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之下, 明德宗群山连绵。
颜浣月掐着法诀寻到一处山壁之中隐藏的山洞前。
她随风掠至洞中,却被一道阵法挡住,幸而是他自己所设, 以往送给她的阵法图集中也有这个阵法。
只是这小子极端热爱随时改动,颜浣月在不触动阵法的情况下, 探查了好一会儿才将阵法解开。
等进去后,又转身重新布好阵法。
山洞内是一条极为狭窄的小道,越往内走越觉潮湿闷热, 等走到一处温泉旁时, 颜浣月才知晓这里为何是这般气象。
她继续往前走,越往内越觉森寒, 与刚一进来时的热息相差极大。
真正走去山腹间时,只见宽阔的山洞之内, 用红绳结着错综复杂的阵法,红绳之上,穿着无数无风自动的黄符。
空中红绳走向的关键之位下,摆着几个燃烧得明灯。
红绳交接处的下方, 是一方温润明净的白玉台, 玉台之上, 少年雪衣加身, 横卧其间, 似是睡梦正沉。
颜浣月放缓脚步走到玉台前,见他眉舒目展,神态安然, 并不见丝毫苦痛。
她一路寻来提起来的心放缓了不少,看来她猜测的事情还并未到来,他只是来养病的。
她原本正欲抬手轻轻探一下他的脉搏, 撩起他绣着金丝的衣袖时,却见他手中正握着一个小小的玉人。
那小玉人已被刻上了五官,颜浣月对着玉人看了许久,终究错开目光,抬手搭上他的脉搏。
空中黄符微微飘动,颜浣月只觉得他脉象奇怪,正要再探时,玉台上沉睡着的人微微蹙了一下眉心,缓缓掀开眼帘。
少年水洗过一般清澈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颜浣月按在他温凉肌肤上的指尖微微收了收,轻声说道:“我来看看你。”
裴暄之深深吸了一口气,阖上双眸,紧紧握住那玉人,声音清淡地说道:“你不该来的。”
颜浣月帮他把衣袖抚好,言道:“倒不是有心打扰,只是莫名有些担忧,见你无事,我这便走。”
“别走……”
裴暄之放下玉人,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睁开眼睛望着她,“颜师姐,去看望过虞师兄了吗?”
颜浣月不知他为何这般挂心虞照,心中虽厌恶虞照,可还是说道:“看过了,还未醒。”
“哦……”
裴暄之从玉台上坐起身来,目光流转过她的眉眼,落到她红唇之上,片刻,倾身吻了过去。
颜浣月后退了半步,只觉得这里越发得冷了,“既然你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你记得多加件衣裳。”
说罢转身就往外走,身后一片寂静。
许久,她顿住脚步回首望去,见他依旧屈膝坐在玉台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眼底的委屈还未散尽,却已冲她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轻声说道:“师姐慢走。”
颜浣月转身就往外走去,裴暄之神色一暗,忽地捂着唇,五指指缝间有血色浸流而出。
他艰难地躺到玉床上,苍白的肌肤之下,才被压制下去不久的粉意又浮了上来。
似熟透的果浆太满太多,欲溢破薄薄的果皮,将他苍白的肌肤淬染折磨得泛着异常的粉。
颜浣月原本已走到温泉处了,却又觉得心口一阵灼烧,她快步跑回去,就见他躺在玉床之上,唇边染血,呼吸急促。
她还未走近,几缕未被压制的金雾就已从他背后爬出来,拼命地在她身上缠绕磨蹭。
颜浣月仰头看着空中的红绳,抬手轻轻抚摸着一缕绕在她腰间的湿漉漉的金雾,低声问道:“这阵法,是你用来压制情潮的吗?”
裴暄之双目紧紧地盯着她抚摸金雾的动作,身上一阵一阵绒羽拂心一般的似有还无的快意漫来。
他忍不住攥紧衣袖,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颜浣月抬手用灵力斩断了一段红绳握在手中,慢条斯理地将上面的黄符皆收整好放入藏宝囊中。
而后踱步到白玉台前,取出一方素帕擦拭着他唇边血迹,轻声问道:“你又何苦这般折磨自己?”
裴暄之任她擦拭着血迹。
他沉默了许久,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扯到玉台之上,翻身压住她,俯身握住她的下巴,吻住她的唇,强迫她吮他的舌尖血。
他的呼吸又乱又凉,手上的力度不知轻重,整个人都有种压抑过度而横遭反噬的癫狂倾向。
无数缕金雾亢奋地涌入她的衣襟裙摆,带着微甜的冷香侵入鼻息,颜浣月忍不住搂住他的脖颈,与他的薄唇厮磨得更深许多。
裴暄之眸色迷离,一身涌动着的热意无处可发,只能贪婪地吻着她的唇,甚至开始咬她,十指几欲捏断她的手臂,身体无意识地下死力压她。
颜浣月被压得几近窒息,还被咬得生疼,她实在忍不住,一把推开他,坐起身来大口呼吸着空气,取出几颗清心丹吞了下去。
口中泛着不正常清甜的血气,他真是意识迷乱时,都不忘让她清醒着……
一个温凉的怀抱紧紧拥住她,颜浣月握住他的手腕,生生将他的手掰开。
转身将他按在玉台上用法诀将他定住,在用红绳绑住他的手足,给他喂了两颗清心丹。
她轻轻抚了抚裴暄之粉云缭绕的眼尾,轻轻擦拭着他眼尾的泪痕和额上的薄汗,温声说道:“暄之,你这样是不行的……”
裴暄之桃花春水泛滥的眼眸有片刻清醒,他只看着她,声音沙哑地问道:“你会后悔来找我吗?”
颜浣月半跪在玉台上,从藏宝囊中翻出来时带着的一本图册来翻着着,毫不犹豫地说道:“不会。”
裴暄之眨掉眼尾的泪珠,自嘲一笑,“可你并不喜欢我,我……”
颜浣月将图册放在一旁,起身跨在他腰间,轻轻解开自己的衣带。
裴暄之的话断在了口中,目光忍不住顺着她的脖颈逐渐往下滑,落到她内里鼓胀的心衣上,他的喉结也不禁上下滚动了几番。
颜浣月俯身搂着他的肩,低头轻轻吻着他的喉结,深深嗅着他颈间的冷香气。
裴暄之艰难地仰着脖颈,双手不由得攥紧了红绳,强存理智,压抑着声音说道:“姐姐……你放开我……”
颜浣月在他颈间吐着热息说道:“你若还像方才那样疯起来,我怕会出事,慢慢来,我帮你。”
裴暄之的汗水和眼尾泪水浸湿了鬓发。
他此刻已根本顾不得在意什么喜欢或情意,他只想去撕烂她的衣裳,撕咬她柔腻的肌肤。
可他却连动都动不了,唯有理智不断被倾轧。
他死死盯着她,眸底神色晦暗至极,呼吸凌乱异常,口中无意识地呢喃道:“放开我……”
颜浣月解开他腰间玉带,并没有将他的衣裳全然褪去,只是撩开衣摆,照着画册画的模样坐了下去,瞬间眉心紧蹙。
裴暄之浑身忽然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连法诀差点都没压住这一下。
魅妖元阳可以在这种时候护她许多,不至于承受不住一只情潮期的魅妖。
颜浣月双手掐诀炼化着元阳,又帮他炼化元阴。
短暂间的空白过去,裴暄之缓了一会儿,骨血之中对那片刻欢愉的无尽渴求席卷而来。
他终于拼死挣扎起来,可即便他再想动,却连指尖都无法伸展一下。
他只能流着眼泪语无伦次地求道:“浣月……姐姐……放开我,我已经好了……我绝不碰你……”
颜浣月没想到会这么快,原来这也不过就是痛一下的事,画册倒是画了许多浪费笔墨。
她阖着双眸轻声说道:“嗯,我知道,等我炼化结束,就带你回去。”
裴暄之肌肤下的粉意疯狂折磨着他,他贪欲滔天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她起伏平缓的胸口。
直到她睁开双眸时,他才半阖眼睛,看着她艰难地起身,帮他整理衣摆。
“你怎么还这么……”
裴暄之忍着被她关注隐秘之处的异样悸动,沉声说道:“恐怕一会儿就好了。”
颜浣月看着那里,有些心有余悸,绝不想再来一次。
她终是点了点头,整理好衣裙,抬手解了他手足上的红绳,掐诀散开他身上的法诀,翻身下了白玉台。
“我们回去吧……”
她话音还未落,一道黄符就已压到她颈间,身后随之袭来一阵冷香,数缕金雾缠绕住她。
裴暄之拥着她的胸口紧紧贴在她身后,垂首在她耳畔厮磨着,压抑着亢奋的颤意,低声哄道:“姐姐,我恐怕又病了,帮帮我吧……”
斗篷被扔到玉台上铺展开来,颜浣月被放到斗篷上,无力地看着他。
裴暄之解下腰间玉带扔到一边,倾身紧紧拥住她。
冰凉的长命锁一下一下拂在她肌肤上,束发金绳轻轻掠过她汗泪交织的脸颊。
颜浣月鬓发微湿,面色轻粉,靡丽非常。
她恍惚间攥紧斗篷,艰难地仰起脖颈,眉心轻蹙,一声一声唤道:“暄之……”
裴暄之俯身将她从斗篷里抱起来搂在怀中,侧首吻着她滚烫的脸颊,含笑说道:“你今日看起来……很喜欢我……”
他垂首,薄唇蹭着她温热柔腻的肩,一双濡湿的眼眸里满是痴迷。
他嗅着她的馨香,轻声说道:“片刻的喜欢也算喜欢……对吗?”
禁制彻底放开,无数金雾从他背后爬出,疯狂涌向她……
颜浣月泡在温泉中,眼底水雾荡漾,眉眼间萦绕着一股与往常不同的明艳之色。
乌黑的长发半绾着,只有几缕发丝浮荡在鬓边,越发显得她肤白唇红,气色极佳。
她是没想到魅妖的情潮期这般难对付,虽将他的元阳也炼化了,可也差点没能熬住。
那些金雾……
她静静地看着腾着热气的水面,裴暄之刚刚离开。
方才被他强行痴缠着激出温泉池的水又倒流回来,滴滴答答落在她肩上,在这熏得人头脑发晕的热气中,带来一段沁人的凉爽。
略微缓了一会儿神,颜浣月略有些艰难地踏着台阶上了岸,掐诀涤净身上的水渍,将石岸边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穿好,往回走去。
白玉台上,裴暄之将濡湿的斗篷叠起来收入藏宝囊中,伸手拿过那本画册也收入藏宝囊中。
颜浣月问道:“你感觉如何?”
裴暄之少见得有些精神抖擞,春意未曾褪尽的眼眸望着她,沉吟道:“很好……”
颜浣月说道:“你消耗太多,回去还需吃着丹药休养。”
原是在问这个。
裴暄之挥手抬袖,挂在红绳上的符篆皆飞入他袖中。
他从白玉台前走到她身边,帮她把浮在鬓边的发丝别到而后,轻声说道:“我不需要这些。”
颜浣月没有答话,转身往山洞外走去。
等出了山洞,才见午后暖阳高挂天心。
颜浣月更加确信他确实消耗过度,虽这会儿活蹦乱跳的,谁知回去睡一觉后还下不下得了床。
裴暄之回首看了一眼她方才随手解开的阵法,他当日选择布下这个阵法时,就曾幻想过,她会不会来……
颜浣月总有些担忧若裴暄之病倒了,她该如何给封长老交代。
可直到次日,他也能早早起身去明德宗藏书阁抱回一摞书回来,坐在窗下看书。
颜浣月这才放下心,坐在桌边喝着他带回来的粥,问道:“你闭关的缘由,还有谁知晓?”
裴暄之正提笔抄录着书上的一段天文秘解,闻听此言笔尖一顿,笑意浅淡,“我连你都不愿说,又如何愿意告诉旁人?”
颜浣月垂眸说道:“你原该与我商量的。”
裴暄之捏着笔坐在桌边,侧首看着她,“颜师姐,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什么?”
颜浣月默默地喝了一勺粥,隐隐有些头疼。
恰好有人敲门说道:“颜道友,虞道友醒了,这会儿明德宗的几个刑堂的人在那,咱们需同去,若有什么话,还要再问一遍。”
颜浣月立即放下碗,抚平裙摆,起身就要开门出去。
裴暄之放下笔,起身说道:“我与你同去。”
第62章 月下
“颜浣月, 当时你为何会冲去抱住虞照?”
颜浣月看着一身玄衣立在虞照所住小院中的人,目光从他身上移到院中舒展零星的紫藤萝上。
她面上带着几分愁容,语调压抑着某种哀伤的情绪, “您说错了,我是去救虞师兄的, 我们离得很近。”
明德宗刑堂司事季临颂看着这位哀伤的女子。
除了那双泫然欲滴的眼眸之外,她又过份得气血充盈,粉靥桃腮, 容光焕发, 如同一朵被微雨浸润的桃花,风催则颤, 难承露珠。
照常理而言,她若因虞照的伤那般伤心, 不会是这副明艳的容色,更何况,她自己也受了伤。
季颂临眯了眯双眸,冷笑道:“我只是照你的行为在说话, 当日林笑枫为谭归荑挡那一击, 你为何要扯开她?”
颜浣月说道:“我想救她。”
“那谭归荑怎么办?”
“当时很混乱, 相信您也看到了, 我只看到那魔物突然袭击, 下意识去将即将遭到袭击的人扯开,我根本来不及思虑之后的事该如何做,也根本不曾意识到别来了林道友, 谭道友的安危,幸而虞师兄顾及到了,可他……”
又扯回虞照了。
季临颂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可事实却都如谭归荑神识外放时所见,谭归荑自己也承认拉了虞照抵挡。
刑堂长老的意思,是再挨个问一遍当日情景好确信并无疏漏,也不必再对他人搜魂了。
季临颂略微让了半步,颜浣月便掐诀一礼,从他身旁路过,往正屋行去。
裴暄之始终沉默着跟在她身后,路过季临颂时,微微颔首见礼。
季临颂看着那少年的身影,总觉得有些熟悉,或许是他与他父亲裴掌门有些相似的缘故吧。
颜浣月进了正屋,见天衍宗许多弟子,连同天都门的几个人也在此。
虞氏一门的几个人个个面色沉沉,虞照的父亲虞寄松眉目哀沉。
灵修之人驻颜长久,可他那张年轻的脸却明显透着苍老的意味,全然没了那副从容自若的模样。
虞照母亲张夫人脸色蜡黄,神情麻木不堪。
只有虞照躺在床上唤娘时,她才能为了儿子流露出几分温柔的神情,轻声说一句:“十二郎,哪里还疼?”
虞氏几个堂伯及其子弟皆陪伴在侧。
魏青佩正立在床边给张夫人端着茶,虞照刚醒,这个情形,她也不好多说几句表表自己的存在。
颜浣月看着虞照就算成了这样,也还是有一群人如珠似宝地看顾着。
而她,死就死了,炼药就炼药了,死得惨烈而寂静,无人听闻。
她执意穿过人群去内室床边看望卧床不起的虞照。
第一个打破房内不约而同的沉寂,对床上瘦了一大截,目覆白纱的虞照悲哀地说道:
“虞师兄,你别怪谭道友,她也是害怕,她肯定不想伤你,更何况还害你被魔物弄瞎了眼睛,剖了灵根,变成了一个废人,她一定不想这样的……”
虞照声音嘶哑地说道:“什么……娘,浣月在说什么?我的灵根被剖了?”
张夫人原本就对其他几个全须全尾从秘境中出来得人暗恨不已,凭什么一起去的人,只有十二郎重伤若此?
就算是鞍前马后伺候虞照的魏青佩,张夫人也是厌恶着的,她宁愿伤的是他们任何一个人,只要不是十二郎。
听得颜浣月这不合时宜的话,她瞬间从床边起身,食指似是能指出万钧之力,恶狠狠地指着颜浣月,怒声说道:
“颜浣月,你到这里来幸灾乐祸了是不是!你们一行人,只有十二郎受伤,你们难道不觉得羞愧不安吗!”
全场寂静,都看向了颜浣月。
颜浣月忍不住双手捂着脸,大声哭道:“我有何可幸灾乐祸的?伤得可是虞师兄啊……伯母不愿我关心虞师兄,是嫌我没代替师兄变成废人吗?”
裴暄之立在她身旁,面色沉郁。
张夫人看着颜浣月充盈明媚到快要满溢的气色,关心十二郎关心得如此虚幻,一来就口不择言,胡说八道。
张夫人气得脑内嗡嗡乱鸣,咬牙说道:“不需要你来装模作样,若非你扯开林笑枫,伤的怎会是我的十二郎!”
一旁被晾了许久的林笑枫张了张口,呆呆地说道:“我虽然是想去护小师妹,可情急之下拉开我也并非颜道友的错……”
虞寄松对着立在角落里的一位年轻男子说道:“思鸿仙尊,一个两个的皆是如此,阁下便是如此管教弟子的?”
思鸿悠悠地说道:“虞家主的话重了,在下所教无错,所管无错,若弟子不思不学,闯下祸事,则非在下之过。”
“更何况,笑儿所言不过事实罢了,事出之后,在下已来了多次,若虞氏不说想要的解决之法,只一味胡乱撒气发火,我看,不若将此事交由巡天司处置,大家各自等着结果,也公正许多。”
寻常宗门弟子犯错,其师必然自责己过,代为致歉,可他的话却是脱离常人惯性观念的薄情冷漠。
虞寄松额角青筋鼓胀,气得面色铁青,“你的弟子害了我儿,你便甩了手什么都不管吗!”
思鸿一脸严肃地说道:“是弟子害的,不是在下害的,在下代弟子登门道歉多次,次次都被轰出门去,既然虞氏不想解决问题,那交由巡天司处置更好。”
说罢为根本不管虞氏众人是什么反应,带着神都门一干人就出了房门。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思鸿连表面上的功夫装都不装,此举着实过于嚣张了。
床上的虞照忽然挣扎着扯起被子遮住自己的脸,再未说一句话。
颜浣月心里凉凉一笑,他这怕是才感觉到周围有许多人在这里。
世家子弟,挡住不少同辈兄弟姊妹,理直气壮吸取家族最好的资源不断修炼者,从天上跌进深渊后会有何等遭遇,还真是让人期待呢……
泪水滴滴答答地滑落,她像是个无怨无悔却不被人接受的可怜人,哀哀戚戚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只能日日向上苍祈求,保佑虞师兄了……”
说着便转身告辞出了房门。
一出门见那明德宗刑堂的人已不在院中,瞬间松懈了不少。
都已走出院门了,才想起因心里太过愉悦,将裴暄之给忘在里面了。
正要转身回去找他,却见薛景年已走到院门前,正要进去探望虞照。
薛景年一见她,刹那间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她朱唇粉面,泪痕未干的模样,忽然发觉她与以往似乎有些不同。
虞照的事情太过突然,薛景年从未想过如虞照那样的人会有这一天,他低声说道:“以前我以为,虞师兄会是我们这一辈的魁首……莫哭了,颜浣月,你的伤如何了?”
