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林桂儿咬咬牙, 看了一眼顾轻幼,终于开口道:“我知道顾姑娘最有主意了,我想请顾姑娘帮我想想法子, 这庄子到底怎么样能赚钱啊?”
总算是说实话了, 林馥儿就知道这位便宜姐姐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冷冷一笑, 反问:“怎么人参还不够赚吗?”
“我倒是想让他们再多种一些, 可管事们说人参喜阴,那庄子但凡阴面的位置都已经种上了, 再挤不出多余的地方来。再者,老人参大半都卖光了, 新人参至少还得三年功夫才能收上来呢, 远水解不了近渴啊。”林桂儿叹口气道。
毕竟是自家姐姐, 林馥儿合计着上回让她吃得教训也够了, 便扭头看顾轻幼道:“轻幼, 你刚才说得好主意是什么, 说来听听呗?”
顾轻幼也不藏着掖着, 点点头吩咐晓夏让厨房把鱼收拾出来,之后便道:“其实我们常州那边的暖池挺多的。”
“常州那样的乡野之地, 也有暖池?”林桂儿捂着嘴笑了笑, 但很快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赶紧抿紧了嘴唇。
林馥儿冷冷瞪了她一眼。
顾轻幼淡淡一哂,继续道:“听小叔叔说,誉州能出暖池的庄子没几个。所以要是能开凿出一些暖池来供贵人官眷们休养,倒也是赚钱的法子。不过嘛, 寻常的暖池好像也什么意思的, 不如找些医士配出些放在暖池里的药草包,比如那种美润肌肤的, 或者那种可以排毒的……这样泡着又舒服又能养颜。”
“这个主意真好!”林馥儿忍不住赞叹道。“你怎么这么聪明,什么都能想得到啊。”
“小时候义父就是这样治病的。有些病人病重吃不进去药,就用药草包沐浴,也很有效果。”顾轻幼摇着头,不肯归功于自己道。
“这个主意是不错。”林桂儿垂头想了想,这庄子山野秀丽,避风温暖,能住的客房也不少,的确是可以多开凿暖池,引贵人官眷们过来享受。
想到这,她心念一动,笑道:“还是顾姑娘聪明。一事不烦二主,不如这药草包就请顾姑娘帮我
研制吧?您是顾医士的义女,听说医术也是拔尖的。”
“不行。”林馥儿毫不犹豫道。“轻幼是过来散心的,又不是过来问诊的。”
“闲着也是闲着啊。”林桂儿笑眯眯的,可眼里却流淌出精明的算计来。
林馥儿还想再争辩,但顾轻幼已经微笑答应下来,“行啊。”
林桂儿心头一喜,正要道谢,又听顾轻幼问道:“那银子怎么算?”
“银子?”林桂儿怔了怔,噗嗤一笑道:“就几包药草,能用几钱银子呀?轻幼姑娘,太傅府家大业大的,手指缝里漏出一点,就够我这庄子使了。您啊,就别跟我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呀。”顾轻幼正色看向她,杏眸流转间,竟隐隐有些让人生畏的气度。这可是几年前的顾轻幼所不具有的。
“那你说,要多少银子?”林桂儿的笑意僵在脸上道。
“看你是要方子还是要调配好的药草包吧。”旁的事顾轻幼不太会算,但这么多年陪义父问诊抓药,对于这一行的银子还是算得十分清楚的。因此她连算盘都不需要,很快就念叨道:“如果要是需要方子的话,一个方子二百两银子,保证功效,不过就得你自己按照方子去抓药。如果是需要我帮你调制好药草包的话,那就每日收二钱银子。”
“二百两?二钱?”林桂儿下巴都要掉了。“顾姑娘不如去抢好了,哪有这么贵的方子。”
“很贵吗?”顾轻幼掰着指头算了算,又笑道:“像千金方、玉草科这样的好方子,当初都炒到了好几千两才被卖出来。我的方子虽赶不上人家,但肯定也是能见效的。”
说罢,她又瘪瘪嘴道:“二百两要是还嫌贵,我就不卖了。”一是真不缺这点钱,二是再便宜一些,都不够自己研制方子的本钱了。
“我……”林桂儿气得咬牙又跳脚。“顾姑娘,我是说过你的不是,可那也是外头纷传的,并未是我杜撰。你也不至于这么小肚鸡肠吧。再说那首饰铺子你让我吃尽了苦头,心里就没有多少愧疚吗?就一副破方子,你卖我二百两?你当我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破方子?顾医士是比太医院的院首都厉害的医士,轻幼自然也不在话下。你想占便宜就直说,买不起就说买不起,别在这惹我们不痛快。”林馥儿没了耐心,指着林桂儿道。
林桂儿死死攥着拳头,气得面红耳赤,但很快不知想到什么,竟冷冷笑道:“顾姑娘别以为背靠一棵大树好乘凉。您还不知道吧,如今群臣激愤,都纷纷嚷着要太傅大人将库房里的银子珠宝搬出来,以堵国库的亏空呢。所以啊,太傅大人自身难保呢,我要是你,就赶紧想法子赚点体己银子,别到时候喝西北风去。”
“你别听她胡说。”林馥儿拉着顾轻幼轻声道,随即又不耐烦地看向林桂儿:“桂儿姐姐言辞如此无礼,怕是忘了姑姑当初怎么教你的了吧,要不我跟副尉府的老夫人说说,再给你请个姑姑教你啊?”
提起婆婆,林桂儿到底有几分惧色,悻悻然甩了帕子,语气也软了一些道:“我是替顾姑娘好,还是多赚点银子要紧。这年头,谁都靠不住的。这样吧顾姑娘,咱们好说好商量,银子的事先放一放,你先把我准备药草包,回头我那边都置办全了,一旦有了进项,我定然不会亏待你的。”
“喏,又要吃白食咯,真是废物。”林馥儿抓起一把鱼食懒洋洋扔进湖里。看似骂鱼,其实是在骂林桂儿。这一招指桑骂槐也是教引姑姑教的,说是实在忍不过的时候可以用。
果然姑姑教得法子真好用,林桂儿气得脸都白了。配上那身青衣,颇有小葱拌豆腐的观感。
“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顾姑娘。”林桂儿不顾林馥儿的嘲讽,咬着牙看向顾轻幼道:“这样吧,我一共打算开凿五个暖池,也就是需要五个方子……嗯,我一共给你二百两银子吧。之后呢,你再帮我求太傅大人赏我五幅字,给暖池起个名字。当然了,你可以来住些日子,我不收你的银子,但你得答应帮来的贵妇姑娘们免费问诊,怎么样?”
“太傅大人的字可是千金难求,你真好意思开口。”林馥儿都被气笑了。
“其实我赚不赚银子真不重要。”顾轻幼的声音清清淡淡的,极是好听。林桂儿闻言脸色都变好了,只觉得这事七八分能成。
可下一刻顾轻幼的脸色却清冷又疏离,原本明媚的脸颊也写着几分厌烦。“但你说小叔叔的不好,我真不喜欢。”
“非常不喜欢。”顾轻幼补了一句,一双鹿眸紧紧锁定林桂儿。
林桂儿莫名一阵心慌,勉强用手撑着石墩站起来,一脸忐忑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去做鱼吧。”顾轻幼早已扭了头,笑着看着林馥儿道。对于不值得的人,还是不要理睬的好,免得生气。
被晾在那的林桂儿脸色十分精彩,可旋即却嗤嗤两声笑出来,敷衍地福了一福道:“我是不敢得罪太傅大人,所以方才的话顾姑娘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不过就是我听人家嚼了两句舌根,过来跟顾姑娘转述一番罢了。不过既然顾姑娘事忙,那方子和药草包的事也就不麻烦顾姑娘了,誉州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能配出好方子的医士来。”
“你不要脸!那是轻幼的主意!”林馥儿的脾气修炼得不到位,此刻终于还是忍耐不住了。
“主意自然是顾姑娘的,可也没说旁人不能用啊。”林桂儿吟吟一笑,眉眼都弯了弯。“不过妹妹放心,等姐姐赚了银子掌了中馈的时候,肯定想着妹妹,到时候给妹妹也添上一笔嫁妆。那七宝璎珞圈自然是买不起,但买个银璎珞圈还是能想一想的。至于顾姑娘嘛,太傅大人今非昔比,不进大狱就不错了,未免受牵连,我就不贸然叨扰了。”
林馥儿的脸色到这一会已然彻底冷了下来。她终于明白,在自己这位便宜姐姐的眼中,其实全无姐妹之情,有的只是银子与利益罢了。这样的人,若是从前,她自然会痛骂一回。可之前管教姑姑跟自己讲过一回作茧自缚的事后,她也就不屑与这样的人计较了。
故而此刻,她也没多生气,只是从恼火变成了冷笑,而后又冲着身边的丫鬟道:“姐姐好不容易上门来一趟,总不能让人空手回去。你把庄子上近来产的好果子择上两筐,再取几尾鲜鱼来。”
“不用了吧。”林桂儿猜不透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林馥儿却恍若未闻,只漠然笑道:“姐姐今日还要回副尉府吧,那再把刚出炉的鲜花饼和奶芋点心也拿一些,算是我孝敬府上姨母的。”
“你这是……”林桂儿站在那,一脸想不通。可林馥儿又怎会给她思考的机会,不等人再墨迹,早命小丫鬟连人带东西一块送了出去。林桂儿尚一脸喜气,只以为是这妹妹开了窍,正要掀开盖子闻一闻那鲜花饼,却被跟前的姑姑拉住了。
“夫人空着手进去也就罢了,拎着这么多东西出来算怎么回事?这虽是誉州城郊,可也是有多少双眼睛的。您这样,会被人说是上门打秋风的。”
“什么?”林桂儿哪里能想到一向脾气火爆的傻妹妹能有这样的心机,一时脸都绿了。
“二姑娘到底是嫡出的,如今也学得聪明了。”张姑姑长叹一口气道。她原是沐姨娘跟前最得脸的姑姑,后来便随林桂儿一道嫁人了。
“那我把东西退回去?”林桂儿拎着食盒问。
“不成了。”张姑姑将食盒接过来撂在马车上,叹气道:“就这样吧,也未必传多远。往后夫人也学着些,上门没有空手的道理。”
“我也没空手,本来打算一会给她们送些小白菜包馄饨的。”林桂儿翻了翻白眼。
张姑姑苦笑一声,却也习惯了这母女二人这样的性格,只小心扶着她上了马车,问道:“姑娘有没有跟顾姑娘好好说说,哄她给您出个好主意?”
“出了的。”提起这事,林桂儿胸有成竹,“回头就把嫁妆里面的三百两现银拿出来。这一回,我保准要赚回十倍的银子来,
让我那婆婆也知道我的厉害。到时候,我把中馈顺理成章一接,将来也能多孝顺孝顺母亲,不让母亲守着月例银子过得苦哈哈的。还有林馥儿,仗着有个好外祖母,整日在我面前花枝招展的。等回头赚了银子,看我怎么收拾她。”
“馥儿姑娘待您也不差,卢府那有什么好东西,也总想着您。一模一样是不可能的,但没疏忽您就不错了。再说馥儿姑娘与顾姑娘如今交好,看在顾姑娘的面子上,您更不能得罪馥儿姑娘了。”
“外头的事张姑姑不知道吗?太傅大人如今吉凶未定,威风早已不复当年了。”
“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张姑姑不同意道。“何况人家都说太傅大人心机深沉,从不自涉险境。朝政上的事奴婢是不懂的,但那日偶然听副尉大人说起,似乎这事没看上去那么简单。”
“不能吧。”林桂儿心里一虚,但很快又推着张姑姑道:“行了,您别吓唬我。外头的人都传开了,顾轻幼都吓得一个冬天没出门了,怕什么的。”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顾轻幼刚收拾好晚上要吃的锅子。锅子里除了滚水,只有几粒枸杞,两根葱叶,并一些花椒。鱼也只是简单收拾干净,切成薄薄的片。
最费功夫的其实是料汁。两个鸡心青花瓷大碗,一碗是葱蒜,酱油,香油,辣椒,青醋,另一碗是辣椒,芝麻酱,冰糖。两样都是顾轻幼亲手调的,闻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屋内到底有些热,二人索性将午膳摆在了树荫下。微风包裹着湖中的凉气吹过来,只觉得舒服得连毛孔都彻底打开了。
“这也太好吃了吧。”林馥儿夹了一片鱼肉在锅中涮了涮,又浸了十足的料汁,满口的鱼肉鲜香与料汁的酸辣融合,刺激着满口的味蕾。
“你喜欢吃就好。”顾轻幼笑眯眯夹了一块鱼肉也尝了尝,果然刚钓上来的鱼肉就是鲜美。她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晓夏道:“给小叔叔送去了吗?”
“送去了。”晓夏点点头道:“切好的鱼片放在盘子里,拿地窖里的冰卧了。又用您的法子制了两碗料汁,一样放在冰上,已然车夫送出去,晚膳之前一定能到的。”
“太傅大人哪缺这一口吃的呀。”馥儿连吃相都不顾,用筷子夹了片鱼肉,竟昂起头往嘴里送。
“总不能一人享福吧。”顾轻幼呵呵一笑,弯弯的眼睛像月牙一般可爱。
“那倒是。”林馥儿吧唧吧唧唇边的料汁,忽然叹气道:“这鱼这么好吃,早知道就不给我那便宜姐姐拿了。今儿她真是占了大便宜,又得了你那么好的主意,只怕要赚翻了。”
“那倒也不见得。”顾轻幼见她喜欢吃鱼,便用长筷将鱼腹上的嫩肉挑出来,单独给她装了个盘子,轻轻推过去。
林馥儿也不客气,随手捡了两片扔进锅里,才反应过来顾轻幼话里的意思,顿时起了兴致道:“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说?”
顾轻幼也不卖关子,应声便道:“以药草包沐浴这样的法子,医书古籍上写得挺少的,我义父也是试了好多回,才总算试出了许多不会伤人肌肤的药材。我小时候没事,就从这些药材当中选出一些药性温和的来洗手,又试了不知多少次,才总算找出些能用以美容的方子来。”
“所以说,没有无数回的尝试,这方子是试不出来的。”林馥儿明白过来了,点点头道:“以我姐姐那性子,肯定是图便宜又图快,不可能有功夫等医馆慢慢研究。这样的话,那方子就未必有效。”顾轻幼用白瓷般的牙齿咬了一片鱼肉吃了,细嚼慢咽道。
“那倒是可惜你这么好的主意了。”林馥儿吃腻了鱼肉,便从旁边择了一片哈密瓜慢慢咬着。那哈密瓜也很新鲜,汁水又足又甜。
“也不算什么好主意。”顾轻幼不太在意,拎起漏勺间,手腕上的玉镯轻轻作响。“其实这些郊外的庄子远离誉州城,虽然胜在景色秀丽,可毕竟姑娘妇人们都不喜欢出远门。所以客人想必不会太多。倒是不如把暖池水运进城里,再专门开一家暖池浴堂。”
“浴堂?”林馥儿想想就皱眉,“那地方都是贩夫走卒,多不干净。”大誉的贵人们府上都有专门的浴所。
“可以只接待贵人们呀,暖池水加上药草包,美容养颜之效,你会不喜欢吗?”顾轻幼反问。
要是环境干净华丽,伺候的人又周到,其实还真挺动心的。林馥儿觉得这个主意真好,比在荒郊野外泡暖池池子好多了。自己和顾轻幼来了这几日,虽然泡了几回庄子里的池子,可每回都要在围屏风、放暖炉、安排伺候人手,根本赏不到什么美景。
还是暖池浴堂的主意好。不过,林馥儿想了想自己的体己银子,其实能用来折腾的不多,大多数都被母亲以存嫁妆的名义收着呢。“可惜我手头没银子,要不然一定试试。不过,过两日我要去外祖母那了,这个主意倒是跟外祖母说一说,自从外祖父致仕后,她们倒总是闲不住,越发喜欢做买卖了。”
这也是睢王妃嫁妆丰厚的原因之一。睢王妃的父亲虽是高官,但其母却极善治家,据说在几十年内实现了家产翻倍,不是一倍,是数十倍。
“要是我外祖母能答应这事就好了,这样的话,我那姐姐就什么银子都赚不到了。哈哈,想想就解气。”林馥儿一脸畅想。
顾轻幼则轻轻敲了敲她的头道:“也不是。其实还是有很多人喜欢去庄子上沐浴的,毕竟更自由些,山里的气息也不一样。”
“那倒是。而且还有很多贵人们都住在郊外庄子上修养身子,人家也不会大老远地跑回誉州城里沐浴。所以只要我这便宜姐姐能好好钻研,也不至于赚不到钱。”
二人这边如此聊着,却不知那头的赵浅羽一直在打听顾轻幼的动静。在她的估计里,孙氏应该早就办成了事,此刻也该有消息传出来了,但不知怎么回事,郊外的几处庄子都安生得很。
虽然觉得孙氏不至于胆大包天的出卖自己,但这样的石沉大海还是十分出乎赵浅羽的意料之外,因此她这些日子几乎是彻夜难眠,人都瘦了一圈。
此刻对着双鱼纹铜镜,望着眼睛下面掩不住的一片青色,她只觉得气不打一出来,狠狠将簪子扔在妆奁前头,艳丽的指甲蜷成一团,恼火道:“即便东窗事发又如何,我有什么怕的!”
可这样的话是最无力的自我安慰。她心里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李绵澈或者皇弟和母后知道。即便知道了,也务必要咬死是孙氏自己的主意。好在那药是自己从寿王留下的库房里搜罗出来的,连青鸢都没见过。
想到这,她心里竟隐隐有些后悔。一则后悔将这样大的事交给了孙氏,二则后悔自己那日跟孟夫人多说了几句。一旦孟夫人嘴快,自己只怕也摘不干净。
如此苦苦又熬煎了两日,又接连给孟夫人送了三四回礼物,赵浅羽终于彻底忍不住,派了身边的人去打听顾轻幼的动静。青鸢原本还劝她不要这么做,说是公主府里如今也有皇帝的人手在看着了,可赵浅羽又怎么按捺得住。是成是败,总要给句痛快话才好。
第42章
青鸢年岁也不大, 但伺候公主的日子越来越让她担心受怕。上回皇帝罚了公主禁足,也没忘了把自己的月钱都罚没了。虽然公主不会让自己没银子花,但到底也不光彩不是。她府上并非罪臣, 而是好人家的女儿, 自是不想担什么恶名的。
故而此刻, 青鸢眼角的细纹瞧着可比赵浅羽多多了。一张口, 语气也有些霭气沉沉的。“已经派人去打听过了,据说洛河庄那边一直没动静, 反倒是,反倒是……”
“反倒是什么?”
“反倒是那日有人议论步军副尉府的新儿媳, 言语间提了几嘴顾姑娘。”
“步军副尉府的新儿
媳?那是谁?”赵浅羽一脸困惑, 歪着头去问, 耳边的红宝石斜斜坠着。
“就是睢王府的庶女林桂儿, 之前也来给您请过几回安的, 只是还不如那馥儿姑娘能登大雅之堂, 您后来就不让她过来了。”
“你说说看。”赵浅羽攥紧殷红的指甲, 有些颤声地吩咐着。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人嚼舌根罢了。就说是这位步军副尉府的新夫人嫁了人就不管娘家了, 空着手去了娘家上的庄子不说, 还大包小裹的拎了一堆东西回步军副尉府。大伙笑这新夫人胳膊肘往外拐,倒是说了几句馥儿姑娘的好话。因馥儿姑娘当时也在庄子上,所以大伙都说馥儿姑娘比从前稳重大气。又有人说,当时顾姑娘也在那庄子上,所以怕是也在旁边劝着馥儿姑娘了。”
“怎么个意思?顾轻幼去了睢王府的庄子上?她没去洛河庄?”赵浅羽脸色巨变。
青鸢还没觉察, 自顾自道:“听讲是睢王妃做主, 还特意给顾姑娘修建了几所暖池。”
“收拾衣裳,我, 我要再去一趟绿萝庄。”
赵浅羽彻底慌了,事情绝对与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顾轻幼改变了行程,孙氏又没了动静,只怕事情非但没成,反而彻底败露了。
不,不会的。自己毕竟是公主,想要云俏和孙氏那小外孙的性命还不简单吗?孙氏胆小如鼠,怎么会出卖自己呢?
她深吸了几口气,渐渐淡定下来。估摸着事情最多就是,顾轻幼临时被林馥儿劝着改变了行程,孙氏没找到机会下手,又不敢贸然来公主府,所以才没了动静。
想到这,她的心情才渐渐缓和了下来。是啊,哪就那么容易败露呢。何况,李绵澈如今忙得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顾轻幼这边的事。只要他撒手不管,那这大誉又有谁能与自己匹敌呢?
到这个节骨眼上,青鸢也看出公主大约是暗中做了什么亏心事了。不过,她是有几分庆幸的,庆幸公主是背着自己做下的事,自己好歹可以说不知道。想到这,她总算松了一口气,打起精神来去打点去绿萝庄的事儿。
洛河庄上,云俏都要睡下了,不想外头丫鬟说有人漏夜过来探望小公子。纵然有些疑惑,但云俏还是换了身衣裳出去了。她怎么会想到,外头等着她的竟然是一身常服的公主。
原本还是待客的笑容,此刻却在云俏脸上渐渐淡去。她只见过公主一次,是当时还在太傅府时由母亲引见的,彼时只觉得公主雍容华贵。可今日素淡的衣裳,灯光下略显疲态的面容,再加上对公主的了解,都让云俏觉得眼前的女子半点都不可爱。
她总算明白,为何当初太傅大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娶眼前人为太傅夫人。
赵浅羽摆摆手,命青鸢将带来的料子银子撂下,又让她出门守着,这才开口道:“下午我就来派人传过话,要你母亲给我送一些新摘的桃子。可一连催了三次都没动静,你母亲呢?病了?”
说话间,她抬眸去打量眼前的云俏,才发现这一位比自己庄子上的那些管事穿得要好了不少。不仅衣裳是簇新的,而且料子也不错。甚至鬓边的簪环也不俗气,倒像是誉州城里比较正风靡的样式。
赵浅羽微微纳罕,又见云俏的身体虽然略显丰腴,可气色却不错。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一位的日子过得远没有孙氏口中说得那般差。大约是绵澈待下宽和,将庄子的收成都让给了管事们?还是……
不等赵浅羽多想,云俏已然开了口。此刻她微微低垂着头,双手交叉搁在衣襟上,淡淡笑道:“有劳公主大驾了,可惜那桃子还未成熟,而母亲也已然不在庄子上,前两日便被太傅大人送去郴州养老了。”
“你打量着哄我吗?是她不敢来见我吧,扯什么绵澈的幌子。绵澈这些日子焦头烂额,还能顾得上你们?云俏,你是不知道我的身份呢,还是活腻了呢?”赵浅羽摸着自己殷红的指甲,眼尾忽地一挑。
本以为眼前的女子应该害怕,不想云俏听见这话,竟神色一松,嗤笑着反问道:“公主您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这世间的事,没有能逃脱太傅大人的手掌心的。”
一句话说得赵浅羽的心如鼓槌击打般咚咚作响,他,他真的知道了?“你母亲,她,她疯了不成!”
