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青带着他的大荒秘境火急火燎走了, 说是她魅力四射身后还有人追。
陈遂想,待他再去大荒秘境时,那里应已被收拾得很好。
毕竟水青被她爹和陈遂从小打到大, 收拾残局的能力有目共睹。
陈遂心里烦着的, 却是另一件事。
谢了了禁制要引来的东西还未来。或许她在计划归程时, 这样慢吞吞走便有想到这点, 解决那些东西需要几个时辰甚至好几日。
世上没有能无端获取不用付出什么代价的力量, 陈遂的祖先以身饲剑才得与剑灵结合,至于谢了了解开禁制,便需得舍弃什么。
“主人,你要我煎好的药好了。”银姝喊他,“那姑娘谁啊?还挺漂亮的, 要是我年轻上几千岁……”
“龙不能返老还童。”陈遂坐在狗蛋身上往回走, “我问你们, 你们两个能不能打赢四个化神?”
狗蛋踩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
变成一条幼犬让它感到新奇, 而红色夕阳下被染红的小石子也勾起了它的兴致。
“我打不过。”狗蛋收回脏兮兮爪子,“我天生残缺的,最厉害时不过勉勉强强抗衡半个渡劫, 如今也只能打半个化神。不过主人要是再给我些你打血, 我或许还能试。”
“主人的血里有好精纯的力量。”
小石子被它一踹, 就没入草里不见, 它勾下头去舔了舔野草,又一口吐出。
“银姝呢?”
银姝也跟着摇头:“躯壳还在时不在话下,只是我如今魂魄有缺, 这具躯壳又是不全的,只能抗衡。”
陈遂嗤笑道:“两个没用的东西。”
“还以为你们两个打得地动山摇,我都揭了张底牌出来, 原来是两个菜鸡互啄。”
狗蛋忙说:“怎么会?银姝没夺我躯壳时,我还是挺厉害的,至少给主人当坐骑不丢脸。”
“那我还说我没给施义用龙血续命时,是条冷心冷肺还能打的龙,踩死个人连看都不看一眼。”
“照你们这样说,那在我记忆没被封起来,没受游仙的剑伤前,我都比你们两个有用。”陈遂说,“真没用,蛟龙当成你们这样,回家吧孩子,回家吧。还不如我当年能打呢,我最忙时左手一化神右手一化神,脚底还踩着个死了的化神,我是金丹。”
“这便是为何我最近在当陈遂的坐骑。”狗蛋抖抖尾巴,载着他往谢了了躺着的草屋里走,“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旁人一看到我的主人是陈遂,肯定就不会打我了。”
陈遂心下一想,要是听到是楚遥的狗。
狗蛋至少每日大早上打开房门能看到八个化神拎着剑要砍它脑袋,还一个化神在它床下躺了一整夜,被屋顶上的两个渡劫吓晕了还没醒。
“先去取给谢了了的药。”陈遂揪着狗蛋脖颈,“穆为霜这几日都在给老四琢磨鲛珠怎样用好看,施有恩忙着治伤患,暂且没空管我们。”
这几日陈遂都只在夜里看到施有恩,他顶着他的鸡窝头,眼底下的淤青像被人用了锤了两拳,脚步虚浮好似一只累死鬼。
做医修真是命苦,一想到陈遂伤好些以后也要帮着他一块儿治那群狗一样的剑宗弟子,陈遂忽地感觉自己也有种淡淡地命苦感。
“等待吞没了龙血,再试试去操纵谢了了。”陈遂说,“这药倒是好药,只是给她还有些可惜。”
那一壶药还冒着白气。
“这草药好生眼熟。”银姝指着药渣,“好像是长我坟头的。”
“都是大荒秘境里搜刮来的,你也不用心疼,毕竟这样被我搜刮的,还有五个袋子。”陈遂接过瓷碗,“等下和谢了了说,起来该喝药了。”
*
谢了了做了一个太长的梦。
还是她幼时的事,她还在剑宗高高的山上。
她小时候总觉得剑宗的山高得伸手就能摸到云彩,她在石阶上连低头往下看都不敢。
母亲又出去了,谢了了醒来时,她就不在了,明明昨日是她的生辰,她自己忘掉了,母亲也不记得。她问林长老,林长老说她去西野了,白祁山有蛇妖作怪。谢了了坐在石阶上,那些云一万年都不会变一样地悬在空中。
林长老总说父亲死了,母亲一个人支撑着剑宗太不容易,谢了了要听她的话。
她低头看自己满是伤痕的手掌,然后又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天。
天机阁的人又说她会死得很早,所有人都信了,只有谢传恨说她会好好活下去,只有母亲要她拿起重剑,一遍一遍地挥舞。
谢了了也想她会死得很早的,父亲的命数便如天机阁人所算,他再没回来过。但母亲已经够辛苦了,她用心练剑太晚,只能拼命地厮杀来弥补,谢了了看道浑身是血的她,有时分不清死人、活人、肉块。
无论她伤成怎样,医仙会将她治好,一遍一遍,就和谢了了练剑一样。
“有什么用?”她轻声道,“将那东西封在我的躯壳里。”
父亲是因封在她躯壳里的那东西渐渐衰弱的。父亲死后,那东西到了谢了了的躯壳里。重剑的诅咒传了一代又一代,谢了了想这个诅咒会结束在她这里。
谢了了在死之前不会有后代,这句话她不敢和谢传恨说,谢传恨的弦绷得太紧了,随时都要断裂,随后整个剑宗都从高山上坠下,粉身碎骨。
谢了了总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大抵看着没有尽头的石阶,像在看着她的坟墓。
她死后也会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风会像是吹云散开一样吹开她的魂魄。谢传恨还在外为她找寻活下去的机缘。
找不到的,谢了了继承诅咒继承得太早,不像父亲那样修为有成,她也会死去得更早。
其实这样对谁都好,早早死掉,母亲早早忘掉她,穆为霜和楚楚都是剑宗下一个继承人的备选。
长痛不如短痛。
早点结束就好了,早晚要死的人拿起重剑又有什么用?谢传恨说她要护住剑宗的人,可她连自己都护不住。夜里醒来时,她能感到那东西在蚕食她的本源。
会死的。
“谢了了,你怎么又一个坐在这?”穆为霜从山下上来,“别整日这种神情了。”
“你的话真多。”谢了了听见自己说。
和穆为霜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谢了了能做的不过时在遇险时最后一个离开,若是产生交集,最后她死了,对谁都不负责。人都要死,只是谢了了一出生就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去死,就和知道太阳会什么时候落山一样。
爱着,恨着,最后变成冷冰冰的尸体。
“你真像是楚长老的女儿,你们两个都是一样的神情。”
还要谢了了装出什么神情来?
一个将死之人还要一直笑着等待魂魄消散么?这也过于残忍了。
忽然,在很远的什么地方,谢了了听到有什么裂开的声响。
穆为霜的神情变得很奇怪。
他的手里捏着一张传讯符,他的手在抖。
“我要死了吗?”谢了了问,“我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了。我受够了!这样一直等下去,还不如死了。”
穆为霜却抓住了她的肩,死命摇晃着:“谢了了,你要有救了!在魔教,去魔教就有救了!”
“这玩笑不好笑。”谢了了一把拍开,“没必要这样戏弄我,为她口中的苍生也好,为剑宗也好,我随时能去死。”
“不,有人找到了诅咒源头的气息。”
“源头在魔教。”
谢了了忽然感到原来世界不是寂静的,不是苍白的。
太阳在升起来,照在她身上,她的眼泪和日光一样烫。
“我做梦了。”她睁开眼,她还躺在榻上。
陈遂在一边看医书,日光落在他的指尖,显得他格外温柔。
谢了了不知道具体封在她身子里的是什么东西,母亲只说重剑的诅咒与陈遂的祖辈有关。
陈遂身体封着比她的诅咒更恐怖的东西,而陈遂身上的一半血,流自世上的第一把剑。
比剑宗更久远。
陈遂救下她那一刻,诅咒开始松动了,不再蚕食她的本源。
“小遂哥哥。”谢了了对他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梦到你。”
“醒来就喝了这药吧,对你身上的疼痛和撕裂都很有用。”陈遂端起药碗吹了吹,“不喝要凉了。”
“你说要我别乱来,你乱来起来也吓坏我了。”
谢了了接过碗:“你有时让我想起父亲。”
“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他也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不过我记不清他的脸了。小遂哥哥,或许我有时做事像是要害你,你要信我,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害你。”她说,“多信我一点。”
陈遂只是笑:“我自然是信你的。”
“乖,先喝了药。”他说,“我拿不起剑,不然我也多少能出一点力,看着你们在秘境里……我什么都做不到,只能为你好好煎药,希望你快些好。”
“小遂哥哥,见到你我欢喜极了。”谢了了打断他,“你是我的恩人,也是除去剑宗和母亲,在我心里永远最重要的一个人。”
“你将来的道侣会吃醋的。”陈遂笑道。
“懂事的道侣不会吃没由来的醋。”谢了了一本正经道,“他会懂事的。”
第52章 今夜好梦 主人说他要睡了。
谢了了对他很好, 那又如何?
对陈遂好的人太少,太多人都想要陈遂这条命。谢了了还要和他一直玩这无聊透顶的过家家游戏,直到某件大事发生, 到再无法挽回的地步。
“主人, 你的眼睛。”银姝小声提醒他。
“我的眼又怎么了?”陈遂头疼道, “我没流眼泪, 我不会为几句话就莫名其妙流泪。也没在流血, 我自己流血时我自己知道。”
“方才有些发亮,这会儿又没有了,许是我瞧错了。”银姝去点了灯,“我的眼睛也比不上从前。”
只要一个小小的术法就能烧起火来,他偏偏要用火石打。而狗蛋白日载着陈遂走了一整日, 此时蜷作一团在床边睡熟了。
陈遂的影子被拉到很长。
“我有一点想不通。”陈遂说, “既然狗蛋是残缺的, 你们又来自一条蛟龙, 那银姝也是不全的。”
银姝的竖瞳在夜里很亮,他慢慢地眨了眨眼:“或许。”
“蛟龙都是残缺的。”陈遂想通了,“只是当初的一小部分罢了。狗蛋的残缺在力量上, 你呢?”