说着递给她一方素帕。
颜浣月并未接帕,只是抬手用衣袖拭泪,淡淡地说道:“多谢记挂,已大都康复了。”
说罢转身去找裴暄之。
恰好裴暄之从正房出来,见了薛景年,连基本的礼仪也不愿维持,跟着颜浣月就出了院门。
回去的路上,裴暄之问道:“颜师姐因何比天衍宗众师兄师姐还要伤心。”
颜浣月心底冷笑,却叹息道:“到底是自幼长到大的,他以往是何等风采,而今呀……”
哈哈哈哈哈哈……
裴暄之淡淡地看着她,压制着心底疯狂的躁动,不断告诉自己她只是重情义而已,任何一个认识的人如此,她都会伤心的。
就像猛单衣御剑追出千里去寻他,只是因为她本性如此,并不是因为他特殊……
回去后,颜浣月去了明德宗的演武场修炼,只因身上的伤才好,她并未彻底用尽全力施展。
黄昏时晚霞漫天,她随手收了横刀。
早就靠在一旁树下看她练刀的陆慎初远远地说道:“道友恢复得不错,我要走了,不知何日相逢,给你提个醒。”
颜浣月一边走向他,一边问道:“何事?”
陆慎初不知如何提醒她,小神仙似乎盯上她的事,只是说道:“小心怀不轨的妖物,暂时不要相信任何一个接近你的妖物,再可怜的也不行。”
莫名其妙说起妖物,颜浣月意识到他恐怕是在说他的妖仙,点了点头,说道:“多谢提醒,一定牢记。”
夜里她沐浴回到房中,冷香氤氲而来。
裴暄之换了一身簇新的靛蓝衣衫,正坐在窗边的桌案旁,仰头将一瓶清心丹往嘴里倒。
颜浣月立即掐诀将药瓶夺下,见半瓶药都没了。
她立即疾步走到他身边,说道:“你疯了是不是!一瓶吃下去你还要不要命了?”
裴暄之无力地倒在椅中,一身深重的靛蓝将他衬得格外白净。
纵是眼尾泪滴滑落,满面轻粉,依旧紧紧抿着唇,一双春水荡漾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始终不言不语。
颜浣月见他如此,想起昨夜之事,从身心深处泛出一阵后怕,暗暗退了两步,“你怎么又这样了?不是已经……渡过了吗?”
裴暄之压抑着本性默默垂眸,看起来格外乖顺。
他紧紧攥着衣摆,声音沙哑道:“情潮期不是一天两天,颜师姐……昨夜我吓到你了是不是?实在抱歉,我实非故意,你不必管我……”
说着却略微抬眸,满眼挣扎又渴望地地看着她,又欲言又止地低眉敛目,压抑到极致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忽地侧首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颜浣月寻着空气中的香气,他这副模样,总是有些孱弱可怜的意态,咳嗽一会儿,恐怕又要吐血了。
他是她从山中带出去来的……
他们是夫妻,颜浣月原本就不觉得与他结合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并不厌恶他的触碰。
可是她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他那一半魅血的缘故,欲念的贪婪是他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东西,全部倾轧到她身上时,她有些承受不了。
甚至还会觉得他贪欲索取时的样子十分陌生,他和他的那些金雾应付起来并不容易,她打心底里不想再同他做那样的事。
裴暄之摇摇晃晃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屋外走去。
颜浣月扯住他的衣袖,问道:“这个时候,你做什么去?”
裴暄之模模糊糊地说道:“结阵……”
颜浣月将他重新推回椅子上,抬手掐诀灭了灯烛,低声说道:“趁你还未彻底失控,暄之……”
月色透过窗棂洒进来,椅上的少年看着她沐浴在月色下的轮廓,懒懒地回道:“嗯?姐姐……想如何?”
“先别放金雾出来,看看疏解一二能否制住它们,但……你也别太勉强。”
月色昏暗中,颜浣月欺到他身前,双腿半跪到椅上,随手解了他腰间玉带攥在手中。
裴暄之彻底仰靠在椅背上,将自己全然交给她。
衣衫悉悉索索,颜浣月双手扶在椅背上,手上握着的玉带垂下去,一下一下和缓地砸着椅背。
她半敞的衣襟时不时划过他的薄唇,裴暄之喉结上下滚动着,在她怀中吐着热息。
他忍不住拥了一下她的腰,压抑着喉间的闷哼,哑声说道:“我也想与姐姐一起长大……为何只有我不是……”
颜浣月额上覆着一层薄汗,下巴枕在他浓密清香的黑发间看着窗纱外的月色,异样的薄红从松松交叠的衣领之间漫到她雪腮边。
她的眸色也浸染上了一层朦胧,攥着他的衣衫和玉带,有些茫然地断断续续唤道:“暄之……暄之……”
颜浣月拢好沐浴过后被随意披在肩上的衣裳,靠坐在床榻上,不去看拂晓微光透进来的窗棂。
之后的许多事都并非她做的,却也被他缠到了这个时候。
一勺温热的浓粥递到她唇边,她抛却杂念,默不作声地启唇吞咽。
裴暄之认认真真地喂她喝粥,神色依旧如往常一般清淡,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师姐受苦了,等过了这几日,我绝再不侵扰你。”
颜浣月的目光顺着他执着白瓷小勺的手,滑过他金丝微耀的衣袖,落在他干净清澈的脸上。
他看起来像是画中最疏离清冷的仙人,洁净无尘,不受尘俗浸染。
颜浣月接过他手中的碗将粥喝完,滑入锦被中,说道:“早些歇息吧。”
裴暄之方才趁她去沐浴煮了粥,这会儿伺候她睡下,才出去清洗。
颜浣月很快就睡着了,朦朦胧胧间发觉有人钻进了她的被子,紧接着被拥入了一个温凉的怀抱。
她抬脚将他踢到一边,低声呢喃道:“一会儿又要说抱着抱着就难捱了,不许进来,自己盖一床被子。”
裴暄之今夜装乖卖痴缠着她了许久,这会儿倒乖顺了不少,自己盖了一床锦被紧紧挨在她身边。
第二日正午,颜浣月从明德宗演武场回住处的路上,远远见到昨日明德宗刑堂的那个人带着谭归荑往虞照住处走去。
好像是叫季临颂。
谭归荑苦笑着对季临颂说道:“且看虞氏要我拿什么偿还,虽当日也只是临危之际的无意之举,但我谭归荑为人敢作敢当,绝不是软弱怕事的小女子。”
季临颂说道:“若他们要你照顾虞照一生呢?”
谭归荑说道:“我……确实亏欠他,若他们想要这个,我只得答应。”
只得?
颜浣月立在树后波澜不惊地听着他们的话。
魏青佩鞍前马后为的自然不可能是只见过几面的虞照,谭归荑若真愿意将此生赔给虞照,就不会是“只得”二字了。
谭归荑问道:“你见过颜浣月了吗?她的伤也不轻,如何了?”
季临颂淡淡地回道:“她……不知为何,恢复得有些过分得好,不知重伤是否也有掺假的成分。”
谭归荑沉默了许久,她亲眼见过颜浣月的伤,确实是真的,纯灵之体,自然不一般。
颜浣月听着有些想笑,她恢复得好哪里有掺假,她只是……
想到这里,她的思绪顿了一下,转身跟在他们身后。
第63章 心头血
虞照所住的客舍院中, 零零星星绽放的紫藤花散着略显浓重的幽香。
嫩绿的花枝沐浴在春光中,在微微檐下摇曳,显得一切都格外静好。
可房门内外的氛围却天差地别。
阴云笼罩的堂屋中, 虞母出神地坐在椅上,时不时就流起了眼泪。
季临颂带着谭归荑进来时, 虞母忍了许久,可终是忍不住,疯了一般要去杀了谭归荑。
谭归荑生生挨了她两巴掌, 脸色冷了几许。
季临颂掐诀拦开她, 说道:“夫人,此时已将移交巡天司, 到时一切责罚自有终论,还望夫人莫多增加风波。”
虞母一把推开季临颂, 斥责道:“若伤的是你的儿子,你也会这么说话吗!”
立在檐下的颜浣月恍然大悟,原来虞母这样的人,也是会说出这种欲令人感同身受的话的人啊。
可为何前世在云京时, 虞照犯了错, 虞母却会责骂被虞照伤到的人, 恨不得令其消失呢?
大有被我十二郎伤了也是你的福气, 竟敢来寻求公道的意味。
颜浣月含着微笑看着在春风的摇曳的紫藤花枝。
这凄绝的质问与曾经对她的冷言指责交织, 还当真是让人有些分辨不明虞母哪面是真,哪面是假呢。
或者呢,都是真的。也就只有自己的儿子受苦受伤时, 才会这般真切地恨不得别人也都能对她的难过感同身受,
此时若放在任何时候,虞家杀谭归荑都只是抬手的事。
可是这次的事情却发生在各宗门齐聚见证的明德宗秘境试炼之中, 谭归荑可以因此事付出代价,却不能被光明正大地处死。
这是虞氏一门暗恨的关键。
虞寄松这几日也消瘦了许多,面色总是阴沉阴郁的。
族中几个同辈的弟兄与子侄时常在眼前晃荡,这令往日总是因出身虞氏,且有一个天之骄子的儿子而格外骄傲的他感到了某种深深的厌恶与惶惶然。
原本大半的虞家都会属于他的儿子。
可现今看来,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多半是要拱手让人,而且,他的儿子将来或许还要在这些子侄手底下看眼色、讨生活。
自十二郎出生起,他没少动用家族资源为十二郎养灵养气,也曾提前动用了三堂弟用来给女儿治病的净琉璃为十二郎洗净灵脉。
世家之中,举全家之力养出一个人才这本是寻常,可若是这个人中途摧折,那所要经受的冷眼与嘲讽,是难以想象的。
不算旁人的流言蜚语,他更担忧的是十二郎自己能否接受突然间从天上掉入泥潭。
魏青佩从内室挑帘出来,轻声说道:“阿照听说谭道友来了,想与她说说话。”
谭归荑第一次见虞照时,他从天而降,一剑斩杀了她厮缠许久却不能击杀的妖兽,彼时的他还是一袭锦袍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而今才不过几日,他就已经瘦得薄纸一般,轻飘飘地被压在锦被之中,原本一双俊秀的眼眸也被白纱覆盖。
他轮廓端正,生得好看,如今瘦成这样也还是不减清俊。
当日下意识扯着他阻挡魔物的细节她已经全然模糊了,倒是很久以前,蓉城上元夜,辉煌灯火之中,他抬手为她簪上一支金簪时的模样分外清晰起来。
她很少会对被掠夺者生出同情或怜悯,只因天道本就如此,强者胜,弱者死,人的时间与精力实在有限,所以人只该关注自己,去试着感受旁人的生死苦痛只是毫无意义且浪费时间的事情。
有人想做强者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好过,但父亲说过,那种人只是有些假仁假义的幻想,爱出些冠冕堂皇的风头只为赢得几句客套的恭维,而真正的强者,是永远只仰头向上的。
利益才是一切,才是绝对,才是所有人都该睁开眼看清的真实世界,阻挡她的人都该死,为她死的人都该是这般命运。
同情与怜悯?可笑至极。
可是她看着这样的虞照为何还是有些不敢面对。
或许是因为曾经朝夕相伴的岁月中,芦花飘飞的日暮斜阳里,她躺在悠悠飘荡的小舟中,听着虞照吹着的悠远朗然的笛声……
床榻上的虞照侧首“望”向她,关切地问道:“归荑……你可曾受伤?”
谭归荑怔了怔,声音不免低了下去,“没有……”
一旁的虞母说道:“我儿这个时候还在关心你这个毒妇!”
虞照自嘲一笑,说道:“娘,我原本也是自愿帮她抵挡的,只不过比林道友慢了半步,归荑她很好,我们都不愿她受伤,这次的事,不要为难她。”
谭归荑有些不敢置信。
虞母更是气得脸色铁青,虞寄松阴沉沉地说道:“十二郎既然这把喜欢她,那爹让她陪你一世可好?”
虞照的神色迟滞了片刻,许久,转过头对着上方的床帷,苦笑道:“我都这样了,何苦再为难她守着我,魏姑娘这几日待我十分用心,以后……”
魏青佩眉尾一跳,呵,感情好的时候看不上我,跳火坑的时候想起带上我了?幸亏我不是个剖出真心任由磋磨的。
要这火坑真是烧金燃银的倒也还好,可是,这几日看下来,虞氏一门中被虞照压着的青年才俊并不少,他废了,难说虞家最后会滑落谁手。
她别到最后落得一场空,平日要在外面维持体面,回家后还要靠着打思念旧情人的夫君撒气,这样过上一年半载,恐怕好人也得磨成疯子了。
只是大姐见她这几日死心塌地到虞照这边,便马不停蹄地写信回魏家让父母务必立即帮寻一门能令她满意的亲事。
她有的时候逼一逼大姐,总会得许多好处。
虞母看着熬得眼圈青黑的魏青佩,冷笑道:“她?她那大姐可厉害着呢,已经来闹过几回了,咱们家中可供不起这尊大佛。”
魏青佩拿着帕子揉着干涩的眼睛,想着大姐昨日给她说起的那户人家,心里颇为愉悦,实在挤不出一点儿可怜兮兮的泪。
又觉得虞母也真是的,她在这里这段时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呢,这虞母真是半点看不到他人贡献出来的好处,一句好听话都不愿说。
真是刻薄寡恩、贪得无厌的老东西,还敢说我大姐,活该废了一个好儿子。
魏青佩冷冷地看了虞母一眼,唇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幸灾乐祸的弧度。
床上的虞照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魏姑娘,在下若给你个名分,你可愿意……”
魏青佩颇为惊喜地看了他一眼,又犹豫道:“可是我大姐实在不容易我与一个废人……啊不,若是夫人和老爷能去同我大姐好好商量就好了。”
虞母不满地说道:“你是让我们去求魏昭佩?”
不应该吗?
魏青佩想着,当真是有些人,不觉得你愿意照顾陪伴她那废物儿子是因为你善良,反而还会觉得是因为她那儿子优秀,才能让廉价且配不上她那儿子的你,心甘情愿地付出。
谭归荑看着虞照忽而转头,浑身颤抖着忍受疼痛的样子,心有不忍,不禁说道:
“虞照,颜浣月可是跟着你去了小秘境的人,她纯灵之体的体质,你要她,该比要谁都强,恐怕,一滴心头血都能让你暂时免于痛苦……”
虞母忽然一怔,怪不得,裴寒舟那样的人也会求着一个小辈,那时候的话说得模糊,她只以为裴寒舟想为裴暄之找个交换心契的人稍微养一养灵脉……
檐下的颜浣月伸手接了一朵娇弱的紫藤花,心头血吗?
傅银环有得是。
别说一滴了,一碗都贡献得出来,只是傅银环如今还能活着,全靠被她用毒养着的,不知饮了他的血,善良的虞师兄会发生什么。
一个虞氏子弟从院外进来,问道:“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颜浣月握着手心里的那朵花,像做错了事一般低头说道:“担心虞师兄。”
说罢,抬脚就往院外走去。
虞母扑到窗边,说道:“十六郎,拦住她。”
虞十六郎闻言飘到颜浣月身前将她挡住,含笑说道:“看来今日伯母会愿意见你。”
颜浣月被迎进了正房,谭归荑说道:“颜道友,恐怕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你到底同虞照自幼一起长大,既然你能救裴暄之,想来应该也是愿意救虞照的。”
魏青佩说道:“这种事,得跟裴掌门和裴小郎说说吧……”
要是说了他们肯定不会同意。
虞寄松瞪了她一眼,言辞恳切地说道:“宝盈,好孩子,你到底和你虞师兄曾经是未婚夫妻,若非为了裴小郎,你们本该是一对,而今,他重伤若此,如你帮他,或许会康复得很快,甚至……”
颜浣月犹犹豫豫地说道:“可是……”
谭归荑却说道:“只要一点点血就好了,一滴心头血,半碗腕上血,颜道友,你不会吝惜于此的吧?”
季临颂看着面色尚显迷茫的颜浣月,不禁开口说道:“这并不合适,一滴心头血不比夫妻之间交换心契,取一滴心头血损伤不小,莫要如此为难她……”
虞母眼底一寒,正要斥责季临颂。
却听颜浣月窝窝囊囊地说道:“可是,谁也不能保证我的血一定能救虞师兄,若是到时候出了差错,又来怪我,我……”
虞寄松说道:“以你的体质,就算无功,也不会伤到他。”
颜浣月欲言又止。
季临颂站在她身前看着虞寄松,说道:“虞家主,且不论‘纯灵之体’这种话是如何传出来的,但颜浣月是裴掌门所救遗孤,这等事情,你至少该给裴掌门去一封信。”
谭归荑冷笑道:“此事她自己就能决定,又不是三岁的小孩,遇事还要回家找大人,更何况,你只是明德宗刑堂司事,却管到了天衍宗和虞氏,未免也太过多事了吧。”
季临颂淡淡地看向谭归荑,“若我不多管闲事,你已经挨了一顿打了。”
颜浣月昨日见季临颂时,只觉得他敏锐多疑。
甚至在方才听到他与谭归谈话时以为他从前认识谭归荑,可如今看来,这是个只行心中认为正确之事的人。
“浣月……”
虞照轻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忘记我,是我对不起你……”
颜浣月心里冷笑着,却立在季临颂身后,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一般,颇有几分缠绵悱恻地说道:
“师兄,我自然放不下你,你放心,我绝不会再让你受苦的。”
说着对虞寄松说道:“虞伯父,我并不知晓我的血会有何功效,那血用药之后,会有何后果,我当真承担不起,因而,只望您能请人做个见证……”
虞寄松看向季临颂,后者极为厌恶地看了眼愚蠢至极的颜浣月,果然只是个没有脑子的蠢货,昨日对她的那点怀疑简直是浪费心神。
他冷冷地说道:“我做不了这种见证,少来与我沾边。”
魏青佩挪到边边角角,想出门走到门口却被虞氏子弟挡着。
她感到几分窒息,原来虞家真正的该令她害怕的不是虞照的伤,而是他们那种轻易间就能让人剖出心头血的寻常感。
好像原本如此,就该如此。
怪不得大姐说她见识少还跳得欢,她以前还会与大姐争论,觉得她对世间那点浅薄的认知并不比大姐差。
可实际上这世间之事,并不只像她以往在魏家时见到的那般简单,要是她真去了虞家,那以后若有什么事,会不会就将她献祭出来……
她在门边徘徊了一会儿,就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一个身姿劲瘦,着一身落霞暮紫的女子从院外行来,远远唤道:“魏青佩,我看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魏昭佩难对付,门边的虞氏子弟犹豫了片刻,其中一人跑进房内。
虞寄松给虞母使了个颜色,虞母便出去将魏氏姐妹二人留在院中说话,时不时看一眼魏青佩,让她不要透露太多。
魏昭佩见状冷笑道:“虞家的规矩管到我魏家门中了,不知夫人是以何种身份在给我妹妹眼色看?”
