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自御书房出来才感到一阵茫然,好歹也和陆绥做了几年夫妻,如今却连他这个时辰会去哪用膳或是休歇都不知道。
片刻后,映竹打听到消息,原来陆绥散朝后回了值房。
这值房建在衙署旁,是宫里划拨给具有一定品阶的官员中午歇晌或值宿所用,内外有别,昭宁是公主,自然不能轻易踏足。
轻则惹得朝臣私下非议,重则说不好被安王和永庆抓住把柄,明儿个又被御史当朝弹劾。
这回他们怕不得说她是野心勃勃意图参政的狂妇?
犹豫一番,昭宁非常善解人意地不叫陆绥出来见她了,她命映竹去太医院请了个太医,再传句话,让他下值后在含元殿前等她一起回府。
映竹领命离去,昭宁便准备回宸安殿,不想刚行过御花园东北角的月洞门,就听到一两声虚弱的咳嗽。
是个身着青袍的郎君弯腰立在桂树下,怀里捧着个瓷罐,正拾捡地上新鲜的桂花。
秋阳澄灿,光影灼灼,忽有暖风拂来,那枝叶繁茂的月桂树便纷纷扬扬落下碎金般的小花瓣,面如冠玉的美郎君置身其间,衣袂飘飘,风度翩然,好似画卷走出凡俗的谪仙。
昭宁却神情一冷,只当没看见,转身就走。
偏偏此时,身后传来一道温润声线:“公主?”
就像是早知晓她会经过此地,特意等候,再不经意间制造一出“巧合”的戏码。
昭宁心寒地闭闭眼,顷刻想起从前无数次以为的“天赐良缘”,原来是这么刻意,这么拙劣!
温辞玉已追了过来,很有礼数地停在五步外,低低的嗓音尚带落水后感了风寒的浓重鼻音,“公主,微臣有一事,不得不同你说。”
似怕昭宁摆起公主的架子,不想听便一走了之,他紧接着急切道:“你身边那个名叫王英的婢女,我断定她是陆绥安插来行监探歹事的奸细!”
???
昭宁险些气笑了,王英憨厚耿直,办事尽心尽力,没想到有一日竟会被这个道貌岸然的真奸细胡乱攀扯!
她转身回来,却是震惊的,诧异问:“果真?”
温辞玉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我确信昨夜是王英拽住我双腿拖入湖里,若不是陆绥的人,她怎敢忤逆你的意思?公主,此人留不得,否则日后还不知……咳咳…”
话太急,情绪太激动,他猛地咳起来,面色苍白无力,一副为昭宁穷思竭虑的模样,边咳,边断断续续地说:“陆绥早有除掉我的杀心,此前朝堂上种种针对我的刁难也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公主,他睚眦必报,腹黑阴险,这是想逼死你身边的每一个助力啊!”
换作从前,昭宁一听这话就得气得火冒三丈,立刻就要召陆绥前来,质问他,他又是个桀骜的,夫妻俩争辩大吵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如今,这些话她是一句也不会信了,只心里冷笑着,看温辞玉在这装好人、扮柔弱,颠倒是非,挑拨离间。
实则依陆绥那个直来直去的冷傲作风,心里不爽都敢给她甩脸子说重话,有什么必要迂回曲折的报复她呢?
况且陆绥公务繁忙,连在马车上都还兢兢业业批阅公文,发热症起疹子也没有告哪怕是半日的假,如斯保家卫国恪尽职守的忠臣良将,怎么可能做那种阴暗上不得台面的龌蹉事!
昭宁都为他感到冤枉,如斯一对比,温辞玉这个假模假样的奸佞也越发恶心透顶。
怒火浮上眉眼,也无需克制,昭宁咬牙切齿道:“岂有此理,本公主定要找‘他’算账!”
温辞玉勉强止住咳,连忙宽慰劝解她:“侯府势大,我们还需徐徐图之……”
都是些虚伪的陈腔滥调,昭宁听得心烦无比,到底还是耐着性子,等温辞玉絮絮叨叨说完了,才叹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养身子吧,不然我以后还能指望谁呢?”
