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绥意想不到,顿时惊诧看向昭宁,却见她羽睫低垂,朱唇微抿,仅露出的一方姣好侧颜被朦胧的光晕笼罩着,既有少女的忸怩,也有公主的矜贵,与平时没有差别。
可这实在太古怪了。
按往常,她早该气鼓鼓地一巴掌甩过来,再凶巴巴地大骂他癞ha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有多远滚多远罢!
反正,绝无可能给他肯定的回应。
如今哪怕她说的是“要等”,不是此刻,也没有一个等的具体期限,但她这么说了,至少表明不再排斥他,甚至愿意回首,给他一个靠近的机会。
太古怪了。
这时昭宁抬起一张泛红的小脸,似桃花落在初雪般,洁白剔透里一抹别样的粉,娇软惹人。
她似不经意地轻轻朝他望来一眼,那眸里暗含着因他沉默的不解和询问,很正经,很认真,却让人情不自禁想将她整个轻抚揉捏,按进怀里,好好亲一亲……
意识到思绪走偏,陆绥猛地回神,按耐住心头燥热,艰难挪开视线,“嗯”了一声,又莫名补充一个“好。”
那低沉的嗓音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昭宁哼了哼,心想这回他倒是不嘴硬了,也不板着脸凶人了,可见男人都是热衷床笫之欢的,只要给他,他爽快了,就有好脸色,不然哪来“耳旁风”的说法呢。
这令昭宁心里生出一丝不舒坦。
尤其是想起陆绥的冷漠和凶狠。
他到底不是她最初喜欢的温润君子模样,她们之间是不合适的,真正朝夕相处做寻常夫妻必然少不了矛盾,她又是个吃不得亏受不了委屈的性子,有些话就得现在说清楚。
昭宁想定,却发现陆绥有些出神,她轻咳一声,伸手戳戳他硬邦邦的臂膀,在对方讶异抬眸时,才肃着脸说:“但你日后不准再给我摆脸色,不准突然箍着人不放,更不准不经得我允许就将我扛起来,尤其在外边,我从来都没那么狼狈不雅过,简直丢死人了!”
陆绥心间荡起的那丝涟漪稍止,眉心微蹙,探究地看向昭宁,“事出有因——”
“我才不管!”昭宁双手叉腰,一副娇蛮公主的派头,振振有词道:“便是天大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回府后慢慢说、缓和地说,你凶着脸,冷冰冰的,还动不动就钳制人,那高高在上的威严姿态像审犯人一样,我心里能乐意吗?我不乐意,自然忍不住跟你呛声吵架。”
陆绥幽怨地问:“可你从不准我靠近公主府,你也绝不会踏进侯府半步,怎么慢慢说?”
昭宁被反将一军,刚要生气,但好像真是这样……她便有点心虚,嗡声嘟囔道:“那是以前,现在你不是进来了吗?”
陆绥沉默了会。
昭宁顿时不满地嗔他一眼:“好啊,原来你是避重就轻!想来陆世子在军营威风八面惯了,为彰显男人尊严,凡事少不得压本公主一头,让外人瞧了也好赞你铮铮铁骨——”
“并不是!”陆绥脱口而出,语气难得有些急迫。
昭宁却慢悠悠叹了声,没所谓地说:“罢了,你不必勉强,反正外头多的是玉面郎君愿意变着花样哄本公主高兴。”
说着作势要走,不妨手腕被人猛地一攥。
那力气大得好似要捏碎她!
昭宁顷刻皱眉,恼了:“你看看,你总是这样!你又弄疼我了!”
陆绥倏地放开手,晦暗的眸光极快扫了昭宁一眼,声音沉下去:“是我的不是。”
其实昭宁根本没想走,只是试试他呢,见他这般,她揉了揉有些发麻的皓腕,重新坐下,语气也和缓下来,“那我们就说好了,这不光是为了我的体面,也是为了你,总在外边吵吵闹闹拉拉扯扯,平白叫旁人看笑话!”
陆绥顿了顿,不动声色问:“只是顾忌面子吗?”
