上死死攥着那青金石的手串,颇有些不甘心道:“那位姑娘是付了全部的银子吗?还是,还是一会回府拿钱?”
“自然是将一千五百两都付好了。”擦玉席的小丫鬟毫不犹豫道:“我还劝那位姑娘再考虑一下,可人家拿出一叠银票,我都不好说什么了。”
说话间小丫鬟有些害羞也有些激动,她进铺子也有三四个月了,还是头一回卖出这么值钱的物件。旁边的两个丫鬟见状有些愤恨,但更多的却是嫉妒。
而李氏心里就更不舒坦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位顾姑娘竟然出手就是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千五百两啊,这可不是小数目,自己花三百两银子尚且肉疼呢。
眼睁睁看着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包裹那玉席,李氏只觉得自己的一张脸像是被人踩在了地上狠狠碾压似的。自己方才何等姿态,何等耀武耀威,口口声声说要买下这玉席。而人家呢,真正有钱,却并没有像自己那般张扬,反而一声不吭地付了银子。
这倒比当场跟自己争辩,直接付银子更打脸了。她羞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顾轻幼浑然没把这一切放在眼里,只是淡淡瞧着小丫鬟用金箔纸包裹好了玉席,又精心地放在铺了鹅羽的细长盒子里。
早了解顾轻幼的性子,因此见她不生气,晓夏也不觉得稀奇。只是她终究没忍住看了那位想买玉席却买不起的夫人,抿嘴一笑。
这样的笑意在李氏眼中,比最挖苦人的一句话更刺痛自己。她苦笑着,心里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或许丈夫的话从未说错过。这位顾姑娘,的确是很受太傅大人看中的人。她不敢再倨傲,一直等到顾轻幼起身离开才随着她一道离去。
而在门前,她瞧见的是一辆三驷乌金琉璃顶的马车。光是那马车上头的珠帘,只怕就比自己府上最贵重的那一张还要贵百倍。她唇畔一阵苦笑,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把人得罪狠了。
这样的小插曲在顾轻幼眼里很是不值一提。眼瞧着就到小叔叔回府的时辰了,她吩咐晓夏把礼物提前放在膳厅,自己则钻进了厨房。不用想也知道,小叔叔一路奔波,肯定餐餐都是随意用的,所以她特意吩咐陆厨娘备些小叔叔爱吃的食材,自己亲自下厨。
因为陆厨娘已经做了四道菜,所以顾轻幼只需要再多准备两道便是了。她选择做一道糯米参鸡汤,还有一道陈皮牛肉。
糯米是提前泡了一夜的,此刻与红枣板栗一道被填在童子鸡的腹中,取其香甜软糯。之后与切好的沙参片一道炖煮,不出一个时辰,香气便传遍了整个厨房。陆厨
娘随手拿起一根喜好的青瓜塞在晓夏口中,嗔怪道:“平日里我做饭,就不见你吞口水!”
晓夏哎呀一声将青瓜塞给自家娘亲道:“您做饭哪有这么香。好姑娘,您赏我一粒红枣也行啊,别叫我这么馋着了。”
顾轻幼笑着将那鸡汤舀出来一碗递过去道:“童子鸡是整个的,撕了哪块都不好看。你要是想吃,明天我再给你做。”
“你有多大脸,让姑娘给你做饭。”陆厨娘嘴上嗔怪着,眼里却尽是宠溺。她笑着接过那碗鸡汤,将两柄勺子塞给自家女儿,柔声道:“去跟素玉一道分了去。”
府门口,晚淮听完将士们的一叠话,走到李绵澈跟前道:“大人,这么多的宴席您总要去一处的,多少将军都等着您的消息呢。再说文官那也有七八位大人亲自请您,说是有不少事需要您帮忙。”
“都不去。”李绵澈一袭银丝绣云海锦衣,风姿朗然如天神,摆摆手道。
“左右您晚上也无事,昨儿咱们歇得也尚算不错……”晚淮还想再劝,李绵澈已经将金裹马鞭塞在他手上,淡淡问道:“想吃府里的饭了。”
他的语气缓慢而沉柔,似乎充满了什么情绪。可惜晚淮永远也看不穿那双凤眸。
匆忙换了一套青色华服,李绵澈便往膳厅而去。一进门,便瞧见一位裙裾绣着石榴花的少女正站在桌案前摆弄碗碟。半月不见,似乎她的腰身愈发柔软纤细,左右走动间,衣袖飘动如落日霞光,而她的面庞亦是灿如春波,又如即将绽放的一朵花,隐见妩媚。
“今日吃什么?”他随口轻声问。
“小叔叔!”顾轻幼不无惊喜地抬头看来,如中秋之月展颜。随后,她轻俏又自然笑道:“你猜猜。”
晚淮站在身后,忍不住脑补当朝大臣跟李绵澈说这句你猜猜的后果。那大约,大约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可此刻,太傅大人神色微动,轻声道:“似乎有鸡汤,还有陈皮的香气。”
“小叔叔厉害。”顾轻幼毫不吝啬夸赞的语言,喏了一声道:“有你爱吃的陈皮牛肉。”
陈皮牛肉,是当初在须弥山的时候顾轻幼做得第一道菜。先是陈皮浸泡,沥干,留其水。之后取陈皮葱姜辣椒清炒,再加入冰糖陈皮水草果桂皮煮沸,只留汤汁,不留香料。最后将牛肉放入汤汁中翻炒,佐以芝麻和橙皮。最后便是一道麻辣清香,又回味微甜的酥软牛肉。
怪不得大人不肯赴那些干巴巴的宴席,晚淮难以忍受地咽了咽口水。
李绵澈的吃相很好看。即便是咬着牛肉,也丝毫不丢气度,反而能压得整个膳厅的气场十分低沉。可有顾轻幼在,低沉的气场不出片刻便会被打断。
“小叔叔,我学会做风筝了。可惜这两日天热,又没有风,要不然放起来一定很好看。”顾轻幼一边咬着枸杞芽,一边道。
“等秋天有风了,我陪你一道去放。”陆厨娘进来上点心,听见这样温润的音色,忍不住在心里嗔怪晚淮。这孩子刚还跟自己说太傅大人在大骊杀了一百余众的乱党,净是胡说八道。
“对了小叔叔,我给你准备礼物了。”瞧着菜吃得差不多,顾轻幼从盒子里摸出了一张玉席,微微昂首递给李绵澈道:“这是我用自己赚来的银子买的,可不是小叔叔的银子。”
“你小叔叔的银子就是你赚来的。”李绵澈轻笑着,双手在锦帕上拭过,才慢悠悠接过去。
“玉席?”他的凤眸微敛,瞧不出喜欢,却也看不出讨厌,只是拿手轻轻摩挲了那白玉,之后才不以为意问道:“你亲自挑的?”
“是啊。”顾轻幼双手托腮,定定看向李绵澈,启唇轻轻问道:“小叔叔,你喜欢吗?”
膳厅在新年时分挂上的红漆长灯一直没摘下,因此映得李绵澈的耳后微微发红。
眼前的少女一双眼眸似点墨,又映着光,隐隐如含情秋水。同样的长灯映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脸颊染成桃李初熟时的嫩红。
李绵澈颇有些不舒坦地转动着美玉扳指,别过脸道:“这参汤有些烫。”
烫得他的声音也有些嘶哑。
“有吗?”顾轻幼被说得收回了微微向前的腰肢,拿起自己碗里的参汤抿了一口,果然嘴唇微微发热。
“是有点。”顾轻幼笑了笑,正要再说什么,便见李绵澈起身打开旁边案上的一个银霞小箱道:“里面是大骊的一些小玩意。”
“给我吗?”
“嗯。”
“不是说大骊屯兵攻誉,如今连井市都关了吗?”顾轻幼轻声问着,但等不及答案,她已经雀跃着选了一样举起来道:“小叔叔,这是什么?”
“王爷怎么还没回来?”睢王妃坐在圈椅里,随手取了一块奶酥软点咬了半口便又搁回五彩春草纹白瓷骨碟上,恹恹道:“今儿点心做得也不好,太油腻了些。”
近身伺候的姑姑自然知道她心情不虞,赶紧捡了些高兴的事道:“王妃还嫌油腻呢,这样金贵的点心若是让此刻的沐姨娘看了,只怕要吃得狼吞虎咽的。”
“她是活该。”睢王妃将压裙的小南珠流苏正了正,含恨道:“若不是林桂儿多嘴,这和亲之事怎么会轮到馥儿。要不是青鸢姑娘特意派人送信,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便是我从小看大的女儿。”
“人都说三岁看老,从前副尉夫人还小的时候便佯装乖巧,每每从您这哄骗金银首饰。如今大了,又没有拘束,自然是原形毕露了。幸而那副尉府的老夫人也不糊涂,虽说未将副尉夫人禁足,但却派了几位姑子时刻守着,唯恐再做出糊涂事来。被婆母这般的下了颜面,副尉夫人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听说如今连下头的奴婢都有些不服管。”
“她不是还要替寂照寺修缮斋房吗?”睢王妃不屑道。
“哪里还能拿出银子来。”老姑姑摸了摸发髻间的烧蓝花钿道:“老夫人怪她行事不庄重,早就派人将银子看得死死的了。自然了,人家可不碍着她吃喝穿戴,只是一样,这银子不能花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去。如此,咱们这位副尉夫人再心疼亲娘,却也不敢拿嫁妆去贴补受苦的娘亲了。”
“这还不算呢。”老姑姑凑得近了一些,轻声道:“副尉夫人一心扑在银子上,听说对副尉大人的饮食起居并不在意。这样的夫人,怎能笼络住丈夫的心?”
“你的意思是?”睢王妃忍不住蹙蹙眉。
老姑姑摆摆手道:“有咱们王府的面子呢,副尉大人自然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何况人家家风不差。只是到底夫妻感情是淡的,往后只怕也热乎不起来了。”
“因小失大。”睢王妃摇摇头,心里的怨恨消解了一些,可眉头的愁绪却难以消除。如此好不容易盼到了睢王回来,睢王妃赶紧上前问道:“怎么样?如何?见到陛下了?”
睢王大步走进堂内坐下,蹙着一双浓眉道:“太后娘娘病重,陛下忙着伺疾,连朝臣都不见了。”
“那可如何是好?”睢王妃目光哀戚,在王爷脸上停留片刻,忽又惊异道:“坏了,太后娘娘病重,怕是更舍不得公主了。如此,只怕馥儿和亲之事是板上钉钉了。”
这话说得睢王也猛地一抬眉,咯噔一声将手中茶盏撂在桌案上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怎么不会。太后娘娘只有长公主一个女儿,换做是谁,谁都舍不得。就好似你我舍不得馥儿一般,太后娘娘如今病重,又怎么能舍得亲女儿嫁到渭北去。我早就说,这件事或许不是公主自作主张,压根就有太后娘娘在背后撑腰呢。”
“你先别急。”睢王一双大手在袖口握成拳,关节鲜明凸起,心里又是焦躁又是无奈,终究也只劝了这一句,之后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可怜我的馥儿……”睢王妃的手指紧紧捏住帕子,青色的筋脉显露无疑。“好好的一个孩子,却被林桂儿这娘两害得这样惨。”
“那贱人母女可去了寂照寺?”提起林桂儿和沐姨娘,睢王亦是恨得牙痒。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怎好去下人家副尉府的面子。纵然官职小些,可谁知前途如何了?我也只能让沐姨娘过去吃吃斋念念佛罢了。终究是奈何不了你这位长女的。”睢王妃不无埋怨道。
“虽然大誉皇亲王爷都不得干政,我这王爷的身份算是半个花架子,可这也不代表,我就能忍了这孽障!”睢王倏地起身,卷起的水袖将桌
案上的杯杯盏盏全都刮在地上。
“桂儿是出嫁女,她的名声不要紧。可若真有什么,人们自会联想到咱们馥儿身上。若真嫁到渭北也罢了,若未嫁过去……”睢王妃略一沉吟。
睢王目光一闪,看着睢王妃明显憔悴下来的脸庞,怔怔道:“这孽障不会也能想到这一点吧。”
不消睢王妃回答,他自己也能想到答案。半晌,睢王亦是苦笑叹道:“当初娶沐姨娘进府的时候,母亲尚在。她曾与我说沐姨娘眼神有精光,只怕没看上去那般纯善。”
“可你一意孤行。”睢王妃硬着声音道。
“是啊,是我一意孤行,想着她一位贫户女,若是我不娶她入府,只怕往后注定命运多舛。为此,我委屈了你……”睢王心疼地替睢王妃抹了抹眼泪,继续道:“如今瞧她教出来的女儿,便知道母亲当年的话没错。”
想到这,睢王狠了狠心道:“这回的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必让她出寂照寺了,就让她在那养老吧。你若得闲,每月送些吃喝穿戴便是了。唯有她在寂照寺,桂儿那孽障才算有个顾忌。否则,只怕还要再生事端。”
睢王妃点头答应,心里终于觉得有了些安慰。
二人的话还没说完,外头便传来了小厮的声音。睢王本有些不耐,可听完却紧张地站了起来。
“太傅大人想见王爷?”睢王妃怔住。
每回进太傅府,睢王都有些战战兢兢的。而这一回,他心里还多了几分不舒坦。十有八九,这太傅大人是替皇帝来做说客的,或许还会恩威并施,要自己答应馥儿去和亲一事。
比八尺还长的影子缓慢地扫过青石砖地,乌黑发沉的袍角恋恋不肯前行。直到晚淮抱剑在不远处催了一句,睢王才身子一抖,慌忙加快了脚步。
进门,便瞧见了眉目英挺的李太傅。想是长途奔波的缘故,他的眉宇间似有些倦怠。可即便身上染着几分风尘之气,也浑然改不了他如日神东君一般的朗然耀目。睢王心下不免一叹,这般威势,自己又怎敢说一个不字呢。
他此刻几乎已心如死灰。看来馥儿和亲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了。
“坐吧。”李绵澈撂下手里的折子,温言道。
睢王纵然心里畏惧,却也不无埋怨。此刻抚了抚鬓角几分生硬的胡茬,叹气道:“太傅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李绵澈淡淡觑他一眼,很快让睢王目光一虚,随即别过脸道:“大人,我膝下无子,最心疼的也只有馥儿一个了。”
李绵澈默然没有回应,让人浑然猜不出是暴雨即将骤降还是一切平静如常。但很快,他望着桌案上的白玉雀头镇纸温和道:“自然是谁都有在意的人。”
第53章
一抹几乎难以捕捉的温柔在太傅大人眼中闪过, 睢王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然而不等他继续揣摩,太傅大人的声音又在书房内响起。
“睢王若是得空,可以去找孟将军。”李绵澈声音淡淡。
“孟将军?”睢王一脸不解。
“不错。”李绵澈微微颔首, 又随手拿起一本奏折, 温和道:“孟将军年迈, 无力率领手下一众兵士。然那些兵士又至诚, 只认旧主。故而皇帝有意要让孟公子为副将,代替孟将军做好出战之准备, 以防万一。”
“可这件事与馥儿有什么关……”睢王的话说到一半,却利落地住了口。自然是有关系的, 自然是有关系的。他的眼神中闪烁出一阵顿悟的狂喜。
但旋即, 他又有几分不确定道:“可是陛下那……”
“陛下在意的是事情能否得到解决。至于是谁解决, 如何解决, 都不要紧。”李绵澈的目光中尽是洞彻世居的了然, 随即他笑笑反问道:“不是吗?”
睢王闻言心里又是敬畏又是叹服, 果然这世上之事, 只有李太傅不想做的,却没有他做不到的。
“可与您而言, 这也是舍近求远的法子。”睢王的心底虽然对李绵澈充满了感激, 却也有几分不确信。
“那倒未必是舍近求远。”李绵澈悠然一笑,深邃的墨眸中尽是难以辨识的情绪。
睢王心中莫名一抖,随即涌起一道直觉。自己怎么觉得,这一切的事情似乎都在太傅大人的意料之内呢?
他暗自摇头不敢相信,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机关算尽之人。顶多, 顶多也只是太傅大人有机变之能罢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不会占据睢王太久, 很快他便从自己的想法出抽离出来,再三感谢了李绵澈, 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一般离开了书房。
门前,恰好遇上从外头走进来的晚淮大人。睢王本只是点头就走,但终究还是没有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忍不住扯过晚淮的袖子道:“晚大人,我与太傅大人素无相交,太傅大人又贵人事忙,怎么好端端的想到要帮小王了呢?”
晚淮神色恭谨却又淡然,略一拱手笑道:“太傅大人心意多变,微臣哪里能揣摩明白。前日路上大人听说此事时,似乎还未下决断。昨儿回了府,就吩咐微臣今日请您入府一叙了。”
“那大人昨日见过什么人?”睢王刨根问底。
晚淮摇摇头。“这两日大人累坏了,哪里还有功夫见什么人。昨儿回了府,跟轻幼姑娘说了一会话,便早早安歇了。”
顾轻幼?睢王一怔,猛然想起当初太傅大人与自己一道买油炸糕的场景。莫不是,莫不是这位姑娘替馥儿说好话了?
他越想越觉得如此,毕竟馥儿时常与这位顾姑娘来往。只是,只是自己如何也没想到,这位顾姑娘竟然能左右太傅大人的心思。
回府的路上,他暗自庆幸自己当初对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一定在任何地方都要护着这位顾姑娘。更庆幸馥儿是个有福气的,与这位顾姑娘成了好友。
纵然被众人冷落,赵浅羽心底却也是有期待的。毕竟时光是消弭所有不快的良药。只要自己不必去渭北遭罪,在誉州再好好经营一番,那总有能改换名声的机会。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赵浅羽重整旗鼓,不仅开始着手给孤独园捐银子捐物,更暗自笼络了一些文官家眷,以期让她们帮忙说自己一下好话。自然是碰壁的时候多些,不过还是有人肯卖她几分面子的。
只是对于李绵澈,她终究是无计可施的。这个男人就好像一块冰,一块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的冰。她颇有些绝望,但每每午夜梦回,眼前却又都是李绵澈的身影。
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赵浅羽永远记得当初面对追兵,李绵澈如天神一般护在自己与弟弟身前的模样。刀锋之间,他一袭白袍,脸庞清冷如月,眉眼决绝。从那以后,自己便再未见过比他更有风姿的男子。
青鸢进门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赵浅羽穿着华贵的橘红锦衣歪在美人榻上的场景。公主不是不美的,哪怕近来容色有些憔悴,可那多年养成的高华气度却是谁都比不了的。美人榻边上是一对铜鹤,仙颈修长,姿态优雅。然公主在铜鹤之旁,却比铜鹤更多几分美好。
只可惜,她眼神
中难掩黯然,显得少了些灵气。
瞧见青鸢进门,赵浅羽将身上搭着的轻绸懒懒推到一边,无奈问道:“公主府的画师全都撵走了?”
“是,给了一笔银子,全都送回原籍了。”
赵浅羽点点头,染着蜜色的唇瓣动了动,无奈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我当初不是错了念头,非要誊画那无用的驿道工事图,或许如今与绵澈的关系也不至于这样。唉,孟夫人说得对,我的确从不了解绵澈想要什么。”
青鸢掀开悬在仙鹤口中的莲花香炉盖子,舀了一勺香粉在里面,声音有些发沉道:“方才睢王府过来送了帖子,说是请您去赴馥儿姑娘的定亲之宴。大约知道您是在禁足,听说睢王妃特意从太后娘娘那请了旨,允您出门的。”
“定亲宴?”赵浅羽喜得神采飞扬,皓齿微露道:“这么说,林馥儿与渭北侯的事是定下了?我不用去渭北了!?”
