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宋诗柔不知在一旁听了多久, 闻言跪下道:“父亲他年迈体弱,实在难当重任。”
燕凌帝现在心烦意乱,看到这些个才女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就嫌烦。
“他年迈体弱, 你却正值青春年华。”他冷声道:“你若愿代父偿罪, 朕也可免他不敬之罪。”
宋诗柔浑身一僵,也说不出话了。“臣女一介女流之辈,恐怕……”
不等她说完,燕凌帝便冷冷打断她的话:“隗达, 你带兵进山, 务必将每一寸土地都搜查得清清楚楚。”
隗达抱拳跪下:“臣遵旨。”
“陛下。”隗清玉不知何时回来,也连忙道:“臣女愿与父亲一同进山寻找容大人。”
别人不清楚,她却是能猜到一点内情的, 瞧临安那一副见了鬼的样子,阿瑾怕是遇险了。
燕凌帝目光落在她身上:“准。”
宋诗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也不知这隗清玉是急于表现自己, 还是就想在这种时候下她的脸面。
扫视了一遍空荡荡的帐子, 她突然灵光一闪,定声问道:“陛下,我与陆姑娘一见如故, 今日营地出事, 颇为担心她的安危。”
“往日她总与陛下在一起, 今日不知身在何处。”宋诗柔想到外面传遍的流言, 温声道:“待臣女去探望一番也好。”
帐内陡然陷入沉默, 原本就不小的营帐稀稀拉拉站了不少人,此刻听见她的话,纷纷变了脸色。
有的惊讶,有的笑意隐晦, 大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这种事就算清楚,他们也只敢私下说说,这丞相的女儿胆子的确是大,居然敢跑到陛下跟前说。
燕凌帝面色淡淡:“奈奈娇弱,吹不得风。”
宋诗柔却一心想要问清楚,她倒要看看,陛下调动禁军,是为了国家重臣,还是为了一个宠妃。
话音刚落,李福全笑着跑进帐子,拂了拂衣袖上的水。“陛下,姑娘来了。”
燕凌帝面色乍然柔和下来:“还不赶紧请进来?”
帘帐掀起,迎面进入两道身影,‘陆瑾画’面容娇美,一进来便冲燕凌帝笑了一下。
见帐子里有这么多人,她笑容顿了顿,娇声道:“陛下,外面出了什么事,动静大得吓人。”
燕凌帝眉眼温和:“林子里出了些事,奈奈不必忧心。”
众人如同见了鬼一般,死死盯着走进来的人,这脸他们绝不会认错,日日跟在陛下身边,无限荣宠。
原来真是空穴来风!人明明好端端在营地里,也不知是谁不安好心,竟如此诬陷她。
若大家都当了真,这商女的清白就彻底毁了!
宋诗柔面色巨变,看着慕容慧与陆瑾画坐到一旁桌案边,手拉手,俨然一副闺中好友的样子。
她气血上涌,面对众多异样的目光,当即昏死过去。等被人送回了自己营帐,她才睁开眼睛。
“蠢货,全都是蠢货!”摔了好一些东西。
在陛下面前如此丢脸,来日再想夺得陛下荣宠怕是难了。
可那又如何,他在位一日,那她便一日不能放弃!早晚有一天,她会成为大燕的皇后,母仪天下!
燕凌帝帐中的人很快被清退。
萧采盈紧张地坐在一边,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大燕这位帝王,但每一次见,她都从内心深处溢出恐惧。
他太深不可测,太强大,不同于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古代人。
“你学的不错。”燕凌帝神色淡淡:“事了后,朕可满足你一个愿望。”
萧采盈俯身谢恩,因为这张脸,她招来了不少祸患。也因为这张脸,让她好几次死里逃生。
她也不扭捏,当即就开口:“若陆姑娘平安归来,希望陛下能重用容逸臣大人。”
不为自己,为了一个男人。
燕凌帝淡淡收回目光。
燧我不知卜了多少次卦,低声道:“陛下,陆姑娘情形不妙。”
“应往西南方向,有绝处逢生之相。”
绝处逢生……
燕凌帝十指无意识收紧,她现在肯定很害怕。
每耽搁一点时间,她便危险一分。
……
容逸臣杀了两批追来的刺客,背上的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或许是太过想念安逸的时光,陆瑾画又梦见燕凌帝了。只不是什么好梦,他还是扛着那魁梧的柱子,健步如飞追着她。
陆瑾画吓得魂飞胆颤,不知燕凌帝为何总这样追她,一边哭一边求饶。
“别追我。”
“别……”
听到她的呢喃声,容逸臣把人往上颠了一下,侧头靠近她:“你说什么?”
陆瑾画声若蚊蝇:“别追我……”
“别追……”
听到她的话,容逸臣心头一沉,这次的事情,果然是吓着她了。
反手触到她的额头,一片滚烫。
不行,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她已经撑不住了。
国师刚卜出大凶之卦,便有消息传来,在西南方向的林子里,找到了陆姑娘掉落的首饰。
燕凌帝霍然起身:“备马。”
确定了方向,禁军一寸寸地搜寻着,那群刺客又得找人,又得躲避禁军,有些自顾不暇了。
很快,燕凌帝便到了那处瘴气横生的悬崖上。
此时天已大黑,下着飘飘小雨,无数兵卫举着火把,将这崖边的血迹和尸体照得透亮。
查看了每一具尸体,周睿连忙来报:“陛下,没发现陆姑娘的踪迹。”
燕凌帝惶惶不安的心稍有了些安抚,没在这,没在这群死人里就好,说明她还有可能活着。
建宏三十年,陆瑾画陪他一同前往东海青雀岭请谋士姚正兴出山,彼时他刚崭露头角,便被二皇子等人盯上了。
有人言:得姚助,天下归心。
要成就霸业,无论有没有姚正兴,都不能让他落入其他人手里。
而那时他麾下可用能人不多,姚正兴便成为其中关键,他们一路疾行,赶至玄武山,遇上了早早埋伏在那里的二皇子鹰犬,苍垚等人。
那一次血战,他手下人失之□□,就连他,也差点死在那里。
是陆瑾画在危机中赶来,独身一人,从众目睽睽中将他救下。
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也不知她一个柔弱的姑娘,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她总能在危难时令他化险为夷。
他们两人一马,奔至数里外,逃到一座山上,又被追杀,足足奔逃了二三日。
他的伤已经开始灌脓,许多时候都神志不清,偶尔醒来,不是见到陆瑾画皱眉给他上着药,便是与她一同在马上奔逃。
最后二人被逼至悬崖,暴雨疾至,湍湍作响,打湿二人的衣衫。
他被这冷雨淋醒,才看到她打湿的衣衫下,早已伤痕累累。
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士,只会些防身功夫,却在重重杀机中带他奔逃了三四日。
此时他们已穷途末路。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她拿着刀的手很稳,单薄而孱弱的身躯挡在他面前,似乎有无穷力量一般。
二皇子的走狗很欣赏她,冷声道:“你若愿意归顺,殿下定不计前嫌,以上礼相待!”
他恢复了些意识,一面舍不得她走,一面又希望她能活着。
“降吧,花花。”他低声道:“我不会怪你。”
你活着便好。
那时陆瑾画是什么表情?
她心慌意乱,拧眉回头看他,有担忧、有绝望,表情很憋闷。
她扔下刀,将自己扶起,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投降时,陆瑾画却道:“死也不做二皇子的走狗!”
她抱住自己一同跳下悬崖。
那一刻,燕凌帝常常回想,那应当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
他们急速下坠着,都死死抱住了对方,胸腔鼓动,爱意遂然呼啸而出。
就算在生命最后一刻,她也选择与自己一同渡过。
但他们运气很好,那崖底有条小河,下大雨恰逢河水上涨,被隐居于盘龙沟的姚正兴捡回了家。
姚正兴最后道:“陆小友有勇有谋,具大将之风,又重情重义,她会选择殿下,说明殿下是值得追随的人。”
他随自己回到蓟州,所有人都知道是陆瑾画帮他劝动了姚正兴,他高兴又自豪,如今想起,虽时隔经年,可那段往事,却仿若发生在昨天。
“陛下,臣等已派人下山搜寻。”周睿抱拳道:“一路追去,发现不少死士踪影。”
燕凌帝收回思绪:“有何讯息?”
周睿道:“或与罪臣褚迎涛有关。”
褚迎涛,前工部尚书,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在南方水祸后东窗事发,拒不认罪,被他下令斩首示众了。
“在秋猎结束前,一一查清。”
燕凌帝的眸子仿佛汇入了深海,晦涩而汹涌。
周睿不敢多看,低头离去。
绛骥时不时拿马嘴去啃燕凌帝的衣裳,焦躁地在原地跺蹄子。
燕凌帝安抚地摸着它的头,哑声道:“朕也想快些见到她。”
远远甩掉刺客,容逸臣找了处遮雨的崖壁,将人放下来。
陆瑾画浑身冰凉,湿透的衣裳黏在身上,加重她的高热。
她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哭得伤心,喊着别吃。
一会儿又哆哆嗦嗦,叫人别追她。
容逸臣摸了摸她的脸,轻声安抚道:“已无人追你了。”
原以为或许要过两三日才能有人找来,他正准备去找些御寒的草药,斜刺里却出现大片火光。
敢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在山里的人,绝不会是那群追他的刺客,应当是陛下的禁军。
看了眼怀中的人,容逸臣将她抱起,往那火光处走去。
燕凌帝在崖边等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夜风吹得骨头都透着凉意。
李福全劝了他三四回,见他铁了心在这等,也不再劝了。
“陛下!”影卫急速来报:“隗达找到姑娘了!”
燕凌帝赶去时,众人正将容逸臣簇拥在中心,护着他往山上走,只因他不愿将怀里的人交出来——
作者有话说:燕凌帝(陪伴版):暂时不能陪在老婆身边,去老婆梦里保护她一下叭
陆瑾画(逃命版):回去先打断他的腿,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做噩梦了
第72章 第 72 章 嫁给容逸臣也不错……
燕凌帝目光扫过他怀中的人, 小姑娘脸色惨白,乖巧地贴在男人怀里,倒是多了几分温顺。
海藻般的长发与他那绯色衣衫交织在一起, 让人心底莫名不舒服。
圣驾降临, 众人皆俯身参拜,浩荡的声音终于将意识不太清醒的陆瑾画吵醒了。
她茫然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却是燕凌帝。
陆瑾画鼻子一酸:“陛下……”
她挣扎着下地,脚踝却一阵刺痛, 幸好被赶来的燕凌帝及时接住。
她太命苦了!
等燕凌帝把她抱起, 陆瑾画定定看了他几眼,发觉自己真安全了,这才安心俯在他怀中睡去。
见她如此乖巧, 燕凌帝的煎熬与惶恐、不安与盛怒,瞬间化成一滩柔水,在心中静静流淌。
天色已蒙蒙亮, 他抱紧了怀里的小姑娘, 面色冷硬道:“回吧。”
待回到营地中,天色已然大亮,陆瑾画烧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处于一片混沌中。
人在脆弱时, 很容易便想起了往事。
按说入了秋的天不应该再下这么大的雨, 更何况是这样的雷雨天, 极其少见。
陆奈奈讨厌这样的天气, 出了校门,淋着雨一路小跑回家。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路上有同学不停向她道别:“奈奈,明天见!”
她高兴地跑过转角, 远远看见一道瘦小身影蹬着三轮车赶来。
外婆一脚刹车停在她面前,雨衣兜头罩下:“这小犊子,也不知道在校门口等我。”
陆奈奈呲着大牙坐上三轮车,边穿雨衣边道:“还怕外婆忙不过来,正准备回家拿伞来接你呢。”
“我都一把年纪了,还需要你来接?”
两人一同回家,外婆蹬着三轮车,瘦小的身躯仿佛有无限力量。
她们是半路组成的家人,却比任何亲人都在意对方。
这一年,清城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水灾,每天出门前,外婆都会叮嘱她:“往后下这么大的雨,一定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外婆会来接你的。”
陆奈奈满口答应,接着雨水玩,没走多远,忽地听见一阵哼唧声。
她有些害怕。
外婆一脚刹车,往那小巷子去:“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这大雨天气,人人自顾不暇,路面已经积起厚厚一层水。
陆奈奈探出头去,见她外婆从巷子里抱出一堆东西,走近后,塞进她怀里。
她愣住,扒拉开衣裳,看见一只孱弱的小狗。
“外婆,我们要养它吗?”