虞母说道:“姑娘误会了。”
魏青佩却也没有为颜浣月争辩的打算,人家明显是心甘情愿为她的虞师兄的,她管人家做什么?
难道要让大姐进去抱打不平,然后还被颜浣月嫌多事吗?
大姐只有她能嫌弃,其他人都不可以。
屋内颜浣月说道:“那就改日吧,等虞伯父寻到见证人……”
等她今日出了这个门,将此事说给封烨,难保会出什么岔子。
虞寄松说道:“不必等改日,就今日,我立一字据。”
说着外间就有人来摆上笔墨,虞寄松随手挥毫写出一份字据来,大致而言便是取血救人之事,虞家承担一切后果,但前提是颜浣月所供必须为真实的心头血和腕上血。
颜浣月说道:“这没有印信……”
虞寄松当即就取出自己的私印盖了上去。
颜浣月拿着字据,看着一屋子人,拿过桌上的杯子,撩起衣袖就以法决割破了手腕,新鲜的血液滚滚而下。
季临颂闭了闭眼睛。
想着在小秘境中那温润着灵脉的纯净的灵气,谭归荑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
等接了半杯血,她掐诀制住血,回首说道:“这心头血,恐怕不太好当着你们的面……”
屋中皆是男子,虞母还要留住魏氏姐妹,谭归荑嘛……并不值得信任。
虞寄松指了指西室,说道:“宝盈,将藏宝囊放在这里,季司事会帮你看着。”
颜浣月也不问为何要放藏宝囊,乖巧地将藏宝囊取出来放在桌上,拿着杯子和刀进了西室。
傅银环许久不曾见她,一见她,便被她取了一滴心头血,划破了手腕接了一杯血,也不说一个字,转身便出去了。
颜浣月进了西室没一会儿,就垂着左臂,面色虚弱地走出房间。
心口处,洇着浅浅的血色,恐怕是被剖开肌肤取心头血时渗出来的血。
虞寄松接过她手中那杯血,见其中有一抹格外浅淡的鲜血痕迹。
这便是修行之人的心头血。
一滴心头血,强过十炉丹。
更何况还是纯灵之体,他实在不明白为何裴寒舟当日不为了自己儿子向颜浣月要最能立竿见影的心头血,偏偏只要了结为道侣的心契。
果真是失散了十几年的儿子,并不如何关心吧。
虞寄松解决自杯中凝出一滴血,抛到颜浣月面前,说道:“宝盈,此事万全为好,希望你理解。”
颜浣月颇为宽容地说道:“只要虞师兄能康复就好。”
说着张口将那滴血含入口中咽了下去。
许久,未有变化,虞寄松这才将那杯血喂给虞照。
颜浣月径自在一旁立了许久,看着虞照并不拒绝,也并不发表意见,顺从地饮下那杯血,并握着还沾着血的杯子,说道:“多谢颜师妹。”
颜浣月放下了心,释然一笑,道:“不谢。”
等她拿了藏宝囊走出去虞照的院门时,魏昭佩已经被虞母缠得有些不耐烦了。
见她一脸苍白地从房门处走出来,不禁问道:“这是谁?为何一脸病容?”
说着抬手挥出一诀,颜浣月便足尖踮地,轻飘飘地落到她身边。
魏昭佩搀扶着颜浣月,颜浣月对虞母说道:“伯母,该给虞师兄的,已经给了,你去看看他吧。”
虞母早就心神不宁待不住了,一听这话,恨不得一脚踏到虞照床边,也顾不得半分体面,提起下裙就往房中跑去。
魏昭佩嗅着她身上的血气,看着她心口处的血迹,凝眸问道:“你给了什么?”
魏青佩说道:“心头血。”
魏昭佩诧异地说道:“那你同虞家是何关系?这般重要的东西说给就给?”
魏青佩说道:“她是天衍宗的颜浣月,虞照的前未婚妻,如今天衍宗裴掌门家小郎的那位夫人。”
颜浣月颔首说道:“见过魏姑娘。”
魏昭佩蹙眉说道:“虞照就那般得人喜欢?我见过他,虽却是一表人才,但……”
颜浣月说道:“总算是一点前缘,实不忍见他如此苦痛……”
魏青佩心里暗暗想着,如此看来,一路上每到各处都要为夫人购置些礼物的裴暄之确实值得可怜。
可是,哪会有女人能忍得了一世与一个病弱的无能之人耗着呢?
虞照至少曾经惊才绝艳,人有时确实可以靠着回忆支撑许久。
可裴暄之除了那张脸,其他的,恐怕很难同曾经虞照相比。
临近黄昏时,魏昭佩将颜浣月送到院门前,给了她一颗养灵的丹药。
等她们走远了,颜浣月才取出数个瓶子挨个倒出一粒丹药仰头吃下。
而后跃上对面一片建筑的屋檐上,看着正在房中窗下看书的人影。
等到月上中天时,他依旧还在窗下看书,不几时,就要推窗看看向外望一眼,看她是否回来了。
颜浣月原本是要等他自己去睡觉的,可再等了许久,他甚至已经起身去披上披风了。
恐怕是要出来寻她的。
颜浣月立即跃入院中,抬手掐诀送入窗边,看着窗内的人踉跄了几步,跌回高椅中。
她推开门进屋,给院中落下一道结界。
裴暄之这几日致力于更换以往从未尝试过的衣袍。
此时他趴在木案上昏昏沉沉地半阖着双眼,一身玄色衣袍将他衬得玉白莹莹,黑白相撞,有种极致绚烂的素雅感,当真将他的俊眉清目显得格外分明。
颜浣月倾身将他抱起来,可心口处随手划拉的伤口被牵扯到了。
她脸色一白,当即结印用灵力将他送到床上。
而后坐到床边,轻轻将他搂在怀中抱着坐起身来,带着细微清甜的冷香自他衣襟处氤氲上来,若有似无。
她捏着他的下颌咬破他的舌尖,吮了一丝舌尖血。
迷迷蒙蒙的少年靠在她怀中,狭长的眼眸半阖着,忍不住仰头去吻她的唇。
颜浣月颇为无情地坐直了身子,怀里的人眨着雾水潺潺的眼眸,无力地呢喃道:“姐姐,还要……”
薄薄的粉意从他玉白的肌肤下淡淡地透出来,连眼睑也染上了微粉。
颜浣月面色略微苍白,抱着他,波澜不惊地从小黑匣中取出那碗血,掐着他的下颌将血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裴暄之被血气冲到,朦朦胧胧的神色有一瞬的惊慌,蹙眉往后缩着。
颜浣月搂紧他,制住他,温声哄道:“暄之,乖一些,将这些都喝了……”
听到她的声音,裴暄之便不动了,乖顺地阖着眼眸,任她喂着不知是毒是药的东西。
虽神志不清,却还无意识地伸手去托碗,认认真真地吞咽着。
等他喝完了,颜浣月又往碗中倒了一瓶糖水涮了涮,继续喂给他。
这回他倒是微微眯着眼睛,神情间分明带着点儿藏不住的愉悦,明显不像方才只是在为了完成喝药的任务那样严肃。
喝完这小半碗,他迷迷糊糊地微笑着,还颇为留恋地舔了舔唇。
颜浣月觉得他好像一只偷吃东西的小猫,放下碗,忍不住抱着他蹭了蹭他温热的脸颊。
他饮了她的血,身体恐怕会越来越比以往好一些,眼下的情潮就比以往更异常一些,熟透的魅血催得他越来越烫。
颜浣月制住了嗅着她的气息一心要往她衣襟里钻的家伙,将他放在床上,伏在他身上扯开他的衣衫帮他,低声说道:“你慢些,我有伤。”
意识朦胧的人管不了那么许多,很快便只凭着本性将她按在床褥之间,肆意满足久藏心底的欲念。
比以往更清晰茁壮的金雾缠住她的手腕,轻轻蹭着她腕间的绑着伤口的白纱。
颜浣月一身雪白的肌肤笼着烛火昏黄的光,像痛苦磨砺珍珠的温软蚌肉,格外温柔。
她眉心紧蹙,右手紧紧攥着被褥,耳畔的冰凉的玉珠耳坠不停地砸在她腮边。
少年此时额上覆着薄汗,面色微红,迷离地垂眸俯视着她,唇角含笑,无意识地说道:“又梦到你了……我好喜欢……”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吻朝她袭来……
颜浣月不知是不是饮了血的缘故,他和他的金雾都越发难以应付了。
她一床被褥彻底用不了了,等他拂晓时沉沉睡去,她重新换了一床,这才清洗了一下,重新睡下。
等她再次醒来时,帷帐依旧如昨夜一般挑在铜钩上。
裴暄之正安安静静地坐在窗下画符,桌上点着一支清香,袅袅轻烟缭绕在半空中,缓缓向上空房梁飘去。
昨夜炼化了不少元阳,她身上的伤好了许多。
可昨夜他意识不清之间贪婪又凶狠,荒唐得过分,她竟有些暂时难以起身的感觉。
裴暄之收了最后一笔,习惯性地回眸看了她一眼,见她醒了,不禁一笑,放下手中的笔。
转身将身边早备好的一身衣裳拿给她,“我见师姐的衣裳都撕碎了,可我为何记不起昨夜的事?”
只是隐隐约约有些极致快意的感觉,朦胧得梦境一般,今晨醒来,身体明显舒畅了许多,寒凉的灵脉越发温和了。
这说明昨夜他得到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为何偏偏忘记了昨夜……
颜浣月躺在锦被中摇了摇头,原本略显苍白的面色此时染着明艳的媚色。
“我不清楚,”她犹豫着说道:“我去翻了书,左右不过三四天的情潮,你应该差不多了吧?”
裴暄之垂手立在窗边,抿了抿薄唇,小心翼翼地说道:
“若是渡不过,我们……”
可颜浣月觉得这几日下来,欢愉是真的,被迫承受许多根本承受不来的欢愉也是真的。
她实在应付不了他,昨夜之后,一点也不想再与他同房。
她在被中穿好衣裳坐起身来,说道:“不可能渡不过,除非你骗人。”
裴暄之含笑说道:“嗯?这种事,我怎么可能骗你?”
说着倾身帮她穿好鞋袜,说道:“饭菜都在外面桌上了,洗漱过后就能去用。”
颜浣月说道:“多谢。”
洗漱过后,刚刚用过饭菜。
颜浣月正与裴暄之在窗下看着一张他从明德宗书卷中寻到的阵法图,听他一点一点讲着这种阵法如何摆布威力才会更大。
就听宁无恙隔着一道结界,在院中向屋内说道:“封长老一会儿就到,颜宝盈,你最好想想说辞。”
裴暄之抬眸,清清淡淡地问道:“怎么了?”
第64章 养身
颜浣月挥手解开结界, 院中宁无恙面色沉重,疾步走到檐下,推开门进到屋来。
还未走到颜浣月身边, 便开口问道:“颜宝盈,你为何要取心头血给虞照?这损伤多大你不清楚吗?”
原本神色平和清淡的裴暄之脸色瞬间凝滞, 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似要等她一个回答。
颜浣月看向宁无恙,起身说道:“是谭道友和虞伯父提的意思, 不知虞师兄今日可大好了?”
“大好?”
宁无恙忍不住几步上前, 对着颜浣月那不知轻重的神情,气势汹汹地说道:
“你谁也不商量, 把心头血给他做什么!而今出了差错,他们那种品行的家世, 肯定要怪在你头上!”
“啊?”
颜浣月显出几分愧疚与不可思议来,“这……我就说我拿不准我的血有没有那般有用,如今虞师兄果真是又受苦了……”
话音还未落,院外一阵脚步声匆忙行来。
封烨面色沉肃, 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他一进门便说道:“宝盈, 这位是明德宗刑堂的司事, 请她帮你看看伤处。”
颜浣月问道:“为何?”
封烨蹙眉说道:“虞寄松说你昨日毒杀虞照, 并未用真的心头血, 反而是下了毒。”
颜浣月张了张嘴,终是有些无力地说道:“昨日我不知我的血是否真如他们所言会帮到虞师兄,因而有些许犹豫, 虞伯父为了让我交出心头血,昨日还立了字据,说是一切后果他们承担, 当时刑堂的季司事也在。”
那女子说道:“季师兄方才说过此事,但他说只见过你毫不犹豫地取腕上血,但也未见你亲手取心头,我需得确证一二。”
颜浣月叹息道:“好吧……”
而后转身带着那女子进了内室,褪下一半衣衫,将胸口处的伤露了出来。
那女子抬手掐诀,一道温和的灵力拂过之后,颜浣月就见她的脸色明显难看了不少。
“司事……”
那女子抬眸看着她,冷笑道:“虞家这倒打一耙的能力真是令人敬佩……不过你这伤照常理而言不该恢复得这般快,你……”
颜浣月有些不太自然地说道:“昨夜,我曾与夫君双修,因而有些助益……”
那女子到并未觉得此类言谈有多令人尴尬,只是惊讶于她将心头血给了别人,却还得回来拿自己夫君的元阳养伤,这到底是何等令人看不懂的情怀。
颜浣月敛着衣襟跟着她走出了内室,很是担惊受怕地问道:“封长老,司事,虞师兄他到底如何了?”
宁无恙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纵是他所见世事颇多,可想起今日所见,心里仍旧一阵一阵发凉。
“虞照今日突然开始浑身溃烂,牙齿脱落,寝衣都快被血脓浸了,我看不出几日就要化成一滩脓水了……谁说得清是被魔物剖肉留下余毒的缘故还是你那杯血的缘故。”
颜浣月显得有些惊慌失措,疾言说道:“怎会如此,怎么会如此啊……虞伯父说我的血就算无功,对虞师兄也不会有什么损伤,这叫我该如何是好?”
封烨看了一眼独自垂首,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的少年,不禁问道:“暄郎,你可知晓此事?”
裴暄之缓缓抬起头来,淡淡一笑,“侄儿未曾听说过,虞师兄却也实在可惜。”
封烨一双向来颇有威严的眼眸看向颜浣月,“将虞寄松给你写的东西让司事看一看,其余的不必管了,若是虞家人上门闹事,不必理会,明德宗刑堂的人会来管束。”
颜浣月依言将虞寄松昨日所写印信拿出来给那司事看了许久,那司事便立即告辞,转身出了房门,略微踮脚,凌空而去。
封烨立即跟上去刑堂说明此事。
独留宁无恙负手在洒落着阳光的堂屋中转来转去,将一地的阳光搅得忽明忽暗,散碎一片。
转了一会儿,又忽地顿住脚步,问道:“你给过谭归荑你的血吗?”
颜浣月惊讶地问道:“不曾啊,宁师兄为何有此一问?”
宁无恙不禁蹙眉道:“她脸上有和虞照类似的溃烂,只是她还身负灵力,可以运转灵气,因而没有虞照那么严重。”
颜浣月单手撑着桌案缓缓坐下,指尖耀着光芒,被窗外的阳光照得呈现着一种通透细腻的模样。
“哦……”
谭归荑果然对她是有利用之心的,若她猜的不错,恐怕谭归荑伤患不及虞照的缘故,是因为只饮了昨日杯中剩下的一点血。
就像她昨夜用糖水涮着残血喂给裴师弟的那样。
傅银环、虞照、谭归荑,终究还是以这种方式牵扯在一起了,当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啊。
“虞师兄最终竟将杯中血留给她了,不知谭道友是否已身患隐疾才如此呢?可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不知他们如何了,真想去亲眼看看……”
宁无恙撩袍抬腿坐到桌前,推开桌上的书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饮尽,说道:
“颜宝盈,既如此,你也是一片好心,虞家这般说你,你竟然不觉得难过?那么关心虞照吗?”
颜浣月平静的面色中带着几分哀愁,叹息着说道:“如今这样的状况,不是我们任何人想看到的,然事已至此,虞家伯父伯母责怪我,也只是为了减轻心中对虞师兄的愧疚,我有证据有证人,清清白白的,我非要同他们计较什么?怪可怜的……”
宁无恙并不赞同,甚至有些疑惑地问道:“同薛师弟等人打架时没少你的,你何时这般大气了?”
忽而想到了她心中还记挂着虞照可能,不禁看了始终沉默不语、面色如雪的裴暄之一眼。
少年纤长细密的眼睫投下了两片阴影,正垂眸看着桌案上画着阵法的薄纸。
灿烂的阳光映在他绣着金丝的雪衣上,却像洒在了一片寂静的薄雪中。
宁无恙忽然发觉裴暄之身边的气氛平静得有些异常。
取心头血这种事他身为一个同门师兄都如此关切,可裴师弟身为她的道侣,竟然能一个字都不问。
似这般靠着父亲余荫得来的道侣,果真是连质问一句都不敢吗?
怕她生气了要收回心契,所以她给的一切也都只能忍受着了?