微微颤抖的声音尽显她的喜悦,红唇也上挑出最大的弧度来。“我就说嘛,母后最心疼我了,怎么舍得让我去受那样的委屈。虽说林馥儿是替我去的,可她也不是善茬,从前顶撞过我多少次,我都念在她还年幼的份上饶过了。如今她能有这样赎罪的机会,也算是她的功德了。”
青鸢心里对林馥儿本就十分怜惜,听见公主的这话更是觉得不是滋味儿。但赵浅羽明显高兴大过愧疚,竟是扯着青鸢要她找最鲜亮精致的衣裳出来。
若是从前,青鸢大约还会劝一劝。可如今她也懒怠一回又一回地受赵浅羽的白眼,索性点点头应声便去了。
次日,赵浅羽择了一件大红织金云霞长裙,外头更添了熠熠闪光的一道霞帔。高高的发髻上插着十对对插彩云金簪,耳畔坠着宝石流苏长环。
这样的一身,定是能艳压未来新娘子的风头的。青鸢愈发觉得不妥,却听赵浅羽对镜自照间幽幽道:“万一绵澈会去呢,我要让他一眼就看见我才好。”
这样的一番痴心让青鸢把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公主要给林姑娘带什么贺礼送过去?”她垂眸轻声问。
赵浅羽回过神,微微敛眉道:“她既然要嫁去渭北,就把之前皇弟送我的那件墨色狐裘给她吧。那样的好东西,到了渭北也是拿得出手的。剩下的,你随意挑些就是了。要紧的是,睢王府今日大约会有不少文官家眷子女,你把我之前打的小金猴都带着,到时候少不了要送人。”
青鸢点点头,心知这样的赎罪法子是没用的,可她也已然看明白了,公主就是公主,她的脾气秉性是二十多年养出来的,又怎会在一朝一夕间改变呢?可笑自己前几日真的相信了公主有知错悔改之心。
大誉的定亲宴席一向不输真正的婚宴。因此睢王府门前此刻车水马龙,来往宾客不绝。赵浅羽从专门给女眷们开的门进入,绕过影壁,便见到设在园子当中的十数桌宴席。
尚未到上菜的时辰,所以桌上此刻摆着的是几样时令瓜果点心。每桌都坐着三五女眷,另有人成群在园子里赏花。
想起上回这样热闹的场景,还是自己第一次禁足被解的时候。赵浅羽神色稍微有些黯然,但很快又落落大方地选了最中央的一桌坐下来。这桌恰好坐着几位文官清流的家眷。
纵然有意拉拢,但身为公主的自矜还是不能丢下的。赵浅羽浅坐轻笑,坐等几位官眷妇人过来问候。果然不等她拈起一颗山药枣糕,便见几位妇人噙笑凑过来。
赵浅羽打算酝酿一个温和谦恭的笑意。却不曾想,几位妇人竟不是来问候的,而是来告辞的。
先是几句敷衍的请安,接着便听当中一人道:“原是我们坐错了位置,家里老太太在召唤呢,就先不陪您了。”
赵浅羽还没等反应过来呢,又听旁边有人道:“这儿的风景好,可惜略有些阴凉。我这些日子正犯着腰疼,还是到太阳底下坐着呢,公主您莫怪罪。”
“那我也随你过去,咱两还有几句话没说完。”后头紧跟着一位妇人笑言道。如是,几人三言两语之后,竟是走了个精光,唯独把赵浅羽一人撂在了那。
青鸢跟在后头,到底有几分心疼,赶紧笑着凑上去道:“王府的山药枣糕闻着倒是香甜。公主快尝尝。”
面若冰霜的赵浅羽冲着那几位妇人远去的背影嗤笑一声,旋即道:“想我出宫建府也有三年了,还真是头一回遇上这样不卖我面子的人。我是犯下大错不假,可又未曾对不起她们,她们又有什么资格在这给我摆架子。走,我们换一桌,我可懒得吃她们剩下的点心。”
说完话,她拽着大红长裙起身,另外选了一桌比较热闹的座席。瞧她落座,一众人自然赶紧过来请安,可顺势就不肯再坐下了,竟一个两个站着说起话来。
赵浅羽奶白的指甲在手绢上压出深深的指痕,唇上的笑意也渐渐变得僵硬。“怎么不坐下说话?”她勉强维持着好脸色问。
当中立刻有人笑着答道:“一会王妃就出来了,我们等着给王妃贺喜呢。”众人立刻是啊是啊的应和着,而远一些的一些人,竟干脆说着话佯装听不见。
说不尴尬是假的。连青鸢都看得出来,公主看似在笑,实际上那份委屈已经触及眼底了。青鸢慌忙要凑过去解围,不曾想这会后头忽然传来一句高声的话语。“……我怎么稀得凑过去,我家大人说那一位可是险些卖了国的……”
大约是恰好这功夫静了一些,也或许是一阵风刮过来,总之这句话不偏不倚地传到了赵浅羽的耳中。但等她猛地回头去瞧时,却只见数双眼神谨慎而闪避地望着自己,嘴唇却都又紧紧抿着。
所以,竟是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却又都找不出这句话是谁说的。赵浅羽死死咬着牙根,又微微昂了昂头,才总算勉强遏制住眼眶中的泪水。而这会,原本眼前几乎坐满的一桌人竟已然都四下散去,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小丫鬟们正在撤冷盘,理石桌案很快变得空空荡荡,恰如此刻赵浅羽的四周。她此刻终于明白,原来母后所言不假,如今自己,已然为朝臣命官乃至天下人所厌恶。
如果说当初被母后和皇弟指责时自己的感受是追悔莫及,被孟夫人戳中心事的时候感受是痛彻心扉,那么此刻,自己的心情几乎可以用绝望无助来形容。
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糟,总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能够被原谅的,总觉得自己是大誉永远的公主。但此刻众人疏离的举止和厌恶的目光却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自以为是。
赵浅羽一人孤单单地坐在那,身后的青鸢亦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甚至,在众人或多或少鄙夷的目光下,她亦是有些羞愧的。
好在不多时,人群中传来一阵吵嚷声,打破了这厢尴尬的局面。
“快瞧瞧这一对亲家,真真是和睦。”不知谁说了一句,众人立刻都应和起来。
亲家?渭北来人了?赵浅羽歪着头去瞧,果然瞧见睢王妃一袭深蓝色长裙,衣襟与袖口留着窄窄的牙子花边,上面以细密的金银线绣着海棠花纹。而在她身边站着的,却并非什么渭北的妇人,而是着铁锈红对襟比甲配蜀锦百褶裙的孟夫人。一向端庄持重的孟夫人今日发髻高悬,头饰对插金簪,显得喜庆又贵气。
二人此刻皆是言笑晏晏,正与众宾客说着话。赵浅羽一阵费解间,便听有人朗声道:“孟公子一表人才,是咱们誉州四公子之一。馥儿姑娘如今又擅经营,将偌大的花容浴堂打理得日进斗金。这样的一对璧人,真是让咱们羡慕。”
“孟庭轩?”赵浅羽的脸唰得一下变得惨白,猛地回身握住了青鸢的手道:“今日不是林馥儿与渭北侯的定亲宴吗?”
“奴婢不知道啊。”青鸢的手臂被箍得通红,却不敢挣脱,只拧着眉头道:“那张请帖奴婢也没认真瞧,只听说是定亲宴,便以为是馥儿姑娘与渭北侯的……”
“帖子呢?”赵浅羽咬着牙。
“今日,今日未曾带来呀。”同赵浅羽一样,青鸢这些日子也是深深地担忧着自己的未来,因此颇有些神思倦怠,自然难免有疏漏。
赵浅羽半甩着松开她如藕般的手腕,站起身迎着孟夫人而立。果然一袭大红很快吸引了她的目光。
“我去去就来。”孟夫人拍拍睢王妃的手,轻笑道。睢王妃早就得意孟庭轩,连带着对这位亲家也十分尊重,此刻自然颔首应下。
而瞧着孟夫人直奔着公主而去,旁边的众人也只是撇了撇嘴,却并未言语。
“这样的大喜事,孟夫人竟然也瞒着我?”赵浅羽带着刻薄的语气道。
孟夫人闻言脸色微沉,显然没想到赵浅羽对自己是这般态度,一时原本和蔼的脸色也多了几分淡然,悠悠笑道:“庭轩年岁不小了,又一直与馥儿姑娘情投意合,所以数日前我将将军特意托人上门提了亲。”
“在这个节骨眼上提亲?定亲宴还办的这般匆忙?怎么,孟小将军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救林馥儿于水深火热了?还是夫人您另有什么主意呢?不如说出来,也让我一道听一听。”赵浅羽句句咄咄,在大红锦裙的衬托下,愈显脸上一抹异样的潮红。
孟夫人再沉得住气,此刻也觉得赵浅羽的话有些过分了。故而她依然微微噙笑,可那笑意淡漠得如同远处的一缕炊烟似的。“今日是庭轩大喜的日子,难道公主也不为庭轩高兴吗?连太后娘娘今早也送了贺礼过来呢。”
“你说什么?”赵浅羽一惊,身子微微后退间,无意撞上了身后的桌角。然而腰间的疼抵不过心里的抽痛,她勉强忍着,吃力道:“母后也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呢?”孟夫人依旧淡淡笑着,只是语气里的隔阂显而易见,一改前两日对赵浅羽关怀温柔的模样。
赵浅羽愣在原地,恍惚间竟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孟夫人见状也不愿多计较,只是叹了口气,最后一回苦口婆心地对着赵浅羽道:“不仅如此,连今日请您赴宴也是太后娘娘的安排,否则我与睢王妃何尝有这个本事能解了公主的禁足呢?而且,听说渭北的事陛下那也已经有了成算,和亲的事一时半会是不会被提起来了。大约还是李太傅出了好计策吧。”
“绵澈?”赵浅羽有了些反应。虽然上回孟夫人就跟自己说李太傅不喜欢和亲的主意,可那到底也是猜测。而此刻,孟夫人既然能说得言之凿凿,就可见事情是真的。
“既然和亲的事不会被提起,你们还这么匆忙议亲做什么?”赵浅羽脱口问出,可问完却又很快明白过来。匆忙议亲,自然是因为有自己的逼迫。再者,或许她们还掂量了一番母后的心思……
“所以……”赵浅羽说不出自己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说高兴吗?真是高兴不起来,虽然不必担心去渭北,可誉州的人却几乎已经被自己得罪光了。说难过吗?她觉得自己连难过的资格都没有了。众人的漠视,便说明了,自己如今连誉州最没落的贵女都不如。
而另一边的众人虽听不清这边的动静,却也能感受到方才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她们自然不在意如今这个近乎潦倒的公主,却都很喜欢平和随性的孟夫人。故而便有几位胆子大的反复往这边看了几眼,最后终于忍不住冲孟夫人半喊半嗔道:“我家老太君想见见孟夫人呢,说是给您准备了厚礼。咱们几个想瞧,老太君竟还藏着掖着的。”
这几位都是文官清流的家眷,一向爱惜名声,此刻却搬出老太君的名头来,显然是已经不喜赵浅羽到一定程度了。
孟夫人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对这位公主也算失了最后的耐心,因此只笑着敷衍了一句,便扭头又去随着睢王妃一道招待宾客了。
青鸢见状心知公主是把所有人都得罪透了,一时对自己的前程更加无望,嘴里埋怨的话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道:“公主何必跟孟夫人也这般态度呢,您前两日心情那般晦暗,不也只有孟夫人肯过来劝解一二吗?”
赵浅羽心里亦是有些后悔的,只是碍着面子,不愿在青鸢面前显露出来,轻轻摸着耳边的流苏道:“我终究是不用去和亲的,你听见了吗?”
“奴婢陪您去后花园走走吧,这里人多气闷。”青鸢淡淡道。
赵浅羽没计较她语气里的情绪,点点头答应下来。可垂头瞧见自己一身刺目的大红色,竟连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可笑。
睢王妃瞧见了赵浅羽往后花园走,嘴唇动了动本想拦着,却听孟夫人在旁边轻声道:“李太傅刚才也往后花园更衣去了。”
“所以呢?”睢王妃有些不解。
孟夫人和气地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太后娘娘让公主过来,未尝不是想让公主与李太傅把话说个明白。有些事,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这毕竟是在王府。”睢王妃到底有些担心。孟夫人虽然从前不喜欢林馥儿,但如今却也渐渐觉得这孩子不错,再加上孟庭轩本人竟然十分乐意,所以她对这门亲事也是十分满意的。因此,此刻她待睢王妃的态度比从前更坦诚,很多话也愿意说开。
“太傅大人既然愿意成全这门婚事,自然不会允许公主惹出什么乱子来。何况今日公主受了这样多的冷眼,还敢折腾什么?”孟夫人替睢王妃正了正领口的鎏金别针道。
第54章
睢王妃闻言嘲讽一笑, 冷冷道:“她是该好好反省一番了。要不是她,哪里会有这么多的乱子。她的心里,就只想着她的李太傅, 全然不顾旁人。连我的馥儿也不放过, 真是可恨。”
“不怪你生气。”孟夫人十分理解她的心情, 摇着头道:“她被宠了这么多年, 自然是觉得自己要什么就应该有什么的,所以做起事来也没什么忌讳。还好, 还好馥儿这孩子有老天眷顾着。”
“也要多亏你肯答应这门婚事。”睢王妃感激道。
“这门婚事是两全的好事。有了这门婚事,庭轩也能免去征战之苦。”孟夫人坦率道:“何况这件事, 到底是轩儿自己做得主。我与他也说了, 要是心里没有喜欢, 两个人一道过日子也没意思。轩儿自己思量了半天, 你猜最后说了什么?”
“什么?”睢王妃十分好奇。
孟夫人目光悠悠, 想起当初孟庭轩与顾轻幼的一段往事, 颇有些唏嘘道:“轩儿终究是长大了, 见多了人事。他说能娶一位心思恪纯的姑娘为妻,是他之幸。还说起当初馥儿给他送那些兵书之事, 夸馥儿细腻纯善。”
听见这样的话, 睢王妃脸上多了些喜色。她知道女儿一向喜欢孟小公子,却不想如今孟小公子对自家女儿也有了情意,一时心里不免更加高兴。
而赵浅羽此刻已然走在进入后花园的一道长廊之中,但不等走过去,便已瞧见李绵澈的身影。他一袭白色轻袍, 面容英挺如仙, 似乎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赵浅羽的心头微微颤抖,不自觉地, 微笑便从嘴角荡漾开来。
她本想过去打招呼,却见李绵澈的目光正望着远处。那道目光柔软而温和,是自己在他的脸上从未见过的。
赵浅羽怔然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意料之中却又情理之内的,她看见的是神色慵懒,手捧花瓣的顾轻幼。数日不见,似乎她的姿容更加清丽,从前还显得有些瘦弱的身体渐渐变得饱满而窈窕。最要紧的是,她眉目间的那种闲散与快活,是很能征服人的杀器。连此刻的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位能让人心生松弛的女子。
她不情愿地别过脸,却见李绵澈的目光愈发绵绵炽热。见惯了从前宫中妃嫔那种爱恋目光的赵浅羽在一瞬间顿悟,自己的怀疑从来都没错。
李绵澈是喜欢顾轻幼的。而这种喜欢,甚至不亚于自己对他的喜欢。
似乎一颗心猛然受到了挤压一般,赵浅羽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依然难以抵制心中的那种抽痛感。
她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不过是个会些医术的山野少女罢了,论起气质来,她自是连宫中的一棵野草都不如。说起才华来,她能勉强识几个字便不错了。
怒火中烧间,赵浅羽咬着牙冲着青鸢低低道:“想法子,把绵澈支走。”
“这样不妥吧。”青鸢下意识就想拒绝,可眼前人的目光似乎已经燃起火来,那熊熊的斗志让人生畏。
“奴婢试试。”青鸢蹙着眉走过去,一边觉得今日大约又要闹出一番事端,一边无奈地叹着气。
而赵浅羽此刻哪里还会想那么多,她瞧着青鸢说动了李绵澈,便疾步走到了顾轻幼的身边。大约是因为定亲宴不便见人的缘故,林馥儿此刻也坐在她身边,二人正说笑着什么。而瞧见自己过来,林馥儿脸上的笑意立刻收了,顾轻幼倒是神色淡然些。
“好久不见顾姑娘了,气色真是越来越好。不知道的,还以为顾姑娘天生就是誉州城的人呢。”赵浅羽开口便是挖苦的语气,脸色亦是十分狰狞。
是啊,何必掩饰呢。自己不喜欢顾轻幼,这一点,想必顾轻幼也早就明白了。若不然,也不会后来怎么都不肯赴自己所办的宴席了。
“公主的气色倒是不见好。”顾轻幼淡淡笑着,语气浑然不似作假。
越是率真的语气,越让人心痛。赵浅羽的脸色不由得一青,右手下意识地就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但瞧着林馥儿在旁边窃笑,她顿时放下了手,越发恼火道:“顾轻幼,你可知顶撞公主是什么罪过?如此出言放肆,真是目无尊卑,来人,给我掌嘴!”
走了青鸢,身后也还是跟着几位老姑姑的。只是这些老姑姑都是宫中出来的,名义上是效忠公主,实际上却是效忠太后。故而此刻,几位老姑姑竟然毫无动静。
赵浅羽的脸都要气绿了,扭过头不由得骂道:“混账,本公主供你们吃喝,就是为了让你们跟在后头出风头的吗?还是说本公主指使不动你们几个老东西了?”
林馥儿本是有些担心的,但此刻瞧着几位老姑姑不动,她便也放下心来。看来皇帝和太后还不至于太糊涂,不会让这位公主再仗势欺人了。
而这一会,顾轻幼轻盈起了身。赵浅羽这才瞧见,何止是窈窕呢?这两年的顾轻幼已是成熟少女的姿态了,不是那种蜂腰细臀的妩媚,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
“既然公主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过来见面呢?”顾轻幼轻轻把玩着手里的花蕊,满脸淡然。
这种宽和的姿态越发让赵浅羽觉得自己很小气。仿佛锦裙上的大红色攀上了脖颈,赵浅羽气得头昏脑涨,指甲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道:“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你?”
“我不在意。”顾轻幼将手中淡黄色的花蕊一点点碾碎,微黄的浆汁染得她的指尖有些泛黄。她却微微一笑,轻声道:“我不能左右您的想法,您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不仅是我。不妨告诉你,这大誉没有几个人会喜欢你这样的乡下姑娘。也就你自己还觉得不错,赖在绵澈府上不肯走。你要知道,绵澈也时常与我说起,说你是个累赘,真盼着你离开呢。”赵浅羽有些得意地举着自己的金色宝石护甲在阳光下晃了晃。
她不相信顾轻幼听见这样的话还能做到无动于衷。然而,她深深地失望了。
眼前的少女似乎有一种对快乐的强烈笃定。她不仅不在意这样的话,反而摇头道:“与公主不一样,小叔叔是很坦率的人。他要是想让我走,早就会告诉我的。更何况,走就走啊,我又不是非呆在这不可。”
她语气里甚至是带着几分戏谑的,好似真的不在意誉州这种富贵日子。
赵浅羽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却又说不清是哪句的打击更大。是因为她说李绵澈坦率吗?她认识的李绵澈与自己认识的是同一个人吗?他分明机关算计,哪里有坦率可言呢?
“那旁人呢?你知道大誉的人在背后怎么说你吗?顾轻幼,她们都是天生的贵根,在她们眼里,你不过是乡下的泥腿子。你不应该呆在这的,你应该回到乡下去,那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赵浅羽提了一口气,一股脑说道。
“我不在意呀。”顾轻幼的四个字说得清晰而分明。“别人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她们碍不着我,我都不会在意。只要我自己觉得高兴就行了。”
“你太自私了。”赵浅羽愤然,觉得顾轻幼简直油盐不进。
“自私不好吗?”顾轻幼眨着眼睛反问,一脸皎白无暇。而林馥儿又在旁边轻轻嗤笑:“轻幼再自私,也只是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可有些人呢?”
