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有玄降的人来吗?”
虽已是清晨,可天堑南北的天色依旧玄暗一片。
苏显卿带着一队人刚刚披风戴雪地登上这艘灵舟的甲板,正要带人去拿东西, 迎面碰见颜浣月,就听她如此问道。
苏显卿拂着衣上雪, 一边走,一边说道:“是有几位,但玄降中人多数修为不高, 所以能来的不多, 不过不愿露面的妖仙却不少,师父说, 有位前辈可独自召唤众多妖仙降道,弄了许多碎纸, 占了一整个船舱。”
颜浣月复又跟着苏显卿往灵舟的楼阁之中走,问道:“是哪位前辈?这般厉害?”
苏显卿神秘兮兮地看了她一眼,侧首低眉,压低声音说道:“原本在积雪峰住着, 昨夜, 被温掌门亲自请去明德宗的灵舟上了, 你猜猜看。”
“是明德宗的前辈?”
颜浣月想了想, 讶异道:“能让温掌门亲自去请的, 难道是多年不回宗门,发誓再不用宗门术法的魏延前辈?”
苏显卿随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夸赞道:“好宝盈, 真有几分聪明。”
正说话间,试炼的磬声响起,颜浣月想苏显卿等人告辞, 转身往船舱之下走去。
灵舟之上近千弟子也在此时闻声而动,甚至还有在廊道上赶路时的说笑声传来。
等众人在船舱之下集合,却不见进入秘境的指示。
没一会儿,这艘灵舟上的三位教引长老走到船舱中央处,说道:
“诸位,昨日秘境试炼皆是勇猛之辈,今朝正是诸位多年磨剑的试剑之时,魔族野心不死,几番攻扰我天堑法阵,若我等今朝不能除尽大患,人族子孙必惶惶不可终日,我等何来问道之资格?”
此言一出,早已等待许久的弟子们霎时间喊战声四起。
事实上魔族那边第二次进攻天堑法阵后已经消停了多日。
颜浣月原以为人族开战会在魔族第三次对天堑发动进攻之时,没想到会是在这么平静的一个清晨突然宣布开战。
这么紧急的情况之下,任何消息都传不出去。
所有人领完物资之后在甲板集合,一同前往积雪峰,积雪峰上,按照平日试炼时的队列,列满灵修弟子。
数位宗门掌门、长老立于阵前,共同施加灵力,将天堑法阵暂时划开一道缝隙。
一声号令,众阵修队列立即动身,顺着那道缝隙鱼贯而入。
魔族那边的反应也极快,等到第五队列冲过天堑时,魔族那边立即响起了急促的战鼓声。
众阵修队列所携雷火之阵却已急速笼罩住天堑最近处的魔族营寨。
迅速出动的前两批魔潮还未至天堑,便已在冰雪之地,死于滚滚雷火之中。
阵修诸列在阻击了前两批魔潮之后迅速散开回归天堑法阵之下着手牵起天堑大阵,无数剑修、刀修等队列已冲向魔族营寨。
魔族那边亦已杀出数队魔族,将人族修士挡在天堑北一射之地。
颜浣月虽有法衣护体,可冲进鼻腔的凛冽寒风夹杂着魔族的血气时时直冲天灵盖。
她掐着法诀顶着肆虐的风雪杀红了眼,只觉得自己脑袋似被风雪灌洗了一般,异常清醒。
神魂之内的焦骨亢奋地跳到仙鼎上空,踩着灼热的仙鼎边沿,在缭绕的烟雾之中,挥舞着无形的本命横刀。
在第一批阵修之时就已经打了魔族措手不及。
到他们这批人的时候,魔族已经迅速调整了过来,他们的推进并不算容易。
可到底占了先机,一片剑气、刀风、箭影等铺天盖地,若倾盆大雨。
他们推进一寸,身后的阵修就将天堑法阵向前搬移一寸。
打到那儿,就占到哪儿。
这等即时的功绩刺激更加鼓舞众人放手搏杀。
身后援军不断抵达,忽地一阵碎纸夹杂在鹅毛大雪之中飘散开来,如同漫天飞雪一般,在无人注意之时,直吹过魔族的营寨。
在一片怒风狂雪之中,碎纸往滕州更远更深处飘去。
颜浣月躲过一击,反手掐诀,挥出数道刀风绞死了拥围过来的魔族。
等逼至魔族营寨,刚刚落地,在她全力拼杀之时,忽地蹿出一道冷箭,直直射向她的心脏。
颜浣月有了上次的教训,翻身避过,直接一道刀风挥向冷箭来处,有一个身影从墙角倒了下来。
天光自玄暗长天绝境处撕开一道狭窄的缝隙,露出它那冷白冷白的光晕,照着漫天大雪和一片厮杀,显得毫无暖意。
颜浣月不知此时是正午还是已经到了下午,只是血已染红了她的玄蓝法衣。
她没有时间吸收灵石,灵力快速生成,又快速消耗。
长久的修炼平衡之中,她体内的先天灵气盛大,已不由自主散溢开来,如深海旋涡一般帮她吸卷着天地灵气,融合成源源不断的灵力。
与她一队的人,乃至离他们比较近的人,原本只是下意识地吸收灵气,可有一缕柔和问温厚的至纯灵气随着天气灵气一同被吸收进了灵海之中。
这些至纯灵气混合着天地灵气一同流入灵脉,随着灵力生成,缓缓地温养着众人的灵脉。
这比灵石中的灵气更温和,让人十分舒适。
众人皆疑,莫非北地滕州的灵气竟如此独特?
渐渐地,众人察觉到,这道灵力的来源似乎正是那个手持横刀的血衣女子。
因此,有不少人跟上她一同为战、互相帮衬。
开战的动静这般大,众多魔族中的大魔原本已冲上风雪,却被一众人族长老卷上,直打得滕州刚刚泛起微光的长夜骤然明彻四方。
上方的争斗不时便引得天地色变。
一阵突然的明亮以后,又是一片昏暗倾轧,无数冰棱席卷而来。
众人翻身躲过,知晓是曾在滕州秘境中见过的一位法力高深,名唤天衣的大魔出手了。
原本正要排开队列与之僵持,突然见天地大亮,热意似火舌一般侵蚀而来。
颜浣月抬头看去,只见宋灵微衣带当风飘在上空,对阵魔族中那位出手的天衣。
宋灵微指尖火苗冉冉向上,燃开漫天烈火,将那铺天盖地的冰棱化成了滚烫的小雨。
颜浣月瞥了这一眼,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师母,我想学这个……”
火势一时大盛,彻底地照亮了眼前的一片血海。
颜浣月潜在一处巷道中吸了一块灵石,目光落在不远处一滩映着天火的血迹上,看着血里倒映着宋灵微的影子。
眼看着那摊血迹很快就要干涸。
仅仅只在此一瞬间,一阵血雨飘洒下来,浓重的魔血气息沉腻腻地覆盖了方圆数里。
有一部分血恰聚在那片血迹的凹陷之处,很快成了一处浅洼,漫天烈火之下,宋灵微那道渺小的身影越发清晰。
颜浣月隐隐听到了宋灵微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像是往日教她术法时一般,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温和,“天衣,还认得我吗?”
漫天烈火逐渐消散,颜浣月缓缓抬头,只见宋灵微对面多了一个满身是血的蓝衣男子,正是那大魔天衣。
天衣指尖冰棱逐渐消融,闻言轻蔑一笑,“宋灵微,好久不见,看来你还是很在意我,当年你差点死在我手中,如今竟特意修炼这等功法对付我。”
宋灵微周身风动,手中毫不留情,言语却依旧温和,“我自然在意你,你驱使魔物屠戮我家园故土,残杀我亲族师友,百年光阴弹指间,我真怕你还没等我来时,就已魔枯身殒。你能活到今日,也算对得起我了。”
“呵……”
一道烈火自天衣上身穿膛过。
颜浣月等人立即扑到上空,将天衣扯到地上,早已在秘境中对付他无数次的数道焚魂法篆终于用到了他的真身上。
天衣的目光濒死之时,目光始终盯着上空的宋灵微,宋灵微却连一次垂眸低眉也不曾,只是掐诀继续向北飘去。
颜浣月见他目光如此,心中不快,将一道焚魂法篆打在他的眼睛上。
却听他在被焚烬神魂之时,轻声说了句:“何必……”
天衣是他们这一队遇见的第一个大魔,他们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果真如当日许逢秋所言,遇到那些数得上号的大魔物,长老们会比他们先出手。
如此,诸宗门长老与大魔僵持,他们这些弟子一路向北冲杀。
若遇见哪位长老势弱,他们便照先前在秘境试炼中死过无数次后得出的方法,如同飞蝗一般,按各自位置排列,针对那个大魔物扑杀过去。
双方皆是世间灵族,魔族本身又天生皆可修炼,二者差距甚大,单靠某一个人,又如何可能灭掉魔族?
此战持续数月,一直打到魔族王宫前,天堑大阵也已横扫掠杀过每一寸土地,被拉到了王宫城池之前。
裴寒舟等掌门、长老,妖族织絮、妖族各族族长皆飘在最前方,人族世家诸家主在其后,再往后,就是排列整齐的人族、妖族修士。
北地的怒雪不断遮挡着人的视线,颜浣月飘在厚厚的积雪之上,可以看到王宫的更北边,飘飞着数只纸鹤。
纸鹤上,隐隐可以看见人影,而纸鹤之下,便是数以百计的纸人。
玄降中人什么时候过去的?难道他们这数月以来已经把更北边的雪原清扫干净了?
魔宫之上,一众魔军。
有一道声音自魔宫传来,“裴寒舟,你莫要做得太过分,我等乃是神之倒影,你如此屠灭我族,是要受天罚的。”
裴寒舟凌空负手,如闻风声,“尔等屠戮我族时怎不见什么天罚降世?等屠尽尔等,夺回滕州,我裴寒舟自领天罚。”
说着结出一个法印,率先杀向魔宫。
对面一只纸鹤,亦带着一人同他一起飞向魔宫。
两方人手也随二人杀向魔宫所在的城池。
一片乱战之中,魔宫城池之前的大阵突然祭起。
颜浣月冲在最前面,避闪之时暗中又被别的躲避之人撞了一下,差点被城池突然祭起的大阵灵力重伤。
不知被哪来的一道温凉气息所挡,她一低头,就见那枚绑着红绳的铜钱正漂浮在她身前。
颜浣月灰头土脸地啐了一口血,一把握住那铜钱亲了一下,随口说道:“好铜钱,还真有些用,不是踢不掉的黏人邪物。”
“颜浣月!”
薛景年也是一身血色,奔到她身边,问道:“你怎么样了?”
颜浣月装好收好铜钱起身,摆了摆手,也并未与他再多说一句,直接提着横刀与众人一同去破这法阵。
许澜从人群中退出来走到薛景年身边,看了一眼离去的颜浣月,问道:“薛公子,你也伤到了吗?”
薛景年摇了摇头,眼见薛家一众人等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他这才走到阵外的薛家人之中。
薛定澜忙于攻击阵法,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薛元年抬手就照他后颈扇了一下,斥道:“此战这么久了,都不知道到父亲面前拜见,若非颜道友摔到这里,我等见薛小郎君一面都难。”
薛景年说道:“我忙着呢。”
薛连年笑道:“阿弟,快回队中吧。”
薛景年点了点头,飞身回到队伍之中。
三日之后,魔宫阵法才被彻底攻破,原本不该如此快,可颜浣月作为第一队跃过魔宫阵法的人,看到了魔宫中飘飞的几片纸屑。
妖族出了不少力气。
颜浣月想,怪不得掌门真人无论如何都要先收拾了横玉,拉拢了玄降。
魔宫之战后,到最后,还留了几位活口,想来就是曾经跟着魔族来到此地的暗线。
可是,却也皆是一身魔气。
战后留了一部分人在此清扫余孽,净化魔身,另一部分人先行返回。
各世家都想安排人手留驻,最终,此事落到了几个宗门和此战最积极的薛氏、苏氏、周氏、虞氏,和一部分妖族身上。
裴寒舟等宗门掌门、长老亦留在此地清理灵脉。
颜浣月跟着剩余人手开始回撤,刚刚回到积雪峰,就遭到了一轮攻击。
天堑大阵移去了更北的地方,如今的天堑如无人之境,若非突然有人示警,谁也预料不到人族这边会突然出现一支冷箭。
颜浣月看雪原上的那些邪修和尸妖,就知是云家的人来对这群早已疲惫至极的修士黄雀在后了。
一道鬼风呼啸的阵法在雪原上祭起,积雪峰上众人暂时摸不清情况,便未曾上前。
无数尸妖从阵法之中冲出,以极快的速度冲上积雪峰,杀向众人。
颜浣月亦与众人一同陷入尸妖群中混战。
可积雪峰等山峦本就是当年从海底拔上来的峰峦,如今没了天堑大阵的根基,加之无数尸妖、邪修法阵的冲击,积雪峰忽然在狂风怒雪之中向天堑一侧倾塌。
连带与它相邻的数座峰峦,皆震动了片刻,向它倾倒。
原本这些山峦倒塌并不能伤到寻常的修士。
可是山峦之上停驻的灵舟满是符篆,又加满了灵石,宛如一个小小的灵脉,一旦启动便有万钧之威压。
随着山峦倒塌,灵舟皆滑出峰顶,砸向积雪峰,灵舟强盛的威压裹挟着数个刚从积雪峰飞起的修士,砸向天堑。
颜浣月原本已逃离积雪峰,可她再次觉察自己被人狠狠撞了一下,直接将她撞向那倒塌下来,带着强盛威压的巨大灵舟之下。
颜浣月拼命向撞她的方向一抓,便感觉掌中发诀摄住了一个人。
她想将那人甩进灵舟底部,可灵舟骇人的威压如同罡风一般倾轧着她,她也根本无力将人甩进来。
只能拖着那人随她下坠。
几艘下坠的灵舟最终被上空的人一起施法拉住,勉强卡在了天堑峡谷之上。
可灵舟启动后释放的那浩大的威压却直接将她砸向了天堑底部。
颜浣月不知下落了多久,不知划过了多少乱石残枝,才终于轰然坠地。
不过却没有她想象中那样迎来身体分崩离析的剧痛,只是有些头晕眼花。
她艰难地爬起来,那枚铜钱从她身上掉了下来,裂开了一道大缝,那颗黄金小铃铛也碎了一道裂缝。
颜浣月紧紧攥着那铜钱贴在心口,咳了几口血,脑袋晕晕的,喃喃道:“是我错怪你,你是好铜钱,不是什么邪物,对不起……”
“呕!”
