晅曜的话让黎丹姝怔住。
少年不知愁, 正是意气风发时。
她以前也常听“她”说不后悔,黎丹姝想起旧事,连心都柔软了许多。
她瞧着晅曜, 没有如同晅曜想的那般指责他不顾大局, 反倒是说:“那挺好, 希望你能一直都这样。”
晅曜眨了眨眼。
他这会儿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了新毛病。
他笑了起来,眼睛似乎都在发光。
晅曜说:“你这人真有意思, 除了师兄, 你是唯一一个觉得我这作风挺好的。”
黎丹姝也笑了, 她说:“可能是我离开上清天了吧,什么匡扶正道,降妖除魔的责任离我太远了。我也喜欢高高兴兴地活, 去做不后悔的事。”
“我是妖女嘛, 会这么想不奇怪。”黎丹姝看向晅曜,揶揄道:“不过曜君这样想,在琼山怕是不好过吧?引风真人应该很头疼吧?”
晅曜嘴角微翘:“我管那么多, 反正我的道就是这样。”
晅曜这么完后, 他自己愣了一下。
黎丹姝听他自己复述了一遍自己说的话, 在“我的道”上重复了好几回, 最后竟是弯唇笑来,眉目清朗, 如沐神光。
有些不太对劲。
黎丹姝敏锐地察觉到, 可晅曜一直保持着独一界的状态, 她即便心忧,也瞧不出什么不妥。
黎丹姝不确定地叫了一声:“曜君?”
晅曜回头, 瞧见了黎丹姝眼中藏着的担忧。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记得苍竹涵在黎丹姝心情不安的时候伸手拍过她的脑袋, 那会儿她看起来就会很安心。
晅曜凝视黎丹姝。
他不知道自此的自己在黎丹姝的眼中,整个人几乎都笼在微微莹光中。他见黎丹姝眼中惊忧越深,终于抬起了手,在黎丹姝几乎惊慌的眼神下,摸上了她的前额。
黎丹姝:“……”
晅曜:“……”
大概是神魂不稳的缘故,女修的额头摸起来和玉石一样凉。
晅曜忍不住问:“李萱给你送的药你没喝吗?”
黎丹姝:“……你以为生病是一副药就能好的吗?”
晅曜:“……”
黎丹姝瞧着晅曜身上的光渐渐敛去,他自己好像也没有意识到的样子,加上李萱的灵府也没有出现什么古怪,便暂且将心中的疑惑按压了下去。她对还在碰着她额头的晅曜道:“曜君,我不发热,头也不晕,您可以放心了吗?”
黎丹姝说得委婉,晅曜却还是如同被烫了一般收回了手。
他辩驳道:“谁关心你身体了,我只是安抚你一下。”晅曜说了这句又恼,他怎么说了安抚,这样岂不是显得他很在乎黎丹姝。
可黎丹姝听了竟没有反应,她说:“那曜君这安抚可谓惊吓了,要知道灭人神魂,也会先探灵台。”
晅曜闻言:“……”
他懊恼道:“你就不能想点好的!”
黎丹姝谦虚道:“比如?”
晅曜没好气地说:“比如我是关心你,想宽慰你一下!”
黎丹姝愣住,她问晅曜:“你是想摸我的脑袋吗?”
晅曜抿了抿嘴角。
黎丹姝点了点头,她说:“不太合适的曜君,我比你大,这动作只适合年长的对年幼的来做。”
晅曜差点就要说出你几岁就敢说比我年长了。好在黎丹姝在他生气前又补了一句:“你可以抱抱我。”
这句话刚落,晅曜果如黎丹姝猜的那样羞窘万分。
他说:“不知羞!”
黎丹姝耸了耸肩,甚是无所谓道:“刚才就和曜君说过了,我也喜欢随心所欲地过。羞耻心?我没有呀。”
晅曜:“……”
晅曜说不过黎丹姝,他两三步走到了队伍最前面,赌气把黎丹姝丢了下来。
眼见晅曜走了,黎丹姝才慢慢松开握紧的拳头。
晅曜说要宽慰的她的时候,黎丹姝的心是真的漏跳了一秒。
黎丹姝知道,晅曜是真的想要安抚有些惶恐的她,在他发生了些异变的时候。
他担心她。
少年人的感情真挚又纯粹,一不小心便会令人动容。
黎丹姝轻轻舒出口气,就在她好不容易整理好了心绪时,原本走在前方的晅曜竟又回来了。
黎丹姝欲言又止。
晅曜已经不甘道:“我放了毒火兽,你这么弱,要是碰上了必死无疑。我大度,不和你计较,还是会待在你身边保护你。”他瞥了黎丹姝一眼:“说谢谢就趁现在。”
黎丹姝无奈一笑。
她抬头看了看晅曜。
少年朝意,挥斥方遒。
她罕见地找回了那么点良心,后退了两步,恭恭敬敬同晅曜道:“谢谢曜君。”
晅曜:“……?”
晅曜:……我是不是说话太过分,她又生气了?
接下来的一路,晅曜一直忍不住瞧她。
黎丹姝倒是稳得住,间或还与兰华聊了两句。
众人抵达游方镇时已是晚上,众人也不多说,收拾收拾便在当地的客栈住下了。
晅曜想要和黎丹姝说话,可见黎丹姝与兰华轻声细语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委屈。他又没怎么做错事,黎丹姝为什么突然态度变差。晅曜想了想去,都觉得错不在自己,干脆便也不理黎丹姝。
一夜过后,众人便要追查毒火兽的踪迹。
这里的毒火兽是晅曜自己捏的,没人比他更清楚在哪儿。黎丹姝想要快点解决事端,便看向晅曜。
众人都知道晅曜的天赋,故而问:“晅曜师弟,你有眉目吗?”
晅曜原本不想答,可后来想想,他不答,李萱的事情还得拖着。他和黎丹姝赌气,倒也不能拖着李萱,还是开口答了。
晅曜说:“毒火兽喜火喜夜,我们可以等到晚上燃起篝火将它引来。”
众人觉得这是个方法。黎丹姝却有点头大,她心想,他们的计划是要让毒火兽摧毁游方镇,让兰华陷入两难。如今他们直接追踪——
黎丹姝反应了过来。
兰华和晅曜的关系还没那么亲近呢,有什么比英雄救美更好拉近关系的?
说到底,这毒火兽是晅曜的灵力所化,还不是晅曜说如何便如何。今日招来毒火兽,晅曜舍身相救,明日兰华心慕恩人,毒火兽再掀恶难。众人死伤殆尽,兰华进退两难,只得盗露救人——好剧本啊!
黎丹姝向晅曜投去了赞赏的一瞥。
晅曜莫名其妙。
兰华说:“毒火兽毕竟不是等闲凶兽,以我们的能力,要捕捉它还是难了。依我看,不如先引它出来,确定是毒火兽为害后,便知会萱师姐,提请正法阁定夺。”
黎丹姝一听兰华下山后竟这么靠谱,这还得了,立刻歪掉正确的走向,建议说:“萱师姐诸事繁忙,若她得知毒火兽踪迹,必然会不惜几身为民除害。她依然够辛苦了,我们如今有这么多人,还有天赋异禀的晅曜师弟,诱捕一只怪物而已,哪有那么难。”
向来稳中的黎丹姝这么说,倒让兰华有些动摇了。
她看向了晅曜,问:“晅曜师弟,你有把握吗?”
晅曜看了一眼黎丹姝道:“看情况。”
兰华愣住:“看情况?”
黎丹姝一把拦在了晅曜的身前,她代表晅曜斩钉截铁道:“有把握,晅曜师弟有把握。”
兰华看了看他们俩:“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黎丹姝面无表情看向晅曜,晅曜嘴唇蠕动,最终说:“有。”
黎丹姝放下了心,兰华便也没什么多说了。在她心里,总是李萱更重要一点。既然晅曜说他能解决,兰华自也不会拦着。
兰华和众人定下了计划,打算将游方镇右方的森林里动手。森林起火最得毒火兽的喜好,况且这森林周遭正巧有溪流,万一火势不可控,还能借水脉灭火,倒也保险。
众人定了计划,便行动了起来。
晅曜也没再这事上闹别扭,倒是正经地放出了毒火兽。
在毒火兽来之前,黎丹姝不放心,又叮嘱:“记得要救兰华。”
晅曜扯了扯嘴角。
黎丹姝又说:“兰华喜欢梅花,等你救了兰华,她去看你的时候,你记得变些梅花在屋里。不许说不会,我知道你五行术厉害。”
晅曜皱了皱眉毛。
黎丹姝最后说:“兰华还喜欢——算了,这些我来准备。总之今天,你一定要好好把兰华救下来,最好假装受点伤。”
晅曜终于忍不住了:“我从没有受过伤,假装受伤是怎么回事啊?”