这句话让赵浅羽顿时语塞。她很想争辩,可偏偏眼前的人是林馥儿,自己实在是万分的心虚。
她垂了垂头,但很快又眉目一敛,冲着身后的几位老姑姑道:“你们若是不动手,就别怪我对你们的孙儿孙女狠心了。宋姑姑,你孙儿可在我的庄子上养病呢。”
说罢这句话,她伸手一指顾轻幼道:“把她给我绑回公主府去,谁也不许拦着。”
身后的宋姑姑有些犹豫,旁边的几位姑姑更是有些紧张。她们深深了解眼前这位公主的性子,她想做的事,很少有做不到的。
如此……宋姑姑率先走了出来。
林馥儿脸色大惊,不敢想象赵浅羽竟然真的敢在这里绑人,赶紧就要大声惊呼。但那宋姑姑也不是手软的,既然下了决心,便飞速地奔到林馥儿的身前,一把拿帕子堵住了她的嘴。
丫鬟们本就都在前厅忙着宴席的事,再加上前头吵嚷,这边的动静竟无人觉察。而另外几位姑姑见宋姑姑率先动了,便也不再犹豫,一左一右地分别奔到了顾轻幼的身前。
只是,二人还没等轻举妄动,便被不知从何处闪身而出的一道黑影远远踢开。宋姑姑吓得一惊,手上的帕子也不由得一松,林馥儿趁机一动,赶紧拉着顾轻幼往前厅跑。一边跑她一边还没忘了低声呼喊:“来人啊,公主发疯了,公主发疯了!”
……
赵浅羽气得都要骂人了。而那宋姑姑也是机灵的,知道遇上了铁板,索性佯装去追林馥儿,竟被赵浅羽扔在了原地。
“你们!”赵浅羽冲着几人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喊了半句,可一扭头,却见李绵澈霍然出现在眼前。
她心中一喜,立刻变得情意绵绵,软软唤道:“绵澈……”
李绵澈的神色淡如山岚,语气却冰冷得很。“我说过,你不能再惹轻幼了。”
与上回说这番话时完全不同。这一次,他语气里的宠溺与在意几乎已经难以藏匿。
赵浅羽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上前一把抓住李绵澈的胳膊,用力摇晃道:“我就知道,我一开始就猜对了。你喜欢顾轻幼对不对,你喜欢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对不对!”
李绵澈蹙眉推开她,厌恶之色溢于言表。对于她的话,更是恍若未闻。
赵浅羽感受到他的疏离,不由得心中一痛,泪水扑簌簌落下,顺着有些赤红的脖颈滚落在胸前的八宝璎珞串上。“你就这么厌烦我吗?你就这么喜欢顾轻幼吗?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生得花容玉润的赵浅羽此刻哭得梨花带雨,换做任何一个人,大约都是会心疼的。可李绵澈却看也不看一眼,提步便要走。
赵浅羽带着哭腔,心中一急,赶紧喊道:“我再
也不为难她了,我再也不为难她了还不成吗?绵澈,你别走,我求求你,你不要厌烦我。这么多年,我的心里只有你。我不能没有你。绵澈,她不在意你,在她心里,你只是个小叔叔罢了,她根本不在乎你。可我不一样,我喜欢你,我把你看得比性命更重要。我可以被天下人厌弃,但我不能没有你。只要你在意我……”
“你错了。”李绵澈终于有了些反应。可那种反应在赵浅羽看来,却无疑于一把捅在自己心口的一把宽刀。
他语气充满了温柔与煦然。“她是个坦率的人,她若不在意,不会一直住在太傅府里。”
这句话耳熟又讽刺。赵浅羽想起刚刚顾轻幼也是这样说的,李绵澈很坦率。此刻,李绵澈亦是十分坚定地对自己说着,顾轻幼很坦率。你们倒是很有默契,那我呢,我到底算什么呢?
赵浅羽在心底低吼,苦笑,久久沉默。半晌,瞧着李绵澈再次要走,她才开口道:“我不明白,你既然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娶她呢?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呢?”
抬眸看着李绵澈深邃如墨的双眸,赵浅羽倏地一惊,忽然心头就有了答案。“因为你想让她也喜欢上你,对不对?你不想被拒绝,你在害怕?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天不怕地不怕的李绵澈,竟然也有害怕的时候了?”
她笑得泣涕交流,她笑得面目狰狞,她笑得心痛无比。
“你竟然这样喜欢她,你竟然喜欢她到这个份上!”赵浅羽死命地摇着头。“可惜,她竟然不知道,她竟然不知道!”
唯恐李绵澈离开,赵浅羽贪恋着此刻与他相处的最后这个片刻。她渐渐收了笑声,收了讽刺的话,目光寸步不移他的面庞道:“我想明白了,方才我就想明白了。李绵澈,大誉的一切草木动静果然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早就有主意对付渭北了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和亲的打算是不是?”
李绵澈并未吭声,赵浅羽也知道不必再探求答案。她苦笑着,摇头再道:“所以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你的顾轻幼报仇。就因为我有过一次害她的念头,所以你就想逼走我,想让我远离大誉,想让你的心上人永远没有威胁,是不是?”
赵浅羽明白他不愿意理会自己,不由得愈发万念俱灰。“你真是好狠的心,为了你喜欢的人,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我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是你的算计,但我知道,我今日的后果,全是因为得罪了你的顾轻幼,你心尖上的顾轻幼。”
赵浅羽很想恨眼前的这个男人,可一抬眸看见他那张俊逸如仙,棱角分明的脸,她又在一瞬间心动,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一个恨字。
“我知道错了,绵澈。我当初也只是想让她嫁给云俏的丈夫,没有想让她受什么委屈的。我知道你在意她,我还想着她嫁过去之后就让她做正妻,让那个小温公子休了云俏的。她,以她的身份,做个管事的妻子,看看庄子,不已经是抬举她了吗?”赵浅羽做着最后的挣扎。
可惜,李绵澈的目光越来越冷。待到最后,已经有了冰一般的温度。
“你就这么厌恶我吗?!”赵浅羽嘶吼着。她的嗓子几乎已经哭倒了,此刻喊出这句话的声音带着沙哑,连后花园的一只鸟都惊动不了。
李绵澈却再不肯理她,扭头便往前厅走去。
身后的赵浅羽跌坐在地面上,日光晒着一身大红锦衣,分明应该是炎热的温度。可她却觉得自己从心到骨头,都已经被冰冷填满。“我告诉你,李绵澈,李绵澈,那幅驿道工事图,我不后悔被大骊画师看见!你再能算计又怎样,你没有算计到那图会被大骊人看见吧!李绵澈,我知道那图是你用来对付渭北的主意,也是你能想出来的最好的主意!我倒要看看,被我搅乱了这样好的主意,你要怎么收拾渭北!”
李绵澈的身影越来越远。
赵浅羽的内心越来越绝望,呼喊的声音却越来越大。“你收拾不了渭北,你就是大誉的罪人!你就不配做这个太傅!你会被天下人嗤笑!到时候你就会知道,顾轻幼根本不喜欢你,她喜欢的不过是你这个太傅的身份罢了!李绵澈,你会被天下人嗤笑的!你斗不过渭北,永远都斗不过!”
孟夫人没想到,后花园的动静闹得这样大,林馥儿过来的时候却是镇镇定定的。只见她一脸淡然地笑意,冲着睢王妃和自己问了礼之后才道:“我已经自做主张让人先把通往后花园的月亮门封上了,就说园子里有一只野鹿跑进来,怕惊了客人。公主那边,青鸢姑娘已经过去照应着,要不要告知宫里,还请母亲和姨母商量一下。”
因为只是定亲,所以先随意叫了姨母。孟夫人看着林馥儿发髻簪环不乱,又见她将事情处理得利落果断,心里不由得愈发感叹。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的馥儿姑娘,真真是位可心的儿媳妇了。
这样的念头只有一瞬,她很快又想起了公主的事,忍不住蹙眉道:“真是没想到,如今长公主这般教养都没有。好好的订婚宴,她竟然敢绑人,难道是疯了不成!”
睢王妃四下瞧了瞧众人都在举杯宴饮,才稍稍放心,转过头来拉着林馥儿道:“顾姑娘没事吧?”
“她才不会有事呢,方才还告诉我别慌呢。”林馥儿笑言着,本想说有李太傅护着她,转念想想到底不太合适,便没有开口。
睢王妃闻言稍稍放了心,点头间颇有些嫌弃道:“今日邀请公主赴宴,本来就是太后的主意。结果没想到她还闹出这样的事来,真是晦气。依我看,咱们也别趟这趟浑水了,赶紧把公主送回公主府里,咱们跟太后娘娘说一声吧。”
睢王妃的性子到底单纯一些。但孟夫人此刻也没见怪,而是恳切拦道:“这样不妥。无论太后娘娘让谁来赴宴,那都是太后娘娘对咱们的恩旨。咱们哪有捧着恩旨还要告状的道理呢?不过,把公主送回公主府是对的,只是后续的事,咱们再不要管了。”
“她之前就要把馥儿送到渭北去,如今又在王府里张牙舞爪地绑人,难道咱们就这么坐视不理吗?”睢王妃颇有些气愤道。
孟夫人没有答话,反而扭头看向了自己未来的儿媳妇。
林馥儿稍加寻思,又想起顾轻幼对待公主的态度,不由得笑道:“母亲,咱们好好的宴席,可别被乱七八糟的人搅了,那不值当。您啊,只管好好尽兴,恶人自有恶人磨去呢。”
孟夫人不意林馥儿有这样开阔的胸襟,一时心里更加喜欢,便打定了主意往后要对这个儿媳妇好上加好,眼门前对待睢王妃的态度也更加赤诚道:“馥儿说得不错,别耽误咱们高兴。何况今日有太傅大人在,前厅有这么多眼睛耳朵在,即便咱们不说,事情也会传到太后娘娘那吧。”
后头的这一点才是要紧的。睢王妃很快明白过来,点点头道:“也是,名声都这样不好听了,还在意她做什么。派人好生送回去吧,不管了。”
果然睢王府忍气吞声的态度反倒让太后娘娘愧疚了。不日,众多的赏赐被一一送过来,说是送给林馥儿的嫁妆。
至于赵浅羽,太后娘娘则亲自下了旨意,说她沉疴在身,需要远行静养。这样的法子看似是断了母女亲情,实际上却是对赵浅羽最后的保护。赵浅羽哪怕再不情愿,却也无计可施,便向皇帝请旨,说要去千里之外的郴州。皇帝略略思忖,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
第55章
出门的日子定在了三日之后, 青鸢亲自替赵浅羽打点着行囊。自从那日从睢王府回来之后,赵浅羽就像是没了灵魂的躯壳一般,虽然一切吃喝如旧, 只是多余的一句话都不肯说了。
青鸢挑选着一些素淡的衣裳放在箱子里, 又命人打开了装着冬衣的箱子, 从里面挑拣起入冬用的大氅来。
赵浅羽坐在一边默默看着, 终于有了些反应。“连冬天的衣服都给我挑好了,看来你也没打算让我回来。”
青鸢闻言将手中的衣服放回去, 心里如长草一般纠结。半晌,她终于沉沉开口道:“公主您想过没有, 奴婢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当初入公主府, 也并非奴婢的心意, 而是您说喜欢我的性子, 所以求了太后娘娘下旨, 让我过来伺候您。从府上的大小姐变成您跟前的丫鬟, 我从来没埋怨过一个字。可如今, 您真的要让我随您一道去郴州吗?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您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赵浅羽起初还有些恼火地听着, 但到后来, 却渐渐觉得心虚起来。她不自然地把玩着手里的佛手,委屈道:“连你也不要我了是吗?”
“不是我不要您。”青鸢直视着眼前这位自己从小与她一道长大的公主,恳切道:“公主,您做错了这么多事,为什么不愿意弥补一次呢?您想过吗?若不是因为您的自私, 我如今应该还在承欢于父母膝下, 还是千娇百贵的大小姐吧。”
“青鸢……”赵浅羽无助地拉住她的手,眼里竟有一丝恳求。“我就只剩下你了。你若是也不要我, 我该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
青鸢又气又难过,在一瞬间竟觉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她咬牙无奈地挣开公主的手,气恼地重新走回装着冬衣的箱子前,一股脑将所有冬衣全都搬出来,一件件折好,放进要带的行囊里。
赵浅羽甚至不敢计较什么,只是默默垂泪。
而青鸢也是下了狠心,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咬着牙念叨着。“因为您的一个决定,我十年没睡过整觉,每日要替您守夜。因为您喜欢李太傅,就绞尽脑汁参与政事,害得整个大誉都要为您收拾烂摊子。因为您嫉妒顾姑娘,所以就让孙姑姑想办法害她嫁给一个跛子。因为您不想去和亲,就逼林姑娘替您去。您说,这些年,您造的孽还少吗?”
“你走,你给我走!”赵浅羽终于被气得面红耳赤,狠狠将手边的一个瓷瓶扔在地上,任由碎片飞射。“我不要你伺候了。你给我走,回你的陈府去,再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
青鸢又惊又喜,却终究是喜大于惊,纵然那瓷片已然飞入腿中,让她觉得疼痛难忍。可她却也不敢放过眼前这样大好的机会,冲着赵浅羽跪拜三次后,便逃离似的飞速离开了。
“走吧,都走吧。”赵浅羽最后的一丝灵魂也像被抽走了一般,双目无神叹着,内心无比绝望。
而离了公主府的青鸢,在回自家府邸歇了几日后,便登门去了太傅府。自然她不是求见李绵澈,而是求见顾轻幼。
“我是来跟您赔不是的。”青鸢的语气一如往常沉稳。“追随公主的时候,有很多事都不是我情愿做的,可我也没办法。如今公主肯放我走,我便想过来看看您,顾姑娘。”
对于青鸢,顾轻幼还是有几分好感的。她笑着举起自己刚酿的一杯橙子酒,朗然笑道:“你的道歉我接受啦。”
来之前青鸢想过很多场景,但只有眼前的这一种,最能让她如释重负。果然,与顾轻幼相处,是最简单的事。
她的唇畔下意识地带了轻盈的笑意,举起手中的蓝瓷杯橙子酒,冲着顾轻幼深深地点了点头。随即,她将橙子酒一饮而尽,只觉酸甜微辣的口感之下,自己越发心胸通畅。
“如果公主像姑娘的性子一样,该多好。”青鸢忍不住感叹道。“我到底伺候了她这么多年,虽然心里有恨,却也有不舍。顾姑娘,我知道公主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不求你原谅她,只希望你看在她也有苦衷的份上,往后能稍稍善待她一些。”
“我?怎么善待她呢?”顾轻幼有些不解。
望着顾轻幼单纯无暇的面容,青鸢怔了怔,随即摇头笑道:“您太小瞧您自己的能量了。自然,我也不奢求您太多。而对她能尽的心意,也就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拖延渭北一事,其实太傅大人早已暗中布置好。之所以想让皇姐和亲,也不过是想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过错罢了。可惜,皇姐终究是让朕失望了。”赵裕胤与皇后坐在窗前下棋,手执黑子道。
皇后略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道:“这么说,即便长公主答应和亲,陛下也没打算送她去渭北?”
赵裕胤点点头,玉冠轻动。“不错,无非是做给朝臣们看罢了。渭北区区弹丸之地,纵然皇姐糊涂,泄露了驿道工事图,但也是逃不出李绵澈的手掌心的。既如此,又何必以和亲这样的法子委曲求全呢?”
“那母后可知道这件事?”皇后又问。
“原本是不知道的。”赵裕胤叹气道:“所以她能赞同皇姐和亲渭北,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只是后来,皇姐将林姑娘推出来,母后虽然对皇姐失望,但到底也是有些心软意动的。”
“所以陛下才同意了孟将军府求娶林姑娘为儿媳之事。”
“不错。”
“可如今母后病重……”皇后神色有些担忧。
赵裕胤点点头道:“所以我已经将事情的真相都与母后说明白了。母后虽然病重,神思却十分清明。她说皇姐终究是被宠得太多,才养成了如今嚣张跋扈的性子。故而,是母后提议让皇姐去旁州修身养性的。”
“母后终究还是为陛下好。否则以长公主的性子,只怕将来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反倒于政局无益。”
“是啊。”赵裕胤随手撂下一枚黑子锁定了棋局,目光中多了些柔和。
望着身边的男子越来越有帝王气魄,皇后心里多了几分景仰。随即,她却想起一件事,不由得面露忧色道:“听说渭北候要来拜见陛下?会不会,是太傅大人的拖延之计无用?”
提起这件事,赵裕胤托起茶盏的手又重新放了回去,深沉的目光望向大殿之中的皇舆图,久久没有吭声。
渭北候要来拜见皇帝的消息很快在誉州上下传开了。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还敢面见皇帝,可见渭北候的气焰是何等嚣张。太后娘娘得知此事后愈发病重,皇帝便更加顾不上渭北的事,只一心侍疾。而与此同时,太傅李绵澈亦是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于是,虽然百姓尚不至于慌乱,但朝廷上下众多臣子却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
太傅府上,顾轻幼并未闲着。先是林馥儿说要在附近三州新建三处花容浴堂,故而这药草包一则要出新,二则量也要翻倍。可这样一来,光靠着自己还有晓夏和素玉三个人,定然是忙不过来的。幸好太傅府是有自己的药铺的,顾轻幼索性把药方给了那铺子,赚得的银子与那铺子也是三七分成。如此虽然赚得少了,但却总算是轻松了下来。
这件事刚办完,追蝶便写信说要来誉州。顾轻幼追问之下才得知,原来江辰在府试时并未考中,因此她那位夫人颇为不满,竟然有意要拿江澜亭作为要挟,逼迫江辰苦读。江澜亭是追蝶的亲生骨肉,她自然心疼,便写信托顾轻幼帮忙寻觅宅子,说是打算带着江澜亭来誉州定居。
顾轻幼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这一日,她正打算出门去看看宅子,便见晚淮站在院门口,笑盈盈道:“顾姑娘,太傅大人想见你。”
顾轻幼身后的晓夏不免暗自嘀咕。从大骊回来之后,太傅一日要见姑娘两回。今日可好,算上早膳午膳,这都第三回了。
然而顾轻幼却好似没有半点不耐烦,反而很是兴致勃勃的模样。“要见我?是要教我下棋了吗?前两天还念叨要教我的。”
晚淮蹙蹙眉,其实太傅大人今日心情并不好,想来见顾姑娘也不是什么喜事。不过,看着顾轻幼一脸单纯的模样,他还是没说出口。
特意把刚做好的绿豆沙盛了两盏,顾轻幼才不慌不忙地去了李绵澈的书房。除了上朝之外,这地方算是大誉所有朝臣最怕的地方了。可在顾轻幼进了这,却像出入无人之境一般。
“小叔叔,你看。”顾轻幼一袭轻衫,轻轻将两盏绿豆沙撂在他的案头。淡绿而绵密的豆沙瞧着十分清凉,闻上去亦是一片甘甜。
抬眸再看眼前人,只见她细长的睫毛轻轻垂在眼眸上,粉唇如樱,脖颈修长,面庞染着几分甜美几分清新。如春风拨冗拂过山岗,李绵澈原本还紧蹙的眉头渐渐松散开,慢慢在唇边凝成淡然的笑意。
“我尝尝。”他轻巧拎起绿豆沙,缓缓入口间,果然一阵甘美落在心田,让人大觉凉快。
“怎么样?”她眼巴巴瞧着他。
“好喝。”对于食物一向没什么兴趣的李绵澈不禁点点头。
得到了肯定,顾轻幼的笑脸绽放,如含苞的百合在一瞬间吐蕊,让人移不开眼神。
其实他每每担心她在府中无趣,但一见到她,就很快会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多余的。人世间的烦恼从来都与她没有关系,她的世界永远是皎洁而快乐的。
可眼前……李绵澈收回心神,按捺着心头的某种情绪,语气森然道:“轻幼,今天找你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是告诉,而不是询问。顾轻幼下意识竖起耳朵,知道小叔叔要说的事一定很要紧。
仿佛即将出口的话有些晦涩,李绵澈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道:“顾医士要你回常州住些日子。”
他很快又补道:“不会太久,不会太久。”
重复了两遍的话,不知是在给谁信心。
顾轻幼微微歪头,显然也是犹豫了一下,但很快问道:“是义父有什么事吗?一定要回去吗?”