“呕!”
她慢慢转过昏聩的脑袋,循声望去,却见林木之下躺着两个人。
谭归荑,许澜。
二人正软软地瘫在地上,无意识地干呕着。
她分明拽了一个人下来,怎么来了两个人?
那方才故意撞她的人,到底是谁?
第147章 魅魂(已修)
颜浣月身负内伤, 担心伤及心脉,先取了几颗丹药服下。
又盘膝在地,吸取了几颗战时领到的上品灵石。
等再次睁开眼时, 本就稍纵即逝的北地白昼早已消逝。
暗夜之下,寒林遍布的天堑底部漫长了一重虚虚实实的寒热。
颜浣月掐起一个小小的火苗, 起身走到那两个依旧昏迷的人身边。
略探了探脉搏,虽然他们并未被灵舟威压所砸,但被她拼死这么活活拽下来, 扫到了威压边沿, 也摔成了重伤。
照这二人的伤势看来,方才若不是那枚铜钱, 她恐怕真的得把自己的碎片拼凑起来了。
不过,谭归荑的伤相对而言能轻一些, 而许澜身上的伤更重一些,且许澜身上有她的灵力残存,说明方才许澜离她最近。
她抓住的人,也确实就是许澜。
颜浣月不明白, 她其实并未得罪过许澜。
若是因为虞照的缘故, 他对她冷脸相待, 甚至是给她使一些不轻不重的绊子, 按理来讲两个陌生人之间的恶意也就仅此而已了。
许澜为何要撞她, 想要置她于死地?
不过想到这里,颜浣月也忍不住自嘲一笑。
管他为什么呢,杀了就是。
她将二人身上的藏宝囊搜出来藏好, 正要抬手趁此结果了这许澜,谭归荑恰在此时咳嗽了一声。
颜浣月想了想,暂时收了手, 给许澜嘴里喂了五颗药性极强的补元丹药。
不过,对于重伤的许澜而言,这些药宛如强毒,只会让他经脉被冲得破碎不堪,必死无疑。
别人发现不了什么,他又没有真的中毒,他只是重伤,吃错了药。
毕竟,谭归荑可是被许澜拽下来的,她倒可以看看许澜若是在谭归荑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不过,就算谭归荑不会像此前对待傅银环一般对待他,他也活不了。
谭归荑咳嗽了好一会儿,缓缓睁开眼,她蒙面的白纱已经不知挂到了中途哪棵树上。
因此,她侧脸那一片勾描的金花银叶在颜浣月的一抹小火光之下,衬得她分外脆弱娇美。
许是摔得太重,她的眼神有些发直发懵。
许久,她的眼神才聚焦到颜浣月脸上。
“颜……颜道友……”
颜浣月放低了指尖燃着火苗的那只手,低声说道:“谭道友,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谭归荑闭上双眸抿了抿发白起皮的唇,复又睁开眼,依旧没有什么神采,“我眼晕,看不清。”
颜浣月这才注意到她右眼眼球上摔出了一片血瘀。
一阵头晕目眩传来,谭归荑又忍不住爬起来呕了一会儿。
一抬眸,看到一旁昏睡着的许澜,忽然骂道:“这许道友真是莫名其妙,将我拽住一同摔进这里,我都不知何时得罪的他。”
颜浣月捡了一些寒林断木,而后撩裙盘坐在一旁,掐诀驱干了断木,将之点燃,淡淡地说道:
“我并未得罪过这位许道友,可这许道友却将我撞向沉舟,我一急便将他拽下来,却不知他为何要将你也拽下来。”
谭归荑的面色沉了一瞬,又一副茫然之态,抬头看了一眼黑暗的上空,
“我也并不知晓,颜道友……他撞你的事与我无关,我承认以前与你有些过节,但你不会想趁着四下无人杀了我们吧?”
颜浣月轻轻一笑,话虽讽刺,却是语重心长,略有些责备地说道:“谭道友,瞧你,又多心了不是?你本说你如男子一般心大,怎么摔一跤摔得跟你以前不像了?”
谭归荑揉着脑袋,往袖中摸自己的藏宝囊,却摸了一空。
她脸色变了变,心里有问题却没有问出口,而是坦坦荡荡地冲颜浣月笑了一下,“男子心大?呵……”
说着略微颤抖的指尖又指向仍还昏迷不醒的许澜。
“颜道友知晓许澜为何要几次三番地撞你吗?”
这话就是挑明了魔宫大阵那次,她也是被许澜趁乱撞了一下。
颜浣月从袖中取出一颗丹药拈在指尖,“哦?愿闻其详。”
谭归荑的目光扫过她指间的那颗丹药,“许道友言语间,对你的际遇很是不忿。”
颜浣月做出一副疑惑的模样,“我的际遇?”
谭归荑说道:“若说起来,你、我、许道友,都只能算是宗门中出身普通,平平无奇之辈,甚至照理来说你算是比我们更惨一些。”
谭归荑转身咳了一口血,抬手抹干净唇边的血迹,虚弱地说道:
“可是,你先是被裴掌门带回宗门,后又与云京虞氏未来的家主虞照定亲,弃了虞照之后,又与裴掌门之子成婚,再有个薛家的小公子……”
谭归荑轻笑道:“许道友言语间很反感你这种女子,明明出身很差,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更不能安分守己做个老实巴交的普通女子,凭什么能过得这么好?要不是自身行为不端,加之爹妈死得好……”
谭归荑神色僵了一下,“是许道友说的,不过你看,即便他其实从未了解过你,甚至此前根本都不认识你,对你的恶意就可以这般随意的滋生。”
“人心中的恶意呀,有时候就是这般轻易就冒出头来,人最容易恨的就是跟自己相似却比自己过得好的人,是以,要时时修心才是。”
谭归荑颤抖的手轻轻掐了个法诀,像一朵在疾风骤雨中竭力求生,摇摇欲坠的兰花。
颜浣月将那颗丹药轻轻架在她掐起法诀的指尖上,温声说道:“道友说得是,愿道友修心法正,得大通明。”
谭归荑拿着丹药却并未急着吃下去,反而侧首看了一眼许澜,“颜道友,你打算如何处置许道友呢?”
颜浣月起身说道:“他伤重,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到底是从北地屠魔回来的,我也不是很想对他做什么。”
说着抬脚往寒林更深处走去。
谭归荑问道:“颜道友,你做什么去?”
颜浣月说道:“方才灵舟威压太大,我的藏宝囊好像丢了,我去找找,若是找到了,可以给道友你几块灵石好好恢复。”
谭归荑对她的话半信半疑,毕竟很难不怀疑是颜浣月搜走了她的藏宝囊。
她忍着头疼爬到许澜身边,上下搜查了一番,许澜身上似乎也没有藏宝囊的踪迹,不知是她没找对地方还是也被颜浣月搜走了。
寒林寂寂,颜浣月留下的断木还燃着火光,不过恐怕撑不到北地遥远的白昼来临。
“颜道友!”
谭归荑扬声唤道:“颜道友,等找到藏宝囊你还回来吗?颜道友?你找到藏宝囊了吗?颜道友,你别走太远了好吗?”
回应她的,是寒林中冷寂的风声。
因在天堑底部,天堑又是一处狭地,因此这里地表之上反倒会有一阵幽微的暖意与上方的寒凉交织。
谭归荑吸了几口冷气,便又靠近火光趴在地上,身上的法衣虽能御寒,可是此时体虚,她还是能感到阵阵寒气自内而外地侵袭着自己。
她将颜浣月给的丹药扔进火中,一阵烟霞拂过,带来一阵浅淡的香气。
确实是纯正的益气养血丹。
谭归荑对自己的多疑生出了几分悔意。
但是……
她转过脸看向昏迷的许澜。
许澜之前拽她的缘故,她自己是清楚的。
她飞离倒塌的积雪峰之后,并未躲开扑过来的尸潮,也并未躲开携人杀上来的云若清。
许澜撞颜浣月或许是想颜浣月被灵舟砸一下吃点苦头,可许澜拉她,却是为了救她一命。
同一个人,善意与恶意,就是可以这般自如地共存着。
谭归荑又四下环顾了许久,见不到颜浣月的踪迹和声息,便渐渐靠近许澜。
虽说是为了救人,但是却将她摔成了重伤,补偿一些东西应该也算不上什么吧。
她轻轻伸出手按在许澜的额头上,轻声唤道:“许道友?”
原本只是动手之前的小心试探,没想到许澜却缓缓睁开眼,痛苦而茫然地看向她,“阿谭?”
谭归荑咬紧牙关,正要下手,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响动。
她抬起头来,猛见深林之中探出一个金色巨蛇的脑袋,让她瞬间汗毛倒竖,只觉毛骨悚然。
那条蛇有一双诡异阴冷的粉瞳,正漠然地看着他们这边。
谭归荑已经来不及思考为何天堑地下会游来一条这么大的蛇,只以为是上面的危机解除了,妖族也下来帮忙寻找掉进天堑的人了。
她猛地收回按在许澜额头上的手,苍白的嘴唇勉力冲那条阴森的巨蛇笑了笑,“蛇道友……”
谁知那蛇却对他们二人完全没有兴趣,看了他们一会儿后,便低下脑袋,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不知游去了哪里。
颜浣月踏着巽步在寒林之中寻了许久,暂时没有寻到坠落下来的人。
应该就是只有他们三个被砸了下来。
等再次回到原地时,上方狭窄的天空已经露出了几分微白。
火光早已熄灭,谭归荑正坐在原地打坐,而许澜则依靠在一颗树下,半醒半晕。
颜浣月以为回来时会见到“重伤而亡”的许澜,可眼下的情景,却让她不由得多看了谭归荑几眼。
竟真是个宽宏大量的。
不过她并没有接近二人。
而是瞥过一眼之后,又掠入林中,往另一边去寻找是否有人坠落天堑之下,也好搭救一番。
天堑底部她在巡查之时来过,但称不上熟悉,因为他们当时是各人负责一片区域。
她在自己负责的地方走过几遍,对别的地方要么是路过,要么就是不曾去过。
如今一路往前行进,走进一阵迷障浓雾之中。
寒林落雪不化的地界被地面的微热慢慢地熏蒸着,便会逐渐形成水雾。
她放慢了速度睁大双眼仔细地看过四周,突然,浓雾之中伸出一只血青色的手。
颜浣月骤然五指一攥,本命横刀应诀而现,顺着手的位置估算出脑袋的位置劈空刺出,向自己的方向一带,果真带出一只尸妖。
她迅速拖着尸妖后退,几刀散了尸毒,抬头看时,却见浓雾之中走出数个异常高大的尸妖。
尸妖反应灵敏,被灵舟砸下来的可能性不大,他们在上方或许并没有吃到甜头,才会到这天堑之下来。
颜浣月眉目清寒,左手掐诀,右手将横刀搭在左臂臂弯之上,缓缓抽出,擦掉刀上的血迹。
一阵笛声悠悠地回荡在山谷之中。
那些尸妖只是将她围住,爆着血色的目光满是恶意地盯着她,暂时却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颜浣月架着横刀,目光四下逡巡,却听有一道男子的声音传来,“是颜道友吗?”