昭宁奇怪:“那不然呢?本公主可是全天下的淑女典范!京都多少名门贵女都争相依着我的仪态学呢!”
陆绥被她理所当然的语气可爱到,唇角微翘,舒展的眉宇划过一抹与有荣焉的骄傲。
昭宁公主姿容绝美,仪态万千,每每开办诗会雅集,京都贵女才子争相赴宴,以此为荣,她们左右簇拥环绕着她,对诗作词,弹琴奏曲……喋喋不休的仿佛有说不完雅兴,以至于他想远远地看她一眼,都不能够。
甚至连她不满丢弃的书画纸笔,她们也要蜂蛹着抢走。
那份骄傲里便掺了几分不能言说的苦涩和嫉妒。
唇角也压下来。
这一幕落在昭宁眼里,却变了意味,“你不信?”音量陡然拔高,凶巴巴的,“你觉得我吹牛是不是!”
陆绥立即严肃地否认:“不是。公主很厉害,风靡追捧者众,我早有耳闻。”
昭宁这才弯唇笑了,“反正本公主不喜欢的,你通通要改,你要是再那么胆大包天,本公主就——”
只短短一瞬的停顿,陆绥的心就好似被什么高高提了起来,悬而不落的滋味像是被推上了刑场。
他面上却不显,冷冷清清的,仿若随意问:“就怎么?”
昭宁哼了声,眼角眉梢那甜沁沁的笑瞬间收了,就很烦闷啊!陆绥这厮果然不在意,也不肯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吧,可谁叫她是公主,他是驸马呢?
她学着他随意的语气,轻飘飘丢下一句:“就不召你侍寝咯。”
说着左右为难地思忖起来。
陆绥意识到她在琢磨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拳头无意识地攥紧,掌心的伤口就崩出血流嘀嗒滚下来。
他浑然不觉,满心只剩下一个阴暗的念头——她若是尝过了他,知晓他的好,外边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哪里还看得上?
他也一定会,一定会把她c得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去想外边的野男人!
昭宁对上陆绥幽暗得好似要吃人的眼神,登时唬一跳。
他面无表情的脸庞看不出什么情绪,唯独那双深邃的凤眸,像一口没有尽头的古井,平时总是淡漠的,疏离的,此刻却似海浪般翻涌起不寻常的波涛,波涛之下,暗藏侵略性极强的危险欲望。
他就那么定定地朝她看来,严密地将她包围,而后深黯的眼神就变成他那蒲扇大的粗糙大手,来回反复抚在她身上,某刻突然蓄力,撕碎衣裙,蹂躏雪芙,单枪匹马勇猛闯入——
一阵莫名的酥麻从腿.心蹿上背脊,昭宁不免心惊肉跳,本能起身,才发觉腿有点软,但她的心是既慌又怕,不敢去看陆绥的眼睛,也不想再被他看。
她讨厌这种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的感觉!
好在这时双慧终于带着太医来了。
昭宁绷着小脸丢下一句“本公主先去梳洗换衣”就快步离去。
陆绥从她翩跹如蝶的背影看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欲追上去的步伐不由得一顿,她在害怕,她又在躲他,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世子?”