“自然不是我母亲。”云俏也生了几分狠意,咬牙道:“母亲是个糊涂的,顾姑娘如今带她也算不错,对我就更好了。不想母亲竟又生了害顾姑娘的心思。”
“你这话什么意思?”
“公主您就别演了吧。”云俏的性子如今也很实诚,此刻叹着气道:“那日是我嫂子家的序儿大病初愈,便说要四处逛逛。伺候的乳娘也没拦住,竟进了母亲的屋子,还在妆奁里翻出一个精美的盒子来。我瞧着那盒子不像寻常东西,里面的玩意味道更是稀奇,便扯了母亲来问。”
“她都说了?”赵浅羽声音微颤。
“是。”云俏见她脸色惨白,心里也十分解恨,只是面上仍然现出恭敬的样子道:“母亲说得清清楚楚。呵呵,我虽然生气,却也只能劝母亲把东西扔了便是了,又怎么舍得将事情闹大,到底会害了母亲啊。偏偏,唉,偏偏温序那孩子。也真是稀罕,他才几岁啊,竟然把事情都记了下来,还将此事说给了我公公听。”
“善恶有报啊。”云俏忽然抬眸看了一眼赵浅羽,但到底被她的威势吓住,还是低下头去,可语气却很是不甘道:“温序那孩子的性命是顾姑娘救的,所以这一回也该是他救了顾姑娘。”
“那,那李太傅呢?”赵浅羽的声音微凉,只觉得自己连叫一句绵澈的资格只怕都没有了。
“太傅大人?”云俏语气里尽是叹服道:“我公公亲自去见了太傅大人,才知道人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顾姑娘来我们庄子,虽是特意修了暖池,可也是选了三四处庄子修的,不止我们一处。晚淮大人还说,即便顾姑娘真的去了某处庄子,也会派三百精兵陪着。您说,母亲的事能成吗?唉,可怜我母亲,从不肯听我的劝告,如今倒好,已跪在郴州祠堂里思过了。”
他待顾轻幼就这般上心吗?赵浅羽微微闭上双目,两行清泪不自觉地便潸潸落下来,带着胭脂的香气,轻轻化在衣襟上。
除了拇指,剩下的指甲都已经插在掌心上。赵浅羽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造化弄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那个叫温什么的孩子,怎么学的话?你还记得吗?”赵浅羽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桌上的银子,抬眸问道。
云俏淡淡一笑,将目光从银子上收回来,叹道:“我才与您说过,什么事都瞒不过太傅大人的眼睛。我不像母亲那样胆子大,不该要的银子还是不要的好,何况温家也好,顾姑娘也好,如今真的没有亏待我。”
她不傻,一眼就能瞧得出来,公主拿的料子虽然贵重,但颜色都是寻常人不太喜欢的。而顾轻幼给自己的料子,则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可以选得颜色鲜艳的。
这就是人心与人心的差距了。
“温序那孩子聪明极了,我也没想到,我与母亲说的话竟然一字不漏地传了过去。所以公主,您若是在意太傅大人,便想想怎么让太傅大人不生您的气吧。”云俏说完这句话,便躬身告了退。
外头的青
鸢瞧见云俏竟然不等主子出门就一个人出来,还有几分恼火。不想进门才瞧见脸色已然差得如锅底灰一般的公主。这一位,原来已是计较什么的力气的都没有了。
这一日晚上,青鸢才从公主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她当时便吓得跌坐在了床榻边的软毯上,那声音抖得像踩在独木桥上似的。“公,公主啊,您没吓我吧,这样糊涂的事,您做了?”
“我忍不了顾轻幼了,我能怎么办?我一想到她整天守在绵澈的身边,我就难受,我就睡不着觉。青鸢,只有她嫁人了,只有她快点嫁出去,绵澈才能多看我一眼。”赵浅羽此刻卸去簪环,乌黑的秀发披在肩上,虽然有些憔悴,但其实也真的称得上美艳。
梳妆的小丫鬟甚至经常偷偷念叨,公主若不上浓妆,或许更漂亮。
“可顾姑娘真的只是个小姑娘。”
“你不懂的。”赵浅羽松开紧紧抓住青鸢的手,背靠在软枕上,叹气道:“我是个女人,是个真心爱着李绵澈的女人。或许我不明白他想要什么,但我知道,他很在意顾轻幼,是那种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在意。”
“您说在意便在意吧。可您也不该把事情做绝啊。”青鸢叹着气道。
“我能怎么办呢?”又是这一句,充满了深深的无奈与痛苦。“上回孟公子与顾轻幼的事你也瞧见了,奇怪不奇怪,我都不知道到底差在什么地方,事情偏偏就是没成。孟夫人也算对我忠心的,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如今我再请顾轻幼出门,人家说什么都不肯了,你要我怎么做呢?只能想别的法子啊。”
毕竟是从小陪公主长大的,青鸢此刻何尝不心疼的。她上前将公主一双冰冷的手抓在手中,轻声安慰道:“既然事情已经出了,公主便摆出懊悔的姿态来吧。您性子软一些,太傅大人不会舍得跟您生气的,您毕竟是金枝玉叶。”
“软一些?怎么软一些?”赵浅羽的脸庞上写满不解。
“奴婢也不知道,或许就像柔太妃娘娘那样?每回先皇见她,我记得她都是慢声细语的。她那样一说话,先皇连说话的声音都放低了。”
“我试试吧。母妃倒不是这么教我的。”赵浅羽将手指轻轻插入发间,懊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便重整旗鼓道:“明日,明日我就要去见他,去给他认错。”
青鸢点头,哄着她睡下来,又将真丝神锦衾盖在她身上,才轻声退下去。
双手将帘帐打开,逶迤的丝绸轻轻贴着地面,也映衬着青鸢一张无奈的脸。她的心里,忽然生了个念头。如果不做公主身边的丫鬟,去柔太妃身边伺候,还会有这样多的闲事吗?
以柔太妃那样的性子,做她的下人,想必也快活吧。再不济,哪怕去顾姑娘身边也成啊。
一袭荔枝红缠枝葡萄纹的长裙,一整套繁复奢靡的八宝攒珠飞燕簪饰,唇点深红,胭脂淡扫,眼尾细勾,赵浅羽依然是大誉最夺目的公主。她走在宫内,所有下人臣子无不躲闪,躲闪间又忍不住侧目相看。
“听说太傅大人一直在兵部忙着,您今日要不先别过去了吧?之前一直给您作画的独孤画师辞官还乡,今日正好有新画师要上门给您作画呢?”临近兵部,青鸢还在止不住的劝着。可赵浅羽又如何听得进去,摆摆手说是要那画师明日再来拜见,便一人候在了兵部门前。
只要不进眼前的那扇门,便不算违抗圣旨。自有机灵乖觉的小太监,早已命人取了大伞凉椅过来,贴着墙根放好,请公主歇息。
“午后大臣们便会散的,太傅大人也会出门。”小太监细声细气的,又招手命人去准备瓜果。
“我知道了。”赵浅羽稍稍满意,拿帕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努力让始终忐忑着的心变得平和一些。
一百个念头在心里打着转,一千句懊悔的话在脑海间反复斟酌。却不想不等见到李绵澈,先听见一群大臣们站在门前议论。
“宋大人,打仗银子不够,那是户部的事,与咱们兵部有什么关系,您何苦要出头得罪太傅大人,提议将太傅府的库银用以补充军饷呢?”
随后一道老迈的声音紧跟答道:“太傅大人出身绿林,身家富庶不说,又极善经营。再加上前几年外出打仗,也挣了不少银子,又不是掏不出这笔军饷来。何况那渭北一事原本就是太傅大人一意孤行,他如今出些血,也是偿还自己的罪孽罢了。”
“这事自有那户部的老臣牵头,您多这个嘴做什么。恕下官多言,这满朝文武您得罪谁,也不应该得罪这一位呀。”
“呵,从前或许老朽也怕他,但如今情形可大不一样。你们只瞧陛下待太傅大人的语气一日寒过一日,就该知道这太傅大人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要是渭北不生事还好些,一旦借着驿道的势攻过来,呵呵,你们觉得这太傅之位还能姓李吗?”
“宋大人说得倒也不无道理。”另一道声音附和道:“何况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太傅大人早已不像当初那样为百姓们所称颂了。他如今,无非仗着有些手腕,麾下有些人手,还能冲咱们耍耍威风。”
“既然如此,那不如咱们明日也起折子,让太傅大人交出八成库银来,以充军资之用。”
众人正在这议论纷纷,谁也没注意到墙根地下还有一把大伞,伞下坐着一位姿容明艳的少女。也不能怪这群人眼拙,实在是那小太监选的地方好,是个拐了弯的墙。再说平日里谁敢到兵部门前听壁角。
所以此刻,当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娇艳又冷漠的女声时,众大臣不由得都吓了一跳。
“本公主倒要看看,谁敢惹太傅大人不痛快!”
不知是谁眼尖,头一个认出了公主。“微臣恭迎公主。”一道道声音紧随着跟上,所有大臣们全都匍匐在地上问着安。
皇帝骨肉同胞不多,唯眼前的这一位,自是无上尊崇的。先前还言之凿凿的宋大人此刻不由得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暗骂自己今日实在是嘴上没个把门的。
“我虽不知朝廷上的事,可也知道你们兵部一向吃的是国库里的银子,从来没受过亏待。而太傅大人哪怕有再多的错处,那也是我和陛下的救命恩人,何况他当初带着你们兵部打了多少胜仗。如今你们见人不得势,就要趁机落井下石了?”
“微臣不敢。”为首的宋大人被说得生了几分愧疚。若没有李绵澈,兵部也的确成不了大誉的六部之首。
“本公主不妨告诉你们,只要我还在大誉一日,谁都别想撼动太傅之位。”说着话,赵浅羽冷冷甩起裙裾。
这话说得极有气势,可比起之前的话,却显得空洞了许多,也就只能吓住才进宫的臣子们,并不会让那些大奸巨猾的老臣们心里有半分涟漪。
故而此刻,那为首的宋大人虽不敢抬头,语气也很肃然道:“敢问公主此话何意?您是要干预政事吗?”
“我……”赵浅羽一下子语塞了。禁足的阴影还历历在目呢,她又怎么敢说自己是要干预政事。
宋大人顺杆就上,继续道:“太傅大人身在其位,自要谋其政,所有干系自有他一人承担,想必不会希望您参与进来。”
赵浅羽从前最多与礼部的人打打交道,又怎会想到兵部户部这些老臣都如此难对付。她心里一阵窝火,又心疼李绵澈,咬咬唇嚷道:“你们不把我放在眼里是不是,好,好,一会等李绵澈出来,我自会将这些事说给他听。我倒要看看,他是站在你们那边,还是将你们都送进大狱里去!”
宋大人闻言扑哧便笑,指了指远处道:“公主您瞧,太傅大人早就过去了。”
“什么?”赵浅羽扭头回来看向青鸢。青鸢脸色极尴尬地点头道:“您站在这训话的时候,太傅大人就过去了。”
“他都不过来与我说话了吗?”赵浅羽撕着手里的锦帕。
“许是事多繁忙,太傅大人没顾得上往这边看呢。”青鸢尽力找了个借口。但自己也知道,这借口真是说了等于不说。这么乌泱泱一堆人,太傅大人怎么会不看一眼。唯一的解释就是,人家压根不想看。
连青鸢都瞧得出来,太傅大人与公主本就为数不多的情意此刻大概彻底是泯然了。
赵浅羽没了精神再与眼前的臣子们掰扯,宋大人见状也暗自冷笑。早就听说公主一厢情愿,不想竟一厢情愿到了这个份上,连颜面都已不顾了。
“把他给我叫回来。”赵浅羽气得脸红耳赤,低低冲着青鸢吼道。
“别了吧。”青鸢一脸为难。赵浅羽见状愈发愤恨地瞪了她一眼,索性拎着裙裾追上去。其实二人也并不远,那背影果然越来越近。
待追到宫门口,外头已然有太傅府的马车候着。赶在李绵澈上马车之前,赵浅羽神色殷殷地唤了一句。“李太傅!”
那俊美的背影却是无动于衷。
赵浅羽忍着心头的凉意,双手死死攥拳,又唤了一句道:“绵澈,我知道错了,都是我不对,我往后一定再不糊涂了。绵澈,你听我说两句话,好不好。”
已经撂下的轿帘又被掀开,露出一张俊美无佻的脸。那张脸棱角分明,唇薄眸墨,是世人只能在画中所欣赏到的。
赵浅羽心头跃起一只小鹿,正要展颜一笑,却注意到李绵澈的目光。
极尽寒凉。
第43章
“别再招惹顾轻幼, 懂吗?”他语气淡淡的,却又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威仪。这句话说完,那皂白色的轿帘便倏地被撂下, 似隔开了两个世界。
青鸢喘着粗气追上来, 恰好将即将瘫软的赵浅羽扶在怀中。“为了顾轻幼, 他一定恨死我了, 是不是。可我到底没害成她,不是吗?”
纵然心疼, 青鸢也没忍着,还是柔声反问道:“您想想, 若您害成了呢?此刻顾姑娘就成了温管事的儿媳妇, 虽不至于受苦, 可也不是好出处啊。公主, 您分明知道, 当初顾姑娘是豁出命来救了太傅大人的。您觉得, 太傅大人会让她这样的苦吗?”
“就这点错处, 他至于这么狠心吗?”赵浅羽一只手撑住宫墙,满脸怨怼地看着那远去的皂色马车。
这么点?青鸢闻言真是哭笑不得, 心道您可是差点害了顾姑娘的一辈子啊。
不等赵浅羽缓过神来, 便见一位长安宫的小太监呼哧呼哧地追过来。瞧见公主,他懂规矩地老远收了跑势,只两条腿卖力捣腾,秀气的小脸也绷得紧紧的。“公主,太后娘娘请您过去。”
“不会是太傅大人把您和顾姑娘的事告诉太后娘娘了吧。”青鸢捂着胸口一脸骇然。
“绵澈才不是那种人呢。”赵浅羽无力地说了一句, 又问道:“什么事, 说了没有?”
“娘娘没说什么事,只是上午陛下去了一趟, 后来又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召见了几位大臣。太后娘娘脸色一直不怎么好,连午膳都没吃,就抿了一口绿豆粥。”小太监机灵地传着话,却没注意到赵浅羽的脸色愈发忐忑。
她紧紧捏住青鸢的手,借着她的力勉强走了几步,才回复了些精神道:“一会到了母后那,不该说的话别说,我想母后并不知道什么。只要咱们咬死了不认就行了,可别把母后气出什么病来,皇弟要恨死我的。”
“是,奴婢记下了。”青鸢战战兢兢应着,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劲。
外头的纷纷扰扰终究是与太傅府毫无干系。两日前,从庄子上回来的顾轻幼从地窖里起出了去岁酿的桃花酒。谁能想到,堂堂的太傅大人竟然立刻撇下满书房的大臣过去凑了个热闹,虽然最后被顾轻幼拦着,只勉强喝到了两盏,但还是十分尽兴。
瞧着方才还有些倦色的太傅大人莫名消失了一会后又神采奕奕地从外头走回来,那些臣子们不由得都一头雾水,心道太傅大人您要是有什么好鸡血,也给我们分享一点成不成?
而此刻,顾轻幼坐在秋千上,双手分别揽着秋千上那两根包了细绸的绳子,足尖轻点,身体随着秋千懒懒晃动。在她跟前,素玉正捧着追蝶和义父的两封来信笑吟吟读着。晓夏在旁边咬着栗子凑着趣儿。
这样的场景,李绵澈时常是要过来看看的。只是今日不在而已。
“顾医士竟然真的治好了那孩子的病,可真厉害!”晓夏咬了一口甜甜的栗子笑道。这些日子她的小脸又圆了一圈,瞧着跟年画里的娃娃似的,十分可爱。
素玉也忍不住点头。“还是多亏咱们姑娘帮忙寻的药材,要不然以南州那地方的药材稀缺,大约也好不了这么快。”
“就是。”晓夏在自己吃栗子之前早已剥好了一小把放在秋千旁边的小碟子里。旁边还特意给顾轻幼准备了一杯微凉的牛乳烧绿茶。
“义父那我倒是有信心,只是没想到追蝶竟然真的回去开始学琴了。”顾轻幼眼里有几分佩服。
何止是回去学琴呢。追蝶的信里毕竟谦虚,没说什么,可顾医士那却也一直关注着追蝶。顾医士的信里说得很清楚,追蝶学琴比当初学医更卖力,再加上颇有些底子,故而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内就成了苏城的琴艺大家,惹得不少南州的官宦都特意去请她上门教导子女。
追蝶到底惦记儿子,就选了一家距离江府还算近的好人家,给她家的两个嫡女当了琴师。
与此同时,江辰选择了弃医从文,开始认真读书,准备科举。江明到底不太喜欢追蝶,为了打消江辰将追蝶寻回来的决定,便自作主张地替他娶回来一位首巡道员之妹。这位新夫人虽然与江辰门当户对,却只知道买脂粉做衣裳,非但不肯将追蝶留下的江澜亭接回来养着,更对整日读书的江辰不管不问。
江辰的母亲气得骂了她两回,她就回到娘家大哭,闹得整个南州都觉得是江府的不是。江老太爷要面子,先是痛斥江明遇人不查,后来便命江辰休妻。谁想那首巡道员也不好惹,说是一旦休妻,便要把江澜亭那孩子的事宣扬出去,让江府门楣羞臊,再娶不得好亲事。如此一来,精明了一辈子的江老太爷也没了法子,一股火上来,索性撒手不管。
而江辰本就在吃苦读书,再加上妻子不贤,便越发地思念追蝶。有两回甚至亲自跑到了追蝶当琴师的那户人家,只为了见追蝶一面。可追蝶早已知道他另娶的事,哪里还肯搅合进去,除了看儿子以外,对江府人是一概不搭理的。
如此江辰就更叫苦不迭,甚至还派人送了一回信给顾轻幼,以求安慰。据说是叫江明截了回去,另外又收获了一通臭骂。
待信都读完,顾轻幼已经将那盏牛乳烧绿茶饮尽。她微微上挑的唇畔还残留着一丝奶渍,晓夏嗔她,她随意拿帕子抹了,又兴致勃勃问道:“馥儿真说要修建浴堂一事了?”
素玉点点头,“罗管事今早来传的话,说是睢王府特意派了两个大丫鬟过来回的话,据说是王妃的母亲,也就是馥儿姑娘的外祖母投的银子,连浴堂的图都出来了。王妃想得极周全,说是主意既然是姑娘出的,药草包也是,索性不给姑娘银子了,每月不管赚了多少,都分您二成便是了。”
“这样也好。不过二成是不是有点多了?”顾轻幼咬了一口栗子,感觉到口中一片甜香。
“我倒是问了罗管事,罗管事说二成其实不多。毕竟若是这一所浴堂赚了银子,往后在其他州府也能开起来,所以这是一笔远棋。既然是远棋,自然不会亏待您,否则若是您中途不干了,他们又怎么能继续赚到更多的银子呢?”素玉努力回想着早上罗管事说的话,尽量一字不漏地重复过来。
“这样复杂啊。”顾轻幼摇摇头。“怪不得馥儿说她外祖母很厉害,确实很厉害。”
素玉闻言嘴唇努了努,到底没说话。其实罗管事早上还说了一句,说这样的小钱也就卢府愿意赚。素玉当时还不明白,问怎么就小钱了,罗管事卖了关子不肯说,还是后来架不住晓夏追问,罗管事才肯透露两句,说是太傅府麾下的买卖不仅横遍大誉,连各州府都有。
怪不得那库房里的东西都要搁不下了。素玉心想。她抬眸又看了一眼顾轻幼身上的缂丝蜀锦百花缠枝掐腰长裙,心想这位顾姑娘真有福气呀。
另一边的深宫之内,夏花已然开到奢靡,处处都是绿意盎然。可赵浅羽却在步入长安宫的那一刻便打了个寒战,只觉得事情不对劲。
所有的宫人,包括一向伺候太后的平姑姑,此刻脸上都没有笑模样。母后的一张脸雪白雪白的,最好的胭脂也一缕缕浮在上面,根本挂不住。
赵浅羽蹑着脚步进门,却还是惊动了头戴玉色抹额的端敬太后。对于这位素日疼爱的女儿,此刻端敬太后也没了耐心,脱口便问道:“上回你拿了渭北驿道的工事图,我要你交还给陛下,你可私下留了一份?”
“母后……”赵浅羽还是娇嗔的语气。不想端敬太后竟扬起手,一把将身边的热茶掀翻在地上。斑斑驳驳的水渍,染着茶香的波斯绒毯,却让赵浅羽觉得触目惊心。她深深喘了几口气,不敢再遮掩,慌忙跪在地上道:“女儿糊涂,的确请画师临摹了一份工事图。可女儿敢保证,那工事图一直好好存放在公主府上,未曾有任何人看过一眼。”
“好端端的,你留那工事图做什么?”端敬太后一下下拍着桌案,桌案上的刺木香菊菱扇随之上下抖动。
“我……与绵澈有关的物件,我都留了一份。只想着有朝一日……”赵浅羽泣诉着,整个人逶迤在地毯上,无力如柳。
“你啊,你分明就是大誉的罪人!”端敬太后长叹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嘴巴如黄连一般苦。她的手撑在太阳穴上,胸脯一起一伏,好在背后有撒墨大迎枕撑着,总算没有仰过去。
“母后……女儿不明白,那就是一张图。再说,女儿敢保证,那图绝对不会泄露出去。”
“那画师!”端敬太后连话都懒得多说了。
“那画师……”赵浅羽努力回想了一番,赶紧磕头道:“那画师也是女儿用惯了的,绝不会出岔子。而且女儿还确保他只临摹了一份,女儿当时便收起来了,还命他一定要忘了此图。”
“忘了?你说得好轻松啊。”端敬无奈地拿食指点着地下跪着的赵浅羽,不住地摇头道:“你皇弟已然查明了,那画师是大骊国的奸细。那图大约已经被大骊国看破,如今大骊联合了渭北,正兵分两路,企图攻打我大誉。”
“攻打大誉?与那图有何干系?”赵浅羽还不明白。
太后已然无力,还是身边的姑姑拉着脸道:“那图上画出了数十道壕沟,大骊看破我们想收拾渭北的决心,唇亡齿寒,索性联络了渭北一道抗誉。”
“我……”赵浅羽闻言立刻血气上涌,眼白一翻便晕了过去。端敬虽然心疼,却也只是叫人拿热帕子擦了脸,连起都没叫。
悠悠醒转过来的赵浅羽只觉得眼前全都是金星。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成了大誉的罪人了?