“给它口吃的,它还能多活几年。”外婆吃力地蹬着车。
可下了这么久的雨,现在连人吃的东西都没有了。
陆奈奈戳了戳小狗,它仰头,眼睛亮晶晶盯着她。小狗脸上一条长长的疤痕,弯弯地像月亮,“以后它就叫小月亮。”
“奈奈不要怕,外婆养得起你们。”
外婆道:在外遇见向你求助的,无论是人还是小动物,一定要伸出援手。
毕竟,我们也不能确定,自己哪一次冷漠之举,会让别人丢掉唯一活下去的机会。
生命是高于一切的。
正是在艰难时期捡回小狗的外婆,才会在她无家可归时将她也捡回家。
陆瑾画喃喃道:“我不怕……”
背心传来温热感,似乎有人一直抱着她,让她在这凉飕飕的天气里感受到一丝温暖。
“陛下,此次褚氏反扑事件不可轻饶,若人人效仿,朝臣们如何敢做实事?”
冷漠而不近人情的声音从头顶响起,燕凌帝道:“爱卿以为,此事应如何处置?”
江尧合正色道:“臣认为,那褚氏一族,毫无悔过之心,应当昭告天下,诛九族,以正国纲!”
“那便依爱卿所言。”燕凌帝眸色淡淡:“凡涉及南方水患者,男丁流放,女眷入教纺司。”
帐内一片静默,无一人敢言。
许多人额上浸出细汗,前朝这种贪污案不是没有过,只是责罚从未如此重大过。
更何况,这世上哪有不贪的官啊……
江尧合也愣住,拿袖子擦了擦汗,这往日提了建议,那都得好一番争执,选个折中处理的方法,今日怎么……
他往左右看,平日里爱出头的同僚都深深埋着脑袋,唯有他,看不清状况。
江尧合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如此局势下,他怎能胡言乱语啊!
而且那南方水患一事,他也牵扯其中,虽已戴罪立功,但江家能不能免受其难,还得看陛下的意思。
微弱地咳嗽声传来,燕凌帝顿时收回目光,看向小姑娘颤动的眼睫。
“奈奈,醒了吗?”
陆瑾画感觉自己被抱起,她使劲撑开眼皮,一张担忧的面孔映入眼帘。
思绪还有些不清明,她的手放在男人肩上,见他盯着自己,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胡茬。
燕凌帝拿住她的手,吩咐道:“奉上温水。”
一群没眼力见的东西。
陆瑾画喝了水,总算有些力气,感觉自己呼吸都是滚烫的。
她细声细气道:“陛下,您长胡子了……”
燕凌帝顿了顿,才知道她原是想摸他的胡茬。昨夜忙了整晚,回来后又要处理余下的事情,他是有些形容不整。
燕凌帝拿了她的手,放在自己下巴上,温声道:“不扎手。”
帐内的人一时心思各异,谁也不敢抬头,早知此女受宠,没想到一小小风寒,陛下竟不理朝政,将她时时护在怀中。
简直是昏君!
宋诗柔想了一整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陛下对那商女是好,但昨天却有些莫名的生疏,是哪里不对呢?
早上起来,她爹刚从陛下那回来,她娘就迎出去了。
宋诗柔灵光一闪,陡然意识到异常之处。
往日无论走到哪里,陛下皆与那商女形影不离,每每相见,甚至要起身迎她。
昨日端坐高位,他虽语态温柔,眼中却不见爱意,不让她坐到身边,反而赐了椅子在远处坐下。
陛下怎会对那商女如此?绝不可能!
宋诗柔连忙起身往外,见状,宋勇良一声冷斥:“去哪里?!”
她停下脚步:“我去确定一件事情。”
“何事?”
宋诗柔拧眉:“与父亲无关。”
看着她执拗的样子,宋勇良猜到与陛下有关。
这个女儿哪里都好,就是可惜不是个男儿身,最重要的是,她一心想当皇后,如今年岁起来了,竟还做那白日梦。
宋勇良好声劝道:“你万不可在此时生事啊,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呢。”
听到这话,宋诗柔越发确定了心底猜想:“为何在气头上?莫不是与那商女有关?”
宋勇良冷哼一声:“你还是尽早断了你的心思罢!陛下对那商女甚为喜爱,只一小小风寒,便大动干戈,将人护在怀中不曾放下,三五个太医随侍,可见陛下对她是动了真心的!”
宋诗柔惊愕:“你说陛下将她护在怀中?一直不曾放下?”
为何会这样?若是如此,难道那商女是真的不成?
“为父难道会骗你?”宋勇良道:“你若识趣,也该早早放下,现在我还能给你挑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说罢,又补充道:“我瞧那鸾仪使周睿就不错,年轻有为,又得圣宠,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宋诗柔眼中闪过不屑,冷声道:“我瞧鸿胪寺卿容逸臣也不错。”
宋勇良气得双目赤红,扬手就要打她:“我看你是魔障了!”
容逸臣与他是政敌,双方在朝堂上一直你死我活,虽然他暂时占了上风,但圣意难测,指不定哪天他又风光起来了。
宋诗柔抬高了下巴,倨傲道:“蓟州实力与容貌皆出众者,唯陛下与容逸臣二者,若有人与他二人齐名,我也愿嫁。”
宋勇良气得脑仁疼:“那你就在家做一辈子老姑娘吧!”
雨声渐熄,帐内的人全部被清空。
燕凌帝轻轻拢着她,极有耐心问:“奈奈,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陆瑾画检查了一下身上,爬起来看了眼肿胀的脚踝。
“早先你昏睡时,叫辛太医为你处理了一下。”燕凌帝道。
这回是不敢再折腾她了,趁着睡觉,给她放了淤血。
难怪这么快就不怎么疼了,陆瑾画看了眼,嘟哝道:“他不是说必须在我清醒的时候弄吗?”
燕凌帝莞尔,这样忽悠人的话,她也信?
“不确定淤血是否放干净了,过两日,若是还有不适,一定要及时告诉朕。”
陆瑾画倏地捏了一把汗,连忙道:“肯定没什么问题!”
想起那巨型银针,她就头皮发麻。
两人靠得极近,燕凌帝轻轻搂着她,还在翻看这一次的卷宗。
他总是有分寸的,拉着她的手,也不会叫人觉得难受或反感。
想起粗鲁的容逸臣,陆瑾画就吐出一口恶气。
那混蛋,害得她受这么多苦,居然还威胁她。
听到叹气声,燕凌帝侧眸看来:“累了?”
他面目清朗,五官无一不精致,小时候陆瑾画就知道他长大了一定好看,毕竟就连断手断脚瘫在椅子上时,也有几分凛冽气势,漂亮的皮相更不容忽视。
天下不爱美丽事物的人估计很少,当时他虽坐着,浑身却笼罩着一层厚厚的悲伤与迷茫。
正是看到他的面容,陆瑾画才下定决心要治好他的。
纵然性命被人威胁着,可她心知。
不少人能捱过前期的治疗手术,却捱不过之后日复一日的复健,也得看病人的脾气秉性,是否有那个毅力。
见她不说话,燕凌帝眉目越发专注:“饿了?”
或许他的表情太过认真,或许那关心几乎要凝成实质,总之无法叫人忽略,更不能再敷衍了去。
陆瑾画别过脸,压下心底那小小的别扭:“现在还早呢……”
燕凌帝摸了摸她的肚子,温声道:“昨日午膳也未用,挺到现在,饿坏了罢?”
说罢,不等她回,转头对李福全道:“传膳吧。”——
作者有话说:燕凌帝(吃醋版):老婆在别人怀里
陆瑾画:你脑子是泡醋缸里了?先来扶我啊蠢蛋
第73章 第 73 章 想跟皇帝抢女人?
陆瑾画多看了他一眼。
平日燕凌帝十分守时, 就算政务缠身,没有特殊情况,也会在饭点用膳。
李福全叹道:“姑娘昨日去玩, 陛下也没用什么膳食, 昨夜又……”
说着,面上挂起笑:“到现在,陛下也还是滴水未进啊……”
“多嘴。”燕凌帝面色漠然,将卷宗放在一边。
陆瑾画睫毛颤了颤。
她生父母不详, 身边最亲的人, 便是外婆,后来又经历过几段失败的恋爱。
穿越后,这具身体的亲娘早逝, 亲爹对她可以说毫无情分。
长到如今,也无一人告诉过她,正确的亲密关系该如何处理。陛下对她好, 她自然会真心实意对陛下。
他如此关心自己, 陆瑾画心中感动,若按她的逻辑,与陛下谈谈恋爱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一想到他还喜欢男人, 还与裴硕做过那事, 便……
陆瑾画摇摇头, 算了,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在秋猎里,莫不是吃些什么野味之类的荤菜,今日桌上却多了好几道素菜,看那绿油油的色泽, 大多是新鲜的。
燕凌帝为她夹了几道菜,温声道:“尝尝可喜欢,在山下农户家里换来的。”
陆瑾画仰头,白净面容上透出几分乖巧:“这是陛下的心意,我当然喜欢。”
燕凌帝微微一顿,衣袖搭着精瘦的手腕,细细看去,一道蜿蜒伤疤横贯其上,给玉质般的肌肤蓄满了野性美。
同样心绪不宁的,还有另一个人。
候石站在营帐门口,踌躇着问道:“大人,属下来为您上药了。”
许久,里面传来低沉而冷戾的声音:“进来。”
候石心头打鼓,自从大人被找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活像疯了一般,那戾气沉沉的眼睛,叫人害怕。
“我来吧。”轻柔的声音传来,候石转头,看见来人是萧采盈。
大人为官数载,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异性伺候,候石松了口气,将药给她:“大人心情不好,你小心着些。”
萧采盈温温柔柔笑回:“知道了。”
进去时,男人坐在榻边,一条腿抬起,缓缓擦拭着手中长剑。
他赤着上身,壮硕而完美的身体上布满了伤痕,大大小小的剑伤,掉落山崖的摔伤。
一块青一块紫,看着都吓人。
他却和没事人一样,眼睛像木雕一般无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采盈走过去,他也没反应过来。
看着男人背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鼻子陡然一酸,开始给他上药。
伤口被水泡得泛白,嫩白的肉里,有血水一点点氤氲而出。
萧采盈心头一堵,低声道:“大人,你何苦如此?”
听到声音,容逸臣骤然回神,他转头冷冷看向她:“怎么是你?”
听着对方毫无起伏的声音,萧采盈心如刀割:“你为何要这样,那些刺客分明不是你的对手!”
容逸臣面色淡淡,狭长的眼眸似浸着寒冰一般扫过她:“滚出去。”
他拿起衣裳穿上,慢条斯理系着衣带,扣上腰饰。
萧采盈目光划过,落在桌子上的匣子中,那匣子,隐隐能看见女子发带。
她心中陡然升起怒火,咬牙道:“你喜欢她?”
容逸臣回头,冷戾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她,忽地露出一个笑意:“你应该庆幸,直到今日,还好端端站在这里。”
否则,因着这张脸,她也不该在这世上活着。
萧采盈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并不在意他说什么,只一针见血道:“想同皇帝抢女人,你抢不过他。”
原是想激怒容逸臣,叫他好清醒些,谁知对方并不生气。
听到这话,男人笑意渐浓,像是真有些高兴一般。
“我不需要与他抢。”
就算他是天子又如何?陆瑾画曾经说过,长大后是要嫁给他的。
萧采盈看着他肿胀的半边脸,只觉得自己的真心被人狠狠扔到地上,反复碾压、践踏。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就这样悄无声息走进了心底,等她发觉时,早已深陷其中。
陆瑾画也不想像个瓷娃娃似的整天躺在屋子里,但奈何受了伤,除了睡觉,便没别的事好做了。
秋猎前明明看过天象,大多是晴天,现在雨却一连下了许久。
最近迷迷糊糊混沌时,总想起小月亮来。
小月亮是条白毛田园犬,已经离开她好几十年了,不知近日为何总是梦见它。
陆瑾画睡醒,透过单薄的床帐往外看去。
外间人声渐渐,透着屏风照进来些天光。
片刻后,声音突地消了,一阵窸窸窣窣后,一道高大身影绕过屏风进来。
见她醒了,燕凌帝亲自拿了水来。
“喝些水。”男人扶起她,温声道:“可想起来走一走?”