颜浣月面色如常,并没有搭腔。
浓雾中缓缓踱出一个人来,姿容俊秀,手握竹笛,紫衣荡漾。
颜浣月只觉得他有几分熟悉。
云若梵平和的目光注视着她,轻声说道:“借过一下,在下没有恶意,只是敷衍任务,道友不必担忧。”
说罢几步飘过颜浣月,那一群尸妖便离了颜浣月跟着他走了。
颜浣月站在原地有些讶异。
她正要返身追去,浓雾之中冲飞出几个人来,不有分说直接袭向她。
颜浣月迅速抵挡,虽说斩了前面来的十来个,但浓雾之中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邪修和尸妖却还是逼得她不由得节节后退。
几个邪修合力将一张符阵砸向她,她立即后退,定准符阵的薄弱处,挥出数道刀风破阵。
“宗门的小女修,落单在此,欺负起来没什么意思。”
颜浣月猛地回看了一眼,迅速面南而立提防着东西两方的动静。
身后有人波澜不惊地说道:“走吧。”
对面一人略有不满,“二公子,大公子说,若是遇见宗门、妖族的人,都是要除之后快的。”
怪不得……
颜浣月看向那个被称作二公子的人。
原来是云若良的哥哥,怪不得她会觉得有几分熟悉。
云若梵负手而立,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气势,声音却是轻飘飘的。
“宗门的人迟早会下来,赶路为要,别为着这么一个小女修耽误大事。”
有人说道:“可她或许会跟过来。”
云若梵瞥了颜浣月一眼,吩咐道:“那你们先走,莫耽误大事,我来杀她就是。”
一众家臣这才带着众多尸妖走过,只留颜浣月与云若梵二人对峙。
颜浣月攥紧横刀,云若梵捏着长笛并未动手,只是说道:“父命难违,请道友见谅,得罪了。”
话音未落,一道绞索自他袖中飞出,一瞬劈开挡在前面的一棵大树。
颜浣月纵身跃起不断后退,被那绞索追得在林木间到处避闪,终于看准机会一道劈断那绞索。
可是断了绞索还是不停地向她袭来,将她逼向浓雾更深处。
等她看准绞索的弱点,一路劈砍回来时,却只见地上用金钩固定着那条绞索,而那男子却已不见身影。
她砍断最后一截扔在耀武扬威的绞索,拔下那枚金钩,掩住气息向西边追去。
追到半途,听有人唤道:“颜道友,救命……浣月,浣月,是我,救救我……”
她猛地停住脚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最初落在这里的原点。
而许澜和谭归荑二人正被一条绞索倒吊在一棵大树之上。
本就有伤的二人被这么吊着,皆唇角带血。
谭归荑倒还好,许澜的情况比谭归荑更加严重一些,半张脸覆着口中倒流的血,面色已经有些僵白了,眼见就要不行了。
颜浣月找到那只固定绞索的金钩拔下,那绞索便像藤蔓一般将二人轻轻放了下来。
二人脑袋充血了许久,突然被放下来也是不免一阵冲击性的头晕。
见颜浣月又要走,谭归荑赶忙说道:“颜道友,我看到他们往哪里走了,你给我几颗灵石恢复一点体力,我带你过去。”
颜浣月说道:“我并未找到藏宝囊,道友好好休息,我一会儿若是有空,就过来找你们。”
说罢又向前追了出去。
谭归荑咬了咬牙,侧首看向奄奄一息的许澜,低声说道:“颜浣月真是心狠狭隘,丢下我们不管不顾。”
云若梵也真是毫不顾惜手足之情,见她伤重,还要将她倒吊起来。
不过,这会儿,应该没有什么人了。
她的手缓缓伸向许澜。
许道友眼见着已经快死了,若是能在临死前帮别人一次,应该也算死得其所……
颜浣月掩着气息往天堑深处追去,他们那些人从这里经过,言语间颇有些时间紧迫的意思,不知到底是去做什么。
颜浣月猜测要么是过密道,要么就是找藏身之地,或者就是要摧毁此地。
不管是因为什么,她都得追上去查看到一点东西,然后将消息带回去。
她甚至怀疑方才那男子并未将她捆起来就是想让她再次跟上去的。
他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颜浣月追了不知多久,直至出了天堑到了临海的石壁前都没有看找到什么。
果真是有密道?
她跃上临海的石壁,一片寒林深处,是咆哮的波涛之声。
她又返回天堑,这次仔仔细细地勘察着天堑两边崎岖嶙峋、草木遍布的石壁。
仔细拨开木叶遮掩,可见石壁上多有一些孔洞。
靠南的,临近人族这边的山洞,她进去之后多数空无一物,而且洞也浅,一眼就可以看尽。
等在南边找了一会儿之后,她有转向北边的石壁,不过大都也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处山洞外高内浅,有些曲折,有一条水源倒流。
颜浣月听着水声走进去,却见山洞深处逐渐形成一条低矮的水道。
山洞十分低矮逼仄,她提防着水里有东西不肯入水,便俯身飘在水面之上缓缓前行。
山洞越来越低矮,她几乎贴近了水面,刚转过一条曲折的弯时,黑暗水面突然伸出一双雪白的手。
颜浣月一道法诀砸下去,水面飘起了一片血水,血水之中,浮出一张极为艳丽张扬的脸。
他们的距离很近,在这潮湿的水面之上,几乎鼻尖相抵。
是那只海里的魅妖。
颜浣月一把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按进水中,却发觉一臂之长并不能按到底。
这水道到底有多深?
瞬息之间,水底飞上数缕鬼索一般的黑色魂雾缠上她,将她拖进了水中。
幸而身上有避水珠,她虽没有来得及掐诀,却也并没有被呛到水。
那魅妖卷着她压到水底的岩道上,那岩道上似乎有符文,颜浣月一时竟被卸去了气力,明显感觉身下坚硬的岩道在吸着她身上的灵力。
她拼命地挣扎起来,那魅妖将她垫在身下,顺着石道缓缓向前游动。
她的鞋子被几处尖利的石块勾掉了,明显感觉到小腿处被划了一道伤。
她的像肢向水草一般随着他的游动荡漾着,越来越晕,有种即将被身下岩道符文抽干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出了水道,那魅妖将她扔到一处阴冷的狭道之中,自己也从水里爬了上来。
“你很幸运,我才在这里渡过了情潮,当然,我也躲过了你们的攻击。”
颜浣月满身是水,有气无力地靠在石壁之上,只觉鼻尖缭绕着一股极为清雅的香气。
随着他从水里摸出了一盏海灯后,她看到此地正处于水道旁,是一处高于水道的分叉口,自这里往一旁又延伸出了一条暗道。
那魅妖自水里出来后,身上的水便干了,他提着那盏海灯蹲到颜浣月面前,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庞。
“我见过你。”
他轻轻笑了笑,俊朗耀眼得可怕,对人有着极为致命的吸引力。
颜浣月只觉得自己的心正拼命地想要跳出胸口不顾一切地贴近他。
她咬着牙瞥开眼,余光扫过一处地方,心中却猛地一惊。
只见岔路之内,正堆着五具女尸,皆是被处理过后的魔族尸身。
他顺着颜浣月的目光看过去,轻轻一笑,“我太年轻了控制不住力道,不过她们也有些太不经事了,我也没做什么她们就死了,这算是我族与他族结合常见的事。”
他轻轻抚开她额前湿乱的头发,“她们死得很快乐,一直求我爱她们满足她们,不过你别怕,不在情潮时我不太喜欢做那些事情,你暂时还不会有身亡的危险,我保证,到时候,你也会很快活。”
颜浣月震惊地看了一眼那五具尸体,从心底深处漫上一重难以言喻的惊悚感。
那魅妖将海灯挂在石壁上,这才解下外衣蹲在她面前,露出胸口处的一记还在不停扩散着瘀血的伤痕。
他的话中含着一种无奈而包容的笑,“你看,那一下伤得我好重。”
他凑近颜浣月,轻轻嗅了嗅,“赔我些东西应该可以吧。”
颜浣月眸光微转,“你想要什么?”
“你身上有一缕魅魂,把它交给我,我便不用你来治伤。”
颜浣月问道:“什么魅魂?”
那魅妖指了指她的胸口,“就在这里。”
颜浣月从胸口中取出了那枚裂开了的铜钱,“魅魂?”
那魅妖由衷地笑了笑,“它认你为主了,只要你滴一滴指尖血,念三声‘无缘’,它便会从你身上剥离开。”
颜浣月五指攥住铜钱,看向那魅妖,“你想吃了它?”
魅妖笑了笑,他似乎骨子里就有撩人的能耐,“我受伤了呀,我需要治伤。”
颜浣月说道:“我有灵石和丹药。”
魅妖不满地看着她,幽暗的眼眸闪着水光,“你要令我伤心吗?”
那一瞬间,颜浣月觉得他想要什么,她都愿意给。
一枚铜钱算什么,命给他都可以,只要他能一直这么看着她……
手中铜钱突然烫得吓人。
她猛地回过神来,才发觉此时灵力衰微,有气无力的,被他趁机惑住了。
她忽然记起暄之除了情潮散香之时,似乎从来没有对她用过这种手段,甚至他情潮之时,都非要喂她血,让她清醒着。
手中的铜钱掉落在地,她无力地瘫坐在原地,连呼吸都困难,对那魅妖喃喃低语道:“我想给你,你要我的命我都给你,可是我没力气……”
那魅妖对自己的惑人之力深信不疑。
他捡起铜钱摆弄了半天,试了许多方法,仍是没能抽出那缕魅魂。
他有些急躁,再次靠近颜浣月亲自动手从她手上取血。
却不料颈间一痛,原本已经软倒在一旁的人拼命向他压过来,将手中的短刀捅进他脖颈。
颜浣月拼尽全力驱使着自己体内的先天灵气,又整个人压上去,几乎将他的脖颈捅了个对穿。
许久,她才气喘吁吁地爬起来,手脚还软着,只能一脚踩着他的肩,双手用力不停地摇晃着,可短刀卡在了他的颈骨间,怎么也拔不出来。
她收好铜钱,吃了几颗丹药,又吸了一颗灵石,才算稍微好转些许。
身上还有些发软,她爬起身来提着那盏海灯,赤着脚扶着石壁向内走去,路过那些女尸时,不由得背后一凉。
她继续向前走,才转过一个岔口,就见有人正往这边跑来。
她迅速吹灭海灯躲到岔口另一边,四周瞬间黑沉下来。
那人越来越近,熟悉的香气从狭窄的暗道中流淌而来。
颜浣月还不知自己应该做何种反应,就被来人精准无误地扯住她,又往暗道深处跑去。
裴暄之拖着她在暗道中绕了三五个弯,而后才停下脚步来抱她。
可她挣得活鱼一般滑不溜手,他非但没能得手还挨了几拳。
一时着急,往她腰间系了条红绳,颜浣月逐渐动弹不得。
裴暄之气喘吁吁,咳嗽了几声,将她抱起来继续往暗道中绕。
绕了许久,需要暂且歇息一下,便将她放到一块石头上坐着,而后两指捻出一张黄符,化作一道没有温度的微光。
他咳嗽了好一会儿,靠在她对面的石壁边闲闲地站着,“这里很隐蔽,我找了好久,抱歉。”
颜浣月看了他一眼,他依旧苍白,又瘦了一些,穿了一件月白色箭袖袍,玉带勒着一把瘦腰。
比之以往更多了几分锋芒,虽有病容,却颇有几分少年疏朗意气。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也或许,都是他。
颜浣月倚坐在石壁边,死死盯着他,“你为何会在这里?你如何知晓这里有暗道?你又是从哪里跑进来的?你为何对这里这般熟悉?”
裴暄之双手抱臂看着她,咳嗽了一会儿,见她光着脚,便倾身屈膝半跪在她裙边,伸手去抓她的脚踝。
颜浣月收了一下腿,他的手顿了顿,又摸索上她的裙摆边沿。
苍白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玄蓝法衣下露出的白色纱衣裙摆,湿哒哒的,将他的衣袖也濡湿了一片。
“浣月姐姐,我想看看你脚下有没有伤到,为何不肯让我碰了?”
颜浣月一脚将他踢开,暗运法诀压制着那根红绳。
裴暄之被她踢倒在地,倒也没有生气,反而坐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看着她,轻声笑道:
“好姐姐,你在怕什么?怕我害你?可我能怎么害你?我若是处心积虑的恶妖,还需要什么抑止符强压本性?姐姐早就被骗出来,关在这里日日夜夜与我……”
“啪”地一声。
她扇出的巴掌没什么力气,裴暄之一把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清澈的目光中是隐忍克制的癫狂。
“姐姐知道我喜欢,所以才打我的吗?”
他的脸很凉,神色是极端克制后的异样冷静,语气也阴森诡异。
颜浣月方才才见过他的同族,忽然有些毛骨悚然,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可是裴暄之却突然两眼一阖,倒在地上晕死了过去。
颜浣月那阵悚然还未散开,就已经迅速转成心惊。
她艰难地爬过去测了测他颈间的脉搏,微弱的血脉在她指下跳动着。
“一副纸糊的身板,心倒不小,不好好在家呆着,净不省心……”
颜浣月给他喂了一些灵丹,守了他许久,等他脉搏渐渐好转才放下来心来,开始研究腰上的红绳。
她骨软筋麻,他那结又结得复杂,不但她没力气解,还越解越复杂。
颜浣月想了想,想起了那把定亲时给他的银鞘袖里刀,便伸手到他袖中摸索。
没一会儿,果真在摸到了那把袖里刀。
她抽出那把短刀,虚虚地握着,慢慢地割着自己腰间的红绳。
割了好一会儿,眼见就要割断了,暗地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一把夺去了她手里的刀。
裴暄之缓缓坐起身来,将短刀妥善地放入袖中,苍白的嘴唇勾起一个淡淡的笑意。
颜浣月冷笑道:“恢复得倒快。”
他咳嗽了一会儿,抬手挥了挥,飘在空中的阴火符便熄灭了。
黑暗中,一具满是凉意的身体靠过来拥住她将她抱起来,继续往暗道中去。
“夫人喂了我那么多丹药,我怎么也得爬起来继续好好当牛做马。”
颜浣月嗤笑道:“既然要当牛做马,那你先放下我。”
他像是没听到一般,走了一会儿,又道:“你有些硌人,也轻了许多。”
颜浣月说道:“你也会嫌别人硌人?”
他轻声说道:“我没有嫌你,此战劳累,你以后该多吃些东西了。”
似乎走了许久,久到她都有些发困。
忽地一阵石壁震动的响声过后,颜浣月感觉到一股寒凉侵袭而来。
裴暄之将她按在胸口,自他衣襟之下传来一阵源源不断的热意。
颜浣月知道那是她炼制的辟寒珠。
“好乖……”
一个凉丝丝的吻落在她眉心,黑暗中,他轻声说道:“宝盈,你会喜欢跟我待在这里吗?”
颜浣月只觉得自己被放到了一处软榻上。
他挪到一旁不知道捣鼓了些什么,没一会儿,一个温热的东西抵到她唇边。
他跪在她身边轻声说道:“冻得又凉又硬,才热的,你尝尝。”
像是点心之类的东西,透着一股子微微的甜。
颜浣月别过脸去,“谁知你要给我吃什么东西。”
“若是你不放心,那我吃了再渡给你?”
颜浣月往后缩了缩,“你也不嫌恶心。”
他沉默了一会儿,也并未因她的嫌弃而生气,只是换了一种自觉双方都能接受的方式,“那你吃了渡给我,我不嫌,我从你嘴里吃一些,你总该信了。”
颜浣月蹙眉道:“你怎么回事?”
他漫不经心地反问道:“能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很清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好像他这种非同凡响的路数是什么随意而寻常的事。
颜浣月说道:“你是不是有病?”