“劫难。”银姝提着灯, “陈遂, 你不该再问下去了。剩下的是不能说的, 会遭天罚。”
命也是他的一部分,气韵、天赋、心态决定着一个修仙者一生能走多远。
陈遂揉着酸涩的眼:“今那夜你守夜,应当会有妖兽追来, 你稍稍帮着剑宗那边,不要显露出真实实力。”
“好。”银姝应下了,“主人, 好生歇息。”
“别用这种看自己儿子的眼神看我。”陈遂躺下,“有些恶心了。”
山里入夜后就有些冷了,陈遂以前在北地,身上套着件素白的单衣也不怎么怕雪落在他身上,如今却需在睡前盖上薄毯。
不然夜里会冷醒的。
他总觉得自己也老了,畏冷是老人才会的。
银姝在灯下往外看。
他看到了谢了了出去。
陈遂没再说话了,银姝不知他是不是已睡着。陈遂喝的药也有几分安神的效用,不让他睡着,他闯祸的本事天下无双,一整日就能将好不容易养好的骨头弄断。
“好梦。”他说,“今夜会是个风平浪静的良夜,若风平浪静我没用错的话。”
外边有妖气过来了,而且不少。
一千多年让银姝习惯了静静去感知远处发生的事,山风从远处吹来。
他提着灯,掩了门。
谢了了已出来了。
她的重剑还未修好,上头的裂痕触目惊心。
她捏着一张传讯符。
“林长老,我们从大荒秘境返程,约莫七日后能到。”她烧掉了那张传讯符。
那边的传讯符来得很快。
“陈遂怎么样?”林长老问,“躯壳可有损?了了,你要将他完完整整带回来。”
谢了了在梧桐树下站着:“他受伤了。林师叔,我在做对的事么?陈遂没欠剑宗什么,他在这里为伤者疗伤,拼死去制止一条疯掉的蛟龙……至少我所看到的,都是剑宗欠他的。”
又一张传讯符烧净了。
“了了,你只要按着传恨的安排做你该做的事就好了,你活下来了,你也该记住自己是剑宗的人。陈遂是个好孩子,这些日子都和他好好相处吧,他会助你逢凶化吉的。”
谢了了的身子忽地绷直了,她将剑重重插在地上。
“逢凶化吉。”她喃喃道,“但愿如此。”
她能望见远处黑色的风。
那是兽潮。
“谢了了,我们两个能行么?你这禁制的吸引力有些强啊,要不我俩先跑路好了。”穆为霜絮絮叨叨跟在她身后,“那阵法会护住剑宗的弟子,不打扰他们在里头睡大觉了。”
“还真是让人不舒服,我们两个在这打妖兽,他们在做好梦呢,梦里说不定还有一对漂亮的炮围着他们转圈圈……等我回去我也要。”
谢了了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远处。
“你怎么不说话?和你小时候一样,我无论和你说什么,你都只是冷着一张脸,偶尔哼一声。”穆为霜说,“别人都是越长大越老成的,你倒是反过来了。怎么?是又要做冷冰冰的剑宗少主么?别装高冷了。”
谢了了忽然笑了。
她面上的那些伤痕已愈合得差不多了,若陈遂在,必要这说当真是鬼魅一般的自愈。那些浅红的,胭脂一般的印子,不再像伤痕,倒有几分似三月份的桃花。
“穆为霜,要来了,我们痛痛快快解决掉这些,然后去屋顶上等太阳出来罢。”她说,“在大荒秘境里,我只得了件护身的法宝,若我的重剑吞没掉这些妖物,它也会厉害些的。”
“你不怕它的诅咒了?忘了,陈遂在这呢,反正陈遂的气息能缓解你的诅咒。”
“二位,我们的动静不会打扰到主人安睡吧?”银姝上前道,“我出手的话,或许有些吵闹了。”
“银姝,你正经起来还是挺人模狗样的。”穆为霜说,“我都没见过你正经的模样呢。”
银姝只是轻轻折了一根梧桐树枝:“听说凤鸟总落在梧桐树上,世已没有凤鸟了,死绝了。这梧桐枝暂替我的剑,也算是勉勉强强。”
“放心好了,他们连外边针掉在地上的声响都听不到。”谢了了打断他,“让我也看看你该有的实力。”
“我不过是条老龙,主人说今夜想睡个好觉,才从屋子里出来。”银姝说,“要来了。”
成千上万的妖兽追寻着谢了了身上的气味从涌来,如潮水那般。
*
陈遂还是醒得很早。
大抵施有恩的药没用了,他总在天才蒙蒙亮的时候便毫无睡意,醒来时天还是灰黑的,看不见太阳。
狗蛋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他的被子里,和他一块儿窝着,这会儿蜷成了一个小小的毛球。
毕竟仙仙还是条断奶几个月的幼犬。
银姝还没回来。
谢了了的禁制会招来的妖兽,陈遂并不怕他们应付不了。穆为霜的炮对那些皮糙肉厚的妖兽简直是量身制定,火药、灵力制成的炮弹一下就能炸掉一座山。
至于谢了了,若是无法解决禁制招来的妖兽,她便不会解开禁制。
他叫银姝去是防着会有被兽潮引来的大妖。
谢了了或许也能勉勉强强解决。若谢了了不能,剑宗的长老赶过来相助之前,陈遂就不得不出手了。
他伸出手,日光从他的指间穿过。
陈遂能看银白的灰尘在日光里飘落,不知这里有没有谁的骨灰。
老四守着他的鲛珠,这几日来得并不多。那鲛珠被他看得比自己的眼睛还宝贝,到底是穷乡僻壤来的魔修,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一颗会发光的眼泪也当成了宝贝。
“主人,不要打我了,做狗就做狗吧,不要把我和银姝缝在一起……”狗蛋转了个身,“银姝那么蠢,我也会变蠢的,说不定到时候更荤素不忌连老四都不放过了。”
“一天天都在做什么梦。”陈遂轻笑一声,“你和银姝还是有价值的。”
信谢了了永远站在陈遂这边还不如信陈遂是秦始皇。
没有什么是长久的,至少陈遂一直这样想。
“主人,不要捏我。”狗蛋含混不清地叫,“主人醒得好早,昨晚有没有梦见我?”
陈遂难得不想从榻上起来:“梦到了,吃火锅呢。”
狗蛋钻到他的怀里去:“我也想吃火锅,主人有没有给我吃好多吃的,主人那么会炼药,肯定煮饭也是一绝。”
“你是火锅。”陈遂掀开毯子,“银姝说你的味道不错。”
狗蛋哭哭啼啼地趴着:“能被主人吃,也是我的荣幸,银姝可煮不出什么狗肉火锅。”
其实陈遂什么也没梦到。
翻来覆去做梦是很累人的,还是无关紧要的人又进到梦里来。死人扰得活人难以安生。
“开玩笑的。”陈遂说,“我想去看一看银姝他们。银姝他们不至于这么没用吧。”
屋子外一声巨响。
随后银姝推门而入,端着一锅黑糊糊的不知道什么的,血腥味和烧糊的气味一并涌入。
“陈遂,这个吃了大补,你看你天天虚得像要断气一样,就要多来喝点这个。”银姝将大锅放在木椅上,“我儿子小时候就没少吃这个,听说挺聪明的。”
陈遂捏着鼻子:“你自己先吃口。”
“我可不舍得。谢了了还挺厉害的,外边已清理干净了,这些妖兽都是我杀的,取了它们身上最好的部分下来,这才煮成一锅。”银姝满心期待地看着他,眼睛似乎都比平日亮了许多,“陈遂,你昨夜睡得如何?”
“外边挺安静的。”陈遂默默地坐回床上,“辛苦你了。”
“我就说我还是有些用的,毕竟我活了这么多年。原来我也没有这么没用吧。”银姝笑着说。
狗蛋在毯子里钻来钻去:“那是陈遂实在太吓人了,不是你没用。”
“这是什么东西?”他看着那一锅,跳出去咬了一口,随后缓缓倒下,吐出一口白沫。
“狗吃完都死了。”陈遂道,“不过谢谢你一番心意,这锅我会留着的。毕竟这是银姝头一次下厨嘛。”
第53章 被摆一道 来自第一章出现的仇人。……
“昨夜好像下了一场百年难见的大雨。”老四说, “瞧这地上的脏东西都被雨冲走了,泥巴上还沾着水。这种刚下过雨湿透的地,用来种麦子最好了。”
鲛珠被穆为霜用一根香藤串好, 再串上老四在秘境里找到的几块玛瑙。
老四问陈遂要借了上好的布, 又从银姝那要了几片龙鳞, 最后包好放在檀香木盒里。
陈遂心想他连给人立墓碑都没这样用心。
大抵老四是个没本事的人, 要是有本事, 早该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才对。
“陈遂,别用这种看乡下人的眼神看着我。”老四捧着檀木盒,“你说,这个给我妹妹,她会不会十分惊喜。”
“看到自己哥哥离家十几年, 只带来个小珠子回去, 说是惊吓还差不多。”陈遂坐在藤椅上, “铁牛岭不是乡下么?”
太阳还没出来, 还没到热人的时候。陈遂在外边透透风,走了一遭。
风里的血腥味淡不可闻,若不是陈遂对血格外敏感, 都察觉不了。
妖兽的血被处理得很好。
原来自诩光明磊落, 实名制杀人的剑宗也会做事如此干净, 简直和他们魔教一般。
“老四, 谢了了在你才出来的那年纪,已能独自带着一队人去秘境里。”陈遂打了个哈欠,“你还不如七岁的谢了了。”
他醒得太早, 如今又有了些困意。
老四走到他身旁坐下:“那是谢了了,那又不是我。”
“我要是能做谢了了的事,还会乖乖听你话么?”他愤愤道, “那陈遂还算什么?陈遂得当我坐骑。”
陈遂从他怀里了掏出睡回笼觉的狗蛋:“倒反天罡,那我会将你变成狗蛋。”
“狗蛋之前似乎比谢了了要厉害些。”他道,“天机阁的人还没回讯?”
“你的传讯符送过去了,信也是。或许没这么快?”
陈遂道:“或许要给点银姝的信物,比如血和鳞片什么的。纸鸢只是一心为银姝做这些事罢了,没银姝的首肯,不见得会听我的话。”
“你说,那个叫纸鸢的老太是不是喜欢银姝?”老四叹了口气,“只有爱着她,才会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陈遂摇头:“不懂。”
“或许吧,只有银姝自己才知道。”他说,“纸鸢死了,又没有来世。你看银姝只有见到与她当初年岁相仿的小姑娘时会晃神,她不过是银姝一个没保护好的小辈。”
“银姝呢?”陈遂才想到从今早起就没看到银姝。
谢了了让穆为霜修她的重剑,就回去睡了,施有恩在一边骂那受伤的剑宗弟子一面给人治伤。陈遂是个病号,施有恩说一千个剑宗弟子比不上一个陈遂让人烦心,给陈遂赶了回来。
“不知去哪快活了。”老四说,“听说他昨日问谢了了林长老可有婚配,谢了了因此至今闭门不出不敢见他。”
“挺好的,连谢了了都怕了他,我们银姝也不是一般人。等回剑宗后,我要给他和狗蛋一个人做一个小小的绝育手术,真是恐怖如斯。”
“什么绝育手术?做了能有帅哥美女吗?”银姝问,“那我愿意做两个。”
“你的当务之急是先识字。”陈遂瞥了眼他扛着的大大小小两个袋子,“这什么?尸块?”
