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打小郡方向过来,没有骡马,全靠着两只脚,天不亮就出发,已经走了三个时辰。
小孙女儿不过五六岁,梳着双丫髻,发辫上并无别物,只有几乎看不出颜色的两根布条,女孩儿生得好看,白白嫩嫩,眉清目秀,甚是讨喜。
因为走了太久,小女孩儿脸上露出些许倦色,却还是跟着奶奶的步伐一刻不停。
老妇人看了看前方的路,放慢了步子,低头问道:“囡囡累了吧?来喝一口水。”
把篮子里的一个亚腰葫芦拿出来,拔了塞子,送到小女孩儿嘴边。
小娃儿喝了水,仰着笑脸对老妇人道:“祖母,我不累,你也喝,你拿着篮子还要拉着囡囡,一定累坏了。”
老妇人笑道:“祖母喝得少,还不渴。”举起袖子擦了擦女孩儿额头的汗滴,“再有差不多两个时辰就到了素叶城了,明日咱们早早地进城,一定可以看到你想见到的夏少君。”
囡囡的眼睛顿时亮了几分,浑身的疲累好像也在瞬间荡然无存:“真的吗祖母,那我们快赶路吧,我想早点见到少君大人。”
老妇人满是和蔼地望着孙女儿,摸摸她的小脑袋说道:“囡囡这样乖,明日见到夏少君给她磕几个头,一定可以得到少君大人的赐福。”
囡囡用力点头:“祖母,囡囡记住了!”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却在岔路口遇到同样牵着骡马赶路的几人,老妇人远远地打量,见骡马背上驮着箱笼,而这些人又像是普通客商打扮,这才放心领着囡囡走了过去。
那几人之中,为首的一位中年人大概四十开外,生着胡须,面相儒雅,另外两个像是他的随从,还有一人是个俊秀少年,不过十四五岁。
他们看见老妇人,那中年人便笑着上前问道:“大娘,这是要往哪里去?”
老妇人犹豫片刻,看他们不似坏人,才道:“往素叶城。”
中年人笑道:“巧了,我们也是,地滑不好走,刚才骡子几乎摔倒了……对了大娘,往素叶城是走这条路吧?”他往前一指。
老妇人见他言语温和,戒备逐渐放下,便说道:“对,我们也正要往这条路去,走路的话要两三个时辰,你们有骡马,快的话大概两个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此时那小少年打量着囡囡,见她躲在老妇人身后,小脸红扑扑地,便对中年人道:“父亲,我们的货物不算重,不如带上这婆婆跟小妹妹。”
原来这少年见囡囡天真无邪,老妇人的身躯又微微伛偻,且上了年岁,故而心生怜悯,要帮他们一把。
老妇人却忙道:“使不得,我们都是乡野之人,惯走山路的,不怕劳累,各位爷的货物要紧,且也别累坏了骡马。”
中年人听她说话甚是厚道,便越发相让,最终老妇人到底是怜惜孙女儿,且囡囡身子又轻倒也不担心别的,便答应让她骑着骡马,自己在旁跟着走。
有了这些人作伴,老妇人心里越发安定了几分,那中年人便打听素叶城的种种,尤其是那人人传颂的夏家池家联姻之事。
老妇人眉开眼笑道:“你们这一趟正是时候,大婚确实是在明日,我也正是要带囡囡去观礼的。”
中年人道:“您老人家年纪不小了,又带着小孙女儿,着实不易。”
“客官你有所不知,若没有夏少君,就没有如今的我跟囡囡了。”
“这是何意?”
“客官不是寒川州的人吧?所以不晓得……十多年前,小郡外三川河暴涨,据说是有什么蛟走水,那一晚上大水直扑我们村落,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浪头足有十几丈高,若是拍下来,整个村子都完了……”说到这个,老妇人似又想到那夜的恐怖情形,语声里透着颤意:“我们都吓傻了,可眼见那浪头要坠下,却不知怎么地,竟像是被什么挡住一样,生生地往后缩了回去!”
那中年人道:“原来是此事,我也隐约听闻那一场大水甚是蹊跷,可跟夏家少君有何干系?”
