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遂向来不会爱一个人爱到这般失魂落魄。蛟龙不像是一条蛟龙, 像是水沟泥巴里谁都能踩上一脚的蚯蚓。还要陈遂在她的幻境里演她的角色,没意思。
“请您去见新郎官。”侍女皱了皱眉,又引着他穿过这些回廊。
玉兰花开得正好, 这时的太阳晒在玉兰花萼未干的水珠上, 好似一滴泪在缓缓滑落。
“不按照人的习俗来么?我们人成亲, 一日内就能结束的。人的一生很短, 不像蛟龙能花上半个月来精雕细琢。”陈遂扶着墙, 慢慢跟上去。
“当然,分开也很容易,不用花一柱香就好。”
侍女什么也不说。
陈遂走得极慢,他不愿再坐在剑上,想保存些力气一会儿打架。
“您进去吧。”侍女引着他到了暗室门前, “我先离开了。”
陈遂进门前敲了敲门。
许是昨夜下了一整夜雨, 门前的落花被他踩了一脚, 深红的印子黏在地上有些恶心。
“你还是来了。”说话的是个耄耋老人。
他满头银发, 躺在床榻上,面上的皮皱得好像一颗核桃。
干枯发皱的纸皮核桃咳嗽了两声,陈遂都怕他要死了。
“我老了, 你却还是这样年轻貌美。”老人费尽力气想坐起来, 却在软垫上动弹不得, “还是和我头一次见你一般漂亮。”
“你老了。”陈遂避开他伸来的手, “真的老了。”
他的脸那么干净,不是很想让这个老东西用手碰。
昏暗的室内不知燃着什么香。
“是,人都会老。”老人眼中似有泪光山洞, “我死之后,你不要再爱上别人了。”
“人老得太快了,和你一同在草原上骑马驰骋, 去一念峰看雪,好像不过是昨日的事,可我已老得快要死了。”老人说话时肺在漏风,“你是蛟龙,别再爱上人了。”
“我们的孩子呢?”老人又咳嗽了两声,“孩子还好么?”
“还好。”陈遂说。
西野王和龙女的孩子活得很好,后来还生了一堆孩子,虽说有两个死在陈昭手下,一个死在陈遂手下,总体来说还是延续下去了。
桌上有一碗血。
和陈遂的血一般散发着香气。
“喝。”陈遂端着血给他,“喝完好上路。”
他没耐心和蛟龙在这过家家。
“喝了你的血,我会成一个什么样的怪物?龙血会让我变得丑死了,而你喜欢我年轻时那张脸。”他念念叨叨,还是将血喝下去了,“一百三十一年了,对你来说只是一眨眼。”
陈遂才发觉这老人的身子里也塞满了宝贝。
延年益寿的宝贝在他身体里,让他每一寸皮肤都要龟裂出血,濒临破碎的外皮看上去像鳞片。
一百三十一年是凡人的极限了,对无法修炼的人,这样和死尸一样在床上发烂发臭,比死更折磨。
“我将我的血给你,你要活下去。”陈遂面无表情道,“一个人会孤单。”
只是幻境而已。
陈遂要做的只有扮演好蛟龙。
画像上的女子似乎动了动。
老人在蜕皮,湿滑的死皮从他身上蜕下,他惨叫着。
待陈遂再看向他时,他已蜕完了皮。
龙血和陈遂的血本质一样,是大补的宝贝,饮入过多只会让人变得不人不鬼。人的躯壳能承载的血是有限的,一旦超越了界限,就不再是人了。
“第九次蜕皮,这是最后一次回春了。”
老人不复之前衰老的模样,蜕皮后又变回了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一双金色的眼睛看着陈遂。
“去拜堂吧。”他穿好外衣,“过了今夜我就要死了,蛟龙的血能让我返老还童九次,每次九日,第九次时,连蛟龙也救不了了,回春当夜就要老死。”
“走吧,至少我们成亲时,你和我都是漂漂亮亮的。不要忘记我是谁。”
“我叫施义。”
陈遂看了眼垫子上干枯的死皮,又看了眼眼前的少年。
“走吧。”陈遂说。
*
繁复的婚服也不用换,陈遂不知蛟龙是不是已没力量在幻境里复现婚服了,施义穿了身简朴的红袍,一根玉带系着,款式比陈遂的还要简单,倒是人模狗样。
陈遂心想他头一次结婚居然是替人结婚,还是跟个老头拜堂,陈昭听了都要笑他。
满堂宾客的脑袋都转过来,直愣愣地盯着陈遂。
“真是郎才女貌,般配,般配。”有个老翁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一对璧人。”
“你们能来这,也是我们结海城的荣幸。”城主举杯,“来,干了这碗酒。”
觥筹交错。
陈遂冷眼看着幻境演下去。
“我们不用拜堂。”施义笑着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即使死也无法分开。”
“你还没听过结海城的戏龙吧,我想和你一块儿看。”他又想去抓陈遂的手,被陈遂避开了。
陈遂在这演已经够给蛟龙面子了,再牵手真要工伤了。
便有几个渔民抱着各式各样的乐器走进来,载歌载舞的。
陈遂只认得出笛子和箜篌,其他几个比起乐器更像是什么法器,而来的宾客都是修士。
“要动手了么?”
那似哭似笑的歌声让陈遂的头又疼起来,他看到施义从皮下取出九枚闪着寒光的钉子。
城主府被布置成喜庆的红。
“比起爱你,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他还在笑,笑起来和那些正人君子别无二致。
“我想要让西野更好地延续下去,等到世上的蛟龙都老死,没人会记得世上有过蛟龙,但会有人记得施义是西野的第一个王!”
楼下宾客又是一阵喊叫。
陈遂头疼欲裂。
那该死的曲子是捕蛟龙的,他们来结海城成亲的缘由只有一个,结海城的人在很久之前杀过蛟龙,真君自己就与人杀了一条蛟龙去剥皮抽筋。
九枚钉子被他避开。
施义像是也没想到陈遂还有力气来躲避。
陈遂不是蛟龙,这歌和法器顶多是让他头疼。
“躲不掉的。”施义怜爱地捧起他的脸,“其实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在想,这样美丽高贵的生灵,要是能为我俯首就好了。”
九枚钉子没入他身体里,陈遂冷哼了一声。
这九枚钉子是真的,上面抹了真君的血。
“可是你实在太强了,刀枪不入,不是特制的钉子刺不进去,对么?什么毒药到你身上都不起作用,我只能让你取血九次,自拔护心鳞,你还是那么厉害。”
“天地不公,凭什么人苦闷的一生只有短短几十载,这短短几十年里要做的事却太多。”
陈遂拔不出钉子。
蛟龙给他来真的?也该死。
“不想活几十年你随时能去死。”陈遂冷笑道,“去修炼啊。”
在结海城的那条蛟龙骗了他。
这是幻境,但这也是某个阵法之内。
陈遂就说活了几千年的蛟龙不会这样傻,是要夺舍陈遂?还是要将陈遂当作唤醒蛟龙的钥匙?
陈遂有意与它玩玩,大不了同归于尽一起死,一带多陈遂还是赚了不少的。
剑宗还要陈遂有用处,谢了了指不定还会给他拼个全尸。
他听见一声低低的的叹息。
那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施义还在大声讲着他的狗屎理想抱负,即使在陈遂眼中那些玩意儿都一文钱不值。
“等很多年后,我也会让西野人记住世上有过你。”施义黏糊糊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我的道侣是条龙。”
“这戏码楚天阔杀陈昭时是不是演过一次了,还真是经典永流传了。”陈遂淡淡地从自己小腹处掏出一个卷轴。
这是一张改良版烟花券,不用陈遂的血也能用。
陈遂杀光了某个器宗上下七百八十一人,用宗主的本命法宝做了个这个烟花。
锁龙链就这样套到他身上。
结海城的人都在笑,陈遂听到那些声音都要心梗了。
“听说喝了这蛟龙血,我们都能延年益寿。”
“我还想要蛟龙的一只眼睛,比我见过的什么玛瑙宝石都漂亮得多。”
陈遂就被锁着,放到轿子里。
天又要下雨,云后隐隐有雷光。
“带她到苦海边上去,凭我们这些人杀不死她。”施义说,“要另外一条蛟龙来相助。”
“凭借我们这些俗人,又怎么能……很快就不是了,我会获得真正的年轻的躯体,不是这种不人不鬼的。”
陈遂在五花大绑着,终于想通了。
如若所有蛟龙都是一条的分化,那么它们之间应当是相互残杀的关系。记忆的共享通过许多种禁术都能封闭起来,而分身的记忆或许根本不会共享到本体去。
蛟龙要想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只能残杀同族。这是一个力量回收的过程,蛟龙这种奇迹一般的物种,不受到限制便会无节制繁衍下去,直到这一方世界毁掉。
“你猜对了。”
幻境的主人说。
“可是幻境没有完。”她说,“你要救下我,我被另一条蛟龙和施义困死在这阵法里了,日复一日消磨我的力量来重演,我需你去打破这个阵法。”
“它想要让我夺舍你的躯壳活过来,再炼化我的力量。”
“伤我至深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的道侣,一个是我的至亲。”龙女轻声说。
第32章 故事终局 恋爱脑蛟龙。
几千年过去, 唯独没什么变化的也只有苦海了。
雨没有下。
太阳如剥去壳的鸡蛋子,坠入青黑的海里,后来银月自水上浮起, 鲛人爬上礁石, 在月下唱教人心悸的歌。
听到他们的歌声, 在海里淹死的也就成了水鬼, 在苦海岸上哭哭徘徊一千多年。
锁龙柱就在海边, 是一块天外玄铁雕琢成的柱子,似要将天和地分开一般地伫立在海边。
“你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么?”施义紧贴着他的面颊,“我还是爱你的。”
“若你不是一条龙就好,若你没和我说过那些长生不死的事就好,那样我们一同老去, 我为你拂发上的雪, 你的长发也和我的一样白。”施义还在说, “我大抵不会有下一世了, 我从你那里学会了很多禁术,夺舍的、杀人的、操纵人心智的,你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我一直无法修炼, 对吧?”
“那是我偷学了你的禁术, 所以那么多天材地宝给我, 我还是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对你们龙来说, 这事根本不能想,毕竟你们天生就有让我们嫉妒到要死的资质。”
“你要永远记得我,恨或爱都无关紧要, 你只会记得我。就算你死了也会记得我。”
陈遂都感到生理性恶心。
黏黏糊糊的爱给他的触感好像是蚂蝗和蚯蚓。
真是好不知好歹好颜无耻的一个人,这还不如把天材地宝都给陈遂让陈遂去复兴魔教,好歹魔教不做如此忘恩负义之事。越是能心无愧疚去杀人放火的人, 说出来的借口越多,越冠冕堂皇。
“你说够了么?”陈遂忍无可忍,“说完了劳烦你从我身上起开。”
“你身上有种老人味,蛟龙血能让你的躯体回春,但魂魄还是会衰老的,这个理论我在后面的《搜魂术入门》里写得很清楚,是魂魄衰老导致你的躯壳一次一次坏死,要让魂魄不老的法子只有夺舍,融入新的魂魄和血液。”
“这是天道的法则,人就是会衰老。上古的人是不会衰老的,后来他们成为了仙人。但后继者无能。”
“修为若是止步不前,就会死。”陈遂说,“我在学伪道则的禁术时想了许多,你早该死在一千多年前。”
他的手轻轻一拉卷轴,他合上眼。
多好的一件法宝,就这样在幻境里用了,陈遂还有些可惜。
以陈遂为起点,天红透了,方圆五十里内的人都蒸发了。
鲜红的血雾在风中浮着,似是晚霞染红的云,薄纱一般的红云,淡淡晕开了。
陈遂伸出手去,只触到一阵温热。
苦海和天都像一块腐肉。
施义的幻象被他杀死了。
陈遂借着死人的青火烧开了锁龙链,坐上了施义的剑。他的人很坏,剑却是很好的,腱鞘上镶了八颗品相上佳的红宝石。
这种花哨的剑常常出现在不会用剑的人手上。
“好无趣的故事,人为什么一直都忙着嫉妒和恨呢,短短几十年过得太辛苦了。”
“我就应当在魔教制出一种不错的装置,助天下的人直接超脱生苦之外去死,魂魄再由我来炼化,炼成新的法宝。”
陈遂身上又满是血。
“我是不是炸得太早了?我忘了还有条蛟龙没来,那男的总贴着我说话,我觉得实在有些恶心。”陈遂说给龙女听,“你老公。”
“送你你要么?”龙女终是化了形,“你一举灭掉了其他幻象,这个幻境暂且还不会重启。”
她和画上一样,唯独不同的便是青丝尽成了白发。
一千多年过去,连她也老了。
不是躯壳上的,只是她的双眼疲惫了,不再迎风落泪。
“你老公。”陈遂望着风里的碎肉,“你要给你老公立坟么?”