她这两日都乖得很,除了睡觉,别的什么也不做。
燕凌帝只担心她憋坏了,有心带她出去,每每来时,她都在梦中。
小姑娘柔柔靠在他怀中,稠密的秀发垂在腰侧,她道:“陛下,留的那窝兔子,给公主送去了吗?”
心中蓦地一刺,燕凌帝垂下眸子去看她。
小姑娘面容苍白而温软,澄澈的瞳孔不如往日清亮,散发着淡淡死气。
他将人拢紧了些,按住心中不安:“朕这就叫人送去。”
说罢,又见陆瑾画闭上了眼睛。
帝王轻声问:“奈奈没什么想要的么?”
陆瑾画不答,他又道:“狼崽,狐狸,小老虎,奈奈喜欢什么,朕命人去捉来?”
话未说完,怀中的人呼吸渐渐均匀了。
燕凌帝阖上眸子,下意识将人抱得紧紧的,二人脖颈交缠。
闻见她身上的味道,那惶惶不安的感觉才少能被压制一些。
她在躲着自己,燕凌帝明白。
可他想不通,她为什么这么讨厌他?
难道对他就没有一点喜欢吗?
他不敢问,就怕从小姑娘嘴里听到些不中听的话。
二人就这样僵持住了。
到了秋猎结束前一天,燕凌帝终于不与她在帐子里对峙了,用完早膳便道:“今日朕要为秋猎的子弟们行赏,奈奈可要一同前去?”
陆瑾画正搅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闻言,毫不犹豫拒绝了。
燕凌帝没什么表情,脾气很好道:“朕叫临安来陪你。”
说罢,阔步出了帐子。
临安来时,陆瑾画身着中衣在梳妆台前,碧春小心翼翼给她梳着头发。
这几日姑娘与陛下不知怎么了,气氛怪怪的。
姑娘都躺两天了,今日总算愿意起身了。
“阿瑾!”慕容慧气喘吁吁跑进帐子,待看到陆瑾画,瞳孔一震:“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想起这茬,她便生气。
“那容逸臣果然是个大灾星,谁碰见他都得倒霉。”
陆瑾画摸了摸头发,问:“送你那窝兔子,你可喜欢?”
“简直太喜欢了!”慕容慧笑嘻嘻道:“又肥脾气又好,阿瑾,我太爱你了!”
见她脸上好不容易长出的一点肉又没了,慕容慧连连哀叹。
“幸好皇兄严惩了那群人,不然我定不饶过他们。”
陆瑾画早从燕凌帝嘴里听了这件事的首尾,都起于半年前南方水患。
容逸臣去收集证据,陛下直接将褚迎涛下了狱砍了头,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那些人自以为在证据未查明前,陛下便不会动手,谁知他竟这般果断,以为是容逸臣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还说动了燕凌帝,再加上他本来就是陛下的心腹……
如此种种下,便对容逸臣怀恨在心,多番布局刺杀,只她运气差了些,偏在对方最后一次反扑时入了局。
想起那糟心的刺客,陆瑾画便一阵头疼。
“不提这些,事情都过去了。”
慕容慧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满面病容,也觉得说这些不好。
她踌躇了许久,问道:“阿瑾,你是不是和皇兄吵架了?”
陆瑾画眼眸轻轻一顿,“何出此言?”
慕容慧干巴巴一笑:“不然皇兄怎么会叫我来看你。”
皇兄恨不得一直黏着阿瑾的,怎么可能这么大方。
“秋猎结束在即,陛下事务繁忙,我又不便见风。”陆瑾画穿好了衣裳,淡淡道:“难道公主不想见我?”
“没有没有。”慕容慧连连摆手,真诚道:“就是觉得皇兄这几日心情好像很不好的样子……”
陆瑾画往腰间挂上玉佩,和平日没什么不同。“陛下定是有什么烦心事,过段时间就好了。”
“说的也是……”
没过多久,燕凌帝就回来了,出乎意料的是,他带回了一只小狼崽。
见陆瑾画果然起身了,眼中的紧张微微褪去一些。
“奈奈,过来看看,这狼崽你喜不喜欢?”
笼子放在地上,小狼崽似乎还没睁眼,奶声奶气叫着。
听到这声音,陆瑾画当真过去瞧了瞧,她没说话。
燕凌帝伸手去拉她,被她轻轻躲开了。
帝王微微一僵,又缓缓松开了手,“叫它闻闻你的味道,以后它便认得你了。”
陆瑾画问:“白色的?”
燕凌帝温柔道:“奈奈不知,狼的品种也分贵贱,这白狼,便是狼中的极品血脉……”
后面他说了些什么,陆瑾画没听到耳朵里,只注意到贵贱二字。
她摇摇头,冷淡道:“我不喜欢。”
燕凌帝心中又是一刺,早知向她坦明心意后,二人会渐行渐远。
只是他忍不住,见她藏于自己沐浴之处,便鬼使神差将那些话一一道来,心存幻想,希望她能接受自己,只是没想到,她心中连一丝情谊也无。
见她要走,燕凌帝按住她的肩膀,温声道:“奈奈会喜欢的。”
“它皎洁如银月,以后便叫小月亮吧。”
陆瑾画霍然抬头,一双漂亮的眉毛拧在一起,燕凌帝温声道:“朕近日夜间时常听见奈奈说梦话。”
第74章 第 74 章 这商女没福气
陆瑾画愣了愣。
近几日确实常常梦到以前, 这几个月梦到过去的事,比她之前几十年都要多。
她一边脊背发凉,一边心里难以接受。
他们住在不同的帐子里, 陛下连她说什么梦话都能知道, 定是在她睡着之后,又进了她的帐子。
焦灼后,她又慢慢平复心情,冷静道:“我曾养过一条白毛狗, 叫小月亮。”
本以为她又会百般隐瞒, 没想到竟这样就说出口了。
燕凌帝微微一怔,道:“朕为何不曾见过?”
陆瑾画道:“陛下与我相识前,它就死很久了。”
被端上桌, 悉数进了大家的肚子。
帐内又陷入沉默。
燕凌帝静静看着她,上一刻还在为她直言不讳感到欢喜,下一刻又听到这样的话。
“奈奈。”他走近, 将人揽进怀里, 陆瑾画也不躲他,只一双眼睛盯着他。
燕凌帝道:“有朕在,没人能动你的东西。”
陆瑾画顺着他的力道窝进他怀里,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那时, 外婆也为了她的小狗大吵一架, 她们在寒冬腊月, 蹬了三个小时自行车, 回到了城中村去。
外婆说:小月亮会在天上看着她,以后遇见的每一只小狗,都是小月亮。
燕凌帝轻轻拍着她的背,将她往上抱了抱, 目光落在一旁的侍从身上:“捡东西拿来。”
侍从俯身跪下,出了帐子,片刻后,手中拎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回来了,放在二人面前。
燕凌帝扯开那黑布,露出里面的铁笼模样。
一只圆乎乎肉嘟嘟的雪色小狼崽躺在笼子里,睡得很香。
燕凌帝伸出大手,拿出那还没睁眼的小狼崽。
或许是发觉到危险,小狼崽呜呜咽咽地叫起来,声音很微弱。
原本是不想陆瑾画抱这小畜牲的,可见她心情似乎有些不虞,只纠结了一瞬,还是将狼崽递到她面前。
“奈奈,摸一摸。”燕凌帝温声道:“给它喂些羊奶,它很快便能睁眼了。”
陆瑾画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抱起那狼崽子,小崽子又是一阵呜咽声,颇为可怜。
“好小啊……”陆瑾画忍不住道。
活几十年了,头一回见到这么小的狼,跟狗似的……
燕凌帝轻嗯了声:“上午碰见分娩难产的母狼,取出来的。”
陆瑾画撸毛的手一顿。
燕凌帝又道:“那母狼还活着,奈奈放心吧。”
小姑娘安安静静窝在他怀里,抱着小狼崽蹂躏。
气氛一时温馨无比,他曾以为,向她表明心意后,他们便能永永远远在一起。
燕凌帝再不敢做傻事,只轻轻抱着她,看她逗弄狼崽。
不等二人岁月静好太久,慕容据又来了。
燕凌帝皱眉,不知他为何总爱来扫兴。
“陛下?”李福全不确定地问:“太子殿下求见……”
燕凌帝回神,见陆瑾画正盯着他,他压下心中戾气:“叫他进来吧。”
侍从奉了羊奶来,陆瑾画坐在桌案边,一点一点喂着小狼崽。
燕凌帝伸出手:“将它放在朕手上,奈奈再喂,它便知道张嘴吃了。”
陆瑾画迟疑道:“这会弄脏你的手。”
“不碍事。”燕凌帝道:“洗干净便好了。”
慕容据一进来,见到的便是如此温馨一幕,心中妒意乍起,又被他狠狠压了下去。
他规规矩矩行了礼:“父皇。”
燕凌帝本不欲理他,可他的视线实在太过火热。这孩子平时就缺心眼,今日怎么胆子如此大?还敢直视他。
燕凌帝拧眉道:“太子有何事?”
慕容据踌躇。
看样子,父皇怕是早就忘了前些日子答应他的事,目光扫过一旁神色淡然的陆瑾画,他咬了咬牙。
虽然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低声下气去求父皇,但为了给母亲争取些机会,他跪下请安,道:“父皇,明日便要拔营回城了,我娘她……不知父皇您何时去看看?”
燕凌帝似乎刚想起这茬,优越面容透出一丝冷漠:“待朕想想。”
慕容据僵在原地,不起来,也不走,像是要等燕凌帝想好。
燕凌帝哪会受他的胁迫,等陆瑾画玩够了狼崽子,才强行将那狼崽塞回笼子里。
“这小东西身上跳蚤多,奈奈莫要多玩。”
陆瑾画收回手,看着那笼子被抬出去,好奇问:“那母狼就下了这一只崽?”
人类在所有动物里分娩难度极高,其它哺乳类则不然,像狼这种动物,为了延续生命,一胎至少也是两只或者三只。
这样才能保证在出意外的情况下留下火种。
燕凌帝温声道:“怎能将它的崽子悉数抢光?这一只是唯一没睁眼的。”
没睁眼,才能养得熟。
陆瑾画起身,到一旁洗手去了。
她一走动,便能感受到那道火辣辣的目光。
慕容据死死盯着她,这商女娇弱,没福气承受圣宠,一小小的风寒,竟将她折磨成这副样子。
瞧她比前些天见面还瘦了许多,他心中恶意几乎止不住。
商女福薄,叫她病死也好。
陆瑾画擦着手,缓缓道:“太子殿下看我做甚?”
慕容据浑身一震,没料到陆瑾画竟敢在父皇面前相问于他,她如此大胆,可将大燕的储君放在眼中?
燕凌帝抬眸,阴沉的目光看过来,他眸色沉沉:“奈奈问你话。”
慕容据喉间溢上铁锈味,浓浓的屈辱感爬上心头,父皇的意思,是要他回一个商女的话。
自他懂事起,因为太子身份,其他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
就算父皇初登基那些年,朝廷还未肃清,那些手握重权的大臣再看不起他,也会因为父皇给他留几分薄面。
这样被人侮辱,在遇到陆瑾画后,就时常发生。
但他不敢不答,只因这商女背后,站着的是燕凌帝。
储君的荣辱皆由帝王定夺,他也不敢忤逆父皇。
慕容据嘴角挂起一丝僵硬地笑:“没什么事,只是见陆姑娘清瘦了许多。”
陆瑾画‘哦’了一声,轻易便放过他了:“劳殿下挂心了,近日风寒,用不下什么饭食。”
这一问之后,慕容据再不敢直勾勾瞪着他,只乖乖跪在一边。
燕凌帝何许人也,当初大燕风雨飘渺,他只在一年间便力挽狂澜,安内定外。
慕容据在他跟前就像没穿衣服的小鸡崽子,有什么心思都藏不住。
他面色沉沉,心想这太子之位慕容据也坐不了太久了,不过如今慕容据无功也无过。
也不能直接废了,免得史书上平白留他一笔。
再三思虑后,只得将此事按下,若等太子犯错,依他那老鼠般的脾气,怕是这辈子都难等到。
还得从长计议。
燕凌帝收起心思,行至陆瑾画身边。“奈奈,今晚召他母亲来见一见,你觉得如何?”
他是皇帝,如何需要他去见别人?