老妇人道:“别说是您,当时我们都不晓得是如何,直到前些日子才风闻,那一夜,原来是夏家的少君感知到小郡百姓有难,这才前去大展神通挡下了那蛟化了大难的,我也因为得知了此事,才特意带囡囡前去素叶城的。那天晚上若不是少君及时出手,我跟囡囡的爹娘都早成了那河底的鬼了……哪里还有囡囡呢?”
中年人有些诧异道:“竟然是这样?这我倒是第一次听闻,不过那少君似乎并未成为朝廷册封的奉印天官,且十年前她才几岁,竟是这样能耐了?”
“虽然未曾册封,但有这般神通这样大的功德,这天官不是她还会是谁?更难得的是有如此功劳,竟并不张扬出去,过了这十多年才被咱们知道,有了这样的奉印天官,我们素叶城有福啊。”
中年人笑着说道:“我们原本还有些担心此处路上是否安全,看见您只带了孙女两人,还有些诧异,原来是这样,倘若真有这样的天官镇守,素叶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这中年人原本是中洛地方的商人,听闻寒川州丝绸价高,有心来碰碰运气,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也高兴。
正走着,忽然间前方树林里一声鸟鸣,紧接着一声唿哨。
中年人脸色巨变,立刻停了步子。老妇人不明所以:“怎、怎么了?”
哭声,萦绕耳侧。
阿莱冲着前方某处狂吠。
马车还未停住,夏楝已经先出了车厢,她轻轻一跃便落了地。
旁边的苏子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还是从他接到夏楝以来,她头一回如此……主动现身。
遇到擎云山之时的生死之战,被夏府人拦路的语言挑衅,她都稳稳地未曾露面。
不过话说回来……
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三人,其中两位已经气绝身亡,一人正是先前跟老夫人说话的那中年客商,另一位是他的随从。
旁边草窝里伛偻着身子歪倒的,是那老妇人。
青山挨个查看,摸着那中年人跟另一位的颈间大脉,不禁摇头,到了老妇人,才道:“百将,这位阿婆还有气儿。”
初守却扭头喝道:“出来!”
几十丈远的树丛中忽然抖动,旋即有道人影窜出来扭头就跑。
苏子白飞身追过去,把那人踹倒,揪回来丢在地上。
那人挣不脱,抱着头只管叫唤“饶命”,苏子白喝道:“闭嘴!你是什么人?这些人怎么死的?”
那人闻言看清楚他们的服色,忽然嚷道:“你们是官兵?是夜行司的官兵?”
苏子白道:“我们是夜行司的不错。这是我们百将,这些人为何……”
那人犹如惊弓之鸟,叫道:“苍天啊,你们怎么不早点出现,是贼匪,是山上的贼匪突然出现,我们老爷好好地跟他们说话,宁肯拿出钱来买命,他们却不由分说杀了老爷!还好我跑的快,这是什么世道……简直不给我们活路了!”
珍娘早也跟着夏楝跳下来,怕阿莱乱跑,便抱着它。
见状虽也一惊,但却迅速镇定下来。
她为复仇,自然也走过许多地方遇过各色惊险,对于这样的事显然也是见怪不怪。
自从素叶城多年没选出奉印天官,民间都流传说朝廷不管素叶了,官府也是有心无力,治安情形一落千丈,各处满地的贼匪横行,捉也捉不尽。
只是没想到此地距离素叶城已经很近,更是在官道上,光天化日那些匪贼竟然如此猖獗。
此时那人又跪倒在中年人身前,哭道:“老爷,都劝你不要来素叶,你非要来,来就罢了,还要带上少爷,如今自己把命丢在这里,少爷也被掳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夏楝抬头看着旁边山峦,山并不高,但林子很深。
可最引她瞩目的,是那层峦叠翠之上,咕嘟嘟地似有一股黑气在弥漫。
“军爷……救……”原来是那老妇人从昏死中醒来,她挣扎着,抬起微眍的双目,枯瘦的五指颤动:“军爷,我的小孙女儿……求求你……”她试图爬起来磕头。
苏子白忙将她扶起:“老人家,你的小孙女是被贼人掳走了么?”
