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大婚五年。
皇后迟迟不孕, 阖宫上下流言四起。
燕凌帝将不知道多少个劝他选秀的帖子扔到一边,面色冷淡。
“宣辛太医。”
“是。”
没过多久,辛太医哆哆嗦嗦进了御书房。
帝后迟迟不愿意要孩子, 他压力也不小啊, 时常有大臣来悄悄向他打听,皇后身体是不是有问题。
这种事情,他哪敢说什么?
就是半个字,也不敢叫人传了出去。
“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座上的帝王一如既往俊美, 岁月似乎无法在他面容上留下丝毫痕迹。
帝后大婚后,陛下脾气越发地好了。
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赐死的事情,这两年几乎没出现过。
朝中上下甚至有人称他为千古一帝, 当世仁君。
辛太医是从他登基时便跟在身边的,别人不清楚,他却极明白, 这位帝王, 骨子里刻着冷血,这些年脾气越发收敛,是为皇后做脸呢。
“皇后近日身子如何?”
辛太医低头拜下, 一一说来。
“娘娘身子已经大好了, 年少时留下的隐疾也已经痊愈, 便是此时怀上孩子, 也绝不会损伤凤体。”
辛太医说完, 便得到了帝王冰冷一瞥。
他浑身汗毛直竖,发现自己多嘴了,连忙将头俯下,跪得低低的。
半晌, 高座上传来帝王冷淡且毫无波澜的声音。
“下去吧,好生伺候着。”
辛太医劫后余生般擦了擦冷汗:“臣告退。”
有关皇后娘娘的事,陛下总是慎重又多虑的。
李福全适时捧着盒子进来,燕凌帝抬头,瞧他满脸喜色,便知是陆瑾画送来的东西。
“皇后在做什么?”
李福全还没来得及拜见,便听见这话。
他笑吟吟躯下身子,将盒子放在桌子上。
“娘娘用完早膳,出去走了一圈,交趾送来了不少芡实,娘娘用来做了很多芡实糕,吩咐小顺子给陛下送来一些。”
盒子打开,馥郁而香甜的气息钻进鼻腔。
越发想见她了,燕凌帝拿了筷子,夹起芡实糕。
李福全吓得魂飞胆颤:“陛下,还未试过呢。”
帝后感情好,但五年来,娘娘亲手做东西送给陛下,这可是头一回呢。
“不必。”
芡实糕吃进嘴里,融进心里,心中所有戾气瞬间被抹平。
近日的事情,想必也让奈奈遭受了不少流言蜚语。
李福全后退了几步,笑道:“娘娘已经午睡下了,叮嘱陛下不必来回跑,用完午膳,也得休息会儿。”
燕凌帝眉眼柔和,放下了筷子。
“朕知晓了,你去国库里将回鹘去年上供的羊脂玉摆件拿出来,给皇后送去。”
李福全低声道:“是。”
燕凌帝看着芡实糕,又拿了一块来吃。
心知她是不喜欢自己过去,这么热的天,他也不好勉强,只能晚间早些处理完政务,好回去陪她吃饭。
二人在一起什么都好,只是奈奈太冷淡了些。
成婚没多久,她便要搬回长乐宫去,说住在一起不好,两个人都伤身体。
可他不觉得有什么伤身体的,只觉得和她亲密时,心中才找到安定之处。
用完芡实糕,时候也不早了。
他唤了人打水来,准备小憩一会儿。
一宫女端着水盆碎步进来,停在他面前,燕凌帝冷淡扫过她,便见她羞赧道:“陛下……”
尚方宝剑挂在墙边,从收复回鹘后,燕凌帝便极少见血,一是身边有了陆瑾画,总想积些阴德。
二是为了他们还未出世的孩子,若父亲太过嗜杀,影响总是不好的。
五年来,那宝剑再次出鞘,
冷光扫过,‘哐当’一声,铁盆摔落在地。
李福全连忙冲进来,看见那宫女人首,吓得哆嗦在地。
帝王神色冷峻,锋锐的眉眼间出现凛冽之意。
“李福全,你带人去寿康宫,将事情处理干净。”
李福全哆哆嗦嗦低下头:“是。”
连忙安排人来收拾尸体,这宫女不知是受何人指使,竟然躲过这么多人的耳目悄悄溜到陛下身边。
若没有这一遭,陛下想必还无法记起寿康宫中养老的人。
为了顺利大婚,燕凌帝并未追究张姎反叛一事,只是处置了瑞王等人,有了奈奈在身边,他早将生身母亲遗忘。
只是她不知好歹,居然找了一名与杨氏年轻时肖似的宫女安排进来。
幸好奈奈清楚他与杨氏什么也没有,否则,这事总会让她心里不舒服的。
燕凌帝也没心情午觉了,想见小姑娘的心思达到了顶峰。
“摆驾长乐宫。”
今日无论如何也得让她搬回来,若不日日摆在眼皮子底下,他这心总是惶惶不安的。
长乐宫一如既往地清静,碧春站在门口守着,见他来,连忙要见礼。
燕凌帝制止:“皇后睡下了?”