她不愿离开,这让李绵澈的心里微微感受到暖意。他摇了摇头。“顾医士一切安好。不过,你是一定要回去的。”
……
头一次,顾轻幼带来的两份食物,只有一份被用掉了。而另一份绿豆沙仿佛受了厌弃一般被撂在那里,一点点被夏日的炎热包裹。
李绵澈渐渐握拳,又松开,莫名感受到指尖微微有些酸麻。
“大人。”晚淮的声音在门前响起。
可李绵澈却只摆了摆手。
晚淮一眼瞧出主子心情不好,赶紧利落地将身后跟着的大人轰出门去,低声道:“改日再来,改日再来。”
“太傅大人身子不适?”那位大臣关切道。
“没听说啊。”晚淮也纳闷,从今早开始主子就不太对劲了。想起刚才顾轻幼的背影,他心里忽然一惊,不会是因为顾姑娘吧?
不等晚淮多想,李绵澈的声音忽然在房内。他几步走进去,已见主子恢复了平日淡如山岚的神色。“渭北候什么时候到?”
“大约是后日。”
李绵澈心念一动,轻声道:“明早就安排顾轻幼走,只是要声东击西。”
晚淮随侍多年,自然明白李绵澈的意思,点点头道:“我让罗管事等人都在前门相送,再布置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从前门出发。暗里,安排顾姑娘从后门走,提前一个时辰。”
“好。”李绵澈稍稍安了心,又补道:“安排一队最好的暗卫,从城外暗中接应,一直到她入常州为止。人越多越好。”
“那您的安危……”晚淮颇有些不放心,可很快见李绵澈挑眉,他立刻俯首道:“微臣知道了,这就去办。”
对于要回常州一事,晓夏十分期待。“我还没去过常州呢,听说那的山山水水最好看了。”
“我也想去尝尝常州的茶汤。”素玉轻声说着,手里温柔地将一件蜀锦长裙折起来。她一点都不担心太傅是想丢下顾姑娘不管,因为就在今早,按照太傅大人的吩咐,罗管事亲自送过来一堆去往常州要用的物件。那些东西样样贵重精致,但却都是夏秋所用。
由此可见,顾姑娘回常州也呆不了多少日子。可这样的心思也是素玉自己的揣测,她不敢跟晓夏念叨,自然也不会与顾轻幼说起,只是老实本分地做好自己的事情。
“姑娘呢?姑娘想回去吗?”晓夏自己高兴了半天,终于想起回头问顾轻幼的感受。顾轻幼正托腮坐着,身上只裹着一件半透的纱衣,刚擦拭过的发丝还有些湿漉,乌黑如云般垂下来,越发显得她肌肤清透光滑。
“我就是没明白为什么要我回去。”顾轻幼微微叹口气。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姑娘有不高兴的样子,从前一直以为您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呢。”晓夏调笑一句,又哎呀道:“您想那些做什么,太傅大人总不会错的。再说您回去也呆不了几日呀,很快就能回来的。”
“你说得对。”顾轻幼点点头,慢慢舒了一口气,歪着头一笑:“小叔叔总是不会错的。”
可莫名其妙的,她心里就是隐隐有些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是一种很异样的感受,她从未体会过,所以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因为罗管事帮忙打点了衣裳首饰以外的用度,所以晓夏和素玉没用多久就收拾出了四大箱行李。唯恐耽误顾轻幼临出门睡不好,二人特意点了熏香,又送了牛乳,瞧着顾轻幼躺下才肯安心退出去。
一夜无话。晓夏一大早便去帮陆厨娘打下手,要亲自做些点心带着,给顾轻幼在路上吃。素玉则进门伺候顾轻幼洗漱。
她本以为顾轻幼睡得不错,却不想一进门瞧见的却是顾轻幼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发丝倾泻般垂在肩头,一双鹿眸则无辜地盯着锦被上的云纹。
这样一幅惹人爱怜的情态,是素玉三四年来都没在顾轻幼身上见过的,一时不由得有点无措。
“姑娘?”她撂下手里的玫瑰花汁,轻声凑过去问候。“您这是怎么啦?”
顾轻幼抬眸,眼角隐隐有些血丝,脸上却带着好奇的笑意。“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想到回常州,还很期待呀。可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睡不着,心里也沉甸甸的。会不会是因为太开心了?”
“您会不会是不想走啊?”素玉揣摩道。
“那倒没有,住哪都一样啊。”顾轻幼微微耸肩,把离开太傅府这件事放在心里又转了转,自觉没什么放不下的,便嘻嘻笑道:“算了,不想了,咱们赶紧走。到了常州啊,我有好多好玩的地方要带你们去呢。”
她眉眼间的愁绪散开得那样快,几乎让素玉以为方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她正要多问什么,便听晓夏在外头叫嚷道:“姑娘,热乎乎的点心出锅啦!”
很快,顾轻幼捧着三四盒点心上了马车,这才瞧见林馥儿已经坐在马车里等着了。她眼里一喜,嘴上便笑着嗔怪她吓了自己一跳。
“我送你到城门口,再坐我家的马车回去,我让车夫跟在后头啦。知道你去不了多久,但我还是舍不得。”林馥儿抱着顾轻幼的胳膊撒娇。
“我可还记得你头一次过来跟我叫板的样子呢。”顾轻幼故意板着脸道。
林馥儿被说得一赧,抢过她手里的一碟点心,微微昂起小脸道:“谁还没有个不懂事时候了?往后你可不能再拿这事说嘴了,庭轩哥哥不爱听呢。”
“你很喜欢孟庭轩。”顾轻幼忽然认了真,睫毛忽闪忽闪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喜欢一个人就是,看见他的时候你会很高兴,高兴到不愿意去做旁的任何事,只想跟他静静地呆着。看不见他的时候,你就会想他,想他吃什么做什么,有没有……”林馥儿说了半天,忽然察觉到顾轻幼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嗔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你要笑话我的!”
“我没有。”顾轻幼一脸无辜,自己听得正认真呢。
“你没喜欢过别人吗?”林馥儿拉扯着顾轻幼的袖子道。她早曾听孟夫人说过公主曾有意撮合孟庭轩与顾轻幼一事,但她却没什么心结,毕竟两个人最后谁也没看上谁。
顾轻幼呆呆地想了一会,却是摇头道:“按照你的这种说法,是没有的。”自己对从前的孟公子也好,江公子也好,都没有过林馥儿描述的这种感觉。
“早晚会有的。”林馥儿自觉脸都要烧起火了,赶紧换了话题道:“到哪了?是不是要到城门了?”
“是,姑娘,就要过城门了。”外头有人答道。
“那我要下马车了。”林馥儿握了一把顾轻幼的手,笑道:“等你回来。”
“嗯。”顾轻幼点点头,将手里的点心挑她喜欢的塞给她一盒,弯了弯手掌冲她告别。
林馥儿就着小丫鬟的手笑嘻嘻地下了马车,临了又回头道:“你也别太担心了,虽然渭北候来势汹汹,但太傅大人一定有对策的。”
“什么来势汹汹?”顾轻幼还想多问,可林馥儿已经下了马车,前头的车夫也已经开始接受城门口官兵的盘点,不容她再叙话了。
因为渭北候朝见一事,所以城门口的检查也严了不少。素玉和晓夏忙着下去打点,便留顾轻幼一人坐在马车里。
马车宽敞华丽,侧面甚至暗藏了一个冰格,可以在里面装些荔枝瓜果。桌案上的干果也是出门之前摆好的,是顾轻幼近来最喜欢的冰糖山楂和枣泥雪球。
她咬了一口冰糖山楂,往日吃着酸甜适中的口感,今日却莫名有些发苦。顾轻幼微微蹙眉,脑海中回想着林馥儿方才说过的话。
渭北候来势汹汹,太傅大人一定有对策。
第56章
“小叔叔是怕渭北候会对我不利吗?”顾轻幼说完, 自己就摇了摇头。怎么会呢?自己不过一个出身乡下的小姑娘,渭北候是什么人物,怎么会把自己放在眼里。
她被自己的念头逗笑, 又将口中的山楂果肉咽下, 随手取了一颗枣泥雪球来吃。之所以叫雪球, 是因为枣泥外头裹着一层牛乳, 吃起来便既有牛乳的清甜,又有红枣的香味。
“今天这道点心做得好, 不知道有没有给小叔叔留一份。”顾轻幼自顾自地嘀咕着,正准备慢悠悠将一颗雪球都吃完, 却忽然又感受到昨晚那种悲伤之感从心头涌来。
她手上的动作一停, 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心里难过。
“原来是因为不放心小叔叔……”顾轻幼呐呐间, 自己叹了一口气。“就算渭北候来了, 也拿小叔叔无可奈何啊。小叔叔多有本事呢。”
这样的话说出来的时候很笃定, 可她也意识到, 内心的担忧并未褪去。甚至随着自己意识到这一点, 这份担忧便愈演愈烈了。
她回想起自己昨晚半夜未眠时想到的事,或是小叔叔伤病复发, 或是他整日忙着朝政不肯用膳, 让胃疾加重……
“素玉,素玉!”她蹙着眉轻唤,声音焦急。
“人走了?”太傅府上,李绵澈轻声问晚淮。
“是,半个时辰前走的, 现在想来已经过了城门。”晚淮略带担忧地看了李绵澈一眼。从昨晚开始大人就一直在准备渭北候觐见一事, 到现在都没有合过眼。甚至连早膳也没用。
“我出门转转。”李绵澈霍然起身,朗俊的轮廓之下, 一身雍容气度。晚淮下意识便心生诚服,不敢再多言半句。
太傅府楼阁繁复,移步异景,但供人居住的院落却不多。李绵澈沿着九曲回廊慢慢在前头走,晚淮跟在后头,敏锐地觉得今日大人的步伐似乎格外沉重。
想来,是因为渭北的事吧。晚淮暗自叹气,决定让大人一个人散散心,自己则亲自去了厨房着人安排些爽口的饭食。
李绵澈站在后门,才恍然觉得面前的场景很熟悉。上一座府邸主人留下来的假山被摒弃,院墙也被改砌成镂空之形。如此,便能让阳光直接明了地照进来。而后头小山上的一片竹林,又成了最美的翠绿底色。
唯一不同的是,上一次自己看见这样的场景,身边站着顾轻幼。他仍记得,彼时顾轻幼的眼里盛着骄阳的艳色,纤长的手指轻轻贴在粉嫩的唇上。
几乎是在猛然间,他的心里一空。
……
“大人在这站多久了?”晚淮轻声问罗管事。
“怕是有半个时辰了。”罗管事摇摇头,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大人身体可真好。这要是我在这站半个时辰,只怕腰都酸了,腿也抽筋了。”
……
晚淮忍不住瞪了罗管事一眼。罗管事却玩味笑道:“行了,晚大人,大人的心思,你我都是猜不透的。走吧,咱们别在这碍事了。”
晚淮虽然有些担忧,却也不得不承认罗管事的话是对的,于是长长叹了口气,便扭头离开了。
一袭玄纹云袖锦衣,浑然藏不住李绵澈一身的挺括肌肉。只是此刻他目光隐有破碎之感,与健硕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后门正对着葱郁的小山,但吸引他目光的却是那条十丈有余的石子路。颜色各异的鹅卵石形成了整齐的道路,却偏偏留不下一条车辙。
他的双眸沉沉看向远处,终究化作一句无奈的叹息。
然而,就在扭头的一瞬,那石子路的劲头却忽然出现了一个藏青色的小点。云袖下的双拳下意识收紧,他的目光再也移不开。
近了,近了。
三驷的马车显然十分急切,连车夫的马鞭声都显得有些细密,如鼓点一般。
不出几息之间,那马车已然驶到眼前。车夫瞧见李绵澈,不免有些心虚,正要慌张地解释,可马车里已然有细碎的动静传来。
他立刻将马车稳稳停住,又赶紧搬出小几。可不等自己请人,便见帘帐一掀,一位身姿灵动的少女跳下了马车。
似乎没想到李绵澈站在门前,顾轻幼的瞳孔微微放大,可很快她的双唇便微微努起,星眸中微微闪着莹莹的光。
二人隔着一丈远。
一人身姿挺括,如凌厉的雄狮。
一人腰身娇俏,如初春的烟柳。
“我不要走。”
“不走也好。”
二人齐齐说道。
虽然朝臣们早知渭北侯即将入誉,但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只带了三十位随从。这样的嚣张不由得让人怀疑,渭北侯的手上恐怕有大誉未知的杀招。
因着局势不明,赵裕胤索性安排了盛大的宴席来款待渭北侯。这一场宴席广邀群臣,连茶盏亦是选了最精致华丽的一套。可惜,朝臣们人人无心享受,都只想挖出渭北侯的心肝来看一看他到底有何阴谋。
瞧着在场的大臣皆神色紧绷,赵裕胤颇有些不满道:“想当年皇祖父在世时,手中名将赫赫,足足将老渭北侯挫败三次。先皇我父,更以仁道治天下,让渭北侯休养生息,百姓安乐。偏偏他不知餍足,竟几番与父皇作对,如今更是挑起战火,几欲称霸。如此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然交战不可屈来使,故而朕才设此大宴。宴虽盛,可我天家气度该更盛,如此,才好让渭北侯明白,我大誉从未曾怕了他半分!”
孟昌盛坐在下首,抬眸拈须打量着这位小皇帝,心想这一番话既讲明了老渭北侯曾经的三次大败,又将先皇的无能说成了仁道,最后又鼓舞了朝臣的信心,的确是面面俱到。
他微微叹服的同时,不由得觑了李绵澈一眼。但见他一脸镇定,似乎无半点赞赏之色,心里恍然大悟,看来皇帝的
这番话也是太傅大人教的。
像孟昌盛这样当着皇帝和太傅的面还能分心的人到底是少数,大多数人只认真听着皇帝的话,一时心头也觉得多了些胆气。是啊,纵然渭北侯有未知的底牌有如何,皇太祖能派兵击退他三次,我们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群臣的脸色变得坚毅不少。
这会,外头传来太监急切的脚步声,随即稳稳跪在殿上道:“渭北侯到。”
皇帝不自觉挺了挺身子,目光灼灼地看向来人。
渭北侯号称人中蛟龙,生得身高八尺,豹头虎目,虽已年近四十,却并不见老态,唯有眉心深深刻着川字纹,但倒也分毫不损他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此刻正是暑热,可他依然选了一条细长的墨色狐皮为饰,斜斜缀在肩头,显出北地特有的兽气。
对于今日招待自己的花萼百叶厅,他实在熟悉极了。当初就是在这,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匍匐在那位老皇帝的脚下,并献出了足足二十万两金银,才博得那老皇帝的一笑。最可恨的是,从小最疼爱自己的姑母也一并被献给了老皇帝。可怜花一样的姑母,在大誉竟不知被哪位妃嫔谋害而死。
至于自己,呵,那几日的经历也真是难忘。皇子们指着自己骂北地畜生,小太监们看似恭敬实则都嘲笑自己那一口北地的腔调。
想到这,魏元泽不禁咬了咬牙。他今日,就是来收利息的。
抬眸瞧了瞧上首稚气尚存的皇帝,魏元泽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屑。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实在远非自己的对手。但很快,他的目光忽地一闪,径直看向了端着酒杯雅然而坐的李绵澈。
如同密林之中的虎兽瞧见真正的猎物,魏元泽的唇畔滑过一丝贪婪的笑意。而那笑意之下,却又暗藏深深的忌惮与挑衅。
李绵澈不动声色地与之对视着,眼里却无半点波澜。仿佛是经验老道的猎人早已为心仪的小兽布下陷阱。
“渭北侯拜见陛下。”魏元泽率先收回目光,隐隐以鼻嗤笑一声,略略拱手道。
他不言微臣,也不祝祷万岁,显然是失了敬意的。有言官当即轻声咳嗽起来,却也终究不敢说什么。
赵裕胤虽然心中不喜,却也不好出言责怪,只是淡淡一哂道:“本以为渭北天寒地冻,一饮一食不易。如今看来,何止饮食,连规矩教化亦是顾不得的。”
果然,大誉人骨子里仍然是瞧不起渭北的。魏元泽冷冷一笑,大踏步寻了座位坐下来,放抬眸道:“小皇帝很看重规矩是吗?那战场上,可曾有人跟你讲规矩?”
这样的莽撞无礼顿时引起群臣一片哗然,唯有孟昌盛心中一阵警醒。渭北候之所以如此嚣张,只怕是早有获胜的万全之策了。
赵裕胤到底年幼,一时气得脸色铁青,却因不知魏元泽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而不敢再轻举妄动。
魏元泽大感得意,似乎当初的耻辱终于被洗刷了一些。他举起手中的四棱乌木筷,随意挑拣了几口鱼脍尝了尝,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这鱼肉肥美,只可惜酒盅太小,并不尽兴。”
说罢,他抬眸看向赵裕胤身边的皇后道:“听闻宫宴大多是皇后娘娘操持。那不如请娘娘亲自帮本候换一盏酒盅吧。”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皆变。有言官腾然而起,但很快被身边之人拉住。而皇后亦是拈着手中的葡萄,不知如何是好,只怔怔地向皇帝投去求助的目光。
赵裕胤早已气得要咬碎后槽牙,此刻随手挥了挥,立刻有跟前的太监过去换酒盅。而后他才目光噙着狠意道:“渭北候只身赴宴,莫不是没听过羊入虎口的故事?”
魏元泽单侧嘴唇高高上挑,厌恶地将那太监打发走,嘲讽道:“皇帝博学多记,难道不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
“你……”赵裕胤气得面红耳赤,胸膛亦是起起伏伏。而在场的群臣亦是群情激昂,但真正敢开口的却没有一位。
唯有李绵澈,此刻终于不慌不忙地开了口,似笑非笑道:“虎穴难闯,只怕是有去无回。”
对待李绵澈,魏元泽显然认真了许多。他心中何尝不明白,自己想要一雪前耻,想要吞并整个大誉,真正的对手只有眼前的这一位。
只可惜,拜大誉的长公主所赐,李绵澈所想出来的金贵法子已经被自己全然知晓。到底是年轻啊,魏元泽摇头感叹。若李绵澈再老道些,或许还能有一息之力与自己对抗吧。
“说实话。”魏元泽对上李绵澈的双眸,心里也不由得暗赞了一句这幅好皮囊,之后方道:“你李绵澈是个人物。若真考虑效力我渭北候的麾下,将来我依然会保你的太傅之位。而且,荣华尊崇,远胜今朝。”
这样赤裸裸的招揽,简直是对赵裕胤明目张胆的挑衅。更何况招揽的还是他最在意的太傅大人,是亦兄亦友的存在。他横着眉,圆圆的脸庞掩起所有稚气,狠狠道:“渭北候,你休要太过放肆。别忘了,你此时此刻站着的,是大誉的国土。朕一言令下,你即刻便会被诛杀在此!”