“不用了。”龙女沉沉叹了口气,“我被困在这里一千多年了,我将龙骨融到你的身子去,如此你能召出一把好剑。”
“它叫恨海,会完全听你的话。之后,我的魂魄只能附在你的识海里离开这。”
陈遂倒不怕她夺舍:“那龙目谁给我?”
“有条蛟龙说给我龙目,龙骨是我本来就要取走的,我计划了几个月。”陈遂理直气壮道,“你能给我什么?”
龙女沉默了半晌:“你破掉阵法后,整个大荒秘境都给你。”
“一千多年没见,逍遥剑宗穷成这样了么?管教弟子也是不行了……”
陈遂收好锁龙链融成的铁水:“前辈,请对我恭敬一些。”
“我才为你挨了九枚钉子,我本身伤就没好,吊着一口气在这活着还要想法子来应对之后来找事的蛟龙。九枚钉子还钉在我的身体里,您想吃一枚么?”
“我生病的时候心情不大好,魔教的禁术很多,压制一条没有躯壳的蛟龙炼成丹药也很擅长。”他说罢端详了一番龙女,“说不定我吃了您就好了,龙肉煮汤味道想必也是不错的。”
“忘了和您说,我识海里还放了几个死人的残魂,只是还睡着,你要进我识海的话动静要小些,他们有些性子不是很好。还有太阳落山后,请别在我的识海自由搏击影响我的睡眠,毕竟我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努努力还想多长些。”
龙女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魔教的人?”
“你也别喊我前辈了,我在你这年纪还在玩沙子,你都已经玩上我亡夫的尸首了……那还不如去玩沙子。”她说,“我们蛟龙一族的记忆是共通的,它看不了我一条死龙的记忆,但我能看到它的。”
“一千多年前,是它杀了我,但它进不来大荒秘境。施义和它定下了誓言。”龙女说,“他说要给我留个全尸。”
“这是他唯一对得起我的一件事。出了秘境,它就要来了。”
血雾散开。
苦海边的风总这样打,吹得要落下的眼泪都随风散去,海风是让人苦涩难耐。
“全剑宗能打过一条蛟龙么?”陈遂问她。
谢了了太年轻了打不过,穆为霜的炮也不行,蛟龙的本体那么大,穆为霜的炮至少要有一个剑宗那么大才能帮上些忙。
掌门在闭关,陈遂又不好去献祭了整个剑宗去打一条蛟龙。
“谢传恨不炼化她的剑就打不过。”龙女道,“你不是魔教的人?”
“我现今的身份是逍遥剑宗的医修。”陈遂说,“魔教没有了。我带你出去,但大荒秘境你要给我。”
“难缠的人。”龙女说罢化作一缕青烟,钻到陈遂的识海里去了,“太久没见到过玉山魔教的人了,一千年过得真快。”
陈遂走到锁龙柱下。
那么大一条蛟龙,尸骨会有多大?整个结海城都是蛟龙尸骨上的。
“你要不要看看你的尸骨?”他蹲下去。
陈遂找到了止痛药,让他该死的头疼和钉子都没了声响。剩下的几把剑还能用,他便蹲在一旁让这些剑去掘墓。
“那之后呢?施义怎么样了?”
“施义想要吞掉我躯体,但龙血腐蚀了他的躯壳,他成了大荒秘境里的蛇,每一条蛇都是他。我的族人灭不掉我的魂魄,用这样的法子要消磨我的力量。这个故事的结局便是此般。”
“没有人得利。”龙女的嗓音哑了,“陈遂,走吧。”
“要再看一眼么?”陈遂抽出一块小小的红色龙骨,“这里以后不是你的坟墓了。”
“爷爷和我说,做事总要付出代价。要是我没从山里走就好,和爷爷永远待在一起,无所谓男相女相,只是一条浑浑噩噩的龙,渴了饮水,闲时去追飞走的野鹤。”
“爷爷被杀死了,我被困在这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他死在我出生的山里,一边的山上葬着奶奶。一千多年前,施义还是个说话口吃的小子,他爬到山巅想要去折一枝花。那时我还是条什么都不懂的蛟龙。”
“跟他一起走时,我想他的一生很短,等我腻味了就回到山上去。他老得很快,他偷学我的邪术后一下子就老了,可对蛟龙来说几十年不过一瞬,才热恋上的道侣转眼就要变成骷髅,我想让他多陪陪我,好歹过完短短的几百年。”
陈遂理解不了。
魔教教给他的是好事大多不长久。
“等你死了,我就接管你的躯壳。”龙女对他说,“几十年?几百年?或是几千年?”
“我应当化成男相,这样我就不会再爱上男子。”
“都什么年代了,讲究男女平等,这事还是说不定。那你以后要是爱上那个女子了,你要怎么办?”陈遂说,“施义还没治好你的恋爱脑?你要不喝点中药,龙和人是有生殖隔离的,你能和施义下个蛋那是施义身体里的龙血比人血都要多,他如今已变成了蛇。”
“中药有用么?”
陈遂不知道。
陈遂又没喝过中药。
“那你非要爱上谁的话,你去找谢传恨吧,就是谢了了她亲娘,正好她老公死了,你附身附到她老公尸骨上……如果那玩意还有的话,恰好你们两个都死了老公。”
“她和我都是女的。”龙女有些扭捏。
“女的怎么了?你和施义还是两个物种,你还比施义大几千岁,你还不是喊着爱啊羁绊啊就上了。这九枚钉子要不给你当个纪念?”
陈遂一脚踹在她尸骨上——
作者有话说:怎么又周一了……什么时候国庆节……上班上得不记得丢存稿了……
第33章 让我好找 头一回这么想他。
和陈遂分开的五个时辰, 是老四人生中最漫长的五个时辰。
这五个时辰里他历经了几个修士捕获陈遂要用他炖汤,老四苦口婆心劝他们别对陈遂下手,不然死时自己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指不定陈遂连他们的骨灰都要拿去做淀粉肠喂剑宗山上的野犬。
零个人在听他在叽里咕噜说些什么, 一个两个的都认定了他就是陈遂的同伙。
命苦的老四就这般被扔下了悬崖, 上面几人还生死未卜。他在坠入悬崖那一刹那想到陈遂进秘境前兴致勃勃同他说在秘境里杀人不犯律法, 依陈遂熟练掌握的邪术量来说, 陈遂就这么被杀了的概率比老四是秦始皇还要低,陈遂可是被捅了十七八刀还能有幸生还活蹦乱跳的传奇魔教内门弟子。
之后老四掉在悬崖边上的一棵歪脖子树上,歪脖子树不堪重负地摇摇晃晃,并不粗壮的枝干在一声一声地惨叫。老四喊自己剑时才发觉他的剑还在陈遂那。他的剑被陈遂使了一次后就心甘情愿给他戴绿帽子去投奔陈遂了,明明陈遂也不是黄毛。老四在歪脖子树上喊了半个时辰自己的剑, 剑鸟都不鸟他, 净在那装聋作哑。
半个时辰后, 这歪脖子树终是支持不住裂了, 老四扑通一下掉进了谷底的水潭,在水潭中扑腾不停。
他人都是麻木的,至少在陈遂偶尔拟人的时候, 陈遂会大发慈悲试着想想老四的感受, 来安抚他两句。
“我要回乡下。”老四手脚并用地从水里爬上来, “我要回村子里喂鸡。”
他手里杵着根木棍, 暂且充他的剑,小心翼翼往前走,身上的水和水草一起噼里啪啦往下掉。
大荒秘境太大, 这片林子他都不知道能不能在秘境关上前走出去。
“早知道跟着陈遂了。”他一棍子打晕了扑上来的青蛇,“蛇,求你别跟着我, 跟着陈遂去。”
“他煮的狗食特好吃,剑宗那些弟子天天争着吃仙仙的剩饭还以为那是什么珍馐美味。”
蛇吐着鲜红的信子,看得他发怵。
老天为何要为难他一个小小的筑基修士?
“去找陈遂吧,别找我了,我身上一点宝贝都没,还倒欠了谢了了不少灵石。”
前头又是一窝的蛇,五颜六色像小姑娘头上的发绳,老四又是一阵头皮发麻。
偏偏他又找不到上去的路,和个无头苍蝇似的在悬崖底下转圈。
他扑通一下地跪下了。
“别咬我。”这是老四最想陈遂的时刻,“我家还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还有个弟弟生了重病在秘境里乱发神经。”
青蛇的鳞片在太阳下熠熠生辉,似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
“好没骨气的人。”蛇口吐人言。
老四的泪珠子也跟着往下掉:“祖宗,您放我一马吧。”
“这又没有马。”蛇卷成一团,“你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好香好香。”
“你弟弟是谁?是不是你弟弟的身上有秘境主人的气味,她睡了好久了,我还未开灵智时就睡了。”
老四哪知道秘境主人是谁,见蛇不为难他,就差要三扣九拜了:“你说的主人是陈遂?”
“陈遂是谁?”
“一个水灵根男的。”老四抓着木棍,“长头发,一向是披着的,平时喜欢坐在人剑上笑,稍微会些剑术。”
他绞尽脑汁就想不起蛇的七寸具体指的是哪个地方,剑宗给的入门书他几乎看不懂,还要陈遂偶尔指点几句。
陈遂也没和他说要如何打蛇,蛇看到陈遂都会自己上去舔的。
“那是你主人,不是我主人。”蛇晃了晃脑袋,“我的主人是条蛟龙,我是被她的血浸没的蛇。我主人是个女的。”
“那你别吃我,陈遂肯定知道你主人在哪。”老四讨好道,“他一进来就冲着你主人的坟去了。”
“那肯定是我主人找他来的,主人在这里困了一千多年,她说过很多年后才有脱出的机会,有人来带她出去。”蛇说,“那我跟着你去找那个叫陈遂的人。”
“好多蛇!师兄这好多蛇!”
这是老四在这里听到过最悦耳的声音,简直和天籁一般,霎时间让天地都要失色。
说话的是一群剑宗弟子,老四擦着眼泪飞奔过去。
“师兄救救我! ”他痛哭流涕,“我和其他人走散了。”
这一队剑宗弟子,领头的是个面生的男子。
“你穿着的也不是剑宗的弟子服,何故一上来就喊我师兄?”男子挑了挑眉,“你是什么人?”