温辞玉当即郑重允诺,让她放心,而后侧身让开几步,昭宁便气鼓鼓地走了。
温辞玉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前浮现她与陆绥吵得面红耳赤的激烈模样,唇角微勾,阴霾眸底总算划过一抹快意。
陈御史一事失利,安王那处处受阻,好在,公主的心始终偏向他。
暗忖半响,温辞玉俯身继续拾捡花瓣,馥郁的桂香引来彩蝶环绕,有翩跹停在瓷罐边缘的,被他随意捻碎在指腹。
*
午后三刻,映竹回宸安殿回禀。
“驸马说疹子只是秋后气候干燥而起,热症也无碍,赏了碎银就叫太医回了,但有个名唤江平的常随,似乎对您很有怨言和怒怼,我一去就鼓着双牛眼瞪过来!”
刚昏睡醒来神志还不大清醒的楚承稷闻言,下意识蹙眉:“一个常随也敢对姐姐如此不敬,可见侯府平日是多么猖狂肆意。”
昭宁不以为然,扶他坐起身,边取了个软枕垫在他瘦削的背脊,语气轻松道:“你不要操心,回头我要他们好看呢!”
楚承稷这才笑了笑。
傍晚出宫时,昭宁却没有看见陆绥身后有什么胆大包天的常随。
左不过那话是说来哄弟弟宽心的,她也不在意这个,一双清亮的眸子先将陆绥仔仔细细地看了遍。
天边暮色暗沉,马车里点了壁灯,昏黄光影里,男人深邃立体的面庞只能看到几颗泛红的小点,不算很明显,但下颔至脖颈处的泛红则不同——
昭宁皱眉,不由得倾身过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这时陆绥却突然退了回去。
他一身深绯官袍肃然端坐于次座,高大的身躯微偏,避开昭宁打量的目光,语气硬邦邦的:“红疹与昨夜膳食无关,公主不必多疑。”
昭宁听出他话里的冷漠,倒是有点奇怪,谁又惹他了?
反正不关她的事,她不满轻哼:“无关就无关,我看看你,怎么了?有什么不给看的?”
陆绥猛地回身,眼神却幽幽的,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昭宁被盯得莫名心慌,面上却不显,镇定地拍拍身侧的位置,“你坐过来。”
陆绥抿唇沉默。
昭宁肃起脸,跟他较上劲儿了,抬脚踢踢他岔开的大长腿,“本公主命令你——”
话音未落,眼前忽然有道庞大的身影铺天盖地的逼近、笼罩,如乌云蔽日般。
昭宁惊吓地往后躲了躲,一手撑着紫檀小案,背脊紧贴在金丝迎枕,然而眨眼间,阴影褪去,是陆绥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她身边。
昭宁轻呼一口气,忍不住嗔他一眼。
陆绥:“我不坐过来,公主生气,我坐过来,公主也要生气?”
昭宁:“……”
她哪有那么爱生气!
明明是他突然吓人!
但这计较起来有失公主风度,昭宁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裙摆,边淡声道:“你也别多想,我只是确认确认,免得闹了误会,叫定远侯以为我要谋害他亲儿子。”
陆绥脸色微沉,到底没再说什么,沉默地看着她将胭脂色的裙摆理得一丝不苟,又特意收拢着不去碰到他。
可他们并排坐着,距离不过一个拳头,不管她怎么弄,那裙摆就跟长了脚似的与他的袍角勾缠、交叠,分离不开。
昭宁试了几遍无果,只好撇下这茬,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开始检查陆绥的疹子。
因过于亲近的距离,灯芒下,她甚至可以清晰看见他小麦色的肌肤上薄薄的绒毛,高挺的鼻梁旁有颗小小的痣,他微垂的凤眸与剑眉之间,还有道浅淡疤痕,形同月牙儿,像是被什么划伤的。
目光下移,是他棱角分明的下颔线条、修长的脖颈,疹子也由疏转密,大片的泛红蔓延至官袍内交叠的中衣立领。
可想而知,衣袍之下只会是更严重的景象。
昭宁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不想指尖刚触碰到陆绥颈侧的肌肤,就被那滚烫的体温灼了一下,突然间,他粗.大的喉结也剧烈滚动起来。
很沉很重的一声,似雷鸣炸在她耳畔。
昭宁瞬间懵了下,无措地看着他下颚一寸寸绷紧,青色经脉微微鼓起跳动着,带来一股浓郁到令人无法忽视的雄性气息,几经克制仍极具侵略性的,几乎是喷.薄而出。
昭宁脸颊一烫,后知后觉回过神,慌忙收回手,藏进衣袖里攥紧,不适又匆忙地别开脸,心跳飞快,思绪乱糟糟:正儿八经地看疹子呢,都怪他忽然那样,害她莫名其妙脸红!