银姝却只是笑了笑:“你若说是尸块,那也是。”
“昨夜来了许多妖兽,他们身上的好东西,我给你收拾下来了,还有些身上的好部件。”他将两个大袋子放在地上,“我就说我还是有些用处的,黑鹰妖的爪子,卤一卤美味至极,鹤妖的白羽,拿来装饰正好,还有这卵,稍微煮一煮便是一餐佳肴。还有这鸟呢,踩一脚就会叫。”
陈遂心想他是捡了一堆垃圾回来。
只是银姝得意洋洋的模样,还是没让他说出那句话来。
“可是你做饭会吃死人。”狗蛋说,“我吃完就差点死了,这会儿还晕着,天旋地转的。”
“那是狗不能吃人的饭,吃了会死的。”银姝心虚地移开目光,“陈遂炼药也能用到。好久都没这样痛痛快快打一场了,总让我觉得我很弱,也没那么弱嘛。”
用来当作药材倒是不错。
反正陈遂煮的药也不是陈遂吃,谢了了自己会吃,吃完也不会自己死。
“辛苦你了。”陈遂说,“之后你替我去天机阁一趟。”
“找到游仙在哪就好了。”他道,“银姝应当明白我,就像你想杀了施义一样,游仙必须死。”
山间总算能看到小半边太阳。谢了了他们打算明日便启程回剑宗去。
“昨日,谢了了捡了一只妖兽回去,我感到有几分古怪。”银姝说,“更让我感到古怪的还是谢了了身上会有你血的气息。”
“你说她身上封着什么,那东西的气味和你有几分相似。”
陈遂在那之前没见过谢了了,没机会去给谢了了下什么诅咒。那便只有陈遂的祖辈,或许是那把剑的碎片,又或是某任魔教教主。
“去找谢了了。”陈遂叫起狗蛋,“谢了了那边我总难以下手,她身上的禁制让我头疼。”
*
谢了了还睡着。
大抵是施有恩想她醒着也是个要命的祸害,给谢了了也吃了一斤安神药。陈遂的安神药给狗蛋吃了,狗蛋睡得和死了一样,都要和施有恩的睡眠状态一般了。
桌上有一条青色的小蛇。
乖顺地盘着谢了了那把伤痕累累的重剑。
一把好剑伤成这样,连陈遂也感到可惜。穆为霜碍于这里没有趁手的材料,也做不到让它完好如初。穆为霜只得将它又放了回来。
“很疼吧?”他的手小心抚过重剑的豁口,“好孩子。”
重剑发出一声弱弱的嗡鸣。
“剑在说什么?”银姝问,“我感觉它好像在说话。”
谢了了睡得浅,一有动静就醒来了。
“它说,再摸摸我。”谢了了睁开眼,“小遂哥哥,它很喜欢你。”
陈遂心想他又没想给谢了了戴绿帽子,就说:“那它还是更喜欢你一些。”
“小遂哥哥,你昨夜睡得怎样?”谢了了坐起来,“没被吵着吧?”
“我睡得很好。”陈遂说。
那条青色的蛇,在动。
不知为何的,陈遂感到它身上有种他厌恶的熟悉的气息。
“这是一条呆蛇。”谢了了笑着说,“我晃晃悠悠走到它身边,它不躲,也不来咬我。”
陈遂感到违和。
那条目光呆滞的蛇,正舔舐着谢了了的重剑。
“我伸手去将它捡起来,它就软软地贴在我的剑上。想到此行我没给母亲带回什么,便想将那蛇带给母亲。”
那比老四还要孝顺了。
“做成蛇汤会大补的。”谢了了又说。
谢了了的禁制解开,只引来那样的妖兽么?
外边连战斗的痕迹都几乎没有,能想到是一方绝对优势压制着解决的。活下来的是银姝他们。
陈遂的心忽地跳得极快。
那蛇的眼睛亮了一下,陈遂再看时,它还是那样呆呆傻傻的模样。
“它当真是妖兽?身上一点儿妖兽的气味都没。”陈遂奇怪道,“倒像是给幼儿玩的布蛇娃娃。”
“一会儿将它放在笼子里,连我都认不出那是什么的东西,我也觉得有意思极了。”谢了了说,“看上去只是条寻常的蛇,却在兽潮当中安然无恙。也不是邪物,化神以下的邪物都惧怕我这把沾满血的重剑。”
青蛇不明所以,信子戳了戳谢了了的指尖,又很快地收回。
陈遂有种被窥视的感受。
很奇怪。
“了了,你的药。”陈遂才叫银姝端着药进来,“你身上那到底是什么?”
“是一个诅咒,或是说约定。”谢了了道,“我的祖辈与一把剑约定好,去身躯来来容纳那剑灵的在此间的部分。”
“剑灵前辈已在上界了,我们一族承载的大概是它的剑鞘。剑鞘需大量灵气和生机来封住,才能勉勉强强不被天道排斥出去。”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更多的秘密被父亲带进了坟墓里,连母亲大抵也不知晓。”谢了了接过银姝手里的瓷碗,“小遂哥哥,“或许这也不是真的。”
肯定不只是剑鞘这样简单。
谢了了的话半真半假,陈遂无处去求证,他不明白为何谢了了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我不会与人说这事的。”陈遂道,“了了这些年,也辛苦了。”
“穆为霜也知道,穆师兄知道的比我还要多些。”谢了了说,“明明是我自己的事,却好像所有人都在瞒着我。”
“不过我应当永远是母亲计划里重要的一环。小遂哥哥,你今日的气色倒是好了许多。”
陈遂盯着那青蛇半晌。
终于想到这熟悉的气息与谁相似。
那是游仙的毒,游仙附在陈遂骨上的魂魄。
陈遂一把捏住蛇的七寸。
“小遂哥哥!这是……这根本不是蛇!”
“有妖兽要来,了了,我们都发觉不了这条蛇的异处,因它只是半片离开本体的魂魄。它在这里吸引着更多的妖兽过来。”
比昨夜的多太多,也强太多。
游仙摆了他一道——
作者有话说:明日上夹子喵
第54章 他们有挂 两个都有呢。
“小遂哥哥, 你和穆为霜他们先离开。”谢了了提起重剑,连长发也了来不及束起,“真是要疯了, 有人给我做局了。”
陈遂不敢说那是他被做局了。
鬼知道游仙怎么找到他的, 还分出一片魂魄就为了这样恶心陈遂。
那她确实恶心到了, 陈遂从看到她的第一眼, 她用陈昭的皮囊露出那样粗笨的笑容, 陈遂便恶心得不行。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恬不知耻的人,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小遂哥哥!”谢了了又叫了他一声,“来不及了,你得走了。”
银姝被陈遂叫去找天机阁的人,不在身边。狗蛋用仙仙躯壳的事, 剑宗的人还没人知晓, 若是出手陈遂没法解释为何全剑宗的狗只有陈遂的狗会口吐人言, 说得不大标准, 还有些苦海那边的乡音。
至于陈遂,陈遂在剑宗是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医修,事实上陈遂也不是很想出手。
“了了, 你要保重。”他费力地挤出一滴眼泪, “我真没什么能帮上你的么?”
“小遂哥哥, 我明白你担心我。”谢了了一脚踹开门, “只是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要有更厉害的兽潮来了。”
“我放心不下你,只是我实在不能为你做什么。”陈遂委屈巴巴道, “让我留下罢,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谢了了叹了口气,望着他的双眼半晌:“小遂哥哥, 当真如此?”
陈遂演得已有些不耐烦了,正想着和谢了了说完这几句早些回仙舟上去躺着。银姝留下的那几本惊世骇俗的话本子陈遂还未看完,医仙新弄来的医书陈遂也还未看,总之别叫陈遂一个柔弱的伤患去打什么兽潮。
“当真。”陈遂的目光都已没落在谢了了身上。
穆为霜也早早察觉了危险将至,正将那群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的剑宗弟子赶鸭子似的都赶上仙舟送走。
陈遂看到那个谢了了喊“楚楚”的姑娘拎着她的大包小包和施有恩也在人流当中挤着。
剑宗的人还是太多太多了,若是陈昭在这看到这么多剑宗弟子估计都要兴奋了。丢个小法宝下去,能放一个大烟花呢。
“小遂哥哥,谢谢你,我就知道你还是站在我这边的。”谢了了轻轻一笑。
随后陈遂目瞪口呆地被她以扛大米的姿势,毫不犹豫地扛起。
不是,他稍微客套几句谢了了还当真了,要留他在这。
剑宗的人真是都有病,谢了了最需要加大剂量。
“小遂哥哥,我会护住你的。”谢了了昂首挺胸地往外走,“你问我诅咒的事时,你或许已察觉。”
“我的诅咒与你的先辈有关。若是你在,我也能更好发挥出我的些许实力。”她道。“小遂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陈遂忍着他胃里的排山倒海。
谢了了从小到大就没有一次好好扛着陈遂,陈遂的头朝下,他还得小心翼翼着自己那张干净的脸别被当扫帚使。
“我想老四了。”陈遂咳嗽了两声,“了了,你先放我下来,不然我得死了。”
老四从来不会这样对陈遂。
可怜的陈遂被她扛着,这样地走到村子前。
兽潮要来了。
陈遂还未看到,却从愈来愈急的风里感到了什么。
红日隐到云后去了。
“小遂哥哥,我记得你以前也是很厉害的,若不是魔教的人伤你至此,也不至于连剑都拿不起。”谢了了似乎很有自信自己能解决那事。
陈遂正忍着自己的呕吐欲,思考谢了了是如何做到每句话都踩在他伤处的。
废话,要是陈遂没受过伤,这里就没谢了了的事了,谢了了早被他丢到炼丹炉里和狗蛋一块儿煮了。
陈遂煮完谢了了就杀到剑宗去把谢传恨拽出来一起煮了,送她们母女两个团圆。
而陈遂只是可怜兮兮地咳嗽了两声:“了了,你先放我下来。”
村子里的人被穆为霜很好地疏散开,他们以为谢了了一行人是从天而降赐福这村子的仙人,恨不得对他们顶礼膜拜。
陈遂头朝地,见到老四的鞋尖就像看到了救星:“老四!”
老四拎着他整个人的转了一圈,陈遂总算是脚朝地着地了。
“了了,他的腿比之前好上许多……我知道你是个不拘小节的好姑娘,但你还是对陈遂好些,陈遂一会儿要是吐两口血出来,我们又有的忙了。”
陈遂很应景地酝酿了一会儿,想挤出些喉咙里的污血出来。
他看到穆为霜坐在仙舟上,离他越来越远,心中的愤懑之情油然而生,便一口血吐在谢了了的重剑上。
吐老四身上,他还得趴在老四身上,他怕会熏到自己,吐谢了了身上,又怕谢了了对着他发神经,让陈遂从痛苦转为更痛苦,只好对着她的剑不轻不重吐了一口。
那重剑的伤痕似乎都轻了不少。
老四说:“陈遂,我瞧着这剑好像在说话。”
“它说还要。”谢了了看了眼自己的剑,“小遂哥哥,你还好么?”
陈遂惨白着一整脸:“我不重要,了了,你要安心应付眼前的妖兽。”
游仙就该带着她的本体来和谢了了打一场,游仙这个没骨气的东西,给陈遂做局都只敢用自己的一小片魂魄。
那黑色潮水一般的兽群涌来。
“老四好好照看他。”谢了了说完一句,便飞身到那领头的蛇妖身前去。
“主人,我们这是在等什么?”在陈遂怀里睡着的狗蛋终于缓缓醒来,“我眼前的什么玩意儿?”
“是幻觉吧?这幻觉还挺逼真,哈哈,我再睡会儿,主人一会儿吃晚饭的时候叫我。”它合上了眼。
陈遂冷冷道:“我在等死。”
谢了了的气息不一样了。
妖兽的爪子几乎要抓到陈遂的身上,谢了了却总能一剑将它们劈成两半。
这种被人护着的感受真奇怪。
陈遂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谢了了的剑上血越来越多。
银白的剑红得像是一道伤疤。
这是她单方面的屠杀罢了。
只是谢了了并不像陈遂那般以此为乐,她只是平淡地抽剑,劈开,收剑,招式标准得如同剑谱上所写一般,而她面上无悲无喜。
裂开的妖兽脑袋滚到陈遂的脚边。
“你能感受到么?”陈遂道,“她在试着掌控她身上封着的那东西。她更强了,我还是轻视了谢了了。”
狗蛋不明所以:“主人,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就听不懂,一边玩去吧。”陈遂拎着狗蛋塞回他怀里,饶有兴致地望着谢了了。
她应当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不知是不是陈遂的缘故,谢了了这一次格外不慌不忙。
“看这些。”陈遂对老四说,“学一学,谢了了的剑法还是很不错的。要是她是魔教的人就好了。”
老四目不暇接:“看也看不懂,要不我也一边玩去吧。”
老四正费力地握着自己的剑,想将眼前那蛇妖一刀两半,剑却与獠牙抵住,迟迟不得下落半分。
陈遂见他满头大汗,怕熏着自己,便提点道:“没用的东西,你今天没吃饱饭么?”