黎丹姝道:“就是把衣服撕坏点,然后染点血上去,最好半身都是,额头上最好也有点伤口,看起来很可怕就行。你放心,也不用你真流血,我已经准备好假的血瓶了。”
晅曜瞧着黎丹姝,狐疑道:“你为什么这么了解受伤,你重伤过吗?”
黎丹姝心想:我重伤过的次数都快数不清了。
黎丹姝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晅曜点了点头:“对,你被剜过金丹。”他绷直了嘴角,问:“石无月害得你浑身都是血吗?”
晅曜问得认真,黎丹姝下意识就答了:“剜金丹其实倒没怎么流血……”
黎丹姝有些不适道:“都是从前的小事了,涵师兄不是带我上琼山了吗,琼山上又没什么伤人的东西,再说,你不是有保护我的责任吗?”
晅曜凝望着黎丹姝,他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对你有责任。”
这话是没错,晅曜说的也没其他意思,但黎丹姝听着,大概是她在魔域太久了,她总觉得有些奇怪。
好在这会儿毒火兽终于来了。
众人结下的阵根本挡不住这种怪物的袭击。
眼见场面在眨眼间混乱起来,黎丹姝催促道:“找机会、找机会,救人!”
晅曜:“……”
晅曜起身加入战局,兰华作为天赋尚可的弟子也在阵中。晅曜瞥了一眼兰华的位置,手指微动,毒火兽便疯狂地向她撞了过去。
黎丹姝见状,在心里给晅曜比了个拇指。
毒火兽疯狂来袭,兰华吓在了原地,她脸色煞白,整个人难以挪动。就在这时,她听见了黎丹姝惊喜的叫声——“晅曜!”
兰华只觉眼前一道光芒闪过,回过神来,她已经被晅曜带离了战场。
她一离开,阵眼随即被破。
毒火兽再无束缚,它浑身的火光大胜,隐有要吞没这片森林的意思。
兰华恐慌道:“不好,阵破了,这怪物要烧死我们!”
晅曜自然也瞧见了,他有些别扭着念台词:“不会,我会保护师姐。”
兰华闻言微讶。
她抬头看向晅曜,只见晅曜站在她的身前,抬手为她拦下了汹汹烈焰。
容貌出众的年轻师弟同她说:“师姐不必——”
剩下的话晅曜没来得及说完。
有人大喊:“红珠师妹,小心脚下!”
黎丹姝后知后觉。
她已经躲的很小心了,谁知道晅曜捏的毒火兽这么厉害,它的毒甚至可以腐蚀土地。
眼见自己跑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毒液腐蚀的速度,黎丹姝已经做好了受伤的准备,却在下一秒发现毒液停了。
黎丹姝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去。
她瞧见了晅曜有些可怕的脸。
他的手还伸在外面,在他更前一点,是被生生绞碎的毒火兽。
黎丹姝从没想到晅曜那么漂亮的脸,也能有令人觉得可怕的神情。
她站在了原地一时没动。
晅曜以为她受惊受极了,脑子一时冲动,两三步便冲了过去,也没管毒液伤不到他这件事会不会令其他人奇怪,伸手就把黎丹姝抱在了怀里。
他抱了抱黎丹姝,心跳不定着说:“没事啊。”
黎丹姝:“……”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晅曜又信了她的谎话,是在安慰她。
黎丹姝无意识吞咽,她能感觉到晅曜的紧张,一时间,她都说不好是谁更需要安慰。
黎丹姝安静地站着,视线扫向了远处瞧着他们若有所思的兰华。她顿时一个激灵,手下半点不留情地撕裂了晅曜的衣服,还不忘把先前准备好的血泼上去!
决不允许剧本脱轨的黎丹姝一把将晅曜扣在自己的颈窝处,神色焦急地冲兰华喊:“师姐、师兄,快来帮忙啊,晅曜师弟为了救兰华师姐受伤啦!”
第32章
“受伤”的晅曜一连三天没理她。
黎丹姝没想到少爷气性这么大, 她不过是强行按着他按自己的心意演了一出戏,晅曜便能气得跳脚,即便为了大局躺进了客栈的床铺里装病, 也不肯见她。
“师弟说他疲惫, 不想要见人。”又送了一次药的兰华瞧着也很费解, 她打量着黎丹姝,说:“可我见他精神尚可啊?”
黎丹姝一边心里想着晅曜少年心性不肯吃亏, 一边嘴上还不忘替他圆场, 和兰华说:“晅曜师弟应是想多与师姐单独多相处一二, 所以才这么说的。”
“毕竟他是为了救师姐才受伤的嘛,师姐在他眼里,自然比我们都重要。”
兰华闻言, 一脸震惊。
她看着黎丹姝, 欲言又止,半晌后,才慢慢道:“红珠师妹, 你总说师弟是为了我受伤, 可我却觉得, 他其实是——”
黎丹姝斩钉截铁:“没有可是, 晅曜师弟在危机来临之时,难道不是第一时站去了师姐身前吗?”
兰华点头:“可是——”
黎丹姝幽幽道:“兰华师姐, 晅曜师弟的个性, 我想你也看得出来。他是个矜傲的人, 若不是心悦师姐,怎么可能会特意到师姐的身前, 还叮嘱师姐不用担心呢?”
兰华想想是这个道理。
晅曜长身玉立,天赋卓群。当毒火兽冲她而来, 晅曜如天人般出现在她的身前,云淡风轻地嘱咐她不用担心时,即便是兰华,也忍不住心脏漏跳了几分。
如今黎丹姝又说的如此恳切,她有些脸颊微红,连声音里也添了几许窘迫。
兰华说:“也许、也许师弟只是看在我领他逛琼山的份上——”
黎丹姝温声道:“正是如此呀。兰华师姐是晅曜师弟在琼山遇见的第一位仙者,他会亲近您,敬慕您,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师姐若是总这般质疑晅曜的心意,他难免要心冷的。”
兰华想说,她对晅曜真没那个意思。而且她还是觉得,比起她,这位师弟还是更亲近黎丹姝些。
可黎丹姝说得言辞凿凿又情真意切,由不得兰华不信。
兰华红着脸道:“师妹不要打趣我了,我回头再劝劝师弟,他就算不见别人,也该见见你的,毕竟你那么关心他,连药都是你配的。”
黎丹姝哈哈了两声,没解释她是为了给两人创造机会才特意做了没什么用的药。
和兰华告别,黎丹姝看着兰华变化极慢的态度,自己也觉得是该再找晅曜谈一谈了。
夜里,黎丹姝悄悄溜入了晅曜的卧室。
此时已是深夜,大多数人都已陷入沉眠。
黎丹姝还想着若是晅曜也睡着了,她得把人叫醒,却不想她刚一回头,就瞧见了刚刚从床上起身、衣衫不整的晅曜。
大概是被迫躺着装病太久了,晅曜这个人瞧着都有些不耐烦。
他如绸缎一般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原本应当好好穿着的里衣松了系带,在他弯身穿鞋时露出了大片光洁的精瘦胸膛。
黎丹姝愣住了。
弯腰穿鞋的晅曜也愣住了。
幻境中的夜风也很真实。
和煦的夜风透过窗户钻入,调皮地在晅曜的发间与黎丹姝的衣带穿梭。
夜风恼人。
黎丹姝身手轻抚乱飞的鬓角,她瞧着浑身绷紧的晅曜,好心开口:“你需不需要帮忙?”
晅曜在夜色里看着她,夜色在他的脸颊上铺上了一层绯红胭脂。
晅曜羞恼道:“帮什么忙,你想帮我什么忙!?”