宁无恙忽然发觉拢在一片朦胧雾粉中的颜浣月竟然有些冷情冷性的根基。
她越发长开了,如今比以往看起来明艳了不少。
可这份越发浓重的容色,却包裹着一颗对裴师弟分外凉薄的心。
可宁无恙又觉得这也实属人之常情。
裴师弟的身体虽比以往好了许多,但分明有风流倜傥的男子,颜师妹与他成婚也只是为了还恩,如今还记挂着虞照也实属正常。
宁无恙颇有深意地看着颜浣月,说道:“你看,你的血虞照都会拿去给谭归荑喝,你若再继续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一起将你吃了。”
颜浣月唇角微微勾了一下。
宁无恙“啧”了一声,说道:“傻乐什么傻乐?还这么不当回事儿?这次的教训记着,别什么都给别人往出拿,既取了心头血,这几日就别出去练你那横刀了,多休养,用些丹药灵石养着。”
颜浣月点了点头。
宁无恙佯装什么都没看懂的模样,大大方方地对裴暄之说道:
“裴师弟,你颜师姐就是如此,向来心善一些,见不得他人受苦,这次也是好心行了坏事,她有伤在身,你可得看住她,让她这几日莫要挥刀了,你们这几日也暂且不要出门。”
裴暄之仍旧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张画满各种符篆的薄纸,似乎与他们已隔开了两个世界。
宁无恙提高了声音,“裴师弟?”
裴暄之恍然间抬眸,又忽而垂下眼帘,低声说道:“我知道的。”
宁无恙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压抑,他是个外人,也不好一直插手这些事,就是师父亲自来了,恐怕也不会多管一分。
他适时起身告辞,又叮嘱颜浣月不要再消耗自身。
颜浣月在院外设下结界后又将门关上,转身回到房中时,见裴暄之仍旧低眉敛目地坐在原处。
只是手中的一只狼毫笔杆已经被他捏断了。
深重的墨色洇在他雪衣衣摆上,很快渗了一大片。
他的声音似是浸过雪水,带着几分入骨的凉薄,“我昨夜万事不知,是因为师姐要用我养回一些消耗吧,将心头血和腕间血都给了虞师兄,回来还要用我的元阳养伤……”
事实上若非他半昏半醒间彻底控制情潮发作,她也不可能自行与他同房。
此事的真相颜浣月根本不可能同他说,只能竭尽全力安慰道:
“我对虞师兄绝无半分男女之情,你别生气,我虽用了你的元阳,可我也给你养身体了……”
裴暄之玉白的手背上青筋毕现,却仰头微笑着缓缓说道:“多谢姐姐呢,对我真公平,对虞师兄却始终什么都不求。”
颜浣月诧异地说道:“你胡说什么,我该对他求什么?我也不可能用他的元阳。”
裴暄之只觉得喉间血气熏然,一时竟有些头晕眼花,眼前昏黑一片,扯着他往无尽深渊里坠去。
他艰难地喘着气,顷刻泛红的眼眶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看起来脆弱至极。
颜浣月忙握住他的手腕探查脉搏,害怕是昨夜那碗血的缘故,“暄之,你难受吗?”
裴暄之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进怀中,扯开她的衣襟。
雪腻的肌肤上果然有一道小而深的伤痕,这耀眼的红与白,格外刺眼。
他有些不敢看,慌张地抱住她,埋在她温热的颈间深深嗅了一下,自欺欺人地说道:“你只是不愿见死不救,是不是?”
颜浣月顺着话答道:“是。”
“不是……”他忽地紧紧掐住她的腰,缓缓抬起头来,被泪水洗得清澈的眼底森寒一片,
“你喜欢他,才会给他心头血,你忘不了他,是不是!他原本才是你想要的人……不……”
他忽然想起当日在山洞中,他曾有一次用怀抱贴着她的背将她压在斗篷中。
彼时他难以自控,曾因极度失神咬伤了她的肩。
那时欲念交加,他也曾贪婪地舔舐过她的一切,包括肩上那一点点血迹。
可她并不曾有过虞照那样浑身溃烂的状况,连一点不适都没有。
更何况,纯灵之体的好处他清楚,他不觉得她的血会有毒。
虞照的伤到底是因为受魔气与她心头血相克的缘故,还是她确实给血里下了毒?
可她和虞照之间,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过节,以至于她宁愿自伤,也要报复虞照。
况且虞照这般下场,从今之后,谁还敢冒险尝试用纯灵之体的血肉来养护自身?
第65章 巴掌
“姐姐……”
他眼底淬着冰的森寒化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微微仰头看着她平和坦荡的神情。
她只是这么平静地坐在他的腿上看着他,眸中带着几分宽容。
她方才对虞照遭遇的难过与伤心,似乎都如同过眼云烟一般消散得干干净净。
颜浣月抬手用衣袖揩着他眼尾的泪水, 轻声问道:“你哭什么?”
裴暄之任由她擦着眼泪,双手攥着她的衣裙。
清冷的神情间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委屈, 轻声说道:
“你我是道侣,取心头血这样的大事,姐姐就算不在意我, 倒也不必一个字都不与我说吧?我算什么?姐姐若还是喜欢虞师兄, 我自然不会拖累你的。”
他的话虽大度,双手却暗暗收紧, 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脸上细微的表情。
她若对虞照显露出分毫留恋,他就算是死, 也绝不会放手。
颜浣月听到他的话,不禁蹙了蹙眉,看着他濡湿的眼眸,心底忽然生出几分揉揉他脑袋的想法。
可他这会儿看起来甚是严肃的, 青天白日的, 她也不好随便弄乱他头发, 只能忍着手痒, 低声说道:
“我不喜欢他, 我与他是同门,也曾经有过婚约,我可以救的话, 总不能看着他死吧,难道你希望你的道侣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才好?”
裴暄之沉默不语,一双还带着泪的眼眸, 似是清晨时笼着薄雾的湖泊,静静地看着她。
颜浣月知晓他不好糊弄,便继续说道:“我若可以看着他死的那种人,将来你我若分道扬镳,你若遇到什么事,我还能帮你吗?”
裴暄之仍旧缄默,许久,才红着眼睛仰视着她,哑声说道:“他如今伤得那么重,你还要给他什么?”
若有似无的冷香萦绕在鼻尖,颜浣月双手扶在他身后的椅背上,微微垂首嗅着他身上的香气。
几息过后,又忍不住低头,温热的鼻尖轻轻蹭了一下他带着凉意的脸颊。
裴暄之侧过脸躲了一下,颜浣月又凑上前去,鼻尖触到他玉白的侧颈,他又往一旁躲了一下。
颜浣月一把攥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只能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她。
她眼底被这冷香逼出了几分即将迷离的泪意,此时看着倔强的少年似乎仍要躲开她的手。
她捏着他下颌的手缓缓向下,攥住他凉凉的脖颈,他颈上的脉搏在她手心跳动,喉结在她手心颤抖。
她垂首,雪腮贴在他鬓边磨蹭着,借着他的温凉和冷香平缓心中的燥热,声音也被他的诡计催得柔腻了许多,可她的手却逐渐收紧。
“你用魅香惑我,还想问什么?”
脖颈上逐渐收紧的力度让裴暄之感到某种极端愉悦的战栗。
关于虞照,她果然有秘密未曾说出来,能在迷离之间还能有制止他问话的潜意识,说明虞照的毒肯定是她下的。
裴暄之仰头靠在椅背上,将魅香全然散开,任由她方才还在帮他擦着眼泪的手越收越紧,令他逐渐感到窒息。
她如今并不清醒,他应该阻止的……
可是,就像新婚之夜被她踢踹、秘境中被她一刀刺死时那种隐晦又窃喜的感觉一样,他竟有些享受于此。
过一会儿他会推开她的,他不会让她背负杀夫之名的……
眼尾的泪悄无声息地涌出,体内的金雾越来越亢奋。
他攥着她衣裙的手无意识地压着她的腰往自己怀中按。
也已开始设想若死在她手中,以后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或许每夜辗转反侧时都会为他难过。
她会一辈子想着他,仅仅这一个念头,就让他细兴奋地浑身发抖……
忽然间,唇上一阵温润,舌尖一痛,在他鬓边磨蹭的温热肌肤也离开了他,颈间收紧的力道逐渐开始放松。
他不受控制地推开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少顷,“啪” 地一声,脸上一痛,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颜浣月面颊上的红潮瞬间褪尽,脸色苍白了几分。
她从他腿上下来,极为后怕地看着他握着脖颈不停地流泪咳嗽着。
她眉心紧蹙,心底泛上一层凉意,只觉得他颈间血脉似乎还在她掌心艰难地跳动。
她后退了几步,疑惑且愤怒地问道:“你方才为何不推开我?”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缓和着呼吸,若无其事地哑声说道:“姐姐想让我死,我活着岂不碍事?”
这般平静地说出此等令人难以置信的言语,颜浣月好像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右手近乎麻木地垂在身侧,她心中发凉,又退后了几步,喃喃道:“你在胡说什么?”
裴暄之靠在高椅中看着她,随手抬袖擦着自己眼泪,低声笑道:
“我说得不对吗?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若不想要我,我就帮你除掉这个拖累,不好吗?”
颜浣月看着他越发晦暗炙热的眼神,被那种隐隐带着疯狂的目光纠缠下,却似有寒潭在她心口结冰。
“你生而不易,不该如此自弃。”
裴暄之起身,路过明暗交加的光影,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
“我若自弃,哪有今日?可情之一字,魂牵梦绕、动心摇魄,何时由得我来自持?”
颜浣月知道他想说什么,可她只觉浑身发冷,似被毒蛇缠身。
就算他知道她毒杀虞照,她也不会真的对他下死手。
可他的魅香不停地催动着她试图阻止他套取真相的举动,让她在迷离之间将阻止逐渐演化为杀人。
若非她最后一缕残念迸发,去咬他舌尖血,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是疯了吗?
他凝着她,轻声说道:“师姐在意我吗?”
颜浣月压着心中的怒火,反问道:“不在意吗?”
裴暄之无声地笑了笑,他的笑意极淡,像是曾经临风回首,看到她掌心中飘出的那些缥缈的柳絮一般。
她在意他,仅限于他是裴暄之,裴寒舟的儿子,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那种在意。
若她稍有几分喜欢他,是不会做出这次这样会令他疑心的事。总有些事情,比他重要更多。
“是啊,在意,我不该这般狭隘自私,我也很关心虞师兄的伤呢……”
他温凉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长发,手背上白净单薄的肌肤下,青筋分外分明。
他目光落在她半敞的衣襟下那抹血色伤痕,温声说道:
“对不起,我不该想用魅香问你喜不喜欢虞师兄,现下再想想,我心里也不免与十分担心虞师兄,既然他的伤既然那般重,我该将父亲给我的药拿给他,只希望他能康复。”
说着转身就要出门。
颜浣月都来不及再为他那隐而不发的疯狂深想,只能赶忙扯住他的衣袖,沉声说道:
“你难道没有听到封长老和宁师兄所言吗?我昨日献了心头血和腕间血给他们,而今出了事便要怪我,谁知他们关心则乱给虞师兄都喂过什么东西,你就莫要出去添乱了。”
裴暄之一脸犹豫与为难,才哭过的眼眶微微泛红,他眨着湿漉漉的眼眸,含笑说道:
“只要心是好的,就算有误解也会解开的,姐姐不必担忧。”
颜浣月感到有些头大,太阳穴“突突突”直跳。
他到底是疯,还是年纪小,未经世事,因而总会在某些时候显露出几分单纯来?
觉得与她有了床笫之欢就是喜欢,就要将一切都给她,觉得她这次同虞家的事单单是单单一个误解就能解释的?
是她心有阴暗,是她以毒血杀人,是她欺骗他人,有什么好破除误解的?
裴暄之一本正经地合上她的衣襟,帮她将衣带系好,便要推开她起身出去践行自己所言。
颜浣月一把拽回他几步将他拖到椅中用灵力压着。
裴暄之靠在椅背上,似乎不好直视她,只能侧首对着半阖的纱窗外,金色的春光,垂眸说道:
“我虽受不了你将心头血给他,可只要一想到虞师兄在受苦,我心里就……十分担忧。”
颜浣月凉凉地说道:“方才封长老说了暂时不要出门。”
裴暄之忽而侧首看向她,一脸为她担忧的模样,“可若这是你见虞师兄的最后一面呢?”
颜浣月噎了一下,说道:“那也得等眼下的事解决了,裴师弟,你以往可不像是如此关心”
裴暄之眨掉余泪,淡淡一笑,说道:“师姐是觉得我假仁假义、冷血无情?”
颜浣月只是觉得他不像是会有太多闲心去在意虞照的人……
但也说不准,他以前确实曾关注过虞照,在方才之前,他也确实不像是甘愿被她掐着脖颈等死的人。
裴暄之回过头来看着他,低声说道:“师姐是真的不难过了吗?”
颜浣月无波无澜地说道:“多余的难过除了消耗之外,并无意义,世事无常,人要学会接受。”
说罢转身走到桌案对面,低声说道:“别想着去看虞师兄了,好好待着吧,今日之事若再发生一次,以后你我就不必再见了。”
裴暄之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窗外的春风吹衣甚寒。
他捋了捋衣摆,神情淡然,看起来清冽洁净,毫无杂念,与夜里的他全然不同。
只抬眸看着她,轻声缓气地说道:“哦。”
颜浣月立在桌边整理着方才被宁无恙推开的书。
裴暄之从藏宝囊中拿出两瓶丹药推到她手边。
阳光中,他仰头看着她,镀着微光的指尖一点一点靠近她的手,
“这是父亲给我的,师姐暂用此养伤恢复元气,我还有一些上品灵石,还有……”
颜浣月拿起一本书翻了翻,“裴师弟,你用吧,恐怕会恢复得快许多,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
裴暄之唇角微微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轻声应道:“好。”
密室之内,错综复杂的符阵之下,一抹白烟静静地停在半空中。
一身披灰袍的男子对着燃烧的蜡烛点着三柱长香,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香炉插上,随口问道:
“今日你魂灯将尽,可是遇上强敌?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烟缥缈浮荡,其中有人漫不经心地说道:“此事复杂,不便与先生多言。”
那灰袍男子复又拿起三炷香放到烛火边点燃,随手挥灭香上的明火,看着烟雾盘旋而上,淡淡地说道:
“你在明德宗,也有遇险的时候?”
白烟说道:“世事无常,未有定法。”
“你的魂体不似往日那般单薄了,你得了什么好处?”
“此事复杂,不便与先生多言。”
灰袍男子不禁轻轻一笑,“乱魔世代时,我灭了不少你这样沾着人血气息的妖魂,凡此妖物,只杀不渡,那时,你父亲还只是天衍宗的一名小弟子。”
白烟堪堪凝滞了许久,才低声说道:“可我从未吃过人……”
“血气无怨,不几日便将散去,你自然未曾害过人,况且,哭灵刃在你手中,我如何杀得了你?可是哭灵刃在你手中,你为何会魂灯将尽?”
白烟静静地飘在半空,许久,说道:“先生可还有别的话要说?若是没有,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那灰袍男子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中,“鬼市即将重开,不几日各宗门便会遣弟子处理此事,彼时或有千岁子现世,你最好避开天衍宗之人,亲自去一趟。”
白烟回道:“好。”
裴暄之半靠着窗棂,毫无防备地阖着双眸沉睡。
颜浣月合上手中的书,起身将他挂在屏风上的斗篷拿过来盖在他身上,顺手将窗关上。
此时太阳西斜,窗外木叶间疏疏漏漏的阳光透过窗纱昏昏沉沉地映入房中。
他肌肤单薄,又生得白净,颜浣月正午时掐在他颈间的指印和甩他的那一巴掌此时泛着红印,衬在他玉白的肌肤上,越发清晰。
当时气急打了他,原本一巴掌扇出去后就有些后悔。
这会儿看着他这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她一时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挨了掐、挨了打,差点没了性命,他倒还能若无其事、安安稳稳地睡着,简直恨得人牙痒痒。
颜浣月掐诀令他继续沉睡,结法印送他到床上躺着。
从藏宝囊中取出一瓶药,握在手中用法诀暖了暖,这才将温热的药膏涂在他脸上、颈间。
这要是被人看到,她恐怕根本解释不清楚,别人只会以为她欺负他体弱,肆意对他施暴。
这几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见人。
颜浣月坐在床边轻轻抚着他脸颊上的红痕匀开药膏,忍不住轻轻掐了一下他的脸,无奈又认命地说道:
“早知心头血有用,就该早早予了你,也免得与你成婚,牵扯到了此等地步,唉……以后只要你别像今日一样不顾死活,我绝不会再动手打你。”
帐内挂着的月魄花枝清香隐隐,裴暄之沉沉睡着,颜浣月仍还是因他感到头疼。
再多看几眼就忍不住将他撕起来看看他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
她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起身将帷帐合上,径自坐到窗下,吸了两颗灵石,又拿过他画的阵法图临摹了起来。
窗外春莺在木叶间清鸣,她画了两遍阵法,便听院外有人唤道:“颜浣月,跟我走一趟吧。”
颜浣月要有预料,推开窗,见结界外立着的是季临颂,身后还跟着几个明德宗弟子。
她起身解开结界,季临颂一见她,便说道:
“放心,此事从一开始令你取血,便处处凑巧,你也不可能借机下毒,虞家又给虞照用过不少东西,加之魔气侵体,此事赖不到你头上,只需亲自同我去一趟刑堂说清事实便是。”
颜浣月朝窗外说道:“请稍等片刻。”
说罢阖上窗,到床边撩开床帷,为裴暄之的伤上再涂了些药,又给房中落了结界防止他醒后出门。
这才随季临颂等人离去。
第66章 清明鉴
明德宗刑堂建在全宗门最醒目的一处半山飞石之上, 这里也是巡天司最初的诞生之所。
刑堂飞石之下垂挂着的数条铁链似柔曼的柳枝,正在风中轻轻荡漾。
铁链之上,东西两边的石碑上分别刻着“安内”“杀外”两个词。
许多年前, 铁链之下本是万丈悬崖,是用来穿起一串又一串的人族叛徒、魔族尸骸、祸世之妖。
虽天长日久、风雨消磨, 可铁链上仍旧可寻斑斑血迹。
最后一任人世魔主推倒明德宗弘仁峰后,弘仁峰倒在杀伐峰半腰处,彻底改变了明德宗杀伐、弘仁相互孤立的态势, 形成如今明德宗以杀伐承托弘仁的局面。
许多殿阁楼宇搬移至半倾的弘仁横峰间, 宗门可用的平地倒是比以往多了许多。
就连往日震慑三方的寒崖铁链,也镀上的斑斑锈迹。
铁链一旁的藤蔓上, 绑着几个犯了错的弟子,有女有男, 个个蓝衣黑发,衣袂蹁跹、脸上皆遮着一方白色面纱,看着倒是仙风道骨。
奈何脚下都挂着一张长长的风旗,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们的过错。
有误用别人灵石的, 有聚众斗殴的, 有嫌师父过分溺爱灵兽, 于是欺师灭祖偷吃灵兽食槽里的丹药的, 也有嫌饭菜不合口味, 自己做饭烧了居所的。
有些简直闻所未闻。
颜浣月看着,明德宗弟子犯的错,也还挺乱七八糟的。
不过天衍宗处罚的地方在深处, 明德宗是将人挂在最最显眼的地方。
因而这些面纱都是他们自己备的,若是一会儿巡守的司事来了,少不得一顿收拾。
可他们就算是知道会挨收拾, 也不好意思白着脸挂在这里打秋千。
颜浣月眼观鼻、鼻观心地行过寒崖铁链时,就听季临颂对身后跟着的几个人沉声吩咐道:“去,把他们的面纱都给扯下来。”
半空便是一阵哀嚎,“季师兄……”
季临颂并未过多理会,但也没有特意站在原地等着他们面纱都被扯下来。
而是大步往前行去,并未有过停留。
颜浣月跟在他身后,也没去注意停下来的那个人有没有去扯面纱。
刑堂之内,人并不多,封烨、思鸿、虞寄松、谭归荑,还有一位明德宗刑堂的长老。
谭归荑亦面覆白纱,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眸今日却带着点儿鲜红的血丝,整个人甚是僵硬地跪在她师父思鸿长老椅前。
颜浣月刚一进去,便受了两道愤恨不已的眼刀。
一道是虞寄松,一道是谭归荑。
颜浣月的脚步犹犹豫豫地顿住,面上显出几分失落与尴尬来,足尖出了又收,一副欲行又止的模样。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半步后,谭归荑眸色深沉,凉凉地瞪了她一眼。
思鸿长老猛将然手中的茶盏“嘭”地砸在手旁的方桌上,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俊朗,却是被气得面色铁青,睥着谭归荑说道:
“怎么,你未经许可,饮了他人之血,而今出了事倒还要怪罪他人?”