她努力冷静地扭脸回来,准备控诉他。
谁知对上陆绥微微低下的头,他挺翘的鼻尖羽毛似地蹭过她柔软的侧脸,气息也是灼热的、粗重的。
低醇的嗓音沉沉:“还要脱了衣裳给公主确认么?”
!!!
话音落下,他微微起身,又似不经意地蹭了蹭她烧红的脸颊。
昭宁心尖猛地一颤,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异酥麻瞬间攀爬全身,下意识道:“不要!”
说着本能地往旁侧挪动身子,试图避开陆绥带来的异样感。
偏偏这一挪,正好坐到他宽厚粗糙的大手上。
起伏不定的坚.硬触感硌得她整个人更不好了!
原来陆绥遒劲坚实的双臂就撑在她左右,她不知不觉间早已被他逼到角落里,呼吸之间全是他那无孔不入的雄性气息。
拂得人面红耳赤,心乱如麻。
昭宁从没有这样过,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熟练地摆起公主的派头,气鼓鼓道:“好了,你坐回去吧!”
说罢凶狠瞪向陆绥,却发现他唇角上扬,凤眸弯出一道明媚的弧度,似春风融化了冰霜严寒,露出原本的俊美潇洒,这是一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十九岁郎君本该有的爽朗肆意。
尽管他挑眉看过来时,眉宇间透出一丝极有兴味的稀奇、探究,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昭宁并没有觉得轻薄、讨厌。
她呆怔地看着这样耀眼而蓬勃的陆绥,看他漆黑的眸底如夜幕亮起星子,一时竟忘了去凶他,喃声道:“你这样笑,好看。”
陆绥不禁一怔,似乎没意识到,原来他笑了吗?
他只是惊奇,从前避他如蛇蝎猛兽多看他一眼都嫌烦的昭宁公主,居然也会因为他而脸红害羞。
为一个男人害羞,意味着什么?
陆绥不敢深想,稀罕地反复望着昭宁红透的脸颊,樱粉色的耳垂,声音都轻了:“有多好看?”
比温辞玉好看吗?
昭宁抿抿唇,轻哼一声:“你先告诉我,这疹子,还有热症,怎么来的?”
这一刻,尽管陆绥无比清楚,她收了温辞玉的密信,晌午刚见了温辞玉,不知又密谈了什么。她种种反常,或许只是为了把他推进一个天大的阴谋。
然而就像他没办法拒绝她满眼期待地送来那碗八宝羹,此刻他也无法抽离她因为自己害羞而带来的激荡情绪。
一个玉净花明姿容绝美的小娘子,平时是端方典雅,高贵冷傲的,难得这时候娇羞红了脸,说话声软声软气,哪个男人忍心冷脸对她?
陆绥轻拥着昭宁,避免她磕碰到车壁,他放纵自己沉溺到这一刻的美好和悸动,什么都不去考量,语气温和:“莲子。”
昭宁惊讶地“啊?”了声,没想到药食同源的莲子也有此等威力,“你既吃不得,为何不直言?”
陆绥顿了顿,“毕竟是公主亲手剥的。”
昭宁的心就软了,彻底没羞恼了,尤其想到他一开始轻描淡写说是气候干燥引起,是不是也因为那是她亲手剥的?不忍她失望落空?不愿她得知后难为情?
但其实她只是剥了三四颗而已!
昨晚那是心虚,说场面话呢!
可这话说出来不是打自个儿的脸么?
昭宁公主不会说,她还是以前那副骄矜的模样,凶巴巴威胁:“下次不准这样了,否则再也不和你用膳。”
陆绥轻笑一声,骨子里的桀骜冷硬无声化作绕指柔,没脾气地妥协道:“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