“吃了银姝做的,中毒了。”老四双手紧握剑柄,已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我不学剑了,你和谢了了都有挂。”
陈遂叹气,比划了两下:“你这样往下砍。”
“还不是你自己不够努力?这么多年我和谢了了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你天资不够,也没见着有多勤奋,剑谱没看你死命钻研,银姝煮的那一堆尸块你倒是爱吃,这些妖兽的爪子抓你,你也倒是小馋猫,把自己脑袋往人家嘴里送。”
老四勉力挥剑,终是将那蛇妖打在地上:“陈遂,你有时候说话真的很让我想将你丢给谢了了。”
“再说我蠢我就把你送谢了了那去,让她照看你。”
陈遂哼了两声,见谢了了还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
黑色的兽潮在她剑下不敢逾越半步,她的眼在赤红的血雾中还是清明的。陈遂想到老四做饭的时候,他拎着菜刀切萝卜丁,也是这样的。偶尔有几只不知好歹的妖兽窜到陈遂身侧,老四还来不及出手,谢了了便已将头颅斩落。
“谢了了应当支付我看她耍帅的银两。”陈遂揪着老四的头发,“哎,若是我不是魔教长大,被楚天阔带到剑宗去,你说剑宗的继承人会不会是我?”
“百分百不是的,除非谢传恨愿意你将这剑宗弄成第二个魔教分部,你这种纯血邪魔就别教坏人剑宗的人。”老四语重心长道,“要是陈遂当上剑宗的宗主,天雷劈下来都不知该先劈剑宗还是魔教。”
谢了了干净利落地挥舞着她的重剑。
看着倒也赏心悦目,陈遂挥剑时总喜欢没由来放上许多花里胡哨的招式,他想都要见血了,总要见好看些。谢了了的招式却没一寸是多余的,可惜在场的老四根本看不懂,陈遂看懂又无法实操,至于狗蛋。
狗蛋说:“陈遂,等谢了了切完再叫我。银姝给我煮的尸块有点没熟,我的肚子太疼了,他给掏了个要孵化的卵在我胃里要生了,我还是先睡了吧。 ”
“睡着就不孵化了?”陈遂给它顺毛。
“狗蛋睡着了。你和它说它听不到。”
第55章 他的假话 获取信任真难。
“想知道筋疲力竭的谢了了会是什么样。”
陈遂靠在老四身上, 睡了一会儿醒来,谢了了还在切菜一样地切那些妖兽。
剑宗在后勤保障方面还是比不上他们魔教的嘛,陈遂能随手从肚子里掏一件将这山头夷为平地的宝贝出来。
谢了了还在这用剑老老实实砍砍砍。
她的衣裳被血浸透了, 成了深黑。
“老四, 我睡了很久么?”陈遂想起来, “我在这的作用是什么?饰演一个没什么用的吉祥物?”
睡久了, 腿都是麻的, 险些就这样栽倒在地上。
陈遂手忙脚乱地扒拉老四:“老四,你从中学到了什么?”
老四沉吟片刻:“谢了了的体力要比陈遂好,还有谢了了的剑比陈遂的剑更大一圈。”
“陈遂的话,会速战速决地解决完,再直接昏死过去, 和死了没什么两样。”老四扶着陈遂站稳, “谢了了和不会累一样, 她比起之前也没变慢, 太快了,我看不过来。”
“这种程度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更不说她能用更多自己的力量。她不是说她的很大一部分力量都被禁制消耗了。”陈遂避开溅来的血, “意思是谢了了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不会对我动手, 我的死亡, 意味着她的诅咒会加深, 直到将整个人吞没。”
“要杀谢了了的难度变大了。”他不大高兴,“谢了了在这清理的杂鱼,那条大蛇还没死呢。”
老四说:“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能不能说点通俗易懂的。”
“我给你的基础理论没好好学对吧?”陈遂道,“总之若要杀谢了了,我不能亲自动手。她的诅咒和我有关, 若我动手就会留下痕迹。”
老四不住地摇头:“你还想着要杀谢了了?”
陈遂只是望着那青蛇。
它很谨慎,只是远远地不断试探着谢了了,似乎是想等谢了了体力不支时给上致命一击。
它的身上有游仙的气息。
游仙无法完整催动魔教的邪术,只能靠着将自己的魂魄剥离放入妖物躯壳的方式来驱使这可怜的妖物。
“比起自己动手,还是看人动手好玩。”陈遂说,“老四,你一下午真什么都没学到啊?游仙是怎么允许你上魔教的?”
“我在魔教也只学了做饭、扫地和锁门。”
那游仙很会骗人了。想上魔教的人太多,能在魔教活下来的人又太少。
对老四来说,留在外门或许也算是种仁慈,至少不会在某个夜里因魔教死掉,然后成为一具无人认领的尸首。
“再就是听其他人讲魔教楚长老和教主的八卦,不过听的最多的还是关于楚遥的,反正楚遥是个离我很远的人。”
陈遂问他:“像月亮?”
“怎么会像月亮?要像也是像彗星,不高兴了就要把从天而降砸死人祖宗十八代的那种,在他手里灭门的宗派有那么多,阎王来了都要喊他一声爹。”
陈遂不禁失笑:“我是这样的人么?哦,我就是。”
管他这的那的,反正陈遂如今是陈遂,楚遥的事他一个字都听不懂呢。
又是怒目圆睁的一个脑袋滚到陈遂脚边,陈遂移开他的靴子。
雪白的新靴子还是很喜欢的,沾上血就不好看了。
“你说谢了了要打到什么时候?”陈遂又说,“在这坐着没事干,不如去给谢了了添点堵。”
老四没好气道:“你不懂她的心思?”
“她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小姑娘,你又是她的长辈,你留在这陪着她一个人打这些凶神恶煞的妖兽,她不得给你露一手?谢了了还是挺喜欢你的,要是她死的不是老爹是老妈,或许都会问你愿不愿意当她老妈。”
陈遂正要反驳老四大逆不道的发言,又是一个脑袋滚过来:“那你当她什么?她的老弟么?”
他侧过身,便见一块巨石砸在他方才的位子,分明是想置他于死地的。
那大蛇终是对陈遂出手了。
谢了了的底牌还一张没揭,它却等不及了,大抵是和游仙一样耐不住自己性子。
“小遂哥哥!”
谢了了的手一抖,小臂便被一旁的鹰鸟啄去一块:“老四,带他到我这来!”
陈遂还有些站不稳:“了了,将我作诱饵。”
谢了了不蠢,很快就明白了陈遂的意思。这样耗下去,要输要赢无非是看谢了了先握不住剑还是妖兽先死绝,要结束只能杀了那为首的青蛇。
“小遂哥哥,这太乱来了!”谢了了飞奔过来,“你快跑!”
青蛇猛地扑向陈遂,比谢了了的重剑更快。
陈遂只是那样站着。
衣衫被风吹开,头顶的太阳暗下来。
“我信你。”他轻声说,“我们了了是一个厉害的小姑娘。”
随后他被压倒在地上。
陈遂看到青蛇因过度贴近而扭曲的脸,冰冷的蛇信子在舔舐着他的脖颈。
陈遂知道自己在血流。
他会等到谢了了来救他,为此陈遂宁愿这蛇将他重伤或让他半死。
他想让谢了了相信他所编织的假象,要骗过谢了了并不容易。
让谢了了信他只是个信着她的柔弱伤患。
青蛇的眼与他对视时迟疑来,陈遂从它眼中看到来闪躲和惧怕。
陈遂才想起自己的那双眼因龙血发生的变化。
它在惧怕陈遂。
陈遂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口气,再将自己的脖颈送到它的獠牙之下。
刺痛感传来,还有血溢出的痛感和谢了了的尖叫。
“小遂哥哥!不要死掉!不要在我面前死掉!我求你了……”
从来没见到谢了了这样失态的模样。
太慢了。
若是陈遂握着那把重剑,青蛇已经死了。
他大口喘息着,意识涣散地望着蛇的眼睛。它的脑袋被斩断了,蛇的血是冰冷的,流满陈遂一身,随着它坠落在地,陈遂又看到那血红的天。
太阳又要落山了,染红天的不是妖兽的血雾,只是要落山的太阳。
今日已经这么晚了。
“小遂哥哥,你醒醒好吗?不要吓我,我求你了,不要再死在我面前了……蛇杀不掉也可以,我们一直耗下去也没事,我能打赢的。”
是谢了了在哭么?
谢了了的眼泪是烫的,陈遂并不认为自己会死。被一条蛇那样咬一下,死不了的。
“看着我,说话啊!小遂哥哥,你不是说还有很多事要做么?还有你的仇人你没杀成。”
没听到老四的声音。
一直到陈遂感到他的下颚被人捏住,有人掰开了他的嘴,往里塞了了什么。
是热的血。
“陈遂,起来,别死了。”
原来老四给他找药去了。
谢了了还在哭。或许之前许多人也死在她的眼前,她握着死人渐渐冰冷下去的手。
陈遂见过许多人死,对死亡本身也并不陌生。
一直到老四和妖兽的血让他的身子渐渐暖起来,他咳嗽了两声。
“我没事。”陈遂说,“那蛇死了么?”
“都死了。”谢了了满目通红地盯着他,“我将它们都劈成两半,骨头抽出来,都死透了。我这样浑身是血的模样很吓人对吧?”
陈遂想笑,但没力气笑出声来:“我也一样,”
蛇的血从头到脚淋了他一遍。
陈遂如今的模样一定很惨,和要死掉了一样。黏糊糊的血在陈遂的身上渐渐凝结,他的白靴子还是脏了。明明是这几日才在结海城里买下的。
“以后不要再逞强了。”谢了了擦着眼泪,“我拿起重剑,是为了护住重要的人。就算我要死了,在我死之前,我不想有人死在我眼前死掉。”
“父亲死掉了,无药可救地死掉了,我每一年都隔着墓碑去见他,他从来不与我说话,只是偶尔到我的梦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将来都成幻影,我是最懂死的人,母亲在我眼前那么多次快要死掉,我什么都做不了。才上剑宗的师弟师妹,明明昨日还与我讲话,再见时已是冰冷的墓碑。人死不会复生。”
“我一直以为我会那时候死掉,也和父亲一样到坟墓里去,和泥土为伴。但是我活下来了,我成了剑宗最惧怕死亡的人。我害怕有一日,上天会收走我这条捡回来的命,再告诉我,谢了了,在五年后的中秋夜,你就会死在剑宗的石阶上,那一夜的月亮很圆,在满月下死去的你沿着石阶滚落下去,剑宗的人都在找你,奇怪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赏月,要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石阶上看那轮死白的月亮。”
她的眼泪落在陈遂的面上。
陈遂却有些茫然无措地伸出手去,想要为她拭去眼泪:“我不会这么轻易死掉。”
“我只是想,我真的很没用。”他说,“我不想你这样辛苦,我不想我的父母那样死掉,不想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的是假话,谢了了却哭得更厉害了:“我辛苦就是为了不想死。我是个胆小鬼,我怕死。”
“我想要厉害一点,再厉害一点,就不会死了,大家都活下去就好了。”谢了了说,“小遂哥哥,答应我,在我死之后再死好么?”