黎丹姝好脾气说:“帮你穿下衣服?”
黎丹姝老实道:“你僵了半天了,看起来很不方便动的样子。”
晅曜:“……”
晅曜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在琼山所有人都说他是最没常识的那一个,可自从碰见了黎丹姝,他倒觉得黎丹姝才是最没常识的那一个!
晅曜也顾不得其他了,他直接站了起来,恼怒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你看见一个男人衣冠不整,作为女人,不该即刻背过身去非礼勿视吗?你还问我要不要帮忙,黎丹姝——”
晅曜站了起来。
黎丹姝便看得更清楚了。
晅曜不愧是被琼山供着的少爷,即便用黎丹姝挑剔的眼光来看,也瞧不出他身上一处瑕疵。他站在月色里,如珠如宝,黎丹姝瞧了便发自内心地觉得,兰华不可能拒绝的了晅曜。
少爷便是性格再烂,他的外貌确是十足十的令人惊叹。
晅曜窘迫了两声,却见黎丹姝半点没有回应,甚至瞧着他更坦荡了,不由便从羞恼转成了真恼。他两三下系好衣服,又骂黎丹姝:“不知羞!”
黎丹姝都快被这个词评判出耳朵茧了。
她心道她也没对晅曜做什么啊?他们也就是拉拉小手的关系,纯洁得不能更纯洁,有什么羞耻的?
想想她对渊骨做的那些事——渊骨都不说她不知羞,他只会亮着眼睛说继续。
大抵魔域和上清天差别远超天地。
黎丹姝瞧着晅曜确实害羞的模样,也就不提醒他还光着脚了。她配合的转过了身去,让少爷有功夫收拾自己,同时说:“你要是觉得别扭,我不看你就是了。”
也不知这句话又哪里错了,晅曜竟在她身后陡然炸毛说:“你还想看别人吗!?”
黎丹姝:“我没……”话还没说完,她想起自己哄渊骨时做过的事,那句“我没看过”说的便那么利落。
她莫名有些心虚,改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晅曜已经简单穿戴好了,看起来还是光风霁月的晅曜君,他哼了一声,说:“你知道就好。”
黎丹姝:“……”
黎丹姝忍不住喃喃:“这对话听起来怎么有些怪怪的?”
晅曜才不觉得有哪儿奇怪了,他穿戴好了,便走去黎丹姝身边问她:“你今晚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他说的还有些含怒带怨:“你不是直接把我扔给兰华了吗?”
黎丹姝一听这话,立刻将原本的“我觉得你演得不好所以来指点你”给咽了回去。
她看了看少爷的神色,缓声说:“哪有的事情,只是前些天我也受伤了在养伤,这不刚好就来看你了?”
一听黎丹姝也受伤了,晅曜十分紧张。
他也顾不得其他,伸手就想要探探黎丹姝的神魂:“你受伤了?我动手的应该很及时啊,怎么还是受伤了——”
晅曜探到了黎丹姝的神魂,还是那副老样子,虽然没有更坏,却也没有更好,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伤到对方。
他看起来忐忑极了,低着声音说:“你哪儿不舒服?”
黎丹姝看着他这幅全然忘了先前事的模样,心下微松,随口道:“没什么,受了点惊吓,所以才休息了几天。”
晅曜瞧着自责,他“嗯”了一声。
黎丹姝看着多少有些不忍,但这点不忍并不妨碍她办事。
黎丹姝拉着晅曜坐在了桌边,同他语重心长道:“曜君,咱们在李萱的灵府里也已经待了不少时日了,再拖下去,对李萱和我们其实都不是好事。”
晅曜想说他没事,不过想想黎丹姝的破烂身体,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黎丹姝见他认同,便继续道:“所以兰华的事情咱们必须着紧。我今日碰上她与她聊了两句,她竟然还没有将曜君您十足的放在心上,您是不是该再努力一下啊?”
晅曜可烦兰华了。
他从前没有见过兰华,只是知道她是个倒霉蛋对她有点同情心,如今见到了兰华,又被黎丹姝按着脑袋和她待一块,只觉得满心厌烦。
晅曜说:“她笨的要命,我懒得理她。”
黎丹姝一听这话差点心梗,她没忍耐住提了声音说:“她都这么笨了,你都骗不到她的心,你是不是更笨!”
晅曜骤然被她一吼,整个人呆在了原地,随后便委屈起来:“她要像你我也不至于那么烦她啊,这能怪我吗,这只能怪她!”
黎丹姝再一次被少爷的自我中心气倒。
她这会儿也没兴趣慢慢哄着教了,她干脆和晅曜摊平了谈。
黎丹姝说:“曜君,你要别人喜欢你,就不能指望别人配合你,一味要求他人忍耐牺牲只会惹人厌烦。你不喜欢兰华,所以你不在意她的心情,你只觉得她烦人,可是曜君,若是有天你有喜欢的人了呢,你也要你喜欢的人事事配合你,直到她厌烦透顶吗?”
晅曜哑然。
好半晌,他反驳说:“我又没有喜欢的人,你的假设不成立!”
黎丹姝:“……”
黎丹姝真是觉得自己疯了才会做出指望晅曜的事情来,她见晅曜不肯配合,心也倦极了。
她点了点头,说:“行,既然如此,我便不拜托曜君您来做了,我来吧。”
黎丹姝心想,要让一个女人爱上她不太容易,可要让一个女人喜欢上她,视她为生死之交,倒没那么难。若是兰华不能因为爱情陷入两难,因为友情陷入两难,也并非不可。
黎丹姝终于再次顿悟了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她和气地同晅曜告辞,再没高声同晅曜说一句话。
晅曜慌了。
他叫了黎丹姝一声,黎丹姝却半点没理他,径自走了。
晅曜不免觉得委屈,他心想:他都没有生气黎丹姝要他去哄骗兰华,她凭什么生气他烦兰华这件事。
他还不能讨厌人了吗?
第二日兰华来给晅曜送药时,便瞧见晅曜以昨天的样貌在桌边坐了一夜。
兰华瞧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温声问:“晅曜师弟,你昨天又没有休息吗?”
晅曜懒懒抬睫,他原本连回答都不想回答,却不知为何想到了黎丹姝生气的模样,到底“嗯”了一声。
兰华见他这样便想要笑。
她将药端给了晅曜,同时说:“红珠师妹和我说你喜欢我,师弟你喜欢我?”
晅曜本想说:“我怎么可能喜欢你。”但他又想了想黎丹姝,继续憋了个“嗯”。
兰华这下是真的笑出了声。
她坐在了晅曜的对面,托着下巴问他:“晅曜师弟,你知道什么是喜爱吗?”
晅曜理所当然答:“喜爱不就是喜爱,有什么要知道的。”
兰华耐心说:“喜爱是需要知道的,师弟,你瞧见我的时候,会觉得高兴吗?”
——那自然不会。
晅曜瞧见兰华,就像是在看给李萱治病的药引,你对药引能有多少情感呢?
不过晅曜又想想黎丹姝,还是说了谎,他说“会”。
兰华不拆穿他的谎言,她继续说:“喜爱一个人是有很多具体表现的。比如说,你的情绪很容易跟着她走,又比如说,你瞧见她便觉得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晅曜微微怔住。
兰华说:“喜爱一个人,便会想要时时刻刻地见她,更想要时时刻刻和她待在一起。见到她开心会开心,见到她伤心会难受。你会想要将所有最好的都给她,想要自己在她的眼中时刻都是最好的样子,也会想要自己成为她最重要的。”
“师弟,你夜间总是闷气难眠,你是为了谁在生气,每夜在站窗前又是想要看到谁呢?”
兰华不打扰晅曜,她慢慢站了起来,神色揶揄:“不管怎么说,毒火兽已经解决了,我们可以在游方镇无拘无束地游玩两日,我听说今晚游方镇就有灯节,师弟要寻我一起吗?”