“不错,你就是大誉的罪人。”端敬太后虽然在意女儿,可更在意好不容易搏来的江山。此刻她一眼看破赵浅羽的心思,毫不客气道:“幸好你还不算傻,没让那图真的流传出去。因此大骊虽然联合了渭北,可也只是口说无凭。而李太傅连夜命人防备着,渭北也没找到那驿道不对劲的地方,因此虽然是两方合力攻打大誉,但渭北倒还犹豫些。”
这话也只是聊胜于无的安慰。赵浅羽头晕脑胀,浑然听不进去,只知道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两方兵马都已经虎视眈眈了。她心里又悔又恨,哪里扛得住,竟一口气没上来,又是晕了过去。
“禁足吧,连公主府也别出了。”端敬太后别过脸,不想再看这拖后腿的女儿一眼。
御书房内,皇帝正听着李绵澈言说政事。那一副架势,竟比从前在尚书房读书时更认真。
“大骊虽然气势汹汹,但其实兵力并未休养过来,此番若无渭北助势,定不敢贸然来犯。所以只要先解决了渭北,大骊便会主动退兵,不足畏惧。”
虽然御书房内的三两大臣都觉得太傅大人说得太过轻松,但其实谁也不敢不信。毕竟,人家的战绩是实打实的。
“那如何解决渭北?”皇座之上,赵裕胤原本一团孩子气的脸庞如今越发成熟,却依然视李太傅为国之肱股,事事必求其见。至于外界所看见的皇帝冷待李太傅,其实不过是君臣二人故意演戏罢了。
“臣依然是当初那句话,与渭北一战必胜,只是看陛下想怎么胜。此时正值初夏,此时交战,虽胜,但渭北定能存下部分势力,难保来日不翻身。若再过一些日子,时值立秋再战,则渭北必惨败,且无喘息之机,往后只会拱手称臣。”
“太傅大人也太过自信了吧。”其余的两位大臣虽然也是皇帝的心腹,但对于渭北的事却并未参与,因此并不知晓内情,故而此刻即便他们再相信李太傅,也觉得他有些托大了。
“就是啊,这打仗就打仗,跟初夏立秋有什么关系?”
“住口。”皇帝听到下头的动静,立刻嗔怪道。说话间,他忍不住去看李绵澈的神情,不出意料,果然太傅大人的脸色依旧淡如山岚,似并未听见这些议论一般。赵裕胤纵然已经很了解李绵澈,但依然会像此刻一样,时不时在心里涌出几分叹服。
百姓也好,官员也罢,有几个能忍住流言纷纷,不为自己辩驳的呢。偏偏太傅大人忍住了,而且还从修缮驿道那日起一直忍到了现在。皇帝在心里忍不住惊呼难得。
而李绵澈这样的为国尽力,他在动容之余,却也开始思考方才所听见的一番话。既然太傅大人能忍,自己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无非是立秋罢了,立秋便立秋,等到那日又如何。只要渭北之患一朝拔去,多忍些日子也无妨了。
想到这里,赵裕胤有了主意,深深看向李绵澈和下头的几位大臣道:“朕已经决定,暂且忍耐下一时,等到初秋再对付渭北。不过,如今距离初秋还有小两个月的日子,这段日子看来是要定个缓兵之计,要渭北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才好。”
“不错,陛下圣明。”李绵澈毫不犹豫地称赞了一句。
对于皇帝而言,太傅亦师亦友。此刻听他称赞了自己一句,一边觉得稀罕,一边却也十分高兴。太傅于前,自己这个皇帝也从未落后。
接下来就是谈缓兵之计的事。其实这事倒不是太难,大誉毕竟建朝多年,这些抵御外敌的缓兵之法其实还是不少的。比如时疾,再比如送银子议和,再比如和亲。
想想读过的史书,不等大臣们开口,赵裕胤心里已经有了底。一抬眸间,他又瞧着李绵澈若有所思,便以为他是累了,索性叫他先回府歇着,留下几位旁的大臣去议论这事。
身后的老臣们虽然嘴碎,但这点事大约还不在话下,李绵澈便点头答应下来,先行出了御书房。
待上了马车,李绵澈才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累,回府也没甚要事可做。渭北之事虽急,却已是早两年就开始安排的远棋,如今只待收网罢了。
而自己方才之所以若有所思,则是因为闻到御书房的一阵酒香,顺势想起了前两日顾轻幼酿酒的场景。海棠花下她捧出一瓮新酒,先舀出一些倒进缠枝花玉盏中,随后微微昂首,便将那桃花酒一饮而尽。
不过须臾,她玉露般的面颊上便透出几丝红晕,如那晓霞,又如夕照,连眉眼亦有些微红,顾盼间晕漾着水润。
这一会,她才注意到有两三滴酒刚好滴在了胸前。她脸色微赧地咬咬唇,赶紧拿锦帕抹了抹,可那酒渍却化开,在微微高耸的小丘上染出一圈红。
彼时,李绵澈倏地收回目光,可呼吸一滞间,却也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长大了。
从长安宫正殿的门走
出来,赵浅羽几乎是瘫软在青鸢怀中的。她觉得处处都是灰的,暗的,连小丫鬟看向自己的神情都是鄙夷的。可小丫鬟真真无辜,皇室里的事,朝政的事,此刻还未传开,如今不过是寥寥数人知道罢了。她们目前所听说的,也只是渭北与大俪要两路而上,攻打大誉罢了。
待坐上马车,赵浅羽依然魂不守舍。那马车两侧各开小窗,窗前垂着银翠色霞影纱。她用手拄着头,顾不得发髻凌乱,满脸惨白地望着马车地上的喜鹊登梅图案。
青鸢坐在她身边,大气也不敢出,悄悄伸出纤细的手指试了试小几子上红枣茶的温度,但觉微微烫手,才轻声劝道:“您喝口茶吧。”
“我有什么资格喝茶,都成了大誉的罪人了。”赵浅羽嗤笑一声别过脸去,想起方才母后厌弃的神情,心里也觉得难过无比,索性掀开那霞影纱去看外头的场景。
若不看还好,这一看,竟是千般的刺心,万分的上头。
青鸢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瞧见公主本就惨白的脸色变得越发衰败,竟如那□□了千遍的白纸,仿佛风一吹,就要破了。她不敢多问,便暗暗掀开霞影纱也去瞧,这才看见外头原本热闹的皇城街道此刻萧条又拥挤,萧条是因为原本的商贩都已收拾起货物,店铺也上了板,拥挤则是因为人们都在囤粮囤菜。
显然,誉州的百姓是被当年的锦平之乱吓怕了。纵使这一回的战役未必很快蔓延到誉州,却也不耽误百姓们的人心惶惶。
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黍米的妇人,满面哀愁;人高马大的汉子仗着身强体壮一下子撞开三四个人,将摊贩手中最后一颗白菜抢在怀里,扭头就走,连银子都不给。
“是我不好,的确是我不好。我从来不觉得我与天下百姓有什么关系,可我现在明白,是我错了。我为了我自己,害了他们。不怪绵澈会生我的气,不怪皇弟不想见我,也不怪母后那样失望。都是我自己酿下的苦果……”
“也不能全怪您,谁能想到那画师是外邦人呢呢?”
“我知道,我知道……”赵浅羽闭上双眼,任泪水从眼角滑落。“那工事图上面是有皇帝秘印的,寻常画师瞧了根本不敢临摹。唯有那位姓独孤的画师愿意一试。我听得他的姓不对,便想到他或许是外邦人。可彼时,彼时我真是想留一份那工事图,你要知道,那工事图是绵澈亲手画的。我留一份,就好像留了我与他的一道联系……”
“公主……您……”青鸢死死咬着唇,“您糊涂啊!”
“我糊涂,我自然是糊涂的。”懊悔像无数只小虫子,撕咬着赵浅羽的心。“怎么办?大家都不会原谅我了是不是?”
青鸢想说不会,可连自己的这一关都过不去啊。
“我能赎罪吗?我陪着绵澈一道去战场,好不好?能与他一道死,我也认了……”
第44章
“您有心赎罪就是好的。您是大誉的公主, 您是太后娘娘的掌心肉。只要您能开口认错,只要您能想办法将功补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青鸢柔声哄道。
“我不能出府, 你亲自去找母后, 好不好?再做一份皇弟小时候最爱吃的牛乳酥酪, 就说姐姐知道错了, 愿意想尽一切办法赎罪。至于绵澈那……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赵浅羽如溺水之人一般,拼了命地, 想从无尽的愧疚中逃脱出来。
她终于明白,一个人想要的, 未必能够得到, 甚至一着走错, 还可能会适得其反, 一朝失去所有。她也终于明白, 哪怕自己是公主, 身边的人对自己的忍耐却也是有限度的。
如此闭门苦守了三日之后, 赵浅羽收到了宫中传来的话,说是柔太妃请她入宫一见。赵浅羽觉得纳罕极了, 可一想到自己如今这境地, 能出回门也不容易,所以便答应下来。
入宫的路上,赵浅羽屈指算了算,从父皇驾崩后,这大约是自己头一回见柔太妃。平日的宫宴, 这一位往往拿乔不肯去。自己又素日不喜欢她, 母后也从不苛求自己去拜见,故而竟是一直都没有碰面的机会。
柔太妃住在长安宫后头的怡宁宫。说来好笑, 这所宫殿竟是父皇还在的时候就替她选好的养老之处。这份恩宠,也实在是难得。哪怕自己侵染宫廷这么久,也从未再见过这样受宠的女子了。
不得不说,怡宁宫的确是个好地方。赵浅羽一进门便觉得凉爽,本以为是用冰放在了缸中,细看却不是,竟是将冰不知如何弄成了细碎的粒子,撒在了宫室当中密实的地砖上。自然走路的地方是被留出来的,因此也不觉得湿滑。
“这法子省了冰,又更凉快些,太妃娘娘倒是心思奇巧。”青鸢忍不住念叨了一句,赵浅羽虽然不爱听,却也没反驳。
“你在这等我吧。”赵浅羽将青鸢留在了外头,随着小丫鬟一道进了怡宁宫的正殿。那正殿里头也十分阔朗,除了地平宝座和屏风小几,还有一套花梨木的落地罩。上首坐着一位模样看似不过三十来岁的女子,一身的江南颜色,厚实乌黑的云髻用翡翠点珠簪住,半根白发没有,脸上的肌肤也嫩滑如脂,浑然找不出岁月的痕迹来。
赵浅羽瞧着怔了怔,正要开口,柔太妃已经瞧见她,竟是哎呀一声笑道:“公主怎么越生越好看,倒有几分当年太后娘娘的风姿了。”
这样的话其实赵浅羽平日里也经常听,可今日听起来却格外不一样。她细细想了想,才惊觉柔太妃的话并非奉承,而是发乎本心。她心里忍不住有些纳闷,这女人,真的都不知道什么叫吃醋吗?至少母后看见旁的妃嫔生下的庶子庶女们,是从来都不会夸奖半句的。
赵浅羽摇头不解,却也按着规矩问了礼,之后在她对首坐下,细细打量起案几上的点心。几块点心虽然不起眼,但从中却能看出很多门道。
比如此刻,眼前的瓜果是寻常的,但却被巧手切成了兔子的模样,瞧着俏皮又可爱。她又咬了一口牛乳酥,才发觉并不是宫中寻常供应的那些,而是单独调制出的山楂馅料。如此,酸甜与奶香碰撞,别有一番滋味。
一个有心研究瓜果点心的女子,自然不会是不快乐的。赵浅羽此刻才知道,原来传言不假,她的日子一直是快活的。而母后,最多也只是在寻求快活,却始终快活不起来。
“你知道我找你做什么吗?”柔太妃开门见山,笑盈盈问。赵浅羽莫名觉得熟悉,稍稍反应了一下,才忽然意识到顾轻幼的笑脸与眼前的这张脸很像,单纯又自在,浑然没有负担。
“并不知道。”赵浅羽对上柔太妃的双眸。毫不意外,这一位连眼纹都没生几条,那皮肤虽然不算凝脂一般,却也称得上光滑。她越发叹服,眼前的女子,的确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我实话实说好不好?”柔太妃的语气温柔又和煦,仿佛那佛前不染尘埃的净瓶儿。“昨儿难得,我去太后娘娘那请安,正好遇上陛下也在。这件事,这两个人都想跟你说,却又都不想跟你说。太后娘娘就说,索性把这事交给我。”
“什么事?”赵浅羽被她的话所吸引,一时将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抛在了后面。
“陛下说,眼下需要个法子去让渭北暂时退兵。太后娘娘又说,送银子咱们国库空虚,议和有损我大誉威严,眼下能用之计,就只能是和亲了。所以,她们想让你去。”柔太妃的语气是波澜不惊的,好像说的只是晚膳吃什么的小事。
“要我去和亲?”赵浅羽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可柔太妃的性子太稳,浑然不急,也不畏惧,只慢悠悠地挑着香料里的花儿。正殿里的丫鬟就更稳当了,站在那似乎在瞧着茶水发呆。
这样的氛围让赵浅羽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可到底还是惊讶的,半张着嘴跌坐回靠背椅上,一脸失落道:“
母亲就这样厌弃我吗?叫我去和亲?”
“凭什么,凭什么是我?我是皇帝的亲姐姐,是太后娘娘的女儿,凭什么是我。宫里的女人那么多,王爷家的女儿也那么多,哪个去和亲都是好的,为什么叫我去!那渭北是什么地方,荒漠一般,住的全都是蛮人,我为什么要去遭这个罪!”
她一声又一声地质问,却始终无人回答。待喊得累了,闹得累了,才终于有心思去看身边的柔太妃。果然,这女人也是稀罕人物,坐在那竟然一脸慵懒地吃起了点心。
“你怎么无动于衷的?我告诉你,这件事我不答应!”赵浅羽嘶吼着,嗓子好像都要劈了一样。
“不答应就不答应,好好说。”柔太妃轻声说着,笑着命小丫鬟将茶水补上。小丫鬟跟她竟也不低三下四的,只笑呵呵问她水凉不凉,要不要重新滚一壶。
“我不答应,你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就不怕我皇弟和母后怪罪吗?”赵浅羽咄咄逼人道。
“昨儿我就跟太后娘娘说了,我只管把事跟你说明白,至于成不成,那可不归我管。”柔太妃笑得悠然又自在。
“那,那你就没想过,这是个得罪人的事?这事由你告诉我,我还能喜欢你吗?”
“我没让你喜欢我呀。”柔太妃一脸坦率,旋即竟反问赵浅羽:“公主为什么觉得我应该喜欢你呢?”
“我……”赵浅羽被问得语塞,脸色也浮现出一抹不自然的红。
“罢了,我跟你较劲又有什么用。”她气鼓鼓坐下来,又闷了半晌,才渐渐打起些精神道:“我想知道,若你是我,会答应和亲吗?”
柔太妃撂下手里的香料盒子,略加思忖道:“要是可以选的话,我不想去。要是不得不去的话,那就去呗。”
“你知道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没有这么精致的点心茶水,也没有这么华丽的屋子,有的只是牛马的膻味,四处透风的房子……”赵浅羽鄙夷道。
“人的心里装着什么,就能活出什么样,与地方是没有干系的。”柔太妃笑着,目光被拉长,“你或许不知道,我在冷宫也住过一段日子呢。可冷宫有冷宫的好,那的花都是野花,比宫里的名贵花草瞧着有力气多了。吃的不好,但有锅灶,偶尔做些活就能换些盐醋香料,做出来的东西可香了……”
赵浅羽听得怔了怔。想自己小时候在宫里乱跑乱玩,也是去过冷宫的,那地方真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比起渭北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而眼前的女子回忆起冷宫的日子,竟然还能笑出来。
赵浅羽摇摇头。“由奢入俭难,太妃这样的人还是少数吧。”
说罢她自己又苦笑着,发髻间的步摇轻轻晃动,“倒也不是没见过,见过的,有一位小姑娘,太傅家养着的,与太妃的性子很像。”
“有缘分希望能见见。”柔太妃随意地回应着,又道:“你可以翻翻史书,我看过几篇女子出塞文,其实真没那么不快活。天高云远,草盛人稀,也是一番旷达之景。”
“子非鱼,焉知鱼之苦?”赵浅羽反问道。
柔太妃呵呵一笑,不恼火,却也不再吭声,只抿着香气氤氲的牛乳茶,神态柔美。
“可我有心上人了。”赵浅羽把玩着手中的珍珠流苏,小声却又无奈的说道。很奇怪,对着眼前的女人,自己倒是能大方地吐露心事。
“那他喜欢你吗?”柔太妃一语戳中赵浅羽的心口。
……
“要是他也喜欢你的话,你就跟太后说要嫁给他,人活着嘛,没有什么事是商量不了的。要是他不喜欢你,那你喜欢他也没意思,太对不起这大好的时光了。”柔太妃似乎忽然起了兴致,又将旁边的花瓶移过来,随手插起花来。
“若他不喜欢我,我又怎么来的大好时光?”赵浅羽嘲讽着反问。
“他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你自己吗?”柔太妃终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一双秀眉轻轻蹙起问道。
“我们不是一路人,我理解不了你,你也理解不了我。”赵浅羽别过脸,不再看那张被年华刻意厚待的脸庞,冷冷道:“人活着,若是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就没趣了。”
说罢这句话,不等柔太妃回答,她又目光如刀问道:“还有一件事,我想知道,为什么后宫妃嫔那样多,父皇当年最宠爱你呢?”
“我也不知道。”柔太妃摇着头笑了,一身水月色留仙裙衬出她曼妙的身姿。
可赵浅羽却醍醐灌顶般想到了答案。柔太妃也好,顾轻幼也好,比起爱别人来,她们似乎更爱的是自己。
想明白这个理儿,赵浅羽不由得淡淡嗤笑。
走出皇宫,只见蔚蓝的天做底子,奶白的云一块挤着一块,却都距离那日头远远的,像是畏惧日光的照耀。
分明身上也暖暖的,可赵浅羽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不,这样好的天光,这样好的年华,才不要交付给渭北那群野狼。
想到这,赵浅羽扭过头来,殷红的唇角勾动,看向身后的青鸢道:“有空去一趟官媒坊,把已到嫁龄的官眷少女名册誊写一份。”
“公主您……”青鸢讶异道。
赵浅羽的脸上挂着淡然而不屑的笑意,又用手紧了紧金丝串珠滚边的领口,才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顾轻幼嫁给绵澈吗?怎么可能,我才不会白白便宜了她!”
瞧见公主这样的态度,青鸢的心凉了半截。以至于后来她也没告诉公主,其实那日她们所看见的白丁奔走,百姓避难之景并未维持太久。
誉州府尹虽然年轻未经太多世事,但却有一桩听话的好处。他按照李绵澈的吩咐,先让官员携其家眷如常逛铺子,又告知各大府的采买如旧,不许擅自增添米面菜色。如此不过几天下来,上行下效,百姓们果然不再如前两日那么慌张。
而又半月下来,誉州城的景象已经与从前别无二致,甚至还有几家新铺子开张。为表年岁太平,誉州府尹还亲自去了几家掀匾道贺。
其中便包括睢王妃娘家卢府所开的花容浴堂。
彼时林桂儿尚不知道此事,正打算邀请婆母与小姑子一道去自己新开的暖池别庄上去。因心情大好,林桂儿这一日的打扮也出挑,一身深蓝色的锦衣,发髻上点缀着烧蓝银翠珠花,还有一枚精致的白玉小簪。
步军副尉府的陈老夫人不擅经营买卖,只靠着丈夫留下的家底过活。故而这两年穿着用度都很寡淡,此刻也不过用着一枚银丝簪子将灰白夹杂的发丝全部拢住。因此,在瞧见新媳妇的那一刻,她的嘴不由得努了努,但想到这到底是人家的嫁妆,便也没吭声。
四姑娘名唤陈花意,一向性子好又实在,此刻笑道:“大嫂这身衣裳好看,像一汪湖水似的。”林桂儿正高兴,便没在意陈老夫人的脸色,也赞了几句陈花意的衣裳,又道:“前两日母亲给了我一处庄子,我合计着不如研究出些新鲜玩意来,索性在那开凿了几个暖池,今儿正想请婆母和四妹妹过去试试。不是我夸口,这地方我是用足了心思的,将来定能赚回大钱来。”
“不能再像上回似的了吧?”陈花意一脸关切,却不知正戳中了林桂儿的肺管子。好在她也知道这位小姑子就是一副直肠子,没什么坏心眼,一时便忍下来讪讪道:“上回的事是我娘家小妹糊涂,也不能全怨我。这回的庄子可都是依照我的心意改的,绝对出不了岔子。”
“母亲,那咱们先去哪里?”陈花意扭头看向陈老夫人。陈老夫人略思忖了一下,便一抬下巴道:“还是先去那花容浴堂,毕竟帖子都下过来了,咱们什么家底,怎能不给面子。至于你那暖池别庄,反正也长不了腿跑不得,咱们明天再去吧。”
“可我都准备齐全了……”林桂儿有些情急,转念又觉得哪里不对,赶紧扯着陈花意的胳膊道:“四妹妹,那花容浴堂是什么地方啊?”
“嫂子不知道?”陈花意一边牵着她的手往外面走,一边轻声道:“馥儿姑娘没跟你说吗?那是嫂子您外祖母卢府上新开的一处浴堂,只招待贵胄女眷,外人莫入。我母亲是第三波接到请帖的,听前两波去过的人说,那地方可好了。”
卢府?林
桂儿心里嗤笑,那是人家林馥儿的正经祖母,这些年也没正眼瞧过自己几回,哪里算是自己的外祖母。不过当着小姑子的面,她又怎会跌份,只笑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庄子上忙着,竟是没听说呢。对了那浴堂怎么个好法,你也跟我说说?”