第56章 回剑宗去 在路上说了很多话。
陈遂对谢了了没好感也没恶感。
真是一个好无理取闹的要求, 陈遂觉得按他顽强的生命力活到银姝死应当没什么问题,毕竟史书上留下来向来都是陈遂这种祸害。
谢了了御剑带着他去追仙舟,仙舟过去已很远了。
那蛇的毒性并不要命, 陈遂自己都不大担心, 只有谢了了在着急。
“了了啊, 陈遂其实不会这样死。”老四跟在她的后面, “他和那条蛟龙打架都没死呢, 你对他要有点信息。”
谢了了说:“我不放心。”
陈遂早醒来了,只是不想与谢了了和老四说话,索性一直装晕。
老四被谢了了用麻绳捆好,挂她的剑上,陈遂则被放在她眼前, 谢了了御剑的水平很高, 逆风而行都平稳得像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他死也不怪你。”老四在后边晃来晃去, 快要被风吹下去, “陈遂要做什么事,定是他自己决定好的,真有人为他的选择惋惜, 他反而不高兴。”
“嗯。”谢了了头也不回。
陈遂见到的谢了了一直是个唧唧喳喳停不下来的小姑娘, 如今她面色凝重起来。
“老四, 你要回你的家去么?”谢了了问他。
重剑稳稳向前, 地上的树林和村庄都成了小小的一个黑点。
“陈遂之后有银姝照看着,你虽说已弃暗投明,到底是个魔修, 我不放心。”她说得很直白,“我才要陈遂给你身上下毒,要他捏着你的把柄。”
“银姝与陈遂立下了约定, 至少银姝是绝对为陈遂着想的。而那一夜我也发觉,银姝的实力不弱。倘若有一日我的诅咒与陈遂的联系被泄露出去,杀不了我的人都会去找陈遂的麻烦。”
“你没这个能力保住他。陈遂对整个剑宗都很重要,失职会招来什么处罚,我尚不知晓,但你绝对会承受不了。”
谢了了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
“可是……”老四说到一半,又停下。
谢了了说的没错,老四知道自己留在陈遂身边只会给陈遂添麻烦。陈遂本人对他并不在意,一样是不喜欢也不厌恶。
但陈遂确实帮了他很多,君子论迹不论心,说陈遂是他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他没理由去和谢了了吵,谢了了是真心为陈遂好的。
“谢师妹,你说很对。”老四说。
他甚至做不到御剑跟上谢了了,谢了了只好这样带着他回剑宗。
而重剑的速度原本可以更快,比这阵南风更快。苦海边吹来的南风,带着苦海的热气。
老四拖累了陈遂和谢了了。
“我也觉得陈遂和你更像是一类人。”他说,“还是等他回剑宗去,我问问他。”
谢了了似乎没想到老四会犹豫,又说:“你放心,剑宗不会亏待你的。该给你的灵石会有专人给你送去,至于你后来的修炼资源,大荒秘境这一趟你也取了不少,功法陈遂之前也为你寻来了恰到好处的。剑宗之后怕是不会太平,你留在这只有有危险。”
“我不是因这些才说等他醒来再定夺,我是怕他死在路上。”老四无奈道,“谢师妹,这一路上他的药都是我给他吃的,你煮的比那蛇毒还毒,真给陈遂吃了他就没命回剑宗去了。”
谢了了无话可说:“我不擅长照顾人。”
“虽然谢师妹很厉害,在照看人一事上还是比不上我的。你擅长的是从那些吓人的对手里得胜,而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照顾我的弟弟妹妹。虽说他们都没陈遂能折腾人,也没陈遂能惹事。我将他们照顾得很好,后来管着陈遂也是,施有恩要我半夜起来给陈遂煮药,我从来没起不来的时候。”
陈遂听到都感动地想掉几滴鳄鱼眼泪。
平心而论,老四对他还是很好的,比游仙好多了,比谢了了也好多了。
“之前在那村子里,陈遂要我好好学学你如何使剑,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但我明白,我就算眼睛看懂了,我的手也用不出来,我一辈子都不会擅长这事。和穆为霜一同琢磨鲛珠药如何处理事时,我和他都想了很多。才从结海城过来的时候,我也嫉妒过你和陈遂,我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怖的人。”
谢了了静静听他说下去。
她盘着腿坐在重剑上,身下是被风吹散的云。
“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反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你们这样的人,毕竟我只是老四。”他说,“就和我的垃圾灵根一样,虽然是最没用的,但那是母亲给我的最好的灵根。所以我决定在陈遂好之前,好好照看陈遂。”
“陈遂不会好得这样快。他原本要好些了,那蛟龙和蛇咬又给他打回原形了。”谢了了说,“那好,是我想得不够周到。我有时也不记得陈遂是个比我还大的人。”
“那之后就劳烦你了。”谢了了露出一个笑来,“老四,和陈遂分开后你打算去做什么?”
“打算开家面馆,我如今也能算是小有资产的嘛。更不说老四的手艺还是很好的,银姝说他的骨头给我煮面用,那我的龙须面可是货真价实的龙骨汤。”
谢了了笑着说:“我小时候也想,怎么我就不能风平浪静地度过我的一生?”
“我想去给死人化妆,那叫什么来着?不知道,总之是让死人也漂漂亮亮地去死。”
老四心想这是陈遂爱干的事,那谢了了和陈遂真的很像。
所以谢了了会那么黏着他,陈遂比谢了了坏一点,老四两个都理解不了。
但是管他呢,老四要想的只有一会儿歇脚时,要给陈遂弄点什么新的药吃吃。陈遂不喜欢吃药,尤其是施有恩煮的药。老四不知道他心底怎样想他自己,但他对施有恩的杰作评价是不如一坨。
陈遂终于决意睁开眼。
谢了了和老四有那么多话能说,倒是相见恨晚了。
要是老四能和谢了了结婚就好了,那样他就能让剑宗的人也乖乖听他的话。
那可是一整个那么大的剑宗。
谢了了又捏着一张传讯符。
“了了,穆为霜都说了。”那边的人道,“你最迟几时回来?”
“林师叔,再过两日就到了。不过陈遂受了些伤,不要命。”谢了了说,“我想对陈遂的监视能稍微放松些。”
她说:“他很弱,弱到无力自保。至少在我眼前是。”
“了了,你不小了,这种小事不必再过问我们这些老人,你自行决断便好。”
“我信你,若是你信陈遂,那我便也信陈遂。”老人最后一张传讯符缓缓烧净,“早些回来,传恨快要出来了。”
谢传恨终于要出来了。
谢传恨是陈遂对整个剑宗不断恶意揣测的源头。
等到那符纸的灰烬凉透,陈遂才缓缓睁开眼,装作才醒的样子。
“小遂哥哥。”谢了了低声唤他,“你醒了?身上还痛不痛?”
“老四照看了你整整一路,他都不让我来煮药,你得快些好起来呀,别辜负了老四对你的心意。”
陈遂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老四,想爹爹还是娘亲了?我宽阔的胸膛可以让你依偎。”
老四都懒得对他翻白眼:“醒了就吃药,别对着我发神经。”
陈遂只是笑笑:“又怎么你了?”
“我们在好高的地方。”他说,“太阳原来这样近,伸手会不会被烧着?”
往剑宗这边走,太阳就渐渐不晒人了。剑宗在山上,太阳和风一样大,吹在面上还是冷得要死。
“会掉下去。”老四说,“我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吧?”
他这会儿倒是不好意思了起来。
“听见什么?我一醒你就和我呛声,之前都没听见,我晕过去一向是就算有人死我边上我都没感觉。”陈遂说,“说什么呢?到剑宗之后,银姝要怎样安置?”
这是个问题。
陈遂是不喜欢一个经常鬼混的老东西半夜回来扰他清梦。陈遂很忙,夜里不见得能睡多久。
“我和陈遂睡一块儿,他夜里有时候起来还要喊我。”老四说,“别看着我,我可不要和银姝睡在一张床上,那我会一直做噩梦的,而且就像陈遂说的一样,他身上也有老人味,绝对会熏的我睡都睡不着。”
谢了了说:“他也不能和我睡,虽然他说他曾经是个女的。”
“你是他主人,你不说两句?”老四的抓着麻绳往上一晃,“你自己要捡的。”
“蛟龙需要住在屋子里么?要不去院子里给他搭个窝算了,他一个仙仙一个,两个狗窝正合适。”谢了了说,“屋子是人发明的,以前没人的时候听说蛟龙都住山里。”
“山里哪有屋子?”
陈遂心想这也未尝不可。银姝放在他身边,陈遂自己会担心,银姝不放在他身边,他会担心银姝。
“总之,在银姝识字和明白些许人类的道德之前,我不放心让他和其他弟子住一块儿,他一个人住我更不放心。”谢了了说,“长得是有几分姿色,脑子里却总少了根筋。我都听到楚楚在一边问,弱智老龙也能修仙么。”
第57章 回到剑宗 好好休息吧。
谢了了, 好像的确对他要放心些了。
不过是从不得不保护的恩人从能帮到自己恩人的差别。陈遂做过那么多坏事,没想到自己会有朝一日被人这样用崇敬和怜悯的眼神看着。
有点诡异了。
“到了,小遂哥哥, 还是老四扶着你吧。”谢了了稳稳落地, “我的力气大, 怕一用力不小心给你半只手臂都扯下来了。”
陈遂心想谢了了也知道她手劲大。
看来谢了了真长大了, 早听说不修仙的西野人就有儿子给爹撒娇不小心用力过猛, 彩衣娱亲将爹命给娱没了的事。
剑宗还是他走时那副模样。
入夏已很久了。太阳在离他们越来越近。剑宗的那些弟子已陆陆续续回来,带着他们从大荒秘境中千里迢迢搬过来的宝贝。
“了了,我捡了些剑谱什么的,我想你或许能用。”他善解人意道,“我也用不到。”
谢了了说:“那就谢谢小遂哥哥了。”
“这次出去, 我的收获还挺多, 等我整理好了, 将那些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宝贝都找出来给你, 小遂哥哥,你可要活久些哦,争取活到我熬成剑宗的主人。”
陈遂被老四背着:“那好, 了了真孝顺。”
“我有事, 就先走了。你好生歇息, 千万不许躲着施有恩不看病。”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 不一会儿就不见了。
剑宗正是热闹的时候,这些年轻的弟子还没尝过什么世间险恶,抱着宝贝就在那儿傻乐, 眼中有种清澈的愚蠢感。
陈遂还看到有人抱着只红鹦鹉在同人讲话,红鹦鹉一身油光发亮的羽毛,似一团烧着的火。
“陈遂, 你小时候就这样。”老四迈上石阶,“反正我从人嘴里听到你就这样,那人抱着鹦鹉,你抱着你的剑,从你身边走过去都要多看几眼。”
抱着宝贝的人多,五花八门的,又是什么乾坤镜,什么尚方宝剑……不全是银姝的东西,也有从其他修士身上捡来的。那只趾高气昂的红鹦鹉,乱叫用的是结海城方言。
陈遂不知道自己之后还会不会去结海城了。
“老四,我也为你挑了几件宝贝,对你来说正好。”陈遂说,“你要信我的眼光,我这双眼睛可见过不少宝贝。”
“主人,那我呢?主人这样为人着想,肯定也少不了我的好东西吧。”狗蛋从他的衣服里钻出来,“睡了一整路,谢了了这小姑娘还挺快嘛。”
“你也有的。”陈遂说,“有个青玉项圈,给你正合适。”
狗蛋儿正要热泪盈眶:“主人,我就知道你的心里还是念着我的。”
“那是个狗项圈,狗链也找好了,是谢了了用来锁着我的玄铁,如何?”陈遂笑得如沐春风,“回去就乖乖带上。”
“主人,我又不是狗。”狗蛋掉眼泪了,“怎么不给银姝戴?银姝明明更不让人省心才对。银姝见我主人要陪谢了了还走得那么快,真是没一点眼力见,不像我,我一直跟在主人身边,主人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乖。”陈遂将它的脑袋塞回去,“可是这一路你也没展现出你的价值。我的偏好一向是明码标价的,至于给银姝的奖赏,之后再说。”
“我身上也没什么宝贝了,宝贝都拿去补我残缺的部分了。只有爷爷还有些好东西留下来……”
陈遂没说话。
狗蛋做了一会儿自己的思想工作,带着哭腔道:“主人,之后我们去找我爷爷的坟墓吧。”
“他老人家肯定留下了不少好东西。”
老四瞠目结舌:“狗蛋,你真是太孝顺了。你爷爷知道了在天上要被你气活过来了。”
狗蛋说:“那也没法子嘛。”
陈遂才走到石阶上,就被这群剑宗弟子团团围住。
“陈师弟,听说你一个单挑了那么大一只蛟龙?原来医修这么厉害,佩服佩服。”
“陈师兄,你的药真是太好用了,我逼打我的妖兽吃完你的止血散,那妖兽就自己倒在地上死了,真是妙手回春啊陈大夫。”
“陈师兄,谢师妹和你两个留下做什么了?她是不是背着我们带着你就去单挑谁了?真是好阴险狡诈…”
这是要做什么?