晅曜本能拒绝说:“我还是——”
兰华点了点头,她毫不意外,甚至笑道:“我会约大家一起去,师弟若是伤好,不妨一起来。”
兰华走了。
徒留下茫然的晅曜。
喜欢这种感情,引风在教他七情六欲的时候,说了就不知多少遍。
人有喜、怒、哀、惧、爱、恶七情,眼、耳 、鼻、舌、身、意六欲,所以人心有七窍,存三魂七魄。人寻道,便是在这七窍与三魂七魄中寻一道心。
道可助人远离这七情六欲,至无欲之境,与天地同归。
“不过细数我界数千年,便从没有人当真能达无欲之境,便是昔年诸神皆在,也仍是为了欲求而将这天地都撕成了三份。足可见所谓无欲,并非人境能至。晅曜,你生而石心,不通□□,我本以为这是你身本为道的缘故,可现今看来,并非如此。”
“你自选择为人,便当有七情六欲方可算确然为人。否则,你不过只是仍是一颗空有人像的石头罢了。人的道需得从心中寻,你若要寻道为人,便需得有心。而如何有心,苍竹涵教不了你,我们都不行,晅曜,你只能靠自己。”
晅曜捂住自己的胸膛。
他的石心在跳动。
晅曜想到兰华说的话。
按照兰华的说法,喜爱会引得一个人又喜又怒,又怨又惧,岂不是将七情六欲算了个彻底。
他是个石头人,哪里会有这样的情态。倒是黎丹姝——
晅曜想到了黎丹姝对自己有喜有怒,有怨有惧,一时间,也不觉得她先前负起离开过分了。
晅曜喜滋滋地想,她果然喜欢我,兰华说的那些,她都对得上。
既然黎丹姝如此的喜欢他,晅曜心想,他也不是不能做大度的人。
晅曜决定去邀请黎丹姝一起逛灯节,如果黎丹姝还在生气的话,大度的他也不是不能先道歉。
晅曜心情愉快,没办法,她爱他嘛。
第33章
游方镇的灯节有些像黎丹姝记忆里的七夕节。
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怀揣着不可言说的恋慕心思, 借着瞧灯之名夜游相会,若是两情相悦的,通常节后就能计划起成婚, 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通常节后也能瞧清彼此的心意, 不再纠缠。
黎丹姝是喜欢这样的节日的。
这样的节日里,凡间总是会装点的尤为漂亮热闹, 而她惯来是个喜欢漂亮热闹的人。
只是如今他们身在李萱灵府, 是为了给李萱治病来的, 在这个目的未能达到前,黎丹姝对节日实在提不起太多兴趣。
“一起去看看也好呀,大家难得下山, 左右无事, 又不急着回去,不看岂不可惜?”
兰华笑眯眯地建议:“正巧晅曜师弟的身体刚好,躺在病床上这么久, 换个心情也好呀。”
黎丹姝见提议的是兰华, 她的话中又提到了晅曜, 心中微动。
她看向晅曜, 眼中带了些试探。晅曜瞧见了,不知为何有些紧张。面对兰华的话, 他“唔”了一声, 长似鸦羽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瞬, 好像确然心喜兰华提议的样子。
晅曜说:“我觉得兰华师姐说的不错。”晅曜有些紧张地看向了黎丹姝:“去换个心情也好。”
黎丹姝差点就要以为晅曜转性了,懂得事分轻重缓急, 要去好好哄骗兰华了。
可当她瞧进晅曜那双仍旧澄透明亮的眼睛,她就知道是她想多了。
晅曜的眼睛根本没有半点要伪装的意思, 他好似连伪装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所有的心思都坦坦荡荡地写在脸上不加遮掩,令黎丹姝想要无视都难以做到。
晅曜嘴上应承着兰华,可他的眼睛,他偏向的方向,无一又都不是再说——我想和你一起去玩。
旁人也就算了,兰华这般特殊,她要是瞧不出点猫腻,也是他们太过小看李萱的能力了。
起先晅曜遮遮掩掩,兰华还心怀疑虑,如今晅曜连遮掩都忘了,兰华哪里还会再信。
有些谎言不是说一千遍就能成真的,深知人性的黎丹姝明白,在晅曜如此不配合的情况下,她即便再想要用晅曜这张牌,只怕兰华也不愿意接。
谁会相信一个被在乎的人,和一个没被在乎的人说一千一万遍的“他在乎你”呢?
只要黎丹姝不想被兰华连带着讨厌,她最好就别再兰华面前说晅曜的事了。
黎丹姝不想再与兰华生分,她答应了兰华,万般配合。
兰华见状也很开心,和她约着晚间要一起出门。
兰华去准备晚间出门的衣着了,晅曜眨了眨眼走了过来。他记得黎丹姝很喜欢珠宝首饰,所以也问了一句:“你要不要换个装束,游方镇是我造的地方,你想要什么样的东西,我都能给你变出来。”
黎丹姝:“……”
黎丹姝:我现在想要的不是首饰,我现在想要的是打爆你的狗头!
黎丹姝深深吸了口气,她上下打量晅曜。现如今晅曜作为“海雾连”的利用价值是没了,但其他的地方也不是毫无作用。黎丹姝想到兰华说要回去换件漂亮的衣服逛等会,想了想说:“给我一枚簪子,不用太复杂的,金簪就好。”
晅曜瞧着黎丹姝,目光落在她如乌云一般堆叠的发髻上。也不知是如何想的,他的手中出现了那日他与黎丹姝入城,黎丹姝回眸瞧见他时,头上曾簪过的那枚金簪。
晅曜尚且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将发簪递给了黎丹姝,说得纯粹:“你之前戴这支挺好看的,要不再戴一次?”
黎丹姝看着他手中那枚金簪,一时哑然。
好半晌,黎丹姝抬头看向晅曜,她小心地问:“曜君,你记得我戴过什么簪子?”
晅曜心想,这难道是在考他的记忆力?
从不畏惧校考的晅曜君对黎丹姝簪过的饰品如数家珍,甚至能将她当日耳坠的形状都能复述。晅曜表情自然地同黎丹姝道:“说了我很聪明,你不要把我当成其他人。”
晅曜想了想黎丹姝突然问他这话的目的,自以为道:“你是不是想要很多支?我都说了,只要你想,我都可以变出来,没必要做这等试探,我能做到的。”
黎丹姝闻言:“……”你觉得我是在顾忌你自尊心?
黎丹姝倦了。
她发现她无往而不胜的人心观察在这位少爷身上屡败屡挫。
黎丹姝也不是什么爱给自己找麻烦的性格,既然总是猜不懂这位少爷到底想干什么,干脆就随他去好了——只要她对他不报指望,晅曜就不能让她失望。
黎丹姝拿着金簪去见了兰华,用这枚金簪为她梳了个尤为漂亮的发髻。兰华自是高兴极了,拉着黎丹姝的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黎丹姝瞧着兰华的样子,觉得或许她可以试试现在就堕魔——毕竟兰华瞧起来喜欢她可比喜欢晅曜明显多了。
要按黎丹姝的性格,她便是今晚就要动手。可当她想要同晅曜讨一点力量,伪装自己陷入困境,好逼迫兰华时,却瞧见了晅曜认真期待的表情。
黎丹姝瞧见他居然真的在同掌柜询问灯节的细节,她有些迟疑了。
自从她进入魔域后,黎丹姝也没有再正经的经过一个节。
魔域倒是有节日,他们有血月节,但血月节比起节日更像是献给战神的一场血腥祭司。黎丹姝第一次瞧见红珠站在万魔尸骸之上,提着魔域有名的怪物脑袋,浑身浴血的朝她挑眉,说这就是血月节的时候,她就知道,魔域的节日没什么合家欢。魔域的节日是大魔们的狂荒斗场,小怪物们需得逃难躲藏的噩梦日。
红珠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讨厌血月节。
不过见她确实厌恶,而每当血月节也总有不长眼的人妄图挑衅金殿尊严,渐渐的,红珠便做主在金殿停了这个节日。要过血月节的,都得离了金殿,黎丹姝方才得了清净。
“你真是个麻烦的女人。”红珠这么抱怨,“正是因为孱弱才要搏杀变强,身为魔修,没了金丹也不能坐以待毙,万一有天出现了能够补丹的办法,你的身手却退步了——黎丹姝,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想起红珠,黎丹姝总是柔软的。
她想起红珠曾在血月节为她仔细挑了对手,一个同她一样弱小的蜃妖。朝生暮死的小可怜,红珠鼓励她用它的性命练手,可黎丹姝还是拒绝了,红珠为她的软弱无用生气了好几天,直到黎丹姝应是补给了她“上元节”,拉着红珠大人在血月节里不去杀人,反而和她一起看月亮吃点心。
“上清天真是贪图享乐!”红珠大人坐在不远处,瞧着心情好了还会在月下跳舞的黎丹姝,不住摇头,“这样的节日于修行有何帮助,过来何意?”