“到那你瞧瞧便是了,我也说不上来的。”陈花意显然很是期待。林桂儿见状也没多问,只是心里存了个疑影儿,只待到那看个究竟。
去华容浴堂的路上正好路过官媒坊,陈老夫人便让林桂儿把陈华意的生辰八字送了一份过去,以期能谋个好人家。这样的举手之劳自然没什么不能答应的,林桂儿下了马车便过去了,不想正好在那遇上青鸢姑娘。林桂儿本想与她多攀谈几句,可惜陈老夫人进来催了两回,她也就不好再耽误了。
马车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花容浴堂的门口。这浴堂是用一所大酒楼所改建的,门庭高悬,新漆的油彩颜色鲜亮华丽,万字锦底的大门左右而开,两根金钩将门前的银翠纱帘卷起,便能瞧见当中的青白玉雕圆屏风。
“好富丽的地方!”陈老夫人眯着眼赞了一句,陈花意则从袖口摸出请帖来递给门口的小丫鬟。小丫鬟细细瞧了一番,便满脸堆笑:“夫人姑娘请往里走,里头会有人带您选暖池。”
“婆母,四妹妹,我那也能选暖池。”林桂儿忍不住插了一句,但陈老夫人正跟着小丫鬟绕来绕去,又觉得处处都精致华丽,一时移不开心神。陈花意倒是扭头问了一句,“嫂子那也修得这样漂亮舒服吗?”
林桂儿不吭声了,虽然自己已经尽了全力,但毕竟手头的银子有限,怎么可能修得这样美轮美奂。不过,她心里依然不服输,环境修得再好有什么用,又不算什么本事。而自己的暖池可不一样,虽然环境差一些,但却是靠药草包吸引主顾的。
不过说实话,这地方修得也却是很用心。人走在其中,只觉得扑面都是暖意,处处都是香的,一时恨不得立刻将身上的衣裳褪掉,痛痛快快泡上一番。而自己那,却还要靠着几处野炉子取暖。
她这边正走着神,眼前的丫鬟已经手举着虎皮漆器圆盘让她们选暖池。小丫鬟显然也是调教好的,那声音好听极了。“我们这原本有八间浴堂,您来得晚了一些,如今只剩下三间了。每间当中有两处暖池,一处可润泽肌肤,让肌肤嫩滑如脂,另一处则有美白之效,多次沐浴可以让皮肤变得如雪如梨花。自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可以祛除体内湿火之气的暖池,但看几位气色这样好,显然是不用的。”
“真的能美白吗?”陈花意十分动心,雀跃着问。陈老夫人虽然年岁大,但也对嫩滑肌肤的暖池很感兴趣。唯有林桂儿脸色惨白惨白的,这主意,怎么那么像顾轻幼给自己出的那个?
想到这,她心里一慌,忽然抓住小丫鬟的胳膊道:“你们是用了药草包吗?”
“这位夫人真是聪明,我们的确是事先泡了药草包。只不过为了您沐浴更舒坦,我们已经将药草包拿出去了。”小丫鬟胳膊被抓得有些痛,心里不免有些厌烦,但想到自己的月钱,还是很好的掩饰住了。
“拿出去?”林桂儿微微蹙眉。
“是啊,咱们夫人说,这药草包是绝密呢,自然不会让客人们全都瞧见。”小丫鬟再回道。
“这有什么的,是家医馆就能配制出来,有什么难的。”林桂儿不屑地说着,心里却十分不痛快。果然,这主意就是顾轻幼给自己出的那一个。看来,这件事卢府只是出个面,幕后安排的人还是自己的那便宜妹妹。她这是什么意思?分明是抢占自己的赚钱点子,存心跟自己作对啊。
“就选姑娘推荐的这间吧。”陈花意与陈老夫人嘀咕了两句,扭头见林桂儿在走神,索性没再问她,径直选道。
小丫鬟点头称是,便把三人领到了一间屋子里。正中间是一套牡丹团刻檀木桌椅,上头摆着瓜果点心,左右则是两套玉红木嵌琉璃四联屏风,透过上头氤氲的水汽不难看出那屏风后头便是暖池。屏风便还有两张九弦衣架,上头搭着四匹无纹软绸,用来擦裹身子。
“我的天佛爷,这样的地方,若不用请帖,得多少银子才能泡一回呀。”陈花意素来口无遮拦,此刻忍不住问道。
第45章
小丫鬟饱经调教, 自然不会当场发笑,只是款款福了一福道:“回姑娘的话,若无请帖, 是二十两银子泡一回, 多久都成。您可别觉得贵, 咱们这水可是从郊外由马车拉来的, 泡过一回,必定要换水。这软绸则是二两银子一匹, 您可以带回府上,往后还能接着用。更别提这瓜果点心, 您用多少咱们都能供着。”
本来几人确实觉得贵, 但小丫鬟这样一说, 大伙又觉得挺值的。不过, 陈花意很了解自己的娘亲, 若无请帖, 一定不可能在沐浴这样的小事上花这么多银子。所以, 她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尽情泡一回, 泡到浑身都舒泰为止。反正这供着吃的, 也饿不着。
想到这,她忽然灵机一动,推了推一直发呆的林桂儿道:“嫂子,你那也这么贵吗?”
听见这话,正在拆簪环的陈老夫人也停下手里的动作, 去看林桂儿。要是自家儿媳妇也能开这样的一处浴堂, 那岂不是大笔大笔的赚银子,自己真可以把中馈给她了。
可惜, 两双目光之下,林桂儿只能摇了摇头。“我那还不成,我本来打算一回要二两银子的。”
本以为婆母会不高兴,不想林老夫人却很赞同地点点头,颇为激赏道:“二十两银子的暖池,是给那些身家富庶的官眷女子们享用的,咱们见识过一回也就罢了。你这二两银子的要价很是不错,门槛虽然低些,但迎来的主顾想必会更多。”
说着,她又指了指那暖池道:“你那的暖池真的也有让肌肤返老还童之效?”
“那自然是有的。”林桂儿被林老夫人说得有了些信心。是啊,花容浴堂是好,但能花这笔银子的人却是极少。不像自己的浴堂,虽然远一些,但胜在便宜。更重要的是,二者的暖池效用是一样的。
“我那修了四个暖池,分别可以美白肌肤、娇嫩肌肤、降火润燥和祛湿除寒。”林桂儿得意洋洋道。
“那真是太厉害了。嫂子,你那要价更低,肯定去的人更多,没准比这还赚钱呢。”
后头的小丫鬟暗自听着,也不应声,只是脸上挂着淡然的笑。陈老夫人闻言也有些满意,笑着摆摆手道:“好了,热得我都出了一身的汗了。你们两个愿意聊就去另一个暖池里聊,我先去泡一会。”
二人应声答是,林桂儿因为已经在自己的庄子上享用过暖池,故而也没跟陈花意争,只是让她自己进去泡,自己则坐在外头品茶用点心。
那茶是上等的雪山毛尖,点心也是誉州最知名的点心铺子供应的,吃起来的确味道不错。林桂儿咬了一口奶黄酥酪,感受到
牛乳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忍不住懒洋洋嘀咕道:“买这样的东西放在这,要价自然贵,不过,嗤,二十两银子,想银子想疯了吧。要不是发出请帖去,以后谁稀得来?”
嘴里念叨着,心里也舒服不少,又对自己的暖池别庄充满了期待。还是自己的地方好,本钱投入不多,要价不高,暖池的效用又一样,所以主顾们肯定会蜂拥而至的。
想到这,她一口气饮尽了盏中的红参汤,笑盈盈冲着小丫鬟道:“这红参汤不错,再来一盏吧。”按照外头的市价,这一盏可要二百文钱呢。
小丫鬟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下来。
如此,三人整整在花容浴堂中呆了一日。林桂儿始终没进池子,陈老夫人年岁大,泡不了太久,多数时候都躺在榻上抿茶水。陈花意泡得十根手指都有些起皱,才恋恋不舍地从池子里裹着锦缎走出来。
“娘亲,你感觉皮肤有变化吗?”陈花意换了衣裳后问道。
陈老夫人摸摸自己的脸颊,摇摇头道:“只觉得浑身通泰,脸上也发了不少汗,至于变化嘛,我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可能那么明显。”
这会,陈老夫人和林桂儿都打量着陈花意。二人这才惊讶地发觉,陈花意的皮肤竟然真的变得细嫩白皙了一些,虽然不是很明显,但却也是能看得出来的。
陈花意显然自己也觉得了,不住地摸着脸颊道:“我刚才特意用锦缎沾了暖池里的水之后敷在脸上,敷一会晾一会。出来的时候我照了照镜子,感觉确实不一样了,以前我的脸总是干巴巴的,但现在感觉很润,摸上去也滑滑的。”
“真这么神奇啊。”林桂儿忍不住蹙蹙眉,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也泡了两三回了,没感觉这么明显啊。
陈老夫人闻言也点点头,“花意的皮肤看上去确实好了一些,要是能天天来,估计会更好。”
“那有什么的。”陈花意拉紧了林桂儿的胳膊,笑嘻嘻道:“嫂子的庄子上不是也有一样的暖池嘛?以后娘亲咱们两个隔天就去嫂子那泡,最多搭一些车马费,再给嫂子个本钱,不就行了嘛?”
“那倒是。”陈老夫人闻言也十分心动,看着林桂儿的眼神也多了些暖意。“看来你这孩子的确是有头脑的,之前的事大约也会偶然。明日咱们就一道去你的别庄看看,要是真能赚银子,咱们家就有大进项了。如今呐,我手里的铺子都老旧了,不怎么赚钱的。这往后啊,还得看你们年轻人的了。”
林桂儿头一回听见婆母这样说话,又听得有几分放手中馈不管的意思,心里不免高兴,一时兴头更足,忍不住轻声道:“婆母,要不咱们拿绸缎当包袱皮,带一些点心走吧。”
“白瞎这么好的绸缎了,虽然做不了衣裳,但做一个小肚兜是不成问题的。”陈花意抓紧手里的绸缎舍不得道。陈老夫人不乐意地瞪了二人一眼道:“行了,如此小家子气做什么,叫人家看笑话。点心咱们不拿,软绸可以带着,往后留着用便是了。”
“是。”林桂儿不敢反驳,讪讪地点了点头。
三人从花容浴堂出来的时候,才瞧见门前竟然还有三四个轿辇停着。陈花意好奇问了问,才知道竟然是没拿到请帖只能排队候着进门的。她微微诧异,不免嘀咕道:“她们是不是不知道这地方要价多少啊?”
门前的大丫鬟笑了笑道:“姑娘说笑了,您瞧那牌匾上不是已经写明白二十两银子了嘛。”
陈花意歪了歪头,果然看见牌匾上硕大的一行金字。她忍不住吐了吐舌头道:“看来誉州城的有钱人还真是不少。”
想到这,她推了推身边林桂儿的胳膊道:“嫂子,二十两银子都有人趋之如鹜呢。你那只收二两银子,那队还不得排到庄子外三里路去?”
林桂儿闻言眼前一亮,水蓝色的锦衣迎着朝霞微微闪着华光。“我也这么觉得。到时候,嫂子给你买一副镂金点翠的头面,如何?”
“真的啊?”陈花意喜出望外,头一回觉得嫂子不像刚嫁进来时那般小气了。
“好啦,起风了,快走吧,只怕今夜还要有雨呢。”吹着夏日的晚风,陈老夫人只觉得身上每个毛孔都打开了,一身的通泰,因此说起话来语调也比平时和气了不少。
是夜,虽然没下雨,但风刮得的确不小。以至于第二天一早陈老夫人就叫林桂儿过来问话,问她那没顶儿的暖池会不会因风大而变得脏乱。
林桂儿并不慌张,此刻福了一福,耳畔暖紫色的水晶坠儿随之轻轻摆动着。“回婆母的话,儿媳自然早就吩咐过庄子上的人手,一则是每日要换水,二则是若是起风了,便拿篷布将暖池盖住,别让叶子泥土脏了暖池。”
“到底是王府出来的姑娘。”陈老夫人忍不住叹道。“上回王妃屈尊过来,说起你从前在王府时就是懂事的,也知道持家,自己院子里的一切都打点得十分妥当。可当时我念着那首饰铺子的事,再说你嫁过来不久,便有些不安心。如今听你这样细细说来,才知道你果然是个有主意又心细的。走吧,咱们一道去瞧瞧。”
陈花意也忙不迭点点头。今早她起床洗脸的时候发现洗脸水比平时脏了一些,而她的肌肤则比昨晚看着还要光滑白皙,可见那暖池水真的是有作用的。这也让她对今天泡暖池的事儿更期待了。
虽然昨夜下过雨,但誉州的官道都修得特别好,所以一路也特别顺畅。而待到庄子上,陈老夫人就更满意了。因为那庄子门前已经停了三四辆马车,而里头也隐隐能瞧见四五位衣着鲜亮的妇人姑娘们在转悠。
林桂儿颇有些得意地介绍道:“这庄子是产人参的,所以我特意划了一片园子出来供主顾们赏玩。若是愿意,还可以亲手挑一根人参挖出来。自然了,这样亲手挑的人参要价更高,比卖给药铺要多收好几两银子呢。”
“嫂子你可真有主意。”陈花意忍不住称赞道。“以后我得多像你学着才行。”
“我好好教你便是了。”在林馥儿那,林桂儿从来没有享受过当姐姐的优越感。反而是陈花意,她虽然心直口快,但对自己却显然越来越敬服了。因此林桂儿也愿意对她好。
“进门吧。”陈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笑盈盈道。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四处打量着这庄子。与花容浴堂的富贵华丽截然不同,眼前的庄子没有半点贵重的理石珍木,连篱笆上爬着的也是最寻常的牵牛花。
但这样的景色胜就胜在纯朴自然。远处的山绿莹莹的,近处的野花千姿百艳,客房边上几处炊烟正起,日光下头的湖水清波荡漾。
“真好,真好。”陈老夫人觉得胸怀十分畅快,连连吸了几口清新的气息道。陈花意则走在前头,先来到了小园子里头找暖池,但见这会主顾不少,好几个暖池都已经起了屏风,而没用的暖池只剩下一个了。那一个的位置还不太好,正好被一棵古树的树荫挡住了大半,因此瞧着便有些凉。
瞧着陈花意有些失望,林桂儿赶上来笑道:“别担心,暖池里头的水本就是热的,我还在旁边起了好几个暖炉呢。又有四联屏风当着,风也吹不过来,可暖和了。”
果然如林桂儿所说。不多时小丫鬟们把暖炉点起来,里头的热气一烘,她竟只想脱衣裳了。陈老夫人眯着眼瞧着,这才发觉那暖池边上的屏风是特意定制的,四面一起,便连个缝隙都没有。暖池边上又设三张黑漆嵌螺钿花鸟美人榻用来放置衣裳和擦身子的绸缎,虽然那绸缎只是寻常用的缎子,但胜在干净。
“不错,真不错。”陈老夫人越来越觉得满意,看着林桂儿的神情也像看一棵摇财树一般。
“母亲和四妹妹先泡吧,我就不陪着了。那边的主顾不少,我过去瞧瞧,领她们去种人参的园子逛逛,别让人家等急了。”林桂儿笑道。
母女二人答应下来,这才发现原来有一联屏风上是开了小门的。那门对外而不对内,真真是妥帖又安稳。
“你嫂子还真是个好样的。”陈老夫人叹道。说话间抬眸去瞧,这才瞧见陈花意已经下了暖池,但见她双手抱肩微微哆嗦了几下,旋即才一脸畅快地钻进水里。
一个时辰过后,小丫鬟说是午膳已经备好了。
“时间都耽搁在路上了,我还没泡够呢。”陈花意有些沮丧道。陈老夫人借着她的手从暖池里踩着石阶走出来,打了个哆嗦道:“愿意泡下午再泡。”
“有点冷了。”陈花意裹着缎子坐到暖炉对面,感觉到热气铺面,表情才放松下来。而陈老夫人动作慢,此刻已经打了两三个喷嚏,这才慢腾腾地也坐下来。
“娘亲,我怎么觉得今天没有昨天泡的舒服呢。昨天身上虽然热,但却觉得从里外头的通透。今天也热,但不但不通透,反而还感觉有点痒。”
“那一定是你泡多了。”陈老夫人嗔怪道。“你嫂子一片好心,特意雇了舒服的车马让咱们过来泡暖池,那午膳听说又准备了好些菜,你可别说不好听的,管好你这张嘴。”
“我知道了,娘亲。”陈花意轻轻挠了挠自己的胳膊,直到有些吃痛才松开手。“那咱们换衣裳去用午膳吧。”
“咳咳。”陈老夫人拿帕子掩住口鼻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点头称好。
林桂儿准备的午膳果然十分精致,庄子上存下来的春笋用熏肉炒了,红配绿的菜心虾仁,三四道用新鲜鱼肉做的菜,两三样山野菜,还有一道热腾腾的牛肉汤。陈花意吃得身上微微发热,连汗都出了不少,一个劲儿地拿帕子抹着。
“下午我再去泡一会,行吗嫂子?”陈花意觉得身上汗津津的。
林桂儿微微蹙了蹙眉,想到这一下午只怕又要少挣四两银子,心里多少便有些不舒服。不过想到府上的中馈,她还是点了点头,故作大方道:“那有什么不成的。婆母,您也没泡够吧,一会一道过去。”
“我有点累,可能是路上折腾的,你们两个去吧,我回去睡一会,下午若是身上舒坦了再说也不迟。”陈老夫人只吃了两小盏牛肉汤泡饭,就觉得身上有些没气力。
“娘亲,你没事吧?”陈花意瞧着陈老夫人脸色不太好。林桂儿也道:“要不一会给您拿点参须泡茶吧?”
“不必了,我这身子骨还成,用不上那么金贵的东西,你还是留着卖吧。”陈老夫人摆摆手道。“人老了,容易困倦,无妨,无妨的。你们自去玩吧。”反正安置暖池的小园子里头伺候的全是小丫鬟,连个男丁都没有,她自然是放心的。
如此,陈花意又足足泡了一下午的功夫,等到晚膳时分才拖着有些疲软的身子从暖池的园子里走出来。这会已经快到晚膳的时辰,赶回誉州自然来不及,索性三人都在庄子上的客房里住下来。那客房也是提前收拾利索的,虽然不大,但很清净雅致。
庄子上的夜比誉州城的夜晚更宁静。吹灭蜡烛,撂下帘帐,窗户只留一道缝儿,便有夏虫的鸣叫随着晚风入耳,格外催眠。
然而,这一夜并不安生。林桂儿睡得正香甜的时候,便被身边的小丫鬟唤醒。她这一问才知道,竟是陈老夫人和陈花意双双出事了。
年岁大的发起了高热,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另一个倒是不热,只是长了一身的红点,痛痒难忍。
林桂儿起初还觉得是两个人乍然换了住处不适应,不曾想一进去竟瞧见林老夫人在被子里打着哆嗦,一张脸还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而陈花意就更吓人了,原本白皙的肌肤上不过有些小雀斑,此刻那雀斑却被红点团团围住,再一瞧胳膊上脖子上,竟一样遍布着红点。
“请医士了吗?”林桂儿捏紧手帕,看得胆战心惊。
小丫鬟福了一福,“咱们不知道近处的医士住在哪,庄子里的苏管事倒是跑了两回,可惜连个小药童都没请来,说是医馆里没人。”
“医馆里没人?”林桂儿一脸不相信道:“定是银子给的不够多,指使不动那群懒骨头。罢了,还是我自己跑一回,总不能让婆母和四妹妹这样病着回府去,相公一定会怪我的。”
四处都是好人家的庄子,自然也有医馆饭庄。只是夜深露重的,连盏灯火都没有。林桂儿领着四五个庄子上的小管事摸着黑找到了医馆,里头倒是点着灯,但只有一个小药童守着柜台打瞌睡,小脑袋一垂一垂的。
林桂儿咯噔一声将一锭银子扔在柜案上,秀眉扯动道:“你们坐堂的医士呢?”
小药童精神了一些,甩了甩头,稀罕地瞧了瞧银子,却又好端端推回来道:“回夫人的话,咱们师父头半夜就被人叫走了,后来又来了两三波人,连大师哥二师哥也叫了去。师父中间倒是回来一趟,可还没等喝口茶,就又被人用轿子请走了。”
“怎么?一夜之间竟有这么多看病的?”林桂儿嗤道。
“就说是呢,寻常时候也没这样啊。”小药童挠着头道:“不过师父刚才回来的时候交待了,说是他今夜跑的人家都是一处暖池庄子的主顾,似乎都是因为泡了那家的暖池才生的红疹。师父说若再有这样的病人过来,请不要着急,他已经在着手配制去疹的方子了。”
“什么暖池庄子……”林桂儿的话说了一半,忽然心里一个咯噔。莫不会,出事的都是自己的主顾吧。
“你刚才说,请你们坐堂医士看病的,都是生了红疹?可是身上有不少小红点的那种?”林桂儿一急,手腕扣在柜案上,腕上的玉镯子当啷一声磕在上头。
“红疹……红疹不都那样,就是身上起小红点呗。”小药童打了个哈欠,推过来一本脉案道:“夫人不如先把病人的病状写下来,等师父回来,小的自然给师父看。”
“我……我先不写了。”林桂儿摆摆手,心里一个劲儿地打着鼓。不会真的是自己的暖池泡坏了人家的身子吧,若是真的,那自己该怎么办?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小姑子一个婆母的事了,她屈指暗算,这两日也接待了二十来位主顾,若真的都出了疹子……
“先回去,先回去。”林桂儿转过身来,脚下一软,身形一晃,随之瘫在了跟前小丫鬟的怀里。还好小丫鬟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人托住。
“夫人您怎么了?”
“没,没什么。快回庄子,快回去!”林桂儿伸出手指往前指着,胸口一起一伏,连鼻子带嘴都用力吸着气。
小丫鬟见状也知道事情不好,赶紧叫了一位年长的女管事过来一道扶着林桂儿,这才一道回庄子上去。
这一会,天已经蒙蒙亮了,浅红色的朝霞挂在天边,像是一抹油彩。同样异常的红晕挂在陈老夫人的脸上,跟前伺候的姑姑给她灌了一碗热姜汤,如此总算将身上的寒气压下去不少,整个人也精神了一些。
“你说外头来了好几位管事,都说府上的贵人出了红疹?那,那岂不是与花意一样?”陈老夫人咳了几声,脸上的血丝更重了。
第46章
“是。”姑姑叹口气道:“眼下少夫人还没回来, 说是去给您请医士了。奴才自作主张,已经让人先关了庄子的大门。至于那些闹事的,老奴, 老奴不知道人家府上的背景, 倒是不敢轻易弹压。”
“什么意思?”陈老夫人头晕脑胀, 听了半晌才寻思过味来, 啊呀一声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些人是来了咱们的庄子, 泡了咱们的暖池,才出的红疹?”