“小皇帝,你敢?”魏元泽半是调笑半是认真的语气,双手一摊道:“来啊,放箭啊,你试试?!”
说罢,他眼里的玩笑突然凝成冰霜,凛冽道:“你们大誉还以为我渭北是从前那个任你们揉搓的渭北吗?不妨告诉你,今日我从大殿上走出之时,但凡少了一根头发,那我渭北与大骊的兵士即刻就会出兵,两侧攻打大誉。不出三个月,呵呵……”
“就凭你们?”赵裕胤大袖一甩,掩住有些颤抖的指尖。
“自然凭我们。”魏元泽霍地站起身,一把将眼前的美玉桌案推翻,眼瞧着各色佳肴洒落在华贵的地毯上,似有满足道:“这个举动,我当初随父亲一道入宫的时候,就很想做了。”
“狼子野心!”群臣之中有人喊了一句。
“虎狼之后,自是有野心的。”魏元泽毫不掩饰道。
孟昌盛闻言按捺不住,启声道:“渭北候,你别以为,你手上有那莫须有的驿道工事图,我们就怕了你。哼,旁人或许会,但我孟昌盛不会。区区渭北,弹丸之地罢了,若我率军出征,不出三个月,便能将渭北夷为平地。”
“莫须有的驿道工事图?你们终于是忍不住了,终于是问到这件事了,哈哈哈哈。”魏元泽似乎早有准备,穿着豹皮靴在殿上走了几步,再难抑制胸口的狂喜,指着李绵澈道:“李太傅,李绵澈,是你,是你给了我渭北一雪前耻的机会!”
众人闻言都有些疑惑,皆神色戒备地听着。而魏元泽似乎也不打算隐瞒,随手从桌案上取了一盏酒灌了几口。酒香四溢间,他的神色越发餍足,兴致更浓道:“最初听说李太傅要为我渭北修缮驿道,我就知道,你,李绵澈,不会有这么好的心。”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怀了防备之心。之后,你们一边筹措银子,我一边在暗地里安插人手,以期找寻你们修缮驿道的真正目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啊,虽然安插在朝中的眼线皆被你们防备着,可终于被我找到了空子,那就是长公主。”
“人都说红颜祸水,此话真是不假。我将渭北最聪慧的画师、琴师和舞姬男宠甚至花匠丫鬟全都想法子安插在了长公主府上。”魏元泽一脸嘲讽笑道:“长公主真是一片痴心啊,竟然真的拿到了那张驿道工事图,还让画师临摹下来。”
听到这,赵裕胤的脸色愈发难看,一颗心也渐渐沉入谷底。
魏元泽却越说越兴奋道:“你们以为是大骊联络了我渭北?错了,哈哈。那画师一早就是渭北人,只不过是我给了他大骊的身份,避免有更多的
麻烦产生罢了。而那画师,啧啧,我赏了他重金,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他说得兴致勃勃,竟还有心思让人猜测。可在场的大臣个个灰头土脸,谁又有心情回应他呢。
魏元泽也不觉得失望,爽朗大笑道:“因为他的记忆力实在惊人啊。他那日从公主处折返回自己的住处后,就连夜将那驿道工事图复刻了下来,又派人送回了渭北。”
“哈哈哈,我看了那图才终于明白了你李绵澈的主意,啧啧,这主意也不怎么样嘛。你开驿道让大誉与渭北互市,允许渭北百姓以皮毛矿石换取大誉的精米细粮。如此下来,十天半月尚不觉什么,可渭北百姓一旦习惯了不劳而获的粮食,就不会再愿意在渭北贫瘠的土地上艰难生产了。而你,早已在驿道上暗设数十处壕沟。如此,你们便随时可以让那驿道倾覆,再无法使用。这样一来,渭北百姓没有种粮,只能吃空粮库。到时候,渭北民穷兵饿,你们只要自然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不是这样?”
眼睁睁看着别人识破自己的计谋,这种滋味并不好受。赵裕胤的脸色几乎像是没浇水的黑土一般,眼瞧着就要裂开了。
而在场的各位大臣亦是听得瞠目结舌。他们从来不知李太傅的主意如此精妙,更没想到这般精妙的主意竟然已经被渭北识破。他们暗自叫苦,不知是该说太傅大人不慎重,还是该骂长公主误国不浅。
魏元泽自然一直盯着李绵澈的面庞。见他听到这依然镇定自若,心里虽然嘲讽他的无能,却又不得不敬佩他的淡然。
话说到这,魏元泽只觉口干,索性随意捡了一张桌子坐下,又拎起乌木筷大快朵颐起来。而后头的话,则由他跟前的副将苏埠帮忙说完。
“渭北候何等英明。待拿到那张图后,便立刻向陛下谢恩,又故意让人放出风去,说是李太傅是渭北候的人。啧啧,李太傅,纵然你当时故意唆使孟将军来阻拦,甚至不惜背上叛国的骂名,却也是无用的,你真当我们渭北之人都是傻子不成?谁看不出那是你的苦肉计呢?不过自然了,这都是小手段。之后,渭北候又命人趁你们不备时,在设壕沟之处另辟小路,小路前后与驿道相接。如此,即便有一日壕沟塌陷,那被掩盖着的小路也能排上用场。到时候,你们想阻断那驿道,却也是不能了。”
这苏埠生得一双精明鼠目,虽是夸赞渭北候英明,可言语里却比魏元泽更得意,还要时不时扫视一圈,欣赏众人的反应。可见这件事大多是出自他的手笔。
群臣一片黯然之下,孟昌盛更是觉得胸口梗了一口老血。四年前的越江之战让他的身子彻底垮了下来,可他的心却依然是炽热的。他这毕生的心愿还有两个,一个是收复渭北,另一个便是收复大骊。
而此刻,自己的心愿无疑被浇灭了一个。
赵裕胤早已在袖口中捏碎了一个酒盏。怪不得对于和亲之事,渭北并不急切,原来是因为他们也在暗中布置着,想多争取些时间。
“二十年前,花萼百叶厅可是比此刻热闹极了。若我没记错,此刻也有当时见过我的大臣吧。怎么,你们怎么不笑了?怎么不热闹了?笑不出来了?”魏元泽咬下一口酥软的羊肉,将羊骨头吐在大殿之上。
“二十年前,你渭北有谋反之心却被皇世祖剿败。我等之笑,是笑你们不臣之心反遭报应,又何错之有?”席间一位老臣拍着胸口道。
这话让魏元泽脸色一沉,可旋即他又拿鼻孔出气道:“谋反?谁说我渭北就不能称王?我今日,就是来将渭北候这三个字,改成渭北王的。小皇帝,你可同意啊?”
说不同意吗?大骊与渭北的兵士就在边界虎视眈眈。赵裕胤心中愁苦无比,却仍勉力支撑着,不让群臣笑话。
魏元泽倒也不慌,似乎早有准备道:“若皇帝不允,自然我等也不敢逼迫圣上。只不过,那就要谈谈条件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滑过李绵澈的面庞,见他墨玉般的双眸正沉沉地望着眼前的一盅酒,心下不由得更是得意。果然,这个比皇帝大不了多少的毛头大小子,也就这点能耐了。
第57章
上首的李绵澈喟然叹气, 眼底一片死寂道:“渭北候,你说说看,有什么条件?”
他依然叫他渭北候, 显然是不肯承认他称王一事。
魏元泽点点头, 晃了晃有些发硬的肩膀, 笑道:“也不难。这第一嘛, 就是请皇帝颁下旨意,允许渭北与大誉永久互市。第二, 大誉富庶,还请每年赐下粮米万担, 金银万两, 牛羊五千, 算是关照我渭北子民。自然了, 我渭北亦回之以厚礼。”
他只说厚礼, 却不说是什么。显然, 这礼物厚不厚, 全在渭北一念之间。如此,这两点条件不可谓不屈辱。
赵裕胤暗自谋算, 心里也不由得感叹这位渭北候的确有些算计。他所提的这两点条件虽然有些过分, 但完全在大誉立刻接受的范围内。
似乎看出小皇帝的小厮,魏元泽笑道:“皇帝放心,我魏元泽不是那种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我若提的条件太过分,那大誉还不如派出精兵与我厮杀一场。到时候,岂不是两败俱伤?而我这点条件, 既不损大誉国力, 又能让渭北百姓满意,有何不妥呢?”
“只有这两个条件吗?”皇后在此刻忽然开口。她虽然不懂政事, 但从女人的直觉看来,渭北候的胃口没有这么小。
“娘娘好聪慧。”苏埠一笑,鼠目中多了几丝谄媚。
“这第三个条件嘛。”他不由得看向李绵澈。可遇上李绵澈那一脸淡然的威势时,却下意识地心里一虚。怪不得侯爷将他视作最大的敌手,苏埠暗想,只凭这一身的气场,真是有些让人生畏。
不过,败军之将有什么可怕的。苏埠笑了,却依然避着李绵澈的目光,只冲他拱手道:“听闻太傅大人府上养着一位懂医术的美人……”
魏元泽虽然看似在饮酒,实际上目光却始终暗自打量着李绵澈的神情。但见李绵澈此刻看似神色未变,可实际上眼眸中已隐隐有了杀意,他顿时就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没有做错。
每个人都有软肋,这位看上去刚毅深沉的李太傅也是如此。而只要自己拿捏了这软肋,将来还愁李绵澈会不为自己效力吗?
魏元泽心中算计着,随手拿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油脂,朗然笑道:“我发妻早逝,早想娶一位贤良女子为正妻。之前听皇帝说有意将长公主下嫁,我自然是高兴的。只可惜,不知为何后来全无动静。这之后嘛,我便听说太傅府上养着一位美人,这位美人是太傅大人救命恩人之女,性格柔善又颇通医术。”
苏埠继续笑道:“说来也巧,渭北候最喜懂医术的女子。所以,便贸然来攀亲了。”
“懂医术的美人?”赵裕胤起初还有些纳闷,后来听到救过李绵澈的性命这一节,才忽然想起,大约是那位姓顾的姑娘。
“这位顾姑娘的确尚未嫁娶,只是听说年岁小了一些,不过二十余岁。可渭北候如今……”皇后的脸色有些赧然。
蓄意略过李绵澈目光中的寒气,魏元泽爽朗大笑道:“哎,只要二人情投意合,年纪又有何要紧。皇后娘娘放心,我待这位美人,定当如发妻一般尊重。”
眯眼一笑间见皇帝有话要说,魏元泽赶紧补道:“陛下,我渭北候不是贪婪之人。方才我提出的这三点请求,只要您答应其中的两点就行了。”
答应其中的两点?赵裕胤看上去是有些意动的。是啊,只要将一位不起眼的姑娘嫁给渭北候,那就可以在前两个条件中选择一条。这样一来,对大誉的确有利。
瞧着皇帝的脸上神情不时流转,皇后不由得附耳道:“陛下,当心有诈。这最后一条既然能跟前两条相提并论,可见对渭北而言,也同前两条一样重要。”
说罢,她以目光投向李绵澈的方向。顺着皇后的目光看去,赵裕胤才发觉李绵澈的神色平淡如水,几乎没有任何波澜。
旁人
自然是看不出的,但赵裕胤却明白,此刻的李绵澈是最难招惹的。
“吃饱了。”魏元泽将酒盏中的最后一滴酒倒在翡翠杯中,放在手中轻轻晃了晃,但见翡翠杯的内壁留下一道道泪水般的酒滴,便笑道:“不错,果然是好酒。陛下如此大方,想必太傅大人也不会小气。”
说罢,他一双虎目隐隐露出威胁之意。“皇帝,我会在誉州停留三日。三日之后,这三个条件当中若能办到两点,我便与大骊皇帝共同退兵。不然……”
后头的话他没有再说,也不必再说。
这话说完,他与身边随从也不行礼,更不开口,便扬长而出。唯留身后,一脸无奈的皇帝与唉声叹气的众大臣。
酒冷羹残,正如此刻难以收拾的人心。皇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在皇帝的眼神示意中走出了大殿。
“众爱卿有何良策?”赵裕胤望向下首众人,众大臣的目光却都看向李绵澈。
当中更有早看李太傅不顺眼却一直不敢提出来的,此刻终于按捺不住道:“既然事情因太傅大人而起,自然应该因太傅大人而终。依微臣之见,若太傅大人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那我们只能答应渭北候的条件。毕竟,这三中取二的条件,远比派兵出战要划算多了。”
赵裕胤不动声色,继续追问道:“既然如此,孟大学士以为,那这三中取哪两条呢?”
被唤作孟大学士的人乃是先帝老臣,他虽在锦平之乱中得以自保,但在小皇帝心中的地位却远远不如李太傅。也因此,他素来对李绵澈不满,只碍着李绵澈手段强硬,他很少显露出来。
但今日,他显然抓住了李绵澈的把柄,此刻拈须道:“其实与渭北互市,虽然渭北得利更多,但与我大誉百姓而言也并非坏事。因此,这一点即便陛下答应,也无妨。至于这后两点嘛,比起每年的万千金银来,一个不起眼的女子,显然是更划算一些。太傅大人一向忠君爱国,想必不会不同意吧。”
有人领头,便有人顺杆而上。此刻内阁学士赵明涛亦是附和道:“孟大人言之有理。听闻此女不过是个乡下女子,虽时常显露于誉州宴饮之上,却从未听说过有多聪慧,更没听说过相貌才华有什么过人之处。至于医术嘛,或许有可圈可点的地方,可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睢王虽然不得干政,但因为与渭北候有些交情,今日便也被皇帝请了过来。此刻请见赵明涛这番话,不由得看了看李绵澈的神情。
虽然没看出什么。但睢王依然觉得,这位赵大人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因着是未来的亲家,孟昌盛今日便与睢王坐在了一处。此刻见他出神,不由得蹙眉道:“听闻渭北候与你有旧?”
睢王慌得赶紧晃动手臂加摇头道:“将军别闹,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何况若真有旧,他今日会看都不看我一眼?”
孟昌盛点了点头,放下心头的芥蒂低声道:“没有交情就好。那今日的事,你觉得如何?”
睢王早听自家王妃说过,孟将军这夫妻两都喜欢聊政事,又都喜欢问别人的主意。可自己多年不为官,哪里明白这里面的事。他无奈摇头,又看了一眼李绵澈,坚定道:“反正,没见太傅大人输过。”
孟昌盛闻言不由得心头一松。他其实也是这样想的。按照自己对这位太傅大人的了解,即便是输,也不可能毫无挣扎。而今日他的反应,似乎有些过于平静。纵然这份平静或许是因为遭遇失败,但在自己看来,却更像是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眼前的孟陈怀显然并不如此觉得。他冲着自己身后的几个门生暗暗使了眼色。多年的官海沉浮让他明白,一个人的起与落,往往只需一次机会。此刻,正是让皇帝与李绵澈离心的最好时机。
李绵澈素来心高气傲,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允许别人侵犯,哪怕是个养在府上的小姑娘。而今日,为了大誉利益,皇帝定然会牺牲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
孟陈怀心头暗笑。只要今日能撬开这个口子,那往后不愁自己再被这个毛头小子死死压制。想到这,他沉沉叹了口气道:“渭北候声势浩大而来,想必这件事很快就被街头巷尾所议论。到时候此事传扬出去,一则有损太傅声誉,二则人们又会勾起对长公主的怨恨来。所以为今之计,我们必须尽快息事宁人。先让太傅大人出面亲自送嫁,以弥补太傅大人智不如人的过失。再由陛下颁下恩旨,说是为百姓平安,免受生灵涂炭之苦,准二地互市。自然,陛下也要让渭北候保证,只要您恩旨一发,他至少三十年内不可攻打大誉。”
“果然孟大学士思虑细致,面面俱到。”仓场侍郎柏世明俯首道。其实他今日本不打算开口的,毕竟当初太傅大人留给自己的阴影尚在。可前两日自家夫人又提起在外面受了那位顾姑娘的委屈一事,再加上自己手中银钱越来越少,他就越发怨恨起当初李绵澈夺了自己生财之道一事。
所以此刻,他决心给自己一个加入新阵营的机会。毕竟有孟陈怀这位老树护着,自己即便得罪了李太傅,也不至于无枝可依。
他清了清喉咙,继续道:“微臣为仓场侍郎,素管粮仓。陛下想必也知晓,誉州共设十三大仓,各州府又有三十九大仓。渭北候每年从我大誉索要万担粮米,看似数量不多,可那是在风调雨顺的前提下。若真某年有大灾大旱,那这万担粮米只怕会要了咱们大誉的命啊。自然,陛下为天子,有陛下护佑,大灾之事几乎不会出现。可臣斗胆问一句,这万担粮米从何而出呢?誉州自是动不得的,那只有各州府摊派。若百姓得知自己辛辛苦苦种得的粮米被拱手送给渭北,那百姓该作何感想呢?所以可见,渭北候的第二个条件,您万万不能答应。”
“不错。”孟陈怀一脸激赏地看着柏世明,心道这位年轻人倒是识时务。
“其他人呢?”赵裕胤听了半晌,此刻正以肘撑着桌案,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听得下头没有动静,他抬抬头,看着李绵澈道:“太傅,你怎么说?”
“臣?”李绵澈轻悠悠一笑,似乎众人的言语不过耳旁风。他淡然而起,一身的健硕肌肉竟让在座的武将为之一阵羡慕。
手指轻轻转着硕大的玉扳指,他冷冽的目光扫了一圈,慵懒开口道:“这么说,我府上的人,是非嫁不可了?”
他的语气很轻,可落在众人耳中,却像是杀头的号令一般,足以让人心神一颤。
孟陈怀喘喘气,暗想这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怎么就这么有威慑力呢。他勉强压住心里的几分畏惧,用洪亮的声音给自己壮胆道:“不是她非嫁不可,而是你李太傅要替自己犯下的罪过赎罪。你啊,要谢谢这位姑娘,给了你将功折罪的机会!”
柏世明奓着胆子看了李绵澈一眼,心想这李太傅大约也是秋后的蚂蚱了,要不然怎会有主意不提出来,而是在这拿一双嘴皮子吓唬人呢。这样一想,他也挺直了脊背道:“太傅大人的威胁让臣心生畏惧。可臣为了百姓的饥饱,依然要斗胆恳求陛下,您万万不可答应渭北候的第二个条件!”
“既然如此,那好吧。”赵裕胤重重叹了一口气。
……
一方愁绪难解,一方却志得意满。
出了皇宫的门,苏埠便有些担忧,脚步急促地跟在魏元泽身后道:“渭北候,咱们今日如此开门见山,亮出杀招,会不会有些冒进了?”
“小家子气。”魏元泽虎目圆睁,笑骂道:“所谓布局收网,最让人痛快的就是一切都挑明了的这一刻。你没见方才小皇帝都要吓尿裤子了吗?”