那会儿黎丹姝就已经不怕她了,她跳她的,还不忘翻个白眼,幽幽说:“红珠大人一心修行,自然体会不到我等女儿之心。上元灯节,便是祈愿一年顺利,我以为魔尊祈愿了那么些年,怎能因换了一处暂居地便抛下了。红珠大人如此鄙夷,莫不是不愿替魔尊祈福?”
黎丹姝惯会拿高帽扣人。红珠被她堵的无话可说,竟也陪她过了数十年的“上元节”。
起初红珠大人只会无聊的说上几句魔尊万福,到了后来,也会和她聊上几句。
只是这聊天的内容,总是脱不离变强努力,好像红珠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她能不再做个废物似的。
黎丹姝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正在询问掌柜的晅曜见状看了过来,他也忍不住笑了。晅曜走过去,精神奕奕地问黎丹姝:“怎么啦,有事情要拜托我吗?”
黎丹姝原本是有事情的。可瞧见晅曜的样子,她想起了红珠。想起了红珠,便没那么心狠。
黎丹姝:算了,一个晚上而已,换到灵府外,一口茶的功夫罢了。便再拖上一晚,让晅曜也高兴些吧。
黎丹姝摇了摇头,说没事。
晅曜和她说:“掌柜的说灯节要早点出门寻个好位置,等到晚上才去,就没有看灯的好地方啦。”
“你要是准备好了,我们就先走!”
黎丹姝刚想说,幻境里的灯节,寻不到位置就寻不到了,有什么关系。客栈的大堂内忽然热闹起来,似乎是小二也将这事告诉了其他的客人们,住在这里的客人和其他的琼山弟子们听了这话,都热热闹闹地一起下楼了。
黎丹姝瞧见了兰华和其他人,刚想要打个招呼,就被晅曜拉住了手。
晅曜一脸紧张:“这么多人,掌柜的真没骗我,得抓紧时间了!”
黎丹姝毫无准备,被晅曜拉着手就奔向了街道。
她跟在晅曜的身后,夕阳尚在,最后的阳光温暖地笼罩在街道上,晖映着街道两侧还在忙碌装饰的小贩灯工们。
晅曜一口气拉着黎丹姝到了最中心的灯塔前。
刚刚搭好,烛火都还没有点完的灯塔在阳光下显得尤为普通,晅曜盯着那灯塔半天,吐出一句:“就这样的东西,值得那么多人排队来看?”
他困惑地蹙起眉:“这还没有琼山的月好看。”
黎丹姝忍俊不禁。
她扯了扯晅曜的后衣,和他说:“灯塔得晚上看才能瞧出好看,你在白天能瞧见星星漂亮吗?”
晅曜本想说,在他眼中日月星轨永存,无碍白日黑夜。但他瞧着黎丹姝含着笑意的脸,莫名并不想这么说。
他鬼使神差般轻声问:“那我们等一等吧。”
——我们等一等,等到它漂亮的时候,你来看它的第一眼。
灯塔的工作人员在加固木榫,发出咚咚咚的敲击声。
然而这咚咚咚声,听在晅曜的耳朵里,甚至没有他心跳的声音更吵人。
他忍不住皱眉,想要按住自己的心跳。
黎丹姝却说:“算啦,我带着你玩吧。灯节这种事,除了瞧灯,更重要的还有游街。”
在这一刻,晅曜又觉得天地都静了,只有黎丹姝的声音清晰无比。
她伸出了手:“走吧,这会儿正是吃馄钝的时候,我带你去吃馄饨——对了曜君,你吃过馄饨吗?”
晅曜不应该去拉她的手的。
他应黎丹姝的约,配合她行事,这多掉价呀。
可晅曜还是没忍住,伸手抓住了黎丹姝的手。
他说:“我当然吃过馄饨,师兄带我去过的地方可多了!”
黎丹姝不以为意,她拉着晅曜,以免两人在越来越多的人流中走散:“哦,那驴打滚,龙抄手呢?”
晅曜卡住了壳,他磕磕绊绊道:“当然、当然也吃过。”
黎丹姝见状也不拆穿,她倒真在这条小街上瞧见了这些小吃,并且都给晅曜买了。
晅曜这回倒是默默的吃了,没有再用自己的灵力变出一份来给黎丹姝。直到他们俩最后真还去吃了一晚馄饨,知道馄饨该是什么味道的晅曜,用自己的灵力如法炮制地给了黎丹姝一碗。
“你不喜欢李萱的灵力我知道。”晅曜颇为自信终于找到了机会,他将碗递了过去,“你喜欢我的嘛。”
黎丹姝其实并非不喜欢李萱的灵力,她只是单纯觉得幻境的东西没有滋味。
不过晅曜的灵力显然不在此列,黎丹姝见晅曜做都做了,倒也没有矫情的意思,倒了声谢,倒也端过来吃了。
在吃馄钝的时候,黎丹姝瞧着对面的晅曜,不免想:少爷除了样貌好,其实心性倒还不错。
毕竟这世上大多人都自私自利,会记得他人喜好的寥寥无几,愿意迁就的、便更少了。
“起灯了!起灯啦!”
就在两人坐在小摊边吃馄钝的这会儿,夜幕终于降临,那座曾在阳光下显得平常无奇的灯塔也终于亮了起来。
晅曜闻言回头看去,只见在彩灯的映照下,一座普普通通的木塔,竟也有了几分琉璃宝塔的样子。
“凡人厉害吧?他们不需要五彩琉璃,也能有五彩流光塔。”黎丹姝托着下巴感慨,“琼山可没有这个吧,即便是五彩琉璃,也没有这样亮的光。”
晅曜倒没有生出什么凡人厉害的心理。
他只觉得灯下的黎丹姝显得格外姝丽。
晅曜并非在乎皮相之人,可他一时间竟也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他此刻看见的黎丹姝。
晅曜说:“那不如我们走近看看吧。”
黎丹姝瞧了瞧人流,倒没有往前挤的心思。
“人太多了,怪我,时间没算好,现在再去也瞧不清什么了。”
晅曜到不觉得。
对他而言,这世上本就少有做不到的事。
他伸手在桌面上点了点。
莹莹微光从他的指尖逸散,黎丹姝亲眼瞧见一颗巨树从她坐着的桌椅上升起,她连人带桌一起被拔高架上了树冠!
黎丹姝吓得忍不住惊叫!
晅曜就在她身后,护着她不至于因为惊吓而从树上摔下来。
他扶着黎丹姝的肩膀,哈哈大笑:“怕什么,就是长棵树嘛。”
也不知晅曜是如何做到的,他凭空生了棵树,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黎丹姝惊魂未定,她抬手敲了晅曜脑袋一下,愤然道:“你要种树也提前和我说一声啊,我现在把你丢下去,你慌不慌啊?”
晅曜很自然道:“你丢下去我也能上来。”
黎丹姝:“……”
黎丹姝气到不想和晅曜说话,晅曜却兴致相当好的指向了前方,和黎丹姝说:“你看,这会儿能瞧见了吧?”