陈遂虽有些不耐烦,还是耐着性子道:“都是谢师妹动的手,我不过是在旁为她处理些不要紧的伤罢了。”
“要是银姝被这样围住,他得舒服死吧。”老四压低声道,“银姝哪儿去了?”
“天机阁。”陈遂说,“就算去找天机阁的人,也该回来了。大抵路上碰到俊男美女,自己管不住自己,又跑出去多玩了几天。”
“总之……他没再带个孩子回来就行。老龙想找个老伴儿陪着他,就由着老龙去吧。”
老四叹气:“哥哥姐姐们,你们先让他回去歇歇,他身上还带着伤呢。”
“陈师兄又受伤了,我那正好把这个给你。”有人往陈遂手里塞了本什么,“这是一千多年前的话本子了,比如今的不知刺激多少,陈师兄你看的时候别让林长老他们瞧着了,这群老古董可看不了这种好东西。”
陈遂笑得脸都有些僵:“那就谢谢你一番好意的,我必定好好珍藏。”
“老四,走走走。”他揪着老四的耳朵,不轻不重往老四屁股上踢了一脚,“老四,驾。”
“别真拿我当牛马使了。”老四不情不愿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别挤到他了,他真得回去养伤了,不然一会儿你们就只能看到死掉的他了。”
陈遂还没到会被一条蛇弄死的地步。
“让开,你们有人看到银姝哪去了么?”
“哇老四,你筑基了,好厉害。”有人感到老四身上不一样的气息,“真厉害。”
老四虽是一路跟着陈遂沾了光,此时也忍不住老脸一红:“也没那么厉害了,只是最近勤快了些,又多看了几家的剑谱。”
“我就说勤能补拙。”那内门弟子道,“老四那样的资质都能数月就筑基,各位也绝对不能自暴自弃,飞升还是有朝一日的。我还和师兄打赌说,老四七十多岁才能筑基成呢。”
“这些剑宗弟子的嘴怎么变得这么欠?”老四背着陈遂落荒而逃,“陈遂,你有事说话都要好听些。”
“你和他们比什么?他们自己也不感觉不到自己说错了话,是真心实意夸赞你的。就和那日谢了了炫技不觉得我和你一个伤患一个废物会感到不甘心。”陈遂说,“不甘心就憋回去,自己好生磨练,总有一日能将想杀的人弄死。”
陈遂的院子也还是离开时的模样。
他看到满目郁郁葱葱的树。有人在池子里放了水,日光照在透亮的水上,那只锦鲤若有所感,循着他的方向游来。
紫藤花谢了好久,遮阳却正好。
“出去这么久,是该好好歇歇了。”老四说,“陈遂,你之前住的地方是怎样的?我是说在魔教的时候。”
“门前是化骨池,不小心失足的修士掉进去,修为没我高的半边身子都会化掉。过了池子是楚天阔和陈昭写的字,我觉得他们写的都没我写的好看,但还是挂着。后面就是我睡的地方,床很大,就算有人死在床上也要过一会儿才会被发现。至于被褥什么的,当然都是最好的料子,我没亏待自己的道理。”
“那确实是魔教的人该住的地方。”老四将他放到床上。
薄被上有淡淡道太阳的味道,想来是这几日晒过的。
陈遂在床沿上活动着他的腿。
过一会儿施有恩过来,他又有的忙。
“老四呢?”他说,“老四家里是什么样的?”
“门前有棵很大的柿子树,秋天我就带着妹妹去摘柿子。门前也有个池子,不是什么仙池,也不是你那什么化骨池,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水坑,里面有鱼。我记得是这样的,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我离开我家太久太久,好多事已记不清了。”
“之后回去了,就有机会慢慢记住了。”陈遂说。
西野有很多这样的村子。老四家只是其中的一个,名字和模样一样土气。
“银姝到哪去了?你不是他的主人么?你能感应到他在哪儿么?”老四端着木桶,“我得打扫会儿,出去真的太久了。”
“这里应当都有专人打扫的。”陈遂说着,还是给他放了水,“银姝在剑宗,具体在哪不知道。”
“剑宗里其他人身上也有我的邪术,不太能分清楚。不过主要还是太累了,你说人怎么总这么累?”
老四也不知道。
“死了就舒服了呗,黄土里一躺,管他这的那的,没人能让死人忙起来呢。”
“银姝不也是个死人?不过他又活过来了,我觉得给他配种不能找人,得找点其他什么。”陈遂说,“要是能让所有生灵都和银姝生一遍就好了,蛟龙的血到底有什么妙用,越不能彻底明白越想弄清。”
狗蛋瑟缩了一下,忙不迭从陈遂怀里出去:“那我愿意被绝育,我才不要乱生。”
第58章 复仇之前 风平浪静的日常。
最后还忍心没让狗蛋绝育。
这具身子还是仙仙的, 多惹人怜爱的一只幼犬,要是就这样绝了后那就可惜了。
陈遂还想让仙仙生一窝小狗,然后给他的小狗们喝蛟龙血, 看看他们会不会眼睛也变成青色。
“那就拿你煮火锅。”陈遂吓唬它, “我的宝贝呢?”
“周扒皮都没这样对银姝。”狗蛋缩成一团, “主人, 你得对我好些……不然我就……”
“不然什么?”陈遂挑眉。
狗蛋泄气道:“不然我就在你死后说你坏话, 就像其他宗门抹黑魔教一样。”
老四用扫帚扫着一尘不染的地:“魔教那也不算抹黑,那算实话实说了,你自己看看陈遂对你做了什么,你能说出魔教都是大善人的话么?”
“怎么不能了?我主人多好一个人啊,早知道这世上的灵气是有限的, 而这些修士毫无节制掠取天地灵气, 灵气总有枯竭的一日, 我主人多好, 多弄死几个人,那这方天地的生机还能维持久些。”
“歪理。”老四拿起陈遂给他找的理论,“就算世上所有蛟龙都死完, 这方天地也不会完蛋。死掉的修士会以身反哺天地, 而只有千万分之一的修士能到上界去。”
“总之陈遂是这么说的, 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 你和他吵去,我要知道的是银姝到哪儿去了。银姝今夜若是回来,我还得安置好他, 别让他大半夜的不睡觉走来走去。”
“他睡了那么久,不睡不也挺好。”狗蛋跳到地上,在陈遂的屋子里环视了一圈, “老龙精力旺盛。”
“他不睡觉就会见到夜里又去人剑宗禁地里的陈遂,会碍着陈遂的事。”老四说,“总得给银姝找回来。”
陈遂不置可否。
他实在有些累了。施有恩没在他的药里掺其他东西后,陈遂的腿好得快了许多。
腿一好,他就要去找游仙报仇,那日游仙的本体没来,大抵是伤还没好。
那是没解法的毒,游仙为了不死只能来找他。但游仙也需恢复一段时日,至少恢复比陈遂强的地步,她才敢来找陈遂。
“死外边也行。”他说,“我要睡会儿。”
被褥上有熏香的味道,闻上去就很舒服。
陈遂钻进他的被子里。
做人好累,之后要做的事,也会很累。
“一会儿施有恩还要过来给你拿药,你就先别睡了。”老四拎着狗蛋起来,“你去洗洗爪子,洗干净了才能上床。”
狗蛋被他拎着,晃着前爪:“他睡着了。”
“那就让他好好睡一觉,你也别叫了,他这几日很累。”老四小声说,“等他醒了,我们一起去找你的哥哥姐姐。”
“不找银姝不行么?”狗蛋嘟囔道,“我们不像一家三口么?你是马夫,我是狗。”
“那陈遂呢?”
“陈遂是屋子的主人。”狗蛋说,“银姝回来必定又要闹一场了,天机阁和他关系不一般。等他回来,他会不会想要给那个小姑娘报仇,又要上西野去?”
“陈遂会管好他的。”老四说,“他将魂魄都抵押给陈遂了,比你还惨呢。你就知足吧,我们几个不聪明的,脑袋本来就不大,想这么多,肯定脑子更不聪明了。”
“要是银姝要找我报仇怎么办?”
“陈遂对他的狗还是很好的,在那之前陈遂肯定会揍银姝一顿,银姝就不敢不听他的话了。”
*
陈遂醒来是第二日的事了。
身上软绵绵的,看样子已上过药了。狗蛋在他腿弯那睡得很熟。
“施有恩怎么说?”他问。
老四在一旁的小床睡着,听他起来,也慢吞吞坐起身子:“他说比之前好些。”
“他说你的五脏六腑的伤在自己愈合,真是见了鬼,只是游仙的毒还是没法子祛除。”
陈遂道:“是龙血。”
“龙血在修复我的伤处。我就说银姝不是这么没用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我还以为龙血能和陈昭的血脉发生什么反应呢。”
上面缠着一层纱布,摸不到伤口了。
“施有恩给你换过药了。”老四迷迷糊糊爬起来,给自己套上外衣,“谢了了去找那什么长老,她忙得很。”
陈遂还有些半梦半醒,一伸腿,见狗蛋掉在地上吃了一嘴泥,才算醒过来:“银姝还没回来?”