“我真是剑宗的。我是老四,常常跟在陈遂身边的那个。”老四忙道,“陈遂被魔修挟持了,不得已到了秘境来,我还与他走散了。”
“我身上还带着他的药。”老四从腰上绑着的袋子里翻出一堆瓶瓶罐罐,“这都是陈遂的。”
不情不愿带上的药最后成了保命符。
“你当真不是幻境里的人?”男子还是满腹狐疑,“这一处悬崖,怎么会有人在这等着我么?”
“陈遂又怎么会来大荒秘境?虽说我们都想他来,他的愈合术用得很好,但谢师妹说他病了,他此时正在客栈的床上躺着。”男子拔出剑,“你说你是剑宗的弟子,那你的剑呢?”
他的剑还在陈遂那。
这要老四怎么说?自己的剑跟别人跑了?
“我记得剑术理论入门怎么写的。”老四搜肠刮肚,只憋出这么一句。
“你说的不是剑宗的理论入门,明显是简化过和改良的。”男子道,“你这人身上疑点太多。”
“我还认识穆为霜和谢了了,他们定能认出我。”
“他们到秘境深处去了,谢师妹他们带着一队修为高些的去秘境腹地探路去了。老实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四无可奈何:“我要如何证明我是剑宗弟子?”
“你的身份牌也没有,我不知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幻术还是邪修。你才筑基……这样的资质和修为,是入不了剑宗的。”剑宗男子说,“你到底是谁?”
“师兄,何必与这人说这么多?谢师妹猎杀妖兽,我们也该去相助才是。”他身后有个女修士怯怯道,“再不去来不及了。”
男子在放过老四前,淡淡瞥了了他一眼:“别跟上来,不知你是何居心,总之别再冒充剑宗的人。”
老四憋了一肚子的火。
可他偏偏无法反驳也不敢反驳,这些修士捏死他和捏死蚂蚁没什么两样,而他的死活除了他家人没人在意。若他死了,陈遂顶多只会一面嫌麻烦一面换一个更好用的人担任他的坐骑一职。
至于修为。
他连给幼儿看的剑谱都看不懂,玉山魔教当时骗他上去,只是要他在门外扫扫地端茶送水。这点修为在剑宗是入不了眼。
在修行的路上更是毫无天赋。
几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天又阴了下去。
“我真没用。”他小声说,“陈遂也常常这样说。”
“他那样的人,我根本没法想。我的剑被他使了一次,便再不愿回到我的手中。”
秘境里四处都是老树,他靠着眼前的老菩提树缓缓坐下。
“原来连入门的剑谱,都是他动笔改过我才能学会。他是个坏透了的人,但我没法讨厌他。我确实没什么用。”
蛇都听不下去了:“你们人还真是脆弱。”
“那你想知道变强的法子么?”
“陈遂知道许多变强的法子,但我害怕再和他交易下去,他会连我的魂魄都收走。”
蛇问:“你说的陈遂是个魔修?还是厉鬼?”
“他是个脾气很差的医修。”老四一屁股坐在老树根上。
果然人倒霉时是什么倒霉事都会一窝蜂跟上来的,他一屁股坐在两条青虫身上,他尖叫一声后,想到这将他的最后一套衣裳也弄脏了。
“听你说的,我还以为他是精怪。”蛇盘上他的小臂,“你确实太弱了。”
“那你想变强么?我想和你做个交易……按你们人的话来说,就是交易。”
老四正心灰意冷,闻言也只是默不作声:“我给不了你什么。”
“不用你给我什么,我们这些蛇身上都承着龙血,但能承载的龙血量是有限,我身上的龙血就有些太多。”
“那你要变成龙了?”
蛇道:“要是成龙这么容易就好了。主人说过,天道的法则不会让我们成龙,魂魄会因龙血的污染破碎,最后撕裂□□。”
“这一份龙血我能给你,之后你会蜕皮,过程会让你疼得死去活来,若是熬过了蜕皮,你会变强。”
变强对他的诱惑太大了。
老四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陈遂的安排。陈遂让他看到了一个他过去不敢想象的世界,他能玩弄那些前辈于股掌之中。
要是有机会,没人想要一直弱下去,万事都要看着他人的心情。老四从来不是一个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在家要被收税的狗官逼得要死要活,在魔教谁都能唾上一口,剑宗现今都不认他。
“我要付出什么?”他冷静下来。
“我要你带我去找那个叫陈遂的人,若是主人选中了他,那主人此时没有躯壳,我是这身上龙血最多的蛇,主人将我暂作魂魄容器。这人定是掌握了许多有关魂魄的禁术的。”
忽地地动山摇,老四傻了眼,便见老树被连根拔起,泥土糊了正大张着嘴的他一脸。
“这该死的妖兽,至少有修士金丹后期的修为……”蛇说完就钻入地缝不见。
老四被撞倒在树干上,终是停下了,眼前那条黑蛇对他露出一口獠牙。
一条立起来有五六米高的黑蛇。
“该死的畜生。”他的剑招使不出来,这蛇的威压让他发着抖,“……假的吧?”
为什么。
为什么。
黑蛇不通人言,紧紧缠绕着他。
“不要杀我。”他的手被蛇紧紧缠绕着,“我不要死在这!”
在黑蛇张开血盆大口时,有什么人从天而降。
他模糊的视线看不清那人的面孔。
只有红色的血从眼前弥漫开来。
“真是没用的坐骑,让我好找。”那人笑着说。
第34章 四人成行 其实只有两个人。
他的昏厥持续了很久。
久到老四的头也跟着痛了, 陈遂一剑劈下来压根不管他一个柔弱筑基修士的死活,余波将他从地上掀起,啪嗒一下砸在老树上, 像在打一只臭虫。
等老四醒来后, 天已下了一场大雨, 水坑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陈遂。
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身上的血被雨水晕开, 好似整个人都是在血泊里躺着的,唯有胸口还有些微弱起伏。
“陈遂,醒醒。”老四叹了口气,“帅了一刻钟不到,又是这个死人样了。”
陈遂还迷迷糊糊的。
眼前有个人在大叫, 一下子滥用邪术再接纳龙骨还是有些太为难自己的身子了。要是他的骨头会说话, 都要喊主人爹求放过。但这都受不了, 怎么配做他的躯壳的?
躯壳要自强。
“我想换具壳子。”陈遂忽然说。
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他面上, 烫得陈遂不得不睁开了眼。眼泪顺着他纤长的睫毛落下,流入他眼中。
“别哭了,你这是想你母亲的了?”他一睁眼看到的便是老四脏兮兮的脸, “别凑上来, 脏死。”
老四相貌平平, 这张脸再添些伤疤, 怕是做小人家都不要。
“我答应让你会平安回去,我说话向来作数。我是那种会丢下你一个人跑的人么?”陈遂想到自己身上也好不到哪去。
龙血会异化躯壳,承载了蛟龙一千多年恨意的龙骨就更要命, 陈遂倒希望能强化一下这具躯壳,他如今就是个玻璃大炮。
“你说我会不会长尾巴?”他笑了笑,“长出一对龙角, 那样好像也不错。这样就更没人能认出陈遂了。”
“陈遂……”老四喊了他,又不说话。
陈遂躺在粗粝的地上,天才下了一场雨,只有几片云低低地浮在天上。
老四才哭过,陈遂也没和他开玩笑的心思。
“这里还有条蛇,要我替你切两半么?”他望见从地缝里钻出来的蛇。
青蛇伏在他胸口:“你就是他说的陈遂?”
“你身上有秘境主人的味道。”蛇说。
陈遂想到这蛇都是施义变的,有些恶心:“蛇怎么说人话?”
“你老公。”他喊装死的龙女。
老四以为他又烧糊涂了:“这是蛇,我是你坐骑,这里没有老公。”
“出来看看你老公。”
龙女不得已现了身,却是对老四道:“你主人。”
“我主人就我主人。”老四自暴自弃了,“我主人好歹长的是个人样,你老公还是蛇,连腿都没,我主人有两条腿。”
“你们两个今年加起来都我爹大了,能不能来个人扶我起来,游仙的毒又在和你的龙骨自由搏击。还有你老公留下的九枚钉子,谁来帮我拔一下。”
老四讪讪道:“我以为那是你自己弄上去的,还想挺好看的,真挺好看的,像花插在牛粪上。”
陈遂伸手,拔下一枚钉子:“真君的血对我没用,我一不是妖魔,二不是龙,但钉子刺进去是真疼。”
钉子他还想留着用,龙女不听话就给她吃两枚钉子,总能驯服她的。
只有能完全掌控的,才是好的。
“主人,您要用我的躯壳么?”青蛇问龙女,“您怎会虚弱至此?”
龙女的魂魄像一阵烟雾:“用不着,等陈遂死了,我就接过陈遂的躯壳。”
“你看,他很快就要死了,血流这么多。”
陈遂翻了个白眼。
施义还是不够狠,不够刻苦。换成陈遂来猎杀龙女,必定是早早炼化了尸骨,再将她的魂魄撕碎了分开放到几个躯壳里。
她这样的治好了也会流口水。
老四还红着眼眶:“别真死了。”
“我还没死呢,我家的都长命。”陈遂嘟囔道,“等我要死了百分百拉上你们陪葬,保不齐让你们先死呢。”
老四处理伤口的手法愈发熟练,陈遂看见他深红的血肉被翻开,满是血的钉子被捏着取出来。
又是一枚钉子。
“你老公给你的定情信物,喜欢么?”他嚼着老四给的不知道什么药,“快来拿你亲亲老公的遗物。”
“你怎敢这么和我主人说话?”龙女没生气,倒是青蛇先看不下去了,打抱不平起来,“小辈,你未免太狂妄了。”
陈遂随手一扔,那枚钉子不偏不倚钉住了青蛇尾巴。青蛇尖叫起来。
陈遂头一回听到蛇在尖叫。
“我母亲曾拿西野人做过一种乐器,她抓了十二个西野人,将他们钉在一面高墙上,只需轻轻敲一下钉子,他们就会哼出欢快的小调。”陈遂笑着道,“对我恭敬一些,不然你和你主人都拿去唱小调。”
龙女不敢说话了。
她原本就是条不大聪明的蛇,被施义骗了一会儿,深知人都是如此恶毒的。至于这个一见面就炸了小半个幻境的青年,凭她如今还能用的千分之一的修为,或许真会被当成虫子踩了。
“陈遂,包扎时能不能别摸自己的骨头?”老四在这给他挑着碎石子,“这块红的是什么?”
“龙骨。”陈遂将龙骨按回去。
好像他的躯壳没什么大变化。
游仙挑断的经脉还是愈合不了。废物龙只给了他一块废物龙骨。
“陈遂,你不在的时候我想了许多事。”老四又拔出一枚钉子,“你对我好像也没那么坏。”
“我的愧疚也是你设计好的么?”
陈遂合着眼:“你算什么?你想想你配不配我花这么多心思?”
龙女在一边,也蹲着:“你嘴比施义臭多了,当时要是遇到你,我肯定会老老实实留在山里。”
龙骨被陈遂化成剑。
它吸饱了陈遂的血,剑身显露出玉石般的色泽。
剑在匣中便能听到细微的龙吟般的轻响。
“谢了了那边出事了。”陈遂说,“金丹期的凶兽不该来这,这次总共就两三个元婴修士,其他的金丹都没有。”
“这还是秘境的外围。你不是秘境的主人,有点用,怎么回事?”