“可那李绵澈却很镇定。”
“他当然要故作镇定,要不然怎么对得起他素日积攒下的名声。”魏元泽笑得更加开怀。“以他的性格,只怕你要杀他,他也不会求饶一句,还要硬撑呢。”
听见主子如此说,苏埠也渐渐放了心。“是啊,他今年不过二十七岁罢了,再机关算尽又怎样,终究还欠着不少火候。不过今日他能这般镇定,也算是难得了。您看在场的那些臣子,那脸色一个个跟戏班子似的,什么色都有,那叫一个好看。”
“所以我才要留着他。”魏元泽看着苏埠赞赏道:“看来你手下的人探得的消息不假。你提起那位姑娘的时候,我瞧着李绵澈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凝滞。如此看来,这位小姑娘的确是小太傅的软肋。只要我将她娶回去,来日不愁李太傅不反水。”
“不错。可惜,据说那位姑娘生得一般,虽然性情好一些,但诗书琴棋都不太擅长。终究是配不上您的地位。再说,这样小的年纪,娶回来也没什么趣儿。”苏埠摇头道。
“那倒也未必。”魏元泽笑笑,眼里冒出几分色气道:“这女人嘛,唯一的作用就是让男人高兴。这位小姑娘或许办不到,可娶了她,能让李绵澈不高兴。李绵澈不高兴,我自然就高兴。如此看来,娶她可是好事。走吧。”
“您去哪。”
“难得来一回誉州,自然要四处逛逛。没准还能遇到我那位未婚妻呢。”魏元泽翻身上马间,笑如旱雷。
虽然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有时候世间之事真是凑巧。虽然二人当日并未遇上,但两日后,恰好是誉州骑都尉府上高璃月之母宋高氏办四十整寿的日子。受高璃月之邀,顾轻幼去赴了宴席。就在马车辘辘回府的时候,二人竟在一处遇上了。
自然,此刻的魏元泽并不知晓对面那辆三驷乌金琉璃顶的马车里面坐着的便是顾轻幼。他只以为是哪位贵妇,此刻正立马漠然打量着,却不肯让路。
“这样的马车在咱们渭北,只怕也寻不出两三辆来。可见大誉之富庶,十个渭北也比不上。”苏埠不无艳羡道。
魏元泽吟吟一笑,眼眸倒映着那马车的辉光,神色睥睨道:“终有一日,这些,全都属于我渭北。”
“那就是渭北候?”李氏站在丈夫柏世明的身边,拿帕子掩住口鼻轻声问道。柏世明的身子被酒楼门前的红柱挡住一半,此刻微眯着眼,点头答道:“不错,红色烈马上的那一位便是渭北候。”
李氏闻言心念一动,忽然扯住丈夫的胳膊道:“大人,您知道对面马车当中的人是谁吗?”
“看这马车如此华丽……”柏世明略略沉吟。
李氏涂满脂粉的脸顿时一沉,这马车比自己家的不知贵重多少倍。不过还好,这顾轻幼也坐不了几日了。想到这,她涂着暗红口脂的嘴唇轻动,凑到自家丈夫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瞧着柏世明脸色变了变,李氏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大人还犹豫什么,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太傅大人是落水狗,人人都想打一把呢。既然渭北候心仪顾姑娘,我们不如此刻帮他一把,索性坐实了这件事。”
想起李绵澈的手段,柏世明心里打个了一个哆嗦。但转念又想起今早高大学士的嘱咐,他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你有把握吗?”
见丈夫下定决心,李氏不由得笑了。“有渭北候在,妾身自然懂得点到为止,深藏功与名。”
“不错。”柏世明想起李绵澈那高高在上的姿态,抚了抚妻子的后背,轻柔道:“从前要你忍,今日的确不必再忍了。”
李氏闻言心中狂喜,抻了抻新做的衣裳,又清了喉咙,便笑着迎上去。
“顾姑娘,是顾姑娘吗?马车里可是太傅府的顾姑娘?”李氏的脚步是奔着顾轻幼去的,但余光始终瞟着高头大马上的渭北候。果然,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渭北候听见自己的话,立刻勒住了马绳。
“是谁?”顾轻幼轻柔的声音传出来,让李氏更加欢喜。她果然是在的。
晓夏挑了帘帐,蹙眉打量了半晌,忽然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姑娘,是上回想跟你争玉席,却没银子买的那位夫人。”
……李氏闻言一阵尴尬,恨不得上前撕了这位小姑娘的嘴,但一想到今日有大事,还是压下念头,赔笑道:“上回是我糊涂,后来回府才想起来,那日遇上的竟是太傅府的顾姑娘。啧啧,顾姑娘怕是忘记了,我们是在长公主府见过一回的。”
马车内似乎窃窃私语了几句,接着李氏便瞧见帘帐再次被挑开,一张清丽如水的面庞露出来,唇畔噙着几丝淡然的笑意,轻声问道:“夫人有事吗?”
一旁的魏元泽在旁远远打量着,心里亦是有些惊讶。他本以为马车内的美人该是千娇百媚的,不曾想此刻瞧见的却是一位容色淡雅的小姑娘。他正觉得有些失望,然而细细打量间,又觉得眼前人有种别致的美丽。
说不清是眉宇间的松弛还是双眸中的淡然。总之她给了人一种这世间纷扰与她毫无干系的无辜感。魏元泽心头不由得有几分喜欢。
眼门前,李氏笑得十分客气。“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想与姑娘叙叙旧罢了。”
晓夏闻言忍不住瘪了瘪嘴。这人是有两张脸皮吗?上回见面还高高在上的,今天又这般熟稔,真是好笑。
她坐在顾轻幼身前,不由得轻声问道:“姑娘记得她吗?在公主府真的见过。”
“不错。”顾轻幼点点头。学医的人记性大多很好,更何况李氏在公主面前说过自己不少话。其实,上一回在珍宝阁见面自己就已经想起来了。
想起上次见面的场景,顾轻幼觉得不耐烦,索性淡淡一笑道:“夫人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夫人,咱们就不必浪费天光了吧。”
说罢这句话,她细长的手指轻轻放下了轿帘。
第58章
“这位姑娘的确有些意思, 若是寻常贵女,此刻怎么着也会客气一番。她这般随性,倒是难得。”苏埠远远望着, 不由笑道。
魏元泽虽未吭声, 但眼里也颇有欣赏之意。
而李氏的脸色此刻却尴尬极了。她不曾想顾轻幼半点面子都不肯给自己, 再加上周围此刻已经围了三两百姓, 她自然觉得十分下不来台。只是眼前有更重要的事,她也只能咬碎银牙暗自忍了, 心里却冷冷想着,等你嫁到了渭北, 看你还敢不敢这般张狂。
想到这, 她心里舒服了许多, 冷冷笑了一声, 便让开了道路, 回到了丈夫的身侧。“瞧见了吧, 就是这样张狂。”李氏没提自己上次对顾轻幼冷嘲热讽的事, 将毛病直接推到了顾轻幼的头上。
“今日也算咱们从李太傅身上讨些利息了。”柏世明眼含期待,目光热切地看着不远处的渭北候。
果然, 魏元泽并不让人失望。
“渭北候, 皇帝还没有明旨答应让您娶这位顾姑娘呢。”苏埠伸手拦了一下道。魏元泽略一抬手,呵呵一笑道:“那正好,我们不如替小皇帝做个决定。来人,将马车给我围住了,我要把这位顾姑娘带回去, 好好见识一下。”
苏埠并不意外。这些年来因为找不到机会对付大誉, 所以渭北候始终小心谨慎。无论两地是否互市,他都从未动过任何一个大誉的女子。而今好不容易苦尽甘来, 他自然也想尝个新鲜。更何况眼前的这位女子十有八九是李太傅的心上人,这对于渭北候来说,更是多了几分刺激。
想想如今大誉也没什么底气再跟渭北较量,苏埠便也放下心来。
“顾姑娘。”魏元泽驱马到了那三驷的马车跟前。那三匹马似乎感觉到一些战场上的杀气,顿时变得敏感而焦躁。车夫费了好大的劲,才总算让它们安分下来。
苏埠见状不由得一笑,上前继续喊道:“顾姑娘,渭北候想请你到驿馆一叙。若是不赏光,我们就直接抬着马车走了。”
“渭北候?”晓夏脸色惊变,“不会是这两日进京的渭北候吧,他为什么要见咱们姑娘。”
素玉也十分紧张,轻轻拉住了顾轻幼的手问道:“姑娘,您与渭
北候也有旧吗?”
“我不认识。”顾轻幼目光轻盈地落在裙裾的蝴蝶绣纹上,忽然莞尔一笑道:“有小叔叔呢,不怕。掀开轿帘,我问问他想怎么着。”
晓夏闻言心里落定,可素玉的心却一个劲儿的打着鼓。要知道,她们此刻可是身居闹市之中,渭北候敢如此请人,自然是有所依仗的。或许,就是皇帝或者是太傅大人给了什么准话的。
素玉看向一脸单纯的顾轻幼,心里不由得一叹。姑娘就这般信任太傅大人吗?可太傅大人也未必能对付得了这渭北候啊。据说这几日,太傅的境遇可并不好过。
魏元泽本已经做好了小姑娘吵吵闹闹的准备,不曾想轿帘一掀,露出一张俏脸,竟然笑盈盈问道:“渭北候有什么事吗?我们不妨在这里说说看啊。”
问话之间,她语气不急不慌,恍若是与自己的好友对话一般。而那双单纯灵动的双眸,更是像磁石一般,牢牢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苏埠不由得怔住,低低冲着渭北候道:“这,这阴谋多诡的李太傅是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单纯的小姑娘的?”
魏元泽也被将了一军。瞧着周围的百姓越聚越多,他意识到自己光天化日抢人也的确有损声名,索性大方笑道:“皇帝即将下旨将顾姑娘赐给我做正妻,我便提前过来认识一番。”
说罢这番话,他抬眸去打量顾轻幼,见她脸色未变,不由得一惊。“怎么你不害怕?也不慌张?”
顾轻幼微微歪头,上下打量了魏元泽一番,柔柔笑道;“我义父教过我,不因过去之事懊恼,不为未来之事担忧,所以我没什么可害怕的。何况谁又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呢?”
“笑话,堂堂渭北候,难道会跟你一个小女子开玩笑吗?”苏埠的脸上带了些薄怒,细密的胡须轻轻抖动。
但魏元泽却飞速瞪了他一眼,这让苏埠不由得一惊。他迅速地意识到,渭北候对这位姑娘是真的开始感兴趣了。或许,这位姑娘真的能成为未来得宠的渭北候夫人。他不敢再冒犯,赶紧勒紧马绳,向后退了几步。
“若我说的是真的呢?你怕不怕?”魏元泽扯了扯衣襟上的狐皮,面露笑意。
顾轻幼一笑,鬓角的几颗粉蓝宝石闪着辉光,粉嫩的唇珠轻轻流转。“要怕也是咱们一起怕。对我来说,你是陌生人。可对你来说,我也是啊。”
“我是一地之主,连皇帝都不怕,会怕你?”魏元泽觉得有几分好笑。
“怕与不怕,与身份地位是没什么关系的。”顾轻幼悠然而笑,如沁柔江水的双眸里闪过几丝黠然。“圣人怕失道,病人多怕死,这世间的人只要活着,就没有不怕的。”
“那你怕什么?”魏元泽追问。
被这样一问,顾轻幼猛然想起那日被小叔叔送走时的一阵窒息感,她心中不由得一慌,猛然想起义父当初说这句话时,后头还有半句。
圣人怕失道,病人多怕死,爱人怕失去。
爱人怕失去。
……
“渭北有一种鸟。”魏元泽被那宝石晃得心神荡漾,一时没注意到顾轻幼的神情,索性继续说道:“即便被人捉进笼子里,即便折了一条翅膀,她也永远不会停止歌唱。顾姑娘,你就好像这种鸟。你是一个能让自己快活,也能让别人快活的人。”
“渭北候动心了。”柏世明远远听着,唇畔不由得泛起得意的微笑。然而这话落在李氏的耳中却十分刺心。“就这三言两语,就动心了?大人怎么看出来的。”
柏世明笑道:“渭北候眼高于顶,素来瞧不起大誉的一草一木。如今他能将顾姑娘比作渭北的鸟,可见他已经高看顾姑娘一眼了。”
“这么说,顾姑娘即便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了。”李氏咬咬唇。
“应该不会吧。我也觉得,这位顾姑娘不是一般人。她的心性之好,是很多朝臣都比不上的。”柏世明没有注意到李氏的失落,继续说道。
“呵,她还真是有福的。”李氏嗤笑一声。
“她有不有福都不要紧,只要能让李太傅难过就成了。渭北候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提出的三个条件之中只有这一条与李太傅有关,可见这一条一定能让李太傅摔跟头。今日你我可真是成全了渭北候。明日朝堂上,看来李太傅的脸色会很好看呢。”柏世明难掩得意,黑紫色的衣袂从柱子后头悠悠飘起来。
而李氏此刻却依然沉浸在深深的嫉妒里。渭北候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但姿容却十分高大英俊。而且那毕竟是一地之主,若顾轻幼真的得了他的青眼,那嫁过去也是不会受委屈的。她再次咬紧了嘴唇,一脸失望。
“好了,再耽搁下去,只怕这条街都要被人堵满了。顾姑娘,既然你什么都不怕,就随我走一趟吧。”魏元泽说道。想了想,他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只是想与你说说话而已。”
苏埠惊了再惊。他知道,渭北候虽然心思重,但一向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既然答应与顾姑娘说说话,那就不会有多余的过分举动。也就是说,色心已去。
一个去了色心的男人,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对她的尊重和喜欢已经大过了占有她的欲望。
柏世明的脸上露出大功告成的神情,不由得心头狂喜,正要拉着垂头丧气的李氏离开,却听街上一阵骏马嘶鸣。紧接着,一道熟悉而清冽的声音划破喧闹。
“别动她。”
短短的三个字,却给人以山峦般的压力。
瞧见李绵澈的身影,魏元泽毫不意外更不惊慌,反而脸上多了些兴致盎然。“怎么,李太傅舍不得了?”
李绵澈没应声,目光却淡淡滑过顾轻幼的面庞。见她安然无恙,一丝明显的松弛感从他的眼眸中闪过,随即却又凝练成冰霜般的目光,锁定了对面的渭北候。
“好啊,左右我也等得不耐烦了,今日不妨请李太傅给我一句准话吧。”渭北候啊呀一声喊,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后,拿马鞭指了指轿辇内的顾轻幼道:“我乃渭北候魏元泽。今日在此布告太傅李绵澈。若要渭北与大骊退兵,以下两件事你只需答允一件即可。要么,你大誉每年赐我渭北粮米万担,金银万两,牛羊五千。要么,你将此女嫁给我为正妻。李太傅,如何,你选吧。”
此言一出,早已退到茶园二楼的柏世明不由得长笑半晌,而在场百姓无不议论纷纷。
“这位顾姑娘是谁啊?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的人物,怎么渭北候想要娶她呢?”
“她是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要紧的是她能代替每年的粮米万担和金银万两啊。”“不错,我可不想打仗。”
“李太傅有什么可犹豫的,嫁一个姑娘能解决的事,多省心啊。”“就是,这渭北候也是被美色迷花了眼吧,为了一个女人,还能舍弃这么多的金银。”
“你懂什么,这说明这姑娘是真好看。”“好看是好看,但是也没那么好看。我来得早我瞧见了,长得的确清丽,但称不上绝世佳人。”
“那就是渭北候人家喜欢,英雄只为美人笑嘛。”
“这粮米万担和金银万两听上去不多,可一定是会摊到咱们的头上的。所以啊,李太傅要是真的心怀百姓,就应该把这姑娘送给渭北候。”
“谁知道渭北候的胃口会有多大?今日想要一个顾姑娘,明日再想要张姑娘李姑娘呢?我看我们还是要打,打到他心悦诚服,打到收复渭北为止。”
“还打?锦平之乱,越江之乱,你还嫌不够?”
“是啊,别再打了,渭北候的条件也不够分,答应了就行了。”
“对,把这位顾姑娘嫁出去!”
“送嫁吧!”“送嫁!”“只能送嫁!”
百姓的议论渐渐变成了高呼。
“我看你怎么办。”柏世明想起当初李绵澈在膳厅当着这位顾姑娘的面羞辱自己的场景,心中一片畅快。他又兴致勃勃地拽着李氏道:“李太傅如今失了君心又失了民心,往后的日子看来不好过。呵,终有一日,我会站在他的身前,让他跪地求饶。”
李氏却还惦记着顾轻幼,此刻不由得拉着丈夫的衣袖道:“夫君,能不能让姓顾的受些罪,让她去了渭北也不好过?”
“这还不简单。到时候我跟陛下谏言,就说顾姑娘人单力孤,不如再请陛下赐些美人于渭北候。这样一则有利于两地和睦,二则嘛,这渭北候瞧着也是位好色的,到时候他自然会冷落顾姑娘。”
“这样好。大人真聪明。”李氏总算觉得出了心头的一口恶气。
“这可怎么办?”晓夏慌慌张张地坐在轿子里,不住地观察着顾轻幼的神色。素玉好看的眉毛紧紧拧巴着,手中的帕子也要搅烂了。
唯有顾轻幼,她正托腮望着侧窗珠帘外李绵澈挺括清逸的背影,心中莫名涌起一片安然。
拎着马鞭的手轻轻一抬,百姓们的喊声立刻停下来。喊归喊,他们心底如今还是认可李太傅的。毕竟这些年若没有李太傅,他们也过不上这样好的日子。
“把二楼的人也叫下来吧。既然是朝政,总要有朝中的人来做个见证。”李绵澈翻身下马,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并不把眼前的魏元泽放在眼里。
魏元泽闻言挑挑粗重的眉毛,倒是也不急,呵退了即将上前质问的苏埠,同样翻身下马,立于人前笑道:“有人做个见证也好。”
稳稳坐在二楼的柏世明顿觉浑身一冷,与李氏对视了一眼后,慌忙就要往外走。可晚淮身姿何等潇洒,不等他奔走两步,已然拔剑拦在他身前。
“柏大人往何处去?”晚淮皮笑肉不笑,一身隐有光泽的黑衣,衬得整个人阴郁冷蛮。
“自,自是要给太傅大人做个见证。”柏世明下意识地觉得畏惧,可转念又想想,今日的场合,李绵澈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更何况自己如今是高大学士的人,他奈何不了自己的。于是,他收拾起一些信心,抻了抻衣襟,便随着晚淮下了楼。
李氏本以为此事与自己无干,不曾想柏世明走在前头,晚淮竟冲着自己挥了挥剑。她立刻明白过来,赶紧战战兢兢地跟了上去。
下头,李绵澈与魏元泽对侧而立,如一道绝佳的风景。一个是年近四十却依然威猛野性的男子,一个是二十余岁却姿容绝佳的冷傲谪仙。
百姓当中的一些少女早已为之倾倒,一双眼怎么也忍不住往李绵澈身上看。
柏世明和李氏被晚淮一把推入人群,二人又如何面对得了眼前这两位的角逐,下意识便腿一软,双双跪在了前头。
“多此一举做什么。李太傅,你是觉得不够丢人吗?”苏埠在旁忍不住调笑道。“还是说,您觉得自己还有法子扭转乾坤?”
这句话里有七分不屑,可剩下的三分却是试探。苏埠不比魏元泽自信,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魏元泽冷漠一笑,随手从路边扯过一把大椅坐下来,神色倨傲道:“我知道你不服输。可你输给本候,也不算委屈。”
“我仿佛没输过。”李绵澈微哂,鲜明的棱角迎着日光,面庞耀眼而夺目。
“连亵裤都被人瞧得一清二楚了,还说没输。这李太傅,还真是嘴硬啊,哈哈哈。”苏埠举着食指点了点李绵澈,又拍着大腿笑起来。四周围着的护卫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魏元泽似乎闻到马车内一阵幽香,他用力嗅了嗅,神色变得舒泰不少。“这位顾姑娘的确是不同凡响。李太傅,你放心便是,她是你救命恩人的女儿,我自然会好好待她,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何况渭北候夫人之位,也不委屈这姑娘。”苏埠补道。
众人都瞧不出李绵澈神色有什么异样,唯有晚淮觉得不对。他隐隐觉察到,今日之事,只怕不会轻易了结。至少,是要有几条人命交待在这的。
“你的两个条件,我一个都不会答应。”李绵澈悠然说着,目光滑过马车侧窗的珠帘,隐隐能瞧见她的面庞,他顿时一阵后怕。
他不敢想,若是自己晚来片刻,到底会面临什么。
“你疯了?李绵澈,以如今大誉的兵力,你难道想跟我斗个鱼死网破?”魏元泽虎目圆瞪,其实并不相信李绵澈有这样的魄力。
“对付你渭北,还用不上什么兵力。”李绵澈轻轻晃动手腕,粗壮的胳膊显出完美的线条,立刻引起周围少女的阵阵惊呼。
“狂妄自大!”魏元泽坐不住,举着粗糙的马鞭指着李绵澈道:“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如今看来也只是虚有其表。李绵澈,你是看不清形势,还是被我渭北吓得傻了?你那驿道工事图早已被我识破,你还有什么伎俩!”