这句话正好被刚刚进门的林桂儿听见, 她闻言如遭雷击, 嘴唇微张, 一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你过来。”陈老夫人嗓子微哑, 勉力抬起手指着林桂儿。林桂儿是了一声, 顶着煞白的小脸凑过去, 不等婆母
说话, 先扑腾一声跪在地上道:“婆母,都是我的不是。可这事不能怨我呀。”
“你说。”陈老夫人闻言双目一闭, 半张身子都靠在了软枕上。
“都是我那便宜妹妹, 还要那太傅府上的顾姑娘给我出的主意。她们,她们一向见不得我过得好。这暖池就是她们让我修的。门前的这些管事们,虽然的确有些面熟,可难保不是她们故意找过来膈应我的,为的就是让咱们的庄子开不下去, 让主顾们全都跑到她的花容浴堂去。”林桂儿边说边哭, 眼泪将帕子都打湿了大半。
陈老夫人起初还闭着眼听着,可到后来才听出不是味儿, 待听到最后,神情已经是哭笑不得了。“你这孩子倒是有意思,照你这么说,花意也是她们找来膈应你的?”
“我……花意自然不会。”林桂儿怔了怔。
陈老夫人这会被气得更精神了,叹着气问道:“你告诉我,你那暖池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与花容浴堂是一处的,都是这庄子跟前的山泉水。”
“既然如此,那水想必不会有岔子。那……”她略一沉吟,蹙眉道:“那药草包呢?”
林桂儿闻言眼神一虚,别过脸道:“是,是随意找了一家誉州城郊的医馆配来的。可婆母,那医士跟我担保过,说是这药草包定然会有效用,对身子也是无碍的。”
“他若不这么说,你能花银子买?”陈老夫人气得翻了个白眼,又冷声问:“这药草包花了多少银子?”
“倒是,倒是不贵。”林桂儿声音嗫嚅。“一包,一包只收三文钱。”
“三文钱?你这是买药呢,还是买野蒿子呢?门前的稻草都不止这个价吧。”陈老夫人又气又恨,握起拳头砸着床榻。
“这东西贵贱也无要紧的吧,婆母。人吃五谷杂粮,连端午节还拔两束蒿子洗脸呢,虽然用不好,但是也用不坏啊。至于那红疹不红疹的,没准,没准就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也未必是我那药草包的事儿。”林桂儿争辩道。
听见林桂儿的这番话,陈老夫人便不由自主地摇起头来。她昨儿刚咂摸出儿媳妇的几分好处来,不想今天就看明白她的真面目了。
瞧着老夫人已经被气得倒仰,身边的平姑姑赶紧过去帮忙顺了顺气,又苦口婆心叹道:“少夫人您这话说得不对,您仔细想想,大伙府上都有各自的浴堂,虽然没有暖池,但也洗得干净。那为什么大伙愿意花银子出去洗呢?一则是因为出去逛逛散散心,二则便是因为这药草包啊。您想想,那花容浴堂出来的人,哪个不是容光焕发,肤白胜雪?这是什么,不正是那药草包的效用吗?而您呢,您就算是图便宜,最多找些没用效用的药草包便罢了,怎可随意交付庸医,弄出这能害人出疹子的药草包来啊。”
“我……”林桂儿一时词穷,淡紫色的裙子在地上散成一朵花,她跌坐在花心里,失魂落魄道:“我也不明白那药草包这样重要啊,只合计着,只合计着有个噱头就行了。再说,那药草不就那么回事嘛。”
“你不看别人,只看你那四妹妹!昨儿身上什么样,今儿又什么样?你怎么好意思说,那药草就只是那么回事。”陈老夫人听不下去,一把扯开抹额,冷冷摔在地上道。
跟前的姑姑乖觉,瞧着陈老夫人脸色不好,便哄着林桂儿先出去用口早膳。待人从房里走出去,她又忙不迭凑到跟前道:“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少夫人做得再不妥当,到底也是王府出来的。何况人家嫁妆又不少,不缺这点银子。”
“不是银子的事儿。”陈老夫人叹气道:“老二老三都是庶的,我总不能把府上家业都交给他们,唯一能指望的还得是老大家的。原本我合计着王府庶出的也比那小门小户的强些,毕竟是素有家教的,谁曾想啊!”
“您别愁了,愁了一辈子了,老了还不享享清福吗?何况儿孙自有儿孙命,您还能照拂他们一辈子不成?”
“享清福,那门口闹成那样,她是从偏门回来的吧。若真是个拿事的,此刻早就平息了乱子了。”陈老夫人冷冷笑道。
那姑姑一手替陈老夫人捋着后背,轻声道:“夫人的确还小,但这事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在门口也听得几句,其实这红疹根本不打紧,吃上两副药也就好了。那些人之所以这么折腾,无非是仗着主顾的身份,想讹些银子。恕奴婢多嘴,这事您也不必管,一则是让少夫人自己掏嫁妆,二则是想法子将此事告知王府。王府可还有一位嫡女没嫁呢,总不会任由外头的人闹事,抹黑出嫁女的名声吧。”
“我便是想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陈老夫人要了一盏茶温吞喝了几口,又吩咐道:“一会带着花意,咱们先回陈府去。再找个医士,好好给花意瞧瞧,万万不可留下遗症。至于外头的事……罢了,让她自己管吧。你说得对,闹大了也无妨,王府总不会坐视不理。”
不出两三日的功夫,王府里的沐姨娘便听说了步军副尉府时暂时将中馈交给陈花意管着的事儿。因为有上回的症结在,所以她不敢去招惹王爷,但不妨碍她去找王妃哭诉。
“要我说,这位婆婆的心眼长得也太偏了。那四姑娘才多大,怎么就能担得起持家的事来。不是我说嘴,桂儿纵有些不是,可从前自己的院子也管得井井有条,银钱上更是清楚明白的。那步军副尉府才多大点,又怎么会操.弄不过来。还是说,还是说那副尉府压根没把咱们王府的姑娘放在眼里,是打量着咱们王爷如今不受陛下恩宠?”
沐姨娘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帕子压了压鼻子上的粉。她的姿色其实并不差,一双狐眸狭长柔媚,说话时三分含情,七分委屈,再加上素淡的妆容,也称得上楚楚可怜了。
可睢王妃并不在意。何况因为她对王爷有救命之恩的事儿,她也算忍了很多年了,如今瞧着她的女儿嫁的门楣不高,王爷又渐渐淡了对她的情意,便越发不把这位姨娘放在心上。故而此刻,她端着一碗银丝燕窝,轻轻抿了一口,抬眸道:“若真是如此,你待如何?”
“那我……”沐姨娘没想到王妃今日如此刻薄冷淡,半晌才缓过脸色赔笑道:“我一个小小的姨娘,又能把人家怎么样呢?再说我与桂儿本就是不起眼的人,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也是正常的。不过,若是不把您和王爷当回事,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怎么就不把我和王爷当回事了。”王妃一脸矜容笑道。
“这桂儿毕竟是您的女儿啊。”
“既然知道桂儿是我的女儿,怎么沐姨娘还坐在这议论桂儿的是非呢?”王妃美目微瞪,轻声嗔道。
沐姨娘张着嘴,呐呐半晌,心里才像醍醐灌顶似的觉察过来,原来王妃也是有口齿伶俐这一面的。只是人家平素未与自己计较过。
她一时心里又急又恼,索性抹起眼泪道:“桂儿婚前是做下些糊涂事,可那孩子也已经跟王爷认错了。王爷前两日见了我,还要我切莫惦记桂儿,说是桂儿遇上什么事,王爷和您自然会为她出头的。可不想,不想王妃您竟是个狠心的,那桂儿明摆着是受了委屈,您竟然问都不问一句。那步军副尉府算是什么东西,但凡您过问一句,桂儿她,她也不至于现在都拿不下来一个小小的中馈吧,这哪是正头娘子的待遇?”
“桂儿的嫁妆远超寻常庶女,你到底惦记那小小的中馈做什么?”王妃很是不解。若林桂儿真是拿事的,那自己给
她的陪嫁也足够她经营一番了。
“不是我惦记,更不是我缺银子。只是哪家的正头娘子不管着中馈的?何况那陈老夫人已经年迈多病,剩下的两个妯娌又都是庶子家的,这中馈不给桂儿,于情于理都不合啊。”沐姨娘看着睢王妃一如既往的好性儿,索性更进一步试探道:“要是正头娘子不管着中馈,那,那岂不是说,咱们府里的中馈我也能管着了?那王妃您倒是可以歇歇了。”
“姨娘这话可要慎重,知道的是您心疼女儿一时冲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惦记着王府的中馈呢。说来好笑,您那点子嫁妆连中馈里的亏空都补不上吧,怎么好意思揽这样大的活计。”站在睢王妃身后的小丫鬟听不下去,抢白道。
而睢王妃虽然没开口,却也没拦着小丫鬟的话。沐姨娘闻言便有些讪讪的,赶紧将这一茬抹过去,赔笑道:“我随口一说罢了,哪里敢跟王妃争高低。”
“知道就好。”睢王妃微微眯着眼,淡淡一笑。
“中馈我自是不敢惦记的,可桂儿的事您也不能不管。那孩子好歹叫了您十几年的母亲,您怎么舍得不给那孩子做主呢?若您真是贵人事忙,我就只好请王爷出面了。”沐姨娘说话间,忍不住瞪了旁边的小丫鬟一眼。中馈自己不敢惦记,可桂儿的事却有的说嘴。
“姑娘家的事,你闹到爷们们的跟前,也好意思?”睢王妃面色如常,又拈了一枚香药葡萄吃了。沐姨娘在旁边看着,知道那点心是王妃陪嫁姑姑的手艺,心里便又是一阵羡慕。想自己跟前那几头蒜,调教了多年也不见有什么长进,连点心都只能吃府里厨房呈上来的。
“我自是不好意思的,可那毕竟是王爷的骨肉,总不能让王爷瞧着桂儿受委屈。”沐姨娘一双狐眸锁定了睢王妃,显然是不肯轻易罢休。
“既然你这样咄咄逼人,我也不妨实话告诉你,这件事若是闹到王爷那,到时候颜面不好看的也只会是你,而不会是本王妃。”睢王妃吟吟一笑,发髻间的梅花步摇曳然生辉。
“王妃这话我却不明白。”沐姨娘微微拧眉,随着几分怒火涌上面庞,几分傲气也蕴然其间。这几分傲气,自然是仗着当初救了睢王的功劳。“即便闹到王爷那,我也有话说,我也没什么颜面不好看的。反而是王妃您,您这般不护庶女,欺辱妾室,王爷又岂能绕过您?”
“那我就跟你说明白。”睢王妃撂下手中的一枚香药葡萄,又拿帕子擦了擦手,才看着沐姨娘那张柔媚面孔,悠悠道:“拜桂儿所赐,步军副尉府的老夫人如今高寒在身,连床榻都下不得。而那四姑娘就更是可怜了,听说前些日子身上出了一水的红疹,足足用了三四天的药才好一些,可到底还是有些瘙痒结痂的地方,一时半会都下不去。你说,这样的局面下,我怎么开口去跟人家讨要中馈呢?”
瞧着沐姨娘的一张脸由白皙渐渐变成潮红,最后又复归成惨白,睢王妃继续道:“若只是家事也罢了,外头也有不少夫人因桂儿出了红疹。至于缘由嘛,你那么聪明,想来也猜到了,自然是那暖池捅出的篓子。”
“那暖池怎么了?”
“暖池倒是没什么,只是她为了引来主顾,擅自在暖池里头加了些什么药草。”
“那药草就更不会出错了。那医士还是我替她寻摸下的,颇知根底。”沐姨娘难以相信道。
“桂儿嫌那医士要价太贵,便私自找了还未开始坐堂的一位小药童开下的方子。”睢王妃提起这事,心里也有些不痛快:“我从小待她未曾小气一日,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养成的脾性,竟然如此舍不得银子,害得闹出这样大的事来。”
“那,那这事情如何了结了?”沐姨娘呐呐道。
“王爷自然是心疼女儿的,所以我便从我自己的嫁妆里又拿出了二百两银子用以赔偿那些出了红疹的主顾们,又亲自派人去问候了一番,这事情才算是过去。”睢王妃说话的时候,看也未看沐姨娘一眼,却不难从余光也感受到,这位得意了二十几年的妾室终于在此刻低下头来。
可不是得低头么。沐姨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想自己进门时何等跋扈气壮,此刻就有多狼狈不堪。“桂儿,桂儿真那么糊涂了?”
要不是沐姨娘这些日子尾巴翘得太高,睢王妃其实并不打算跟她较劲。此刻见她服了软,便也掏心窝子叹道:“这些年王爷宠你,我从来没说过什么。对于桂儿,我也一碗水端得很平。可你们娘两总是有那么多的小算计。光说这一回的事,我给桂儿派了两个多得力的大丫鬟,偏偏桂儿藏着掖着将两个大丫鬟都瞒得死死的,什么事全都私下去办。你说说,但凡这孩子能大气些,能跟两个大丫鬟透个气,也不至于将这暖池的事办得如此糊涂不是?”
沐姨娘入府以来很少听见这样的重话,一时脸上颇有些挂不住。但挂不住又能怎样,桂儿捅出这样的篓子,别说王爷了,连自己的脸上都觉得没有光彩。
于是她只能沉沉垂着头,任由睢王妃教训着。
“再说之前给桂儿请的那位管教姑姑,虽然求人家教的是规矩,可人家也把经营之道讲给这两个孩子听了。馥儿那孩子笨一些,但手记上却写得很明白,凡开商铺经营,必与长辈商议,必求于先者,必反复揣摩。你说说,这三样,桂儿那哪一样是占了的?这般的冒失行事,传出去真是叫人笑话。”
“是是是。”沐姨娘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替桂儿争辩的话,又想起之前林馥儿开那花容浴堂的事,心里不由得一黯。比起桂儿来,馥儿的确显得心思没那么活泛。可那孩子也真不傻,不仅求了王妃的娘家卢府帮忙撑腰,更去外头花重金聘了好几个大掌柜,真真是把管教姑姑的话记在心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桂儿不也是吃了手头银子不足的亏吗?沐姨娘想到这一节,正打算开口,便听睢王妃继续道:“若桂儿是手里没银子还舍不得嫁妆也罢了,那庄子上偏偏刚起出来一拨老参,足足卖了五百两银子。这五百两花下去,什么药草买不回来,偏偏要买那几文钱一包的药草。你说,这不是擎等着出事吗?”
沐姨娘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是啊,五百两银子,什么药草买不回来。“桂儿这孩子真是的,大约也是没经过历练的缘故,心思太单纯了。”
“你说她单纯吧,倒也不是。”睢王妃暗暗翻了个白眼道:“你要知道,这暖池别庄的主意可是太傅府的顾姑娘给她出的,彼时人家顾姑娘就嘱咐了,这药草必定要贵的才好。再之后,馥儿那孩子也不是有好儿就独吞的主,她之前也派人给桂儿传话了,说是顾姑娘亲自配好了药草,若是桂儿想要,就按本钱付即可。”
“这,这是好事啊。”
“你那好姑娘嫌本钱太贵了。”睢王妃有些嫌弃地摇头道:“那本钱不过一日一钱银子,这都不成?”
沐姨娘虽然也没经营过铺子,但也明白这价格比起那二两银子的进益来,还是很值的。她抿抿唇,终于想不出由头替自家女儿解释了。
见沐姨娘词穷了,睢王妃正了正身子,淡淡一笑道:“这回你说吧,这中馈的事,要我怎么跟人家开口?”
“自,自然是开不了口的。”沐姨娘垂眉耷拉眼道。
“那你去王爷那告状吧,让王爷治我的罪。什么罪名来着?是了,是不护庶女,欺辱妾室。”睢王妃边说边笑,一脸不屑。
“原本也只是跟您念叨两句,怎敢,怎敢说您的不是。”沐姨娘大恐,连忙匍匐在地上道。“您都送了二百两银子了,妾身,妾身替桂儿感恩戴德。即便到了王爷那,也都是桂儿的不是,都是我的糊涂,并无您的错处啊。”
“你我这些年也算相处和睦,你恭敬,我待你自然也尊重。”见她慌得六神无主,睢王妃满意地笑了笑。“只是这些日子你掂量
着桂儿嫁了人,我馥儿还没嫁,大抵是有些不成样子。”
“不敢,不敢。”沐姨娘心下无比懊悔,又恨自己太过冲动,连事情的究竟都没打探清楚,便贸然过来跟王妃摆谱。
睢王妃摆摆手,也不打算跟她一般计较,只是淡淡嘱咐道:“从前我没亏待过桂儿,往后自然也不会亏待。只是你也别仗着女儿嫁了人就在我这摆谱。摆明了告诉你,我是不吃这一套的人。若是你若像从前那样规矩,咱们两个自然凡事好商量。”
“是是是。”沐姨娘被教训得心服口服,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而她此刻才明白,这位卢府的大小姐从来都不是省油的灯。只不过是从前没与自己计较过,才让自己觉得人家是个好性儿的。
“都是妾身的错,妾身有眼不识泰山,不知王妃您待桂儿的心。往后,往后妾身定然规矩老实,敬重王妃,不给您添半点麻烦。”
“行了,起来吧。”睢王妃示意身边的小丫鬟扶她起来,自己也起了身,懒懒舒展了腰肢,将浑身是汗的沐姨娘留在了原处。
于是,沐姨娘在王府的头一回起刺儿,便这么被无声无息地镇压下去。
第47章
副尉府上。
陈花意虽然性子实在, 但办起事来却颇有过世的陈老太爷的遗风,一边用着汤药呢,一边便把那些前来讨说法的主顾们打发了。打发的方式也很简单, 每人十两银子, 是当初的花销的五倍, 自然不多不少。
被闷在屋里的林桂儿暗自算了算, 这一回光是银子便搭进去五百多两。虽然王妃那派人送来了二百两银子帮忙,可父亲却也同时派人传了话过来, 你娘家不是卖私盐的,送银子的事最多这么一回, 往后再没有了。
林桂儿自然知道父亲是嫌弃自己丢了人, 又怎么好意思继续收那银子, 便赶紧差人将银子送回了王府。如此, 那赔偿主顾们的银子都得她自掏腰包, 不仅将嫁妆里的现银都花个精光, 连卖人参的银子也花去不少。
至于中馈的事, 不等陈老夫人说,她自己便辞了。哪还有脸接呢。
陈花意的脾气倒是好, 瞧着身上的红疹都快落了, 便也没那么生气了,还亲自去找陈老夫人求了情。
有了台阶下,又考虑到王府的面子,陈老夫人便又和颜悦色起来,先是宽慰了林桂儿几句, 之后便要她去官媒坊先把陈花意的名帖拿回来。毕竟脸上疹子还没落干净呢, 不好相看夫婿的。
看出来婆母是想让自己出门散散心,林桂儿的心情好了一些。又因为在府里憋闷已久, 索性连马车也不坐,领着张姑姑一道慢悠悠走着,直奔官媒坊去。
可怜张姑姑拖着两条腿,脸拉得老长,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可不是委屈么,分明是主子自己的错,却要做下人的来担着,自己的月例银子足足被扣了三个月的。若是陈家老夫人的主意也还罢了,偏偏是自己奶大的桂儿姑娘亲自扣的。这让她怎么心甘?