龙女摊手道:“我的骨灰都被扬了一千多年,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那另一只蛟龙肯定知道。”他又说,“反正谢了了一时死不了,她没这么废物。”
“她真没事?”老四有些不放心,“陈遂,我觉着她对你还是很好的。人有什么好东西总是先想到你,对你就像是对自己亲爹一样好。”
“龙……我说你也不用喊陈遂主人了,你认他做爹算了,认贼作父比认贼作主说出去还是好些。”
陈遂皱着眉:“这有点恶俗了。”
“毕竟你可是能成为她父亲的男人。”
“缓一会儿,去找谢了了。”陈遂说,“有她当保镖还是让我放心些。”
“我们这,一个快死了的医修,一条尸体都臭了的龙,一条金丹都打不过的废物蛇,这怎么往秘境里面走。另一条蛟龙要我去找施义的残魂,找到给我龙目。”
“那我呢?”老四问他。
陈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龙女:“你算零个人,你别拖我后腿就算我烧高香。”
*
龙骨除了给他把好剑,似乎什么用都没有。
陈遂还是能感受到撕裂的经脉被扯动的痛感。游仙用了陈昭的躯壳,连陈昭的体质也一并继承了。还有陈昭从小世界掠来的那些宝贝,全对着自己人用了。
至少等到陈遂再好些,再去找她。
他仍双脚离地地坐在剑上,只是这回烧的是龙女的灵力。
越往里走越妖兽的尸体越多,尸骨高高地累起来。
血腥味让陈遂反胃。
“你家怎么全是死掉的东西?”陈遂捏着鼻子,“难闻死了。”
“谁知道。”龙女跟在他身后,“一千多年够一个种族诞生又消亡了。我总想到我忘了什么事。”
“记不起来了。”她说,“之后慢慢想也来得及。”
“出秘境时那蛟龙来找你怎么办?这里最强的只有那些老东西,他们精得很,没人会帮你。”陈遂坐在剑上,“谢了了那边剑宗的人我虽说能用,用了我身份便会暴露。”
“你好像没有让我暴露身份的价值。”
龙女道:“它知道幻境被终止了,那是它设下的阵法。”
“我打不过,我连和它对视都会五脏流血。”陈遂说,“它应当能感应到你的气息。”
“我杀它,至少要献祭半个剑宗。不能再少了,其他门派的还没来得及种下邪术,用不了。”
老四插嘴道:“就没有什么人道些的法子?”
“一千多年,够不够一个人修炼到渡劫。”龙女问,“它杀不了渡劫修士。”
“够的。用不到一千年,母亲就是,她炼化了几个小世界……算是例外。一千年够了。”
龙女走上前来:“我记得我一千多年前救过一个小姑娘。”
“我死时她才金丹,她想要我别去找施义。你们人是不是有许多卜算天机的法术?她说我去了会死,我还是傻傻去了。”
一千多年够干好多事了。
“若是她修为不够,应当已老死了。”陈遂冷声道,“或是飞升上界了,我们这方天地留不住她。”
“不会的。”龙女说,“她是个守信的孩子,她说过要等我回来,那就会等我回来。”
“你还说施义是真爱着你的。”陈遂不大相信,“你眼睛和瞎了没什么两样。”
龙女回过头,一头银发上落满了灰。
第35章 你是容器 不知道是谁的。
一路上龙女都沉默不语。
老奶奶的脆弱心灵并不在陈遂需思量的谋划内, 九枚钉子陈遂随时准备着给她钉回去。
“她没事么?”老四看老人泣涕涟涟,看不下去。
他们在妖兽的尸骨上漫无目的地走,往里走, 已有不少显然是属于人的尸骨了, 甚至有几个穿着逍遥剑宗的弟子服, 已然没了气息, 肢体散落。
陈遂清点了一番地上的尸首:“谁知道。”
“比起翻来覆去想过去的痛苦难堪, 还不如跟着我来捡东西,死人哪有活人要紧。”他劈开蛇骨。
连妖核都还在,能断定这些弟子当时在极其狼狈地逃走。剑宗的人没这么弱,能将他们逼成这般,敌手实力不容小觑。
“我好像感受到她的气息了。”龙女忽然道。
她的眼中有了两点神采:“很近。”
陈遂正用丝帕包着枚妖核, 问:“大荒秘境不是只有三十岁的才能进?”
“对。”老四也道, “外面那些老东西都等着想杀陈遂, 还是进不来。你以为陈遂为什么敢能在这这么嚣张?他不犯病, 没几个人能打过他。”
陈遂不满:“我哪嚣张了?”
“作为玉山魔教唯一少主,业余诗人,殡葬一条龙代刨祖坟服务者, 资深邪术专家, 头盖骨艺人, 黄金全脸……我稍稍有点小性子又不是不小心屠错村的原则性问题。”
龙女淡淡地看着他:“大荒秘境里装不下这么多人。”
“真是她的气息, 我不会认错的。”她的面色凝重起来,“那个我救过的女孩子。”
“会不会是她的后人?”陈遂问,“或是用邪术造出来的傀儡?”
“不是。”龙女说, “我才从山里出来,和施义走到第一个有人的村子,停下歇了一夜。”
“她是我在那救下的, 那村子三年大旱,村里的大人要将她丢去献河伯。那条河里根本没有什么河神,是神必已飞升。”
陈遂能理解。
神的魂魄构成和人是不一样的,这方天地会将不符规则的魂魄排斥出去。
“那时她还很小,趴在墙上看我,小小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施义要我少多管闲事。”
“她是一个修士留这的孩子,屁颠屁颠跟上我,说要跟着我一起。我给了她一滴血,送她到了附近的宗门……好像叫什么天机阁,再回去降了一场雨。”
“后来她又来找我,说我救了她的命。我去替施义找宝贝的那些年,要么她跟在我身后,要么总是坐在门槛上等我回来。最后我要来结海城的那天,她哭得还像我头次见她那样,我将她打晕了关在屋子里,才能脱身。”
“我那时也太自负了,自负到以为不会有人能伤到我,这么说,倒是我伤到她了。”
陈遂收好了妖兽的核:“一千多年了,她还是那个你认识的她么?”
“我们都是祝人长命百岁,一百算是人的一辈子,她认识你已是十辈子前的事了。”他说,“我的记忆坏掉了些,我如今已忘掉救过我的人,他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转世?还是后代?见到就知晓了。”
他们就要到秘境深处了,这里的妖兽要更狡猾,留下的尸骨也要新鲜许多。
血都还是热的。
“快要到了,前面有好多剑。”陈遂收着这些死人的剑,“剑修那么多,是剑宗的人没跑了。”
龙女附到他身上:“我变作你右耳的耳坠,你说你的身份不宜暴露。”
“是,在剑宗的人面前,我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医修。”陈遂收起剑,对着老四招了招手,“过来背着我。”
“你一个筑基来这也不太对。”他伏在老四的背上,“还得要点什么。”
“蛇,你去跟他签个主仆契约,我用邪术让你结丹。剑宗的人,就说陈遂被魔修偷袭了,跑着跑着跑到剑宗来了。后来老四和金丹的一条蛇签了契约,这样勉强能说过去。”陈遂编好了理由,“锁龙链就说是蛟龙弄的,它盯着我盯到我七窍流血也是真事。半真半假的才让人信服。”
“要到了。”陈遂道。
前边大蛇和剑宗的一行人对峙着。
陈遂看到了谢了了,她的重剑上满是豁口,她仍站在大蛇面前。
地上都是残骸,她满身血污。
剑比她人都要大。
“陈遂,往后退!”她喝道,“穆为霜,对着眼睛放。”
穆为霜的面色也不算好,他的炮放过去,大蛇只是往后缩了几寸,又向前。
老四趁着这间隙窜过去,熟练地多到她背后。
“你们怎么在这?”谢了了的重剑与蛇头相击,剑上又添一道裂痕,“我断后,你们走。”
剑宗的几个弟子看到陈遂来了,面上的喜色也因谢了了一句话淡了下去。
陈遂按住她:“有其他修为能扛的人去扛一扛么?谢师妹这样打下去会死。”
“我还有些药,能暂且将修为拔到元婴。只是药效消失后会虚弱一阵子。”
谢了了咬了咬牙:“你得先走。”
“这蛇元婴后期了,你们在这我不敢解开剑上的禁制,还得顾及着你们。”
陈遂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逞强。她被一条元婴后期的蛇逼成这样,按理说不配做剑宗的继承人。至少按魔教的标准够不上。
“是真的。”穆为霜领着一行人,“走,谢师妹能杀了他。”
几个弟子只得起身跟上穆为霜:“谢师妹不会有事?”
“她若只有这点本事,她就不叫谢了了了。”穆为霜放了个烟雾弹过去,“快走,别给她添麻烦。”
陈遂和老四仍在原处。
“我留在这,多少能为谢师妹帮些忙。”陈遂道,“就算是解开禁制,杀了大蛇后总会有一阵虚弱,那时若是碰上妖兽就完了。”
“你比她更重要。”穆为霜不容分抓着陈遂下来,“她心里有数,若你死了,掌门再也找不到一个这样的容器了。”
陈遂敏锐地捕捉到“容器”一词。
穆为霜也知自己失言:“快走罢,再不走来不及了。”
“你身上的伤更糟了,再不找医修要完蛋。”
“容器?我?”陈遂面上还是端着笑,“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师兄说错了。”穆为霜被他问得满头大汗,“你当师兄什么都没说过。你看你还流着血呢,跟师兄走吧,就当是师兄求你了。”
“好。我信师兄不会害我。”陈遂轻声道,“走吧师兄。”
他却只是立在原地。
“将方才的事都忘掉,你去护送剑宗的弟子。我要留下来看谢了了的真实实力。”陈遂下令道。
穆为霜木木地走了。
谢了了和大蛇缠斗着,已然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她说的没错,这些人一走,她的剑招便凌厉了许多。
如此便是解开禁制?
她的剑上泛着一层令人生怖的白光。
“她的剑上有人的剑骨。”陈遂在一旁藏好了身形,“这白光我不会认错,我的剑骨挖出来也是这般。”
“不是我的,修为比我高深……”
龙女在他耳边:“她身上也有禁制,她的魂魄不纯,里边被混入了其他的东西。”
“剑宗这群人还真是恶心,连她也下得去手。”
大蛇被她打得节节败退,不见半分方才的嚣张气焰。谢了了踩在硕大都蛇头上,又是一剑下去。
便见大蛇被分成两半,血浆迸射,她呕出一口黑血。
陈遂还在擦自己的鼻血,操纵穆为霜那么一下,又让他有些扛不住。
谢了了瞧了眼蛇彻底死了过去,剑从她手中滑落,昏死了过去。
“你去拎着她。”陈遂对老四道,“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的容器。”
“你要对她用搜魂?”老四放下他,“你疯了?她要是被人弄成不人不鬼的样子,剑宗的人不会放过你。”
“我只想知道他们到底要用我做什么。不会有人毫无缘由就对我好,这些好都是明码标价的。”
他的鼻子和嘴都在流血。
陈遂明白这是邪术的反噬,可比这个更让他火大的是容器。
陈遂本身的价值不比容器更大么?给陈遂足够的时间,陈遂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龙女现了身:“你要死了。”
“那一份龙血给我。”陈遂撑着地,“蛇身上的龙血。”
“老四不用管,他的修为我有法子让他突破。”他眼前阵阵发黑。
天道不公。
怎么陈遂恰好生在一个错误的时间?让他遇上那么多不可战胜的敌人。陈遂除了邪术和死根本无路可走。
他又因邪术痛得要死。
“那我和老四为你护法。”龙女叹了口气,“龙血和龙骨混在一起,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保持住人形。”
“失败了会死,成不成都会极痛苦。”她说,“你为何要一直急着变强?”
“人为什么要吃饭?”陈遂反问,“别问不该问的,给我龙血。”
“我要变强,太弱了什么都留不住,我有太多后悔的事,不逼自己一把又要有新的遗憾。”
“即使你会死?”