老妇人流着泪颤巍巍道:“是、是……求求您们,救救囡囡,她才六岁……”
旁边的那人闷头道:“求他们做什么,原先还说什么素叶有什么少君什么天官,会越来越好,现在我们老爷家破人亡,叫我说这大启已经烂了,这里距离素叶城不足四十里,天杀的,如果官兵顶用,匪贼哪里敢这样嚣张……何况如今他们才几个人,能顶什么事,只怕也不敢上山……如果能去救少爷,我也给他们磕头。”
大启如今确实有些气数凋零的意思,要不然再怎么样,这寒川州也不会没有新的天官册封,导致如今非但匪贼横行,更有些邪魅之物蠢蠢欲动,再比如擎云山那样的本来是修行的门派,竟然也纵容门中弟子胡作非为,不可一世。
苏子白询问:“百将?”
初守的手摁在破障刀上,杀性难耐。
却见夏楝正跟珍娘低语,隐约听她说:“你且留在此地照料伤者,给你的符拿好,遇到危险……记得我的话。”
珍娘忙应承:“少君我记着呢,你放心自去。”
夏楝吩咐妥当,又对老妇人道:“老人家,囡囡的名字可否告知我?”
老妇人泪眼婆娑中看不清楚,微怔:“您是……”
她的心明明极慌张,人也将昏厥,只因担心囡囡才提着一口气,可看见这简装道袍的少女,本来如风中落叶般的身体忽然间停了颤抖,就好像已经坠入绝望深渊的人,看到一丝光明。
“名讳,她的名字。”
“囡囡、对……她的大名叫‘保婵’,孙保婵。”
“这里可有囡囡之物,或者她用过的东西?”
老妇人呆了呆,猛然一个激灵,她手忙脚乱地从旁边散乱的篮子里找出一个亚腰葫芦:“这、这个囡囡喝过水的……算不算?”
“算。”夏楝笑的温和,伸手接过:“放心,我们会将囡囡带回来。”
初守走到她身后:“你想怎么做?”
“我想试试看,百将的身手是否如传闻中一般出色。”
初守挑眉:“哦,想怎么试?”
“百将之首,是否真能以一当百。”
初守“嗤”了声。
苏子白问:“少君,你是说上面的匪贼有百人?”
“不止。”
苏子白心里自然有许多话,但却知道不管他说什么,能拿主意且认定主意的,只有初守一人。
初守问夏楝:“对了你刚才问我什么?”
夏楝对上他期待的眼神:“我问,北关第一百将之首的初百将,能否以一当百。”
初守豪气万丈地说道:“纵千万人,吾往矣,怕他们算球。”
他放狠话就罢了,后一句算什么。
不过倒是他的风格。
苏子白哭笑不得:“少君问的第一次,百将怎不这般回答?那样有气势多了。”
初守道:“你当老子不愿?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把这句想全乎么?”
说话间不忘细看山势,盘算着该怎么上去,他自己的话倒是不用多想,上就完了,可带着夏楝,要不然就背着她?抱着她?
正胡思乱想,夏楝的手却在他的手臂上一握:“事不宜迟,百将准备好了。”
初守疑惑:“还准备个什么?”
“闭上眼。”夏楝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符,符咒在亚腰葫芦上一闪,当空一缕火焰升腾。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此刻,吾应在孙氏保婵面前。”
初守还未妥当,只觉着眼前一花,身体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腾云驾雾般。
风从脸上鬓边急速刮过,吹的他想睁都睁不开眼,脑中昏然。
竟是在……飞吗?
本来想背着或抱着人家,如今倒好,却是夏楝带着自己“飞”了。
初百将突然想到,自己方才本能反应,探臂一抄,竟似紧紧地搂住了什么。
后知后觉。
他闭着眼,兀自不踏实,掌下寸寸试探:不盈一握,微温,软乎,衣料……
唔,确定无疑。
于是不敢再乱动,手底却越来越热。
忐忑,又嗅到夏楝身上那难以形容的独特香气……一个劲儿钻进心肺。
他心思一乱,身形就跟着摇晃。
耳畔是夏楝微诧的声音:“收敛心神,勿慌,还有三息。”
“我没……”初守想说自己没慌,却又显得欲盖弥彰似的,可话说一半,也没显出如何光明磊落。
他只觉着脸颊上火.辣辣的,宁可认定是风急吹的狠。
他娘的,这三息可真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