他竟然有些想笑,“姐姐怎么了?我不是一直都有病吗?”
颜浣月抿了抿唇,转过脸摸索着爬到小榻边角处,“把这红绳解了,我可以当作没见过你,不过,你也别想往宗门打什么歪主意。”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然后呢?往后,与我分道扬镳,做不相识吗?”
颜浣月垂眸,没有应答,只是说道:“你先解开绳子,否则,这算什么?我是你的囚徒吗?”
裴暄之说道:“好好的何必突然说这种让人浮想联翩的话?”
颜浣月额角青筋隐隐,“裴暄之……”
她被压制了气力,说话的声音也细细软软的。
黑暗中,裴暄之说道:“我没什么定力,姐姐别这会儿跟我哼唧,我原本真的什么都不想做。”
颜浣月冷笑道:“少在这故意混淆视听,给我解开!”
裴暄之默了默,反而走得离她更远了,声音冷淡,“你别对我生出那么深的戒心,我并不与宗门为敌。”
他话音刚落,颜浣月觉得自己袖中放着的铜钱飞了出去。
“它应该护了你两次。”
颜浣月怔怔地看向黑暗中说话人的方向,“那魅魂是你?为什么……我是在天堑底捡到的。”
他的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原本在这里镇着,封印松动,你有到此,它便寻上了你。”
颜浣月的心情有些复杂。
“你方才晕倒,是因为帮我抵挡那两次之后也伤到了吗?”
他慢悠悠地说道:“这不算什么,只要你别抗拒我。夫人想想,我父亲是天衍宗掌门,我没道理跟那些邪魔外道牵扯,就算以前有过些许牵扯,等我去天衍宗之后也没道理继续,是不是?”
一缕凉意缠上了她的脚。
“你受伤了,怎么身上还有一股……怪味,你遇上过男魅是不是?你被惑住了,是不是?”
黑暗中,她感觉到他在给她小腿上的伤涂药。
那混着魔血的魅妖挺香的,香气还十分清雅,在他看来却是“怪味”。
第148章 混账东西
颜浣月斜倚在榻上, 对于他的问话一言不发。
黑暗中,裴暄之为她上药的手顿了顿,握着她的脚腕, 她脚腕上的金足镯就冷冰冰地耷拉在他手背上。
他的声音很是清疏冷漠,带着不易察觉的质问, “我问你话呢。”
颜浣月冷笑道:“裴暄之,你很守规矩、很讲坦诚嘛,谁准你用这副语气跟我说话的?”
裴暄之沉默良久, 复又悉悉索索地帮她处理她腿上的伤, 淡淡地说道:“只是问问罢了,我还能如何?”
“你裴大公子有什么不能如何的?”
颜浣月想抽回脚, 却被他攥着不得解脱,缭绕的冷香氤氲开来, 她心底有些茫茫然,又逐渐生出一股压不住的怒火。
小腿上的伤处理好后,他倾过来将她衣裳脱解,用温热的帕子擦拭过她全身, 又帮她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裙, 那根红绳便被掩到她新换的衣裳下面。
而后又过了一会儿, 不知从哪儿又折腾来了热水, 在黑暗中帮她沐发梳洗。
进来时这里很冷, 可这会儿她却并没有感觉到特别的寒意。
等颜浣月披着长发重新被放回小榻上时,她明显感觉身下的床褥也被换了。
要么是还有人藏在这黑暗之中,要么, 就是他在驱使那些金雾。
“你袖间有魅妖的血迹。”
颜浣月抱膝坐在小榻上,听着他在一旁搬盆洗衣裳。
“一只男魅,那岔路口堆了五具被他情潮时弄死的魔族女子尸首, 此地魔族尽被剿灭,他将我抓来似乎是想为他下一次情潮所用。”
原本很规律的搓洗衣裳的声音忽地顿住,“你杀了他,是吗?”
颜浣月对此并不着重讲述,“我是杀了他,可是我来时的那个水道之下刻着什么法篆,他将我按在水道的下岩壁之上,我的灵力逐渐便被化解了,不知是什么东西。”
她又继续提议道:“这样,你先解了红绳,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这儿,我也不会跑太远。”
裴暄之慢悠悠地搓洗着衣裳,头也不抬地说道:“是却仙阵图,有几个暗道中有,踏过那阵图就会被消解灵力,成为寻常之人,原是隐世之人打的地宫密道,少有人知。”
颜浣月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裴暄之说道:“幼时来过。”
她怔了怔,“何意?”
裴暄之用极为寻常的语调说道:“我幼时来过这里。”
颜浣月讶然,“可你……不是身体孱弱,病居长安吗?是陆家人?不可能……”
裴暄之说道:“此事,我原本很早就想同你言明,可惜,我并不知晓你会怎么看我,可是……可是……”
他的语调很淡,但颜浣月就是在黑暗中莫名地感觉到他炙热的目光和那股即将扑过来的势头。
“可是,你知晓金狸乃我魂雾所化后,并未怪罪于我,还对它爱不释手,你还喜欢它幻化的小山君,你知道我有多欢欣满足吗?”
颜浣月暂时被压制了灵力,难以勘破眼前的黑暗,却被他那边平静却强烈的情绪弄得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几分,
“那时我只以为是你羞于令人知晓你的魂雾化兽之事,以为你在玩三岁孩童换面具的把戏,谁知你竟玩到了天堑来。”
黑暗中,哗啦啦一阵,有水滴落。
携着灵力的符篆上下飞绕,裴暄之从水中提起来的法衣顷刻变干。
一缕香风先行而来,法衣披在她身上的同时,那黄符忽地燃起。
片刻的光辉之中,颜浣月看到了一处四壁雕刻朴旧华美的石室。
这古朴素雅的华室让她不禁出神唤道:“阿暄……”
黄符很快灰飞烟灭,四周又暗了下来。
身旁床铺传来轻微的压感,她感觉裴暄之轻飘飘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这里不好点火,虽是密闭的偏僻之地,但也或许会泄露光亮被云氏的人察觉,你不就是在追着云氏的人吗?”
颜浣月说道:“你知道?那为何还要困住我?”
裴暄之慢悠悠地说道:“你在这里一见到我就对我连踢带打,我不暂且困着你,你怎么能听我慢慢同你细说?”
颜浣月闻言说道:“云家人若真的在附近,便要立即传信出去,我如何能同你在此闲谈?”
裴暄之说道:“这消息我已传了出去,他们觉得暂时安全,便会放松警惕,如今并不是动手的好时候。”
颜浣月瞬间沉默了。
黑暗中,裴暄之轻笑道:“夫人不信我?”
颜浣月直接动手扯着自己的衣带,一双微凉的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带进怀中,摸索着将她扯开的衣裳合拢穿好。
他的声音有细微的沙哑,“那绳子一会儿给你解,好不容易才穿好的,你别这样。”
颜浣月一口咬在他衣襟上,但她此刻力气不大,像细细的厮磨。
裴暄之一手搂着她的脑袋按在怀中,低头嗅着她的发顶,哑声说道:“抑止符本就快失效了,别这样……”
颜浣月坐在他怀里,明显能感觉到他不是在说谎,便不再咬他,暗暗挪开了些许位置,冷冷地问道:“你在与谁传信?”
裴暄之抱着她倚靠到小塌内侧的石壁上坐着,令她坐在他腿上,将她扶起来坐直了身子,高高在上地俯瞰着他。
他的目光透过黑暗含笑看着她眉心微蹙的样子,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反问道:“为何会有此一问,姐姐难道不觉得是父亲吗?”
颜浣月撇了撇嘴,说道:“他不会放心让你个病弱子钻到这种地方来。”
裴暄之痴痴地看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声音却有些寡淡,“确实不是他,是魏延先生。”
颜浣月沉着脸,如今从他嘴里说出什么话来都已经难以再令她生出过分的惊诧了,她直截了当,“证据。”
裴暄之叹了口气,甘做她审问之下的刑徒,“眼下倒没有。”
颜浣月抿了抿唇。
裴暄之又说道:“不过,汀南郊外芦苇中看七夕烟火时,你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吗?”
颜浣月几乎已经忘了这回事了,忽地忆起那时的光景,她身旁似乎立着一个可怖的纸人……
陆慎初的纸人。
她也不知该做各种反应,下意识有些怀疑,但又明知当夜只有他们两个。
最终所有的怀疑化成一个字,“你?”
你?就你?凭你?玄降?
裴暄之修长的手指勾着一缕她的长发,清清淡淡地说道:“我虽体弱,妖魂却盛,早年将妖魂剥去一半镇压在此才得以长大,作为玄降妖仙,并不艰难。”
一缕冰凉的东西缠上她的脚腕,发出“嘶嘶”的声响。
寂静的黑暗中,裴暄之轻声问道:“夫人,还认识吗?”
那凉丝丝的东西缓缓地游进她的裙摆,又从她衣襟处探出来,一路盘绕到她颈间,游到她左肩上。
什么东西很轻快地伸进了她双唇之间,又很快收了回去。
是蛇信。
意识到这一点,颜浣月顿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裴暄之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黑暗中,他薄唇紧抿,呼吸重了几分,分明得了慰藉,却抬手一把扯下那条蛇拢入袖中,低声说道:“这些东西贪婪无度,不讲礼数,也不太受管教。”
颜浣月怔怔地舔了舔唇,忽地一缕香气压过来,迫切地在她唇舌之中撩拨缠绵。
颜浣月被压在他怀中,与他呼吸交缠,在他呼吸深重,越来越难以自持时,她猛地一口咬了下去,“你才最贪婪无度。”
裴暄之气喘吁吁地靠回石壁上,伸出舌尖舔了舔唇上的新伤。
血有些苦涩。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亲吻时咬伤他的唇。
与以往欢情时被他引诱着往他身上下口不同,这种明显的抗拒与攻击让他心中浮起一阵隐秘的钝痛。
“你是想说你是玄降妖仙,此番听魏前辈安排行事?”
裴暄之抬手轻轻拭着唇上的伤处,漫不经心地说道:“虽不全是,但大致如此,姐姐就算不信我,也该信当初促使玄降与宗门合作的妖仙。”
颜浣月思虑片刻,抬手在暗中摸索到他的脸,轻轻抚摸着,含笑道:“我们阿暄好厉害。”
“什么?”
裴暄之浑身一凉,背后冒了一重冷汗。
一双温热的手捧着他的脸颊,他看着她笑眯眯地对着他,眉眼弯弯,“都说你病弱,没想到你却是玄降妖仙,还同魏先生有关联,真让人意外,而且,你少时到此一游,如今又知晓云氏的藏身之地,真的好厉害啊。”
裴暄之顿觉口干舌冷,骨缝发凉,逐渐坐直了身子,看着她脸上越来越深的笑意,胆战心惊地说道:
“不厉害,我也有苦衷,浣月姐姐,话都说完了,我给你解红绳好不好?”
颜浣月轻轻摩挲着他白瓷一般细腻清冷的脸颊,微笑着说道:“解什么?绑着不正合你心意吗?我与你在此日夜交缠,再不用抑止符,让你肆意地做一世魅妖不好吗?”
她真的生怒了,裴暄之的态度便在片刻之间变得无比端正,“我不是那种魅妖。”
颜浣月笑意更深,“说是你少时来过此地,是何种机缘呢?”
裴暄之说道:“少时陆家人待我并不好,我从长安逃走,又为歹人所掳欲将我练成药引,那人带着我到了北地山林之中,我趁机逃跑,不知走了多久,天气越来越冷,雪越来越厚。”
“我不知所在,又不敢轻易现身,只在夜间继续逃,可那时的夜越来越长。”
他咳嗽了一阵,颜浣月习惯性地扑挲了一下他的胸口,裴暄之的声音便软了几分。
“山林里有些人家,不过很稀疏,后来,我在山林中遇见了一个走失的女孩,我见她衣衫华贵,原想送她回家好赚些酬金,可是,我身体太弱了,差点没能撑过那个冬天。”
“山林里的虎狼也很饥饿,有一次遇上狼群,她伤了我想让我留下给狼当口粮,我睚眦必报,便也趁机伤了她。”
“可分明两个人都有伤有血,那狼却也欺软怕硬,专追着我跑,后来我力竭时,魂雾大盛,击杀群狼,惊动了天堑驻守的人。”
“我那时年纪小,又时常被欺负恐吓,一下杀了那么多的狼,怕被当做闹事的恶妖抓住,便竭力逃命。”
“可那时我还看不清暗夜,因此坠入天堑,魂雾被什么东西吸引,中途卷着我进了一处山壁,我就是在那里见到的云玄臣,后来,也是从那里遇上的先生,先生隐瞒了我的存在,便无人知晓我来过天堑。”
颜浣月听着他不紧不慢的话,许久不曾开言。
终了,她倾身搂住他,喃喃道:“我还以为你幼时在长安至少衣暖饭饱……”
裴暄之自嘲一笑,“真是惭愧,我不是什么受过长安官家教养的公子,我只是个人人鄙薄的卑贱妖物,是曾经疲于奔命的弃儿,若非先生之命,我也不会去认亲,更不会去天衍宗。”
颜浣月轻轻抚着他的背,温声说道:“掌门真人对你很好。”
裴暄之说道:“可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同你成家了,我自己就可以做一个好父亲,即便此战后离开天衍宗,只要你肯与我相守,我便心满意足。”
颜浣月笑了笑,“知你心意便好,往后我自然不会让你离开我。”
说着坐直身子展开双臂。
裴暄之单手伸进她衣衫中轻轻一扯,那条红绳便被扯了出来,“夫人……”
颜浣月骤然挥出一道法诀,裴暄之便彻底倒在床榻之上。
灵力逐渐恢复,她的视力在黑暗之中渐渐得了几分清明。
她步下床榻,仰头看着石室上空雕刻的符文,顺着符文排布一路向前走,走到一处石壁前。
她伸手摸了摸冰冷的石壁,又转回去仰头看了几遍符文,一路再看到石壁前,发觉这符文组成的法阵似乎缺少一个小阵法。
她到石壁前用灵力划下几个关键的符文,试了多次,那石壁才无声洞开,露出内里更加华贵的广阔石宫,和一处寂静的巨大水池,以及池水中央的一方黑岩祭台。
那祭台她在梦里见过,就是捡到铜钱时梦到的。
关于这一点,他似乎没有说谎。
颜浣月走近那水池,绕了一圈,却见四四方方池水并无水流来源。
她想了想,便单手掐诀跃入水池之中,腰间佩玉下的避水珠盈盈散光。
她绕着水池转了一圈,见从石岩中凿出的水池之下也尽是符文,且有二十一个暗流口开在池下,悄无声息地为水池输送着水流。
仅是转的这一圈,她都有种筋疲力竭之感,便不敢耽搁,直接爬上了祭台所在的小方洲。
小方洲是未被凿走的岩石,刻满了符文,在那祭台之上,摆着一个古朴的白玉匣。
颜浣月用灵力将玉匣打开,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她仅是在此站了一会儿,方才在水中的那股疲累边尽皆消散了。
这或许是连通那些刻着法篆的水道,吸人灵力供养祭台之物的大阵。
设在此等幽闭阴森之地,她心里只觉这地方邪门,便很快退了出去,回到方才的小石室之中。
裴暄之躺在小榻上,半条腿耷拉在地上。
颜浣月过去将他的腿抬回榻上,抚平了他的衣褶,轻声问询道:“暄郎,你是通过池下二十一条静流所携灵力波动知晓云家人路过了哪条道,是吗?”
