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4

    姜远的疑问自然没得到回应。


    皇帝扫一眼他不规矩的坐姿,抬眸,漠然的眼神里透着一丝不容忽略的嫌弃。


    “得,算我多余操心。”姜远拂拂衣摆站起来,身姿挺拔,骂骂咧咧,“我这就去准备,成了吧?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门扇打开,又合上,书房内安静下来。


    皇帝拿起一方奏折,目光自然游移间,不经意瞥见堆叠的奏折那边,熟悉的碧玉竹石纹镇尺下,压着一沓熟宣,红艳艳一片小字,字迹陌生。


    动作顿住,眼睛定了定。


    是程芳浓拿他的御笔,写下的那两张小字。


    他将奏折放回去,展臂抓起微凉的镇尺,抽出最上头的两张,摆到近前。


    一目十行扫过两张字迹,皇帝眼中多了些不一样的神采。


    他微微挑眉,拿起宣纸,凑近银烛,细细端量。


    那会子,作势教她批阅奏折,处理朝事,不过是糊弄人的。


    是以,他只丢给她两张纸,叫她练字消磨功夫,实则并未上心,更没留意她字迹优劣。


    他并不认为她一个弱女子的字,能有多出彩。


    望着眼前清清爽爽,风骨特秀的字迹,即便不喜程家,皇帝也不得不承认,她实在写得一手极漂亮的字。


    就连几位公主里,性子最要强,样样出挑的同昌长公主,他的皇姐,笔力与她相比,竟也略逊一筹。


    那女子手书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不得假。


    可细细思量,皇帝得到的关于她的消息里,并未听说程家有为她延请名师,教习书法。


    练字费时费力,程家一心调教她蛊惑君王,学的皆是狐媚之道,岂会容她将精力耗在这上头?


    京中倒是盛传,首辅千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可京中哪个高门大户,没为待字闺中的小姐宣扬这样的好名声?


    皇帝盯着这让人惊艳的字迹,心中那杆看不见的称不由倾斜得更分明了些。


    大抵,她并不是真正的程芳浓。


    听到姜远回来的动静,皇帝把纸张放回去,随手抓过一道奏折,拧眉凝神,一派专注。


    “还看呢?”姜远把深色包袱放在御案上,边解开边嘀咕,“都想做皇帝,也不知做皇帝有什么好的,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还得随时防备着有人造反。就你这位置,送我都不坐。”


    皇帝笔势娴熟,快速落下朱批,语气轻松,莞尔:“普天之下,或许也只有你不稀罕这个位置。”


    寝殿内,程芳浓坐在兰釭侧,手持拨烛芯的紫铜片发呆。


    灯影悠悠荡荡,将她眼神也晃得虚而散。


    皇帝披着一张温善的皮,实则疯癫扭曲到让人无法琢磨,他恨她和程家,但又无力撼动程家,所以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在过去一段时日,和接下来还会继续的各种折磨里,她只能被迫承受,独自痛苦,让他快意么?


    回想起那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反击,程芳浓眼神流露哀伤,不由环抱双膝,将小脸埋入臂弯的阴影里。


    那般阴损、直白、粗鄙的话,绝不是入宫前的程芳浓能说出口的。


    她的教养、骄傲,被一道宫门夹碎了。


    短短数日,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不,她不要这样坐以待毙,一点点被痛苦吞噬,变成和皇帝一样的疯子。


    大婚前一日,阿娘悄悄安排她从府里逃出去的时候,声声叮嘱她,不管前路如何艰难,务必放宽心,别回头,总会柳暗花明的。


    那会子,阿娘是担心爹和朝廷会派人追捕她吧?


    她也没想到,父亲会找人假扮她,再暗中把她找回来,没惊动任何人。


    若当初成功逃走,日子会不会艰难,她已无从得知。


    可如今的日子,她确实须得放宽心,才能撑得下去,也须得想想法子,寻找她的柳暗花明。


    从回忆中汲取了些勇气,程芳浓心神放松不少。


    拿帕子掩唇打了个哈欠,她才后知后觉,眼皮倦而沉。


    夜已有些深,料想皇帝被旁的事绊住脚,今日不会叫人折腾她。


    程芳浓吩咐溪云灭了外殿的烛火,她自己则按熄内室的。


    内室灯烛俱灭,只有外殿尚未灭完的烛火,隔着屏风,投来昏黄的光。


    程芳浓松开床尾帐钩,听到溪云请安的声音:“皇上吉祥。”


    “嗯,继续。”皇帝沉声吩咐。


    他步履慢,却未有丝毫停滞,径直往里走。


    溪云望着他背影,脸色发白,想说什么阻挠的话,嗓子却像被人掐住一般难受。


    屏风内,程芳浓听到简短的对话,很清楚来人是谁,也清楚今夜清净会被怎样打破。


    但她只是轻轻晃了晃身形,扶着床柱站稳,很快便整理好心绪。


    她钻入软帐,借着幽白微弱的月光,摸出枕下红绸,亲手遮住双眼,绑在脑后。


    皇帝进来,一眼便瞧见身着寝裙的女子手攥帐钩,坐姿袅袅婷婷。


    她不闹,不见怒色,柔顺安静,甚至连绸带都自己绑好了。


    皇帝脚步为之一滞。


    “卿卿怎么转性了?”皇帝不信,不久前还想借他的手杀掉“侍卫”,骂他不中用的小女子,旦夕之间便温顺至此,“听说上回你还想偷瞧他长什么样,今日不想看了?”


    程芳浓指骨略收紧,语气却淡然柔润:“区区小事,不敢劳烦皇上。”


    “皇上日理万机,早些安寝吧。”


    她看不到皇帝神色变化,却能根据他脚步声判断,他在朝她走近。


    下一瞬,她下巴被他微凉的指尖捏住,抬起。


    皇帝语气低沉轻慢:“你在赶朕?还是,在邀请朕?”


    “臣妾不敢。”程芳浓没来由想起他那句“朕来伺候你”,心口砰砰直跳,语气变得急促。


    一声低笑近在咫尺,和他温热的气息一道,暧昧地落在她眉间。


    幸而,皇帝只将手指移至她脑后,摸了摸系紧的结,便心满意足转身走了。


    没说让人难堪的话,也没有轻薄的举动。


    果然,她表现得柔顺些,便能少吃些苦。


    但那份苦她已吃够,不想只吃苦了。


    她脱口而出,刺激皇帝的那句话,虽粗鄙,理却不糙。


    与其叫她委屈自己,去伺候不中用的,擅长折磨人的病秧子皇帝,不如让侍卫伺候她。


    既然避不开,那便让自己舒服些。


    历来都是皇帝三宫六院,佳丽无数,她贵为皇后,只当收了个男宠在帐间,又如何?


    况且,这男宠也不是她自己寻的,是皇帝“赏赐”她的,哪能算得上私通?


    男人刚探身入帐,程芳浓便主动依过来,环住他窄劲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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