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兮与众女入内,拜见了太皇太后。
此番再见不似前番殿前之时,无考绩之扰,氛境便和缓松快良多,少了此前的惴惴。
她随众行礼问安,问到她时便从容应答,未问之时,便莞尔静坐,温婉端庄,雅韵自生。
小半个时辰的光阴,倏忽而过。
出了慈宁宫,女官引着她十人到了后宫佛堂——净莲轩。
这净莲轩位于后宫北侧,是处僻静之地,离东西六宫较远,自然离着景曜宫、御书房也较远。为时半月,众女日常起居,抄经都在此,无要事与召见不得出去。
知晓后,柔兮略微松了口气。
她肯定是不会出去。
女官给几人安置了住处。
几人俩俩一间房,柔兮和那排名第四的廖素素一间。
人是国子监博士家的女儿。
再见她,柔兮特意好好地瞧了瞧她,因着昨日那刺杀之事,柔兮多少还是心有余悸,若是因为此番百花宴的次第,最有可能向她动手的人就是这廖素素。
但她前看后看,左看右看,都不像。
先不说人家出身书香门第,家父素以恬淡不争、温润如玉闻名,单说这廖素素,她瞧着总是带几分天然的憨态,眉眼间透着股子天真,入了宫后比她还甚,整日惴惴,生怕自己犯错,胆子分分明明比她还小呢?
柔兮觉得,不可能是她……
所以,昨日那事就算为真,真有人要杀她,这个人大概率也不是因为百花宴的缘故。
柔兮点到为止,毕竟害怕,想想也便不想了,没得一会儿又没心肺地把事情抛之脑后,忘记了。
当天,众女只歇息,并未开始抄经,第二日一早一切方才步入正轨。
此番祭天、祭祖大典,祈愿不外“国运昌宁、圣体康泰、皇室绵长”三桩。所选经文依此心意,定为《金刚经》、《心经》、《华严经》三部。
众女每日抄经前,需先以香汤净手,再于佛前燃一炉檀香,待心定气平、满含虔诚,方可提笔。
经文抄写更容不得半分轻慢,字字需工整端方,若有一笔错漏、一处涂改,便要从头誊抄。好在课业有分寸,每人每日只需完成五百字便可。
第一天很安稳地过去。
柔兮很是满意,但觉自己来前多虑了,不过是写写字,抄抄经书,是她擅长也愿意做的事,十五日不算什么,还正好躲了那江如眉母女,待得回去再出去游玩十五日,一个月不就混过去了,简直没有比之再好。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第二日,便生了变化!
第二日午后,暖煦盈庭,微风不疾不徐。
她如前日一样,小憩过后,到了佛堂主殿西侧的静室,与众女一起净手燃香,准备开始下午的抄写。
然刚刚入座,还未拾笔,净室之外便走进一位宫女。宫女直径朝她走来,到了她的身边,在她耳边小声地道了话语:
“柔兮姑娘,外边有人找您。”
柔兮听罢一怔,转头对上宫女的视线,心中狐疑。
有人找她?这是什么地方?怎会有人找她?
但也未耽搁太久,深知眼下能进这净莲轩的人都不是一般人。
柔兮点了下头,而后便慢慢起身,跟着那宫女出了去。
外边廊道上等着她的是另一个宫女,柔兮不认得,只知人不是净莲轩的人,走近没待她问,那宫女朝她缓缓一福,已然开口:
“柔兮姑娘,陛下有旨,传您即刻觐见。”
脑中顿时“嗡”地一声,一片空白,柔兮下意识脚步一滞,人都傻了,眼睛半晌未转,盯着那宫女,自是万万没想到,指尖攥着的绢帕骤然收紧,小声道:
“陛下?传我?”
宫女应声点头:“是,柔兮姑娘,柔兮姑娘请吧……”
柔兮心里慌乱不已,睫羽连颤了两下,心口狂跳,汗从额际上渗出,抬手用帕子悄悄地拭了下。
她当然不愿去,有着一万个不愿的理由。
萧彻唤她做什么?这男人到底要干什么?上次在他寝宫中的场景,柔兮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她拘谨害怕的要死,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但她能违抗皇命么?