谭归荑垂首说道:“弟子知错。”
一旁封烨吹着茶叶浮沫,冷冷地说道:“是否与我宗门弟子的血有关,我想已是定论,道友开口还请将话说准,省得令人不快。”
思鸿还未开口,一旁虞寄松大笑三声,红着眼眶说道:“想来我儿就不是天衍宗弟子一般,还是说裴掌门家的人,就能躲得过裁决?”
封烨轻轻抿着热茶,凉凉地说道:“方才季司事已说清当日之事,虞家主,你们临时起意要她取血,还收了她的藏宝囊,甚至令她当面抿了一口血,请问她如何知晓你们要她的血,提前准备毒药且还不放在藏宝囊,甚至知晓你们要她试药?”
说着不禁冷笑道:“虞家主,欺负人欺负到这份上,且不说恩将仇报的话了,但凡能照自己的字据所言为此事负责,都不至于会问出你这样的话。”
颜浣月紧紧攥着衣袖,悄悄擦拭着眼泪,始终一言不发。
刑堂长老看向她,一面青玉镜飘到她身前,那长老问道:
“天衍宗颜浣月,将手放到清明鉴之上,你可是当日才偶然听闻虞家想用你的血治病?”
颜浣月将手放到清明鉴上,闷闷不乐地说道:“确实如此,我甘愿被搜魂证明。”
若要搜魂,她不加禁制去限制搜魂时间,将一切展现出来。
只是不知前世今生尽皆现于世人眼前时,是谩骂指责她睚眦必报的多一些,还是叹息那些遭遇的多一些。
清明鉴上暖光幽幽,并无变化。
刑堂长老继续问道:“颜浣月,你可是真心实意剖取心头血。”
颜浣月毫不犹豫地说道:“自听到其用途后,我便未曾犹豫半分,取血令他喝下后,亦未曾有片刻后悔。”
“因有前情旧事,我只望他一生一世都平安康健、无忧无扰,不受病痛消磨,我自愿给他心头血,并不求他的回报。”
清明鉴依旧平静。
刑堂内的人面色各异,连虞寄松脸上神情都有些松动。
清明鉴前无谎言,这面青玉镜,在某种程度而言,可以说是不会伤及人神魂的搜魂之法了。
原来这颜浣月,竟对十二郎如此真心,那十二郎的肌肤溃烂究竟是何缘故……
虞寄松忽然看向谭归荑,问道:“谭姑娘,可愿清明鉴前照一照,说说你可曾与十二郎同食或吸食过什么东西?”
谭归荑怔了怔,她和虞照吸食过一些不可为人所知的东西,譬如曾经从韩霜缨阵法下偷取的魔元,为了取那魔元还引起魔气外泄。
甚至破坏了韩霜缨以魔元养山的意图。
那时他们对外说是阵法松动的缘故,原本那枚魔元她是要留在关键时刻独吞的,可是岁寒秘境中的宝物或许价值更高。
师姐修为已经很高了,若是她和虞照都能再进半分,那他们三人寻到至宝碧月盏的可能性就会更高。
可谁知最终竟是如此结局……
谭归荑迟迟不愿开口,虞寄松的脸色便越发难看。
封烨直接起身说道:“昨日天衍宗裴掌门及几位长老为虞照准备的灵石丹药已到,我会令人送去他院中,虞家主,掌门的意思是,虞照永远都是我天衍宗的弟子,希望能查清此事,莫要令他无辜遭此横祸。”
说罢也不管堂中众人,只对颜浣月说道:
“走吧,记住这个教训,往后再渡人之时,莫被拿捏着当枪使,这世上总有人立誓当吹风,既承担不起风险,还想好处皆占,出了事便要反咬一口,你可莫要学了去。”
颜浣月闷闷地点了点头,抬手覆在清明鉴上,“我盼望虞师兄长生不老。”
最好活得更久一些,拖着那已化了一半血脓的身体,享受这比烈火烹熬还要真切的一生。
谭归荑回眸看着她,难道当真是纯灵之体的心头之血催动了他们体内聚集的魔气,令其加速反噬?
也或许纯灵之体的心头血就是会令人生出这种病症。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谭归荑面纱下的溃烂泛着钻心的麻痛。
她不禁万分后悔,当日为何就非要接下虞照留给她的那一些血呢?
怪虞照吗?
其实不该怪虞照,他也只是为了帮她减轻心口的疼痛才会留一些血给她的啊……
可是不怪虞照,不怪颜浣月,她还能怪谁?难道还要怪她自己吗?
不,她自己不知后果,却承担恶果,最是无辜至极,为何还要怪她?
颜浣月路过寒崖铁链时,落日像一颗璀璨的明珠一般挂在西边天际,泛着金边的彤云漫天铺陈。
不知是何缘故,半空藤蔓上绑着的一位明德宗弟子脚下的风旗被风吹落,恰落在她脚边。
她俯身捡起那被风吹得飘摇的长旗,见其上书“祸水东引、颠倒黑白……”
剩余的字还未看完,上空就飘下一抹人影拿过她手中的风旗,紧紧捂着脸上的白纱,说道:“多谢道友,我受过的时间到了,走了走了。”
颜浣月立在黄昏的凉风中,平静地看着那抹身影衣袍飘扬,自由地奔向金色的落霞,落霞尽头,还有一处山峰。
封烨从她身后走过来,将一个小锦囊给了她,说道:“是些伤药,不要耽误了自己的伤。”
颜浣月接过锦囊,轻声说道:“封长老,弟子有一事想问。”
封烨问道:“何事?”
她望向不远处在风中颤颤的玉兰花树,透过玉兰花枝,可以看见远处孤绝云间的君子峰。
“弟子自幼在心字斋修行,受您所教颇多,奈何悟性不佳弟子想问您,人能登上那样的高峰,最难的是什么?”
封烨面色沉肃,言简意赅地说道:“看到它。”
“攀登呢?”
封烨负手立于风中,难得露出一抹笑意,“你以为最难的是攀登吗?人只能登上看到的峰,走见过的路,许多山峰云遮雾绕、半遮半掩、遥远难寻,为诸多世人所不能见,你能清晰地看到它,已是缘法,莫要辜负。”
颜浣月点了点头,“弟子知晓了。”
颜浣月撩开帷帐,日暮光影斜斜地洒进账内,明明暗暗地铺在裴暄之身上的锦被上。
他眨着眼睛枕在软枕上,黑发铺满枕间,被她解下的束发金绳正整整齐齐地压在枕边。
颜浣月披着一身日暮的浅金粉色,五指松松地攥着纱帷立在床边,目光滑过他颈间、脸上的红痕。
片刻,她将纱帷挑到铜钩上,提裙坐在床沿边,用温热的素帕擦了擦他的脸和脖颈。
而后取出小药盒挑了一点药膏一圈一圈涂在他脸颊指印上。
裴暄之看着她染着落日微光的脸庞,沉默不语,任由她涂药,药膏她用灵力温过,一点儿也不凉。
颜浣月问道:“还疼吗?”
他看着她,略微点了点头,“有些。”
她实在忍不住,斥道:“活该。”
她收手起身,少年咳嗽了一声,右手滑出锦被,缓缓地伸向她的裙摆,“你去哪里了?”
雪色绣金衣袖滑落,黑玉镯松松垮垮地挂在他青筋分明的玉白小臂上,他的手堪堪抓住她的裙摆,一点一点攥紧。
她不理,他也不收,晾在稍带凉意的空气中,格外偏执。
颜浣月无奈,终是俯身握着他的手腕放回锦被中。
他薄唇紧抿,定定地看着她,锦被之下,反手死死地握住她的手。
颜浣月又泛起了一阵阵头疼,面不改色地说道:“放开,我给你带了吃的。”
裴暄之握着她的手拉到怀中拢着,轻声说道:“我总觉得今日妖元格外充盈,灵脉中冰寒被煨暖了大半,不知是何缘故……可是你帮了我?”
颜浣月垂眸看着他,说道:“是吗?那当真是太好了,可我不清楚是何缘故。”
裴暄之眼底含着浅浅的笑,整个人显出几分观风听月的惬意来。
他只以为她付出巨大,只为了用血毒杀虞照。
若非先生那一句他妖魂带着血气的话提醒了他,想来他也不可能这么快猜到她昨夜将心头血给了他。
他只紧紧攥着她的手,将一颗圆圆的珠子塞进她掌心。
而后双手直接握着她的手,垂着眼眸轻声念诵着长长的法诀。
这原本是他打算今夜趁她休息后再化给她的,毕竟那时她不会再拒绝她。
可谁能预料到她恰好在此时十分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
虽然是要推开他,但还是她主动来碰他的,还将他的手放进被中,这是怕他着凉。
颜浣月只觉得一股带着凉意的风自手心拂掠入体,盘旋在她心口处,像沁人的溪流,消解着她伤口的痛楚。
许久,凉意渐停,裴暄之抬眸看着她,低声说道:“我走不出房门,是你想关住我吗?”
总之心头血喂的是他,既然他非要帮她将伤治好,她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收回手,转身说道:
“当然不是,不要多想,你的脸和脖颈有指痕,这几日先在房中不要出去。起来用饭。”
裴暄之掀开锦被下床,几步追到她身后攥住她的衣袖。
两抹身影映在一旁的暮色流金的白墙上,窗外木叶在凉风中微微摇晃。
颜浣月侧首看着屋内北墙上晕着金边的木叶清影,冷香拂绕间,他的语气略显低沉。
“我可以永远待在你的禁制之中,但是方才你去哪里了?”
“刑堂。”
“哦。”
他仍攥着她的衣袖,颜浣月不禁回首问道:“你还想问什么?”
裴暄之看着她的眼睛,含笑说道:“没有了,你已经在我身边了。”
第67章 病
明德宗, 客舍。
月夜风凉,浅浅淡淡的山茶花香隐在风中徐徐而来。
窗下,颜浣月穿着一件宽大的寝衣, 半干的湿发披在身后。
她一手撑在高椅扶手上拖着半边脸颊,看着泣泪白烛, 口中低声背道:
“登琼州而访玉京,仰四极而抱寰宇,星辰为带, 日月为佩, 日月为佩……”
隔着一方桌案,一盏烛火, 正在垂首提笔勾描一幅天极星宿图的少年随口提醒道:“俯山河。”
颜浣月忽而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是此前背过这一篇, 还是短短时间之内听她记诵,便也记住了。
但他一边在纸上描画,一边以手掐算,不断在星宿旁添补着各类阵法变幻之法, 似乎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边的星宿图上, 并没有发觉到她的注视。
颜浣月收回目光, 闲闲地“嗯”了一声。
口中念道:“俯山河而临尘烟, 入世情而远情怨, 痴妄皆空,欲憎终散,抱元守一, 虽熙熙攘攘,立此间一如万里寒宫阙……”
“颜师姐。”
对面的裴暄之侧脸上映着烛光,正眉目低垂, 一边以细细的小毫笔尖勾连着北方七宿,一边漫不经心地打断道:
“天色不早了,你心口的伤损了不少元气,这几日莫再劳心费神,还是早些休息吧。”
颜浣月随口附和了一句,但却并未听从他的意见,理了理半湿的长发,继续背了半个时辰。
待头发差不多快干了,彻底将这篇内经背完,才去起身往床边去。
一阵水汽清香从身旁拂过,裴暄之长睫颤颤,笔尖微顿。
他盯着墨色正浓的笔尖看了许久,明知该往何处下笔,却始终落不下去。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向她看了一眼。
见她已将一床被子推到床内,解了一半床帐挡光,自己坐在床尾掐诀打坐。
在他身后,烛光未能涉及的角落里,窗外清冷的月光漫到掉漆的旧木椅上,与他一同沉默着。
她背了半个多时辰的《清净经》,他幼年时就已听熟了。
那时随先生待在天堑之畔,虽病饿交织,却还要时常复诵先生口授之书。
几年之间,风雪苦寒、死生朝夕,背诵一类的事于他而言很是轻松,这些经籍他背得极快,却也只被他当成获取先生给的半块冷馍的任务罢了。
这世上许多经籍,在许多时候,又何尝不是人填饱肚子的手段呢?
他原本对此篇并未有什么成见,可今日她不断重复的那短短百余字,却似是一个又一个细细的冰刺,一下一下刺入他心口。
不痛,却带着一股不堪细想的寒凉,令他那点本就松动不堪的希冀悄然瓦解,将无数不安与慌乱混入心血,不受控制地渗入四肢百骸。
幼时先生说他乖戾难训、自私重利,因此罚他罚得极狠。
先生从不会动手打他,无论寒冬腊月还是炎夏酷暑,都只会问他,“这次你自己觉得该去外面跪几个时辰?”
他不是个喜欢硬碰硬让自己挨罚受罪的性子,为避责罚,他也很快就学会了伪装成先生想要他成为的样子。
谦和、克制、守礼。
时间久了,这些伪装像是真的,也像是假的,他或许是做到了一些,也或许从来都只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性情。
如今哪些是他,哪些不是他,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
痴妄皆空,欲憎终散……
若他只是她的熙熙攘攘呢?
他望着颜浣月白皙宁静的面庞,分明只有几步之遥,她却始终都像一抹虚渺的,遥不可及的痴妄。
他如今想要的不多……
可若扪心自问,却也并不少。
裴暄之放下手中的笔,垂眸看着桌案上的纸张。
天极星宿纵横星盘,似可经这凡俗纸张窥其浩瀚无垠、深邃壮阔,尘世累累,平生所历,皆若毫末,不堪一字。
见广博而知渺弱,奋一世不及蜉蝣。
一十余载,穷心竭力,奔波染尘,仰天时卑如蝼蚁,顾后土贱若残蝇,然……
此间万事稀疏,生死无常,毫利相争,自顾不暇,孰不为己图谋?
他的手从宽大的白色寝衣衣袖中探出,修长白净的手指按在黑漆书案上。
低眉敛目,面色沉静,全身上下一派安然的模样。
神魂之中,道道金雾狰狞如鬼,自相残杀。
骤然一道三清铃响彻识海,纷闹骤然平息,神魂之内,寂寂无声……
颜浣月此番失了些许心头血,为了运气调养,打坐的时间便也长了许多。
等到月上中天之时,她才散开指间法诀,缓缓睁开双眼,抬手挑开半遮在她面前的床帷。
抬眼看去,昏黄的烛火似轻纱一般,深深浅浅地铺陈于屋内桌椅杯盏之上。
不远处的黑漆桌案上,蜡烛不停跳跃,燃剩了短短一截。
裴暄之一身白衣,亦披着一袭晃晃悠悠的烛光,正伏案而眠。
一旁的窗还开着,月影与烛色相接,桌上摊开的书页悠悠哉哉地翻过一页。
他衣袖浮荡,手腕下压着的那张星宿图也几欲飞升而去,却始终挣脱不出他那瘦骨突出的手腕。
睡得这么踏实,看来这次的情潮已是平稳渡过了。
颜浣月掐了法诀防他被惊醒,这才下床将窗户关上,屋内的细微的风波才渐渐止住。
用灵力将他挪到床上安置好后,颜浣月径自到桌边端详着他画的那幅图。
很寻常的一幅图,学奇门一系的人总要时时默画增进记忆的,就算是一旁所写的许多小字,也是如此。
他的笔触向来干净利落、规矩整齐,任何一笔都透露着克制与内敛,并不格外追求独特,因此看起来很是简洁明了。
颜浣月大略看了一遍,按着他所写的推演掐指算着方位,推算了几列字,最终却是前后左右进退无定,东西南北一团乱麻。
不知他写在星宿旁的推演之辞到底是为了指向何处的。
或许只是想到哪里,笔墨就添到哪里,这其中梳理的法子也就他自己清楚了。
颜浣月歇了窥探他练笔所指之地的心思,用书将那图压着,吹灭了蜡烛,亦入帐中重新瘫开一床被子就寝了。
梦中她站在高大的仙鼎之下,焦骨坐在云雾缭绕的仙鼎上哼唱着若有似无的歌谣。
焦黑的脚骨一下一下磕着被烧得通红的仙鼎,发出叮叮咚咚的金骨之声与之相合。
颜浣月回首望去,身后无边无际的来路上,血洞遍布的阴沉天空安静了许多。
“愈合不了的,得承认这些。”焦骨说道。
焦骨抬起手,将一只食指伸进黑咚咚的眼窝里,“只能说尽量不要让它卷腥风下血雨,也最好……不要让我将这里撕扯得更加破烂。”
颜浣月抿唇看着她,不言不语。
“很奇怪吧,受伤过重的人多少会有些自毁之意,沉浸于苦痛之中,有时竟格外地令人着迷,自怜自艾,自伤自怨,躲在痛苦中,如此安全……这并不少见,我也并非特殊。”
焦骨一手撑着下巴看着颜浣月,白色烟雾从她空荡荡的口眼之中飘来荡去,衬托得她像是一截年深日久的枯木。
“还有许多要祭我之事,切莫分心他顾,亦莫与己相负。”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远处缭绕而来。
焦骨怔了怔,低声说道:“分明饮了心头血,为何裴师弟还是这动静?”