想见谁,无论何时何地,只需要下一道召令。
“随便。”陆瑾画将帕子扔进水里,便走开了。
燕凌帝眉眼温和,拿她用过的水洗手,只伸进去一探,便拧起眉:“这水,凉了些。”
侍奉的一群人吓得跪作一地。
他们也没料到皇帝会用别人用过的水洗手,这水奉上来时,正是差不多的温度啊。
“陛下饶命,陛下……”
目光扫过这群惶恐的人,陆瑾画拧起眉:“洗个手罢了,陛下想用刚煮开的热水么?”
见她与自己说笑,燕凌帝眉宇缓缓松开。
“朕是担心你。”他洗了手,拿起帕子擦拭,“你近日都受不得风寒,底下的人若是不用心伺候,岂不是白白叫你吃苦?”
陆瑾画收回目光:“我常伴陛下左右,有哪个不长眼的敢不用心伺候?”
眼见慕容据还跪在地上,燕凌帝移开目光:“回去吧。”
“叫你娘收拾好,晚上朕会召见她。”
父皇宠爱此女,慕容据心中已经麻木,他咬了咬牙,低头谢恩。
“多谢父皇,儿臣这就回去。”
此时太阳刚刚下山,雨也停了。
燕凌帝主动与小姑娘找话说。
“这次秋猎,隗清玉拔得头筹。”
陆瑾画抬头:“秋猎头筹,会获得什么赏赐?”
燕凌帝温柔看着她:“奈奈希望朕赏她些什么?”
往年的秋猎,莫不是赏些稀有的兵器,神弓一类的。谁家也不缺这些赏赐,众人争的,是在皇帝面前露脸。
是夺得圣宠的机会。
圣宠,人人都想得到。
接近皇帝,便是接近了权力。
陆瑾画摇头:“我不知道,也不知清玉想要些什么。”
她现在没什么功绩,叫燕凌帝直接封她个将军,想想也不可能。
晚间用膳时,桌子上多了一道酸萝卜。
燕凌帝道:“近日你胃口不佳,用些咸菹,开开胃。”
陆瑾画擦净手,拿起筷子,玉白指尖微微泛白,将那咸菹夹起。
入口是浓郁的酸味直冲天灵盖,接着便是咸。
称不上好吃。
她品尝良久,将菜悉数咽下:“这咸菹,与豆芽当年做的味道差不多。”
燕凌帝眸光温吞,静静看着她,不急不缓道:“这咸菹,就是豆芽留下的那一坛。”
天黑得差不多,侍从小心翼翼进来点上蜡烛,这个季节,天亮的时间比往常短,须得早些用上蜡烛,免得坏了眼睛。
陆瑾画盯着烛光,脑子里却出现一张瘦骨嶙峋的脸。
豆芽,是她来到这个世界,遇见的第一个人,也是她第一个朋友。
初到此处时,是在冬日夜间。她浑身被冻僵,如同雕塑一般,挣扎许久,才知道自己被人埋进了雪里。
有心想活命,却爬不出那半人高的雪堆。
雪越下越大,她看不见,只知道空气慢慢变得稀薄。
胸腔膨胀,收缩,脑中缓缓刺痛起来,她甚至出现幻觉。听见哭声,还听见有人在抛雪——
作者有话说:燕凌帝:老婆喜欢的东西,要留着
陆瑾画:一坛子泡菜留十几年,还得是你
第75章 第 75 章 你到底怕什么
醒来后, 才知道了那不是幻觉。
豆芽抱着她哭,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姐,等老爷来了, 定会惩治这些恶奴!
陆瑾画的心陡然软下, 看着这面带稚气的少女,说到底,豆芽现在只是个孩子。
而独自在社会上打拼了几十年的陆瑾画明白,有这样胆子的奴才, 背后不会无人撑腰。
收回思绪, 陆瑾画将筷子放下,温声道:“一坛子泡菜,陛下留十几年?”
十年前的东西悉数都没了, 她一直很遗憾,研制的药物,做出来的器械, 都是这个时代没有的东西。
豆芽做咸菹的手艺一绝, 她在时,经常做给陆瑾画来吃。
“朕命人保着它。”燕凌帝倒了清水,放在陆瑾画面前, “十几年了, 想来这菜应该很咸。”
一坛子泡菜, 哪值得保十几年, 只是因为陆瑾画喜欢吃罢了。
李福全悄悄退出去, 这几年每逢过年过节,陛下便会来上一碟子咸菹,再配碗清粥。
还以为他就爱吃呢,御膳房为此招了很多咸菹做得好的厨子, 原来是因为陆姑娘爱吃。
李福全没出去多久,又进来了。
“陛下。”他看了眼陆瑾画,又道:“太子和杨氏来了。”
燕凌帝微微拧起眉。
不是说了会召见他们么,偏偏要在用膳的时候跑来。
他还未说话,便听陆瑾画道:“请进来吧。”
李福全一愣,见陛下没有阻止的意思,连忙出去了。
陆姑娘再怎么着,也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
杨氏为陛下诞下一子,莫说她了,便是其他与陛下无关的女人,都酸得牙痒痒呢。
李福全还以为,陆姑娘会因此与陛下吵架呢,没想到竟如此沉得住气。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性,若是出身能高一些,照着陛下对她的宠爱,一宫主位也是坐得啊。
陆瑾画说完,才抬头看向燕凌帝。
“瞧我,陛下不喜在用膳时见人。”她擦了插嘴,声音很轻,“我都忘了。”
燕凌帝沉默,目光却直勾勾落在她身上。
哪里是忘了,分明是有心试探他的底线罢了。
自从二人确定关系后,小姑娘便跟变了个人似的,时常望着他叹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看起来和以前差不多,实际上却生疏了许多。
他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悄悄流失,心中无端生出许多慌乱。
但面对陆瑾画审视的目光时,却不敢有任何动作,怕再同先前一样,适得其反。
“太子殿下,请进吧。”李福全微笑。
慕容据看向了身侧的妇人:“娘,您进去后不必害怕,父皇很好说话的。”
杨氏一身素衣,头发全琯在脑后,做妇人打扮,面色惶恐:“陛下怎会突然想见我?”
她一把抓住慕容据的手,颤声道:“据儿,你是不是惹了什么事?”
慕容据脸上的殷切骤然消失,看着杨氏这幅诚惶诚恐的模样,觉得十分不顺眼。
那陆瑾画平日在父皇身边时,可称颐指气使。她区区一个商女,对父皇没有丝毫敬畏,想来父皇喜爱的便是这般不害怕他的女子。
母亲为他诞下一子,却还要在父皇面前伏低做小,连带着他这个儿子也不受宠。
慕容据面上笑意淡了:“母亲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特意选了这个时间来,就是知道父皇平日极其守时,一日三餐,从不拖延。
若是父皇给他母亲一丝薄面,他们……也能在一起用顿饭啊。
李福全脸上挂着淡笑:“二位有什么话改日再说吧,陛下还在里头等着呢。”
慕容据冷冷扫他一眼,心中怒意横生。
没有哪个太子做得他这样窝囊的,连个阉人都不将他放在眼中。
杨氏一听,缓缓整理了下衣裳,眉眼间有些紧张:“据儿,我们快进去吧。”
在秋猎中,不如往常,陛下的营帐在正中心,周围说话声虽然不大,但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杨氏原以为这回同之前在太和殿上面圣一样,进去便是虎目圆睁的侍从与肃穆的宫女们,那一回面见过帝王威仪后,将她吓得大病一场,回去养了好几个月身子才好些。
她瑟瑟发抖地走进去,帐内安安静静,耳边只有碗筷轻轻的磕碰声,她心中一紧,陛下这是在用饭?
与慕容据一同跪下见礼后,帝王声色淡淡:“起来吧。”
杨氏深深垂着头,又听帝王温柔问:“吃饱了?”
耳边传来淡淡一声‘嗯’,回答的声音懒洋洋的,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
世人都以为慕容据是她与陛下的孩子,而为了慕容据,她也不敢将此事澄清,唯恐招来杀身之祸。
杨氏头一回见陛下时,陛下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那会儿陛下便是浑身带着一股凌冽之势,贵气地叫人不敢直视。
而她夫君面对陛下,更是一直跪地回话。
她从未见过陛下如此温声细语,只除了……十几年前那人。
杨氏极其小心地抬起头,只见那高不可攀的帝王身侧,坐了位贵气十足的少女。
她着一袭茶白色锦绣纹云百绣裙,细细擦拭着双手,见她看来,便朝她扬了扬唇。
那张脸……那张脸……
杨氏浑身抖得跟筛糠一般,差点因此昏死过去,幸得慕容据死死将她扶住,这才不至于在天子面前失仪。
害怕的可不止杨氏一人,慕容据也深深惧怕着自己的父皇,可他终究与杨氏不同,他是一国储君,无论心中如何怕,也要努力振作起来的。
十几年前,杨氏怀慕容据时,杨虎不幸身死。
为此,陆瑾画替杨氏安过胎,见过几次。
此刻见她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知道她心中惊骇,便温声问:“可用过晚饭了?”
听到她的声音,杨氏这才回过神。
说起来,自西山太子妃回陆府后,杨氏也只见过她一次。
那一日西山太子大婚,陆氏嫡女乘孔雀礼舆,从长街穿过,直抵皇宫。
禁军夹道护送,百姓一路观礼。
西山太子妃高坐车舆上,妆容精致,凝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那时杨氏心中便想,九皇子如此看重此女,原以为她最后会嫁与九皇子,没想到竟然有更大的造化。
杨氏幼时被父母卖进了窑子,初次接客那日,恰好碰见杨虎来办案,顺手将她救了。
从那以后,她便一直跟着杨虎。
杨虎是个粗人,她也不识字,杨虎死后,她又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妇人,靠着夫君留下的东西度日,只知道太子比九皇子要厉害,心中觉得陆瑾画嫁得比想象中还好。
二人面容虽然相似,可算起来,西山太子妃若还活着,如今也该到儿女绕膝的年纪了。
杨氏定了定神,压下心中惊恐道:“用过饭了。”
见她一直不说话,慕容据本就着急。
此刻听她这样说,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他们来得匆忙,何曾用过晚饭?
母亲也不知抓住机会,好与父皇叙叙旧!瞧那商女,不就很会对父皇献媚么?
燕凌帝扫了一眼桌上的饭食,见陆瑾画比往日多用了一些。
豆芽那坛泡菜,原本是他为自己留的念想,没想到更放不下的,是陆瑾画。
建宏三十年,益州大旱三年,终于迎来第一场雨。
这场雨后,瘟疫如疾风骤雨般降临,朝中每一日收到益州的讯息,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从第一日死几人。
到后来一日死千人,万人。
先帝大怒,斥太医院无所作为,又下召令,集天下能人异士之力,前往益州,解救千千万万死于瘟疫的百姓。
先帝虽然对儿女偏心,可作为一国之君来说,他是一位明君。
先帝令他与二皇子一同前往益州,设‘疠迁所’,病患与正常人分离安置,太医院与各方医士随行,务必要研制出救命药方。
先帝自然有他的考量。
那时他与二皇子势力渐大,朝中隐隐分居两派,先帝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时常吃什么仙丹。
先帝心中最适合继位的人,自然是西山太子。
派他与二哥去益州,若成了,自然是一件喜事,输了,也正好借机为西山太子铲除两个挡路石。
而且,他们二人此去,也绝不会让对方完完整整回到蓟州。
这一步棋,无论如何父皇都是受益方。
他与二皇子离开蓟州开始,便针锋相对。到了益州,他被分派至疫情最严重的地区,二皇子则相反,他母家势大,身后能人异士无数,被分到了相对好控制的区域。
二人实力差距极大,纷纷暗中作梗,想在这次机会中铲除对方。
在那时,豆芽便染病了。
陆瑾画一直坚持研制药方,在豆芽死后第三日,终于找到了破局之法。
陆瑾画也倒下了。
那张轻飘飘的纸,是用无数人血肉吸取经验得来的。
她丝毫功劳不揽,不想在先帝面前露头。这一次益州之行,她什么也没得到,还失去了豆芽。
王父说,此女狡猾、城府极深,可惜心软了些,若不是拿住她那贴身丫鬟,根本无法从交趾这样的混乱之地将此女押回。
可他没看到陆瑾画的狡猾,只看到了她心中的柔软之处,她的善良,她对友情的珍惜。
疫病救治后,陆瑾画带着豆芽的骨灰去了梁州。
她说:豆芽出生在梁州,她一直盼着有朝一日回来,还能种种地呢。
那时他身陷囹圄,日日疲惫应付各方诡谲势力,既无强大后盾做底气,也无血海中九死一生磨砺的心性。
见她如此难过,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毕竟,他也无法保证明天太阳升起时,自己还能活着——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第 76 章 吵架了?