一道女声传来。
陆绥回过神,看到面前的太医是女医,宣德帝专门派给昭宁常住府上以便看诊的,他面庞恢复冷色,“药和纱布留着,你们下去吧。”
*
两刻钟后。
昭宁换了套月白色的洒金罗裙,繁复发髻和珠翠钗环都拆卸了,如瀑青丝只用一根精雕细琢成芙蓉纹样的玉簪挽在身后,她走进设宴的水云厅时,陆绥已处置好伤口落座。
见她这般不施粉黛,衣裙简约,陆绥惊诧之余,倒真有种寻常夫妻一起吃宵夜的随意亲昵感,他本以为她那么一逃,不会再来了。他起身,视线在昭宁眉心未褪的花钿和芙蓉玉簪上停留几息。
这会子昭宁已收拾好心绪,神色如常,抬抬手让他坐下。
外边小婢们托着雕花黑漆盘鱼贯而入。
湖心亭时是八仙桌,各色佳肴美馔并不区分地摆在一起,如今她们面对分坐,面前各有一张四四方方的紫檀长案,婢女们呈膳食也有讲究。
陆绥不动声色地看着昭宁面前那些没滋没味的羹饮、糕点、果蔬,样样精致小巧,起初他以为是开胃小食。
不料宫婢们来到他这边,呈上的却是炙全羊、炙鹅、炙鸭、鱼脍、驼蹄羹、葱醋鸡、狮子头、海参鲍鱼、烤猪蹄……香喷喷摆了满桌,还有酒。
陆绥眉心微蹙。
昭宁对此倒是很满意,微微一笑示意陆绥不必拘谨,各自开动吧,她着实饿了,也向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陆绥便看她执筷慢条斯理地用膳,没有一点声响,那仪态优雅得般般可入画,每碟仅有七八块的糕点也只吃了三块,羹汤不过饮了三四口,一半都没到,就浅浅搁了筷匙。
再扫一圈她那弱柳扶风般纤细的身姿,陆绥微蹙的眉心越发紧了。
待昭宁腹中六七分饱,不经意间抬眸看到对面,也吃了一惊。
却不是陆绥吃相粗俗,食量巨大,而是他包裹纱布的手掌拿着她那些精致小巧的金玉碗碟,竟显得格格不入,桌案上的佳肴,也不见他吃多少。
而且,他那幽深的眼神总往她身上看什么呢?
她是肉么?她能吃么?
他就不能先把睡觉的事情放放吗!
昭宁突然好后悔先前跟他说那种话!她极力撇下那茬,轻咳一声:“这些,不合你胃口?”
陆绥道“不是”,颇为复杂的神情有丝难以言喻。
不知怎的,昭宁心里突然“咯噔”了下,倏地想起别的什么。
一年前,她也是正儿八经地宴请过陆绥的,只是那时和温辞玉一起,一门心思地想逼陆绥去父皇那拒婚,席上她挑剔又冷傲,摆足了刁蛮公主的派头,对陆绥说尽难听话。
诸如“茹毛饮血像野兽,狼吞虎咽如猪嚼食,粗鄙不堪,贪得无厌……”
多的记不清了,但恶语伤人六月寒,她定是伤透了他的心,将他的尊严和骄傲折辱个彻底,以至于如今再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用膳,他也宁愿不去吃。
他一直看她,其实是谨慎地观察她的脸色吧?
想明白这层原委,昭宁心头顿时笼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心虚得别开视线,想着说点什么好。
正此时,杜嬷嬷带人端上两道刚炖出来的如意八宝羹。
总归往事是不好再提了,昭宁闻着八宝羹的清香,一时起意,就对陆绥介绍:“这八宝羹虽用物寻常,但武火换文火细细烹煮了两个时辰,最是软糯香甜,且有滋阴润燥、补益心脾之效,秋后饮之再好不过。我想着你或许吃不惯甜腻的,特地叫她们少调了桂花蜜,这莲子还是我一颗一颗亲手剥的呢,你尝尝吧?”
粉釉瓷碗中丝丝缕缕往上冒的热气模糊了陆绥面庞,他却清晰看见昭宁说这些话时,眸子亮晶晶的,满眼的期待,不由微微一怔,眸底划过的异样也很快消失不见。
他不忍那份罕见的“期待”被打碎,依言应了声,接过玉匙特意舀了勺有莲子的羹汤尝了尝。
滋味果真格外的软糯香甜。
昭宁看他举止斯文儒雅地吃完了那碗八宝羹,心底略松口气,一时心生感慨。
从前她根本就没有好好了解过自个儿驸马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光有武将的盖世神功、果决英勇,还兼具文臣针砭时弊的独到与才华,尽管也有些令她不适的地方,但瑕不掩瑜,毕竟人无完人。
她很是错怪了人家!
唉,以后还是对他好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