骤然惊醒,颜浣月缓缓睁开眼,纱帷之内,昏晓混杂,正是拂晓时分。
她睡眼惺忪地将手伸向一边,果然摸到一处烫手的肌肤,不禁轻轻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说道:
“昨夜伏案而眠时也不知阖窗,我就猜你多半会因此招病。”
裴暄之被她打了却也不恼,只捂着被子咳嗽着,咳得天旋地转、泪眼朦胧。
这会儿头痛欲裂,他只得将手从暖意满满的被窝里伸出去按着眉心,带着倦意闷声闷气地说道:
“不全是忘关窗的缘故。”
他本是晕了过去,她却以为他是睡着了。
此番多日未曾应灵,方一玄降,还未出纸胚,就突遭一击,被打碎了纸胚,损了神魂之气。
不知陆慎初去西陵的路上是如何得罪了那一帮人……
不过他自己却也是因此身躯空守,染了风寒。
唇边依过来一粒清香四溢的丹药,裴暄之眨落热泪,昏昏沉沉地将药抿入口中。
转瞬即逝的清甜过后,一阵苦涩充斥齿间,连似灼似痛的呼吸都弥漫着艰涩的苦味,冲得他喉间灼热,连咳嗽都被压住了。
颜浣月躺在床侧,右手往枕下一抹,从藏宝囊中摸出一颗糖来塞到他口中。
近几日消耗甚多,稍过一会儿还要起身修炼,她此时身沉口懒,也没有与他谈天说话的精力,抬手按在他额头上,将灵力散开。
头晕目眩的感觉稍有缓解,裴暄之抿着糖,安安静静地枕在软枕上被她温暖的掌心“镇压”着。
“颜师姐,被子里好热,我一直在出汗。”
颜浣月轻声应道:“嗯,出些汗也好,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就能轻松一些了。”
颜浣月在明德宗待了几日,再未被牵扯进虞氏的事情之中。
裴暄之这场病竟有些出乎意料的严重。
她不好在他面前多问,但猜测约摸是渡情潮时不管不顾地耗损太过。
虽饮了心头血,但他还未有时间彻底吸收调养过来,又枕着凉风酣眠一场,致使这病来得又急又凶。
这几日他总是昏昏醒醒,一粒丹药管不了两个时辰,就又会发热冒冷汗。
整个人病恹恹地,喂饭也喂不了几口就不愿吃了,原本也不大康健,几日里又消瘦了不少。
裴暄之倒是甚少表述自身病痛,尽量不给她添麻烦。
他向来乖觉,看得清分寸,晓得什么时候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清楚什么是徐徐图之。
他知道前几日她因何才愿意惯着他,期间许多次她分明只是在强忍着他。
她不是沾染几次就能顺便喜欢上谁的性情,如今他渡了情潮,她也只像是完成任务一般。
若还仗着有过肌肤之亲得寸进尺、求东要西、口不择言,逼得太急,显得太过自私自利、忘恩负义,恐怕反倒会得罪她。
最好在这个时候懂事一些,那几天的事暂且提都不要提,将来……
因而他无事时并不怎么打扰她,薄薄一个人躺在被子里,很少言语,比窗外的春风还要安静。
除非颜浣月修炼间隙闲下来喂他吃饭时同他说话,他才会应答一二。
封长老来看过,只说他根底有所好转,然不知何故,这次风寒确实侵身不浅,来势汹汹。
不过他如今的身体比之以前已好了许多,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只是丹药乃草药精华所成,他这身体不太能承受得住,如今暂且先不要给他用了,还是需熬药温养。
因而颜浣月一边修炼,一边还要照看裴暄之,时时有事牵绊着,倒也真是没有空闲去格外打听虞氏那边的事。
不过纵是虞照活了下来,那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自然更是折磨。
只是裴暄之从渡过情潮后就有些古怪,先是那夜她背书时,他们对面相坐,他从未抬头看过她一眼,而后就是病中。
他以前看她时,目光总是很淡定坦然,甚至有时还会显得有些过于明目张胆。
可如今一旦与她目光相对,他就会状似无意地别开目光。
再随口搪塞几句“我头晕。”“颜师姐,药太苦了。”“师姐,我自己吃吧。”……
夜深人静时,他才会在黑暗中低声说道:“颜师姐,你给我的东西我都知道,多谢……”
知道他在在意什么,颜浣月心里竟有些轻松。
他不曾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粉饰太平,也不曾过度反应。
就算颜浣月认为他身负魅妖之血,对他存有颇多容忍,并未太过在意这些,如今却也不免感到几许舒心。
魅妖……倒也没有传言中那样不堪。
接连五日,每夜她睡下时,枕上都会放着一颗灵气均匀的五行灵石,这种东西很少见,他却能拿出来五颗来给她,不知是不是掌门私下给的。
她这次也没有特别客气,饱饱吸了两颗,因心头血丢失元气也逐渐被弥补了过来。
近日照顾病患、吸取灵石,又是还要接待前来探病的各宗门中人。
临到天衍宗众人准备离开明德宗时,颜浣月才从前来探病的同门口中听说神都门同虞家就秘境之事商议的结果。
两家私下解决,不经巡天司之手。
或许确定了是虞照同谭归荑此前确实吃过不该吃的东西,因而虞家反而未再大肆声张、寻求公道。
只要求废了谭归荑五成修为,恐怕是担忧谭归荑会起杀心,倒是没大胆到敢在废了她一半修为后还让她照顾虞照后半生。
在此之外,谭归荑的师父思鸿长老还需协助虞氏护住虞照性命,若将来虞氏寻到良法,思鸿长老还需帮他修复身躯。
那毒是颜浣月拿傅银环的血肉为引,又加了许多毒物药物多炼。
那些毒物药物不断溃烂肌肤,侵蚀骨肉,只能暂且消耗他人灵力压制,想要真正彻底止住都不知要耗费几年光景摸清药方。
想修复?
除非他们能摸清药方,并且找到傅银环。
颜浣月坐在床边看着手中平静的黑褐色汤药,她的面容映在其中,分不清是明是暗。
白瓷勺入碗,她的面容也立即破碎开来,她搅着手中滚烫的汤药,一边搅,一边往白瓷碗中吹气。
周蛟同李籍、慕华戈坐在屋内桌案边,对虞照的遭遇皆是唏嘘不已。
颜浣月面不改色地听着,舀了一勺药,吹了吹,待温了,才递到裴暄之苍白的唇边。
裴暄之启唇抿了一口,苦气冲鼻,他发狠将药咽了,却也忍不住转过头咳嗽了起来。
周蛟不明就里,显出探望病人该有的殷勤与担忧,疾步过去看了看咳得满面通红的人,说道:
“颜师姐,瞧把他烫的,这几日我暄之老弟也不知怎么在你手底下过活的。”
说着极为热心妥帖地接过药碗边吹边搅,乐呵呵地递到裴暄之面前,说道:
“裴师弟,这药闻着就苦,一勺一勺吃着更苦,我有经验,等凉一些了你一碗闷了,立即噙一颗蜜饯甜嘴,不必这样一勺一勺地受煎熬。”
裴暄之病恹恹地靠在床头上,神色莫辨,只是有气无力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些许近似感激的情绪,“真是多谢师兄提醒了。”
周蛟听了,像是得了什么肯定,更加殷勤地搅着汤药散热。
颜浣月看他将药搅凉得差不多了,才说道:“他受不住的,我此前也照你这么说的让他一口气喝了了事,谁知竟全吐出来了,碗也扣到床上弄得满床药味,只得一勺一勺喝了。”
说着接过周蛟手中的药碗,继续喂他,安慰道:“忍一忍,等喝完了再给你蜜饯吃。”
裴暄之“嗯”了一声,继续毫无怨言地“吃苦”。
周蛟双手抱臂立在床边,看着裴暄之忍苦忍得泛红的眼尾,只觉得他为了讨好颜浣月还得眼带笑意。
但也或许是受苦太多也很难真正地笑出来,因而藏匿在他眉眼间的某种情绪,多少显出些令人心酸的意味。
虽丢失十多年,但怎么也是天衍宗掌门之子……
周蛟深深地认为是身体的局限迫使人无法真正地从内心站立起来,才会得了一丝关怀照顾就如此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裴暄之天生如此也就罢了,原本是天之骄子的虞师兄……
周蛟忽然觉得世事当真无常,想起虞师兄的遭遇,仿佛只是梦中恍惚间听闻的一般,他嗅着真实的苦药味,摇头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裴师弟,你这样,突然大病一场,难免耽搁事儿。我看,不如以后我周家专门请个人照顾你,这样对你而言便于专心休养,也省得颜师姐修炼之时还要额外费神看顾你。”
裴暄之看着颜浣月略有思索的目光,立即否决道:“劳烦周师兄费心,封长老说我身体根底恢复得不错,以后恐怕不会再如此。”
周蛟了然,适可而止,又转了话题,乐呵呵地说道:
“那桌上那些补品颜师姐记得收好,明日就要走了,我说要不要一起去再同虞师兄道别?若都去,我再去同其他同门说。”
慕华戈和李籍当场便应了,颜浣月神色间滑过几分清晰可见的惋惜,也叹着气应了下来。
等随众人去探望虞照时,她却被挡在门外。
同门们对虞氏此举颇有微词,颜浣月却甚是坦然自如,只说道:
“虞师兄如今不好,他们心里难受,我是该迁就一些才是。”
回去的路上,周蛟无不可惜地说道:“隔着纱帘不让人看,连话也说不出来,我听虞家那位小十七说早前几日人都快成脓水了……唉,真是受苦。”
来晚了的的薛景年独自往虞照所居的客舍来。
抬头望向春风暖阳里的紫藤花瀑,恰见一抹雾粉身影跟在一众人末尾从院门前走出来。
他呼吸轻了许多,顿住脚步,立在原地等着她。
颜浣月见他似乎有些气色不佳,不知他不往院中走,反而等在那里想做什么,等路过他时,却听他说道:
“谭道友自去年冬日起,便时常心口不适,当日在长安也是为了疗养心病,她因这病憔悴了不少,每日强颜欢笑……”
颜浣月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开口问道:“所以呢?”
薛景年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玉匣递到她面前,
“虞师兄剩出一些心头血留给她,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你莫要因此怪她。这是横山雪顶之下的白玉雪晶,是我……是我好不容易拿到的,你拿去治伤。”
颜浣月抬眸,半笑不笑地说道:“你是说我会因此怪罪她?多虑了,我倒是不嫌她喝了那些血,只是可惜令她也因此生了溃烂,这雪晶,你还是拿去给谭道友吧。”
薛景年往前迈出一步,赤缇衣袍的衣摆轻轻飘向她的方向。
他垂眸看着她的双眼,低声说道:“你心里还记着虞师兄,裴师弟可曾怪你?他若借此与你为难,或趁机为难你,我……”
颜浣月随口说道:“裴师弟知晓我只是在救人而已。”
薛景年莫名一笑,“他?如此大度?他若如你所言,对你剖心头血救虞师兄的事毫无芥蒂,那只能说明你在他心里根本不重要,他如何配做你夫君!”
颜浣月说道:“这倒也无可厚非,我们成婚原本就并非为着什么男女之情,我也不关心我在他心里重不重要。”
薛景年骤然眼前一亮,忍不住反问道:“可是你了解他吗?你我一起长大,我和他,谁才是你真正最了解的?”
颜浣月反而因此一问浅浅地笑了起来。
眸光如水,星星点点,春风拂动她的发丝,像一个柔软的梦境。
薛景年不禁暗暗倾向她,她身上薄薄的馨香化散于他鼻尖,令他衣袖中的双手无意识握紧。
颜浣月挪开半步,从他身边走过,淡淡地说道:
“日久也难见人心,我不可能真正了解任何人。裴师弟若伤我害我,我收拾起来倒也方便,等闲锁起来关着,他也闹腾不出什么来,掌门同我也都能放心。而你,薛师弟……”
薛景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旁,蹙眉说道:“你不许叫我师弟,我虽比你入门晚,但我比你还年长一月。”
颜浣月想着,她死时二十三岁,而今又多活了一年,怎么也比才十九岁的薛景年寿数高上一些。
何况她入门早,就连年长许多的李籍还要唤她一声师姐,就是薛景年自幼嘴硬,只唤她的名姓。
她停下脚步,侧首看向薛景年,目光平静地像是看着道旁的一颗普普通通的树木。
“而你,薛景年,虞家不比薛家,谭道友能从虞家脱手,却很难从薛家脱手。同样,你若害我,我要报复时,恐怕很难吧。”
薛景年有些惊讶于她这般死气沉沉的目光,暗暗咽了咽口水,低声说道:
“虞师兄并非谭道友所害,你别这么说她……你竟是这么看事情的?平白无故的,我害你做什么?”
颜浣月瞥了他一眼,并未答话,转身离去了。
薛景年始终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
走在最前方的周蛟回首望了一眼,见万里碧空下,花草木叶间的小径上,远远行来一对衣衫飘扬的男女。
周蛟怔了怔,又随口问道:“对了,薛师兄,怎么今日不见宁师兄?”
薛景年停住脚步,“听说宁师兄旧日问世时解决过的事如今又出了问题,因此被封长老安排去平定此事了,宗门那边也派人前去了。”
李籍惊讶道:“宁师兄行事也有留下遗漏的时候?”
薛景年说道:“这世上哪有万全之事?不过此番也并非全因宁师兄的疏漏……”
“听闻当年原是一桩尸妖作乱之事,杀了一户人家,吞了八口绝阳之气,那尸妖也未成大气候,师门收到消息倒也算及时,宁师兄处置得也顺当。”
“极阳之地,桃木烧尸,后将烧尸之地以三重熟土、三重生土交叠封葬,并亲自为当地百姓煮三日无事汤分发。”
颜浣月静静地听着,宁师兄与苏师兄皆出于掌门座下,行事最是妥善,照此法也很少会有出现问题的可能。
“我那日在时,听封长老说如今又闹起了尸妖之祸。”
颜浣月蹙眉道:“既已了结,又出祸乱,可知是何缘故?”
薛景年看了她一眼,又立即转头看向一脸好奇的周蛟等人,扬了扬下巴,负手说道:“这倒不知。”
周蛟有些不满地说道:“原来薛师兄也不知……对了,薛师兄,神都门的人看到我们都不好意思见礼,你这几日为何却没少去明德宗刑堂?三天两头的,是去问罪的,还是去问安的?”
薛景年唇边的笑容逐渐凝固,转身摆了摆手,甚是洒脱地说道:
“这世上还能有人不犯错吗?她当时只是慌乱之间想要活命罢了,虞师兄尚且可以体谅她,我也只是去细问当时经过,你们先回去收拾,我去看看虞师兄。”
周蛟皱了皱鼻子,唯恐天下不乱地看着颜浣月,
“我还说为何你不愿让薛师兄登门探望你与裴师弟,原是怕被气得吐血啊。”
李籍说道:“此事看起来,那谭道友也确实是拉人挡灾时惊慌失措了,虞师兄也运气不好,用了颜师姐的心头血,没想到竟然……”
周蛟烦躁地说道:“这么会体谅人,若当时拉的是你呢?”
李籍摊开双手,无所谓地说道:“那自然是以命抵命,我同她又没有交情,说两句不疼不痒的体面话怎么了?”
“谅解她的是虞师兄,人家乐意受活罪,连虞家都没说什么,咱们抱不平个什么劲?就你一天话最多,最能得罪人,不过西陵周氏的子弟,家底厚,在外面胡言乱语到底也有人撑腰呢。”
周蛟一恼又想上手,李籍损完人立即就走,脚步变换之间,周蛟一时竟未能追上,更气了。
颜浣月见他们闹个没完,便借口房内的行李都还没有收拾好,自行离去了。
刚推门进房,就见裴暄之靠坐在床头上数着铜钱。
颜浣月也没打扰他的兴致,收拾了一会儿行李,见他还在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那一小把钱,不禁问道:
“你数了好几遍了,是在愁缺钱花吗?”
裴暄之笑了一下,又立即脸色一变咳嗽了几声,右手指尖捏着最后一枚铜钱,扔到锦被上的小铜钱堆里。
铜币相击,一声清响。
他呵了呵发凉的双手,复又将那点儿铜钱一个叠一个垒起来,随手收进袖中,带着笑意轻声慢气地说道:
“数着解闷的,你别担心,我能赚钱。”
颜浣月对此也不甚在意,更没觉得他能有到哪里赚钱的机会,因而说道:“若缺了你尽管开口。”
裴暄之远远地望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北地春日来得晚一些,第二日离开明德宗时,封烨长老言道外门弟子需于十日后先到北地溪川、横宿诸地辅助春耕。
颜浣月原本想请一位内门的师兄将裴暄之送回去,可如今他突然一病,熬药之类的琐碎事倒也不好麻烦别人,便仍得与他同乘灵驹法阵车。
天衍宗众人临行前明德宗掌门温俭前来相送,对晚辈们亦是一番勉励。
等灵驹走出二里地后,裴暄之才揭开一张锦布,锦布下是一张拓木弓,三支寒铁箭。
“颜师姐,这是林道友给的,她说近几日之事拖累了你甚深,暂时不知相见了该说些什么,这弓与箭,望你暂且收下。”
这次林笑枫并未因为谭归荑丢掉眼睛,可却眼睁睁看着虞照替代自己被自己的师妹扯去挡灾,也不知她如今是何种心情。
颜浣月撩裙坐到裴暄之对面,拿起拓木弓,感受着这略有些沉重的力量,试着拉了拉弓弦,却未能将弓拉满。
她那看似细瘦的手指像是坚硬的鹰爪一般,骤然咬牙聚力将弓扯满。
忽地松指一放,弦悲如裂,一股寒风掀开了窗边的纱帷,吹得车顶上方的黄符一阵飘然,正赶路的灵驹俄而仰天长嘶。
她仔细看着拓木弓上的纹路,叹道:“可惜我于弓道一途而言,准头不算太高,这弓箭给了我,多少有些浪费。”
裴暄之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闻言倒了一杯热水握着,很是寻常地说道:
“颜师姐刀风凛然,不至于一点准头没有,若怕不能精准杀敌,只需用符篆增加威力就是,旁人一箭正中眉心,师姐一箭炸其上半截身子也是一样的。”
颜浣月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只是将弓箭收入藏宝囊中,转而问道:“头还疼吗?”