陆瑾画声音打断他的思绪:“赐座吧。”
“谢贵人。”杨氏连连俯身。
燕凌帝压下心中缓缓弥漫上的内疚与自责。
不同了, 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他会保护好奈奈,绝不会让她再陷入如此境地!
慕容据面带火光地扫了眼陆瑾画,往日遇见这商女, 哪次不是针锋相对?
偏偏她今天装什么好人!
她若不开口, 赐座的便是父皇,也好叫母亲多与他说几句话啊!
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陆瑾画轻声道:“陛下,你说吧。”
燕凌帝偏头, 眸色淡淡扫过下方二人, 又不是他想见的,有什么好说的。
“杨氏,这些年, 你将太子养得很好。”
杨氏屁股刚碰到凳子,听到这话,又诚惶诚恐站起来端正跪下。
“妾无能, 不能教太子什么大道理。”说着, 她便磕起头来,“多谢陛下这些年倾心教育据儿。”
杨氏越说越激动,隐隐有抹泪之势。
燕凌帝无奈地看向陆瑾画。
让他说, 他每回一开口, 这杨氏便直接哭起来。
想当年, 杨虎也算是一名猛将, 不知是如何找了这毫无见识的夫人, 生个孩子也蠢笨不堪,不知开窍。
“娘,你哭什么。”慕容据拧眉,脸上是止不住的心疼。
他连忙跪下将人扶住, 又拿了帕子给她擦脸。“父皇在夸你呢,你该高兴才对,万不可圣前失仪。”
杨氏慌张地抓住他,哽咽道:“我知道,我就是……就是……”
燕凌帝不近人情地打断二人:“坐着回话。”
慕容据扶着杨氏重新坐好,还拿了帕子给她擦泪。
陆瑾画静静看着。
这孩子虽然不够聪明,但胜在有几分孝心,不枉杨氏当年冒着巨大风险将他生下来。
侍从陆陆续续进来,将桌子上的东西撤下。
燕凌帝是没心情同杨氏说话的,只是陆瑾画想见,便叫她们见一见了。
陆瑾画端坐在桌案后,眸光温和。
“生下这孩子后,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
这样熟悉的语气,让杨氏微微一怔。
西山太子妃在九皇子府上做医士时,也为她保过几次胎,常常询问她身体情况,也是这般语气。
不过眼前这一位……
她收下心底的疑惑,小心答道:“据儿出生已有十几年,陛下赐了许多珍贵药材,妾的身子也养全乎了。”
尽管知道对面是地位低下的商女,可她与西山太子妃那如出一辙的气势,叫杨氏十分害怕。
这商女容貌与西山太子妃肖似,气势却与陛下差不多,让人不敢直视。
“那便好。”陆瑾画饮了口清茶,眉心缓缓松开。
慕容据目露殷切,只盯着燕凌帝看,希望他多同自己母亲说句话。
可帐内一片安静,那商女不开口后,气氛便慢慢尴尬。
他的父皇神色淡然,目光却直直锁定在商女身上,不像是要同他母亲叙事的样子。
他到底还有没有心?母亲可是辛辛苦苦为他生过一个孩子!
尽管心中不满,慕容据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焦灼地等待着。
等来等去,也不见燕凌帝开口,直到结束。
被冷风一激,慕容据总算清醒过来。
父皇果真狠心,视他们母子若蝼蚁,未曾侧目看过一眼。
等远远离开了燕凌帝的营帐,杨氏才斟酌开口。
“据儿。”
她抓住慕容据的手,面容出现几分担忧。
“娘。”慕容据也握住她,低声道:“不要怕,父皇对我很好。”
杨氏眼中泛起热泪。
这些年,慕容据报喜不报忧,她不懂朝堂中那些事,但也明白,生母是个低贱的农妇,他这太子之位坐不了多稳当。
想起今日见的那个女子,杨氏便一阵心惊。
“据儿,你父皇身边那位贵人……”杨氏踌躇道:“你一定不要招惹她。”
慕容据一顿,心头火气却是越盛。
他不悦道:“孤是太子,乃大燕的储君,如何需要怕一个商女?”
见杨氏眼中露出迷茫来,他声音又温和了许多。
“娘,你不用担心这些,我送你回去。”
营帐内。
陆瑾画咽下最后一口药汁,又拿清水漱口。
燕凌帝替她端着茶杯,大手绕过她,轻轻帮她拍着背。
他心疼道:“待这两日后,便换成药膳吧。”
虽见效慢了些,但她能少受点罪。
陆瑾画脸上毫无血色,又被呛住,喉间是酸苦的药味。
好半晌才缓过来。
想起慕容据那副样子,她问道:“陛下,太子可知自己的身世?”
“不知。”燕凌帝很快答。
储君乃国之根基,要骗过天下人,首先得骗过他自己。
燕凌帝放下茶杯,一手将人揽进怀里。
温软的清香味瞬间扑了满怀,他拿起帕子,细细给她擦净嘴角。
“太子不聪明,可称蠢笨。”他声音中似带着淡淡无奈:“若是叫他晓得了自己的身世,只怕不等有心之人来问,他便忍不住全抖出来了。”
真相早晚会公之于众,但对燕凌帝来说。
若不是陆瑾画再次出现,史书上,或许永远会记下慕容据是他的血脉。
小姑娘很快起身。
燕凌帝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奈奈,明日便要拔营回宫了。”
他有许多话想说,又觉得现在说不是时候。
陆瑾画看向他,清泠泠的眸子没有丝毫波澜,浅色眸子给那张瓷白面容添了一丝神性。
燕凌帝缓缓松开手,修长的五指无意识搭在膝上。
“朕送你回去吧。”
次日清晨,简单的清点后,果然拔营回宫。
陆瑾画身着锦裙站在人群外,静静等着。
待周睿得到燕凌帝的首肯,一声令下,所有人才纷纷动起来。
燕凌帝阔步过来,远远便瞧见陆瑾画在马车边等着。
离他越近,心中就越欢喜。
“奈奈。”他快步走近,伸手去拉她,触手一片冰凉,叫他眉心一皱。
“朕耽搁太久了。”
陆瑾画收回目光,温声道:“我本就不想坐马车,想多在外面吹会儿风的。”
燕凌帝抱起她,往马车上一放,“现在日头还大,不然骑马回去也不错。”
陆瑾画摇了摇头,脚下步子却一停。
她抬头,白净面容下意识看向远处。
燕凌帝转目看去,一赤色身影站在那里,狂风吹舞,衣袂翻飞。
那张出色面容叫各家贵女纷纷红了脸,偷偷拿眼去看他。
陆瑾画抿唇。
这大么大的太阳,别处都没吹风,偏偏男主被风吹得衣袍鼓动。
搁现代,镜头外一定放了十台鼓风机。
燕凌帝侧身,挡住她的目光,“奈奈还想在外面透透气吗?朕陪你。”
陆瑾画扭头进了马车。
车队行驶在绿萌掩盖的官道上,犹如一条蜿蜒的长蛇。
到午时,车队停下,陆瑾画才抽了空出来透气。
侍从将这一片围得水泄不通,她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耳边传来些响声,一扭头,便看见隗清玉与慕容慧二人正朝她招手,挤眉弄眼的。
陆瑾画顿了顿,想起自己也有好些时日没跟她们一同玩耍了。
她起身,淡声道:“下午我与公主一辆马车。”
燕凌帝抬眸看她。
二人虽看起来一片和谐,但总感觉有几分剑拔弩张,他不想太拘束了小姑娘,以免让她心中反感。
慕容慧的马车与他离得不远,等车队行进后,叫人调到他身边就行。
三人组正式会面,隗清玉一阵唏嘘:“陛下今日整的如此好说话?”
慕容慧捅了她一把。
连她这个外人都能看出来最近阿瑾跟陛下的气氛不对,还用得着问吗?
休息的时间不多,慕容慧搓搓手:“咱们上车说罢。”
她也不习惯坐这摇摇晃晃的马车,骨头都快抖散了。
“正好无聊,下午咱们来玩牌。”
陆瑾画点了点头,回头看去,见燕凌帝还站在远处。
高大的影子映在地面,无端透出几分孤寂。
她收回目光,跟着慕容慧上了马车。
慕容慧扔下一张牌:“早知玩牌是晕车良方,我早就叫你们来陪我玩了!”
就这样,三人组打了整整一个下午。
都有输有赢,陆瑾画银子赢得最多。
慕容慧不悦道:“阿瑾每次都赢我们的银子,她运气怎么这么好?”
隗清玉也叹道:“就是啊,根本就没玩头嘛。”
好一阵唉声叹气后,车队缓缓行驶进蓟州城,不少世家在外城便散开了。
周睿骑着马快速过来,在燕凌帝的马车外禀报:“陛下,临安公主的马车现在就在您前面。”
燕凌帝掀起帘子,往前看了一眼。
马车进了城,却突地转弯,便不往皇宫方向去。
燕凌帝很快得知了消息,不等他派人去问,便见碧秋匆匆赶来。
“陛下,姑娘说她要在内城转会儿,天黑就回来。”
碧秋声音越说越小。
姑娘这一招先斩后奏,可从来没人敢这样对当今陛下啊。
真怕陛下一个不高兴,把她这传话的拖下去砍了。
车内,燕凌帝整个人犹如定住一般,缓慢眨了下眼睛。
良久,他一手扶额,无奈道:“保护好姑娘。”
碧秋一惊,知道这关是过了,连忙道:“是。”
慕容慧抓着牌,总觉得脖子凉飕飕地。看了眼坦然自若的陆瑾画,她忍不住问:“阿瑾,皇兄真的会准你陪我去玩吗?”
她可不想马车走到半路,她就被御林军抓回去,在金銮殿上挨鞭子。
隗清玉扔下一张牌,似乎第一次尝试到这玩牌的乐趣。
“临安,你莫害怕,都输了一把了,这回再输,得赔双倍银子啊。”
慕容慧当即心神一震,理起手中的牌来。
但是银子再重要,也没命重要啊,她哭丧着脸:“你都不知道皇兄有多恐怖!”
陆瑾画安慰她:“放心吧,陛下赏罚分明,要出来的是我,关你什么事?”
隗清玉附和:“陛下是明君,怎会因此罚你。”
陆瑾画附和点头,不禁道:“陛下年少时,尤为守礼,连当时的太子太傅都赞他有君子之风。”
隗清玉惊讶:“你连陛下年少的事情都知道?”——
作者有话说:燕凌帝:朕爱她,连她多看两眼的人,朕也予之一分偏爱
陆瑾画:这孩子打小就不聪明……
第77章 第 77 章 楚地无粮
作为陛下的追随者, 她可是将陛下的事迹能前后倒背如流的,连当初西山太子妃为他挡过几次箭,伤口分别在哪里都一清二楚。
她怎么没听过这事?
陆瑾画收起笑, 答道:“陛下给我说的。”
隗清玉:……
原来是这样。
也正常, 再厉害的男人,都免不了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吹牛嘛。
慕容慧看着面前这两人,一个是陛下的死忠粉,一个是陛下的小媳妇, 倒显得她小人之心了。
“皇兄以前的确是谦谦君子。”她忧愁道:“只是西山太子妃死后, 他便性情大变了。”
陆瑾画忍不住端起茶杯,怎么又跟她有关了?
隗清玉两眼欻一下亮得跟灯泡似的,兴奋道:“细细说来!”
慕容慧垂下眼, 神色有些哀伤,欲言又止地看着二人,憋屈道:“这事我早就烂在肚子里了, 一辈子也不会再对任何人说的。”
陆瑾画与隗清玉相视一眼, 见她不愿说,也不敢为难她了。
马车稀稀拉拉进了内城,身边还有数不清的侍从。
慕容慧重新振作起来:“早先便听玲珑阁来了批新首饰, 咱们好好去逛一逛吧。”
“自然。”陆瑾画两手交叠置于膝上, “上回好不容易出次门, 银子没带够。”
慕容慧也忍不住心虚, 若不是她俩赌红眼了, 之后周家大郎送来的银子,绝对够玩一整天了。
三人正闲话,马车急停,车内几人都晃了晃。
隗清玉打开帘子:“发生了什么事?”
一小太监应声离开, 很快又跑回来。
“前面有个身受重伤的男人挡在路中间,昏迷不醒呢。”
车内三人陷入沉默。
这可是人来人往的内城,这一处虽然人不多,但不至于一个都没有吧?