碧春道:“娘娘刚睡下。”
天气渐渐热了,她近日总是睡意朦胧的。
燕凌帝阔步进了屋子,穿过几道门,绕过屏风,一眼瞧见睡在贵妃椅上的人。
她眉眼含笑,睡着的时候,总是乖巧又美好的。
燕凌帝走近,坐在她身边,静静盯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他看过许多书,新奇的、怪异的、晦涩的、各种各样的书,那些能在他心中激起波澜的任何东西,好像都不及她在她身边。
她的一颦一笑,一点微弱的呼吸,一个眼神,都牵动着他胸臆无法平复。
许是察觉到什么,陆瑾画强行从梦中醒来。
澄澈眼睛浸着水色,瞧见男人,脸上没有意外。
“陛下,不是叫你白日别来么?”
燕凌帝俯身抱起她,二人紧紧相贴。
“才成婚几年,奈奈便腻我了。”
陆瑾画:“……不是这个道理。”
四目相对,夏日衣衫凉爽,心爱之人坐在怀里。
燕凌帝眸色沉了沉,抱起人就要往床边去。
陆瑾画踢了踢他。
“陛下,我下午约了几位女官议事,你可不能让我闹笑话。”
燕凌帝回神,将头埋进她的脖颈。
“朕只是想与你一起午睡。”
陆瑾画翻了个白眼,骗人。
“如今我可是国母,陛下想让别人取笑我么?”
燕凌帝蹙眉:“谁敢?朕剐了他。”
这话逗得陆瑾画笑个不停,从第一回燕凌帝这样说时,她便觉得十分好笑。
不知她在笑什么,但从那以后,他这样表达的时候越来越多。
陆瑾画按住他的肩膀,说起正事。
“我派了两名女官广议民事,准备编撰一册‘妇诞录’。”
见燕凌帝看向她,陆瑾画道:“女子生产之事总是九死一生,这妇诞录便是写下些注意事项,如何备孕,吃食需要注意什么,孕前孕中孕后会遇到的问题,以及生产时的措施。”
燕凌帝抚摸她头发的手一顿,颔首道:“极好。”
他想,这些事情,他也该学学。
想着,目光忍不住落到陆瑾画的肚子上,这一个月,他已经停了避子汤,不知惊喜何时会来。
奈奈生的孩子,是像她多一些,还是像自己多一些?
若是一个缩小版的奈奈站在面前,他还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变成昏君。
见她没有心思,燕凌帝只好抱着她说了许久话,从前朝说到后宫,从十年前说到十年后。
二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直到天色不早,陆瑾画催促。
“陛下该回乾清宫了。”
碧春捧着碟子进来,放在外间矮桌上。
“陛下,娘娘,酸杏来了。”
燕凌帝站起身:“你何时爱吃酸杏了?”
陆瑾画示意他去端进来:“天气热,哪有什么胃口,不得需要这酸酸的开胃么。”
太医又不让她用凉食,可苦了她了。
燕凌帝将酸杏放在她面前,见她吃得津津有味,自己也忍不住拿起一颗尝尝。
浓烈的酸味溢满口腔,他强撑住帝王威严,吐出杏子,又喝了些水,才舒服许多。
陆瑾画还没什么反应,边吃边问:“陛下,今年何时去行宫啊?蓟州太热了。”
燕凌帝目光又落在她肚子上,接着细细扫过她的面容。
他温和道:“需得过几日。”
说罢,将人搂进怀里:“苦了奈奈了。”
这么热的天,陆瑾画不想和火炉贴在一起,连忙推开他。
她抱怨道:“陛下少与我贴在一起,便不算苦了。”
寿康宫内。
张姎摇着扇子,自从五年前那件事后,她的待遇便大不如从前了。
如今在寿康宫,也只能算活着。
每顿只有一个小青菜,许久不见肉,连衣裳都是几年前的旧衣。
长这么大,她就没过过这样苦的日子,就算当年先帝被杨毅那贼子杀死,她孤身一人,过得日子也比这好。
拿出所有身家,安排了一名与杨氏年轻时相貌差不了几分的女子进乾清宫。
陆瑾画就算做了皇后又如何?成婚几年,肚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要知道,燕凌帝的女人可不止她一个,当初杨氏那农妇都为他诞下过子嗣,那孩子还被他立为太子。
年少轻狂时的爱人,出现在他功成名就的时候,干柴烈火,如何能不动心?