“死在自己选的路上,总比死在他人手里好。至少这一段命运是我能掌握的。”
第36章 要杀了他 重逢、交易和复仇。
血浸入身子的感受像是在咀嚼一块锈铁。
这样疼痛陈遂并不陌生。撕开魂魄, 重新缝合,再失掉自己的某一部分,换取力量或是什么。周边的一切都因疼痛似在很远的地方发生, 风粘滞如水。
想要变成世上顶厉害的人。
不想再惶惶不可终日, 更不愿仇人仍在太阳底下安度晚年。
“陈遂。”
老四的声音也听不清。
陈遂不明白他在着急什么, 他身上有陈遂下的毒, 只要杀了陈遂饮尽陈遂的血就能解开。
“别死了。”老四继续说, “我回去时,你也跟着去看看吧。”
“我家里人会很想见你的,毕竟我唯一认识的厉害修士就是你,我是说……到时候去村里看看吧,我给你煮番薯吃。”
好蠢。
陈遂怎么会愿花时间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和他演一演还当真了。
“到时候找到我三千五百年前藏的好东西, 给你们两件。”这是龙女在说话, “你死了, 我可就出不来大荒秘境了。”
出了秘境有什么好?外边还有一条蛟龙在虎视眈眈, 陈遂一点儿把握也没,让他一个半废金丹去打蛟龙也够好笑。
“陈遂。”
是楚天阔的声音。
陈遂一听就感到浑身上下恶心:“滚吧死人。”
“看见你就晦气,希望你在天上好好的, 该死的玩意儿。老东西别阴魂不散了, 一整日的好心情都被你毁了, 赔钱吧。”
“怎么喝了龙血就说脏话。”老四道, “烧退了啊,终于退了。”
陈遂睁眼,看到的是黑乎乎的一片。
他们在山洞里, 他身下铺好了死人身上扒下的衣裳,身上的血污也被洗净了。身上的衣裳换了,穿着也算合身。
“你这么小就说脏话, 这不好。”龙女长辈似的说了一句。
“想吃钉子了?”他见到了不愿见的人,此时心情格外不好,“我眼睛好痛。”
龙女小心翼翼道:“那么多龙血过去,你感受如何?”
“感觉想如厕。”陈遂没给她好脸色。
龙女又道:“那是对的,我尸体都臭了许多年,这龙血也不大新鲜,或许真给肚子吃坏了。”
陈遂吃了一把药。
随后他意识到,他的眼睛还是在疼,里面有团火烧似的。
他伸手,摸到一手温热的血。
“这血有毛病吧,从眼睛里往外流。”陈遂不紧不慢地摸到他的眼珠子上去,“我的眼珠子好烫。”
想将眼珠子抠出来,但是抠出来就放不回去了。
陈遂只是轻轻按了按:“我的眼睛怎么了?”
“龙血会让眼珠子怎么?我以为这玩意滴到眼里和眼药水差不多。”
龙女欲言又止:“是龙血让你的眼睛发生变化了。之前是有些吓人的黑,这会儿你的眼睛有些泛青。”
“除了泛红还有什么用处?”陈遂对着水面端详他的眼珠子。
有些像是龙的眼睛了,泛着的青光,不知会不会在夜里也这般耀眼。
青眼让他更像个男鬼,并不难看,只让他温润的气质褪去几分。
“这个月我能顺利筑基么?”陈遂道,“如果这份血给我过渡了些蛟龙的力量。”
他不大敢在秘境里试着筑基。一会儿来个闻着血的气味过来的修士就要死了,老四那三脚猫的功法给人家看看还差不多,真打还得他来。
“谢了了呢?”他才想起晕死过的谢了了。
“你真要对她搜魂?”
谢了了还未醒来,陈遂猜那是解开禁制的反噬。
她此刻安静得很。
陈遂的手掌覆上去,她也只是沉沉睡着。
“我会小心些。”
他修长的手指放上去。
“你的鼻子在流血。”老四好心提醒他,“眼睛也是。”
“她身上有禁制,我搜不了。”陈遂面色愈发阴沉,“这是禁制上长个了人罢。”
“给她丢在这,一会儿就要醒了。”他道,“走罢。”
“你不是说要她给你当保镖?一会儿有人打你我肯定第一个跑。”老四去收拾他的药,“我们这没一个能打的。”
“谁给谁当保镖?她禁制解开后不知身体里锁了什么东西,一会儿放出来难道我去打?”陈遂坐上剑就要走,“一个定时炸弹,要炸也是丢给剑宗去炸。”
“那去哪?”
龙女第一个起身:“去找我之前说的那姑娘。”
“那条大蛇身上的血有些是她的,这蛇见过她。”龙女的神色也说不上轻松,“这条蛇正好一千岁。”
“你的祖传包浆龙血和批发似的,要找就快去。谢了了醒来前我们得走,不然她身体里封着的东西知道我要对她搜魂……”
*
龙女的祖传包浆龙血似乎真就是一点儿用处没有的。
陈遂的眼已不再发烫了,他看着他的绿眼睛,先是觉得自己有些崇洋媚外,后来一想龙不是人,那就更有些不爱人了。
循着大蛇的气息往前走,陆陆续续堆积的又是死妖兽。
“越来越近了。”龙女说,“这里以前还不是一片林子。”
“那时老结海城就在这,一片都是野花地。施义闭关时我也到这来,看着那些小小的人躺在地上晒太阳。”
“他们在谈情说爱。”
“能不能别思春了,我有些害怕你了。”陈遂打断她,“想想你老公给你吃的美味钉子。”
老四哼了一声:“陈遂这样的,没小姑娘喜欢他。”
“我们这里有谁是小姑娘?那条老龙?你?还是我?老龙比较像吧,毕竟小姑娘三个字里她多少还占了一个娘。”
龙女被说得面上发红:“三千多岁还年轻呢,我的命长着。”
林子往里走,陈遂看到了龙女说的那种野花。
生得并不漂亮,只是漫山遍野地长着,粗笨的茎干托着小小的一朵白花,风一吹便散去。
没有香气。
在青色的原野上兀自开着。
“她在哪?”陈遂问。
龙女只是往前走。
她分明只是剩一半魂魄,那些白花却随着她破破烂烂的裙摆飘开。
“这是一条大蛇的背上。”她蹲下去,“这是我送她的蛇。她只会卜算,不会自保的法子,我想这样脆弱的东西风一吹就会碎掉,给她一条小蛇保命。”
“我等你好久了。”
说话的是老人的声音,听上去快要腐败掉了。
地动山摇,大蛇缓缓放下一个人。
只能说是人,她衰老得不成样子,连最基本的人形都保持不住,皮肤龟裂,淌出浊液。
“明明我走时,你才那么小,才到我的腰。怎么会?”龙女扑上去。
可是她没有躯壳了,什么也碰不到。
陈遂说:“一千年对人来说很长了。人是很短命的。”
“你走后,我拼命地想到大荒秘境里来。”老人的声音很是温柔,“九枚钉子一定很痛罢。”
“施义打断了我的一条腿,让我再无法修炼下去,你走的那天夜里,我想带着他一起死,可是失败了,施义废了我。我去找那条蛟龙,它高高地在天上耻笑着我,我另一条腿也被它废了,它要我看到你死。”
“借着龙血,我九次返老还童,可是这不够,一千年对我来说太长,对你来说太短,我想试着去夺舍他人,可最终还是做不到。”
陈遂的眼珠子就在发烫。
溢出的血像眼泪。
“是你救下我的,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说我是野种,要绑住我丢进河里,他们扯掉我种的番薯,推倒我搭的棚子,我这辈子本该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结束,尸体被水泡得发胀,可是你来了。”
“我年年都爬过上村子后边的山去祈求观海真君,他从未回应过我,你对我来说,比天神更像神。我才知道原来村子一直都那么小。”
她太老了。
她不断地去汲取龙血,给自己的身体换上新的部件,终于拖着这具躯壳活到了一千多年后。魂魄的衰老却是不可避免的,越想不老越衰老,最后不人不鬼的。
“你真傻。”龙女想去擦她面上的泪。
她的手从风里穿过去:“为什么不去投胎?带着我给你的龙血去换金子,去好好过完一辈子!人不是都这样吗?娶妻生子,老死。”
“我怕你忘记我。”老人一面说话,一面表皮剥落,“对你来说,我的一辈子太短了。”
“我说过等你回来,可我太弱,我杀不了施义,更杀不了另一条蛟龙,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想再见你一面。”
“没有转世了,我的魂魄被龙血污染了。我也不想让你见到我丑陋的模样,可是我没有办法了。”
“我算到你要出来了,这一卦耗尽了我的寿元,我没力气再去捡他人的残肢换上了,我要老死了,你肯定不懂老死是什么,你永远这样年轻,这样漂亮。”
那场雨过后,天没下雨。云低得随时要落下来。
龙女背对着他,陈遂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有发胀的眼珠子在流血。
“我要杀了施义。”她说,“我要杀了施义……原来这是恨。”
一千多年后,施义也死了。西野人那么多,但再没有叫施义的那一个。
“去找天机阁的人,他们会帮你。”老人缓缓吐出几个字,已耗尽了她的力气,“我会老死,但天机阁会一直在,徒子徒孙……不要忘记我。”
龙女的眼眶通红。
老人的手垂下了,陈遂要辨认好一会儿才能看出那是变形的手。
“她老死了。”龙女说,“再也不会对我笑了。”
“你要怎么杀了蛟龙?”陈遂望着那死掉的老人,“一千年,对我们来说算长寿了。”
“献祭我的魂魄和整个大荒秘境够么?”她满脸泪痕,“陈遂,你能做到的,对吧?”
“那样你就没有来世了,你会死,死无全尸。”陈遂说,“这禁术是玉山魔教立教之本。若是还是一条龙,你不会老,也不会轻易死去,你还有很多一千年,还能遇很多像她那样的人。”
“可我不记得她的名字。那些人不是她。”
第37章 未愈之伤 被动了手脚呢。
总之陈遂什么都不懂。
“没意思。”他只淡淡道, 似是不甚在意,“死人死透了,你杀谁都无济于事。我是说真的, 你的命太长, 没必要这样白白死掉, 无人会因你死了便起死回生。”
龙女直直看着他眼睛, 金色瞳眸像在融化开:“那你又为何要急着变强?”