难道这么大个活人躺在路中间,就没人看到过?
博览群书的慕容慧欲言又止:“路边的男人捡不得,要不把他移开吧?”
隗清玉阻止,问那小太监:“那男人长什么样子?有几分英俊?”
“十分英俊。”小太监很快答:“奴才瞅他的皮相,同皇城第一美男子比起来也是平分秋色呢。”
皇城第一美男子,那不就是容逸臣么。
隗清玉遗憾道:“若他相貌只是尚可,那我还能救一救。”
如此相貌的人倒在路边,却无人相救,说出去都没人信。
陆瑾画收回目光,淡声吩咐:“将人送去附近的医馆,支些银子,之后就不必管了。”
银子,她现在多的是。
撩开帘子,目光与赤霞一碰,后者很快离去。
“阿瑾,你在街上随便救男人,若是叫我皇兄知道了……”
陆瑾画看向她:“……我都没见着他什么模样,不管是男是女,送去医馆就是顺手的事,有什么好生气的。”
再说了,这里的情况,陛下马上就会知晓。
隗清玉摇了摇头,拿了果子吃起来。
以陛下的醋劲,那可真不一定。
这一一厢,燕凌帝刚抵达皇宫,便听赤霞匆匆来报。
他眉眼缓缓舒展开,道:“朕知晓了。”
待赤霞离去,又召了周睿来。
“你去查一查此人。”燕凌帝言简意赅。
眼见着天快黑了,他拿起御笔又放下,起身到殿外看着朦胧的天色。
算起时辰,奈奈也该回来了吧?
很快,李福全快步进殿:“陛下,姑娘回来了。”
燕凌帝忍不住站起身,阔步往外走去,一眼与小姑娘对视上。
二人隔得远远的,陆瑾画忽然觉得脚下生了根,难以往前寸步。
最后还是燕凌帝先下了台阶,一步步行至她前面。
“奈奈。”他拉起她的手,炙热而滚烫的触感让人想回避。
他问:“在外面吃过饭了?”
陆瑾画眼神有些发直,看着一边虚空,“是用过了。”
说罢,二人一同回到殿内。
里面早早点上了蜡烛,灯笼挂在檐下,屋内倒是和白日差不多明年。
陆瑾画想了想,迟疑道:“陛下,我想制些新药。”
燕凌帝眼中星星点点亮起,温和问:“怎么突然想做事了?闷着了?”
陆瑾画摇了摇头:“整日里玩耍也没什么乐趣,还是给自己找点事做比较好。”
人这一生,不就是为了对抗虚无么。
燕凌帝心中一紧,从她回来后,他总觉得自己日日如坠梦中。
想到此,他神色越发温和:“想要什么,只管列个单子。”
普通的器材都是她必须要的,还有些没有的,能造出来的也得要。
李福全呈上宣纸来,陆瑾画拿了笔,先列了几样东西。
她想了想,又添了几样。
蜡烛燃烧着,偶尔‘噼啪’一声轻响,殿内太过安静,等她想得差不多,已然是深夜了。
“先要这些吧,其他的之后再补。”
燕凌帝垂眸看着摆到面前的纸张,和他如出一辙的字迹。
她将自己的字学了八成像,摆在面前,总让人心中涌起阵阵暖意,好像他们二人在无形中建立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一般。
陆瑾画又补充道:“我需要几块透明的琉璃,水晶也行,打磨成圆形,中间厚、边缘薄,要透过琉璃能清晰视物的。”
燕凌帝回眸:“你要这个做什么?”
“自然是有用了。”
显微镜是制作不了了,这个时代聚光条件太差,但简易版的还是可以试试的,
燕凌帝侧目看向她,见她双目清澈,瞧着并无不适。
“此物朕也听过,名‘叆叇’,有些上了年纪的文人不辨细书,便以此物遮目,方能看清。”
陆瑾画怔了怔,没想到这个世界已经有眼镜这种东西了。
“差不多。”她斟酌道:“我拿来,是想观察一些平日里看不见的东西。”
南方水患,一大批粮食被水淹了,许多发芽烂在粮库里,总之是不能吃了。
今年还有一个冬天要捱过去,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官员们纷纷上折子,求陛下大开国库赈灾。
燕凌帝气笑了。
灾该赈,该杀的人也得杀。
为了表示忠诚,那泡烂的粮食被人千里迢迢运来蓟州,送到燕凌帝面前,以示他并未撒谎。
“一群废物。”燕凌帝冷冷扔下呈子。
自秋猎后,陆瑾画便忙起来了,连校猎都不陪他去。
他也没什么心思,只想快点与小姑娘重归于好。
只是这波未平,那波又起。
“朕早先拨下去的赈灾银,赈灾已然足够了吧?”
一形容狼狈的中年男人跪在地上,连忙喊冤。
“陛下冤枉啊。”那人手哆哆嗦嗦奉上一本册子,颤声道:“陛下所拨赈灾银款项,以及各方捐来的善款,重修堤坝、安置百姓,每一笔银子的去向,都记录在册。”
陆瑾画脚刚踏进大殿,便听到喊冤声,她扭头想走,李福全连忙道:“姑娘来了,请跟老奴来。”
范国良微微侧头,余光与陆瑾画四目相对,后者淡淡扫过他,目不斜视向陛下行去。
范国良前两日刚来蓟州,时日虽短,但也听到了蓟州城的各处留言。
据说陛下得了位十分喜爱的女子,荣宠不断。
范国良此行是为了让燕凌帝出手赈灾,至于陛下宠幸什么女人,他不认识,也没兴趣知道。
燕凌帝放下账册,鸦黑的眸子一片戾色。
见陆瑾画来,心情缓缓安定下来。
“奈奈来了。”将册子扔下,伸出一只手去。
陆瑾画很给面子地拉住他,坐到了他身边。
她道:“不知陛下在忧心什么?”
目光扫过一旁盒子里发霉的粮食,她顿了顿,伸出手去。
燕凌帝连忙制止她,低声劝道:“这发霉之物观之色美,其实内含剧毒,若是误食,奈奈的肚子可撑不住。”
见她收回手,燕凌帝才回答她方才的问题:“这些个粮商,见楚地遭了大水,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发起国难财来了。”
册子被递到陆瑾画手边,后者接过,缓缓翻阅起来。
范国良的心慢慢沉下去,国家大事,这账本何其关键?陛下怎能将它给外人看去!
这其中每一项记录,可反推出荆楚目前的状况,有多少口人,多少劳动力!
原本指望着燕凌帝救楚地百姓于危难中,只是没料到他一向英明,如今得了此女,却……昏聩起来了!
“商人重利。”陆瑾画合上册子,只道:“如此良机,那些人定不会放手。”
李福全小心翼翼抬眼。
这姑娘自己也是商户出身,骂起自己来,还挺不留情面的。
“奈奈,朕该如何是好?”燕凌帝问。
其实他内心早有凭断,只是想听一听陆瑾画在此事上的看法。
小姑娘抬眼看他,清泠泠的眸子似乎闪过什么,她缓缓道:“我想,容逸臣应该能将事情解决得很好。”
原著里,楚地无粮,是男女主感情转折的关键剧情点。
萧采盈作为从科技时代穿越过来的人,熟读史书,自然听过范仲淹大战粮商的故事。
她将范仲淹的举措一一讲给容逸臣,帮后者又揽了一波民心,从那之后,容逸臣便渐渐发现她的闪光点,慢慢不再拿以前的看法对待她。
陆瑾画静静看着发霉的粮食,缓缓道:“陛下,我想出钱买下那些发霉的粮食。”
范国良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此女虽然冒昧,但脑子是不是有些不好?
发霉的粮食既不能做种子,也不能再食用,连污秽也不如,他们还嫌没地方处理呢,世上竟会有人出钱买这东西?
燕凌帝也拧起眉:“奈奈可知,这些粮食无法再食用,也无法留种,可以说毫无用处。”
陆瑾画移开目光:“我知道。”——
作者有话说:隗清玉:路边的男人捡不得,对了他长得咋样?
慕容慧:惊为天人
隗清玉:不过话又说回来……
第78章 第 78 章 银子没了
她现在代替的这位表姑娘, 父母是在外行商时遇难的,夫妻俩给孩子留下了一大笔银子。
她没有兄弟姐妹,如今账簿还躺在孙宏胆府上。
这些卖命赚来的银子, 陆瑾画不敢昧着良心去花, 可惜那姑娘跟着父母去了,否则,如此巨财,她早已物归原主。
这件事困扰她许久, 不知剩下的遗产怎么处理才合适, 给她的产业不少,她还得费了心思去打理,但挣来的钱, 归根结底是不属于她的,陆瑾画花也不安心。
现下趁这个机会,将遗产捐出去, 也算给这一家人积德了。
陆瑾画缓缓开口:“我出身商户, 父母去时,留下田地钱财无数,若悉数折算成现银, 也取之不尽。”
“荆楚如今有多少发了霉的粮食, 便按正常粮价, 卖给我吧。”
范国良心中巨震, 定眼看着她, 此女是真疯了?!
不多时,他便热泪盈眶。
这哪里是买粮啊,这是将悉数身家全捐给了楚地啊!
他为官多年,还不曾见过如此大义之人。
陆瑾画抿唇, 见燕凌帝盯着她,她小声解释:“陛下,这些粮食我自有用处。”
正好拿来培养菌群试试,她今天过来,就是发现用烂水果提取的菌群质量一般,数量也不够,还得再运些烂果来。
见她坚持,燕凌帝缓缓开口:“既然如此,朕便依你了。”
说罢,他看向范国良:“国库再拨五十万两白银,范国良,这次可够了?”
范国良大喜:“够了,够了!”
他登时叩头,连连谢恩:“多谢陛下,多谢陆姑娘!”
范国良走后,燕凌帝总算能与陆瑾画单独待会儿了。
见她瓷白的小脸似乎清瘦不少。
帝王拧眉:“近日奈奈未与朕一同用膳,朕食不下咽,也清瘦了许多。”
陆瑾画抬眼看他,诧异道:“我瞧着陛下……还是如从前一样威武呢。”
燕凌帝含笑将人搂进怀中:“是奈奈瘦了。”
他道:“难道是因为没朕陪着,奈奈吃不下饭,才会清瘦许多?”
陆瑾画抿唇,懒得搭理他,扯开了话题:“先前送去医馆的男人,陛下可查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那养伤的男人应该早就养好了吧?
燕凌帝笑意淡下来,温声道:“查了,身家清白,是个四处行走的茶商,今年来蓟州,就是为了将他的茶叶卖出去。”
居然真是个普通人。
陆瑾画心中讶异,这回倒是她猜错了。
“这人在蓟州四处寻找收茶人,每个接触的人朕都找人查过,没什么疑点。”
陆瑾画轻轻叹了口气:“那应该是我想多了。”
若说那人有所图谋,又是图谋什么呢?
陆瑾画想不出来,她也没得罪什么人,或许是冲着慕容慧与隗清玉来的也说不准。
“再跟一段时日,若是没什么疑点,陛下便将人收回来吧。”
燕凌帝刮了刮她的鼻子,轻声道:“嗯,依你。”
蓟州城中,原本被救的英俊男人早就离开医馆,从客栈吃了午饭出来,又一路转到书铺。
买了不少书,才从书铺离开。
没过多久,另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也行进书铺,从右侧一一翻阅书籍,直到看见什么东西,才停了下来。
这张脸平平无奇,丢进人群中便找不到。
鸾仪卫的人看了他一眼,在书铺中将刚刚男人买过的书依次买了一本。
这人收回目光,快步离开书铺。
到了巷尾,他从兜里摸出一小纸条,上面是与大燕完全不同的文字。他定目看了看,眼中终于出现笑意。
第二日,孙宏胆早早进宫来拜见。
“陆小友啊,你那账簿虽然在我的府上,可是银子不在我那啊。”
陆瑾画诧异:“什么意思?”
她可是央求陛下派了不少人去打理那些产业呢。
孙宏胆一拍手,娓娓道来。
原来她顶替的这个‘陆瑾画’,有一家子极品亲戚。
父母身亡后,她一个孤女,哪能掌得了什么钱财。
她爷奶只生了个女儿,被人称为绝户种,这才要了她父亲入赘。
可她父亲和她母亲也与爷奶走了同样的路,同样只生了她一个,夫妻俩又勤勤恳恳发了一大笔财,令人眼红。
“你有所不知。”孙宏胆两手拢袖,无奈道:“这‘陆瑾画’啊,自她母亲那辈便被堂兄一家盯着财产的。”
“那家人如今也在蓟州,仗着与宋丞相走得近,十分嚣张。”
孙宏胆腼腆道:“这涉及到朝中的官员,我也没什么名头出面的。”
陆瑾画缓缓抬眼,颇为好笑道:“怎么又与丞相府扯上关系了?”