裴暄之摇了摇头,却明显还有些精神不振,喝了一杯热水后,捂着披风倒头就睡。
他这几日觉太多了,颜浣月也不去打扰他,转身跳出马车御剑跟在上空,行于道旁枝桠之上,野风盈袖,远眺河山。
出发时他们二人先行,不到一日却也落到同门之后了。
日暮时分,暗蓝天际边洒染彤粉云霞,几只飞燕翩然投入林中。
颜浣月站在车辕边估算着抵达同门约定的小镇的时辰,却见两个人影忽地从前方小山坡上跑下来,鬼撵似地往这边跑来。
二人所踏步法极为相似,一步走巽跑震,一步行坤逐兑,势如风雷急雨,快而轻灵,显然出于一门。
那二人等到了马车附近也不停歇,一溜烟义无反顾地向后方蹿去。
尘风忽地扯起车檐上的铜铃和颜浣月的裙摆,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等他们跑过去许久才稍稍安定下来。
颜浣月返身将车门推开一条小缝,见方才已经吃了药的裴暄之仍还抱着披风酣睡着。
忽而闻听有人远远地喊道“停车!”二字。
她缓缓阖上门,掐诀将四角铜铃封上,扶着车门向后看了一眼。
却见那二人抡着那四条不太熟悉的腿,在大路上生生转了个大弯,齐头并进,带着一串飞尘向马车跑来,远远道:
“停下!死丫头,说你呢,还看什么看!停车!”
颜浣月漠然回首,向前扔出一颗丹药,灵驹仰头轻松咽下,路旁新树似电光一般从她余光中闪过。
“停下!死娘们!”
一只手从灌着风的衣袖里伸出来,死死扯住左边车辕,追车的人腿抡得都快要看不清形状了。
又一只手握住右边车辕,颜浣月左看看右看看,还未开口,右边那个人就已掏出一把刀爬上来指着她的脖颈。
那人跑得面色血红,满头大汗,目光在她手上寻摸了一圈,原本想寻找缰绳,却见这马车竟没有御马的缰绳。
颜浣月正要将二人踹下去,灵驹却忽然放缓了速度,渐渐停了下来。
她回首看了一眼紧闭的车门,却听里面的人咳嗽道:
“姐姐,这劣马挣脱了缰绳带你我至此,多亏了二位英雄才救了你我二人,何不请二位进来饮一盏茶水聊表谢意。”
低头嗅着草香的灵驹不满地打了个鼻响。
它是裴氏一族豢养的灵兽,哪个不夸它是良驹善兽,这个还没它岁数零头够的小崽子竟然敢说它是劣马,就是他故去祖父也不敢这么说!
颜浣月抿着唇看着那雕镂花纹的车门,何尝猜不到他想做什么。
左边的人也从车辕翻了上来,亦摸出一把刀指着颜浣月,不耐烦地说道:“废什么话,赶紧滚下去把车腾出来,省得我动手脏了我的刀……”
说着,他打量了颜浣月几眼,继而收了刀去握她的衣袖,眉开眼笑地说道:
“原来是个这么水灵的妹妹,不走,不走,留下来与哥哥同乘,让你家弟弟下车,给咱们三个腾腾位置。”
颜浣月躲开他的手,泰然负手道:“二位匆忙赶路,不知有何急事?若当真事急,我们自可送二位一程。”
右边那黑脸汉子扬眉道:“三哥跟她废什么话?仙门那些人要是追来,我们还活不活了?”
左边那个留着三条短须的白面男子说道:“屁!还不是大哥大嫂望着一点儿风就让咱们跑的?那些人只是落在镇子上歇脚,不一定会跑到咱们那里去,咱们今日不如赶着马车往远处逛,也抽空当当新郎……”
那黑脸汉子反应了过来,看了看颜浣月,舔了舔黢黑干裂的嘴唇,声音也软和了大半,用刀尖挑了挑她的耳坠,见那小玉坠摇摇晃晃地甚是可爱,忍不住叹息道:
“漂亮得雪团一样,我都怕一用力把她捏碎了……咱们把她藏起来,千万别让大哥大嫂看见,能玩好久呢。”
“吱呀”一声,二人皆下意识转眼望向身后望去。
却见缓缓敞开的车门内,一个病恹恹的雪衣少年披着一件靛蓝披风,面色阴冷地坐在车中。
一阵风穿入车门,吹得他上方的红线结成的黄符法阵飘然不止。
二人见此情形顿时心底一沉,还未多做反应,就被一阵罡风搅起,在空中旋得头晕眼花,又重重地砸在一片路边碎石中,摔得头破血流,连呜咽声都哽在喉中,没力气发出。
裴暄之沉着脸从车内走出来,随手卸了颜浣月那只耳坠扔进袖中,“这二人并非你的对手,你为何任他们胡言乱语,连动也不动?”
颜浣月很少见他生气,如今他这气却来得莫名奇妙,她不禁说道:“你不是想骗他们去开门被击吗?我在配合你。”
也想看看以你的修为,能将这阵法用到何种程度。
裴暄之戴上披风上的兜帽,深深看了她一眼,错身跳下马车,一边咳嗽着,一边晃晃悠悠地往那二人身边去。
颜浣月看着他的背影,嘱咐道:“你还病着,小心一些。”
裴暄之听了并未回头,走到那二人身前,眉眼低垂,满脸阴郁,只沉声说道:
“交代清楚因何畏惧仙门中人往这边跑,若有一句假话,立即剜膝断手。”
第68章 仁义客栈
碎石堆里两个男子不住地抱头扭着身体缓疼痛, 根本难有余力回答裴暄之的话。
裴暄之撩开披风,从袖中抽出银翘袖里刀,“锃”地拔刀鞘, 凉凉地说道:
“不说?此地人迹罕至,又临荒野之境, 正是杀人埋尸的好地方,你们说等你们死了第几日,才有人会寻到你们的尸首?”
说着一脚踩住留着三须的白面男子的腿, 提起短刀就往其咽喉处刺去。
“饶命, 小爷饶命……”
白面男子窝着脑袋护住自己的脖子,头上的伤口疼得发紧, 却被这心狠手辣的小罗刹逼迫,他也只能结结巴巴地回道:
“我兄弟二人……原跟着位散修学了点儿傍身的本事, 几年前外出时伤了人,家中……母亲兄嫂总是担忧,怕被人追来讨说法,一见……仙门中人御剑来, 家里……就催着我们快跑……”
说着捂着头上的伤, 泪流满脸道:“小爷真是……破了我的相, 我这以后该如何娶媳妇啊……娘啊, 疼啊……”
裴暄之直起身来, 拢好斗篷,背着风咳嗽了几声,目光在二人浆紫洒红的脸上逡巡着, 俄尔阴着脸微微一笑,轻声道:“撒谎。”
顷刻间两张黄符贴着后脑勺提着二人拔地而起,因着这番突如其来的拖拽, 二人摔伤、扭坏的筋骨被猛地抻开,两道凄厉的尖叫一刹那冲破云霄。
黑脸汉子被痛激得没了理智,只能疯狂发泄恐惧与剧痛,破口大骂道:“畜生崽子,仗着这点能耐敢动你爷爷!爷爷必让你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裴暄之眼底盛着暮色,眸光与天际逐渐黯淡下去的光彩一样,平静地陷入幽暗之处,看不出多少异常。
真要狠下手问总能问出点东西,原本也该永绝后患的……
他转过身望着仍立在车辕上的颜浣月,语气清淡地说道:“问不出什么,绑在车底吧,前面定然有问题。”
颜浣月跳下车来,轻轻落地,将二人拖到车底绑在车板上。
马车继续向前驶去,裴暄之双手抱膝,默不作声地低头靠坐在车壁上。
颜浣月开口说道:“你……”
他却忽地往下一滑,盖着披风背对她躺在一边。
颜浣月无声笑了笑,盘膝而坐,漫不经心地说道:“恐怕亥时才能到,你先休息吧。”
裴暄之看着眼前车壁上勾画的符篆,又轻轻阖上双眼平息着心绪,许久,复又睁开眼,轻声商量道:
“闻风就跑,恐怕也没什么根基,循着他们的气息往来处先去看看,好不好?”
颜浣月掐诀的手落在双膝之上,她闻言说道:“好,封长老留了道传音符,我先同他说一声。”
薄如蝉翼的浮云遮挡着皎洁的月光,一阵悠悠铜铃声随着晚风远道而来。
野店掌柜彭有财正踮着脚站在梯子上,欲要吹灭檐下灯笼里的烛火。
他是个样貌老实憨厚的中年人,闻得声响不禁停下呼吸静静听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异样,这才吹灭了蜡烛,不太轻松地从梯子上退了下来。
他家娘子沈榴花扶着梯子,见他下来了,便帮他一同将梯子往店里抬。
关门时,沈榴花说道:“当家的,娘的腿病又犯了,你一会儿烧些热水去给娘烫烫脚。”
彭有财回道:“行。”
店内窗边的老木小桌旁,坐着一个穿着短衫的年轻精瘦男子,正抱着一碗面连汤带水地吃着。
男子身后的小桌边,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妇人正满脸慈爱地看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慢腾腾地吃面。
女童脸上的皴痕未褪,却也面色红润,双眼明亮,生得虎头虎脑的。
吃饭时两只用红绳扎着的黑黝黝的小耳朵辫儿一动一动地,活像一只劲生生的小狼崽子。
她吃得努力,因年岁尚小,不免掉下一二根残碎面条。
一只小狗的脑袋突然从她怀里挤到桌案上,拼命地瞪着眼睛,歪着脑袋舔舐走掉到桌上的面条。
老妇人见此去抱狗,女童不愿离了玩伴,扔下筷子夺抱着小狗,瘪着嘴就要哭。
恰在此时,有人叩了叩门,问道:“店家,可还有空屋子?”
老妇人也不想叫孙女哭闹给店家添乱搅扰了人家的生意,只得亲自拿起碗筷给小孙女喂饭。
女童觉得门外那女子的声音好听,因而一边嚼着面条,一边好奇地回首看着客店大门处。
彭有财走到门边,趴在门缝上往外看了一眼,说道:“店小,满客,没房间了,您往别处去吧。”
却听一女子略带歉疚地说道:“还您请行个方便,我夫君染了风寒,又饿了半日,实在难受,让他吃点东西,我们便走。”
又一阵咳嗽声传来,等咳嗽声停歇后,有男子缓若清溪般的声音慢腾腾地说道:“夫人,走吧,我们还是别为难人家了。”
那女子满是心疼关切地说道:“可是你病得这么重,赶了这么久的路,总得歇一歇……”
窗边的男子吃光了面,端起碗将汤闷净,起身打了个大大的饱嗝,擦着嘴往门边去,
“掌柜的,把我的房间让给他们就是了,我睡柴房或者灶下都成。”
说着也不管彭有财的反应,直接开了门,待看清门外二人时,他眼底瞬间滑过一阵异色,正要打出的一个嗝顿时被生生压在喉间,进退两难。
身后正抱着小狗吃面的女童亦眼前一亮,“奶奶,哥哥姐姐真漂亮……”
忽地与门外女子四目相触时,女童害羞地将脑袋钻进祖母怀中。
沈榴花从后厨出来,见门边立着两个虽衣衫朴素,样貌却极为出众男女。
尤其是那个一脸病气的少年,脖颈上挂着一个金灿灿的长命锁,整个人简直有种异样的好看。
开门的男子用衣袖狠狠擦了擦嘴,莫名奇妙地有些紧张,“我那个……我叫……在下赵柴儿,中洲人士,二位请进。”
颜浣月半扶着裴暄之,说道:“多谢。”
彭有财见这女子的夫君果真是个病人,也立即热络地引他们到桌边坐,一边提着热水沏茶,一边解释道:
“小店偏僻,住的都是些外地往来的行路人,熄了灯难免谨慎些,实际上还有一间空房,稍候给您二位收拾出来,客官勿怪,勿怪。”
裴暄之接了热茶暖手,环顾四周,打量了一下店里众人,甚是感激地对彭伯有说道:“叨扰了,也请给我们来两碗面吧。”
彭有财转身对站在后厨门边的沈榴花说道:“娘子,两碗汤面,小郎病着,送个甜汤荷包蛋。”
沈榴花回道:“好。”
这便回身进了后厨。
颜浣月忙起身将钱放到临近后厨边的柜子上,“能开门让我们住店已是帮忙,怎好劳烦赠送。”
说着回道桌边,摸了摸裴暄之的额头,温声说道:“烧退了些,晚上好好捂一夜,兴许明日就好了。”
裴暄之点头说道:“嗯。”
那搂着女童的老妇人问道:“小丫头带药没?我包袱里有些治风寒的草药。”
颜浣月说道:“多谢,我们马车里有药,才熬过喝了的,您怎么称呼,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那老妇人笑呵呵地说道:“老妇人姓张,叫我张婆婆就是,我们是旧滕州周边的人,我家女儿嫁到南边,多年未见,老妇这世上一遭眼看也快走完了,这回正是要在临闭眼前去看看我女儿。”
颜浣月说道:“这一路可不远呢,怎么不写信让年轻人去探望您呢?”
张婆婆说道:“我那闺女自来养得好,因着盼她过得好,我才舍了将她嫁去南边。这一路不好走,我可舍不得叫她奔波,也不想给她添麻烦,老婆子想了我闺女半辈子,临闭眼前这才终于要去看她了。”
颜浣月看着张婆婆脸上的夹满期待的皱纹,沉默了片刻,许久,才转而问道:“如今旧滕州边缘可还好?”
张婆婆无所谓地笑道:“天堑北边折腾得越起劲,我们旧滕州的人活得越旺,就是不搬走,生死早就淡了,腿儿一蹬的事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赵柴儿啧啧称奇,“婆婆倒看得开。”
说着拉了条凳子坐在裴暄之桌边,借着摇摇晃晃的烛火打量着他们二人,笑问道:“你们这舟车劳顿的,往哪里去?”
颜浣月轻轻撞了撞裴暄之的胳膊,说道:“这不,去北边探望我夫君的父亲,也就是家翁,谁知路上他倒生了病,两手一甩,只管昏昏睡睡的,倒让我为他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裴暄之讶异地看着她,竟莫名其妙地绽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来。
他原本就好看,一笑更是有些让人难以招架,颜浣月怔了怔,暗中掐了他一把。
裴暄之这才一边以拳抵唇咳嗽着,一边忍俊不禁地说道:“你昨夜明明睡得挺好的。”
颜浣月作势要掐他,他端着热茶躲了躲,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生病着呢,饶我一回,等好了给你收拾。”
赵柴儿吸了吸鼻子,酸溜溜地说道:“兄弟,有娘子就不错了,还多余犟那一两句嘴干什么呢?在外人面前也敢反驳娘子。”
裴暄之隔着杯中飘上来的薄薄水雾看着他,笑意不明地问道:“赵兄自中洲到此,欲往何处去啊?”
赵柴儿磕磕巴巴地说道:“有高人指点,额……就到处逛逛,有钱有闲的,趁着年轻嘛。”
裴暄之说道:“原来是闲情逸致,游山玩水,真是令人羡慕。”
正说话间,沈榴花端上两碗面,刚放下碗却听楼上一阵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便赶忙喊着彭有财一起到后厨去盛热水。
颜浣月搅着面,说道:“真香……怎么有一股别的的香味。”
专来唠闲嗑的赵柴儿指了指裴暄之,说道:“他身上的,一阵下雪天的冷香,你竟然没有闻到过吗?用的什么香料啊?”
颜浣月说道:“不是,像是有燃香的味道。”
说着循着香气看向往二楼去的台阶,却见楼梯拐角的阴暗处突然探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来,鬼气森森地盯着她。
颜浣月佯装惊惧,捂着心口说道:“谁!”
正在张婆婆怀中逗小狗玩的小女童也“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众人皆随她的目光看去,那拐角处的人也似是愣了一下,扶着栏杆摇摇晃晃地下了两个楼梯。
微弱的烛光照出一个满头银发,面相和善的老妇人。
彭有财端着一盆热水从后厨出来,解释道:“那是我娘,年前给邻村一些穷人送饭时摔了一跤,近来犯腿疼的毛病,恐怕疼得紧了,出来招呼我送热水烫脚呢。”
颜浣月看了眼转身蹒跚往楼上走的老妇人,“怪道掌柜的夫妻二人良善至此,原是令慈也这般叫人敬佩。”
赵柴儿说道:“可不是,我原本在临镇落脚,结果没钱了……”
“当然,我的一兜子金银和银票只是被贼偷了而已,我听人说这仁义客栈的掌柜一家为人十分仗义,捐钱修路,捐粮救济,对往来的外地过路人也好,来时好好接待,走时远远相送,我这才赶过来的。”
第69章 朝暮之毒
烛光昏暗的老旧小屋内, 陈年家具与屋里的老人都散发着一股闷人的腐旧气息。
彭有财沉着脸端着一盆热水侧身从半开的门缝走进去,向后一靠,用脊背将门关住。
还不等跛着腿往椅子边走的老人说话, 就低声埋怨道:
“突然出来做什么?差点吓到人,不是给你说了不要再随便出来了吗?”