黎丹姝顺着晅曜的手指看去,正好能将灯塔一览而尽。
各式繁复的宫灯旋转其上,烛光流转,美不胜收。
这让她忍不住想起五十年前,她和她最后一个灯节,也是耽搁了时日,最后只能跳上树冠去看。
那会儿她也说:“你瞧,这儿也能看见嘛。”
黎丹姝:“……我好久没有这么看过灯了。”
晅曜听了个后半,他瞧了瞧黎丹姝的侧脸,并不觉得这算个事,直接允诺道:“你要是想看,等治好了李萱,我带你再去游方镇瞧就是了。”
“你还能看很多很多的灯节,再说琼山也可以挂灯。”晅曜说的有些不自在,“所以……所以你别红眼睛啊。”
黎丹姝又不是自己想红眼睛。
还不是上清天没什么压力,她触景生情嘛。
她随意伸手捂了捂脸,再放下时便是无事发生。
晅曜被她这等情绪控制力惊在了当场,一时不知道是该接着安慰,还是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在晅曜犹豫的时候,黎丹姝瞥见了兰华。
兰华似乎与众人走散了,正一个人往街道的出口去。
黎丹姝正想要叫住兰华,忽听见极细微的鸟鸣声。
她尚且未来得及回头,整个人便被晅曜护在了身下。
琼山的剑在护住她的同时一袖震去——那细微的鸟鸣便陡然变成了雷鸣般的爆喝!
“雷鸣鸟?”黎丹姝抓着晅曜的胳膊瞧清了刚刚攻击来,被晅曜一击打散的怪物,不确定地看向晅曜:“你还造了雷鸣鸟?”
晅曜表情不善,他看向了夜色遮掩下,密密麻麻几乎铺满了天空的雷鸣鸟,缓慢道:“我可不会弄这种烦人的东西,这不是我做的。”
第34章
雷鸣鸟是颇为麻烦的妖兽。
这妖兽因千年战场挥散不去的战吼而生, 以鸣声为武器,对修为低下的修者而言,它的叫声可扰神智, 震心神。对修为高深的修者而言, 它的叫声虽没那么要命, 却也烦人的狠,最重要的是, 雷鸣鸟为鸟身, 体型又小, 活动十分灵活,除起来也很麻烦,不是一时半儿能就能清理干净的东西。
晅曜显然并不惧怕雷鸣鸟, 然而黎丹姝没有金丹, 晅曜倒需得分出心神来庇护她免受雷鸣鸟的侵扰。
他本能伸手捂着了黎丹姝的双耳,一双琉璃般的眼浸透了冷意,瞧上漫天的雷鸣鸟。
一两只雷鸣鸟的叫声自是成不了气候, 可这上百只的雷鸣鸟同时吼叫, 即便是晅曜也从心底里感觉到了烦躁。
晅曜低声骂了一句, 那话正是黎丹姝曾经小声骂过他的。黎丹姝在他怀中听见了这话, 双眼忍不住睁大,即便她心里知道晅曜不是对她而是对这突忽其来的灾难, 差点问出一句:“你是不是听到我骂人了。”
雷鸣鸟声音凄厉, 晅曜所造的游方镇在它的叫声摇摇欲坠。
黎丹姝在树冠上方, 可以很清楚的瞧见灯塔与游人如同玻璃般崩碎化粉,渐渐的、除了新人, 连街道都要褪去了——晅曜终于忍无可忍。
他双目微沉,本不应在他身边的仙剑竟也在这幻境中浮了出来!
晅曜吩咐黎丹姝:“不要离开这棵树。”
话必, 他放开了黎丹姝,反手握住了出现于他身前的仙剑!
黎丹姝还傻傻地站在树冠上,树冠上平坦搁着的桌子上,剩下的馄饨汤还散发着些许热度。
晅曜执剑,直入云霄!
黎丹姝猜测,他出剑的声音应当也很可怕。那漫天的雷鸣鸟狂然振翅,在他冲向天空之际,原本还算是由结队之势的队伍,骤然哄散!
黎丹姝站在树冠上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天上群鸟激烈挣扎,天下游方镇更应群鸟的发狂而破碎得更快。
这世界此刻应当被刺耳喧嚣压尽了,只是黎丹姝听不太到。
晅曜似乎担心她没有金丹后的修为抗不住哪怕一丝的微鸣,竟直接在她的周身创造了一界,如同将她搁置瓶中一般完完全全地护了起来,以致黎丹姝此刻能听见微风吹过树叶耳的声音,能听见自己鬓边耳坠轻摇的声音,就是不能听见分毫雷鸣鸟的尖叫与游方镇的崩塌。
她好似与这繁杂可怕的世界割裂开来了。
晅曜的仙剑流光,天空不断落下金色的翅雨,好似一场烟花。地面在因晅曜的骤然发力不住崩溃,摇摇洒洒,像是在下一场雪。
黎丹姝立在这场烟花与飘雪中,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自五十年前她迫得与石无月一同堕魔起,黎丹姝从未这么瞧过一场厮杀。她总是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唯恐这场厮杀波及到自己,被累丢了性命。
红珠总说她软弱无用,可黎丹姝却也不是从一开始便是这样的性格。
她生来孱弱,没有别的可活的办法。
所以旁人怒她忧、旁人憎她也慌。她本应也该为这突然而至的雷鸣鸟慌神紧张的,可她如今站在这里,听不见、感不到,只能瞧见那些漂亮的光点——她实在忧不起来。
黎丹姝心想:原来琼山剑派的剑出时是这样吗?和她出剑时的凌厉不同,晅曜的剑自带流光,锋如匹练。
黎丹姝左右无事,便观察起自雷鸣鸟出现后所有的细节。
琼山的弟子同样受到了影响,只是他们源自李萱的灵力,为了保护李萱,晅曜有意识地像保护黎丹姝一样,在保护着他们。黎丹姝瞧见了那些琼山弟子被关进了透明的笼子里,像是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般,在试图越狱。
黎丹姝瞧见了其中一名弟子,她冲对方招了招手,试图让对方明白罩子是晅曜下的,十分安全,倒也不必急着出去。可她还没想好怎么表达,那名被她瞧见的弟子身形便忽得淡了。
黎丹姝怔住。
她两步跑到树冠边上,因离得远,她不能瞧的太清每个人的情况,故而只能用最蠢的办法数数。
黎丹姝数第一遍时,尚且有十七人,待她数到第二遍,便已只有十五人。
第三遍,那罩子里能瞧见的,仅有十人。
黎丹姝猛地回头看向了树冠的桌上。除了馄钝,那里还有剩下的一点龙抄手和驴打滚。
——晅曜没有吃过这两样东西,可他们在游街时却买到了。
黎丹姝终于明白过来。
她大声地呼唤起晅曜——可晅曜为了保护他隔离的世界,既没法让雷鸣鸟的声音扰到他,自然也没法让她的声音传出去。
黎丹姝看向天空飞散的金羽,她又看了看崩溃的地面。
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违背了晅曜的交代,她爬下了树。
爬这棵树可不容易。
尤其是黎丹姝跳的急,连掌心都被树干蹭破了许多处。
可她暂时顾不上那些,罩子里的人已经只剩七个了!
黎丹姝落了地,毫不犹豫与树拉开了距离。果然如她猜测的那样,晅曜是借这棵树与她的联系于一夕间造成的界。黎丹姝骤然离开,界崩一角,原本的罩子便脆如琉璃,一击即碎!
黎丹姝抬手欲碎,原本在空中的晅曜察觉到树冠的变化,不得不反手抛剑,一时逼退众鸟,瞬身回到树地,拦住了黎丹姝。
晅曜神色震然,他又怒又怕,抓着黎丹姝的手骂:“你不要命啦!”
黎丹姝当然要命。
只是这里毕竟是李萱灵府,即便雷鸣鸟真伤了她,她也不过是离开这里,回去修养罢了,算不上大事。
黎丹姝只当晅曜是怕完不成苍竹涵的交代紧张过度,也不多说在这点上纠缠。她抓着晅曜的手指着天上的雷鸣鸟道:“收了你的剑,你不能再杀这些鸟了!这些鸟是李萱的力量!”
晅曜闻言匪夷所思,他“哈?”了一声。
就在黎丹姝以为他不会听,正想要赌咒发誓,晅曜竟抬手招了回了自己的剑,收回了对这些雷鸣鸟的绞杀压迫。他问黎丹姝:“李萱放的,为什么啊?”
黎丹姝见晅曜竟收了剑,一时反倒噎住了。
晅曜一收剑,游方镇的崩塌更快,他不由催促黎丹姝:“李萱为什么突然要对我们动手了,她之前不是没反应吗?”