裴暄之波澜不惊地看着她,淡淡地说道:“你还是不信我。”
颜浣月倾身吻了吻他带着伤的薄唇,微笑道:“谁让你是个混账东西呢?那水道汇聚之地就在一壁之隔,你不也未曾言明吗?”
裴暄之暗暗舔了舔唇,幽幽说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颜浣月又吻了他一下,“是很邪门,不过,肯定不止二十一条水道是不是?肯定还有一些小的水道,或者,一些符文连接到水道下的小的阵法,不过,通过这二十一条水道辨别方向还是可以的,是吗?”
裴暄之沉浸在她此刻的一点温情之中,他说了许多实情,心底有种解脱般的放松,这一刻,任她如何处置他都可以。
闻言,他双眸轻阖,叹了口气,“是,你都知晓了,打算将我如何?”
第149章 齿痕
“我能将你如何?”
颜浣月轻轻抚捋着他的襟袖, 而后取出一条赤色发带,覆住他的双眼,又在覆目发带上落下一道法诀。
“当初掌门真人手刃魏昭, 你却说魏延前辈收容于你,而今一切未有决断, 待我拜问过魏前辈后自还你清浊。眼下我送你去一个地方待一会儿,静静地坐着,不要乱动, 可以听话吗?”
视觉被剥夺, 裴暄之的其他感官都敏感了起来。
颜浣月往他两只手腕、两只脚腕各圈上一道符篆,又将那枚已有裂痕的铜钱拿出来用符纸和法诀包好放进他外层的衣襟之中。
裴暄之唇上并无什么血色, 却有一处极为惹眼的血色伤口,没来由显出几分暧昧之色。
她的手很规矩, 几乎不曾触碰他的肌肤,可他苍白的肌肤之下还是泛起了异样的微粉。
颜浣月看着他此时听凭处置的乖顺模样,轻轻叹了一口气,取了伤药点在他唇上的伤口上, “你恐怕还是不明白, 你突然跑到这里来, 到底有多么吓人。”
裴暄之沉寂了许久, 突然幽幽地说道:“我出现在此地, 要么是隐匿身份藏身宗门的邪修,要么是不知死活,恐怕会死在邪修手上的病秧子, 此二种可能你都接受不了。”
颜浣月轻笑道:“接受不了又如何?该杀该治,该怎么处置还是得怎么处置,我不会手软。”
裴暄之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我若真是居心叵测的邪修,你确实是会杀了我。”
他脑海中描绘着自己这条羸弱的、不被期待的生命最终结束在她手中的画面,某种宿命至深的牵绊让他忍不住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具诱惑力的死法。
来时不由己,去时皆随她。
骨血里的自毁之欲化作无数鬼索一般的魂雾绞缠在她手中,恨不得将自己全部交由她来操控。
颜浣月看着涌进手中的金色魂雾,又扔出一道法诀压在他心口,从他背后爬出来的金雾尽皆被她强行赶了回去,暂时镇住。
裴暄之含笑说道:“同样,我若是个不知死活的废物,你也会思虑该如何将我完好无缺地带离这里,所以……你是害怕会失去我,你此时此刻也还在害怕。”
神魂之内的魂雾皆为此一震,那种战栗感顷刻就让他方才的自毁欲荡然无存,令他不由得对这世间生出无限憧憬。
这种憧憬之势更盛,更能填补他的神魂,那些魂雾控制不住地快意生长,他感觉自己的神魂此刻无比圆满。
颜浣月神色平静,没有反驳他,也没有被戳中心事的难为情。
她只是替他把了脉搏,十分寻常地说道:“两次威压所震,你身上内伤不轻,自己不知晓调息休养吗?”
说着盘膝坐在榻尾,取出两颗灵石,又散出体内先天灵气卷着灵石之气帮他温养。
裴暄之感受着温和的滋养之力,神魂更是为之一快。
他躺在小榻上懒洋洋地说道:“你掉下来又到处跑,铜钱残破神魂难依,无法判断你的方向,我找你都找不及,何来时间调息?不过反正是你夫君的性命康健,若真寻不到你,顶多你做寡妇,我两眼一闭还管得着什么?”
颜浣月双手掐诀运转灵气,闻言恨不得立即给他两脚,不禁冷笑道:
“我可不做寡妇,若你还是如此对你这条性命不管不顾地,哪日闭了眼,我会多找几个跟你模样相近的怀念你,再生几个孩子叫念暄、思暄什么的,逢年过节携夫带子去看你,你应该也可以理解我的情深似海吧?”
裴暄之闻言冷哼一声,阴着脸半日没再答话。
等到感觉她渐渐收起了灵力,才幽幽说道:“姐姐倒还挺会给自己规划舒心日子的,那我临死前就不必再忧心你往后该怎么过了。”
颜浣月散开指尖法诀,膝行到他身侧,咬破食指,掐诀将血点在他眉心。
又恨得用食指压着他的眉心不轻不重地推按了一下,咬牙道:“闭嘴,用你贤惠大度?”
裴暄之原本躺得端正,规规矩矩的,被她一推,便侧歪着脑袋。
赤色发带遮着双目,眉心一抹赤色血点,衬出瓷白的脸颊,他又忍不住浅笑着,更显得他此刻之明快耀眼。
见他丝毫都不担忧落在她手中的后果,也并不担心自己的立场或背景真的会引得她动杀手。
颜浣月拧眉看着他分外轻松自在的样子,抬手帮他捋平了有些散乱的鬓发,越过他跳下小榻。
裴暄之躺在她身后的小榻上,见她离开,立即疾声问道:“你方才说了那些温言软语扰乱人心,不会是想将我丢在这里吧?遗弃亲夫是重罪。”
这就是欲加之罪了,颜浣月压根不知道自己方才说过些什么扰乱人心的温言软语。
更何况,没听说哪里给遗弃亲夫判刑的,急得给她捏造什么罪名?
她摸了摸袖中的黑匣子,“你想得倒美,事情还未清楚,我不会轻易让你脱身。”
裴暄之说道:“那你就先同我留在这里几日,云家人应该走到九霄宫了,你别自己去找云家的人。”
颜浣月思索片刻,独自踱步走到那面石壁前,画下符篆走进深处的石宫。
她从袖中取出那个黑匣子走了进去,被铁链锁在墙边的傅银环听到人的脚步声,便循声望来。
颜浣月掐起一缕焰火在空中飘荡着,又掐诀除去此地的血迹。
傅银环衰弱得仿佛只剩薄薄一层皮,他看着她取出一个小香炉来四下熏蒸。
她消停了许久不曾来折磨过他,今日进来这般收拾,傅银环聪敏过人,立即明白了过来。
“不会……又要藏你那好夫君了吧?呵,脆纸一般,风一吹,就是重伤。”
颜浣月眉目平和,一手托着香炉,一手向雕满符篆的墙壁上挥着浮烟,“你身上血味太重了。”
傅银环原本就很虚弱,闻言也忍不住冷笑道:“你那般折磨我,又不准我死,如今却嫌我血气重,生怕冲撞了你那夫君,你将我放出去不就好了?”
颜浣月说道:“我倒也正有此意。”
傅银环神色一肃,他当然不会认为是颜浣月突然大发慈悲。
颜浣月走到他身前垂眸看着他。
她长发未挽,一只素手托着香炉,另一手握上两条粗壮的铁链,猛地把铁链从墙上拔下,单手拖着被穿了琵琶骨的傅银环转身出了黑匣。
“浣月……”
颜浣月拽着两条铁链的手忽地一甩,直接将他甩进了那方山石里凿出的池塘之中泡着,又用法诀将他按在水底,又将铁链生生按进石岸中。
她一手托着香炉走回小石室中,一臂挟起裴暄之抱进了黑匣之中安置。
裴暄之只觉扑面而来是一阵香意,那香气绵密到令他有些窒息。
颜浣月把香炉放在他身边,扶着他端端正正地靠坐在墙角,低声说道:“这是一处小秘境,你好好待着,我这会儿从来路出去。”
裴暄之蹙眉道:“你若不肯在此,我送你出去便是。”
颜浣月说道:“你是敌是友还未可知,谁知你会将我送到哪里。”
说着转身出了黑匣子,过了山壁,提起池边的铁链将傅银环拖上来,傅银环已经被淹得昏死了过去。
颜浣月取下他身上的铁链收进藏宝囊中,纵身跳入池塘,将傅银环垫在脚下,阖着双眸,感受着二十一条水道的细微波动。
许久,她在水中睁开双眼,扯着傅银环绕着池塘游了几圈后,纵身钻入了一条水道。
曲折的水道似乎没有尽头,她浮在水面上不知漂游了多久,远远听到一阵脚步声。
她垫着傅银环,悄无声息地漂了过去,地面上的空间应该很广阔,加之本就在山腹之中,上面的声音传到水道之中,异常清晰。
“二公子,前面就是九霄宫了,家主早已在此等候。”
颜浣月漂浮在水面上,犹如地下一条不可见的影子,随着脚步声一路漂去,渐渐快要漂到一处水道分岔之地。
一个年轻男子说道:“你们在此等候调息,将那些丹药灵石先分了,我去拜见父亲。”
听起来像是方才遇到的云若良二哥的声音。
再之后,便是一阵十分杂乱的脚步声,她很难辨认出二公子的脚步。
等外面的脚步声暂时消沉下去后,她又阖眸掐掐诀感受着岔口两边传来的细微波动,顺着左手边的那处漂了进去。
黑暗的水道曲绕盘旋,转了好几个大弯,她才在此遥遥听到一些声音。
“我并非故意……否则……生疑……”
在潮湿黑暗中又转了个弯,似乎漂得远了些,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顺着弯道继续漂,再转了几个弯,声音逐渐清晰了起来。
“莫再争嚷了。”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应该就是云玄臣了。
颜浣月抬手按在水道旁的石壁上,静静地听着。
又有一人说道:“二弟,是我错怪你了。”
“大哥言重了,也确实是我考虑不周。”
那大公子说道:“不过是几个宗门弟子,到时濯尘阵一起,不过都是阵下亡魂。”
那大公子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只是如今将他们挡在天堑南又不动手与他们相斗,父亲,这会不会打草惊蛇?裴寒舟那些人得到消息很快就会过来。”
云玄臣淡淡地说道:“你怕了?”
大公子立即回道:“有父亲在,儿子不怕。”
云玄臣说道:“二郎,你觉得呢?”
二公子沉吟许久,回道:“猛虎不会去猎食一片蚊蝇,也不值得为此铺开大网。”
自此,上方沉寂了许久,直到颜浣月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的时候,才听云玄臣不轻不重地说道:“玉令带了吗?”
二公子恭恭敬敬地答道:“带了。”
云玄臣惜言,很久再未开口,两个儿子应该也很怕他,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颜浣月漂在这里许久,直到两位公子离开。
云玄臣一个人待在九霄宫中,既没有焦虑急切到来回踱步徘徊,也没有任何长吁短叹。
颜浣月只听到每隔一段时间后都会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杯盏相撞之声,应该是在喝茶。
他实在是太平静。
颜浣月又等了将近一日,再没听到任何声音,便在此地的水道石壁上贴上一张符纸,继续往前漂。
这次漂了约摸有两三个时辰,水道忽地一窄,她正要压低身躯彻底漫进水中时,突觉两抹亮光自前方不远处游来。
水波忽地涌动,一张血盆大口张开,像是一条大蛇。
那大口张开之后占满了狭窄的水道,水道之内的水倒灌进那口中,卷起一片带着威压的无声漩涡。
这一切在狭窄空间之内,无比令人窒息。
颜浣月死死扒着石壁才没有被漩涡卷进去,危机之中,她一把将傅银环推了出去,水道中的漩涡才渐渐止住。
她转过身拼命往回漂,游得稍远一些,这才回头探看。
因担心这怪物是云家的东西,若一路跟上来恐泄露她踪迹,便趁它吞了傅银环之时,单手握着持本命横刀,双脚蹬在石壁上避让着水道底部的符篆,一手撑在石壁上,直接朝那怪物扑跑了过去。
怪物才吃了一个人,此时正有些饱胀,又不好回转,眼见着她如同一只轻快的蜘蛛一般悄无声息地飞扑过来,下意识便张开大口,水面又旋起了漩涡。
颜浣月此时已有了防备,冲过去一刀斜插进去刺透其上颚,趁它痛时,双手死死地撑开它的大口压制在水道上下石壁上。
又迅速屈身一脚踢在本命横刀的刀柄上,横刀吃力,便斜斜地划了下去,直接将那怪豁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斜撑在了它七寸处。
那怪物拼命地挣扎翻腾着,颜浣月几乎被喷涌而出的血浇透,无数次差点被它的威压压进腹中。
不知过了多久,它渐渐没了力气。
颜浣月用法决彻底将它的上颚钉在水道的上石壁,将它的下颚钉在下石壁。
纵身跃入其口,拔出横刀,又扔了平日御剑所用的长剑入其腹中,权当是傅银环被大蛇吞噬前挣扎反击时所用的佩剑。
而后转身游出蛇口,解了法诀,那蛇首便彻底漂了上来。
颜浣月浮在血水上,隐隐约约看到它头上似乎有两个几乎快要冒尖的鼓包。
她一把擦掉脸上的蛇血,四肢扒在左右石壁上,轻快地向回爬去。
一路时冷时热,昏昏沉沉。
等再次回到小石室后,她只觉得浑身灼烧得厉害,从池塘爬出来后,便脱解了衣裳躺在冰冷的石宫地面上来回翻面。
不知多久,入骨的寒凉又逐渐渗透进她骨血之中,冻得她意识渐渐衰微。
辟寒珠……
裴暄之垂首静静地坐在黑匣角落,片刻之间,怀里就跌进了一具冷意森森的身躯,在他脸上身上一通乱摸,冻得他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了?”