自然不能,只能硬着头皮。
想想,柔兮抬了脚步,抬帕子又拭了试汗,应了一声,跟在了宫女的身后,转眼,与那宫女出了佛堂,朝着御书房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俩人到了地方。
宫女停在门口,朝她道:“柔兮姑娘,陛下正在殿上等您。”
柔兮应声,立在那缓了须臾,终是抬步迈了进去。
大殿上很静,落针可闻,柔兮转过屏风,微低着小脑袋,慢慢朝前,进来时余光瞧见那男人状似在看书。
行至中间,她跪了下去。
“臣女拜见陛下。”
过了一会儿,她方才听见合书的声音,与此同时,那男人也张了口:“起来吧。”
声音依旧十分冷淡。
柔兮谢过,徐徐起身,小心翼翼地朝他看了一眼。
但瞧那男人眸子冷冽如霜,单臂搭在桌案上,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轻叩着案角,正垂眼朝下眯着她。
柔兮心头一紧,只觉周身气压骤降,慌忙垂首敛目,再不敢看他。
这时,萧彻的声音又冷不丁响起:“你父,是苏仲平?”
柔兮马上恭敬地回答:“回陛下,正是家父。”
萧彻指尖仍有一搭无一搭地轻叩桌案:“懂医术么?”
柔兮不敢含糊,认认真真地作答:“家中医术素来传男不传女,臣女资质浅薄,并未习得。”
萧彻声音再起:“会侍疾么?”
柔兮一怔,听罢缓缓地抬了眸去,又一次对上了那男人冷冰冰的视线,唇瓣微微嗫喏,但还没待说出话来,萧彻已然转了视线,抬手从容不迫地掸了下衣袖上刚从外飘落而来的半点茉莉残蕊。
“今日起,不必再回净莲轩誊抄经文。北宫静颐居的荣安夫人近来身体微恙,你,去侍候她。”
“陛……”
柔兮的心当即一沉,瞬时心中仿若涌上千层浪,开口刚要再说什么,那男人已经抬手下令,有宫女过来请了她。
“苏姑娘这边……”
柔兮蒙了一下,到底是没敢说话,不一会儿稀里糊涂地被宫女带了出去。
她这才反应过来,朝着那宫女问道:“荣安夫人是……?”
宫女引着她前行,解释道:“回苏姑娘的话,荣安夫人是陛下的乳母。”
柔兮恍然,但依旧满心满脑的慌乱,慌张。
她觉得甚是不对。
自己是奉太皇太后懿旨来宫中誊抄经文的,为什么突然要让她去侍疾?
虽说那荣安夫人是皇帝的乳母,即是得了皇帝的照拂,还被封了夫人,身份尊贵与否可想而知,必然是尊贵的,但她和众人是一起来的,是百花宴中择选出来的,此番是因着精通书法方才又被召进宫中的,让她去侍疾是何意思?
何况,她已明确告诉了萧彻,自己不懂医术?
侍疾,非,非用她么?
用她的意义为何?
柔兮心潮翻涌,喘息微急,小脸冷白,一阵阵冒着冷汗,潋滟秋眸中满是惊慌,不死心一般,没一会儿又朝那领路宫女颤声问了话:
“就,就我一人么?还有旁人么?净莲轩中,还,还有旁人也来么?”
宫女颇为为难:“回苏姑娘的话,这个,奴婢不知。”
柔兮这才稍微冷静了一些。
是啊,她只是一个奉命行事,为她引路的宫女,如何能知晓这些。
柔兮心中再难平静。
就这样,她被带到了北宫静颐居。
北宫本是前朝太妃颐养之所。
先帝在时,后宫佳丽三千,妃嫔极多。
然其崩后,诸妃无一人留居此处,究其根由,盖因当今太后,昔日先帝之继后,性情果决,善妒。她不许,便没人能留下。
是以北宫颇为冷情,宫娥太监往来者寥寥,为今只有荣安夫人居住在此。
柔兮被带进去,见了荣安夫人。
人年将半百,眉宇间带着几分温和,被皇帝护起来,悉心奉养,周身气度确是与旁人大不相同,虽不及太皇太后那般尊荣赫赫、雍容盛极,周身却也透着几分养尊处优的贵气,只是面色间病气难掩,纵是比太皇太后年轻十几岁,因着身子骨虚弱,气色也远不及太皇太后。
柔兮拜见了她,略述自己,提及了家父与出身,言明了陛下让她来侍疾,未言百花宴一事。
荣安夫人很和善,让人给她安置了住处,柔兮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一日之间差事骤变,从誊抄经文,变作了为荣安夫人侍疾。
一下午很快过去,待得荣安夫人歇息,睡着了,柔兮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卧房与主房相距不远,内里陈设雅致,起居甚适,且是一人独住,倒比先前在净莲轩时自在些,但她心中有落差,相比于那落差,更是惴惴不安,总有着一股子极其不好的感觉。
这份预感未及入夜便应验了。
因为,黄昏初临,便有人大驾,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君主萧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