黎丹姝把“你为什么没犹豫就相信我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她看着毫无芥蒂的晅曜,忽而觉得自己该能明白的。
晅曜性如烈火。当他觉得你是敌人时,自会毫不留情。可若他不觉得你是敌人了,而是朋友时,他自然也不会怀疑朋友。
琼山的小弟子,活得潇洒坦荡,他从不觉得信任有何不可交付,更不屑谋算猜忌,他心澈如明镜,飒踏如流星。
是和黎丹姝截然不同的人。
黎丹姝道:“……不是李萱,是兰华。兰华进了游方镇,她借了李萱的力量,在你的界里养出了雷鸣鸟,试图对付我们。”
晅曜听了更觉匪夷所思了,可他没有反驳黎丹姝,而是说:“兰华?她有这个能耐?”
黎丹姝原本也不太相信。毕竟兰华看起来就是个有些冒失的年轻女修,若说她有这般城府谋算,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只是黎丹姝自己就是个表里不一的最典型,所以兰华也不是不能伪装。
黎丹姝说:“你去过游方镇不错,但你没有吃过龙抄手,也没有吃过驴打滚。”
晅曜点了点头。
黎丹姝道:“那你的游方镇里,为什么会有龙抄手和驴打滚,这两样东西存在的地方,一南一北,离得远的很。即便是游方镇为商人之城,或有这些,但你是没有见过的,那你造的世界里,并不该有。”
晅曜反应了过来:“我的世界是独立于李萱灵府的,要改变只能从内部来。李萱没有进来,进来的只有琼山弟子——是兰华。”
说着说着,晅曜同样看去了他保护的那些弟子处,在他停手后,这些弟子可算是保住了七个。
黎丹姝赞同了晅曜,她接着说:“兰华在抽这些弟子的力量拟造雷鸣鸟,你杀的越多,这些弟子便会少的越多。这是雷鸣鸟源自李萱力量的最直接证据。”
“我们是来为李萱治病的,不是让她的灵府更加恶化的。若是你伤了李萱太多,只怕即便我们治好了她,她的灵府也同样受创严重。”
晅曜问:“兰华在坏事,那是不是杀了她就能治好李萱?”
黎丹姝却不能给出肯定的答案,她迟疑道:“按理说,兰华也应该是李萱的造物,她的造物忽然对付起我们,这我也不明白。”
按理说,若是李萱察觉到了他们有问题,便该是像对付始无真人一样,直接将他们赶出自己的灵府。
可他们至今都好好地在这里。
若是李萱没有察觉到他们有问题,那兰华为什么又突然对付起他们?
兰华和李萱,到底是什么关系?
黎丹姝一时想不明白这其中关窍,她心中其实隐有个猜测,因为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所以也未向晅曜说出口。
晅曜却觉得兰华的事情不是最要紧的。
他看向天空,眉头紧锁:“先把兰华放一放,你不让我杀掉这些鸟,那你怎么办,你受不了的。”
黎丹姝本想说晅曜可以不用管她,将她和这些琼山弟子一起丢这儿就是了,找到兰华,将她处理掉,才是真正要紧的事。
只是晅曜却好像不打算将她丢下。
他思索良久,最终做了决定。
他将自己的剑递给了黎丹姝。
“拿着它,绝对不要松手,雷鸣鸟的声音应该就扰不到你。”
黎丹姝瞧着这把她忍不住看过无数眼的剑,忍不住问:“你把剑给我,那你怎么对付兰华?”
晅曜闻言忍不住挑眉。
他抱胸笑道:“对付个兰华,你觉得我真需要这把剑吗?”
“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连雷鸣鸟都对付不了的黎丹姝:“……”
她也不推脱。既然晅曜愿意给,她为什么不拿?
黎丹姝接过了晅曜的剑。
这把她曾经想过这辈子都不要领教的剑落在了她的手里,掌心甫一接触到玉质的剑柄,数不清的灵力便如同溪流一般源源不断地向她的身体内涌了进来。
黎丹姝已经没有金丹,所以这些灵力并不能全然吸纳,灵力涌入超过了身体灵脉能够储存的极限,便如同萤火虫的光般从她的身体内散溢出去。
黎丹姝一惊,她下意识松开了手,那源源不断的力量供给便停了。晅曜见状连忙帮她重新握住剑柄,蹙眉不悦道:“不是叮嘱你不能松开吗?还好我没散结界,不然就刚才那一会儿,你就得七窍流血。”
黎丹姝自然知道厉害。
她紧紧重新握住了晅曜的剑柄,心中骇然。
她原本以为晅曜的这把剑是某种秘宝,可以保护握着它的人,从而使她免于雷鸣鸟的伤害。可等她真正握上了,才发现不是。
这把剑竟像条灵脉一样,是在源源不断地为持有者提供力量!
黎丹姝是金丹的灵脉,因为没了金丹,就像没有了灵力的源泉,所以她的灵力才会用一点少一点,境界不住下跌,以致到了后期,她瞬行都要依靠符咒的力量,与练气期的弟子毫无差异。
黎丹姝在魔域稳住地位后,也不是没有想过补足灵力。只是一来,即便她补回了些,也同样是用了就少;二来魔域修魔,便是有夺人灵力的法门,她也用不了魔修的灵力。因缘巧合回到上清天后,她就更没想过这些了。上清天试一切掠夺他人修为的术法为邪道,而那些能够帮助修者补足灵力的宝物,使用的前提都得是有个完整的灵脉——她没了金丹,也就是没了灵核,灵脉本就是缺失的,就是有也用不了,这也是苍竹涵非得带她上琼山找引风与医圣寻办法的原因。
然而晅曜的剑却能给她供给灵力。
这实在是太奇妙了,简直仿佛晅曜的剑能够做任何人的灵核,替代她的金丹一般。
黎丹姝握着晅曜的剑,便像是重得了那颗金丹。
虽然她不能真如有金丹一般,将这些灵力全都纳入体内消化,可握着这把剑,有着源源不断供给的灵力,黎丹姝觉得自己或许也能用剑了。
有那么一瞬,黎丹姝几乎想要将这把剑据为己有!
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这是在李萱的灵府里,这把剑并非是晅曜在现实里的那把剑。这把剑只是晅曜的灵力所化,是他的力量。
黎丹姝恍然想起,她之前也吃过晅曜的灵力,从前未仔细想过,如今回忆起来,晅曜的灵力,她确实消化归纳了。
——晅曜的力量能够被她吸收。
——晅曜的力量能够帮她恢复!
如果她能得到晅曜的金丹,她或许便能摆脱一切,真正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了!
可也只是那么一瞬。
黎丹姝瞧着站在自己身前,赤手空拳,保护之意不减,对她也再无警惕之心的晅曜,略微松了松自己攥紧的手。
黎丹姝说:“……曜君,不要把后背随便暴露给其他人,很危险。”
晅曜闻言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懒声说:“这世上能让我陷入危险的人还不存在,你拿好我……拿好我的剑就行。”
黎丹姝见晅曜如此自信,一时觉得自己罕见的良心钝痛是那么的不值钱。
她郁闷地跟在晅曜的身后,走出了崩塌破败几乎不再的游方镇,重新走进了李萱的灵府内。
游方镇崩塌,他们便立刻回到了琼山山脚。
大抵是李萱的潜意识里不想要任何离开琼山,所以一旦晅曜撤走了他的力量,这个世界所有的出路归途都会是琼山。
兰华似乎毫不意外他们会走出来,就在山脚下等着他们。
黎丹姝看着她心情复杂,心中猜测越发强烈。
她见到兰华第一眼,已经意识到兰华有些不同了。只是后来知晓了有关李萱的旧事,让她误以为兰华不过是李萱太过在乎的仿造,而忽视了兰华诸多远超仿造物的自我意识。
可仔细想想,纯粹的仿造物怎么会拒绝晅曜呢?
如果只是按照李萱记忆创造的兰华,在李萱记忆中轻易被海雾连哄骗去的天真姑娘,怎么会对晅曜全然无感呢?
少爷再怎么说,好歹确然在这帮琼山弟子里,是鹤立鸡群的那只鹤啊!
她应该一早察觉的!