一只手伸进他衣襟摩挲着,他听她打着牙花说道:“好冷,辟寒珠……”
“就在你手中握着啊。”
颜浣月有些绝望地攥着挂在他颈间的珠子,那微末的暖意并不能驱散她此时身上的寒冷。
她用尽最后的意识颤颤巍巍从他怀中滚下来蜷缩在一旁。
原本绑在他双眼之上的赤色发带因她方才在他脸上一通乱摸逐渐落了下来。
裴暄之只看到身旁蜷缩着一具覆着霜泛着白光的躯体,连身后的黑发都覆着霜雪。
她原本还瑟瑟发抖,片刻之间,彻底一动不动,像完全僵住了一般。
他霎时间浑身一冷,心神皆乱,神魂之内的金雾不顾一切地冲击着身上的法诀。
可没一会儿,她身上的霜雪开始消融,眨眼的功夫,原本一身雪白的肌肤逐渐漫上一层粉意。
她苏醒过来,两靥秾粉,在地上翻来覆去,只念道:“好热……”
裴暄之唤道:“浣月,过来,帮我把手上的符纸扯下就好。”
片刻之间,颜浣月热得如同水中捞出来的一般,热汗淋漓。
她听不到他说话,转身滚出了黑匣,迫切地爬进了那汪池水之中。
她沉入池水中,无比舒适。
许久,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快要飘散开来。
清醒来得十分突然,她忽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水中,身边空无一人……
不。
那条蛇尸不知何时已经顺着水道漂到了水池之中,是一条巨大的蛇身,翻着肚子,隐约可见腹下四个突兀的肉瘤。
颜浣月纵身跃出水池,掐了个清洁法诀,在石岸上找到藏宝囊取出衣裳穿好,盘膝坐在地上运行灵气,竟觉体内并无任何中毒或受伤的痕迹,反而灵气运转更加有力。
她暂时放心,又因记挂着裴暄之,并未过多耽搁,散开指尖法诀,拿出小黑匣进入其中。
她一进来,裴暄之唇角带血,阴沉冷漠的双眼瞬间发红,不禁疾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颜浣月说道:“没事,遇上了一条怪蛇。”
裴暄之抬眸不断地打量着她,想确定她有没有伤。
虽见她行动自如,血气充盈的模样,他依旧满是担忧,“那蚺蛟?我方才没见你身上有伤,怎么会时冷时热?”
颜浣月撩裙蹲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把脉。
他明显又生了内伤,必是方才试图冲破禁制法诀的缘故。
她给他喂了一颗丹药,抬手用手背擦拭掉他眼尾的泪水。
可泪反而越擦越多。
温凉的泪水擦过手背,颜浣月越发觉得其实他挺爱哭的,难过时、生病时、亢奋时,都会忍不住淌泪。
偏他自己受伤或病时看起来没事人一样,可但凡她在身边,他那眼泪必然要淌。
就像方才一样,她进来那一瞬间,他的神色就变了,眼泪就涌出来了。
颜浣月见到别人落泪时其实还是不太会处理,好在他难过时只是静静地落泪,有时甚至一声不吭,不会像别的时候一样有什么过分的要求。
她便下意识抚了抚他的肩安慰道:“没事,溅了一身蛇血而已,那蛇首上生着肉瘤,不知是不是有些寿数,那血或许有毒,不过毒气应该散尽了,我方才内观,并无大碍。”
见那发带已经掉了,这里应该也没有什么破绽会被他看出来,颜浣月便索性解下来用发带拭去他唇边的血迹,“你认识那怪蛇?”
裴暄之只说道:“把你的手腕给我。”
颜浣月为免他瞎担心,把握着他的手搭在自己腕间。
她的脉搏很强劲,丝毫没有受伤或中毒的迹象,裴暄之这才放下心来,问道:“那蚺蛟在何处?”
颜浣月看着他的眼眸,有一瞬的心虚,“不会是你小时候的同伴吧?”
裴暄之摇了摇头,语气清淡,“那是蚺蛟,这里原本有两条蚺蛟……不知在此游荡了多少年,或许这地宫修建之初它就被带了进来,它食人食妖也食魔,当年天堑之战许多找寻不到的尸首,或许都是滚进了水道,落入了它们腹中。”
“哦,另一条呢?”
裴暄之眨巴着双眸认认真真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轻声问道:“你杀了它?”
颜浣月点了点头,“沾了一身血,是以才会如方才一般,这会儿全好了。”
裴暄之薄唇紧抿,泛红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她,“你进了水道,并未出去。”
颜浣月说道:“如何?”
裴暄之垂眸,淡淡地说道:“我能如何?”
颜浣月见他长睫还湿润着,不由温声说道:“云玄臣确实在你所说的九霄宫,不过,他们的目的似乎是那些留在魔宫处理后事的掌门、长老、妖主等。”
裴暄之咳嗽了一会儿,说道:“不是他们,是他一人。”
颜浣月轻声说道:“却也如此,那些邪修还以为是趁宗门大战之后黄雀在后的,你若与他有牵扯,也只是做垫脚石,冤否?”
裴暄之抬眸笑道:“你怎么总肯将我归到云家部下?把我往好地方想想可好?”
颜浣月说道:“你倒是出现在正常之地,做些正常之事啊。另外那条蛇还在?”
裴暄之别过目光,“若是你听我的话不去水道找云家人,它也不会找上你。”
颜浣月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不时,突然反应过来,“另外一条蚺蛟,是你杀的?”
裴暄之慢悠悠地说道:“其实我没有什么仇敌了,除了这条失伴的蚺蛟。”
仇敌全都死尽了,自然都没有了。
“你身上全都是我的味道,泡在水里洗十年都洗不干净,这种活在幽暗处的老物嗅觉最是敏锐,它原本也就只剩半条命了,竟敢来找你……”
他到天衍宗之后,曾特意去清扫过没有来得及追查的邪修,没想到漏了那条蚺蛟。
他还是拖累了她一次,这让他忍不住内疚。
“是我对不起你……幼时我才一个人,没有追上它,让它有机会找你寻仇。”
颜浣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忽然有些毛骨悚然,擦拭着他唇边血迹的手暗暗收回。
片刻,又轻轻抚上他的肩,温柔地看着他,温声说道:“行了,再聊下去这地宫都是你一个人挖的,被追得掉下天堑的病童能奋起杀蚺蛟,前后差别那么大,又厉害成这样,你自己觉得这合适吗?”
裴暄之闻言默默地看着她,渐渐地,还是忍不住眉眼微弯,笑得格外明朗,“不可思议吗?”
颜浣月说道:“你得意什么?”
裴暄之眸中星河颤颤,忍着笑意,漫不经心地说道:“没得意什么。”
颜浣月从藏宝囊中取出他的斗篷铺在地上,喂他吃喝了些东西,抱着他令他躺在斗篷中,又盖了条斗篷在他身上,叮嘱道:
“你先休息一会儿,我会很快出去与宗门中人汇合,这几日魏前辈若同掌门真人同归,你的清白自然明辨。”
裴暄之躺在地上看着她的裙角,慢悠悠地说道:“我不知你到底会去哪里,不过,我胸口里藏着一样东西,能保你险中取胜,我想给你,你先放开我。”
颜浣月头也不回地说道:“做梦。”
裴暄之唤道:“姐姐,你来取也可,我若骗你,便让我魂飞魄散……”
颜浣月一把捂住他的嘴,怕他又舔她掌心,很快便将手撤回,骂道:“你又胡说什么?”
裴暄之眼眸湿润,借故咳嗽了几声,声音淡淡的,“这是我隐藏最深的秘密了,你不想知道吗?”
颜浣月一脸狐疑地看着他,而后,伸手揭开斗篷,将他的衣襟扯开。
玉白的肌肤上除了一些陈旧的齿痕,什么都没有。
裴暄之清清淡淡地哄道:“用倒星篆,再用念灵法,不过有几处修改颇为繁复,我会教你。”
颜浣月迟疑片刻,见他满眼期待,便祭起一道结界护着自己,伸出一只手去,温热的指尖在他跳动的心脉处落下一笔……
颜浣月渐渐知晓他口述的并不是倒星篆和念灵法,虽用了这二者的某些框架,但根本完全都是他自创的法篆。
他方才那么说,不过是想让她放下戒心。
最后一笔落下时,她只觉得自己腕间划过了一道风。
她撤下结界,那缕风拂动了她的鬓发。
她抬手,那风便飞进她袖中躲藏,微微的清凉。
她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裴暄之心口泛起一阵又一阵剧痛,像越来越汹涌的浪潮。
可看着她好奇的模样,他的心还是软得一塌糊涂,不禁轻笑应道:“是一缕风,像魂雾一样,它会护着你的。”
颜浣月想到了他那些即便断了也还会纠缠人的金雾,便没再多说什么。
她帮他把衣襟整理好,又仔仔细细地盖好斗篷,喂他吃了一颗丹药,这才转身出了小黑匣。
裴暄之的目光跟着她一直到她消失,面色虽逐渐苍白下去,心中却很是满足。
直到他的目光扫到不远处的墙角处那只明珠耳坠。
明珠之上,穿着一只空心小金蝶,那金蝶身上,有几个清晰的齿痕,已经把蝶儿咬得残破不堪,可怜兮兮。
他记得那只耳坠,很精巧鲜活,不会太重坠耳,是他挑选送她的,在长安时莫名其妙丢了一只,另一只还收在他藏宝囊中。
她会莫名其妙摘下耳坠咬几下扔在这里吗?
呵……
难道她在长安与他朝夕相对时身边还带着别人?
他缓缓阖上双眼,心中想道:“或许她只是想看看那金蝶是不是真金呢?偷偷咬了怕被发现。”
“莫再乱想……一定是误会……”
第150章 无上天宫境(修)
颜浣月将裴暄之给她的那缕风封在袖中。
又行过石壁, 到石塘旁边看着飘在池塘中的赤色蚺蛟。
那蚺蛟有如水桶粗细,腹中微微可见人的轮廓。
傅银环原本被她饿得瘦骨嶙峋,但因他生得高大, 骨架不小,撑在蛇腹中看起来颇为瘆人。
颜浣月原本已经要走了, 立在池边想了想,又迅速布起一道阵法将蛇尸镇到水池之下。
等走出小石室,顺着之前裴暄之带着她过来的暗道一路往回走, 想走回了之前那魅妖挟持她去的地方。
可她怎么也找不到路, 只是在黑暗之中到处绕,绕来绕去还是绕回了原地。
她又去问了裴暄之, 对方坐在墙角,眼目低垂,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映出两片阴影。
他不看她,语调甚是清冷:“原本可用魂雾为你引路,可你不肯放开我。”
颜浣月走到他身边,撩裙半跪在他面前, 说道:“别跟我卖关子。”
裴暄之不温不热地说道:“那你取走一缕魂雾。”
颜浣月有些无处下爪, 也不想生取他魂雾, 只是说道:“放你几分, 你别过分。”
裴暄之低着头没有说话。
颜浣月略解开一道符篆, 一只小金狸便从他心口处窜了出来,没精打采地跃进她怀中蜷缩了起来。
颜浣月重新封住那道符篆,抱着金狸出了黑匣。
小金狸太小了, 虽然它曾在天衍山到处乱窜,可颜浣月还是怕它累到,没让它跑在地上领路。
她抱着它走进暗道之中, 抚着它毛茸茸的脑袋,轻声说道:“乖猫儿,往右转你就喵一声,往左转你就喵两声。”
小金狸有些消沉,一边蹭着她的手,一边懒懒地甩着尾巴,仰头“嗷呜”了一声算是应她的话。
等颜浣月顺着猫儿的指点一路走出来,又回到了天堑底下。
北地昼短,此时已是寒林飘雪之夜。
四野俱寂,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颜浣月将金狸送回木匣中,给裴暄之喂了些吃喝。
原想跟他说几句话,可说三句他应半句,问什么就只是“嗯”一声。
而后就倚在墙壁上,就那么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颜浣月不由得有些着恼,想说他隐瞒了事情,不过被关一会儿,倒要生气。
正值此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凑近端详着他清瘦的脸,低声说道:“暄郎,又下雪了,还记得你在长安画的狸灯吗?”