汪小桃一向能忍受儿子的数落, 闻言也不多话,只拖着僵硬又发疼的腿,叹了口气。
等坐到椅子上脱鞋时, 又想趁着这个空挡与儿子聊聊天,
“我听楼下那老姐姐也是旧滕州来的,问问是不是栖凤镇的人, 咱们老家就在那儿,你爹原来成日惦记着老屋墙根下的那个老鼠洞, 说是哪天回去了,怎么也要把那窝老鼠掏出来挂到门口示众……”
记忆中的男子总是那样幽默而富有生趣,汪小桃总是会不经意想起他来。
他永远都是年轻力壮的样子,可她却已经不是那个戴花巾的小姑娘了。
彭有财总听母亲把这些旧事像烫白菜一样烫来烫去, 他耳朵早就起了茧了, 不耐烦地蹲在地上脱了母亲的鞋袜, 撩着水说道:
“娘, 这事儿您说过一百遍了。”
汪小桃住了嘴, 写满岁月的脸上隐隐有些局促与伤感,还有些不好发作的怒气。
当恰到好处的热水漫到她小腿肚子时,她又忍不住说道:
“老大, 咱不为难乡亲。”
彭有财说道:“嗯,那老太太也没甚用处,只不过那小女娃是道好材料, 加上那两个没什么提防心的少年夫妻,还有那个躲赌债的傻货,揉几颗新鲜的丹丸也好交差。”
汪小桃合掌念了一声“罪过”,又感叹道:
“我跟你爹成亲时,跟他们一样年轻,那时候我还瞧不上他,可你爹天天上赶着给我们家放羊,不是送菜就是帮着挑水……”
彭有财实在不想听这些唠唠叨叨个没完的旧事了,迅速帮母亲擦脚穿鞋,很快就端着水退出房间。
昏暗的房间里,迟暮而孤独的老人守着自己一生的老故事,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颜浣月扶着裴暄之踏上吱吱微响的木梯。
他身量比她高出许多,狭窄的楼梯,他贴着墙蹭过去,谨慎克制着尽量将空间留给她,不要挤压到她。
这里收拾得很干净,但老木难免藏些灰尘,一步踏过去,空气总不是那样清新。
他因此时不时闷闷地咳嗽一两声,越发显得这不如何热闹亮堂的小店凄凉了不少。
前方引路的彭有财边走边叮嘱道:“这边远处有山,夜里风嘶狼嚎的,听到什么响动不必害怕,到天明就好了。”
颜浣月闻着越来越清晰的燃香味,问道:“掌柜,这里可供着什么香?我总能闻到一阵烧香的味道。”
二楼暗沉沉的狭窄走道中,彭有财拿着一个烛台边走边回头。
他的脸一半迎着光,一半陷在昏暗,光影忽大忽小,一时明亮多一些,一时黯淡多一些。
“嗐,是有,供着我爹的牌位,实际是在后院,二楼这边开着窗,所以能闻到。”
颜浣月问道:“我看这店不远处就是灯火通明的小镇,想来来往的人也不少,掌柜的同你家夫人二人打理起来忙不忙的过来呀?”
彭有财转头看着前路,停到一扇半掩的门前,“忙总有个忙完的时候,只要我老娘不害病,我们就踏实咯。”
廊上三条身影长长地映在地上。
一路上没开口的裴暄之回首看了一眼漆黑的走廊和那扇掩着朦胧月色的窗,忽然开口问道:
“卿家香火何时供?”
彭有财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有些被冒犯到,忠厚老实的人窝火一把推开房门,转身闷炮一般嗡嗡地发泄着不满,重重地嘟嘟囔囔道:
“哪来的亲家?我说供着我爹,我四十好几了,连个一子半女都没有,哪里来的亲家!还没亲家呢你就想着我死亲家啊,说的什么晦气话嘛!”
颜浣月也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哪里来得那好奇心打听人家父亲到底是何时殁的。
可略一想,说不定是他发现了什么,是以才有此一问,因而解围道:
“掌柜的,别误会,我夫君没怎么出过门,心思单纯,向来没有坏心,他问的是‘卿’是‘您’的意思,是想知道您家是何时燃的香火,您不必答,他纯粹觉得没话聊了怕尴尬才问的。”
裴暄之立在一旁点了点头,完全深刻赞同她对自己的评价,“就是这样,多有冒犯,掌柜的莫要误会。”
彭有财并不好哄,他嘀嘀咕咕地嘟囔了些什么,将他们留在屋前径自执灯走了。
颜浣月先走进房间,裴暄之随后跟进来将门栓插好,被屋子里的老旧味道冲了一下,又扶着门打了个喷嚏。
颜浣月点燃桌上的蜡烛,四下转了转,见这里似乎一切都很寻常,却有一件事处处透着古怪。
她望向裴暄之,悄声问道:“你方才问他家父亲何时走的,是何缘故?”
裴暄之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尘灰,走过去坐到她身边,疲惫倦怠地一手支颐面向她。
他目光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安安静静地落在她鬓边散落的发丝上,神色清淡地悄声说道:
“我是纯粹觉得没话聊了怕尴尬才问的。”
好在颜浣月从来也没有太指望他,因而问道:“原来正如我所言……可是你没发现有什么古怪之处吗?”
裴暄之想了想,收起手正襟危坐道:“既然有后院,腿脚不便的老人却被安排住在二楼,晚辈们端汤送水也不方便。”
颜浣月赞同道:“正是如此,可那老人穿戴干净整齐,白发也梳得光净,不像是被人薄待的样子。”
裴暄之起身去收拾床铺,解衣道:“先躺一会儿,听听这里的风嘶狼嚎有多扰人。”
颜浣月给床边布了个防御的小结界,也解了外衣与他躺在一起。
自他渡情潮之后他们就一直分被而眠,为着那不知何时到来的“风嘶狼嚎”,也只能如此。
此时警惕着不知隐藏在何处的诡异,颜浣月心弦紧绷,掐诀躺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
窗外是时起时落的风吹枝桠声,身旁是裴暄之轻微的呼吸。
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无影无形地渗过来,悄无声息地将她的呼吸尽皆侵占。
颜浣月看着窗边寂静的月光,忽然问道:“你知道有一种叫做‘朝暮’的药吗?听闻是世间极幻极毒之物。”
身侧之人似是没有听清她的话,往她枕边蹭了蹭,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侧脸上,清清淡淡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勉强支撑清醒的倦意,“什么药?”
颜浣月轻声说道:“说来残忍,只是一提,你莫怪罪,‘朝暮’,是我曾经在藏书阁的医书上看到的一种药,许多年前,有邪修以魅血所炼,可燃,可食,燃之成幻,食之为毒,幻久亦生贪,贪极辄自饮鸩,朝朝暮暮,自困囚笼,甘之如饴。”
裴暄之沉默了片刻,说道:“邪修戾妖用魅妖血肉所制之药不少,为何独想起这个。”
颜浣月说道:“书上说‘香微露’‘春帷’之流惑人不过几天,是最浪费魅妖天赋的药,‘情怯’‘逢雨’‘拂雪’‘云风曲’等,已是沾之难有解离之志,‘朝暮’一方,将魅妖天资用到极致。”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不过‘攻心’二字,总有不为其所惑者,恐怕是百毒不侵的宝物,或许可以当解药。”
颜浣月说道:“这个书上倒是没有写,不过这里燃的香,跟你身上的有些像,你没发现吗?”
裴暄之怔了怔,他嗅到的就是很寻常的香烛味道,这种总能令人想起丧葬之事的味道竟然跟他相似?
他的脸色忽然有些古怪,向后退了退,离她远了一些,不敢置信地问道:“像吗?”
颜浣月嗅着清冷中带着丝丝微甜的气息,说道:“嗯,那其中藏有一缕纤薄的清甜,与你很像,却也不完全一样,那燃香杂驳之气太多,我也分不太清,不知是否如我所料想的那样。”
“哦。”
屋子里沉寂了下来。
“我闻到的与方才赵兄所说一样,从来没有闻到过我身上有什么清甜,颜师姐会不会是弄错了?”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凑过来,一股温凉的气息停到颜浣月脸庞上方,月色勾勒出他手腕的轮廓。
昏暗中,他略微侧着身子,绾着衣袖将手腕递到她鼻尖前,语气认真地说道:“师姐再仔细辨认一番。”
屋外一阵响动,颜浣月抬手将他的手臂按倒在一旁,侧耳静听,是掌柜的送张婆婆和孙女,以及赵柴儿进房的声音。
颜浣月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屋外的响动,以防突然生变。
可没一会儿掌柜的就拖着疲惫的脚步下了楼。
赵柴儿在隔壁噼里啪啦地摇骰子,被张婆婆敲开房门训了一通,这才蔫蔫地窝在屋子里,没见再有什么响动。
颜浣月放缓了呼吸,掀开被子跳下床去,出门在走廊里悄无声息地闲走了几步。
暗中在赵柴儿和张婆婆房前都划了结界,又到那扇窗前透气一般看了看后院的景象,这才返回房中。
虽床边有结界,也不甚放心,先在暗中摸索到裴暄之的脸,借着月色好生辨认了一番,又捧着他的脸凑近他,问道:“我是谁?”
裴暄之忽然有此待遇,一时竟有些恍惚,看着她在昏暗中格外柔和的轮廓,十指不禁暗暗攥住身下床褥,低声说道:“宝盈,你倒是像假的一样……”
第70章 藏刃魇杀局
等躺在床上休息片刻, 便也逐渐适应了此时屋内的昏暗。
纱窗外的月色透进来,铺陈到屋子正中央一方陈旧无漆的老榆木桌上。
那榆木桌或许是年深日久的缘故,有一道裂痕, 正巧在桌下露出一缕极为微弱的冷清月光。
颜浣月修为在身,视物甚佳, 无意间看着那月光,桌下桌心偏离正中央几寸的位置,那条裂隙下的浅淡月色, 竟有一截短短的阴影。
若不细看, 很难注意到。
或许只是一小截未断裂开来的桌面。
她正要起身去查看究竟,却听寂静的夜里传来几声拐杖点着地板的声音。
隔壁的赵柴儿踢踏着鞋哼着歌儿走动着, 一会传来他倒水的声音,嘀嘀咕咕地嫌茶水太凉, 旋踵迈着懒懒散散的脚步声往门边走去。
“嗐,这背字走的,连口热乎的都没有。”
没一会儿,一阵茶壶落地的慌乱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赵柴儿声音中俱是惊惧, 慌张不安地念叨着:“跟来了……竟然一路跟来了……”
颜浣月心知他这般害怕是因为门被她落了结界, 他去开门却被震了一下的缘故。
为防他叫嚷, 她立即翻身爬过裴暄之, 滚到床内侧隔墙拍过去一个法诀令隔壁之人昏睡过去。
她往床内侧一滚, 将被子全卷了过去。
裴暄之身上忽然一凉,立即打了个喷嚏,爬过去扯出了点儿被角搭在腰上, 隔着被子慢腾腾地往热源处钻去,带着倦意呢喃道:
“好冷,师姐如若再突然卷着被子跑, 我恐怕得再生十天半个月的病。”
颜浣月被他挤得贴在了墙上,强自以双臂抵着墙撑开一道缝隙,转身挣扎了几下,将卷起的被子抽开搭在他身上,悄声说道:“到墙边了,你往回挪一挪。”
裴暄之伸手越过她往里探了探,摸到那面墙后,低头鼻尖蹭过她的头顶的发丝,后知后觉地轻声说道:“哦,没有点灯,我看不太清,不曾发觉。”
颜浣月又翻到外侧护着他,嘱咐道:“别睡着了。”
“嗯。”
夜色又安静了下来。
颜浣月又看向那张榆木桌,只是月色偏移,已然从桌上的那道缝隙处流淌而过,地下阴暗一片,再无那道月光。
几声小孩儿的哭声从风中传来,其中夹杂着孩童独有的恶意笑声。
颜浣月眨了眨眼睛,只觉得掀动眼皮这般轻微的动作竟然十分艰难,眼前一片粘稠,模模糊糊的。
身上像是压着什么极重的东西,连她掐诀的手指都僵硬不堪。
她极力想要睁开眼,拼尽全力却勉强只能睁开一道细缝,片刻间又重重地阖上。
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可身体却无论如何挣扎都动不得一分一毫。
一阵凉风吹过。
她明显听到有人在她耳畔吹气,呼呼的风声一下一下从她脸上拂过。
身上越来越重,双肋上像是盘坐着一个人,她被死死压住,连带每一口呼吸都是无能为力的剧痛。
她甚至能听到身侧裴暄之翻身的声音,想唤他一声,却舌僵口硬,开不得口,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只能自己继续挣扎着欲唤醒自己的身体,拼命用意识操控左手,想让那个法诀掐起,可肋骨上的重压让她几近窒息。
她又竭力睁眼。
就在那一丝缝隙的目光中片刻一瞥,却见朦胧中,有个身穿黑色大襟衣,目光精亮的老太太正站在床边。
那老太太满脸血迹,带着一脸鬼祟与探究欲往床里探进了半边身子,正大光明地低下头来看她。
阴森诡异的脸压下来。
几声孩童的哭声与笑声交叠从四面八方传来。
颜浣月的双眼又不堪重负地阖上,只感到有人在她脸上吹冷风。
忽然间一股热热软软的气息哼哼唧唧地往她脖颈处钻。
身上沉重的压力骤然间消散,她猛地睁开眼。
见到大白天里,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正好奇地从她颈间抬起来,顺势将棉乎乎的脑袋搁在她脸上,呼呼噜噜地歇了一会儿,又喵喵叫了两声。
颜浣月一时有些恍惚,见屋中的摆设正是在天衍宗她自己的房中。
她见此也未曾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只是浑身轻松,庆幸自己摆脱了一个十分清晰的噩梦。
她将趴在脸上浅眠的小猫拿下来抱着,兀自坐起身来,低头端详着手中睁着一双无辜大眼的小猫。
她记得这只小金狸是别人养着的,好像不久前在水榭栏杆旁见过他提着猫晒太阳,不知怎么就跑到她这里来了。
因为是掌门真人的儿子,所以小金狸的主人她好像还是有些熟识的,只不过,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她想去把小猫还给他,可是抱着猫在宗门中走了许久,她也逐渐忘了自己是要做什么去的。
忽然韩师姐从前方迎面走来,远远就拔出长剑厉声问道:“颜师妹,你手里抱着什么!”
颜浣月疑惑低头往怀中看去,看到漂亮柔软的小金狸不见了,自己手里竟抱着一个小孩血糊糊的脑袋。
那脑袋上的眼睛带着怨毒,正张着一张黑咚咚的嘴,不满地说道:“饿了,饿了,他赶不走我的,呵呵呵……”
颜浣月静静地看着那个脑袋,逐渐抬头看着远处韩霜缨身后越聚越多的同门。
她的眼底闪过一阵迷茫与无措,记忆千变万化,断裂而扭曲,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韩霜缨,心底像是找到了某种绝对的依托,轻声唤道:
“韩师姐……我还没死,我在洛京呢……你去找找我好不好……”
眼前的宗门像是寡淡的烟雾,看不清原本的山峦殿阁,一身青衫的韩霜缨与一众同门立在风中远远地望着她。
须臾之间,天衍宗一片寂静。
颜浣月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张口去咬她食指的血脑袋,她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忽然唇边勾起一丝笑意,轻声说道:“吃我?呵……”
“噗”地一声,血脑袋被她两手一挤,崩裂开来,血溅了她一身,连脸上都是凉凉的血温。
她没有停手,捧着那脑袋换个方向继续压,骨骼碎裂之声接连不断。
血脑袋捂住地呜咽哭泣着,大声唤道:“娘!娘!”
颜浣月将那脑袋团成了一个血浆淋漓的大丸子,一双被挤掉的眼睛被她不注意的时候踩爆,她拿着那颗血肉模糊的丸子大笑道:
“吃我?哈哈哈哈哈……韩师姐,韩师姐,看我做的这颗仙丹像糖葫芦一样,漂不漂亮?可以给裴师弟治病吧……”
对对对,掌门真人的儿子是裴师弟,好像病得挺重,得拿这仙丹给他治病去。
地上还有两片沾着红糖浆的点心,也给他带过去当甜品。
她倾身捡起地上的点心,拿着她刚刚才辛苦制作好的仙丹,满心饱胀着助人为乐的情绪,穿过师门众人向前跑去……
裴暄之听到身旁之人的呼吸声平稳了许多,甚至带着某种解脱的轻松,他知道是她自己破了威胁。
于是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床一掌劈开榆木桌案,一枚缠满红绳的铜钱瞬间掉落在地,发出一阵闷闷的响声。
他捡起那枚铜钱,单手掐诀,默念法诀。
另外四枚光秃秃的铜钱从房顶四角破木而来,聚在他手中那枚缠着红绳铜钱边,如众星拱月一般缓缓绕着它飞旋。
木中藏金,金木交并,精神孤高独守。
“藏刃魇杀局。”
未有实质来敌,怪不得结界未能阻拦。
裴暄之收起五枚铜钱,听到一阵拐杖猛烈地敲击地板的声音,而后是有人飞快地跑上木制阶梯声音。
他将四枚未缠红绳的铜钱叠成一摞,压在颜浣月枕下,手中攥着那枚缠满红绳铜钱,转身推门而出。
走廊里,彭有财与沈榴花正捧着油灯踏上最后一级木阶。
冷风从走廊上的那个半掩的窗外飘进来,空气里是一股并不讨喜的燃香味。
总是能令人想起死人灵前花花绿绿的贡品与纸人,一片惨白的底色、悲哭的孝子贤孙、祭奠时的酒气与燃烧的黄纸、哔哔啵啵的白烛爆鸣,以及棺木沉闷的味道。
沈榴花并不喜欢这种不吉利的味道。
她望了一眼二楼黑乎乎的几间房间,跟在彭有财身后进了婆母汪小桃的房间。
老太太早已等在门边,抱着一个木盒迫不及待地爬上彭有财的背,说道:“快走!有高人!”
彭有财夫妇并未多问,背着年迈的母亲就要下楼去。
可平日里片刻之间就能走完的楼梯此时却像是个无底洞一般,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彭有财背着汪小桃跑了许久,累得气喘吁吁,满身大汗,他以为是自己背着个人才觉得这楼梯太长。
可在他身旁帮忙扶着汪小桃的沈榴花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当家的,莫不是鬼打墙了?”
三人瞬间脊背发凉,浑身的热汗之下,又冒出了一身冷汗。
沈榴花带着哭腔抱怨道:“我就说仙门附近停歇,才撵走了老三老四,我说了今晚先不要动手……”
性命危机之下,彭有财没了平日的老实憨厚,破口骂道:“丧家玩意儿,哭什么哭!你说不动手就不动手吗?这由得了我们吗!”
沈榴花一时也怒了,骂道:“还不是你们一家拖累的我!”
伏在他背上的汪小桃闭上眼睛,两行老泪滚滚而下,她叹了口气,对着无尽向下的楼梯,满含歉疚地说道:
“仙师,这全是老妇一人的错,请您各位现身,老妇任由仙门处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