“嗐。”孙宏胆无奈道:“在蓟州没个亲戚,哪能过得下去?”
“这就是没有亲戚,巴结也要巴结一下的。”他低声道:“听说那家人与丞相府中一个受宠姨娘有些关系,都姓陆,应该是沾了血液的亲戚。”
陆瑾画无奈道:“我知道了,麻烦您跑一趟了,孙太医。”
孙宏胆脚下一个趔趄,连连摆手,“陆小友啊,你我之间又何必说这些。”
他搓了搓手,笑道:“听闻你近日在研究什么新药?”
陆瑾画微笑:“等有了效果,头一个通知你来。”
范总督还在等着这笔钱救命呢,这事可耽搁不得。陆瑾画收拾了东西,准备跑一趟。
她在那边苦兮兮地请了一堆能人打理产业,这家人倒好,问也不问一句,先自己花上了。
今天就算把这家人抄了,也得把银子凑去!
没过多久,赤字影卫捧着查到的东西呈过来。
这对表舅父母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在人家父母死后,迫不及待便接手对方的家业,据估计,所有铺子折成现银,应当有三十万两白银。
陆瑾画心惊。
这么多银子,都富过皇商了!
陆瑾画接着看下去,这才明白内情,这姑娘的祖父走南闯北,甚至将生意发展到了周边国家。
确实做过几年皇商,只是后面不知因为什么,皇商陆家,就这么沉寂下去了。
而现在霸占财产的,正是祖父亲兄弟的后人。
陆瑾画轻轻摩擦着纸张,脸上露出思索。
‘陆瑾画’祖父祖母就是经商天才,‘陆瑾画’母亲同样继承了父辈的天赋,接手生意后,将它扩大至数倍。
可惜是女流之辈,为了守住家业,不得不找人入赘。
谁知年纪轻轻夫妻俩就遇难,膝下只有个女儿,这大笔的银子只能任由族人刮分。
表舅贪心,以祖父是亲兄弟为由,将所有家产收入囊中。
陆瑾画吩咐碧春:“收拾东西,我要出宫一趟。”
很快,她上了出去的轿子,一路行至宫门,遇到了早等在那里的李福全。
“姑娘,陛下知道您要出宫办事,特地让奴婢将周大人引荐给您。”他笑着,低声道:“陛下问,若是回来时天色还早,能否……能否与他一同用膳?”
陛下给她做脸呢,如何能拒绝。
陆瑾画点了点头,李福全便笑眯眯跑回去了。
她下了轿子,定眼一看,面前站满了浩浩荡荡的御林军。
周睿难得穿上官服,往前跨出一步,‘啪’一声单膝跪地,“臣周睿,见过姑娘!”
这一声,堪称恭敬。
陆瑾画连忙伸手扶住他,道:“大人客气了,今日还需麻烦你。”
周睿官职不低,何须跪她一个白身?
她不知,燕凌帝曾对这些心腹说过,见她如同见朕。
这句话别人或许不明白,但周睿自小被家中悉心培养,又在陛下身边待了这么多年,隐隐有些猜测。
陛下如此敬她,她来日造化定然不小。
周睿低头,恭恭敬敬道:“臣定会尽心竭力,为姑娘办事。”
陆瑾画又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看起来有几分面熟,见他待自己客气,也不多说什么了。
陆天宗一家正过着逍遥日子呢,自从表妹一家死后,继承了这么大笔银子,巴结他们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夫人李云丹每日用完饭,便坐在窗前,打开匣子,将里面的银票悉数清点一遍。
点完后,再放回墙角的机关内。
每日如此,从不假手于人。
今日正点着银票,便见小厮跌跌撞撞跑进来,门槛一绊,‘咚’一声摔了个大马趴。
李云丹吓得手一紧,连忙将银票放进匣子里。
看清来人,她虚惊一场,拍了拍胸膛。
“会不会办事啊,你知道这地板多少钱吗?”
小厮连忙爬起来,揉着生痛的膝盖,哭丧着脸道:“夫人,不好了,门外来了好多官兵!”
李云丹脸色一变,将匣子放回机关内锁好,紧张道:“官兵?怎么会有官兵来?府中何人犯事了?”
“不知道啊。”小厮哭道:“说是您外甥女来看您了,让你去门外迎一迎呢。”
李云丹心脏‘咯噔’一下,面容惊骇。
拿了这么大一笔银子,不心虚是不可能的,如果说他们有对不住的人,那便只有那外甥女一个。
那丫头重病缠身,不是早该死了吗?
怎么还找到蓟州来了?!
李云丹还想问清楚,往外一看,陆天宗已换了长衫从书房往外去。
她来不及多想,连忙跟上去。
大门一开,才发现门外早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辆光彩夺目的马车停在府门外,车身镶嵌着玉石,车轮都比一般的马车精致,上面甚至雕刻着花纹,。
李云丹喜爱收藏玉石,一看就知道这当装饰用的玉石不是凡品,放在市场上,这样的成色、这样的大小,少说也得上千两银子!
外面挤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官兵夹道,将马车牢牢护在中央——
作者有话说:陆瑾画:来路不明的钱终于洗干净了
燕凌帝:老婆傻了,买一堆没用的东西,没有朕她可怎么办啊……
第79章 第 79 章 病秧子外甥女还没死?……
陆天宗神色倒镇定许多, 他毕竟是家中的男人,知道的事也比李云丹多。
这个外甥女早就飞上枝头变凤凰,是陛下身边的红人。
他早知这一天会到来, 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表妹夫妻俩不幸遇难, 家中又无男丁,外甥女年纪尚小。
他这个做表舅的,替外甥女操持家业,也是爱护晚辈, 合情合理。
李云丹面色惶惶:“老爷, 这是怎么回事?”
陆天宗言简意赅,将事情说清楚,狠狠瞪她一眼:“现在瑾画是陛下身边的人, 将来说不定还是皇妃,你千万不要再惹她了。”
李云丹心神大震,神情恍惚。
脑中出现一个瘦弱又怯懦的身影, 她?皇妃?
陛下竟然喜欢这种胆小如鼠的女子么?
不等二人走近, 周睿已经下了马,站在马车前,恭声道:“姑娘, 到地方了。”
仆从连忙跑上前, 放凳子的, 拉帘子的, 扶人的, 前赴后继,这排场,哪是平头百姓能看见的?
李云丹看直了眼,她继承了那么多银子, 身边也就一个服侍的丫鬟。
这么多服侍的人,这就是当皇妃的待遇吗?
马车中伸出一只纤纤素手,白净若玉笋。
接着走出一个气质斐然的女子,身姿袅袅,如画中仙陡然临世一般。
李云丹甚至能听见周围响起小小的吸气声,只可惜她戴了惟帽,看不清面容。
只这一身优雅若兰的气质,也能叫人万分侧目了。
那女子朝他们走来,唤道:“舅父,舅母。”
陆天宗连忙笑应:“瑾画回来了,怎么不早些寄信来告知舅父,也好叫你舅母为你接风洗尘啊!”
陆瑾画透过惟帽看着这二人,陆天宗方脸大眼,面露豪态。
李云丹面色惨白,两眼发直,这是做贼心虚么?
她柔声道:“多谢舅父关心,瑾画来的实在匆忙,叨扰舅父了。”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叨扰。”
陆天宗热情地领着陆瑾画进门了。
李云丹直愣愣跟在后面。
从陆瑾画开口的那一瞬间起,周围邻居看他们的眼神都变了,羡慕、嫉妒、好奇、惊艳。
先前只知道这家人是暴发户,没想到还能和当官的扯上关系,这么多官兵夹道护送,估计官职还不低!
各色目光落在身上,李云丹心中特别不是滋味。
她是个爱面子的,也爱财,只是今日给她长脸的,是她往日一贯看不起的外甥女,这心里吧……总觉得格外拧巴。
陆瑾画被迎进了大堂,男人家总是不便,女眷多由家中夫人招待。
李云丹想上前叙话,只是陆瑾画身边仆从无数。
从进了门,仆从们便围着陆瑾画,擦桌子、擦凳子、铺垫子,她从未见过如此讲究之人。
偏偏又是在她的家里。
一时面色青青白白,只能干瘪道:“瑾画,这屋里的桌椅都不脏,你快叫他们别收拾了。”
陆瑾画摘下惟帽,闻言看向她,轻声笑道:“我并非嫌弃这桌椅,只是出门在外,陛下又多番叮嘱……还是尽量叫他安心些吧。”
看着那张玉骨冰姿的脸,李云丹感觉凉意从心底窜起。
上一次见这外甥女,还是在她七八岁时,因为身染重病,表妹夫妻俩不得不送她出去求医。
这世道,得了重病无药可治,说不定很快便要死了。
怕她在路上有什么意外,表妹宴请了族中长辈,叫她一一认人。
这外甥女自小便缠绵病榻,与她见过寥寥数面,那次席上见过后,她便再未见过这外甥女了。
加上她存在感极低,性子又怯懦,构不成什么威胁。
所以得知表妹夫妻遇害后,她便撺掇了老爷去接手他们的家业,那可是一大笔银子!
别人不知晓,她却听到婆母悄悄说过,那笔钱财,富过皇商!
没想到这毫不起眼的外甥女长大了,竟生了这样一张如花似玉的脸,难怪叫皇帝瞧上了,看这样子,皇帝还很喜欢她!
陆天宗笑道:“瑾画,你舅母不是这个意思。”
说罢,又扭头看向李云丹:“蠢妇,还不去奉茶!”
陆瑾画收起笑意,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这老实巴交的舅父,温声道:“舅父放心,我也是怕舅母心中不喜,既然她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放心了。”
“以后,我也会在蓟州长住,我父母皆去世,舅父舅母便是我唯二的亲人了。”
这话说的陆天宗心头一震。
她如今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听闻当今天子如今后宫空无一人,身边只有他这外甥女一人。
这样的荣宠,整个大燕只有她一人可得!
商人虽然有钱,但地位低下,去到别处何人不能踩一脚?
他心中思虑更甚,若是走好这一步棋,通过他这外甥女,说不定能摆脱商籍!
当皇商,哪有当皇亲国戚来得香呢?
心思百转间,陆天宗慈声道:“瑾画说的是。”
“你父母去世,我与你舅母分外担心你,派了人去接你,只是一直没找到你,原来你是跟着陛下去了。”
他佯装生气道:“也不知派人来信一封告知舅父,叫人一通好找。”
陆瑾画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是真被逗笑了。
这陆天宗脸皮竟如此厚,难怪能面不改色地吃绝户。
她端起茶杯,轻声道:“多年不见舅父舅母,也不知你们身体可好,家中姊妹们如今都如何了?”
“你大姐二姐三姐嫁人了,剩下几个姐姐还在家中。”陆天宗也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茶盖轻缓撇开浮沫,姿态闲适。
我去,这么多姐?家里还有姐?
她顿了顿,想起先前看过的册子,这陆家是生了个小儿子之后才停下的。
陆瑾画彻底不再看李云丹,知道想要回银子,今日得将陆天宗说通才行。
不过她可不是来当说客的。
将茶盏放下,又寒暄了几句,这才打开话口。
“舅父可知荆楚一地遭了水患?”
陆天宗一顿,脑中有些迷糊了。
他这侄女今日来无非是两件事,一是向他们示威,二是要回她自家的财产,如何扯到荆楚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不知道她想做什么,陆天宗缓缓开口:“前些日子听朋友提了几句,说是楚地米价日益飞涨。”
他温声道:“如此一来,倒是极好,舅父在楚地便有一粮食铺子,已经命人将周边的余粮都运过去了。”
陆瑾画又想笑了。
原著里,这些趋势而去的粮商们,被容逸臣来了个瓮中捉鳖,不仅低价强买了他们的粮,让他们大大损失一笔,还差点将底裤都输光。
“百姓缺粮,陛下忧心不已。”陆瑾画眉心蹙起,似乎颇为苦恼,“他夙夜难安,也叫我忧心啊。”
陆天宗刚放下茶盏的手又摸了过去,他干笑道:“陛下乃一代明君,待民如子,真是大燕之福啊!”