陈遂对此哑口无言。
白花仍未凋谢, 细小的花瓣散落在他发间。
他坐在草上,尸体恶臭难闻。
人成这幅样子也失透顶败。他自己也是个失败的倒霉鬼,没资格笑谁。
“若我能回到一千年之前就好。”她说,“一千年里发生太多事了。可我不像我的祖辈那样能随意呼风唤雨,我根本不够强。”
“什么都留不住。”
“那你决心要杀了它, 我的躯壳承载也承载不了那种程度的献祭。你知道的, 我的伤还没好。”陈遂道, “一味献祭, 我和你都会死。”
陈遂的掌心在太阳下几近透明。他伸出手,日光晒在身上,还是冷冷的。
“这是交易, 你要给我更好的东西。一个没什么生灵的大荒秘境只能暂充玉山魔教的据点, 我眼睛的变化未知, 献祭的邪术或许会要了我的命, 你得给我其他补偿。”
“龙骨也不够,我不是施义,也不是那姑娘, 对你没什么痴心妄念。”
他捏着一朵白花。
草茎捏开是深红的,像血。
“邪术。”龙女说,“蛟龙的禁术, 夺舍、换魂、史书阵法……你的邪术是后代流传的版本,即使你一直试着修补,但毕竟不够完美。我给你这些年来我接触到的所有禁术,不是一个人写成的,是一个种族几千年来死了几万人人才记下来的积淀。”
陈遂不说话。
她被恨冲上头来,指不定说的是气话。或许这时她是想要复仇的,几日后呢?看到另一条蛟龙后会不会夹着尾巴求求陈遂帮她逃走?一千年能让恨意从深变浅了。
“我没有其他东西能给你了。”她擦去血泪,“一千年后,什么也没剩下。施义取走了我藏的宝贝,真心在意我的人刚死,我的魂魄要是献祭后还有残余,也能给你。”
“太失败了,明明我这样自大,其实我什么都不算。几千年白活,到头来还是蠢货一个。”
确实是蠢货一个。
“你先给她埋好。”陈遂撑着剑起身,“要是被野兽叼走了,就连尸骨也找不到了。”
在细小的白花里,那团肉块如此丑陋,让人作呕。
“还有天机阁,她为我留下的家。”龙女说,“也留给你。我要这个已没什么用处了,苟且偷安不是我该做的。”
“软弱了一千多年,自欺欺人,也该硬气一回。我与你定下天道誓言,这些筹码足够与你交易了吧。”
*
大荒秘境里总在下雨。
陈遂从真君庙里才出来,忽然落下的雨淋了老四一身。
那姑娘带来了不少好东西,至少对陈遂和老四是有用的。陈遂得了个玉坠,能抵敌手一次攻击。好东西都被他捡走了,给老四也没什么作用,还不如给陈遂。
“我的修为被桎梏住了,突破不了金丹。”陈遂说,“至少要元婴的躯壳才能承载献祭。”
“灵力是够的,魂魄也是够的,我卡在这一步许多年。”
龙女藏在他的耳坠里。
老太太压抑地哭了一上午,哭得陈遂都有些受不了。
陈昭死时陈遂也没这么哭,他那时小,只知道拎着剑上去要杀了仇人。
眼泪只会让软弱的人更软弱,没用的人更没用。
“如今施义的后人,已不是他了,不是那个人。”陈遂撑开红伞,“之前蛟龙说施义的魂魄还在这,说的应当是这的蛇。”
“这里还有什么好东西,别藏着了,都给我。献祭只有魔教的血脉能用,我不又能操纵他人的躯壳完成。”
龙女止住抽泣:“要去找大荒秘境的锁匙。”
“我怕会被人盗取,将它封在这里修为最高的蛇身上。若是蛇死了,便转到另一条蛇身上。”
“你也是难得聪明了一回。”陈遂冷声道,“我身上的血会将它们都引来。”
若是操纵大荒秘境,能否对秘境里所有人都进行搜魂?只要让龙女认定大荒秘境里的人都是大荒秘境的一部分,陈遂是大荒秘境的主人。他还在因“容器”二字感到不安,剑宗的人要对他做什么,陈遂毫无头绪。
保命的底牌还不够多。
“陈遂,来尝一尝蛇汤。”老四在一边煮汤,“我手艺还是很好的。”
“你那是尸水。”陈遂望了一眼,“有点恶毒了,人尸骨还没凉透,你就给我煮蛇肉汤。”
“还是她老公煮成的。老龙,你喝不喝你老公?”
老四掏了不知是谁的棺材,洗了五六回,看到棺材里是条蛇,索性连棺材一块儿煮了。
蛇死了都不用杀,陈遂在那半死不活,他又找不到药,只能煮点汤给陈遂补补。
“别掉眼泪了,老龙。”陈遂说,“一天到晚哭哭哭,福气都哭没了。”
“碰上这样的事,哭哭也没什么。”老四安慰道,“几千岁还是个孩子呢。”
“我爹杀了我亲妈把我家整没了,我去杀夺舍我妈的人没杀成,如今差不多是个残废,剑宗的人还想拿我做不知道什么玩意的容器,我也没掉眼泪。”陈遂端起碗,“别哭了,我头疼着。”
老四也道:“我十几岁就被骗上玉山魔教,一分钱没赚,还打了几年白工,玉山魔教倒闭了,家里老人生着病,兄长上山砍柴死了,妹妹连饭都吃不饱,我如今身上还有陈遂给下的毒药,要死要活全靠着他心情。”
“一点银两全送回家去了,身上一分钱没有,只能吃陈遂煮的狗粮度日。”
“别哭了,你死后我会看好你们两个的坟。以后魔教的弟子我都叫他们来给你烧纸,保证你在地下有钱花,也风风光光的。老四就挺喜欢烧纸的。再不济你的骨头融进了我的身子里,我还没这么快死,我会记得你。”陈遂不知为什么老四也哭了起来,“哭哭啼啼的像什么?哭得我心烦,一个去吃老鼠药,一个一边去吃钉子去,没用的玩意儿。”
龙女坐在一边的蒲团上:“雨停了就去找锁匙。那里还有一片我的护心鳞,你用了应当能突破金丹。”
她泪痕未消。
原来鬼魂也是会流泪的。她的眼泪在陈遂这里毫无价值。
“你能察觉到锁匙在何处么?”陈遂捏着地图,“我们在大荒秘境的腹地,往前走是仙人冢,往后走是埋骨地。”
“按我目前感受到的灵气流动,应当是在仙人冢。那就又要有一场恶战……我的天,怎么天天让我一个病人去打人?那里肯定要有其他宗门的修士在找好东西。”
老四大口喝了口蛇汤:“祖宗,你不打难不成要我去打?”
“我去打,你直接在后头等死就好了。”他舔干净唇角的碎屑,“我已经深刻认识到我就是个没用的废物。”
“我决定之后看着你打,给你些许精神上的鼓励就好了。”
这回翻白眼的是陈遂。
陈遂轻笑一声:“你倒是看得开。”
“我还能怎么办?卷又卷不出个好成果,躺下等着陈遂争口气,就跟养个儿子一样的,儿子厉害老子就能在地上躺下。”
龙女道:“你这没骨气的人。”
老四不甘落后:“你这没点用的老龙。”
“你还不如喊她奶龙呢。”陈遂淡淡道,“这烦人的雨,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停。”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很久了。
往前走两步就是仙人冢。
传闻里仙人陨落的地儿,刮着阴风,不时有黑鸟掠过,惊叫一声又飞去。
地上的尸骨看上去是很久前留下的了。死在大荒秘境的修士,最后都会到这来,成滋养秘境的一份子养料。他们是抱着想突破的心到秘境里来的。
“前面有人。”陈遂说,“这里有没有好东西?
龙女巡视了一番:“前面应当有。有颗不错的鲛珠,放在屋子里夜里会发光,挺有用的。”
“只会发光?”陈遂挑了挑眉。
“我挺喜欢的,好看的。”龙女说,“你不喜欢亮晶晶的小玩意儿?”
“老四或许喜欢。老四不是说要带些东西回去给家里人?鲛珠就正合适,虽然屁用没有,看上去倒是值钱,这拿去送礼正好。”
他踹了老四一脚,老四就屁颠屁颠去找他的鲛珠了。
“自己去,打不过再叫我,我在后头给你兜底,你也需要去上手实战,增长些实战经验了。”
“陈遂,我要话要和你说。”龙女叫住他。
陈遂坐在老四的剑上,正要随手丢把剑过去。
“什么事?”他问。
龙女看着他的小腿:“你的腿。”
“你的腿有问题,我的龙血流进去时,我有感觉,剑宗的人是不是给你吃了什么药?不然早能走路了。”
“施有恩做的,但我还不能和剑宗撕破脸。”陈遂道,“不是毒,只是让它暂时好不了。仙仙身上也动了手脚,它在哪谢了了能看到。”
“一时的疼痛和虚弱换一个掉以轻心,还是划得来。”
第38章 故人之剑 他肯定飞升了。
“我还能怎样?难不成我提着剑去杀了谢了了和施有恩?我一个人如何与剑宗, 如何与正道所有人为敌?”陈遂苦笑道,“还没到撕破脸皮的时候。”
“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读不懂人心。”龙女轻叹, “在我眼里, 剑宗的人分明是将你像眼珠子一样宝贝的, 爷爷都没这般宝贝我。”
“那份真心实意关切, 不似作伪。”
“施义对你就没一分真心么?他杀你时笑得比哭起来还难看, 眼泪就在他眼眶里打转。”陈遂不愿再说下去,“容器。好恶心的词,游仙据了她的躯壳做容器,西野皇帝拿他的儿子做容器,听到这词我便反胃得想吐。”
更让他想吐的是仙人冢里死人的气息。还有些浑身发臭的鬼修, 被陈遂的剑气所伤, 扯着嗓子嚎叫起来。
“我不懂, 谁惹毛了我, 我定要将那人挫骨扬灰。”龙女的魂魄虚虚飘在风里,“此仇此恨,你能忍住?”
“老龙, 你打不过另一条蛟龙时, 你就得忍着, 忍到它死在你手下咽气, 他的血染红你的袖口,你才能松口气。我也不想忍,这狗屎日子想来我已过了许多年, 忍都忍出习性来了。”
“不就是忍一忍,死在我手上的人多了去,这几个不急一时。”
龙女望着他, 又陷入了沉思。
她看不懂施义,也可看不懂这个比施义要年少许多的人,人都是难看懂的。龙女并不厌恶人,只是想到这样短命的人一生要想如此多极其可怖的事,不禁打了个寒战。
陈遂仍捂着自己刺痛的眼。
从龙血汇入他身子后,他的双目便一直胀痛,像是第三只眼要长出来了。
“我的眼睛是不是又在流血?”他问。
老四几个包裹都装得鼓鼓囊囊:“你眼睛好着呢。”
“看上去还挺好看的,晶莹剔透,和翡翠一样,挺值钱。”
陈遂没摸到血,又说:“来一趟秘境就是不一样了,连老四都会说四字成语了,厉害,厉害。”
老四拾物件的动作一顿:“你这人怎么这样?”
“你就不能好好和我说话?我一直都会说四字成语的,我还会说王八糕子,缺德玩意……我会的词多着呢。”
陈遂挥挥手:“知道了,一边玩去。你左手边有把还可以的剑,捡起来还凑合用。”
老四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那把剑很想我抽出它来,我的血脉天赋让我感受到它,又不奇怪。”
老四就随手一丢:“我不要陈遂不要的玩意儿。丢人。”
“你也是挑上了,我天天用的都是好东西,说实话我的口水都能拿去卖钱。”陈遂说,“挺多人抢着买的,说不定还会打一架,毕竟我的许多仇人都想着弄点我的头发或血什么的好咒我死。”
“这是什么值得夸的事么?”龙女愈来愈弄不懂陈遂,“那你很招人喜欢喽。”
“你就听他吹水,他天天被仇人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你看他像是什么好东西?陈遂的心眼都是黑的。”
“是青的。”陈遂道,“上次险些被一剑穿心时我特意多看了几眼。”
“和青火一般的色泽,我觉着挺好看的,世上定没一个人的心和我的一般。”
老四不欲和他多说:“你觉着好看就好看吧。我还想着你多活几年,别连累我了。”
几人走走停停,终是进了仙人冢的深处。
一千多年来,这样多的修士前仆后继死在这。尸骨堆走了半个时辰还走不到底。
又是个鬼修,从污泥中一跃而起,要扑向陈遂的瞬息,被一剑削断了身子。
“陈遂,我真受不了你了。”老四又捡起一把想要陈遂抽出的剑。
陈遂是悠哉悠哉坐着,偶尔指挥老四给捡几个宝贝给他,他自己不愿动手,嫌死人的东西脏。
这些剑就厚着脸皮替他打了一路妖兽和鬼修,就盼着陈遂给它们捡起来。
“你祖上那把剑什么来头?”龙女问,“这有点恶心了。”
“或许是世上第一个生出剑灵的剑?楚天阔没和我多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满脑子里只有替天行道杀杀杀。”
陈遂的双眼还在痛,甚至有愈来愈痛的趋势。
“你能别捂着你的右手老说你眼睛痛了么?”老四无可奈何地打开一把扑上来的剑,“又烧起来了?”