“奴婢当初就劝过您的。”张姑姑一边走着一边忍不住提起这一茬。“这贵人们的身子都娇嫩着呢,寻常东西怎好乱用呢。”
“姑姑就别马后炮了,事都过去了,是我自己没那个本事。”
那您倒是别扣我的银子啊,我还指望着存些养老钱呢。张姑姑暗自腹诽,却不敢说出口,只小心陪着笑脸,与林桂儿一道往官媒坊走。
原本这条路是不路过花容浴堂的,但林桂儿鬼使神差,就好像腿脚不听使唤似的,非要往那边走走看看。张姑姑惦记着月例,便也没合计路,于是二人就这么走到了花容浴堂前头。
如今那浴堂已经不再凭请帖进入,必须要现银才行。二十两的银子堪称要价不菲,可即便如此,门前也停着四五辆精致上乘的马车。林桂儿在斜对面的酒楼点了茶水坐了一会,便瞧见不多时从里头走出两位妇人来。
那两位夫人发髻高悬,又有些潮湿,肌肤热得泛红,可那红里却泛着雪白。二人相携上马车,嘴上还不忘念叨着花容浴堂的好。
“连我家老爷都说,我这眼角的纹路淡了不少。”
“不错,瞧着皮肤也紧了些。”
“这二十两银子真是不白花的。这馥儿姑娘也会做买卖,平日不过白叫你我两声姨娘,今日竟然还抹了一半银子,真真是不错的。”
“就说是呢,这浴堂虽是卢府出钱修的,可其实这点子却是馥儿姑娘想的。回头啊,我可要去找睢王妃念叨念叨,怎么原先那个霸王似的小姑娘不见了,变得这般聪慧机灵。”
“是,从前瞧着王府有位庶姑娘,不声不响,长得秀气又文静,比那只知道发脾气的馥儿姑娘不知强了多少。如今女大十八变,这馥儿倒是长进成这样,可那位庶姑娘名声却恁地不好。”
“我也听说过两回,到底庶出的不如嫡出的养得好。”
待听到这,张姑姑的脸色业已变了。她小心凑到林桂儿跟前,见她眼眸里尽是恼火,赶紧劝道:“姑娘别听这起子人说闲话,她们不过是占了十两银子的便宜,才说馥儿姑娘几句好话罢了。”
“要怪只能怪我没有个好外祖,要不然这大把的银子怎么能轮到她!”林桂儿咬咬牙。“我娘亲从小屈居王妃之下,整日看王妃的脸色过日子,就盼着我能嫁个好人家,当家做主,有些主妇的威风。偏偏这点子意愿她与王妃也不肯满足我。”
“馥儿姑娘是来问过您的,一日一钱银子,多出来的部分她都替您付了……”
“她若是有心,直接把银子给我出了便是了,虚情假意问什么?姑姑你也信?”林桂儿哧的一声,将眼前的茶盏远远推开。
张姑姑闻言蹙蹙眉,也不再言语了。纵然姑娘是自己奶大的,可自己的心依然能摆得很正。她看得清清楚楚的,王妃也好,馥儿姑娘也罢,真真从来没亏待过姨娘和姑娘。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二位总有很多不满足便是了。
林桂儿恨恨地瞪了一眼面前日进斗金的浴堂,又想起自己那衰败的庄子,只觉得心口窝一堵,索性别开眼道:“行了,去官媒坊吧。”
张姑姑点头随着。不想二人进了官媒坊,竟又那么巧地碰上了公主跟前的青鸢姑娘。
虽然青鸢只见过林桂儿两三回,但对她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她记得二人头一回见面,这位姑娘就送了自己一枚绣活精致的香囊。虽然东西不贵重,但手艺却是好的。青鸢见多了好玩意,反觉得这样的真心难得。
不过后来,公主不太喜欢林桂儿,她也就没再与这位姑娘有什么来往。自然了,如今见面说句话的交情还是有的。
林桂儿怀着诧异,一边打发了张姑姑,一边笑盈盈问道:“姑娘这些日子总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青鸢嘴严,本不想多说,却未料到那官媒坊的坊主婆子多话,此刻咧着嘴讨好道:“公主仁义,是想帮咱们誉州的贵女们谋一桩好亲事呢。那夫婿自然是贵重的,听讲是渭北……”
“渭北候?”林桂儿一下子反应过来。前两日她也听自家丈夫念叨过,说是陛下有意让长公主嫁给渭北候为继室正房,以缓和渭北与大誉的剑拔弩张。只是……
看出林桂儿眼神中的困惑,青鸢也觉得没什么可掩饰的,索性拉了她到一边坐下,叹气道:“我知道姑娘的口风紧,也不怕与姑娘说说。公主实在是没法子了,陛下那边不肯松口,太后娘娘又病重了,谁都不敢惊动。如此,公主便想找一位可心的贵女替自己嫁到渭北去,虽说那地方偏远了些,但到底也是人上人,或许比在誉州强得多。”
林桂儿从前不了解渭北,但婚前父亲请来的管教姑姑却是个不寻常的。这位姑姑非但精通规矩和琴棋书画,连政事也颇懂。于是闲来无事,自己也从她口中听到过有关渭北的事。
一句话,若是个姑娘,千万别去就是了,去了只有遭罪的份儿。
林桂儿心里通透,但面上却附和道:“其实以公主的身份,实在不该嫁到渭北去。毕竟太后娘娘那还需要人尽孝呢。”
青鸢怔了怔,不意林桂儿想到这一茬,不由得连连点了点头。“是,是啊。可如今渭北的大军行至半路,总得有个人出来破局不是。”
“其实……”林桂儿低头笑了笑,有几分赧然道:“其实我倒有个好人选。”
“姑娘不妨说说看。”青鸢这些日子都快将那官媒坊的本子翻烂了,也没翻出一个身份合适又中用的人选来。
林桂儿低头抿了一口热茶,慢慢道:“不知道姑娘听说过没有,我父亲之前曾喜欢四处云游,恰好遇上过渭北候。二人也算有缘分,虽然谈不上是救命的恩情,但至少我父亲是曾施恩于渭北候的。自然了,我父亲忠心为国,始终不肯与渭北有太多往来,所以这份情意也就被撂在那,没再提起来过。”
青鸢越听越明白,但目光里的愁绪却丝毫不见少。
林桂儿恍若不见,继续道:“有这样的渊源在,睢王府与渭北候也算是故交了。而青鸢姑娘想必也知道,我家中还有一位妹妹尚未出嫁。与我这庶出的身份不同,人家是高高在上的嫡生女。所以,我料想,这样的身份去给渭北候做继室,大约也是配得上的吧。”
“可馥儿姑娘……”青鸢并无赞同的意思,反而十分忧虑道:“馥儿姑娘毕竟是睢王膝下唯一的嫡女了。”
“尽孝的事,自然有我。”林桂儿一脸正色道:“姑娘别以为我是把自己的妹妹往火坑里推,而是我父亲常常跟我们感叹身为侯爷不能报效大誉,深以为憾。我是嫁了人的,自然没法子。可妹妹跟我的心是一样的,不信您只管让公主去问问,我那妹妹定然不会犹豫的。”
青鸢手里的帕子攥得紧紧的,始终不觉得这门亲事很妥当。
“姑娘只管办事,做主的事交给公主便是了。”林桂儿笑着推了她一把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公主真嫁到渭北,姑娘您想必也要跟着吧?”
这一句话正说中青鸢这些日子的隐忧,不由得吓得她脸色一白。
“我倒不是吃不了苦,只是家中父母……”青鸢沉沉叹了一口气。其实按照年纪,公主去年就该为自己筹备婚事了,可惜公主去年禁足良久,似乎将自己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后。今年公主禁足解的时候,自己倒是提了一回,但公主似乎又不高兴自己在她前头嫁出去,于是这事又被搁了下来。
一旬前闹出渭北的事,青鸢本以为公主会心疼自己,至少先把自己打发出去嫁人。不曾想公主竟然泪眼盈盈地让自己陪她嫁到渭北去。这让青鸢的心彻底寒透了,自己不是罪臣之女,更不是天生的奴婢,不过是因为当初太后看中了自己的性子,才非让父亲把自己送到公主身边的。
每每想起这件事,青鸢就觉得懊悔不已。自己当初哪怕装疯卖傻都应该拒绝的。
“这种身不由己的苦,我自己都受不了,又怎么能强加给别人呢?”青鸢一个人坐在回公主的马车里,呐呐念叨着。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始终选不出让公主满意的人选,不是因为那些官媒坊的贵女身份都不合适,而是因为自己狠不下这个心。
但赵浅羽的耐心也已经到达极限了。“皇弟的心可真狠,他今日又去找母后提此事了。政事为先,上一回母后是让柔太妃出面,只怕这一回是要亲自出面与我谈了。”
青鸢的指尖颤动得厉害,幸而此刻她是拿着玉轮在替赵浅羽抚平眼角的细纹。那玉轮滚动间,倒是让人觉察不出她的忐忑与紧张。
“公主不如再去求求太傅大人,太傅大人定有主意。”青鸢试探道。
“大约皇弟是怕他心软吧,让他去暗访大骊了。等他回来,只怕要七八日之后。彼时,皇弟的圣旨都该下来了吧。”赵浅羽说着话,忽然猛地一回头,看着青鸢道:“你告诉我,官媒坊真的没有一位合适的贵女?”
青鸢吓得手中的玉轮一松,咯噔一声落在波斯软毯上。可二人谁都不在意一枚小小的玉轮,赵浅羽的目光盯得紧紧的,青鸢的眼神则畏惧忐忑。
“奴婢觉得没有。”青鸢想明白了,害人的事做不得。公主若带着自己去,那是天子的安排,那是自己的命。而这样的命,不能由自己的手转嫁给别人。
“你觉得顾轻幼怎么样?”赵浅羽忽然一笑,脸颊上的肌肤松弛间,隐隐可见些细纹。
“顾姑娘……顾姑娘的身份太过低微了。”青鸢道。
“是啊。”赵浅羽颇有些泄气,用脚尖轻轻把那玉轮踢到一旁,懒懒起身道:“若顾轻幼真是绵澈的侄女,那或许还有些用处。”
旋即,恼火与厌恶呈现在她的眼眸里,一口银牙紧咬着。“可惜,她偏偏不是!”
青鸢小心翼翼地将那玉轮拾起来,随手递给小丫鬟,命她下去浣洗。这才转过身轻声哄着赵浅羽道:“其实公主您之前不都想明白了吗?咱们之前毕竟做过错事,如今能有机会以功抵过也是好事啊。再说陛下不是也说过,您嫁过去最多三个月,我们这边便可一举拿下渭北。到时候,您载着荣耀归来,依然是咱们大誉最华贵的公主。”
“哄女人的话,你也信?若真的三个月就能拿下渭北,为什么不是现在动手?”赵浅羽嗤笑着反问。
青鸢怔了怔,正要答话间,却听小丫鬟进门回话道:“公主,睢王府上的馥儿姑娘新开了一处花容浴堂,说是里面有不少滋养美白肌肤的暖池,特意请您过去试试。”
“她不知道我在禁足吗?”赵浅羽神色恹恹,语气也十分凶狠。
小丫鬟吓了一跳,赶紧将那帖子递给青鸢,便忙不迭告退跑了出去。青鸢接过帖子也有些发怔,这帖子之前分明送过一次的,因考虑到公主心情不好,自己早就做主藏下了,怎么好端端的又送来一次?
青鸢将帖子捏在手里,忽然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这帖子,只怕未必是馥儿姑娘派人送来的。她心里一紧,正要命人将帖子远远丢出去,便听赵浅羽清幽的声音从美人榻上传来。
“拿过来我看看,她弄的什么新鲜玩意。”
青鸢暗恨自己没看出林桂儿的心机,可此刻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她双手将那请帖递过去,果然见公主原本衰败如纸的脸上渐渐有了些光彩。
“这主意可真不错。”赵浅羽轻启朱唇,笑着将帖子扔在地上,半眯着双眼往枕头上一靠,懒洋洋问道:“青鸢,你也不想去渭北,是不是?”
青鸢怔了怔,却还是点点头答道:“是。”
“那咱们就都不去了。”赵浅羽的双唇紧紧抿在一起。良久,她原本就艳丽的唇色愈发湿浓,才开口道:“这样好的浴堂,应该开在渭北啊,对不对?”
“公主,馥儿姑娘的心性,实在是个小孩子。她若是嫁到渭北,一则定然不会让渭北候满意。二则若是发脾气惹恼了渭北候,岂不是有损两国和亲本意?”青鸢急切地劝着。
但赵浅羽似乎主意已定,只是淡淡笑道:“她惦记身在大誉的睢王和睢王妃,又怎么会胡乱发小孩子脾气呢?再说,你觉得以我的性格到了渭北,难道就能保证不惹恼渭北候了吗?”
青鸢还想再说什么,但赵浅羽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而是自顾自道:“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林馥儿实在是个绝佳的人选啊。她是王府嫡出的女儿,皇弟再加以封号,身份便更贵重了。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渭北候与睢王又是有旧的,这样一来渭北候也不会亏待林馥儿。而睢王也能放心地让自家女儿嫁过去,绝妙,绝妙。”
青鸢的身子动了动,赵浅羽敏锐地转过头来,笑道:“林馥儿不知礼数,从前顶撞过我好几次,我知道你对她也早有不满了。这一回的亲事,就当她弥补从前对我犯下的过错吧,也当替你出气了,是不是?”
“我……”青鸢欲言又止,只觉得满心复杂,浑然不知该说什么。
但赵浅羽却并未放在心上,反而拉
着她的手笑道:“这件事忙完,我就做主把你嫁出去,也全了你我这么多年的情意。今儿还得劳烦你再跑一回,就跟母后说,我已经答允婚事。请母后做主安排家宴,不需太多人,就请母后柔太妃还有皇弟皇后在就好。对了,把孟夫人也请来吧,她一向得母后青眼,对我也十分关切呢。”
“那馥儿姑娘那……”
“你不是不喜欢她吗?”赵浅羽笑笑:“她那的事你就别管了,我自会让别人安排的。”
青鸢听得心里一咯噔,明白公主这是对自己起了防备之心了,一时心头苦笑,却也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于是点点头也未多言,只假装领了情。
花容浴堂的请帖并不难买,毕竟高达二十两银子一张。不少贵人都会将请帖买回来作为礼物送人,一时颇为风行。
林桂儿是忍着肉痛才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下一张的,不过一想到这请帖能给自家妹妹换来一门好姻缘,她觉得还是很值的。
张姑姑坐在旁边的小绣墩上替林桂儿缝制香囊,眼前的绣线筐里还搁着四五枚已经绣好的,料子皆不贵重,胜在绣纹别致好看。
拿虎口蹭掉眼角多余的泪水,张姑姑启声问道:“夫人呐,二姑娘嫁到渭北,您能有什么好处?这般下血本做什么。”
林桂儿笑笑,一身雾蓝色的衣裳衬得脸色温柔却又精明。“馥儿嫁到渭北,自有天家帮忙安排嫁妆。王妃的银子再多,也是用不上。到时候誉州城里只剩我一个女儿,所谓见面三分情,我多尽尽孝,自然王妃对我也更大方,姨娘的日子也自然能更好过。”
张姑姑垂着头佯装注视针脚,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眼前的夫人是自己奶大的,可馥儿姑娘何尝不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呢?这样的一门婚事,终究是白瞎二姑娘了。
她微微叹气,握着手里的香囊道:“这香囊的绣线还是二姑娘送的呢。”
林桂儿觑了一眼,只见那香囊此刻用的绣线是一整套的,皆出自蜀丝阁,算不上贵重,但也不算便宜了。她捡过一枚绣好的香囊,细细抚摸了一遍,不无嘲讽笑道:“就因为我没生在王妃的肚子里,所以这样的好东西只有她给我的份儿。从前她脾气不好,我便一味要强,想给自己争些美名儿,争些人情。可姑姑你看,到头来这些有什么用,我还不是比不上她。嫁得不够好,做买卖也不尽如人意……”
张姑姑闻言也心疼,一时叹气道:“正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姑娘若是时不时去那北市看看贫苦人家的光景,便不会这么想了。”
第48章
“若真生在那样的人家, 我倒是也认命了。偏偏我娘命好,救了父亲,让我成了王府里的女儿。既然都是同样的爹生的, 我做什么要比林馥儿差呢?还有顾轻幼, 姑姑怎么不说她命好?一个小小的村女, 如今过得都是神仙般的日子。”
“姑姑你也知道, 我娘这些年过得不容易。虽说王爷对她不错,可她到底也要日日看王妃的脸色不是?”林桂儿亲自替张姑姑倒了一盏明目的茶, 又继续道:“所以我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娘亲。我手里的银子多, 将来才能好好给她养老。姑姑也是一样的, 就冲您替我做了这么多枚香囊, 我也要好好给你养老啊。”
张姑姑闻言心里一热, 忍不住点了点头, 一时便把林馥儿的事抛在了脑后。
太后不便挪动, 宴席便设在了长安宫内。许是从柔太妃那学到了, 太后跟前的平姑姑特意命人将冰块碾碎铺在宫中的理石路上,以作纳凉。难得的是, 一向不喜欢用冰的太后虽然嘟囔了两句表示不满, 但终究也没反对。
正殿檀木为梁,左右珊瑚长窗大开,正好能瞧见窗外的花树。殿内的气息也非寻常老人爱用的檀香,而是选了西洋香水,以果香为先, 细细再闻, 又有花香在里头。
太后坐在皇帝跟前,着蜜合色银菊纹比甲, 里头是内外两层颜色各有深浅的绛色锦衣。只是再好的颜色也衬不出好气色,她的唇白得如纸,一张脸也有些灰暗。幸而眼眸是亮的,瞧着总算有些精气神。“我就说羽儿会想明白的。”
“是。”赵裕胤心情亦是不错,圆圆的脸庞上颇有激赏之意。“皇姐一向明事理,如今国难当前,她自然不会退缩。何况那渭北之患三个月后必除,皇姐最多也只受三个月的苦罢了。而待她回来,便是国之功臣,民之供奉,到时候自然有享不尽的福气。”
“是。”太后沉沉点头,虽然有些心疼,但也知江山为重。
皇后一向是少言寡语的,此刻也不开口,只适时瞧着茶水点心,绝不让哪个丫鬟怠慢了去。而孟夫人此刻也只赔着笑脸,听着母子二人的对话,绝不多插嘴。
几人坐不多时,外头便有人通传说公主已到。赵裕胤正要命人请,却又听讲说睢王嫡女林馥儿也到了。
“睢王的女儿?可是来给母后问安的?”赵裕胤抬眸问。
“请安都是要提前将拜帖递进宫来的。”皇后轻轻道。
“先叫人进来吧。外头怪热的。”太后咽了一口眼前的红枣川贝汤,又咳了几声道。
很快,殿内一前一后走近两位女子。前头的女子极尽娇艳,一身石榴红的苏缎,赤金头面,连护甲亦闪着清冷的金光。后头的女子稚气未脱,脸颊圆润可爱,鼻尖小巧,嘴唇粉嫩,一袭蔷薇色的长裙,腰间坠着水晶流苏。
皇后体贴,不知何时命人加了座位,此刻二人便一左一右坐下,正对着桌案上刚摆好的菜色。一道玉米松仁,一道红油青瓜,一道什锦凉菜,一道奶油酥卷……道道精致又有食欲,让人食指大动。
孟夫人最擅长热场,此刻见大伙都不开口,便率先笑道:“我最馋太后娘娘宫中的饭食了,分明也没用多金贵的东西,可吃起来的味道极好,大约是陛下把最好的厨子都送到太后娘娘宫里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笑,赵浅羽也颔首应道:“说起孝顺来,有皇弟为表率,大誉儿女自然会群起效仿之。”
话音才刚落下,皇帝便已面露微笑。可不等上首的几位开口,赵浅羽很快扭头看向林馥儿道:“馥儿姑娘自然也是孝顺的,要不然也不会被母后和皇弟看重。”
瞧着林馥儿被说得云里雾里一脸茫然,赵浅羽轻轻靠在玫瑰椅背上,慢悠悠道:“之前就听闻渭北侯与睢王的交情匪浅。如今渭北生事,这睢王到底知不知情呢?”
“皇姐!”赵裕胤蹙蹙眉,显然不愿意她搅合进这些政事当中。
赵浅羽不乐意地嗯了一声,看着有些慌张的林馥儿道:“想必馥儿姑娘也听说了,如今咱们大誉想与渭北侯和亲。今日这场宴席,正是为了定下去渭北和亲之人。太后娘娘与陛下仁德,自然是想从皇室中寻一位合适的人选。但我却又另有一个念头,馥儿姑娘,其实说起和亲的人选来,有谁比你更合适呢?”
孟夫人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她来得早,适才就听太后念叨过,今日的宴席是给即将和亲长公主所设。谁能想到,这长公主竟然突然变卦,将馥儿姑娘扯了进来。
想起馥儿姑娘之前规劝轩儿的事,孟夫人多少有些不忍,此刻便轻声出言劝道:“馥儿姑娘年岁到底小了些吧。”
“年岁是小,可睢王与渭北侯情谊却深啊。馥儿姑娘嫁过去,一则不会受委屈,二则也能证明睢王的清白。不然,谁知道渭北侯与睢王是否仍暗中勾连着呢?”赵浅羽的声音虽稳,但手心里却已经全是汗。
可有时候,不赌一把,谁又知道命运的走向如何呢?赵浅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上首的太后道:“说起和亲来,其实我也未尝不可。只是母后到底年迈,我若不能侍奉膝下,只怕将来我们母女二人都会后悔……”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一双眼更是隐隐有泪花闪动。
瞧着上首的母后不吭声,赵浅羽心头一喜,只觉事情有门。于是她的底气更足,抬眸看向从小跟着自己身后长大的弟弟,将长长的护甲竖在唇边,做出一个嘘的动作。
她现在只求赵裕胤不开口。只要他不开口,林馥儿就定然扛不住眼下的这种压力。
赵浅羽想得不错,林馥儿此刻手脚冰冷,脖颈却是微微潮湿的。今日她是突然被公主召进宫中的,自然没想到需要面对的是眼下这样的局面。但说实话,和亲这件事,并非第一次跃入自己的视野里。
“陛下怎么不开口?”皇后坐在皇帝跟前,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问道。
赵裕胤只淡淡一笑,圆润的脸廓上隐见帝王之气。“不必开口,让这位姑娘自己拒绝,一样能堵住皇姐的嘴。”
皇后点点头,豁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是啊,哪家的女儿能接受和亲一事呢?何况这位睢王嫡女的名声自己也曾有所耳闻,据说脾气焦躁,并非什么软柿子。
“不过……那睢王与渭北侯?”皇后轻轻念叨着。皇帝在旁不屑一笑道:“一个失势的侯爷,没兵没钱,渭北侯焉能看得上,与他勾连图什么?皇姐是病急乱投医了。”
“那就看这位馥儿姑娘聪不聪明了。”皇后叹了一口气。其实她的年岁也不大,所以才每每多听少说。但说实话,对于和亲的人选,她也觉得长公主是最合适的。毕竟,若不是因为她的莽撞而泄露了那工事图,眼前的这次战役是根本不会发生的。
做错事,为什么不愿意赎罪,反而要拉别人下水呢?皇后看待赵浅羽的眼神颇为厌恶。
赵浅羽坐在那,拈了一枚姜丝梅慢慢嚼着,待最后一缕梅香在唇齿间化开,才看向脸色铁青的林馥儿。她愈发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道:“其实渭北与睢王的关系,当初虽然与父皇连呈了四五道折子,可到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如今渭北事发,只怕百姓们也暗中怀疑睢王。此时此刻,若真是无人能证明睢王的清白,只怕……”
“所以若林姑娘不答应,会怎么样呢?”上首一道温柔的声音打断了赵浅羽。
赵浅羽颇有些恼火地看向提问的人,果然正是一脸淡然的柔太妃。这一位还真是,毫不在意旁人喜不喜欢她。
“本公主自然不会怎么样。”赵浅羽硬硬答着,又觑了一眼赵裕胤的脸色,谨慎道:“睢王是否勾结外患,自有刑部判罚。”
“刑部自然是公允的。”柔太妃看了林馥儿一眼。林馥儿如今随外祖母一道做些经营的人,比从前更通世故更懂事,此刻听出柔太妃的回护之意,不由得递上了一个十分感动的眼神。
赵浅羽自然不甘,此刻压了压火气,吩咐下人将姜丝梅换下去,又叫了一道西瓜甜碗上来,复抬眸道:“不管睢王有罪无罪,睢王与王妃都是离不了誉州城的。所以往后睢王府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又有谁知道呢?”
这句话之中的威胁之意,已经很明显了。连孟夫人都有些听不下去,只是碍着皇帝与太后都不开口,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将一阵阵心疼的目光投向林馥儿。
众人都以为林馥儿是在担忧,是在害怕。其实不然,她只是在纠结,纠结要不要把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都说出来。
这些日子她一直随着外祖母忙花容浴堂的事,外祖母也教了她不少道理。其中有一样便是要学会说假话,说让人满意的话,而不是说实话。说白了,就是虚与委蛇。
可虚与委蛇真的好吗?林馥儿暗中打量着长公主。她此刻已经听得明明白白,是公主自己不想去和亲,所以才说出这些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虚伪的是公主,说假话的也是公主。而这样的公主真的讨人喜欢吗?林馥儿丝毫不觉得,从太后的纠结,帝后的漠然和孟夫人的一脸嫌弃中她能看得出来,说假话的公主此刻并不得人心。
所以,倒不如实话实说。顾轻幼不是一直这样对自己这样说吗?坦白自己的心意,或许别人未必高兴,但至少自己是舒服的。
想到这,她淡淡一笑,看着赵浅羽道:“回公主的话,臣女相信臣女的父亲与渭北侯并无关联。就算有关联,那也是朝政上的事,与臣女无干。”
“说得好。”赵裕胤赞着,又略显嘲讽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
赵浅羽脸色一沉,语气也冷得如眼前的冰碗一般:“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去和亲了?”