她离得太近,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脸上,他平静的神情不免有了些许波澜。
颜浣月轻轻叹了口气,带着满眼的憧憬,“那是我们二人第一次一同外出,还坐着画舫飘了好久,你说,会不会有一种奇迹,你突然恢复了记忆,想起前情往事呢?”
裴暄之薄唇紧抿,只定定地看着她。
许久,凉凉地说道:“我也以为是我们二人,但当时真的只是我们二人吗?”
颜浣月瞬间变了脸色,“你果然没有失忆。”
裴暄之并不答她,目光往远处一瞥,“那是什么东西。”
颜浣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开始什么都没有看到。
可等她走过去蹲下仔细看时,却看到了一抹金白之色。
她将那东西拿起来,是一只耳坠。
时间太过久远,颜浣月一时都想不起来这耳坠是哪儿来的,也认不出这耳坠应该是谁的,朦朦胧胧地回忆着,“我怎么没见过这东西……”
裴暄之的情绪静止了一瞬。
他预想了她千万种回答,就是没想到她会说她没见过这东西。
“没见过?我送你的,忘了?戴了半日就丢掉一只,你是从来没把它放在心上过,还是那时太过看重你的眼前人了?”
颜浣月这会儿渐渐回忆起似乎曾经被傅银环咬掉了一只耳坠。
很小的一件事,她根本都没有往心里放。
这样说来,似乎确实是她不该忘了他给的东西,可他也不该装失忆。
颜浣月转过头,“忘了你送的东西是我有错,可我看重你难道也有错吗?若拿东西作比,我自然是永远都将你放在心上。”
她毫不犹豫的话说得裴暄之一时也有些哑然。
他怔怔地看着她,薄唇微启,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脸颊迅速飞上了薄粉。
意识到或许脸红了之后,他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肃着脸冷声说道:“你……事情没说清楚,别想随随便便就能骗到我。”
颜浣月将那只耳坠收起来,抬手抚了抚他的脑袋,“原本这耳坠丢了你不是也没有生气吗?好了,若魏前辈承认带过你的事,我一定尽快放了你。”
说罢便出了木匣,将木匣收好,遮掩着气息,顺着北边的山壁悄然飞升了上去。
才及半程,便见脚下云灯如星,从寒林掩映见露出点点微光来。
她刚刚意识到应该是宗门和妖族的人,就很快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瞄准了。
“何人意图逃窜?”
颜浣月单手掐诀飘在半空,回道:“道友勿怪,在下天衍宗弟子,颜浣月。”
“是颜道友?”
颜浣月掐诀飘落,裙摆拂下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地飘飘洒洒。
顿时周围的几个宗门弟子披雪执灯围了过来,欢欣道:
“我等打退了邪修尸妖,适才刚到此来寻你们三人,才找到了谭道友,也见到了许澜道友的尸身,谭道友说你追着邪修余孽而去,不知所踪,我等甚是担忧。”
颜浣月掐诀一礼,道:“多谢诸位道友,此地确有大量邪修外道盘桓于山殿地宫之中,其人阴险狡诈,为防不测,我等最好暂时不要再做停留。”
有人说道:“那邪修外道不足为惧,道友不必如此担忧。”
颜浣月说道:“时闻其有杀阵以待诸前辈,只要不越过天堑往南,我等在其眼中亦不足为道,先登北岸以告诸前辈才好。”
诸多来寻人的弟子面面相觑。
确实,只要他们不登南岸,哪怕是在天堑底下寻人都没关系,只要靠近南岸,无尽的尸潮就会不知从哪里蹿出来阻挡他们。
若说处理这些尸潮对经历了屠魔之战的宗门弟子们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是隐隐有一股威胁就是在协助尸潮阻拦他们的脚步。
众人最终决定先登北岸,虽然这里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还在滕州魔宫处理后事的前辈们那里,可颜浣月的带回来的消息也需尽快传出。
众人才登北岸,放了传音符,又为保安全着人再去传送消息。
消息传出不到半日,颜浣月正扫了积雪坐在一块大石上与众人言说那山殿地宫的事,忽觉周身华光璀璨,神威凛凛,彩雾缭绕,香气隐隐。
北地极夜之下,落樱如雪,天外飞花。
霞光彩雾光彻万丈,她眼看着一只流光溢彩的彩雀挟着祥云拂过她眼前。
有种,身处天宫神殿的错觉。
她看着身旁众人一同看向的方向,猛然回首看向天堑南岸。
只见无数恢弘磅礴的殿宇宫阁高低排列,错落其间,犹如无数山峦。
只消得飞花无尽,霞光瑞霭,晓彻空明。
最中央的广大宫阁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五个金漆大字“无上天宫境”。
中央宫阁之东的祥云之中,飘浮着一片飞殿连宇的白玉宫阁,自其鸾门下铺一道广阔的白玉阶梯。
玉阶缭绕着缤纷瑞蔼、瑶草奇芳,自白玉宫阁延伸到天堑北岸,时有龙凤徘徊,白鹤清鸣。
千宫万殿,排闼而开,琼香氤氲,仙音渺渺。
“白玉京……”
有弟子突然大笑道:“我等屠魔有功,得地天通,玉阶迎我,莫负天恩!”
说着就要往玉阶上冲去。
颜浣月一把拽住他,却被他生生拖出半里地。
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云玄臣为何对他们这些宗门弟子不屑一顾。
因为更多宗门中人如同这位宗门弟子一般,满脸热切渴望地冲向玉阶的方向。
彩雾遮眼,琼香蒙头,盛大恢弘的仙宫鸾殿就在眼前,成仙问道亦在眼前。
颜浣月被裹挟进一脸向往的人群之中,她纵身飞出,却又被一位同门师兄拖了下来。
那师兄似癫若狂,死死攥着她的手,一脸兴奋地说道:“颜师妹,傻孩子,天宫就在眼前,你还往哪儿去?走,咱们都成仙去!”
“师兄,你醒醒!”
颜浣月拼命挣开手,掐诀筑起一道结界将所有人拦住,厉声说道:“这恐怕就是云玄臣的濯尘大阵,这不是仙途,是死路!”
突然有人高声回道:“那为何我们都看到了天宫,只有你觉得是死路?你是不是想自己成仙,却骗我们不要踏入天宫?”
颜浣月也不知为何她自己未曾被这彩光香雾迷惑,只是飞落到玉阶前,
“我只在此,你们皆看着,掌门真人等前辈未归,无端出现天宫宝地,诸位道友万勿被其迷惑。”
谭归荑站在狂热的人群之中,亦是满眼热切地打量着远处那恢弘的、一眼望不尽的建筑群。
可她的目光是清醒的,笃定的,华彩万千之中,她的眼底燃烧着一望无际的野心。
颜浣月树起结界,扔出清心法篆,可飞花依旧飘摇而来,渺渺仙音,搅乱着人心。
甚至只是一个修为更高的弟子,稍用些功夫就破了她的结界。
所有人冲向玉阶,颜浣月祭出横刀,单手掐诀立在玉阶之前,大声喝道:“尔等皆屠魔有功,绝不可如此卑屈赴死!”
有人亦喝道:“颜浣月!你到底意欲何为!你并非我等的对手,若你执意不肯让开,那便莫怪我等无情!”
话音刚落,便有数道剑气凛然刺向她。
颜浣月提刀震裂那剑气,一道阵法威压却直接将她推上了白玉阶。
“我看颜道友是中了魔族的迷障,此时毒发看不清真假,我等皆是北上之友,不如就这样带着颜道友共赴天宫!”
颜浣月没想到当初他们冲过天堑阵法对抗魔族的方法有朝一日会用在她身上。
他们不与她兵刃相接,数位阵修在前,驱动阵法,再次将她推上了几道台阶。
颜浣月怒从心起,回首看向壮阔的宫阁,掐诀御起横刀,直接飞向最高,最中心的殿阁,一刀挑落了书写着“无上天宫境”的玉匾。
凝力抬脚一跺,跺裂了脚下的白玉长阶。
可很快玉匾依旧高悬,玉阶完好无损,她的怒意与杀意,在这偌大的连天宫阁之下,宛如蚍蜉撼树。
云玄臣到底得了什么妙法,竟能得现此等盛境?
她召回横刀,翻身凌于半空,双手举刀猛然砍下,推着她后退的法阵微微一震,细细的裂痕很快被阵修们编织修补好。
片刻之间,她已被推至玉阶中央,垂眸斜观,只见玉阶栏外玉烟镀霞,祥和清净。
天堑宽阔的裂谷被撩绕的无尽烟云遮蔽,当真如同身处九天之上一般。
颜浣月正要再举刀劈砍阵法,不知哪儿来的一只白鹤,直接自天上俯冲而下,霎那间将她带入白玉京上空。
颜浣月手起刀落,直接砍断了白鹤纤细的脖颈,不看血色淋漓,只转身往玉阶飞去。
可是玉京之外漫漫烟云一望无际,她单手掐诀,一手持刀,独自飘荡在繁烟浩渺之中,四处寻觅,已失来路。
许久,遥遥弥来一声磬响,远远传来一阵鼓声。
鼓鸣之后,顿有三息,而后天官唱旨,玉音回荡九天,道是:
“诸贤荡魔有功,于世有德,今拔擢飞升,上受天箓,按功居品,位列仙班。”
颜浣月正循声望去,余光忽见一旁飘来一抹人影,她侧首望去,只见两个彩衣童子撑着五色宝幢,簇拥着一位霞衣男子行云而来。
那男子周身祥光隐隐,远远笑道:“仙友,怎的迷到此地?我正是来接引于你,玉皇数功,仙友还不快快随我上殿听封?”
颜浣月蹙眉,看着他那一身透着血气的祥光,一句话也不多说,看准时机直接持刀行凶,飞身上前斩杀了三人。
那霞衣男子临死之前还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嘴里冒着血,咕哝道:“何故……何故……”
颜浣月从两个无首童子手中夺过沾血的宝幢,一手将五色宝幢扛在肩上,一手提着横刀直往烟云深处飞去。
行到最中心匾名“无上殿”的殿宇前,远见飞花洋洒、金霞蒸蔚之下,数千嫦娥玉女、仙君神祇手捧奇花瑶草、宝灯香炉,于殿前队列,言笑晏晏承迎着一众宗门弟子、妖族修士,接引着他们往无上殿中去。
颜浣月一把将染血宝幢扔了出去,宝幢长杖乍然钉进了“无上殿”高匾之上,众人仙妖悉数仰头看向匾额,又迅速转过身看向立在空中的她。
“胡闹!”
天衍宗中一位师姐说道:“宝盈,天宫圣境,不可胡闹,快过来!”
又对一旁接引天使说道:“天使莫怪,我这师妹年小贪玩,初到天宫,有失礼数。”
那霞衣天使笑道:“无妨无妨。”
一众仙人仿佛看不到宝幢上滴落的血迹,只对颜浣月说道:“仙友,为何踟蹰?还不快快上殿听封?”
颜浣月略略看过数千仙人,心中估算了一会儿,骤然御起横刀,祭出数道刀风。
一阵刀风过后,血肉伴着天花纷飞荡漾,当场卷死了四五十个离她最近的仙人。
颜浣月法衣染血,立于半空,衣发飘荡,高声说道:
“诸位道友,还请看清,这邪境之中既是仙人,为何都脆如风灯?我颜浣月不敌诸位,为何竟能轻易杀死这些仙人?”
众人面面相觑,一群仙人仿佛看不看已死的仙友,只是劝道:“吉时将至,诸位还不快快听封?”
方才略显清明的世上众人又转过身去,急忙随之往大殿走去。
颜浣月不知进了大殿听封之后是否就难以挽回了,急切焦躁之下,她胸中猛地腾起了一股难以压制的怒火。
她直接放出体内先天灵气漫向众人,左手握住横刀猛地一抹,抬手将血抛洒向众人。
她不知这样是否有用,只是将自己能想到的自己能不受蛊惑的可能全部使了出来。
而后,又彻底放开神魂,让往日囚困其间的死气刹那荡开,神魂之中的焦骨踮脚走在仙鼎之上,快意地击掌而舞。
骤然之间,无上殿方圆十里,灵气与死气交织,血气弥漫其间,压抑已久的狂癫之气,悄无声息地氤氲开来。
颜浣月头痛欲裂,太阳穴处青筋鼓胀,她眸色深沉,无数血丝勒着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垂眸吞了一颗丹药,而后掀起赤眸,提刀杀向众仙人。
手起刀落,血色翻涌。
可骤然间,一切恢复如常。
她飘到了离无上殿更远的地方。
远眺无上殿,那里依旧一片祥光普照,秩序井然。
她杀得满身血色,却好像从未到过那里一样。
颜浣月有些生恼,压抑不住的头疼让她的精神无比振奋,隐隐有些失控的迹象,她赶忙吃了几颗丹药压制。
这才提刀又向无上殿的方向冲去,只是眼前一阵浮云遮目而过。
等浮云飘散后再放眼望去,只能看见茫茫无边的云海,再看不见那高大巍峨的宫宇。
忽地,身后有人说道:“何必执迷?”
这个声音很熟悉,好像在地宫水道听云氏父子谈话时,那位大公子的声音。
颜浣月转过身去,只见一个青衣宝带的年轻公子身后跟着几个青年男子,正行在云上,朝她走来。
颜浣月攥着横刀抬眸,冷冷地望向对方,“云氏,你现身了。”
云若清淡然一笑,“于你而言,闹到我现身,其实不算什么好事,好生受封,顺应天道,和衍新世,成神受奉,对你们而言没有什么坏处。”
颜浣月微微眯了眯双眸,“造世?”