陈遂才木木地看向自己的手。
原来是楚天阔的剑穗在这作妖,他从肉里取出那片小的铁片。
“它和龙血应当已自由搏击过了。”陈遂说,“这是又想杀人了,真烦。”
“这里没有人能给你杀。”老四后背发凉,“反正我不能拿去给你杀。”
“不是。”陈遂盯着小小的黑铁片,“楚天阔的剑在这……至少是有块碎片在这。他不是飞升了么?那剑应当已飞升上界了,怎会在仙人冢里?”
“是上苍有眼看着死东西太恶心人,又给劈下来么?当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陈遂一连喊了好几个大快人心。
“我爹或许是死了。”陈遂笑着说。
龙女说:“你要不还是多少吃些药吧?虽说你这样的吃药或许也没什么用处,总比不吃药一直这样好。”
“我要找到他的剑。”陈遂来了兴致,“你的龙骨还不能与我太契合,若是再寻来他的剑放进去,那我用起来也更得心应手。”
“要杀蛟龙,我要把顶好的剑。”
老四还在地上的死人堆里翻翻找找:“那把剑长什么样?”
“看起来和山巅的雪一样,陈昭常说那剑很像他。”陈遂收敛他狂喜的神色,“比雪光要亮。”
“说了和没说似的。”老四嘟囔道,“你这么恶心他,还这么喜欢他的剑。”
“那是当然了,我的剑骨有一块在里面,你说我喜欢不喜欢。”陈遂说,“那时我还小,失手打了不该打的人,他就这样弄我了。”
“你打谁了?”
“我打楚天阔了。”陈遂有些不愿说,还是说了,“我和隔壁合欢宗的圣女打赌玩,她说她敢给她爹亵衣里撒一斤痒痒粉,我说我敢打我爹耳光。后来她被她爹揍了一顿,几个月没下床差点嗝屁,恰好错过了我被我爹揍。”
“怪不得你们两个玩到一块儿去。”老四又擦了把汗,“我被你们两个弄得不敢找道侣了。”
“找姑娘怕那姑娘是个女施义,生孩子怕孩子长大和陈遂一样……我就想多活几年。”
陈遂说:“那你放心喽,山鸡生不出凤凰,你那孩子估计长大了和你一块儿喂鸡。”
手臂上的灼伤感愈发难捱。
楚天阔明明飞升了。明明这剑早该去上界了。
要说有什么隐情,陈遂错乱的记忆里已翻不出什么有用的事了。
“就在前头了。”陈遂说,“他的剑灵死了,真是见了鬼。”
这里尸骨遍地,陈遂要认真去辨认这有没有楚天阔的分身。这些尸首躺在着太久,几乎要软成地上的泥。
“或许是飞升没成?”龙女道。
“绝无可能。他那种人不会飞升失败的,虽说我恶心他,但他是必定会飞升的人。更不说杀了陈昭,又差点杀了我,光这两件事就够他用魔教的献祭飞升了。”
“那我也不懂。”龙女说,“往前走就是了。”
陈遂的手在发烫,和火灼烧的感受一般。
仙人冢上没有太阳,银月悬在空中。
“我看见了。”陈遂说,“在那。”
老四与龙女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几具腐烂的尸骨。上面有如潮水一般涌动的蛆虫。
“好恶心……”老四不愿多看,“哪里有?”
陈遂却道:“就在那。”
“如此嫉恶如仇、冰清玉洁的人,残剑沦落到如此境地,倒也是可怜至极。”他说着说着笑了起来,“真是报应。”
“管他是死是活,其中又有什么隐情,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他于我来说不过死人一个,而这剑骨我寻了许多年。”
“那你的剑骨有点臭了。”龙女插嘴,“和我的龙骨一般,是不是腐烂了?”
“原来我的一千年,和你们的几十年一般。”
“老四,去取出它来。”陈遂说,“你想自己去?还是我逼你去?”
老四只得任劳任怨地去给陈遂找那“雪一般”的剑。他用火一烧,地上只剩下什么亮晶晶的小东西,闪着光。
看上去和水的波纹一般。
龙女也看呆了:“你爹还真是有一把好剑。”
“得了吧,真要你们掏块骨头来炼剑,你们又不乐意了。”陈遂接过碎片,“这剑杀过的生灵比观海真君还要多。”
“碎裂的魂魄被他打在我的剑骨上,这才成了这把剑,你听,还在惨叫。”他摊开手,“整个大荒秘境,你的魂魄,再加上我识海里的残魂,应当有几分胜算了。”
“这把剑的主人,不可能是你所说的恶人。”龙女信誓旦旦道,“这分明是把好剑,这样的剑会自己择主。”
“我不想听,你想继续说便说下去,再说两句我要给你吃钉子了。”
第39章 你叫什么 我会记住你的。
剑骨回到陈遂的身上, 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躯壳。
魂魄和躯壳是两回事,但躯壳得到的滋养也能反哺魂魄。陈遂错乱的记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清晰明。
他眼前闪过一把剑。
那是一把钝剑,看上去老极, 花纹几乎被磨平。
不是楚天阔的剑, 也不是剑宗的剑, 这把剑的样式很有上古遗风。
那剑刺向了他。
“这把老剑是谁的?我分明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 我的仇人没有这样一个。”陈遂撑着胀痛的脑袋, “上面的禁制不是我下的。”
“你得了老年痴呆?还是真的烧傻掉了?”老四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陈遂,你在说什么?哪里有老剑?”
“我记得有人刺伤了我,我伤得很重,是才想起来的。”陈遂擦了把冷汗, “那个人是谁?我不会不记得这样的强敌。”
凭空出现一般的回忆。
“或许是你自己锁起来的。”龙女轻声说, “邪术有许多种, 也有几种是以记忆为凭依的, 抑或是你的那段记忆被污染了,就和龙血污染魂魄一般,你自己选择了舍弃。”
陈遂缄默不语。
确实是他会做的事, 但这事与楚天阔牵扯了起来, 或许和剑宗也有关。
这种感受让陈遂烦得要死, 他几乎要忍不住想抓住谢了了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想不通就别想了, 陈遂,你的眉头皱成这样更显老了,那些小姑娘要笑话你了。”老四说, “或许只是什么烦心事,你不愿记起来。”
剥去剑骨,剩下的碎片泛着泛着莹莹白光。陈遂惨白的手心里放了这么一块碎片, 白光沿着他掌心的纹路外溢。
楚天阔不在这方天地,陈遂没法子去问他。他是死是活,都与陈遂无关。
“你知不知有这种邪术?”陈遂问龙女,“和记忆有关的那种?”
龙女只是摇头:“被施义偷走了。还有许多东西都被施义偷走了。”
陈遂后知后觉感到自己似乎被龙女坑了:“那你说跟我交易的邪术。”
“天机阁。”龙女道,“天机阁是清白的势力,能为你所用。魔教不为正道所容,但天机阁不一样,你会需要的。”
“剩余的邪术,你出去后去找我来的山里,那里还有东西,施义拿不到,只有拿了龙骨的人才能用。”
陈遂有些后悔:“老龙,我可是要搭上半条命的。”
“我年纪轻轻,风华正茂的美少年一个,给你这老东西陪葬死了,算不算工伤?”
龙女移开目光:“叽里咕噜说什么呢,你们人的话我听不懂,我老了,耳朵也不好使了。”
“又想吃钉子了?”
龙女投降:“我错了还不行,祖宗,您识海里的禁制或许天机阁的人明白些什么,他们专攻阵法的,你胡乱解开反而容易坏事。”
“或许是封存着一个更厉害的魂魄,你一解开禁制就要吞没你。”
陈遂道:“不会的。”
“我不会做这种事。”他说,“说到底还是我太弱了。”
“这种事是急不得的,你越想一时半会变成一个厉害的修士,越容易走偏。”龙女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施义都死了。”
陈遂用剑划开自己的手腕,将碎片也塞了进去。
“是,之后的事之后再说。”他捻去血珠,“那条蛇闻到气味就要来了。”
“我的血很好用。”他道。
惨淡的银月照着森森白骨。
并不难看,只是让人难免心生悲情,念及此处的死去的修士,想到他们死前一刻还在拼命挣扎却无果。
人都是会死的。
陈遂手腕一抖,血便似断线的珠子洒在地上。
“真的好香。”老四说,“和五石散一样。”
“你暂且不能用我的血了,再用下去你会变成不人不鬼的东西。”陈遂说。
他的手腕上都是细密的伤疤,在月下和白骨的颜色一般。
老四忙问:“我不会有事吧?”
“我犯不着费心思害你。”
血从身上流出的感受,让陈遂感到自己还是陈遂。除去魔教少主或是医仙弟子什么的,他只是陈遂而已。
“是不是有点太多了。”老四忧心忡忡,“陈遂,你别放血放得晕过去了。”
“我们这就你还能打,你死了我们全完蛋。”
“这里还有这么多剑,它们会帮着我的。”陈遂舔去自己手上的血珠,“那些闻着气味来的修士就会和蚂蝗一样。”
银月隐到云后去了。
“回头陈遂!”老四大叫一声,“蛇来了!”
比那群修士先来的是蛇。
一条银色的大蛇遮住了银月,它的眼睛也是融化黄金的色。
“化神。”陈遂缓缓抽剑。
从身子里抽出龙骨和他剑骨混杂成的剑,陈遂不想叫它龙女给的名。
剑也是通体银色的,真如雪一般。
陈遂握住剑,那大蛇静静看着他。
“锁匙。”陈遂道,“老龙,它能听懂你的话么?”
银蛇垂下头:“你的眼睛……主人的眼睛。”
龙女的魂魄上前去:“我要锁匙。”
“您回来了。”银蛇说,“我以为这是做梦。在这样月圆的夜里,我们常梦到您在高高飞云上。”
“在锁匙给您之前,我想明白飞是怎样的。”银蛇的嗓音钝钝的,“大荒秘境之外,又是怎样的景象。”
“大荒秘境外,还有许多地方,终年落雪的高山,四季如春的荒野,或是那些宗门……”龙女抚摸着它的脑袋。
银蛇在龙女的手下乖顺得像是新生小兽。
“您应当已见过纸鸢了,她老死了。”银蛇低着头,“纸鸢前辈说,您还会醒来的。”
“从我头一次见到月亮,纸鸢前辈驯养的蛇就和我说,我们要为您赎罪。”
“施义是忘恩负义之人,蛇不是。蛇的血是冷的,但蛇是认主的。”
龙女没说话。
她银白的发丝和蛇的银鳞一样苍白。
“我将锁匙给您,那我也要死了,只是死前希望我身上的这份龙血能给那位公子。”银蛇望向陈遂,“您眼中写着许多事,不是我们一辈子桎梏在大荒秘境的蛇能懂的。您用我的眼去看一看外边的天地。”
“原来她叫纸鸢。”龙女道,“纸鸢……纸鸢,是个好名。”
“春来时,趁着东风放纸鸢,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多好。”龙女说着,又落下一滴眼泪。
“大荒秘境里没有东风。您要好好的,我们所有蛇都甘愿为您死,这是我们的赎罪。”
它张开巨口,吐出一枚小小的玉环。
羊脂玉环,上面穿着一根血迹一般的红绳。
银蛇吐完玉环后,眼就开始流血:“您一定要好好的,您和我们不同,您天生是高贵的蛟龙,是神话里的存在。”
它来不及说完,便浑身一颤地僵死在地上。
龙女还在看着它。
“天道誓言是无法回头的。”陈遂道,“若是你真想好好活,也没回头路能走。天雷会教你灰飞烟灭。”
“人老了会生出一头银发。”龙女想要捡起银蛇的脑袋。
她没有躯壳了,什么也摸不到。
“老大不小了,别老意气用事了。”陈遂劝她,“一千多年够你长大了吧?”