“并不是。”林馥儿坦然再答。
“你……”赵浅羽的火气腾腾从心头窜起,只觉得林馥儿是在戏弄自己。可她正要发火,抬眸已然见到赵裕胤眼中的冰冷,她心里倏地一虚,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犯下的错,不由得语气也低缓了许多道:“那你什么意思?”
林馥儿纵使胆大,此刻也是有些忐忑的。所以她深吸了两口气,才大大方方走了两步,站在殿中央道:“前些日子孟府中的庭轩哥哥不愿意进骁骑营。臣女有心劝说,却不知道从何劝起。太傅府的顾姑娘就帮臣女找了不少书,书中讲的都是卫青霍去病等名将之事。”
说到这,林馥儿的脸上有一丝羞赧,但她很快又轻声道;“因为想把这些书送给庭轩哥哥,所以臣女便先读了一遍。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但后来慢慢想来,却忽然觉得通透了许多道理。”
抬眸见众人都正色听着,林馥儿抿抿唇,心间多了一股勇气道:“天下兴盛,身为女子,可享其成,享其福。而天下有难,为何女子不能投身其中,为国解忧呢?古有卫青霍去病以身犯险,为国征战,亦有昭君出塞,入史载册,为人称道。难道我今人便比不上古人吗?臣女想不是的,大誉男儿历经锦平越江两乱,不知多少忠骨埋于山间。如今,既然男儿的功夫用不上,便该是女子立功的时候了。所以,不就是渭北嘛,臣女愿意去,臣女能去。跟臣女的父王母亲都没干系,臣女就是自己想去。”
……
哪怕是长安宫,也极少有这样静谧的时候。朱紫殿门四敞大开,阳光洒在平金砖地上,让人心生平和。因是炎炎夏日,金珐琅的小薰炉里也没有焚香,只盛了不少桂花瓣,散着幽幽气息。
“馥儿姑娘,你可知那渭北是什么地方吗?”皇后的声音温柔无比,并不曾有身为中宫高高在上的威严,似乎是怕吓着林馥儿。
“臣女知道,王府曾经请过一位姑姑,与臣女讲过渭北的事。而且那些兵书里也说过边关之景。许是苦了些,但臣女不怕,既然渭北人能在那好好活着,臣女又有什么不能的?”林馥儿挺着小小的胸脯,原本有些稚气的眉眼此刻竟也显出三四分气度来。
这样的一番话让所有人愈发侧目。
“可一旦你去了渭北,往后想再见睢王与王妃就难了。”皇后柔声道。
林馥儿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黯然,但很快又抬眸道:“这就是臣女最舍不得的了。书中曾说忠孝不能两全,臣女今日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不要紧,若臣女一人能换回大誉百姓的太平日子,那也是值得的。至于父王和母亲……我……我还没想过……”
说到后来,她的目光又低垂下来,十分失落地看着脚下的平金砖地。似乎在砖地上看见什么可怕的光景,她的脸色渐渐变得伤感而难过。
雕梁画柱,飞金刻银的大殿上,她如小小的一只兔儿,乖巧而谨慎。广远而平阔的砖地上,她又如一棵小小的蒲苇,坚韧而刚勇。
谁能不动容呢?
何止是动容呢?那一双赤诚与果敢的眼眸,简直如烙印一般,让殿内的所有人铭感震诧。
“不愧是我大誉子民。”沉吟半晌后,赵裕胤的声音响彻大殿,眼神中难掩激赏之意。他原本认定林馥儿会拒绝此事,那么自己身为
帝王,自然也不会与一个小姑娘计较。却不曾想,这睢王养出来的女儿有如此血性,倒是让他意外之余,更多了十分感动。
身旁的皇后亦是连连点着头,眼神里既有心疼,又有喜欢。
端敬太后本任由身后的姑姑揉着薄荷油,此刻不由得也推开那姑姑的手,冲着林馥儿叹道:“你这孩子也常来哀家这请安,哀家竟没看出你有这样的心气。不错,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
“是啊。这样小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见地和勇气,实在是难得。”柔太妃连连感叹道。
而坐在最下首的孟夫人,此刻亦是诧异连带着感动。她不是不知道,馥儿这孩子一向喜欢轩儿。可自己,自己心里多少是有些嫌弃的,毕竟林馥儿的脾气秉性不好,这样的媳妇怎么配得上轩儿呢。
可此刻,孟夫人完全转变了心思。那可是渭北啊,吃食拥堵瘠乏就不说了,处处都是蛮人,谁家的贵女有这样的胆气,愿意只身和亲呢?若是自己年轻二十岁,那也是万万不敢的。
而若馥儿是被公主要挟的也罢了,偏偏这孩子是仗着一股子勇气应承下来的,浑然没上公主的当。
是个有勇有谋的好孩子。孟夫人也不由得暗自赞叹。与此同时,她也在唏嘘着,这一份孤身犯险的勇气,不正是自家轩儿所欠缺的吗?从这个角度来看,其实馥儿与轩儿还真是配得很。只可惜,现在说这些也是晚了。
孟夫人看向林馥儿的目光愈发怜惜,像是在打量自己买不起的一个宝贝一般。
“近前来说话。”太后一边笑着,一边顺手从手腕上摸下一串殷红如血的珊瑚手串,示意身边的姑姑给林馥儿戴上。
赵浅羽远远瞧着,心里不由得一疼。这手串是母后多年的爱物了,自己求了几回都未曾到手,如今却被这样轻易地送给了林馥儿。
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眼眸如远山间的一湖秋水,被蔼蔼雾气轻轻遮住。指尖冰冷的护甲划过绣纹细密的缎裙,逐渐收缩,握成拳。
纵使林馥儿如此痛快地答应下来是意料之外的事。可这一切,也真真是在按照自己想要的结局在发展。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就是高兴不起来呢?赵浅羽的呼吸微微有些困难,耳畔混乱而温和的声音交织着。
大约都是围绕林馥儿的,不过是那几句话,夸她有勇气有见识。赵浅羽很是不屑,但却也压不住心底那渐渐升起的不甘与嫉妒。
她的手掌渐渐松开,却又忍不住抓紧自己原本平滑光亮的缎裙。
“母后……”赵浅羽低低唤了一声。她可以断定,纵然母后没听见,可她身边的姑姑却是定然听见了的。然而,疼爱自己多年的平姑姑此刻却也只看了自己一眼,便继续赔笑着与林馥儿说话。
她有心唤一声皇弟,可少年帝王的双眸此刻远如山岚,纵然掠过自己,也不过是淡淡扫视一眼,并不多加停留。
“瞧着林姑娘喜欢吃口味辛辣一些的,吩咐御膳房换几道菜色来吧。”一向对自己客客气气的皇嫂此刻噙着温柔的笑意吩咐着身后的丫鬟。
可这宴席分明是为自己而设的……赵浅羽心中不甘,却无力替自己争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甜食被一道道换成了浓油赤酱的菜肴,然后任由手心变得微凉而潮湿。
她乌黑的睫毛轻轻低垂,掩住黯然的双眸。连唇畔的殷红亦变得突兀起来,与那惨白的脸庞并不相称。
“为什么要对我这般态度,我又何尝高兴了呢?”赵浅羽嘴上呐呐念叨着,心里一个劲儿泛着苦水。她想不明白,分明替自己遭罪的人已经有了,可为什么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呢?
是因为自己之前做过的错事吗?难以抑制的,赵浅羽觉察到心里的愧疚如海涛一样涌来。是因为林馥儿的坦然与果敢吗?想想人家方才的一番话,赵浅羽自己也有些瞧不上自己了,威逼,利诱,真是很不堪的事儿,哪里像是一位公主的举止呢?
也怪不得母后与皇弟不想搭理自己。面前的菜色油腻而辛辣,没有一道甜食,除了一道刚才自己唤上来的西瓜冰碗。
可在这铺了嫣红的织金铁锈红水缎的桌案上,这道西瓜冰碗的处境像极了此刻的自己。尴尬,多余,甚至红得让人有些恶心。
第49章
赵浅羽别过头, 心里竟然隐隐升起一丝冲动。要不,自己收回刚才的话,亲自去和亲吧!林馥儿都不怕, 自己有什么可怕的呢?何况若不是因为自己, 大誉实在走不到和亲这种尴尬的境地啊。为什么不能有勇气赎罪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很快有另一道声音出现, 不能去和亲, 一时的荣誉面子有什么要紧,那可是一辈子的苦日子。何况还有绵澈, 若是自己和了亲,绵澈又该怎么办呢?岂不是便宜了顾轻幼。
“公主您用些东西吧, 一会菜就凉了。”青鸢守在身后轻轻劝着。“您这两日一直就没怎么吃东西, 不是说好了今日来太后宫里吃些可心的吗?”
“你瞧这桌案上的东西, 哪有一道是我喜欢的。连我素日最爱的松仁酿玉米都被端走了, 嗤……”赵浅羽面露不屑, 可手心里的潮湿滑腻却已经暴露了她此刻的无助。
若时光能重来该多好, 自己定然不会做下那么多的错事。
“我们走。”赵浅羽几乎是以一种希冀哀求的眼神回眸看了上首的众人一眼, 盼着听来一句挽留,可那一道道冷漠的背影如冷水一般彻底浇在了她的头上。
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头看她一眼。
连青鸢都有些看不下去, 忍不住轻声劝道:“恕奴婢多嘴, 公主您别怪太后娘娘与陛下绝情,实在是您今日做错了……”
“错就错。”不等青鸾说完,赵浅羽便硬着心肠扭过头来,细长的眼尾染着几分狰狞道:“反正,反正是血浓于水, 母后和皇弟一定会原谅我的。”
果真如此吗?青鸢暗自摇头, 敏锐地瞧见赵浅羽的指尖是微微发颤的。
大殿之内,皇后瞧见长公主离席, 身子不由得微微动了动。但赵裕胤很快伸手将她拦下,不屑吩咐道:“随她去,往后少管她。”
“是。”皇后很是顺从地答应下来,似乎方才的动作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母后与林姑娘一道用膳吧,儿臣午后还要面见几位大臣,就先不作陪了。”赵裕胤起身辞道。
端敬太后微微颔首,“你忙你的去。”
“与渭北和亲的人选母后也不必急着定下来。即便真要林姑娘去,儿臣也总要与睢王商议一番才是。”赵裕胤又道。
“正是。”端敬太后何尝不明白儿子的意思,纵使眼神微微一黯,却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母子两一来一回的对话,忙着与皇后交谈的林馥儿却是没听见。唯有孟夫人与柔太妃眼明心亮,双双交换了眼神,神色一片大好。
纵使揣着沉甸甸的心事,也没耽误林馥儿继续接下来的宴席。她甚至发觉自己如今已然与顾轻幼很像,哪怕明知明日愁苦,却一样能过好今朝。
而才走出殿门的赵浅羽却并未离开长安宫。她到底是心虚又害怕的,索性寻了间日常休息的殿阁,叫人留神平姑姑的动静。
殿外是深红浅红的茶花雍容开放,隔着雕花朱窗望去,自是一片娇艳。但赵浅羽却无心欣赏,只觉得那花影交杂,气味浓烈,让人头脑有些迷眩。幸而平姑姑很快到了,只是步伐匆匆,脸色也失了往日的平和。
“平姑姑……”赵浅羽不等人进门便迎出去,如一团艳色的风。平姑姑忙忙福了一福,又使了眼色屏退左右宫人,才叹
着气道:“奴婢仗着您抬举,说句冒昧的话,您今儿怎么就自作主张安排馥儿姑娘去和亲呢?”
“姑姑你也不疼我吗?我若不找人替代,将来吃苦的岂非是我?”赵浅羽半是嗔怪半是委屈地看着平姑姑。
平姑姑将人好好地送到团珠海棠雕花梨木椅中坐下,才俯在她跟前叹道:“奴婢自然是心疼您的,太后娘娘和陛下更是心疼您。可心疼您有什么法子?您大约是不知道,如今您私用画师临摹工事图一事如今已经闹得满朝文武皆知,有不少言官甚至已经上奏请陛下将您交由刑部治罪。我的公主啊,您知道您犯下多大的错吗?连带着之前驿道工事图被盗之事,如今全都被翻出来了,皇帝与太后娘娘即便有心镇压,却也管不住那些言官史官的口舌啊。”
“所以为今之计,只有您去和亲一个法子能破此局。虽说是您这辈子的婚事只怕不成了,可到底护住了您的公主之位,更为史书里的您谋得了个美名,总不至于遗臭千载的。”平姑姑语气诚恳道:“何况陛下言之凿凿,说此事最多不过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您依然是大誉最尊贵的公主。我的好公主,您让太后娘娘怎么办呢?”
“您可知道,今儿娘娘给出去的红珊瑚手串原本是打算给您的。从不信佛的娘娘自从得知您要和亲之事,便开始茹素,又日夜不休地在佛前祝祷焚香,足足捧着那手串念了万遍有余的佛号,只愿这手串能护您在渭北数月平安啊。”
平姑姑的声音老迈而稳重,一字一句说得极慢。赵浅羽垂眸听着,只觉得心头有一只极小的蚂蚁在轻轻撕咬,是能够忍受的阵痛,却也足以让人没有力气再思考。
“退一万步讲,公主就算不愿意,也不该把好好的馥儿姑娘牵扯进来。或者哪怕,您事先与太后娘娘商议一番也好啊。您要知道,这长安宫多少只耳朵多少张嘴,您这么做,不仅堵死了馥儿姑娘的路,更把您自己的后路也堵得死死的了。”
“所以母后很生气是不是?”
片刻沉默过后,平姑姑觑了一眼赵浅羽的神色,但见她唇瓣微白,语气不由得缓和了一些道:“奴婢也不知道,方才瞧着是尚好的。只是那红珊瑚手串都送了馥儿姑娘,大抵,大抵……”
“大抵是对我失望透了。”赵浅羽恹恹摆手,整个身子都陷进海棠雕花梨木椅中,如同灯油燃尽的一盏灯,颓唐而了无生气。
平姑姑无奈地摇着头走开,唯有青鸢尚在跟前伺候。可她半晌都没听见公主有什么动静,待站得腿都酸了,才终于听见窝在椅子中的人长叹道:“我怎么,怎么就沦落到这般境地了呢?”
算起来,沐姨娘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一则是她手中没有几笔买卖,实在没有什么出门的由头。二则王府的首饰衣裳都有铺子上门来请挑,自然也没有逛街的必要。故而今日,当得知王妃要带自己去寂照寺进香时,她自然是十分高兴的。
为了表示自己很低调,沐姨娘选了一件暗紫色的锦衣,上面绣着的碎花亦是小而精致的,看上去颇有几分朴素。髻上簪着一对银丝流苏翡翠簪,算是增添几抹不起眼的贵气。
她内心颇是期待,心想着这身衣服总能被夸赞几句的,不想王妃脸色沉得好像阴雨天的湿布似的,只拿眼冷冷瞪了她一眼,便道:“王府到底有王府的尊贵,出门自要穿着得体些才好。”
沐姨娘讪讪点了点头,摸了摸鼻子道:“是妾身糊涂,只想着求神拜佛,素淡一些才显得尊重佛祖。”她一边赔着笑一边扶着王妃上马车,到底没太往心里去。
可今日的王妃却像是瞧她极不顺眼一般,竟甩着胳膊脱了她的手,淡淡道:“你穿得如此简素,不知道的只以为是我慢待了你,传出去,到底是我的名声不好听。”
“这怎能呢?若外头有这样的传言,妾身必定亲自去解释一番。”沐姨娘捂住胸口,面上讶异,心里亦是有些慌得长毛,上次的事后,自己与王妃还算和睦,怎么这一位忽然又变脸了呢。
她暗自惴惴,细细思量着这些日子自己的举止,自觉找不出什么错漏了,可王妃的脸子摆在那,沐姨娘不敢掉以轻心,愈发忐忑不已。
“行了,上马车吧,一会误了时辰就不好了。”睢王妃懒懒吩咐着,又托着小丫鬟的手上了马车。
沐姨娘的胳膊已然抬起一半,但瞧着连小丫鬟都没给自己空儿,便讪讪一笑,尴尬地溜回了自己的马车里。
“姨娘别想太多了,许是王妃真的只是瞧这身衣裳不顺眼呢。方才听王妃跟前的丫鬟说,今日王妃还特意派人去了步军副尉府,叫咱们桂儿夫人一道去上香呢。这不是成全您和姑娘吗?”
“果真?”听说能见到桂儿,沐姨娘的唇角忍不住上扬。“这样说来,王妃也不过是言语上找些痛快罢了,真正要紧的面子还是要给我的。”
“自然是要给您的。”小丫鬟笑道:“如今王爷在政事上不得济,咱们姑爷却正是上进的时候,来日升了官,咱们姑娘没准还能得个诰命。或许就能与馥儿姑娘未来的女婿互相扶持着。就算王妃没这个远见,王爷总能想到这一点的。”
“这话倒是不假。桂儿小时候我就给她算过,这孩子是有些富贵命在身上的。如今既然在经商一道上不得济,或许就有官太太的命呢。”沐姨娘说着话,脖颈微微昂起,手上捻着马车窗上的流苏穗,笑道:“昨儿桂儿还托人捎了两根老参回来,听说王妃那边不甚乐意呢,大约也是嫉妒的缘故。那馥儿何曾这般贴心,即便都是女儿,也是不一样的。”
“是,奴婢也听说了,那花容浴堂赚了不少银子,可馥儿姑娘却什么都没给王妃和王爷买,可见二姑娘多粗心呢。”
“罢了罢了,就让她撒撒气吧。这些年王爷也算宠我,她这王妃当得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仗着手里有仨瓜两枣的,才在我这赚些体面。如今桂儿也嫁了,我也不怕她什么。只盼来日桂儿夫妻两有些出息,比那馥儿强上一星半点,我在她面前才是真正有了底气。”
“那一会奴婢陪您好好上柱香,求神佛保佑保佑咱们桂儿夫人。”
“是了,是了。”沐姨娘正了正衣衫,垂头瞧见衣裳上的碎花,不由得笑道:“王妃出身阔气,平日里只知道用什么牡丹芍药,殊不知这小小的绣球花也别有一番精致呢。她瞧着不好看,昨早儿王爷可又夸我了。”
如此,主仆二人一路说说笑笑。直到马车停在了寂照寺的门前,沐姨娘才收敛了神色,装作谨慎畏惧的样子,战战兢兢地随着睢王妃进了寺内。
寂照寺是贵人们常去的大寺,后院一水的斋房,皆收拾干净利索,斋饭齐全。睢王妃与沐姨娘一道上过香,便往后院去。
“听说桂儿一会也到了?”沐姨娘到底忍不住,瞧着睢王妃的脸色好了一些,便轻声问询道。
“一会就能瞧见了。”睢王妃神色依然淡淡的,一双远山眉笼罩着薄薄的烟雾。
“是。”沐姨娘强忍欢喜,步伐急促地跟在睢王妃的身后进了斋房。一进门,但见里头摆件倒也精致,门前是一对青瓷长瓶,当中一套水曲柳桌案,旁边是山水泼墨的屏风,上嵌轻纱,隐约能瞧见里头横着一张短小的软榻,大约是供贵人们栖息所用。
“这儿的环境倒是清幽,是礼佛的好地方。”沐姨娘稀罕地摸着那屏风赞道。
睢王妃眼里流淌出一丝不屑,但更多的却是厌恶。“你去门口迎一迎吧,今儿礼佛的人多,别让桂儿走错了。”
沐姨娘不意王妃有此吩咐,愈发欢喜地道了谢,果然忙不迭地往外头走去。待绕过斋房前头的一片小菜园,她远远便瞧见自家女儿的身影。待走近了一瞧,只见女儿一袭绯红芍药纹束腰长裙,领口斜缀琵琶扣,上头各盘着一颗粉宝石。
“不是礼佛吗?怎地穿得这样艳丽?近来你婆母待你好不好?没再提起你做买卖一
事吧?脸上倒是多了些肉,只是瞧着像没睡好似的……”沐姨娘许久没见女儿,一见面便不住口地问着,甚至还捏了捏林桂儿的胳膊。
林桂儿哭笑不得地推着沐姨娘的手,瞧着她身后无人,才笑道:“娘亲放心吧,婆母待我客气着呢,那步军副尉的官职才多大,到底要给父亲面子的。至于我没睡好嘛,倒是没睡好,不过也是高兴的。”
“有什么稀罕事?”沐姨娘一挑眉,拉住女儿的胳膊徐徐往斋房走。
“自然是有的。”林桂儿深深吸了一口庙宇中的檀香气,眉眼舒展道:“娘亲大约还不知道吧,馥儿妹妹要去渭北和亲了。”
“去渭北?为什么要去渭北?”
林桂儿的个子稍高一些,此刻轻轻凑到母亲耳畔,低声道:“您别问为什么去,您只要知道,她定然会去。而且她这一去,对咱们娘两可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沐姨娘略略思忖,便点头道:“馥儿若是不在誉州,你父亲对王妃的情意自然更淡,我再使些手段,自然你父亲会更疼你。”
“您只想着父亲。”林桂儿轻轻推了推沐姨娘,笑得诡秘而兴奋道:“您想想,馥儿去了渭北,嫁妆定是由皇家来出的。那王妃手上那么多的家私留着做什么?母亲但凡弯些腰,女儿再恭谨勤勉些,王妃的手指缝儿自然就宽了。”
“你的意思是?”沐姨娘的脚步越来越慢,直到眼神一亮,终于停下来笑道:“前两日瞧着你做买卖接连失利,我只以为你是个糊涂的。今日看来却也不是,不过是时机不眷顾你罢了。我闺女真真是伶俐的,你说的不错,那馥儿远走后,若王爷王妃膝下只有你在尽孝,自然没有不眷顾的道理。”
瞧着菜园里的白蝶儿绕着母亲飞来飞舞,林桂儿伸手随意抓了抓,果然抓了个空,她也不在意,轻轻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淡淡笑道:“正是呢。”
“那这事保准吗?”