“是吗?”李绵澈一双墨瞳似笑非笑地看着魏元泽。
魏元泽忽然觉得心中一虚,“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李绵澈笑了,笑得如春风抚过江水,足以让所有人心神荡漾。“只是我这个人,从来不会信任任何人。”
这句话让魏元泽觉察到莫名的威胁。他暗暗念叨了几遍,忽然醍醐灌顶般惊呼道;“那驿道工事图!”
“不错!”李绵澈的笑容很快融尽,转为淡淡的不屑道:“那驿道工事图上所有标注为壕沟的位置实际上都是实地。而标注为实土的位置内里才是壕沟。这些壕沟共分五十八处,每一处都是不同的兵士完成,而且个个都是我手下的暗卫,谁都不会泄露半点秘密。至于你暗中所修的小路嘛,其实对于那些壕沟没有任何影响,也只是让原本就能走的地方又多了两条多余的路而已。”
胡茬太多,总算能掩住魏元泽脸色的几分惨白。可他的瞳孔微微放大,显然是十分惊惧。“这么说……”
“不错。想必你的兵士这两日就会传消息过来了,五十八处壕沟坍塌,三分之一渭北百姓被困宇州。更可怕的是,今年的渭北没有种下一粒粮食,壕沟一断,你们就只能吃陈粮了。不过还好,三分之二的百姓与兵士们一道分那些陈粮,大约,大约也能撑到入冬吧。”
“你……”魏元泽觉得心中一阵抽痛,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却又觉得一阵眩晕袭来。苏埠赶紧撑在他的身后,可他到底身体笨重,瘦小的苏埠哪里撑得住,二人双双向后一倒,幸好被那三十名护卫团团接住。
勉强支撑着自己站起来,魏元泽死命地咬着自己的牙关,半晌才说出话来道;“怎么可能!那是长公主从皇帝那取来的图,怎么可能有假。”
“我说了,我不信任任何人。”李绵澈摊手而笑,往日阴冷的脸上难得多了几分坦率。
“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连皇帝都敢欺骗!”
“我与皇帝也说过,不要信任任何人。这就是我的处世之道。”李绵澈双手抱肩,目光忽然滑过地上的柏世明。此刻,他的脸色更是好看,一双眼几乎就要流出眼泪来了。
“我,我输了?!”魏元泽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得意,顿觉自己像极了一个笑话。可怜自己还以为算计到家,不曾想人家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摇着头,感受到胸前的烈火烧得五脏六腑都滚烫。他用力一把扯下胸襟上的狐皮,唾了一口道:“算你狠!”
“渭北本就归属大誉,是你狼子野心,非要占地为王。我只不过是索回原本就属于大誉的东西罢了。”
不费一兵一卒,只用了三十万两银子。正如当初的豪言。
第59章
柏世明心如死灰地跪在地上, 悔恨与畏惧的泪水交织。终究是自己错了,终究是自己太过托大了。李太傅就是李太傅,他什么时候输过呢。想想如今的高大学士, 只怕知道了这个消息后也会吐出一口老血吧。
“所以前两日你隐忍不发, 就是为了这两日即刻斩断壕沟, 让我没有还击之力。”魏元泽渐渐想明白了一切, 心里越发苦涩。想自己嚣张跋扈的时候,人家却已隐忍下来, 暗中行事。
“果然,只有你当得这镇国的太傅之位。”魏元泽喟然叹气, 连脊背也显得有些佝偻, 像是在一瞬间老了老几岁。
“多谢了。”李绵澈淡然一笑, 却没有心慈手软的意思, 漠然打了个响指, 冲着身后道:“带渭北候入天牢秋后问斩, 其余人即刻诛杀。柏大人不思报国, 意志不坚,杀之以儆效尤。至于柏夫人, 殉葬吧。”
“我, 我罪不至死,我罪不至死啊!”李氏瘫软在地上,无力地哭嚎着。可周围李绵澈的兵士似乎没人能听见她的话,一脸冷漠地举剑上前。
柏世明死到临头,竟是哭笑不得, 只能死死拽住李氏的手道:“没用了, 夫人,没用的。是我糊涂, 是我连累了你……”
李氏摇头哭泣间,瞧见顾轻幼的马车,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清明。李太傅的杀戮,只是为了警告世人。这位顾姑娘,是他心尖上的人,谁也动不得。谁也动不得。
可惜这个道理,自己明白的太晚了。
亲眼见证了方才还嚣张跋扈的渭北候在片刻之间臣服于李太傅,百姓们对李太傅的敬仰不由得更深了。而这会,早已安排好的两位文官上前安抚百姓,一则说明了渭北候的罪行,二则按照李绵澈的意思,又告知百姓一句话。
有时候忍是无用的,换来的只能是屈辱。所以,百姓也好,兵士也好,都要让自己变得强大,让外邦闻之丧胆。这才是最好的护身之道。
有了李绵澈的身正为范,百姓们自然人人坚信不已。而方才喊出送嫁的那些人此刻又都十分后悔。是啊,牺牲一个女子的幸福,换回来的未必是永久的安定。想到这,他们对顾轻幼都又心疼又愧疚。
“这位顾姑娘真不是寻常人物啊。方才渭北候提议要娶她的时候,人家半点都不惊慌,反倒将了渭北候一军。”
“是啊,果然是太傅府上的人物,不是寻常姑娘能比的。”
“咱们刚才不应该乱喊的,让人家姑娘心里多不舒坦。”
“没事没事,以后咱们有好吃好喝就都给顾姑娘送去。将来顾姑娘出嫁的时候,我们再亲自做千人被,千人衣,让顾姑娘风风光光嫁出去。”
“好。”
百姓们的议论纷纷此刻顾轻幼并没有听见。她早已随着马车一道回了太傅府。而李绵澈,亦是亲自站在马车下等着她。
“没事吧。”李绵澈的目光绵长而温柔。
顾轻幼笑着摇摇头,随意道:“我知道小叔叔会来的。”
单纯的双眸如林中稚鹿,涌动着天然的信赖。
“可害怕了?”李绵澈喉头微紧,难以抑制自己的目光一遍遍地打量着她。
“住在这之后,就没什么可怕的了。”顾轻幼的声音轻轻的,如羽毛拂过水面。她说的是真心话。从前住在山中的时候尚且会怕野兽怕山火,可自从住在这以后,那种畏惧感似乎就再也不见了。
“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李绵澈轻声许诺道。
顾轻幼怔了怔,望着李绵澈朗逸华贵的面庞,忽觉心中一阵微微悸然。似乎是他的承诺落在耳中而勾起的涟漪。
“去吧。”李绵澈耀黑的瞳孔中盛满眼前娇小的少女。
“早上的花瓣大概泡好了,姑娘去瞧瞧吧。”晓夏轻声过来道。顾轻幼点点头答应,任由方才的一阵悸然流淌而过,化作柔美的笑意。
而转过身来的李绵澈却神色不虞,目光中甚至有冷凝的杀意。“照顾她的暗卫呢?”
晚淮浑身一抖,赶紧答道:“渭北侯将数百精兵留在了城外,唯恐骁骑营的人不中用,所以臣便做主将所有暗卫都调出城去了。”
“照顾她的人,一个都不许再动。”李绵澈的拳头紧紧握着,眉眼肃杀。
“是。”晚淮心知是自己的错,赶紧答应下来。
“请医士给她把把脉,看看是否惊着了。”李绵澈的语气温和了一些,但很快又敛然道:“清理掉渭北在大誉安插的所有眼线,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可您之前说这些人留着还……”晚淮斗胆说了一半,忽觉李绵澈神色不对,慌忙将后半句生生咽下去,化作一个是字。
城外,十里江上,一艘十分寻常的双层客船正停泊在岸边。客船一层坐着一位眉眼精致贵气的女子,但衣裳首饰却很简单。不是赵浅羽不再喜欢奢靡的料子,而是皇帝狠心,只给了她寥寥无几的银子。这些银子虽然足够支撑她两三年的日常开销,但却也不足以让她像从前那般大手大脚。
自然,为着她的安全,该有的护卫还是一个不少的。
“青鸢,什么时辰了?”赵浅羽焦躁地跺了跺脚,眼睛不住地往岸边望去。
“青鸢没随您一道出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答道。赵浅羽闻言忍不住蹙了蹙眉,厌恶地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老姑姑。青鸢狠心丢下自己,而母后却更狠心,竟然打发了十来个四十余岁的老姑姑过来伺候自己。
这些人活计干得倒是不错,可一张口不是教训人,就是冷冰冰的,浑然没有小丫鬟们的懂事乖巧。赵浅羽一见了她们就烦。
偏偏这位姑姑也并不在意,双手一插,抿着嘴就继续问:“公主您在等什么?昨日下午我们就该启程的。”
“自然是要等一个好消息。”若是平日,赵浅羽连话都不想跟她们说。但今天不同,今天她心情好,乐得将这件事分享出来。“昨儿你没听说登船的人说吗,渭北候以驿道工事图为要挟,提出了三个条件,要皇弟必须要答应其中的两条。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今日就该有消息了,皇弟一定会答应将顾轻幼嫁给渭北候的。”
说到这,赵浅羽的笑意直达眼底,鬓边的银钿微微闪光。“可惜啊,我在路上不能喝顾姑娘的喜酒了。不过,能在走之前听见这样的好消息,也真是让人高兴,合该浮一大白。”
“公主糊涂了。”那老姑姑冷漠道:“那驿道工事图本就是您泄露出去的,您非但不后悔懊恼,反而在这幸灾乐祸,未免有些说不过去。看来您去了郴州后,是该先找个佛寺好好修修心。”
“你……”赵浅羽虽然恼火,却也不敢顶撞放肆。毕竟这些姑姑都是母后的眼线,若是自己不好好忏悔,那只怕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想到这,她扫了那姑姑一眼,淡然道:“我自是后悔的。正因为后悔,才关切此事的进展。”
“公主关心此事不要紧,可这一船的百姓都在等着开船呢。要不是昨日顾及您的面子,船夫早就将船开走了。”
“左右今儿天色也晚了,再等一日又如何。我再不济也是堂堂大誉公主,难道这点事也做不得主吗?”赵浅羽冷冷道。
“我们这些奴才都敬您是公主,但这船上的百姓可不知道。一会他们若是闹起来,连护卫们也是不好出面护着您的。奴婢劝您还是早些走吧。”
“不可能。等不到顾轻幼嫁给渭北候的消息,我才不走。更何况,我还要看着他李绵澈痛苦无奈的样子。我早说过,这一回,他是斗不过渭北候的。我要看他李绵澈的笑话,我还要把这个天大的笑话带回郴州去!”
老姑姑用一种无可救药的目光看了赵浅羽一眼,不由得摇了摇头。“那奴婢就叫人安抚百姓了,您自己瞧着办吧。”
“不必你们安抚,我自有办法。”赵浅羽霍
地起身,从另一位姑姑手中拽过包裹,随手摸出里面的数十锭大银,冲着一旁的百姓丢道:“今日船不发了,明日再发,你们可有异议?”
百姓们本是等得心浮气躁的,可一见那数十锭的大银,顿时纷纷上前抢夺起来。“不发就不发,我们等明日便是。”“对,明日若还有大银,后日也成。”“左右我们的时间也是白白耗着的,回去也没有要紧事。”“不错不错,这位姑娘您只管赏景便是,我们陪您耗着。”
众人的配合让赵浅羽大觉得意,她忍不住冲着那姑姑嘲讽道:“如何?这地方用不着您了吧?”
那姑姑也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一张脸如木头刻的一般,漠然道:“公主您出门时一共只有五十锭银子,在郴州置办房屋用了十锭大银,剩下的四十锭是您未来两年的开销。不过,您方才随手就扔出去十五锭,这样看来,您未来两年要过得很紧巴了。”
“你……”赵浅羽花银子花惯了,方才兴奋之下完全忘了手里没银子的事,此刻不由得有些懊悔。可一瞧那些百姓护犊子似的将银子攥在怀里,她也知道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那又怎样。”赵浅羽故作镇定,不急反笑道;“我手里没银子,你们不也一样没好日子过?”
“不一样。”那姑姑笑了笑,可惜脸色并不好看。“出门前宫室处的人说了,我们的月例银子翻倍,每月会按时送到郴州的。唯一的要求是,我们不能把自己的银子给您用。”
……
“算你狠。”赵浅羽两袖用力一甩,厌憎道。不过,转过身后,她的怒气很快平息了不少。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不假,可顾轻幼往后的日子才更不好过。甚至,李绵澈也会因为这件事而被皇弟冷落吧。到时候,他自然就不会像现在这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想到这,她对于手头银子损失大半这件事也就能接受了。“不用你们伺候了,离我远点。”赵浅羽摆摆手屏退了左右。
能下去休息,可是件高兴事。这几位姑姑眼皮都没抬,扭头吩咐几位护卫好好守着,便回了各自的船舱。赵浅羽气得又是一阵发怔,这要是青鸢在,一定会看出自己的不高兴,还会想法子哄一哄自己,怎么可能扭头就走。
可青鸢眼下在哪里呢?她大概已经被自己伤透了心吧。赵浅羽头一回发自内心地觉得懊悔。
“岸上有人来了,是说书人吗?”有一位老者努力踮着脚眯着眼睛向前看。
是的,赵浅羽想等的就是这位说书人。这些说书人常常往返于大誉与各地之间,他们会收集不同的消息,然后把这些消息编成书,去各地说书赚钱。昨儿自己也正是从一位说书人口中得知了渭北候在大殿上公然提出三个要求一事。
“叫他过来。”赵浅羽一脸期待地吩咐那些护卫。叫一个人过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护卫自然会遵从。只是那说书人却有些不情愿。“我还得在路上把消息串起来呢,到了郴州茶馆就要讲的,眼下就不伺候主顾了。”
赵浅羽哪里肯依,咬着牙从鬓边拆下一朵银钿,撂在他眼前道:“这个赏你!”
那说书人略略搭了一眼,却没吭声。这些银钿都是寻常妇人用散银打得,内里大多镂空,根本不值多少钱。
赵浅羽见状恼火不已,却又急于知道消息,不得已只好又摘了一对美玉耳环,这才见那说书人懒懒收了,抬眸作揖道:“这位贵人想听什么?”
赵浅羽唇畔浮现一丝笑意。“说说渭北候那三个要求,如何了?李太傅什么时候把他府上的那位顾姑娘嫁过去?”
“原来您想听这事儿啊。”说书人起了兴致,竟然撸起袖口,清清了喉咙。跟前的百姓见状也围过来一些,一个个竖起耳朵听着。
“说起这渭北候啊,还真是嚣张极了。”
果然是说书人,一句话就勾起了众人的兴致。赵浅羽有些不耐烦,但为了最后那个大快人心的结局还是耐着性子听着。
如此,一炷香的功夫过去,总算讲到了节骨眼上。“你们猜怎么着?原来那驿道工事图本来就是假的,这李太傅啊,早就防备着渭北这一手呢。”
“这么说,渭北候的一番功夫没排上用场?”
“何止是没排上用场啊,还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眼下啊,人都困在大牢里了。还想娶人家太傅府上的姑娘,做他的春秋大美梦吧。太傅大人是什么人啊,你们可见过太傅大人有做不成的事?”
“没有没有。”百姓们纷纷赞同。
“这不就得了。李太傅还是李太傅,人家啊,才是真正的机关算尽。那图啊……”说书人又费了一番嘴皮子,到最后落在了一句话上。“这位顾姑娘,人家是有福的,住在太傅府,还能受委屈?这李太傅就更不用说了,放眼天下,都找不着对手。啧啧,可怜这渭北候虎视眈眈的来了,却把自己送进了天牢。”
没人瞧见,赵浅羽此刻脸色一片煞白,就如那江中水花一般。
而这会,说书人抿了一口不知谁送来的热茶汤,继续说道:“还有那位公主,啧啧,什么狗屁公主,那分明是卖国贼!我若是见了她,一定要砍她个十刀八剑的。她招了一大帮渭北的奸细养在府上,还偷偷将那图送给了渭北。啧啧,要不是李太傅早有先机,咱们,咱们现在还能坐在船上好吃好喝嘛?全都得让她害惨咯……”
“公主您听见了吧。”冷脸姑姑不知何时又站到了赵浅羽的背后,像一阵冷风似的,一句话说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我不信,我不相信。”赵浅羽用力地摇着头,不敢相信李绵澈竟然早有准备。“这一切都是他的算计,是不是?他是故意要害我,是不是!”
“没人要害您。”姑姑淡淡道:“太傅大人一向如此行事,所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闭嘴,闭嘴!”赵浅羽喊得声嘶力竭,“回船舱去,我要回船舱去!都滚开,滚得远远的!”
幸好旁人不知道这一位发疯的女人就是长公主,否则即便她有再多的银子,此刻也会被众人的唾沫星淹死。
经此一事,李太傅在朝堂之上的地位更加稳固。而那高大学士一党,则被皇帝以无能怯懦为由贬了官。
之后,斩断了驿道又失了主心骨的渭北果然毫无抵抗之力,不出一个月便纷纷缴械求饶。而李绵澈不费一兵一卒收复渭北一事亦被载入了史书之中。至于大骊,自然早已闻风而动,退兵于骊国境内。
初冬时节,太后娘娘的病情意外见好,皇帝心情更愉。也是在这时候,迎来了孟庭轩和林馥儿的婚事。
林馥儿算是高璃月在誉州认识的身份最贵重的姑娘,故而她特意央了母亲许久,总算争取到了一整套蓝宝石的头面作为新婚礼物送给林馥儿。此刻,她正带着这套头面去找顾轻幼。二人早已约好,今日会一同赴宴。
小丫鬟露浓与高璃月一起坐在马车里,轻轻替她松着肩膀道:“姑娘把这套头面送给林姑娘,她一定喜欢极了。只怕那一品大员家的女儿也没有您这样大的手笔呢。”
高璃月闻言微微一笑,雪白的肌肤上依然带着些病弱之气。“我们高府本就是初来乍到,对誉州这些清贵名流自是不熟悉的。如今我能结识这位林姑娘,也算是开了个好头。母亲为了弟弟的前程,不会舍不得这点银子。”
“其实说起清贵来,哪一位能比得过如日中天的李太傅呢?可惜,这位顾姑娘虽然把李太傅叫小叔叔,可到底没有什么血脉干系的。要不然的话,咱们多笼络笼络顾姑娘该多好。”露浓道。
高璃月闻言略抬眉梢,两条细柳叶眉毛被修饰得完美无瑕。“上回的事,你问过母亲了?她怎么说?”