说罢,心中不免疑道:她说这话,难道是想要自己捐粮?
要知道现在粮食有价无市,他正想趁着此次大赚一笔呢,怎能接这个话头!
陆瑾画长长叹了一口气:“想我爹娘在时,每逢各地遇灾遇难,总是千里迢迢送去物资,若是他们还在……”
陆天宗将茶盏往下一放,定声道:“瑾画一言,叫舅父惭愧啊。”
他看向李云丹,叹道:“从公中拨出银子,咱们府上,捐粮一百石给楚地!”
李云丹吓得浑身一颤,差点滑下椅子跪到地上。
“老爷,公中何处来的银子?家里的账都快填不清了……您三思啊!”
那可是一百石,不是一石两石!
这么多粮食都够府上所有人大吃大喝一整年了,哪能说捐就捐啊?
平日里他就没用,如今被他这外甥女随便激一激就要捐这么多粮食!
李云丹站起身,看向陆瑾画,哀声道:“瑾画,你体谅体谅舅父舅母吧。”
“先前你父母去世,宴请族中人半个月,所有银子都是你舅父出的,想着兄妹之情在,也不好让他们走的不安生。”
“现如今府上哪还有多余的银子……”她两手一摊,神色焦灼。
陆瑾画目露兴味地看着她,一百石粮食都不愿意出,等待会儿,把你家产都抄了,那会儿有你哭的。
她淡淡道:“舅母想哪去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且先听着吧。”
李云丹面露焦灼。
还有什么好听的?银子就是她的命!
不管今日陆瑾画如何说,他们家都不会出一分钱的。
“陛下如此忧心,叫我想起了父母在时,也曾给我留下许多产业,若是折算成现银,也能解一解君忧了。”
此话一出,两个人瞬间卡壳,纷纷不自然地挪开了目光。
开玩笑呢,那么大一批钱,真有人舍得白送给人家?
“只是,陛下派人去家里,族老说,是舅父舅母在替我打理家业。”陆瑾画抬眼,目光直勾勾看着二人,“族老说的,可是真话?”
李云丹心狂跳着,一边是害怕,一边是对那么多银子的心疼。
她咬牙道:“瑾画……”
陆天宗打断她的话。“族老未说假话。”
他面容一片镇定,“你父母故去后,家业无人打理,若是无人接手,便要被族中人悉数平分,舅父别无他法,只能帮你……”
话尽于此,后面的他不说相信别人也能猜到。
总而言之,他接手这笔财产,是被逼得。
陆瑾画轻声笑道:“委屈舅父了,只是陛下的人晚去了一步,便知这产业被他人接手了。”
“那时我尚在病中,无心处理此事,陛下怕伤及无辜,便暂时按下不提,如今我身体已然康健,便不劳烦舅父了。”
李云丹面目焦灼,着急地看向陆天宗。
她有很多话想说,又怕自己说错了话,只能干看着他。
老爷,你倒是说句话啊!——
作者有话说:燕凌帝:等老婆回
陆瑾画:天杀的,死人的银子都抢!
第80章 第 80 章 想当官家娘子
陆天宗斟酌道:“瑾画, 你一介女流之辈,不知能否打理好如此大的家业,舅父虽无二心, 但说起来, 这家业是从祖辈传下来的,应当也有我的一份,自是不能看着它挥霍一空的。”
“舅父错了。”陆瑾画抬手,接过下人递来的册子, “当年我祖父孤身一人南下, 积攒了家业,又在母亲手中发扬光大,并未挪用族中一厘一毫。”
“若说祖辈, 那也是我的祖父母,他们虽与舅父的爹娘是亲兄弟,账却是分开算的, 是没有舅父的份的。”
陆天宗脸色一沉。
原本想着她年纪小, 应该不清楚这些事,没想到她竟然连这点小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还拿出了账簿。
也不知她那账簿是哪里来的, 难道她家这么早就开始防着人了?竟连发家的银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原是早就没把他们当一家人!
陆瑾画缓缓道:“若说打理, 舅父更不用担心了, 陛下会为我请天下名仕, 区区薄银几两,何曾打理不好。”
“而且……我已打算将产业悉数折成现银,捐于楚地,助百姓平安度过冬日。”
“什么?!”李云丹受不了, 惊愕道:“这么多铺子,你都要捐出去,你疯了?!”
她才刚喊出声,便见那外甥女身旁两名魁梧高大的壮士往前一跨,斥道:“大胆!”
这气势吓得李云丹猛地一惊,‘阿呀’一声跌坐在地。
周睿冷声道:“姑娘有陛下御赐的金牌令箭,见她如见陛下,几位若再口出狂言,休怪本官无礼了。”
陆天宗狠狠瞪了眼李云丹,忙解释道:“蠢妇无知,大人莫要见怪。”
他扶着李云丹颤颤巍巍的起来,虽早知这钱保不住,但真到了要拱手让人那一刻,却叫人疢如疾首、摧心挠肝啊!
“既然瑾画早有决断,那舅父便放心了。”
陆天宗叹气:“改日派人来取账本吧,舅父将你看作亲生孩子一般,还希望瑾画此后,记得常回来看看舅父舅母。”
他这病歪歪的侄女如今傍上了当今天子,还将这笔钱财悉数捐给了楚地,这一招实在是狠呐!
陆天宗千算万算,没算到她连祖上几辈人的积蓄都舍得捐了,明明做好万全之策,却叫她这样打了个措手不及。
普通人如何敢与皇权做斗争,既然不敢争,那他就得想别的出路。
血缘关系在这里,陆瑾画怎么也甩不开,她想在陛下的后宫中长存,还不得需要有力的母家相助么?
“不用改日了。”陆瑾画伸出手,身后便走出两个人。
二人胡须皆长,身着长衫手拿算盘,陆天宗心头一沉,见她笑吟吟道:“今日我带着算账先生一并来的,处理完事情,还得赶紧回去。”
少女施施然端起茶盏,好不优雅,那美目一转,却凝出几分柔情蜜意来:“陛下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陆天宗原本心中还有些沉闷,见她又将陛下抬出来,登时也不敢多说了。
她越得宠越好,这样陆家傍着她,也好走出一条青云路来!
陆天宗找了奴仆,从后头院子抬出一个个沉重的实木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满满全是账本。
田契、地契、银票,还有白花花的银子,一层一层堆放在箱底,看得人眼睛发红。
李云丹站在一边,两眼一翻,却是直接晕了过去。
陆瑾画面色讶异,关切道:“舅母这是怎么了?怎的突然就晕了?”
陆天宗擦了擦汗,连忙使人将李云丹抬回房间。
这没出息的东西,不就是一些银钱么,至于摆出这副德性?
就算要晕,也得等陆瑾画走了再说啊!
陆天宗其实也头晕目眩:“瑾画别见怪,你舅母前些日子见了风,这几日又操劳得多。”
陆瑾画弯了弯唇:“那还得好好休养才是。”
陆天宗连连点头:“是,是。”
一堆点账的先生从早上点到下午。
陆天宗擦了擦汗,讨好道:“瑾画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知你喜欢吃什么菜,可有忌口?”
陆瑾画笑了笑,道:“南方缺粮,百姓食不果腹,我又如何吃得下。”
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假惺惺道:“舅父若是饿了,就赶紧去用饭吧。”
陆天宗:“……”
她都这么说了,他哪里敢去用饭?
这里还有官职在身的大人呢,他们这些商籍哪敢去用什么饭!
若不是她满脸无辜,陆天宗当真要以为她在存心折腾自己了。
“舅父也不饿。”陆天宗低声道:“瑾画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舅父还是要多陪陪你的。”
这么多账本银子,哪里是一天能点完的,周睿出去了一趟,很快又带回二十个账房先生。
人手加倍,还愁不能快点算完么?
他今日被陛下支来,除了保护陆姑娘,还有一件事。
就是让她快点处理完事情回去,陛下还在等着呢!
陆姑娘最近在琢磨什么新药,鲜少去见陛下了。
他们眼瞅着陛下脾气一天比一天臭,陆姑娘再不去,他们就要被折腾死了。火
没过多久,其中一个先生站起来,捧着账本到陆瑾画面前说了几句。
她拿过账本看了看,目光又落在陆天宗二人身上。
陆天宗额上浸出些细汗,原以为这外甥女大病初愈,应该是懵懂不经通人情的时候,谁知气势竟然这样吓人。
“舅父。”陆瑾画温声问:“这一处写的是支出了一万两银票,但并未说明用在何处,舅父可知晓啊?”
她细细看了眼,低声道:“我瞧着,应该就是几个月前刚支出去的。”
那会儿离原身父母死去,还不满三十天呢。
这对夫妻当真吃相难看,迫不及待接了这笔巨额钱财,不知那‘陆瑾画’当真是病死的?还是被这些谋求家产的豺狼虎豹们害死的。
“这……”陆天宗一时不知如何说,他吞吞吐吐一番,才叹道:“瑾画,你是常年待字闺中,不知人心险恶。
“你舅父要帮你守住这笔钱财,也得费心打通人脉,前前后后打点,哪点不需要花钱?”
陆瑾画‘哦’了一声,清澈的眸子里出现疑惑。
“我记得,父母在时曾说过,家中现有的所有财产都是我的,若是直接交于我,应该不需要打点什么人情吧?”
她看向陆天宗,问道:“孩子继承父母的东西,也需要打点人情么?”
“周大人,你熟知大燕律法,可知有这么一条?”
周睿规规矩矩回答:“除去该上的税款后,的确不需要什么人情。”
他又道:“这些产业原本直接由你继承,扣除的还少一些,如今由旁系继承,便多扣了两成。”
“两层啊……”白皙的指节‘咚咚’扣着桌面,叫人心头发冷。
陆天宗抬眼,看着面前这面容白净的外甥女,只觉得她与几年前颇为不同。
没想到这怯懦胆小的侄女长大了,竟然有这般气势,真是女大十八变。
“这么大一笔银子。”陆瑾画这回是真心实意地心疼,“若舅父不多此一举,楚地的百姓们又能多两口粮食了。”
陆天宗喉咙一哽,愣是连一句指责也说不出来。
若是陆瑾画说自己害她丢了许多银子,他还能说外甥女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可她口口声声楚地的百姓,若是叫外面那些一股子酸味的文人知晓了此事,他如何在蓟州生活,如何做生意啊?
陆天宗擦了擦汗,赔笑道:“是舅父的错,舅父好心办了坏事。”
“舅父。”陆瑾画微笑道:“既然这万两银票去了何处你不知晓,那你就想办法补上吧。”
不等陆天宗发火,又听她道:“这里所有的账册都是要呈给陛下过目的,做不得一点假。”
“暗地里那些个事,最好也藏严实些,若是被陛下发现了,不知多少人命才能填了这万两银子。”
她站起身,疲惫道:“今日先到这里吧,留下的人在这算账,我得回宫了。
“若有缺失的银子,就请舅父一一补上。”
陆瑾画一福身,也不看他的表情,便朝外走去。
碧春连忙奉上惟帽。
出去时,外面还有许多等着看热闹的人,见他们马车虽然走了,但官兵仍然重重把守着陆家。
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院子内,陆天宗跌跌撞撞回了房间,关上房门,便双腿一软跪下了。
他自小经商,也去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人。
若说幼时的陆瑾画在他面前是一张白纸,一览无余。
那今日的她便是雾气弥漫的深渊。
叫人不得不谨慎对待她,若行差踏错一步,下一步便会尸骨无存。
一回房,李云丹便哭了起来,她早早便醒了,只是没那个胆量去与现在那可怕的外甥女争,只能在屋里等着。
“老爷,银子啊,那是我的银子!”
她才到手几个月,现在都没了。
每天睡觉前,她都要打开库房检查一遍的,每次看见那些银光闪闪的银锭子,心跳如小鹿砰砰乱撞。
这拿她的银子,比要她的命还可怕。
陆天宗知道她好面子,阴狠地看向她。“你是想当富商的婆娘,还是想当官家娘子?”
李云丹的哭声戛然而止,惊愕望着他。
陆天宗道:“如今陛下尚未纳妃,后宫空虚,仅有瑾画一人。”
“她没什么亲人,父母离世时又年幼,只要你拿出舅母的姿态去关心她,爱护她,还愁不能挣个诰命么?”
李云丹神色讪讪。
她看着现在的陆瑾画,跟看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的将军无异,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哪里还拿得出舅母的姿态去关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