就算什么也没发生,陆瑾画也不会放过这个女子。
只要她动手,二人便能产生嫌隙,帝后感情产生分裂,是迟早的事。
直到李福全走进寿康宫,张姎便知道,自己的计划彻底成功了。
她脸上露出笑意,摇着扇子的手停下,看起来却更为从容。
李福全俯身行了礼。
张姎笑道:“怎么,那逆子与小贱人现在应该吵起来了吧?帝后伉俪情深,这话还传得出去吗?”
李福全笑吟吟道:“不知太后在说什么,奴婢只是奉陛下之命,给太后送个礼物来。”
许是这几年过得不好,张姎看起来老了许多,斑白的头发梳在脑后,看不出昔日荣光。
一个沉重的木匣子放在她面前,张姎警惕地看了李福全一眼:“这是何物?”
李福全笑眯眯道:“陛下送给太后娘娘的东西,奴婢怎么敢偷看,还得您亲自打开啊。”
张姎吸了吸气,她连谋朝篡位这种遗臭万年的事都干过,区区一个木匣子,她还能害怕?
伸出手去打开木盒子,精美的护甲早就脱下,保养得体的手指变粗了许多,还有些老茧,瞧着难看至极。
张姎的心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她猛地打开匣子,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张雪白面容出现在面前,皮肤已经有些泛青,眼睛睁得大大的,还带着临死前的惊恐。
张姎明显比她更惊恐,尖锐的叫声瞬间布满了整个宫殿,她失手打翻匣子。
那张脸一个月前还同她露出讨好笑意,活生生的,如今却以这种方式出现在面前。
张姎面色惨白。
李福全笑了笑,眸色不变,“听闻太后娘娘前几日去祭奠了贼子瑞王?”
张姎还没定下神,颤抖着扶着椅把手。
闻言,眼中闪过愤怒。
想当初,她的儿是多么风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瑞王。
谁见了她不夸一句?
可如今,竟然成了人人喊打的贼子。
若不是那个逆子,她原本早就可以安享晚年!
李福全一眼就能看出她在想什么,不动声色道:“既然娘娘如此思念瑞王,陛下也不愿你们母子分离太久。”
张姎霍然抬起眼:“什么意思?”
阴阳相隔,她有什么办法?
但凡有机会,她也不会放过那逆子!
李福全笑着躬身,抬了抬手,身后两个小太监一步步上前,拿着白绫。
张姎两腿发软,忍不住起身,哆嗦地无法寸进一步。
见那面皮白净的太监五体投地一个大礼,“请太后娘娘殡天。”
说罢,两旁小太监一拥而上,一人死死按住她,一人拿白绫去绞她的脖子。
张姎面色铁青,吓得魂飞魄散。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娇生惯养了一辈子的她,连尸体都不曾见过几个,如何能平静面对死亡?
她咬紧了牙齿,双目血红:“逆子,他……想弑母?!”
李福全叹了口气:“依奴婢看,您这是何必呢,您张家和瑞王的荣光,都是陛下给的啊。”
尽管她对陛下不好,可这么多年,陛下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尊她为太后。
若是不犯错,这辈子陛下也只能容忍她,毕竟这天下,一个孝字压下,连帝王也得俯身。
可她千错万错,错在想不开,联通瑞王谋朝篡位。
便是圣人,也无法容忍这样一个生母啊。
胸腔越来越窒息,张姎忍不住伸出舌头想要汲取空气,她眼珠越来越大。
“天……天……下人,不会……容他……”
老天爷更不会容他!
他弑母,早晚会遭报应的!
李福全听出了她的未尽之意,笑道:“太后娘娘祭奠瑞王后,思虑过重,于今日悬梁自缢,陛下念在您爱子心切,恩准您死后以太后尊荣葬入皇陵,与先帝合葬呢。”
张姎眼珠渐渐凸出,巨大的愤怒和恐惧都消散在一瞬间。
原来死是这么容易的事。
他哪是成全她,先帝被贼子杀死,皇陵里只立了一块碑,哪有什么尸身。
说是让她同先帝合葬,其实也是为了折磨她,死后都不让她安宁。
真是……她的好儿子。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