云若清没有理她,侧首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云若清身旁之人猛地抬袖,抛出一片皂色罗网向她袭来,颜浣月迅速翻身躲开。
谁知那罗网之中竟骤然飞出无数鬼影铺天盖地飞压而来,试图擒她。
颜浣月祭出数道刀风绞杀鬼影,自己倏忽遁出数里,再一回头,竟见云若清就站在她身后,一手已搭在她的左肩之上。
颜浣月持刀劈头向他砍去,云若清翻身飞落到她眼前,一手擒住她的右腕,一手成爪,侧身向她脖颈抓来。
颜浣月偏过头,抬腿脚尖勾住他后腰,猛地向前一带。
趁他向她摔来时迅速斜飞而上,狠狠在他背后蹬了一脚,又猛地踢向他攥着她手的右臂,眼看就要废了他一条手臂。
云若清顺势翻身而起,攥着她的手腕将她甩向一旁,颜浣月眼见前面等着她的就是那张邪网,无数鬼影已然向她袭来。
她陡然在空中翻跃一圈正要再跑,云若清飞身一把攥住她的一只脚腕,用力向邪网甩去。
颜浣月另一脚勾住他的后颈,手中横刀刀风呼啸着直向他心口刺去。
云若清放开她翻身躲过,冷冷一笑,“阴险狡诈之徒。”
说罢自后颈之中抽出一把血光长剑,单手掐剑诀,飞身刺向颜浣月的眉心。
颜浣月抬刀挡过,却被他的力道震得小臂微麻,她翻身凌于云若清身后,那些邪修不敢向云若清放网。
颜浣月睥睨着他,说道:“云氏,你可比那些仙人耐杀。”
云若清眸光一闪,霎时消失不见,下一瞬,便伏到她背后一把攥住她的脖颈,冷笑道:“你可不比宗门天骄耐杀。”
颜浣月根本不管骤然的窒息与痛得有些麻木的头疼,瞬息提刀刺向身后。
云若清腰间一拧,横刀顺着他劲瘦的腰划了半圈,并未刺伤他。
而他手中的血色长剑也横在了颜浣月腹上,他勾了勾唇,在她耳畔轻声笑道:“小心点,再乱动一下,就要受伤了。”
几个邪修忙趁机过来网住颜浣月。
正在此时,颜浣月忽听有人说道:“大哥好身手。”
她侧首看去,见此前见过的那位二公子一身布衣,握着一只竹笛悠然地立在云间。
云若清收了血剑,并未理会云若梵,只是斜眼看着颜浣月,“我听说,你那晚曾到过汀南暗宅的地下阁楼?想必你见过我家三郎。”
颜浣月垂眸,眼底血丝继续蔓延,“那么多人,谁分得清谁是谁,只知那些四士要冲击宗门阵法好让谁出去,那么多死人,不见三公子,便是逃走了。”
云若清说道:“可他还是没有回来。”
颜浣月面无表情地说道:“他此前被宗门通缉,云玄臣还能将汀南暗宅交给他,想必对他很是溺爱,他损了整个汀南的云氏势力逃回去,不知云玄臣还会将什么给他,那谁又知他是不是跑回去的半路上被你这个大哥提前杀了呢?”
一旁几个邪修立即训斥道:“大胆,竟然口出狂言,血口喷人!”
云若清明显有些讶异,“你怎么这么敢想?你到底哪里出来的?我恐怕都没有你那么坏。”
颜浣月依旧垂眸道:“还真是,只要把脏水泼在我身上,你不就还是你爹的良善好儿郎吗?”
她说话可以不顾真假把人往死里噎,云若清有些后悔跟她搭腔,抬手道:“带回去。”
颜浣月待在网中只觉得耳边皆是鬼哭之声,一阵接一阵,摸不到规律,总是平静一阵之后,在她以为会继续叫嚣下去时突然停顿,在她预料不到的时间又突然吵起来,吵得她原本就因释放死气而产生头疼更加严重。
云若清将她带回了地宫之中,暂时先将她塞进一处矮小的石室之中,她只能被迫低着头坐在里面,这导致她的头痛更加难忍。
耳畔断断续续的鬼哭之声让她只觉神魂被干扰,即便一边念着清心咒,却还是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袖中传来一阵隐隐的动静,弄得她更加烦躁。
颜浣月眼冒金星,想起这似乎是裴暄之给她的什么东西,想着即便他是云氏的人,她这会儿也落入云氏手中了,没什么好担忧的。
便直接解了禁,将袖中的东西放了出来。
那是一缕很清凉的风,绕着她蜷缩的周身飘荡开来,那些鬼哭之声便彻底隐了下去。
颜浣月抬手重重地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好受了些许。
她伸出一只手,便感觉那缕风停在了她掌中,邪网上的鬼气与禁制似乎都消散了。
他确实是在帮她。
可这他东西竟然能吞吃鬼气,这到底是什么?
不过……
她掐诀感应着自己曾经打在九霄宫之下的符篆,离这里并不远。
她可以根据符篆的位置估算出地下水道的位置,若是能快一些,她完全可以破开地面顺着水道跑出去。
颜浣月想了想,若是她出了事,暄之还在黑匣之中锁着,没人发现他那他只有死路一条。
可若是将他放出来,方才云若清等人带她下来时,是直接从云间走进天堑底部的。
她不知如今外面究竟是什么情况,若是将他放出去,他也被那邪境的声、色、味影响了呢?
凭他这狗脾气,若他到时死活都要上殿听封、位列仙班去,她该怎么拦?到时候要真打起来,算不算当场合离散伙?
最好的,是她先从眼下这地方逃开,将他放在地宫里暂时不要出去,他那处石室很隐蔽,云家人应该找不到。
颜浣月听着外面毫无动静,正要撕开身上的邪网,却突然身下一空,她连人带网坠了下去。
地下是一处灯火通明的宽阔通道,她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通道中的云氏二兄弟和数名云氏家臣,有些庆幸自己还没有真的动手往地下劈。
云若清说道:“父亲想见见能对天宫宝境视若无睹的宗门后辈,也想见见这位三郎曾念叨过的女子。”
说着看了一眼云若梵,云若梵默默地带着身后几位家臣让开了路。
等颜浣月走过云若梵时,他却对颜浣月说道:“听闻道友乃纯灵之体,此类人修行不易,是以我曾放过你一次,道友有如今的修为,何必执迷?位列仙班有何坏处?”
有叹道:“明明是一桩好事,何必弄得自己如同天柱凶星一般,道友真以为可以以此行忤逆天道?梦里恐怕才行。”
说着,抬起竹笛敲了敲一旁家臣的后颈,说道:“走吧,还愣着做什么?没我们的事了。”
颜浣月对于他曾经没有让人动手抓她的事还有些疑惑,到如今,他说这些,让她更加疑惑。
难道是云家祖坟冒青烟,三子中出了个中正平和的?
云若清带着颜浣月走过长长的通道,推开一扇石门,屏退众人,拾阶而上,到了一处白玉宫中。
穿过两道疑门,才到最中心的真殿。
甫一进来,水汽袭人。
颜浣月眸色变了变。
这主宫之中的布局,与裴暄之带她去的石室之后的石宫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个更加华贵。
嵌着白玉的石塘中是一汪清可见底的净水,石塘中央的位置,是一处嵌白玉的石台。
这里的中心石台上也有一处祭台,只是祭台的位置上,正盘膝坐着一个极为年轻的布衣男子。
修士若不刻意扮老,那么修为越高,样貌便会停留在盛年之时。
就像掌门真人看着比暄之年长不了几岁,这个男子与云若梵的模样很像,看起来几乎与云若梵一般年岁,又因二人都穿着布衣,宛如一对寻常人家的兄弟。
可是眼睛和气质是骗不了人的。
那人的双眼更加深沉沧桑,甚有威严,整个人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
颜浣月立在门边不再向前迈步,她是忌惮云玄臣,可云若清竟然也就立在她身边的位置没有再向前走。
颜浣月望着远处的石塘,思索着既然这里的布局与那边的石宫一样,为何她在水道里到处乱窜、窃听、杀蚺蛟时云玄臣就坐在这石塘之上,却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动静?
暄之知晓云家人在这里,云家人却不知暄之石室的位置,甚至连附近的水道都不知道。
难道,这地宫里,不仅有疑门,疑道,还有疑宫?
她正思索间,云若清向云玄臣行了一礼,道:“父亲,人带来了。”
云玄臣波澜不惊地说道:“网已经废了,还盖在人身上自欺欺人,不怕被偷袭吗?”
云若清起初不知他在说什么,反应过来后,侧首看向颜浣月,神色惊异,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迅速将那张网解了下来收入藏宝囊中。
“父亲明断,是儿子轻敌了。”
云玄臣平平淡淡地说道:“不是你轻敌,是你无能罢了。”
云若清的头低得更低,“是。”
云玄臣的目光远远地落到颜浣月身上,“知晓我吗?”
颜浣月背过受伤的左手,冷笑道:“知晓,无能之辈的父亲,一只无能鼠辈罢了。”
云若清怕爹,又不怕别人,听她如此冒犯,骂道:“轻狂之辈!”
抬手就要打她。
颜浣月一把攥住他的手甩到一边,血丝渐退的双眸甚是阴冷地看着他。
云若清生恼,又要动手。
云玄臣说道:“行了,她又不怕死。”
云若清看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便也作罢。
云玄臣坐在石座之上,漠然睥睨着颜浣月,“纯灵之体不算什么,可蕴死藏生的纯灵之体着实罕见,小道友大造化。”
颜浣月凝眸看向他,红唇紧抿。
云玄臣神色冷峻,继续说道:“可是,而今天宫之中,皆是宗门强者、少年天才,单灵圣体、莲华宝魄、天地灵胎如过眼烟云,这条路,多得是不世出的天才,我请你们入天宫,他们都欢欣鼓舞,你为何忤逆?”
颜浣月冷冷地说道:“舞弄虚声幻影的鼠辈,也敢称忤逆二字。”
云玄臣道:“若我告诉你,那天宫是真呢?”
颜浣月冷笑道:“要说时人皆信便是真的那种蠢话了?你玩弄这些手段,不过是将人族妖族能者皆收入此境耗尽修为寿数,此后世间为你所用,若你有能耐,只会一口恨不得吃尽此间。”
云玄臣轻轻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与你们之间有许多误解,误解太多便是偏见,你们容不得我,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彻底分离开来,因此,我希望能再造一个小世界,我只是邀请众仙归位,再衍世间。”
他的声音很平和,颜浣月却怔住了,“你想造世成神?”
云玄臣含笑道:“不,此番,我为天道,小友觉得我做不做得?”
颜浣月眉心紧锁,“你当宗门修士是可供你随意驱使的尸妖?”
云玄臣肃着脸说道:“是点石成金、衍化万物的仙人,尔既是求道之人,那么道衍万物,福泽众生之大功德就在眼前,尔要为私怨偏见遮眼蒙心?”
颜浣月冷笑道的:“不过是你没能耐立即吞尽如此强盛的气运和修为,只能慢慢咂吮,邪境造世更可供你长久吸食,什么天道,你这倒是很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云玄臣抬手略略一挥,颜浣月骤然被一道威压甩到描画着天宫盛景的石壁之上,震得心肺俱痛。
“你有些洞察力,但还是不懂其根本。”
“天地万物,此消彼长,一个世间的消亡,只是天道循环的结果,尔等若肯位列仙班,便是那界的天仙祖辈,后辈神仙称礼稽首,世间众生顶礼膜拜,既然如此,我这天道,于尔等是功是过?”
颜浣月翻身站了起来,啐出一口血沫,“这么多人,更有比你修为高绝者,你靠那种把戏蒙蔽不了多久。”
云玄臣像在看着一只倔强的蝼蚁,平静地说道:“你还是不懂,天长日久,人会自己蒙蔽自己,良言逆耳,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听真话、见真章。”
“就算有跳出来戳破一切的人,你猜猜众人会如何对待他呢?”
“更何况,裴寒舟等人进得天宫宝境,那个世间便会得其气运、修为,变成真正的世间,这时,真与假,你真的分得清吗?”
“只要一切都能得到满足,只要新生万物皆长于此,风雨雷电、春夏秋冬,万家灯火,天下苍生皆是真的,那么曾经的真与假,重要吗?”
颜浣月紧紧攥着衣袖,方才割破的左手掌心泛着剧痛,她怒视着祭台之上的人,沉声说道:“痴心妄想。”
云玄臣远远看着她,“我家三郎,是死在你手中的,对吗?”
他虽然是在问她,语气却是笃定的。
颜浣月说道:“真与假都不重要了,那么是与不是对你而言应该也不重要。”
云玄臣冷冷地看着她,“你若觉得冤枉,倒可以搜魂。”
颜浣月直直地回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是我杀的,又如何?而今杀了我,能消解你心头之恨吗?”
云玄臣说道:“不能,如果你也有孩子,杀了你的孩子让你痛不欲生,或许才可消解我心中一分恨意。”
颜浣月拭了拭唇边流出的血迹,被血染得赤红的唇绽开一个大大的笑意,露出森白的牙齿,
“是吗?那很可惜了。我与我夫未得儿女,如今若是强行与别人生个孩子,我自己肯定先杀,恐怕都留不到让您消恨的份儿呢。”
云若清侧目看向她,既因云若良之死对她生恨,又对她这种隐隐透露出来的癫狂有些惊叹。
她能料到自己可能会遭遇什么,她在说,那些可能的遭遇伤不到她分毫。
云玄臣说道:“当年,你阿公裴寒舟被你阿家掠去时,或许也是你这般想法,你夫在他面前却很是珍贵,女人向来比男人心肠更软,你身为女子,又比裴寒舟强得了几分?”
颜浣月说道:“看来你也很流俗,只看自己愿意看的,你忽略了这桩旧事里有一个心肠更狠的女人。”
云玄臣还要说什么,却忽然掐诀阖眸沉静了片刻,而后睁开双眼,眸色平静,
“元郎,你将她带下去吧,我看过了,三郎说得不错,她确实对你们有用,裴寒舟等人已入玉京,此事过后,为父便为你炼制丹药。”
颜浣月不由攥紧双手。
云若清行了一礼,说道:“多谢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