露浓不在意道:“夫人说那渭北侯可能就是想给太傅大人个下马威,所以才提议娶这位顾姑娘的。大人也侧面打听了,没见太傅大人有多在意这回事。所以想是那渭北候打错了主意。想想也是,咱们府上也养着那么多厨子花匠的女儿,可您能与她们做朋友吗?自然是不能的吧。所以太傅大人何等身份,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区区顾姑娘。”
“顾轻幼的脾气好,又懂医术,连林姑娘也很在意她呢。”高璃月想到那张清雅的面庞,心里竟然莫名涌出一丝羡慕。
“那是因为林姑娘想借她的手赚银子。”露浓愈发不屑道。“也就您心眼好,念着当初她给您诊过病,所以对她这般客气。连夫人都说了,这样身份卑微的人没必要来往太多,不撕破脸也就行了。”
“别这么说。”高璃月推了推露浓,别过脸道:“明年春日弟弟就要会试了,府里的下人们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连陈姨娘养了十年的白狗都被送走了。这样的压抑,我巴不得能跑出来,找个朋友陪我说说话。林姑娘虽然好,可到底咱们高攀着人家,很多话我都要在脑子里转一转才能说出口。顾轻幼就不一样了,她的脾气好,与我又有旧,说起话来也没什么忌讳。”
听见主子这么说,露浓不敢再多话,只是眼巴巴地摸了一下那装着蓝宝石头面的雕花箱子,羡慕道:“夫人随手拿出来给林姑娘的礼物都这样贵重,将来给姑娘您的嫁妆只怕更多呢。”
“或许吧。”高璃月淡淡一笑,心里却明白,只要有弟弟在,自己的嫁妆就不会太多。来日行走官场,打点岳丈,哪一笔都是为着弟弟的前程。她心中虽有失落,却也觉得这是应当的。毕竟高府往后的门楣,全要靠弟弟去支撑。
第60章
很快到了太傅府的小门处, 二人稍稍提一嘴顾姑娘的名字,里头便立刻有人出来接了。走在去集福院的路上,露浓不免有些纳闷。“这顾姑娘的名字倒是吃得开。”
高璃月嗔怪地扫了她一眼, 又瞧着前头引路的丫鬟已遥遥拉开几步, 才轻声道:“誉州的高门大院都是这般的规矩, 你以为像咱们常州, 处处都是小人混账,才需要防备。”
露浓闻言讪讪住了口, 不敢再多话,赶紧随着高璃月进了集福院。
待一进门, 正好瞧见一位身穿雪白斗篷的女子。那斗篷质地绝佳, 垂感更好, 领口袖口的一圈风毛衬得少女巴掌大的小脸十分精致可爱。再细看她的模样, 秀眉端鼻, 肤色如雪, 唇色如樱。远远望去, 竟如新月清晕,又如花树堆雪。
高璃月见状不由得怔了怔, 随即心中生出几分黯然。其实当初在常州遇见顾轻幼的时候, 她的容色连露浓都比不过,整个人又生得瘦瘦小小的,只知道摆弄药材。可如今几年过去,每回见她都觉得她与从前有不同。
起初高璃月还能用她的身子比自己康健来解释她的俏丽,但如今却渐渐明白, 顾轻幼如今才是真正长开了, 渐渐已经有了七八分的美人模样。
“发什么呆呢?”顾轻幼冲着她笑笑,一双灵动的双眸活脱脱是雪中仙子才有的。
“今天有点冷, 一时觉得有些凉了,打了个激灵。”高璃月随口遮掩过去。顾轻幼却很认真道:“你的病最怕冷了,赶紧进屋来,正好刚生了炭盆。”
她笑着答应,走进门时,果然见屋内放着一对掐丝珐琅的炭盆。那炭盆三足而立,里面更加了一些松枝,闻起来十分清新。
大约是近来也赴了几次宴席的缘故,高璃月头一回认真地打量顾轻幼房内的陈设。也是这一瞧,才让她瞧出不对来。眼前这新上的炭盆竟然是掐丝珐琅的?她身后的香炉原来是紫铜的?再到那松松拢着的纱幔……这纱幔倒是寻常,等等,不对,这纱幔似乎是自己前两日在某个老太君府上所见到的鲛纱。
她不由得咬了咬唇,忽然觉得顾轻幼房内的陈设比自己想像的贵重得多。只是自己从前眼光不佳,再加上这些东西看上去并不起眼,所以才……
素玉见高璃月发怔,只以为是冷了还没缓过来,赶紧捧了两盏牛乳茶来伺候。高璃月闻到牛乳香甜的气息,才醒过味来:“也没有这么冷,一会就要去吃酒席了。心里装着这样的喜事,又怎么会冷呢。”
晓夏闻言道:“马车里也放了薰笼,特意加了不起烟的银碳,一会在路上一定不会冷着二位姑娘的。”
高璃月暗自笑笑,心想这屋子里陈设虽贵重,可那都是太傅府惯有的,到底顾姑娘只是借光。而这银碳就不一样了,这东西何等贵重,只有上等主子入了深冬才舍得往手炉里填一些,怎么可能轮到顾轻幼,又怎么可能这样的时节就用上呢,大约是小丫鬟眼拙了。
她并不相信,却也不戳破,只是看着身边的丫鬟道:“那咱们就坐顾姑娘的马车去吧。若是坐不下,再换我的。”
“我们姑娘今日领用的是我们府上两驷的马车呢。”露浓补道。
“多嘴。”高璃月立刻嗔道。
露浓立刻讪讪垂了头。
“我这丫头就是话多。”高璃月吟吟笑着,又道:“好了,反正要换马车,就把我送给林姑娘的贺礼先搬进屋子来。轻幼,你帮我看看妥不妥当,好不好?”
不等顾轻幼答应,露浓已经起身出去安排人抬箱子。晓夏见状不免蹙蹙眉,但瞧着素玉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意,便也收敛了神色。
掀开六棱红木雕兰花纹的箱子,高璃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蓝宝石的头面,分别为挑心、顶簪、分心、掩鬓、钗簪和耳坠六件。虽不是鎏金,而是纯银打造,但那浅浅深深的蓝宝石交杂搭配,亦是光芒万千。
“好不好看?”露浓站在晓夏身侧,眼睛一刻也离不开这幅头面。
“挺好看的。”晓夏轻轻将碟中的芙蓉点心切开几份撂在桌案上,笑了笑。见她这般不捧场,露浓颇有些不高兴。不过转念想她大约也是嫉妒,一时也就撂下了这点不愉快。
摸过头面,高璃月又拿帕子轻轻擦了擦自己摸过的蓝宝石,似要将上面的油污擦去一般。待蓝宝石光亮如新,她的脸上才有些满意。
“也不知道这礼轻不轻。”高璃月轻声念叨着。“我初来乍到的,真是不知道誉州送礼的规矩。不过这礼物若是放在常州,大约也是头一份的了。”
“送礼重在心意。馥儿还挺喜欢蓝色的,这幅头面她应该会喜欢。”顾轻幼觉得不错。
“那你送什么了?”高璃月没按捺住好奇。
“我给她挑了一套书。”
“只有一套书?”
“那倒不是,只有书是我自己挑的,剩下的都是晓夏她们挑的。不过这套书我可挑了很久呢,我觉得她会喜欢的。”
这套书是历朝大贾事迹,里面讲的全都是经营之道,正适合如今做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的林馥儿。
高璃月闻言忍不住一笑,却也没多说什么,便命露浓将箱子抬了出去。
然而,瞧着太傅府的下人们不以为意地抬着箱子左晃右晃,她不免有些担心,便笑了笑道:“我先去马车上等你吧,正好瞧瞧坐不坐得下。”
顾轻幼自然点点头。
高璃月见状赶紧领着露浓往外走,目光则紧紧盯着下人们抬着的箱子,唯恐磕着碰着。这会,却听身边的露浓扑哧一声笑了。
“笑什么?”高璃月目光未动,只淡淡问。
“笑顾姑娘呗。您说她也真是小气,馥儿姑娘的浴堂每月给她送那么多银子呢,她怎么就只送一套书给人家啊。还不如您呢,您才认识馥儿姑娘多久,出手就这般大气。”
高璃月的脚步慢了一些,唇畔凝着笑意柔声嗔道:“别这么说,轻幼出身乡下,想多存下些银子傍身也是应该的。何况她不也说了,晓夏她们还帮忙挑了不少呢。”
“那都是凑数的,能有什么好东西。好东西还能让我们这样的小丫鬟去挑吗?”露浓想起晓夏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样子,忍不住翻着白眼道。
“说得像我委屈了你似的。”高璃月懒懒嗔她一句,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露浓抿嘴笑道:“奴婢只是觉得顾姑娘太要脸面了,即便真的只准备了一套书又如何,也不算失礼。可要小丫鬟们弄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来凑数,反而有些说不过去了。”
“那我也不能说什么,反倒让她不高兴了。”
“姑娘就是好心。”露浓忍不住道。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走到外头却瞧见一辆三驷的乌金琉璃顶马车。高璃月怔了怔,赶紧往柱子后头躲了躲道:“怕不是太傅大人吧。”
“不能吧,分明是小厮领着咱们过来的呀。”露浓说着话,又见素玉从另一边走来,正领着三四个小丫鬟往马车后头搬东西。此刻瞧见二人,素玉连忙福了一福道:“姑娘快上马车吧,里头的薰笼早已生好了。”
“这是顾姑娘的马车呀。”露浓面露诧异,拽了拽高璃月的袖口。
高璃月微一抿唇,白皙的脸颊上稍显红晕,愣了一会才笑道:“早说你们是三驷的,我又何必担心坐不下呢。”
说罢这话,她默默瞪了露浓一眼。
露浓自然记得自己方才还炫耀自家那辆唯一的两驷马车,不由得尴尬地垂了下头。谁能想到这顾姑娘也能乘上三驷的马车呀。不过,想必是借了太傅大人的光,而且也只是偶尔才能用一次吧。
“姑娘要送的贺礼太多,后头放不下,这两个箱子要放在前头车厢里,委屈姑娘们挤一挤吧。”素玉跑过来解释道。
说是委屈,其实并不。那三驷的马车几乎有十尺见方了,即便多放了两个箱子,再加上里头的几案,那也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高璃月还是矜持地点了点头,与露浓一道先进了马车中等候。不多时,果然有小丫鬟托着两个红木镂金雕花的箱子送到了脚边。
“这是书吗?”露浓左右打量了那箱子一番,瘪瘪嘴道:“箱子倒是挺好的。”
何止是好,这箱子可比自己装头面的箱子瞧着贵气多了,幸好两个箱子不是靠在一起放着的。高璃月忍不住蹙了蹙眉,又努着唇道:“这箱子倒是没上锁。”
“那奴婢打开看看吧。”露浓早已心生好奇,此刻见主子没反对,便知道是答应了,于是便伸手去掀开那箱子。果然半道锁都没有,顺着力气那箱子就开了。而那箱子里的东西,也让主仆二人心神一抖。
头一个箱子里装的是赤金镶祖母绿翡翠头面。
另一个箱子里则是赤金镶多宝鸳鸯戏蝶荷花头面。露浓数了数,竟然高达一共二十三件。
……
“这就是那些小丫鬟挑的贺礼吧。”高璃月感受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着。光是这两个箱子里的贺礼,只怕就价值百金了。远比那林馥儿之前送来的什么利银多得多。
可见顾轻幼手里的银子是不计其数的……要不然也不会出手这般大方。
“她当年入高府的时候,只拎着一个破布包裹。还记得吗?我看在她照顾我精心的份上,还送了她两根簪子。”高璃月轻声念叨道。
“奴婢自然记得。她当时还装模作样说不要呢,后来还是那顾医士替她收下的。”露浓哼了一声。那簪子虽然是小姐用旧的,但是款式却十分好看,自己当时一直以为小姐会留给自己,没想到却便宜了顾轻幼。
“别这么说,她是真心不想要,我看得出来。”高璃月嗔怪一句,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笑道:“她现在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可见也是有福气的。原是我从前眼拙,竟然觉得她在太傅府不过是寄人篱下。今日看来,倒是我小觑她了。你瞧瞧今日这一早上,我也算是开了眼界了,屋里的东西也罢了,从这马车到这贺礼,哪样不是誉州拔尖的。”
“可咱们夫人说太傅大人没多在意这位顾姑娘呀。这可不是空穴来风,是咱们大人特意帮忙打听的。人家都说,太傅大人从不提起这位姑娘,上回渭北……”
“小声些。”高璃月打断了她的话,面露不耐道:“太傅大人不把她当回事,那是因为她身份低微。可毕竟她是太傅大人救命恩人之义女,太傅大人富有四海,在银钱上对她大方也是应该的。行了,别再议论了。”
说着话,她往熏笼里瞧了一瞧。到这会,她已经不意外了。那熏笼里用的的的确确是自家过年时才能分上一些的银炭。
等到顾轻幼上马车时,高璃月才发现原来她并未换衣裳,只是重新梳了一下头发而已。她略略有点讶异,不明白这样花艳云集的场合为何不穿得贵气些,可瞧着顾轻幼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又觉得问不出口。
二人一路上说了些闲话,很快便到了睢王府。睢王府今日格外气派热闹,阔气的大门前尽是红绸喜字。不等二人走近,已有小厮过来相迎,身后的露浓和晓夏随手把礼单递过去,自有小厮安排运送。
而门中自有礼官接过礼单唱礼。高璃月有心慢了些脚步,随意向那礼单上搭了一眼,这才发觉旁人的礼单都比自己要长不少。唯有自己那一张,短短的一行字。而许是礼官也瞧见了,此刻竟有些发楞,半晌才清了清嗓子唱出来。
誉州骑都尉高府嫡女璃月,精银蓝宝石头面一套。
自然外头一片喧嚣,谁也不会听礼官唱礼。可高璃月此刻却有些脸红,连脚下的步子也慌了许多。露浓赶紧托上她的手,轻声道:“姑娘,咱们不跟旁人比。那些人都是积年的富贵之家,这又是王府,自然谁都不肯吝啬的。”
高璃月刚想说什么,便见一位雍容典雅的妇人走过来。她步伐虽有些急切,但鬓边的簪环却丝毫不乱,脸上的笑意亦是端庄温柔的。
“这位夫人穿着铁锈红的衣裳,头上又簪着浅红牡丹,大约就是今日的主家睢王妃了。”
“不错。”高璃月点点头,想起母亲的嘱咐,慌忙换了笑脸走过去。可惜,睢王妃却是径直地从她身边路过,拉住了顾轻幼的手。
高璃月面色讪讪,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凑过去寒暄道:“睢王妃,馥儿可上好妆了?”
瞧着睢王妃的眼风刮过,露浓赶紧福了一福道:“我们姑娘是誉州骑都尉府的。”
“王妃叫我璃月就行。”高璃月温和道。她虽然高瘦,但面容却生得十分乖巧。从前在誉州的时候,很多妇人一见面都很喜欢自己。母亲也说过,自己这张面容是很讨长辈喜欢的。
可惜,睢王妃是见惯了这种乖巧的。毕竟,林桂儿从小就这样,可那又怎么着,丝毫不耽误嫁人后干了一堆对不起娘家的事。何况誉州骑都尉府实在不算什么大官。
因此睢王妃虽然笑意温柔,但却没有与她闲话家常的意思,只是笑笑应付道:“馥儿在后头更衣,应该快好了。高姑娘若是无事,可以去花园走走,后院那乱七八糟的,还是别过去了。”
正常来说,新娘子上妆的时候,都会有一些闺中好友陪着。而此刻睢王妃不准自己进后院,显然是没把自己当成林馥儿的好友。
她的笑意不由得微微凝滞。
而此刻,睢王妃却亲自拉了顾轻幼的手,一边往前走一边说着话。高璃月站在侧面,自然能看出此刻睢王妃的笑意比方才真诚多了。
“奴婢不明白,这睢王妃怎么待顾姑娘这样好呢?按理说不应该啊,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王妃,一个却是出身乡下的医女。”
望着顾轻幼的背影,高璃月心里也隐隐有些羡慕。“医女又如何?人家命数好,能结识当朝太傅。看来从前我想的是错的,我一直以为是顾轻幼主动攀交林馥儿,如今看来,或许是反过来的。”
“那这样说也是好事。您跟顾姑娘的交情,不比林姑娘跟她的交情深多了?”
“是啊,还好她是个念旧情的人。不过,今日我也算见识了这誉州的世态炎凉。怪不得母亲一定要弟弟考取功名,原来人与人的差距真是这般之大。我今日受些委屈也不算什么,来日若是弟弟入了官场,看见这般场景,岂不心灰意冷?”
“公子是读书人,能想开吧。”
积年的病气让高璃月的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哀伤。此刻她秀色含颦,微微摇头道:“他的性格高傲,若真是被人瞧不上,只怕心里一百个不舒服。说到底还是怨我,我从小身子不好,大小药材用了无数。母亲常说,我吃药吃下去的这些银子,都够弟弟日后打点十数官员的了。若不是我这般费银子,府上的银子也更宽裕,弟弟的底气自然也足些。”
“姑娘别想了,以咱们公子的本事,自然是能高中的。到时候这些落魄的王府又算什么,他们又不能入朝堂,还不是得对咱们公子客客气气的。”
“高中是自然的,只是银子也是必不可少的啊。上下打点,周旋人情……哪一样不要银子呢?”高璃月这样说着,忽然见到素玉迈着碎步笑吟吟地走过来,便立刻闭上了嘴。
“我们姑娘被睢王妃拉着说话走不开,我怕您一个人憋闷,特意过来问问您想不想去后院。若是想去,您过去找我们姑娘,我们姑娘自然就能脱身与您一道去了。”素玉福了一福道。
“没见过你这样细心的丫鬟。”高璃月柔柔一笑,心想顾轻幼虽然单纯,可身边的丫鬟却是一等一的。有这样细心能周全的丫鬟在,身为主子又有什么可愁的呢。
不过……“我还是不去了。”高璃月想到睢王妃方才的态度,笑了笑道:“方才我在花厅那也瞧见了熟人,正要过去打招呼。你去跟你们姑娘说吧,后院我就不去了,让她替我去瞧瞧馥儿,帮我祝馥儿与孟公子百年好合。”
“是。”素玉点头答应下来。
半炷香之后,顾轻幼在后院瞧见了林馥儿。只见她如云的发髻上是镶满红宝石的凤冠,一身正红色的锦衣外罩霞帔,细密的金线绣出一双出云的凤凰,此刻栩栩如生地栖在她的裙裾上。
“真好看。”顾轻幼发自内心地替林馥儿高兴。林馥儿是她入誉州后的第一个朋友,自己也见证了她的不少经历。
“我的衣裳都是用自己赚来的银子买的。”林馥儿一笑。“如今外祖母都不怎么管了,除了誉州的这一家浴堂,剩下的三家也都十分赚钱。”
“那日罗管事还与我们念叨,说林姑娘这样大气的性子其实很适合经营商铺。不以蝇头小利为先,而只抓重头银子。擅与人周旋,遇见不讲理的又很有脾气。”晓夏一句一句说着,逗得在场的人无不含笑。
“行了,别给我脸上贴金了,这暖炉一烘,本就够热了。”林馥儿一边照着红漆瑞兽葡萄镜一边笑着。“对了,听说你与高璃月一道来的?”
“是啊。”
“我不太喜欢她。”林馥儿毫不犹豫道。“总觉得她心里藏了什么心思,又不肯说。总之是有点矫情。”
“有吗?”顾轻幼不觉得,更毫不在意。只是义父说过要自己多照顾照顾这位高姑娘,自己便答应了下来。
林馥儿本想劝些什么,可一想到顾轻幼身后毕竟有李太傅罩着,谁又敢算计她呢,一时也就撂下了这个念头。
一日宴毕,高璃月心情颇是不爽地回了高府。“这门怎么这么小了。”她拎着裙裾上台阶的时候随口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