狗蛋本想骂骂咧咧,见到踹它的是陈遂,一肚子的火都憋了回去,只打了个小小的响嗝。
“主人,银姝是不是死外边了?我们一块儿来为他筹办葬礼吧,我认识几个老东西,很会做花圈的,棺材也做得不错,保证他死后几万年不得超生,我这就去找他们。”狗蛋总是喜形于色,狗嘴咧开,露出一口白牙,“夜里都不回来,一看就是心里没您这个好好主人。”
“好好”主人是狗蛋给陈遂起的新名。
它说人总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话不一定是真的,但它成陈遂手下的一条是真的。事已至此,还不如好好讨好陈遂活久些将陈遂给熬死。
喊陈遂“主人”,和银姝一样,未免没有新意还有些变态,像在玩一些合欢宗喜欢玩的怪异游戏。“好主人”已不足以凸显狗蛋的舔狗心态,只有在“好主人”上再添上一个好字,才是狗蛋对陈遂这人的称谓。
“真恶心。”老四说,“好好的一条蛟龙,成了这个狗屎样,我每天看到都觉得我的眼睛要瞎了。”
“你若是瞎掉了,就再也无法欣赏我主人的天人之姿,真可怜。”狗蛋捏着嗓子道,“主人,银姝肯定是跑了,好一条没良心的白眼龙!不像我,我只会心疼主人。”
陈遂慢条斯理地理好自己的长发。
“银姝回剑宗了,我想该让你们也稍微歇息一下,之后要去杀游仙,你们当中或许有人会死。”他放下那把檀木梳。
“没事的老四,我不仅认识给蛟龙办葬礼的,也认识给人办白事的,保证包你满意。到时候你死了,我也会为你照顾好你主人的,不必担心,你就放心去吧。”狗蛋叫了两声,“或是主人要死,那可太好了。”
“怎么和你主人说话的?”
“先去找银姝,找到银姝之后就要去找游仙了。”陈遂道。
狗蛋难得机灵了一回:“游仙是不是不想主人去找他?他似乎不想主人报仇。”
“毕竟冤冤相报何时了。”
陈遂冷笑道:“什么冤冤相报?我将她全家都弄死,何来报复我的人?就算有,难道因为某个不知会不会上门的仇人我就畏手畏脚了?”
“狗都不这样做。”老四也道,“那就先去找银姝。银姝会在哪儿?我猜他是又去哪个长老那去了,毕竟陈遂说,他和剑宗弟子结成道侣是年龄差太大,要坐牢的。”
“剑宗长老也想不到自己都半截入土了,第二春就这样入室抢劫了。”老四扶起陈遂,“一把老骨头的,还要来场旷世的人龙恋,也是折腾他们了。”
陈遂的腿比昨日就好了许多。
施有恩给的药不是毒,之前也只是让陈遂慢些好。他若是全心全意想让陈遂好,配着陈遂身子里了的龙血,他或许下个月便能活蹦乱跳了。
“主人主人,我们这样去别的景点是不是只要付健全人的一半银钱?你这腿看上去和断了一样。”
“仙仙,我们这样去吃好吃的,也只要付一半钱呢,剩下一半就将你丢在那抵债,你最近又肥了。”
仙仙摇着尾巴跟在他身后:“那是吃太好了,剑宗的饭比我自己弄的好吃多了,也比主人煮的药渣好吃多了,那个我吃了就全身都不大好了。”
老四有种扶老奶奶走路的错觉,他搀扶陈遂慢悠悠往前走:“还好你不是猫,不然你这样肥肥的小猫会掉到水里去淹死的。”
“银姝会在什么地方?”狗蛋说,“主人,这算不算是遛狗。”
“我还没被当成狗遛过呢。”
剑宗在高山巅。
陈遂以为魔教已够高了,魔教也在山上,只是那山是古战场,许多人死在那,那是那一带最大的乱葬岗。世上头一个魔修,或是其他的什么人,在那里创立了玉山魔教,他们无止境地掠夺小世界,无止境在屠戮着。
那山并不算高,死的人却很多。
剑宗的这山,灵气充裕,明明已是深夏时节,桃花却才凋谢。
陈遂仰头,看到苍白的太阳。
晒在身上很舒服,隐隐作痛的经脉和太久没好好做路的双腿都很喜欢。
“先去林长老那。”陈遂说,“怎么说也算是我的故人,带着些好东西去看看。”
老四说:“那给他什么?是你从妖鬼身上生生挖出来的美人骨?还是从蛇身上抠出来的毒丹?”
“找点一个正常小辈会送的,我是去送礼,不是去索命。”陈遂的手肘顶了顶他,“我记得你捡了一颗鲛珠。”
“那个不给。”老四坚决道,“那是给我妹妹的。”
“谁说要你那个,我说我记得我右腿里面缝了颗比你那颗更好不知多少的。”
第59章 他的仇人 还是要自己去报仇。
“陈遂来了?你好些没?”
陈遂来时, 老人盖着薄毯正在太师椅上小憩。
他见到是陈遂,睡红的面颊上多了几分笑意:“陈遂,你怎么变黑了?
他的手在老四身上摸了好一会儿:“陈遂, 你的肚子变软了, 我记得你这儿是硬邦邦的, 用力还能摸到铁片。”
“陈遂在这呢。”老四扭着陈遂给他摸, “林长老, 他好多了。”
林长老才揉了揉眼:“我这是睡迷糊了。这孩子是老四啊,你身上怎会有种熟悉的气息?”
“或许是和陈遂这人常常靠在一起,身上也不免沾染了他的气味。”老四捏着自己的袖口嗅了嗅,“不过我俩的衣裳都是我洗的,熏香也是我去熏, 气味一样也正常。
陈遂从袖中取出一枚硕大的鲛珠:“林长老, 这是给您的。”
“去大荒秘境一趟, 在捡来的宝贝里挑选了一番, 觉得还是这鲛珠给您好。”他道。
那鲛珠有婴儿拳头大小。
老四说这或许是世上最大的发光眼泪,狗蛋说那不过是鲛人的大眼屎。
“你这孩子真好,不像了了, 就知道给我带点不值钱又不实用还特难吃的苦海特产, 一看就是随手找个店花少少的银子买的。”林长老笑逐言开, “这鲛珠好, 起夜带着去,再不怕自己头昏眼花给掉坑里。”
“我是想鲛珠的光和您的胡子一样。”陈遂笑着说。
林长老捋了捋自己蓄好的胡子:“你这孩子嘴甜,我这胡子可是全剑宗最好的胡子, 你要不摸摸?比那什么貂裘还好摸的多。”
他抓着陈遂的手,给白胡子顺了顺。
有点儿像是才洗干净、用了熏香的,摸上去软软的, 手感很好。
“别和剑宗那些小崽子说,那些小崽子见到我这样肯定背地里又要编排我了。这群没大没小的,给了点儿好脸色,我昨日给上器具修缮课,想到家里有块不错的材料笑了笑,就说我肯定是老人思春了。”
“真是的,我一把年纪的老人,要思也是思冬,毕竟等到下雪的时候,我就能美美睡上一整个冬天。剑宗的冬天很冷的,雪比北地的雪还大。”
魔教的雪也很大。
冬至日陈遂会去烧纸,空无一人的后山,那些坟墓都被雪盖住了,好似明年开春还有发芽的希冀。陈遂总要提防着大风刮灭火。陈昭还在时带着他去烧纸钱,说那些人都是为魔教而死的。
后来陈遂也习惯这样做了。
后山和魔教的邪术关联太大,太多死人埋在那里,也有活人和残缺的魂魄被锁在那里几百年。直到一把火将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谁说雪落下盖住的尸骨一片白茫茫干净,烧成灰和雪混在一起才算真干净了。魔教的后山会许多年因怨气都寸草不生,那些耐得住怨气的老树早付诸一炬。
剑宗的雪呢?
陈昭说剑宗的雪像楚天阔,北地的雪也像楚天阔。或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便已落满肩头。
“那来年立春我来叫您起来。”陈遂说,“您看到银姝了么?不知道银姝跑哪儿去了。”
“你的剑也叫银姝。”林长老爱惜地摸着胡子,“他啊,一大早到我这来了一回,剑宗只有我们这些老东西才能勉勉强强明白他在想什么,那些小崽子和他说不上话。”
“他往后边去了,你去穆为霜那看看,指不定他在穆为霜那。”林长老低下头去,盯着陈遂的剑,“这真是把好剑,看得我都要春心萌动了。你这剑平日里融在你骨血里,碰到敌手才拿出去,真是好剑。拿了你的宝贝,我为你锻个漂亮的剑穗,也免得你剑柄上空落落的。”
“那就谢谢您的,我也正缺个剑穗。”陈遂道。
林长老看了好一会儿:“好了,你愿来看我这个老人家就不错了,去找银姝吧,他应当也在等你。”
*
穆为霜的住所离陈遂不远。
陈遂的腿还没好,只能慢吞吞走,老四说这样走,走过去正好去参加穆为霜孩子的成年礼,等陈遂过去,谢了了都要成一个老太太了。
谢了了或许有一年生辰许下的愿望都是自己能平安顺遂成个老太太,成老太太对许多人都是奢望。
名气越大,越容易早死。
陈遂还是让老四背着他。
好好走路不急这一时,不过陈遂之后的腿也好不到受伤前,筋脉里的伤和毒,不知要什么时候才会好了。他看上去真的好弱,弱得像剑宗任何一人都能随手拍死。
“穆为霜平日里做什么事?”老四在路上问他,“他不用练剑。”
“他的功法叫神威无敌,大抵也是要提升自己的修为。”陈遂道,“那些发出去的炮弹,也是灵气构成的,不然他该叫投手不是修士了。”
那一炮打了游仙一个措手不及。
“我还以为他每日只要哄着他的炮睡觉就好了。”老四说,“那他还挺辛苦的。”
“他已经在走捷径了,那炮是他本身的一部分,用天材地宝去修补,他自身的修为也能得到反哺。不像我们魔修,又是逆天而行,又是被正道围追堵截的,魔修才命苦呢。”
“魔修哪命苦了?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又不是从你这一代魔教少主就被正道看不顺眼的。”老四背着他走到山上来。
穆为霜近日搬到了泉眼边,他说他的宝贝炮喜欢这的水。
“老四,怎么和主人说话的?”狗蛋咬了老四一口,“主人做了那么多好事你不提,你说,归一宗的宗主谁弄死的?万佛谷谁灭门连蚊子都没留下的?还有那个什么用毒药的什么也很有名一门派,不也全被我们好好主人送上西天了?这不都是好事?我主人就是活佛在世,看不顺眼的全送西天。”
陈遂自己都记不清了。
命债太多,记不清就算了,反正这次出去又不小心弄死个老头,这次已是十分收敛了,没株连九族。
陈遂如今也是心善了起来,大抵剑宗的人总一身正气,让他都有些心慈手软。
“那个不叫活佛,那个叫阎王爷。”老四抓着狗蛋的脑袋,“你是真的胖了,大肥狗。”
“什么嘛?我可不是什么细狗,我这毛茸茸的,给主人暖脚多合适。”狗蛋有些狐疑道,“我真的很肥?”