“一千多年都够我孙子生孙子了。”老四也插嘴,“老龙,你别老哭丧着一张脸了,你这满头白头发本来就显老,这样更显老了,像个老太太,施义看到都要认不出你了。”
“我还是要去杀了它。”龙女说,“我只是在后悔,我先前忘了纸鸢叫什么,这会儿又不记得问银蛇有没有一个自己的名。”
“我捡着它的龙血,也算是在我这里活下去了。”陈遂从剑上下去。
银蛇的身上并不脏,陈遂还以为这些冷血的蛇都是不爱干净的。蛇身上踩着很硬,像礁石。
陈遂拨开它的眼眶,取下那枚眼珠。
里边烧着的火已然熄灭,蛇目和龙目是不同的,纵使它身上也有龙血,它还是不是龙。
“那你呢?你叫什么?”陈遂问龙女。
龙女愣住了,她茫然地立在风里。
“我的剑打算叫你的名,这把好剑即使我死了,后面也会有人来找到它,从剑鞘里抽它出来。”
“如此一来,你的名字就不会被忘掉了。”
陈遂用丝帕包好了蛇目,本想也塞到自己的身上去,可无论在什么地方多塞一只眼,都会让他变得很奇怪。
人还是长两只眼的好,看着才像个人。
“银姝。”龙女说,“这是施义给我的名字,他是个很坏的人,但这个名字很好。”
“那这剑就叫银姝剑了。”陈遂说,“拿到锁匙了,之后要怎样做?”
“这几日大荒秘境就要闭上了,这些修士应当会自己出去,下一次打开,要我死以后,你成了秘境的主人。”
“陈遂,那你一定要好好的。”龙女,或是说银姝对他说,“带着你的剑,一直活到西野人死尽了那一日。”
天要亮了。
银姝说之后不会再落雨,陈遂不是很信得过她,还是收好了油纸伞。
老四只给他带了把艳红的油纸伞,陈遂始终觉得有些俗气,就和银姝这个名字一般,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着秘境更深处走去——
作者有话说:明天不更新……我要去看罗小黑。
秘境还有两章结束,结局是好的。距国庆节还有两个多月……好想过国庆节。
第40章 离开秘境 出去你就要死了。
走到结海城外, 陈遂又看到那片苦海。
这片苦海也永远留在了这。几千年几万年过去,这里应已不叫什么大荒秘境,苦海也不叫苦海。
“你还有什么地方要去?”他问银姝, “银姝, 从这出去你便要死。”
那蛟龙必在秘境外布下天罗地网, 而那些老东西或许还在秘境入口处守着陈遂。
甚至“楚遥”的性命要比蛟龙还值钱得多, 他是玉山魔教最后一线生机。重创玉山魔教, 击破正道和魔教这些年来微妙的平衡,抓住楚遥的人成正道魁首或许也顺理成章。
“是啊,要不大吃大喝一顿?我在魔教的那些日子以为自己要死了,就和一块儿混的兄弟们去山下喝酒,一坛又一坛, 多少要做个饱死鬼再上路。”老四说, “只是这秘境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能煮给你吃, 还能吃的当属是陈遂, 你问问陈遂愿不愿意弄点血出来给你喝。”
“陈遂,你承受得住献祭么?”银姝的眉目间始终笼着一层忧色。
陈遂道:“谁知道。”
楚天阔的残剑,他的剑骨, 银姝的血, 这是陈遂的筹码。
可是要杀的是蛟龙, 不是陈遂用来戏耍的二流货色。他与蛟龙间修为的巨大差距, 能放下几千个老四。
“还能如何?我都答应你要杀了它,你就放宽心好好准备上路的事罢,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陈遂说, “魔教做事你放心,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老四和施有恩总说我要死,我不也活到了今日, 今日还吃好喝好呢。”他说,“你这条老龙就是该操心的时候去舔施义了,不该操心的时候总说些让人烦的事。”
“我作证,陈遂目前答应过我的事没有没做到的。”老四也说,“看开心,能过一日是一日。”
这么多年没变的,只有苦海了。陈遂不知道在蛟龙死后,苦海会怎样。
“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银姝说,“这里的好东西,你要的也都取走了。可惜这一片苦海不能抓在掌心也给你带去。”
她的幻象都消失殆尽。
老城似坟墓一般寂静。
“走之前我该换身衣裳,我得体面地死。”她轻巧地穿过城墙,“这里有个小姑娘常常卖花,我死后,她偶尔会放一把快枯死的花到我身上。”
“死前高兴些。”陈遂难得宽容了一回,“要我抓几个鬼修给你玩么?正道修士也行,他们一被抓就会乱叫,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要不让穆为霜穿清凉点儿过来给你跳个舞,他身材还是不错的,去头可食,挺多小姑娘喜欢他的,男的小姑娘和女的小姑娘都有。要不我给你放个烟花看也行……要这是魔教就好了,我取乐的道具都不在这儿。”
他一打岔,银姝总算是轻轻一笑。
“我这把年纪,哪看的几个小孩子在我面前搔首弄姿。”
“城主府里有我的旧衣裳,那是爷爷给我的。”她说,“换上那身衣裳,就出去好了。”
陈遂都认不出哪是城主府了。
四处都是断壁残垣,只有银姝还在往前走。
她走得很慢。
“奶奶很早前就死了,爹爹和娘亲死在其他蛟龙的手下。爷爷说是他们两个生下我和它,才会死掉。它们本来可以活很久很久,蛟龙的能活上几万年。”
陈遂坐在银姝剑上,老四在一边时不时和她说上两句。
“我们人一样,我家也有人是难产死的。郎中在那问保大还是保小,但大的一会儿就没气了,小的头才出来,芝麻大小的眼还没睁开,也就随大的去了。”老四慢悠悠说,“结海城以前就挺漂亮的吧。”
“那是。那时这些商人还没弄得这乌烟瘴气,他们杀了我,不知是谁推倒了第一座真君像,就供奉起了我。我又不是神,听不到人向我祈求什么,爷爷说过许多人都信奉着龙,皇帝说自己是龙的后人。”
陈遂说:“一般吧,你的雕像肯定没那群老东西扎的我的小人多。”
城主府也看不出往日的繁华了。破破烂烂的墙几乎要与石头融为一体,那里挂着一件衣裳。
藕粉的,还是年轻小姑娘爱穿的样式。太阳照在上头,连薄纱都泛着层薄光。
“不用躯壳,这是爷爷给我的礼物。他嘴上说着我是个没良心的东西,还是悄悄给我准备了这些。上面还有他的龙血,他废了这么多心思,老得更快了。”银姝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陈遂,你知道为什么蛟龙会偏爱你么?”
陈遂说:“长得帅。”
“就皮囊来说,确实好看。但还是你和我们很像,我们是冷血的。你和我们一样高高在上。”
“随你。”陈遂转身出去了。
他没心思盯着老太太换衣裳。只是这里连墙都没有,老太太换衣裳也不大方便。
“老四,过来。”陈遂喊住老四,“你也别看老太太换衣裳。”
老四冤枉道:“我没事看奶奶换衣裳做什么?我这双眼睛冰清玉洁,还想着将来找个好姑娘呢。”
“你去一边给她炖碗汤。”陈遂说,“我记得城外有口大锅,不过你记得洗一洗,上头还有我的洗澡水。”
老四也没再问陈遂那几个要煮陈遂的修士到底怎样了。
多说无益。
“就没其他锅么?”老四问他,“你多少天没沐浴过了?”
陈遂皱着眉:“我每天都洗,洗完有空还熏香。”
“那行吧。”老四只好应下了,“熏完更像一块大腊肉了。”
“我熏香是为了遮住血的气味,老四,我可不是什么闲人。”
*
这件衣裳不太合身。
银姝后来和施义生下过孩子,她长高了。裙摆短了,露出她伤痕累累的小腿。
看上去很难看,连魂魄上都留下了这样可怕的印子。
“你这样挺好的,终于不是那套我奶奶喜欢穿的衣裳了。”老四烧着火,“陈遂说请你吃大餐。”
所谓大餐,还是陈遂从自己手上抠了几块宝贝下来煮汤,丢进去之前他嚼到一半的香菜。
主料是一条蛇,大荒秘境其他的好东西没有,就是蛇特别多。
“要不丢点龙骨进去?”陈遂用勺子拨弄着,“有点地狱了,请龙喝龙骨汤。”
“不过银姝这样是更好看。”
银姝松了口气。
他们都没说到她腿上的疤痕,被啃噬,被万箭穿心留下的痕迹。
“这是煮的魂魄。”陈遂说,“不用谢我,我人真好。”
“好个毛,你煮了蛇的魂魄,蛇就没有来生了。”老四洒下一把生姜,“要是有酒就好了。”
“这里也不能久留,他们闻到我血的气味又要跟上来了。”陈遂说,“有事天天被所有人追也是一种苦恼呢。”
“尝尝我的手艺,这里东西不够多,不然我肯定煮得更好。我四五岁就会煮饭了,煮一大家子的饭。”
陈遂低头啜饮了一口:“我还以为你说你要当厨子是随口说的。”
“不来魔教我就想去当个厨子,一边做好吃的一边自己吃。”老四舀了一碗汤给银姝,“银姝摸不到碗怎么办?”
“那你会不会往烦人的食客碗里吐口水?”陈遂施了个术,“银姝拿着碗。”
“魂魄和躯壳虽说是两种东西,本质上都是一种东西的变体,说灵气或是其他什么,我们这方天地不就是这样的?我有时也感到很假。”
“我怎么又听不懂?”老四听得头昏脑胀,“管他呢,有没有人还要加葱和大蒜?”
银姝意外的重口。
“这味道还挺不错的,比施义煮的好吃多了。我还以为人的饭就是这么难吃的,一想到可怜的人要吃难吃的饭直到死,不免对他有多了几分怜爱。”银姝的面颊红扑扑的,“老四,你叫陈遂将我的坟墓安在你的店旁边。
“要是献祭完了还剩下点渣滓,正好你捡了去煮正宗龙骨拉面,煮个一千多年就说是老汤老料,生意肯定红火得不行。”她说,“煮龙须面最好了,和爷爷的胡须一样。”
“这不好吧?”老四始终盯着火候。
汤在咕噜咕噜地响。
“这有什么不好?我就认识几个人,你和陈遂就是其中之一,体面地上路前,我不得安排一下我的遗产?”
“好东西还是要给陈遂的多,陈遂算不算是我的恩人,想来也是好笑,害我的是人,帮着我报仇的还是人。”
陈遂道:“说明蛟龙招人喜欢。”
“谢了了杀了条大蛇就够她吹一辈子了,人很嫉妒蛟龙的。”他放下空了的碗,“老四手艺真好。”
“我又有些想家了,爹娘都好多年没尝过我手艺,怕是都认不出我来了。”老四说,“银姝要是和我回去一趟就好,我家里人都没见过龙。他们看到你肯定会吓一大跳,然后对着你磕头。”
“人真有意思。”银姝说道,“那我要记住老四和陈遂的名字。”
“陈遂,你不会不记得我本名叫什么了吧?”老四的目光审慎,“你不会只记得我叫老四吧?”
陈遂没说话。
他真不记得了,但是说了老四肯定不高兴,索性吐出一口血让老四急一急,老四也就不记得这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