“公主都已出面保举馥儿去和亲了,谁又会拒绝呢?”林桂儿想到那日进斗金的花容浴堂往后再不属于林馥儿,便觉得深深出了一口恶气。
“那大约是无可转圜了。”沐姨娘抿唇暗笑,又嘱咐林桂儿道:“等你妹妹大婚那日,你也大方些,多替她添妆。左右羊毛出在羊身上,将来总有回报。”
林桂儿点点头,瞧着斋房已在面前,便努嘴示意母亲收敛些神色,又正了正自己衣领上的琵琶扣,这才神色恭谨地拎着裙裾进了门。
“来了?”睢王妃美目轻斜,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桂儿,唇畔似挂着一丝笑意,却又透着几分凉薄,一改往日温和。
林桂儿站在那等了等,才发觉睢王妃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的意思,心下不由得有些不安。于是轻轻挪动了脚步,主动上前道:“瞧着母亲气色倒是好,近来是用燕窝还是阿胶呢?您这身衣裳也好看,瞧着富贵又大气。”
沐姨娘抬眸望了望锦衣上那正红色的牡丹绣纹,只见里头的花蕊栩栩如生,似乎隐隐还掺着些银线,颇有光泽流淌。而王妃身边的粉釉香炉更是曼妙,竟被雕刻成了莲花的形状,盖顶是一双锦鲤,鳞纹鲜明,绕于碧波之上。
眼瞧着那青烟幽幽升起,沐姨娘心里又是喜欢又是羡慕。这样精致的物件,大约王府也找不出几件,定是王妃娘家带过来的。而这样易碎的东西都能随便带出来,可见王妃并不在意。
她暗自心痒,但想起女儿方才嘱咐的话,脸上的笑意便浓了一些道:“桂儿这孩子,总把王妃您当作神仙般的人物儿。想当初她还未出门的时候,您若提起什么绣纹好看,她定是一夜不睡也要给您绣出来的。”
提起这事,睢王妃心头微软,可这心软也只在一瞬,很快她便蹙了蹙眉,别过脸沉声道:“你们娘两的话,从前我也是信过的。可或许是人心善变,或许是我未曾了解过你们二人,总之这些年待你们的心思竟全然是错付的。”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沐姨娘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林桂儿亦是诧异地看着睢王妃,整个人都楞在了原地。
睢王妃恨不得拿鼻孔出气,只微微哼了一声,便抬手道:“我已与本寺的主持商议过,为佑家宅平安,睢王府沐姨娘自请在寂照寺清修一年,不落发,茹素,早午晚各持经两个时辰。”
“王妃!?”沐姨娘腾得一下子站起来,牙关咬得死死,目眦欲裂,胸脯起起伏伏,似一口气喘不匀。
林桂儿何尝不急,手上的帕子几乎在一瞬间被扯断,贝齿咬上红唇,显出一小片青白之色。
“你们娘两大可不必摆出这种要吃人的架势来。”睢王妃的语气并不急促,却如三秋寒索般清冽。
她的身子微微倚靠在竹编靠枕上,一边转动着手上的一枚玉环,一边继续道:“沐姨娘你嫁进王府多年,自然知道我行事一向公正。今日之所以做了这个安排,并非是我刻意针对你,而是你这位女儿心思狠毒,实在不成样子。”
“母亲这话我听不明白。”林桂儿松了咬住嘴唇的牙齿,一口气轻出间,心头微微一虚。
然而睢王妃看都不屑看她,只瞧着沐姨娘继续道:“若不是你这女儿在背后几番怂恿,公主也想不到让馥儿去和亲一事。放在官面上讲,和亲不是坏事。可谁心里不明白,嫁到那种风沙苦寒之地,根本就是去受苦。我也算年纪不小了的,却真是没听说哪家的姐姐心思如此狠辣,盼着自己的妹妹远嫁吃苦。”
觉察到林桂儿的嘴唇动了动,睢王妃立刻厌恶地示意左右上前。那两个老姑姑显然早有准备,上去便一人各扯了林桂儿的两条胳膊,又随意拿帕子堵住了她的嘴,浑然不在意林桂儿的妆容一下子就被抹花了。
“你大约是觉得嫁了人,翅膀就硬了,有些事也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了。”睢王妃的目光冷冷刮过林桂儿的面颊,嗤笑道:“可惜,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呜呜呜。呜呜呜。”林桂儿如一条红鱼一般扭动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发出怨恨的叫声。可惜那两位姑子力气太大,任凭她如何折腾,却也是徒劳。
第50章
睢王妃冷漠地移开眼, 继续道:“你是出嫁女,我自然管不着你。可我也要让你明白,你的所作所为, 总有人要替你付出代价。从今日开始, 沐姨娘便在这座屋子里清修。这一年以内, 不得出寂照寺半步。至于一年之后嘛, 就看你这好女儿怎么做了。”
“你敢,你敢!”沐姨娘心疼地上前去攀扯那姑子, 却几次被小丫鬟们扯回来。她又是心疼又是情急,索性捂着胸口冲着睢王妃撒泼道:“我要去找王爷, 我是王爷的救命恩人, 王爷不会舍得让我清修。”
此刻已经起了身的睢王妃漠然回头, 冷笑道:“你今早已经见过王爷了吧?还记得王爷说什么了?”
“王爷, 王爷今晨说, 说一切……一切都听王妃的……”沐姨娘身子一软, 彻底瘫在了地上。没有阳光的照射, 夏日的地砖也冰冰冷冷,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完了, 我全完了……”沐姨娘失魂落魄地垂下脑袋, 如衰败的秋海棠一般,苦笑不已。
睢王妃一行人施然离去,斋房内便只剩下了沐姨娘母女二人。林桂儿自己拽下口中潮湿的帕子,厌恶地扔到一边,便奔到沐姨娘身边, 心疼道:“娘亲, 娘亲,怎么办……”
“真是你做的?”沐姨娘恼火地抬眸看向林桂儿。林桂儿下意识地向后一躲, 旋即闷闷点了点头道:“是,是女儿做的。”
“你糊涂!”沐姨娘忍不住狠狠甩了女儿一个耳光,唾骂道:“做就做了,娘亲也不怨你,可你怎么就让人觉察了?连这点马脚都藏不好,你还跟我炫耀什么!”
“我……”林桂儿低声啜泣着,火辣辣的脸颊让她忍不住拿手捂着。“是王妃在我身边安插了人手?还是,还是公主告诉王妃的?”
“现在说那些都没有用了。”沐姨娘打量着眼前的斋房,适才心里的喜欢早已荡然无存,就只剩下厌憎与嫌弃。
“娘亲,是女儿不好,都是女儿害了您。”林桂儿顾不得脸上的伤痛,拉住
沐姨娘的胳膊,又着急又心疼。
“你……”沐姨娘拿手撑着地面,另一只胳膊就着林桂儿的身子挣扎着站起来,定了定神道:“你算是害苦了娘亲了。”
“我去找王妃,去找父王求情吧。”林桂儿哭丧着脸,身上的绯红衣裳衬得她气色愈发衰败。
“求情?”沐姨娘想起今早王爷的欲言又止,忍不住摇头道:“不中用了,不中用了。他若是心疼我,今早就该拦着我了。只怕,只怕你父亲也怨上你了,那馥儿毕竟是他的嫡女。”
“那,您就真的要在这清修吗?”林桂儿的心里早已悔死了。早知会牵连母亲,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错了心思,乱打林馥儿的主意。
“不清修又怎样。”沐姨娘品了一口手边的茶,不等咽下,便忍不住全都吐了个干净。
“尽是茶叶渣子……”
林桂儿闻言心头愈发难受,握着沐姨娘冰冷的手哀道:“母亲,您想想法子,都是女儿糊涂,女儿知错了。女儿回王府门前跪着,哪怕跪上三天三夜,也不能让你遭这个罪。”
想起来的路上偶然瞧见的斋饭,半点油星都没有,沐姨娘心里一哀,却还是摇摇头道:“不成,不成。你万万不能再惹恼王爷和王妃了,你毕竟是出嫁女,若是传出名声,说是你害得自家妹妹去和亲,到时候你在娘家还呆不呆了?”
“那您怎么办?”林桂儿四下扫视了一圈那屋子,清幽是清幽,摆设也齐全,可细看就知道没一个能用的。更别提什么点心胭脂了。
“我能怎么办?我忍着呗!”沐姨娘到底是窝火的,忍不住冲着自家女儿吼道。“你那把柄都落在人家手里了,我还能怎么样?就知道连累你娘亲,没用的东西。”
“我也不想这样啊。”林桂儿的眼底窝着泪花道:“谁能想到王妃这么神通广大,连我在背后用的手段都察觉了。”
“没用,你就是没用!”沐姨娘随手将手边的茶碗拂落在地上,果然茶汤之中尽是残碎不堪的渣滓。
林桂儿吓得身子一抖,接着却听见外头一道肃然冷冽的声音道:“是哪位清修的夫人摔了茶盏?阿弥陀佛,寂照寺每处斋房只有两个茶盏,您要是再摔一个,往后就连茶都用不上了。”
“外头不是您身边的姑姑丫鬟吗?”林桂儿瞪圆了眼睛诧异。
“都清修了,哪里会给我留人。”沐姨娘这样说着,心里也是酸楚不已。再抬眸瞧瞧那四处透风的门窗,不由得又是一阵难过。“桂儿,你手里若还有银子,不如把这斋房修一修吧。”
林桂儿怔了怔,又四下打量了一圈,粗粗一算,这斋房修一修,再添置些物件,怕是要填百八十两银子进去了。
肉疼。林桂儿咂咂舌,嘴里的味道像是吃了黄连一般。
“你好好想清楚,王妃到底怎么知道这事的。要真是你跟前的人说漏了嘴,那可不能留了。”沐姨娘回过神来,冷声嘱咐道。
林桂儿摇摇头,有些无辜道:“只有张姑姑知道啊,张姑姑总不会出卖我的。”
“就没有旁人了?你是直接与公主说的这个主意?”
“那,那倒不是。我是与公主跟前的青鸢姑娘说起的,青鸢姑娘总不会跟王妃告状吧,毕竟要是公主去了渭北,她也得跟着……”
“怎么不说话了?”沐姨娘觉察到林桂儿的声音渐小,急忙追问道。
“我想起来,我与青鸢姑娘提馥儿这事的时候,青鸢姑娘的神情……”
“她不乐意是不是?”
“是有点……”
“糊涂,糊涂!”沐姨娘忍不住拧了林桂儿的胳膊一把。“你怎么这么糊涂!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知根底的人不要随便说话。那青鸢姑娘从小见过林馥儿多少回,又见过你多少回。若她真是偏帮着林馥儿呢?你怎么不长脑子!”
林桂儿被骂得心头委屈又难过,捂着胳膊避开道:“我也是……我也是被她逼急了。那花容浴堂摆明了是抢我的主意,又赚了那么多的银子,却不肯跟我分一杯羹。分明是她做事太绝了些……”
“回府吧,规矩些日子,万万别再折腾了。”沐姨娘欲言又止,可望着脚边的一圈茶汤,终究还是忍不住道:“你再折腾,只怕娘亲就要在这清修一辈子了。”
这语气虽是戏谑的,可戏谑里头却又噙着十足的愁闷。林桂儿心中难过,暗恨王妃做事太绝,却也真的有些心生忌惮,渐渐懊悔起自己的冲动来。
然而事情到这并没完,林桂儿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便见婆母在正厅坐着。她暗自叫苦,扭头正要走,陈老夫人已然开了口。“听说你姨娘做错了事,被王妃送到寂照寺清修了?”
“王妃如此说的?”林桂儿轻声试探。
“莫不是如此?”陈老夫人挑眉。
“自然是如此的。”林桂儿赶紧躬身答道。“是姨娘一时糊涂,惹恼了母亲。”
“你们府上的事我自然管不着。”陈老夫人放下心摆摆手道:“但我要提醒你,你也转告你那姨娘,做事之前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女儿可在别人家的府上做新妇呢。虽说娶了你,算是我儿高攀王府。可我们府上也是自然有些清誉的,若你姨娘真做出什么不好看的事……咳咳……总之我们府容不下名声不好听的儿媳妇,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林桂儿咬着唇忍下,一阵阵屈辱感不由得涌上心头。就因为自己是庶女吗?就斗不过这个林馥儿吗?怎么全天下都要帮着她呢?
另一边,睢王妃坐在马车里,旁边的桌案上摆着一碟香药山楂,另有一个小小的琉璃圆盏,里头盛着淡青色的膏体。丫鬟拿指腹取了一些,轻轻抹在睢王妃的额角,柔声道:“王妃您别生气了,事情未必就这样了。姑娘不是说,那日陛下说要找王爷商议完再做决定吗?”
“可陛下迟迟没有动静,王爷也如坐针毡。”睢王妃取了一颗香药山楂,可凑到唇边一闻,却觉得有些腻腻的没食欲,索性又撂回碟子里道:“馥儿呢?”
“大约是去花容浴堂了。按照您的意思,老夫人那还不知道这事,一心带着姑娘赚钱呢。”
“这孩子倒是没心没肺。”睢王妃叹了一口气,眉心微微凝起几分算计,很快却又散开道:“快到月底了吧,花容浴堂那大约赚了不少银子,你让馥儿亲自给顾姑娘送去。再从府里取两匹玉兰色错金竹叶锦缎,还有那对白玉嵌红珊瑚的珠钗也拿着,就说是我对顾姑娘的谢礼。”
“您是想让顾姑娘去找太傅大人帮忙?这样能成吗?人都说太傅大人那性子,只有他算计旁人的份,可没有旁人算计他的。”
“我何尝敢算计李太傅呢?”睢王妃摸了摸衣襟上细密的银线,苦笑道:“我不过是想让顾姑娘看在与馥儿交好的份上,看看能不能给出些主意罢了。自然了,若天下间真有人能说服太傅大人,大约也只有这位顾姑娘了。”
“那奴婢回府就去办。”
日光照着屋檐的脊兽,透过雪白的窗纱投下影来,在理石地面上缓缓移动。几颗香球随着风轮送出来的风轻摆,带来阵阵香甜。
但这样静谧的时光却不能抚平赵浅羽眉心淡淡的八字纹。一个又一个人影在她眼前晃,一个又一个名字从她唇边滑过,但从中,赵浅羽并不能找到一个能帮自己解决困境的人。
除了李绵澈。
“公主,孟夫人到了。”青鸢踮着脚尖走进来,轻声道。赵浅羽的眼眸中滑过一丝意外,但显然更多的是惊喜,抬手便道:“请过来吧,再沏杯孟夫人素日喜欢的雀舌来。”
那雀舌纵然清香,却压不住房内香球的气息,好在总算给昏沉沉的屋子增添了一抹清新。孟夫人嗅着气味走进来,一进门便瞧见赵浅羽的笑脸。“瞧见你过来,我真是高兴。”
孟夫人怔了怔,心底不由得一笑。果然时移世易,这话于从前高傲的公主又怎么肯说呢?她暗自喟叹着,上前握了握赵浅羽的手道:“公主近来身子如何?吃得还香吗?”
赵浅羽闻言便苦笑着摇头道:“在母后和弟弟眼里,我是个顶糊涂的人。在大臣们眼中,我是个罪人。我这样的人,吃得香不香又有什么要紧。”
“这话就有些颓唐了。”孟夫人叹了一口气,这才惊觉手中握着的那双手已然瘦得就快皮包骨头了,连手腕上的宝石珠串都晃晃荡荡的,仿佛一抬手就能被甩出去。
“颓唐不颓唐的,就这么回事吧。”赵浅羽抽回了双手,用水袖轻轻掩住,复抬眸问道:“皇弟可下旨了?林馥儿什么时候去和亲?”
孟夫人微怔,旋即摇头道:“陛下还没有旨意。”
“什么意思?他不打算让林馥儿去和亲?难道,难道还是想让我去?”赵浅羽一急,耳边金凤镂花步摇上轻轻垂下的一串金丝花骨朵轻轻晃动。
孟夫人正抿着一口热茶,见赵浅羽情急,嘴唇才一碰到茶水便又撂下茶杯,启声赶紧道:“听将军说是太傅大人上午时分回来了,大约陛下在等太傅大人一同商议此事吧。”
“绵澈回来了?”赵浅羽心里一咯噔,随即身子重重靠在红木鸾枝纹玫瑰椅上,低声喟叹道:“为了顾轻幼的事,绵澈怕是要恨死我了。只怕,只怕那林馥儿是能逃过这一劫了,到底命数不济的还是我。”
孟夫人闻言微有诧异,将手中端了半晌的雀舌慢慢吞了一口,只觉得茶香在唇齿间溢开,心情不由得也舒畅了许多。“公主怎么想?您觉得太傅大人会让您去和亲?”
“难道不是吗?于情于理,都应该是我。”赵浅羽苦苦一笑,脸上极尽哀戚之色。
孟夫人听见这话才算明白,原来太后所说的公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错,只是不愿意为这份错误付出代价罢了。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该去和亲,毕竟这场战事本就是因我而起的。”赵浅羽说话的时候脸颊紧紧绷起,显然银牙是在暗咬着,不知与谁较劲。
抬眸瞧见赵浅羽眼底的一片乌青,孟夫人到底有些心疼,眼前的孩子再糊涂,也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
“公主想必近来食欲不佳,不如请青鸢制些牛乳羹来吧,浇上些樱桃甜酱,大约能开胃些。”
青鸢闻言知道这是二人要说体己话了,福了一福便领着众丫鬟们去了。孟夫人见殿内清净下来,这才轻声道:“公主有没有想过,太傅大人缘何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大誉?”
赵浅羽不解地抬眸看向孟夫人,眼底血丝隐现,十分憔悴。
孟夫人叹了一口气,索性直白道:“太傅大人的心思我们是猜不透的,但这件事却不太难想。太傅大人此时前去大骊,一则自然是要打探大骊兵马的虚实,二则嘛,我与将军都猜测,太傅大人对于渭北之事,只怕早有安排了。”
“早有安排?”赵浅羽眼中的不解渐渐变为嘲笑。“自然是有安排的,那便是要我去和亲。”
“不不不。”孟夫人又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这才继续道:“当初越江之乱时,公主您正患时疾,加上年岁也小,并不知道里头的细枝末节。彼时皇帝尚且年幼,太后娘娘心慌畏惧,也曾提出过和亲之举。”
“母后?”
“是,彼时淑太妃的女儿尚未婚嫁,太后娘娘有意将她许配过越王,再以五十万两白银为嫁妆,并割越州于越王,以平息越江之乱。可这件事经了朝臣的口一经提出,便被太傅大人否了。”
“绵澈不同意吗?”赵浅羽微微诧异。
孟夫人点点头,双眸微微远眺,陷入回忆道:“我不是朝臣,却也听将军说过这件事。至今我记得,彼时太傅大人说,料理越王的法子有上百种,其中和亲是最无能的手段,伴以通关市、送金银、划边界,有一时之利却无长远之功。”
“彼时李大人是凭着对皇帝的救命之恩才刚刚坐得太傅之位,故而朝臣并不把这番话放在眼里。也是啊,当时太傅大人才多大呢。可后来,李大人真真是有本事的,一夜之间便写出了一十五本奏折,折折皆是兵法,每一道折子都能治越王于死地。将军与朝臣们把折子翻了又翻,终于明白为何太傅大人为何说和亲是最无能的法子。”
“不愧是绵澈。”赵浅羽的脸颊上飞上两抹红晕,如暮色中的晚霞,轻盈而娇艳。只是因为脸色憔悴,这两抹红晕便显得有些突兀。
孟夫人的目光中亦是流淌出几丝敬仰,须臾才转头看向赵浅羽道:“这话原本臣妾不该说,但如今却觉得,公主很需要一个人来点醒您。”
赵浅羽闻言心中感念,慌忙拉住孟夫人的手道:“按照母后的吩咐,我该叫夫人一声姨母的。夫人教教我,到底我该怎么做?”
卑微而真诚的语气,是赵浅羽在发自内心的忏悔和求助。这样的态度让孟夫人觉得公主总算不至于太无药可救,可她又怎么知道该怎么做呢,一时也不由得苦笑道:“公主这些年是厚待轩儿,臣妾才斗胆来与您说这些话。可说起该如何做来,臣妾也不知道啊。”
瞧着赵浅羽眼神一阵晦暗,孟夫人继续道:“无论如何,至少您得先认错,先有个愿意承担自己错误的态度啊。自然了,臣妾相信您心里是知道自己错了的,可您是怎么做的呢?您想法子去逼迫睢王之女去和亲,您避开自己的错事不谈,您一味想着您自己的事儿。”
“我……”赵浅羽仿佛被抽干了精神,怔怔地坐在玫瑰椅上,淌不出眼泪,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孟夫人见状心有不忍,但想起太后娘娘的嘱咐,却还是动了动嘴唇,下了最后一句猛药。“臣妾再说句不该说的,就冲着和亲这件事上来看,您觉得您真的了解过太傅大人吗?您做过让太傅大人高兴或者满意的事吗?若答案都是没有的话,那么,您觉得太傅大人真的会喜欢您吗?”
……
赵浅羽死死咬紧了嘴唇,硕大的泪珠一滴滴从脸颊上滑落,滚到艳丽无匹的锦裙上,洇湿大片大片的海棠花,深深浅浅,斑斑痕痕。
“曾见书上说,自作孽,不可活。”她幽幽念叨着,眼底一片绝望。“我现在才知道,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谁都不怨,谁都不怨。”
只怨自己。
林馥儿到太傅府的时候,恰好誉州骑都尉的女儿高璃月也在。太傅大人出门,自家弟弟要忙着准备秋试,她整日在府上闲着也无事,便常来与顾轻幼作伴。因为都是常州出身的缘故,顾轻幼与她还算不错。
高璃月自小病弱,因此生得瘦高,四肢细长,面容过分白皙,全靠胭脂增添几抹红润。今日,她身着一袭香色绣栀子花水缎长裙,配着流云髻,上面是玲珑草头虫银簪并几朵精致鲜花,倒是显出几分生气来。
而往日高璃月只与顾轻幼相处,又因并不太识货,所以便觉得顾轻幼那一身淡雅的打扮与自己的衣裳价钱相差无几,因此心下并无自卑。可今天碰见林馥儿一身华贵,高璃月不免有几分惭愧。不过转念想到人家是王府出身,她便也释然了,只是与林馥儿说起话来,明显比对顾轻幼客气多了。
“听说花容浴堂是林姑娘所开,连我娘亲都夸您年少有为呢。”高璃月轻声赞道。
应对这样的话,林馥儿如今越发老练,点点头笑着说过誉了,便扭过头来继续与顾轻幼说话。“我今日是来给你送银子的,浴堂里用了你的药草包,大伙都赞不绝口呢。”
“轻幼你也是的,缺银子怎么不跟我说呢。”高璃月冲着顾轻幼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