“我不就是多吃了几十碗龙须面,然后吃了些主人补身子的药,还误食了几只妖兽,要是主人让我吃一口,我愿将主人整个都吃掉,那样我定能一条完整的蛟龙。”
“蛟龙怎么叫?”陈遂问。
“汪汪。”狗蛋从善如流,“看来穆为霜那人就在前边,不过银姝的气息倒没有。”
“这儿怎么有狗叫?原来是陈遂来了。”穆为霜正对着一本泛黄的古书不知做些什么,“陈遂,你看起来好多了。”
老四扶着他,在一边的石头上坐下。
水里也有几尾锦鲤。
“穆师兄倒是有闲情雅致。”他道。
穆为霜摇头:“才从大荒秘境回来,也没什么大事,不如忙里偷闲。”
“银姝来过了”陈遂问他。
“他来过,又走了。”穆为霜收起古书,“我问他要了一片龙鳞,他也给了,这龙鳞说到底还得谢谢你呢。”
“我还以为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蛟龙呢,没想到他还挺好说话的,就问我这有没有年纪和他相仿的炮,能和他一块儿安度晚年的。”
陈遂想,那群炼丹的还没发明火药呢。
他们还在炼根本炼不出来的长生不老药,那东西只有用邪术和活人的魂魄,在机缘巧合下才能炼成的。天道不喜欢这东西存在,如今的长生不老药大多都是骗人的。
总有人赶着受骗就是了。
“陈遂,你这几日都在看那本医书。”穆为霜说,“你呀,也别急着就想炼什么不得了的药,别累着自己了。天塌下来还有谢了了给咱俩顶着,就算魔教那个楚遥发疯要把剑宗弟子全杀了,谢了了肯定第一个死。”
“趁着那会儿功夫,咱俩早就跑路了,去别的地儿名一换,再易个容,谢了了若泉下有知,肯定也会为我们还好好活着舒心。”他说,“不拿来用的师妹不是好师妹。”
那这个谢了了很可怜了。
这个楚遥还没打算杀完剑宗的人。陈遂在剑宗弟子身上种下的邪术种子,还没到长成树苗的那一日。
陈遂的修为,也还不支持他一下子操纵剑宗的所有人,操纵一个穆为霜就够让他难受了。
“不过师妹说下次议事会叫上你。”穆为霜丢了块碎铁去水里,“恭喜你真成剑宗的一份子了。你是医修,应当是商量下次去西野跟着谁去的吧。”
“还不会这么快就走,我们才从大荒秘境回来。”
陈遂道:“怎么又去西野?”
“剑宗与西野本是有约定的,西野人若是遇难,剑宗就要去帮上一把。”穆为霜说,“我不喜欢西野人,他们阴险又狡诈。”
“所以提前一个月就要商量了,陈遂的脑子也挺好用,听谢了了说,你之前在魔教也能出谋划策的。银姝想让我劝你别去西野,不过我想这事还是要你自己定夺。”
银姝不让他去。
银姝不想他去报仇。
那么游仙就在西野了。
“师兄,谢谢你。”陈遂说,“我会一起去的。”
第60章 修好那剑 一个考验而已。
银姝也没在穆为霜那儿。
狗蛋认为银姝这是老太太的更年期恰好赶上了返老还童的叛逆期, 可惜碍于他是条穷得叮当响的老龙,没钱去花天酒地,也没钱去借酒消愁, 只得怒气冲冲在剑宗一日走上八万步, 来宣泄自己找老伴总被嫌弃去合欢宗都只能扫地的愤懑之情。
那银姝的思绪很丰富了。
“银姝不在那些禁地里?”老四放下陈遂, “陈遂, 你最近也重了不少。不对, 是狗蛋又到你的身上去了,他不回来算了,这样找也不是个事。”
“我村子里的狗也这样,平日里根本看不到狗影,到了吃饭的点就屁颠屁颠自己回来了。”
陈遂却说:“我知道银姝在哪了。”
“他在谢传恨那里。你记得他说他说他在剑宗有认识的人, 没想到会是谢传恨。谢传恨对他来说也是个后生。”
剑宗宗主或许也去过大荒秘境。
在那里, 银姝与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也许也是个约定, 约定银姝要在之后帮剑宗一把。
“银姝真去勾引谢了了她亲妈了?这不对吧。”老四道, “人家年纪是可以,但我就觉得不对。”
“那之后谢了了要喊你什么?你是她后爹的主人,她总不能喊你哥了, 喊你爷爷的话, 谢传恨要喊你什么?”
陈遂揉着他酸痛的小腿:“可以喊我楚遥。”
“或喊我少主, 喊我陈遂也行。”他说, “谢传恨又不是蠢人,怎么会那样轻易就被银姝勾引,更不说银姝只是自己觉得自己沉淀了一千年又行了, 他什么样你不知道么?”
狗蛋很有发言权:“他连两位数的加减乘除都算不对,谢传恨要是真眼睛瞎了看上银姝,还要先教银姝怎么像人一样如厕, 不像我,我从老到小都十分让我主人省心,简直是世上最听话最温顺的狗了。”
“别狗叫了。”老四又去扶起陈遂,“陈遂,你要去找谢传恨?谢传恨不是还在闭关?”
“银姝想要我去找谢传恨。银姝也不想我上西野去,再怎么躲着我我还是会去。”陈遂揪着老四的小辫子,“老四的头发长长了,这样抓起来简直和马的缰绳一样,我很喜欢。”
老四都懒得和他吵了。
陈遂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么?”陈遂又问他,“从谢传恨那边来的。”
“这里除了狗蛋和你的叫声我什么也没听见。”老四只是沿着石阶往上走。
不知道有没有人数过剑宗到底有多少个石阶,必定比剑宗活着和死掉的人加起来还要多。
风声里有人在说话。
那些弟子又去练剑了,只有陈遂什么也不用做,谢了了给他的任务就是好好养生别惹事给她,再就是翻翻医仙留给他的东西。剑宗的几个炼丹房里都凭他随意用,炸了有穆为霜顶罪。
“好像是箫,听上去和哭一样。可惜魔教没谁在乐器上有天赋。狗蛋,银姝会吹箫?”
狗蛋否认:“不像会啊,他吹唢呐打腰鼓还差不多,箫这种东西到银姝手上还是太文雅了,会爆炸的。”
老四循着箫声过去。
“把谢传恨一起炸死不是更好?”陈遂道。
陈遂对乐器一窍不通,提到乐器最先想到的是魔教那些折磨人的酷刑,有好几种还是能让受刑者发出些可爱的叫声。
太阳又落山了。
剑宗的山太高,离天太近,好像连太阳怎样下落都能看到一清二楚。
灵气愈发浓郁起来,在这些参天大树之间充斥着因灵气过度浓郁而凝结的东西。
红太阳在下落。
陈遂看到银姝,他身上的那身白衣裳还是陈遂给他买的。
他停下来:“陈遂,你来了?”
“银姝几天不见还学会了吹笛子,这是要忧郁风了。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找不到老伴不是这个缘故。”狗蛋扑上去,“不要装高冷,一点不像一条龙。”
银姝只是笑:“我见过谢传恨了。”
“她快要出来了,大抵等穆为霜他们从西野那边回来,就能见到她。”他放下抵在唇边的箫,“施义的箫吹得很好,笛子也是。他家里之前明明是做铁匠的,他却不会那些。”
“我好久没见到谢传恨,从大荒秘境关上后……她的话还是这么多。”
陈遂都没见过谢传恨。
听说和谢了了长得很像,比楚天阔要年长很多。
“我替你去西野好么?”银姝走过来,“那个叫游仙的人,我和狗蛋去替你杀了。”
“她原本的修为是渡劫,又得了陈昭的躯壳,虽说不合身会让她发挥不出十分修为,但她只是修为变弱了,却更难杀了。”
“那具躯壳本身就很强。”陈遂说,“更不说只有她死在我的手下,我才放心。若是施义还活着,你不想手刃施义?”
银姝摇头:“我去天机阁一趟,水青也安排了人过去。我不擅长管这些事,她做事你应当放心。”
陈遂捡起他的箫:“玉的?这东西看上去还挺好。”
“纸鸢留给我的,她说常见施义给我吹笛子,她想给我留下笛子,但她又说别将她和施义施义混为一谈,就留下了箫给我。也是信物,我吹的那曲子已失传了,这玉箫给你。”银姝说,“我不想你去西野,是天机阁那边的人说你去了会有人死。只能算到你身边的人,不知是不是你,和陈遂牵扯的将来算不出来,都被扭曲了。”
死不死也无关紧要。
天机阁一群神棍能算出什么。
银姝看着他,他的双眼在太阳底下泛着光:“其实我也想了很多,死了那么久我也在想明明我对施义那么好,他还一直恨着我。要是给我重选的机会,我还是想你不要去西野。那个游仙肯定知道你邪术的作用,你身上的血那么有用,你如今只有金丹的修为,之后仇人寻仇,你保不住自己的命。”
“你杀不掉她。”陈遂打断她,“你的魂魄躯壳都残缺不堪,你去只是送死。更不说她身上有我下的毒,我不去找她,意味着她还没恢复到有把握能杀了我。若是等到她来找我,意味着我只有死路一条。”
他说:“游仙之前留我一条命,无非是魔教还在,要稳固人心。我死了她的儿子才是魔教的下一任教主。如今魔教没了,我对她也自然没了用处。”
银姝叹了口气。
太阳在二山之间,卡住了。
谢传恨闭关的密室就在不远处,灵气缓缓流去,被她所吸纳。
“我是想,你们人只有短短几十年,要是都拿去报仇会很可怜。”他说,“陈遂,我收拾了纸鸢的遗物,里面大多是和我有关的,因我她的一生成了这样,死时也痛苦万分。你的几十年,你也要这样做?”
陈遂奇怪道:“谁跟你说我只能活几十年?别说的我要死了一样,我是自愿去打打杀杀的,在剑宗给人治病我就没开心过。”
老四也说:“陈遂身子也没那么糟,你想想他肉身硬抗那么多伤还能没事,你就想想他自己长命百岁应当没问题。”
“你流了那么多血。”银姝的语气有些微微发颤,“骨头和经脉的沉疴治不好的。”
“谢了了和我说,她很害怕陈遂哪天就死了。人不是都只能活几十年?到后来就会人不人鬼不鬼的。”
陈遂不知道他从哪听来的:“她敢说你敢信?谁和你说人只能活几十年?首先,我才二十岁不到,离变成老头至少还有五十多年。再次,我修邪术,看起来不容易老,你往我旁边一站说你是我老爹都能信,不过我老爹早死了,我还天天骂他。最后,谢传恨是不是说我要死?”
“谢传恨说你看上去不像能活很久的样子。”银姝道,“确实也像,你们人不是说做坏事会遭报应的,陈遂肯定要遭很多报应。万一陈遂在西野死了,那我就成没主的龙了。”
老四说:“银姝,我觉得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就够了。狗蛋身子里还有陈遂弄进去的钉子,他的脸色不是很少,你再说他会死他或许会给你也钉钉子。”
陈遂只是一言不发地摸索着自己的小臂:“除了钉子其实还有别的,要不换个口味?”
“你、老四、狗蛋都死了我也不会死。”他说,“你猜我怎么活到现在的。”
要是陈遂死了老四活不了,他身上的毒会要了他的命。至于银姝和狗蛋都是陈遂的东西,陈遂死后也活不了。
“能不吃钉子么?”银姝干笑了两下,“是我糊涂了。陈遂把我和狗蛋都快打死了还没死,我还是比陈遂要脆弱许多。”
“那就狗项圈,你和狗蛋一人一个,戴上这个狗项圈牛就再也不能什么也不穿就往男浴池里跑了,之后要是你和不到八十岁的青少年谈情说爱,这项圈会自己大声放大悲咒。”陈遂扯着他头发,让银姝不得不低下头来,“谢传恨还说了什么。”
雕刻精细的银项圈被套上银姝的脖颈,正合适。
“他给了我她的剑,她说要是陈遂能修好她的剑,就让你去西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