黎丹姝深觉自己犯了大错。
那些由李萱力量造就的雷鸣鸟还在天空盘旋着,就围绕在兰华的身边保护着她。
不过兰华瞧着并不是很在乎这些鸟,她看了一眼剩余的数量,又看了看毫发无伤的黎丹姝,面上再也没有先前黎丹姝瞧见的娇憨,倒是冷静理智得很,还能笑着套他们的话。
兰华说:“怎么还留下了这么多只鸟?师弟和师妹是担心我没有东西历练吗?”
晅曜从不是爱隐藏的人,听见兰华的话,他当场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道:“装什么装,这些东西,不是你用李萱的灵力造出来的吗?你倒是挺狠毒啊,想要用我们的手来杀李萱。”
黎丹姝在晅曜身边听见了那句“挺狠毒”,不知道该不该纠正一下,毕竟如果兰华真是李萱的心魔,她的目的就是要拖着李萱沉沦致死,只不过是奔着这个目的去而已,用的那点手段,当真算不上狠毒。至少她还没让晅曜和她反目成仇,在这里互相残杀呢。
黎丹姝默不作声,偏兰华不肯放过。
她对晅曜的评价毫不在意,倒是很在意黎丹姝。
兰华笑眯眯问:“红珠师妹,从你来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会是我最大的麻烦。这个傻瓜不可能猜到雷鸣鸟和李萱的关系,是你阻止了他吧?只是我很奇怪,从你行事来看,你明明也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大善人’,为什么非得来管这摊子事?”
黎丹姝敷衍道:“因为我答应了始无真人,人不能言而无信。”
兰华听到这话,只觉得好笑。
她挥了挥手,黎丹姝便又听见了熟悉的咆哮声,她心中微紧,只见兰华又道:“人不能言而无信?李萱自己都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你们都是琼山弟子,随她一样谎话成精又有什么心里负担。”
“还是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吧。”
面对兰华讥诮的言语,黎丹姝并不反驳。
她观察着四周,那吼叫声越来越清晰,黎丹姝前些天刚刚听过这声音——是晅曜曾经捏过毒火兽。
果不其然,随着吼声渐近,黎丹姝发下脚下的土地开始被毒液侵蚀。
兰华悠悠地站在山门前,和他们说:“说起来我还要谢谢师弟,李萱的记忆里可没有这种好用的怪物,师弟为我送过来,我倒是能有更好的东西对付你。”
晅曜最看不惯有人比他更张狂。
他抬手就要绞碎这只毒火兽,却在动手时迟疑住。
兰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笑容灿烂:“为什么不动手?哦,这也是李萱的力量,你怕伤到李萱呀。”
晅曜脸色难看,他单手结印施法,所用正是琼天雷咒!
若说苍竹涵驾驭琼天雷咒是得心应手,那晅曜用琼天雷咒,更是如臂使指。
黎丹姝从不知道琼天雷咒还可以当镇符用,那些天雷如同一张密网直接将毒火兽锁了起来!雷电的力量刚好和毒火兽的力量消弭,如同给它带上了枷锁,将它无害地控制在了原地。
晅曜冷笑:“你说我不敢动手?谁在乎李萱!”
黎丹姝就看着晅曜口是心非。
兰华的脸色却不那么好了。
只是她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面对晅曜这样可怕的敌人竟也不躲。
兰华站在原地,笑嘻嘻地同晅曜说:“既然你不怕伤到李萱,那为什么还不动手呀?”
晅曜受不得挑衅。
他正欲就此把兰华宰了,却又被黎丹姝拦下了。
黎丹姝眼中猜测终定,她看着兰华,眼神复杂难辨:“……你也是李萱。”
兰华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
她恢复了冷静与漠然,毫不犹豫地否认:“我不是那种废物。”
黎丹姝越发肯定:“你是。”
“我想了很久,为什么李萱明明没有赶走我们,你却突然与我们敌对了。现在看见你诱使我们杀了你,我终于明白了。”
“你是李萱留给自己的惩罚,是她自己对自己的处置。她是正法弟子,执琼山规尺。她处罚过那么多违反门规的人,不可能不处罚犯了错的自己。她罚了自己,就是分出了你。”
“你让她的主神魂在灵府沉迷过往,以致在现实中显得神志不清,难当大任,不仅丢了正法弟子的位置,甚至不再是琼山剑,近乎要成为个废人。对一心要超过苍竹涵,求证己道的李萱而言,没有比她成了无用者更重的惩罚了。”
“你才是这个世界的正法弟子‘李萱’,所以同样拥有自我意识,与其他造物不同。你长久的立于此,惩罚着犯了错的‘李萱’。”黎丹姝看着兰华道,“你们本就是一个人,杀了你,就等于杀了李萱。”
“所以你一直在等一个人来杀了李萱,好彻底完成对她的惩罚。”
黎丹姝说完了自己所有的猜测,她虔诚问:“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通过杀死自己来杀死李萱,既然你能动用李萱的力量,为什么不干脆将李萱伪装成其他人,比如海雾连,更直接地诱使我们去杀了她?”
兰华脸上的天真与雀跃终于全然褪去。
她还是兰华的长相,整个人的气质却已截然不同。
她沉静而冷漠,像极了正法阁内不苟言笑毫无徇私的正法弟子。
“……自然是因为我也有罪。”她极为冷静道,“自戕也为罪,我也该死。”
第35章
黎丹姝被兰华的话怔在当场。
在这一瞬间, 千言万语流过她的四肢百骸,化成一句发自内心的话——
“你是真的有病。”
兰华对黎丹姝这句评价不置可否。
她瞧着两人,抬手一挥, 便又是两只毒火兽现身。
兰华抬眸直视对黎丹姝道:
“你的确是我最大的麻烦。我知道始无和医圣难对付, 所以往往在他们进入之时, 就会将他们驱逐出去。但我竟没能第一时发现你——红珠师妹,你确实很擅长伪装, 在晅曜没有出现前, 我还真以为你是李萱因为后悔, 又拟出的新‘兰华’。”
黎丹姝给晅曜使了个眼神,晅曜已然双手结印,做好了同时框住这两只毒火兽的准备。
为了给晅曜争取更多控制兰华的时间, 黎丹姝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兰华呢?”
兰华愣住。
黎丹姝见状连忙更进一步, 她看起来十分笃定,又露出微妙地笑意,同兰华继续说:“李萱师姐, 你当日未明真相, 重罚了我, 以致我被剔除灵脉, 赶下山去,在这红尘之中, 无依无靠, 只能茕茕老去。你为何觉得, 受你如此苛待的我,不会真的回来找你呢?”
“毕竟这事在当初又不是什么秘密, 始无为了救你,把事出源头的我再找回来入你的梦, 这也并不奇怪吧?”
兰华唇齿微张,她看起来有些动摇了,她说:“你是兰华?”
黎丹姝不置可否。
兰华喃喃道:“你是要来亲自来杀我报复吗?”
在以为黎丹姝是兰华的那一刻,李萱分裂出的“兰华”重重松了口气,她面上竟然露出了轻快的表情,甚至向黎丹姝走进了两步,双臂张开:“我竟能得到这样的结局吗?”
黎丹姝见状:“……”
她是真很难理解因为一件错事就上赶着找死的行为。
无论是她还是“她”,她们都是热爱生命的人。当初若不是走投无路,“她”不会以神魂灵脉为引刺碎本命剑,而她为了能够在绝境中活下去,也能伪装向石无月示好,为他献丹为仆。
为了活下去,“她”还好,她做的错事可太多了。
活在魔域,为了求存,坑蒙拐骗狡诈奸恶,什么坏事她没做过。若是如李萱一般,做了一件错事便动摇道心,黎丹姝早八百年就化为魔域的“朝霞”了。
不过难归难,她也还是能懂一些李萱的痛苦。
始无说过,李萱的道是“公义”,她寻天下公义,愿平天下一切不平之事。当她发现自己其实做不到时,那违背了自己道心道义的痛苦,便成了足以动摇一切的根本。
然而修者毕竟不是圣人,即便李萱已足够律己守心,仍是肉体凡胎的她也并不能如同圣人般,真正以万物为刍狗,以全然超脱之心对待这世界,既做得到一视同仁的不忍,也做得到一视同仁的舍得(*)。
说到底,谁又真的能做到呢?
便是千年之前,神祇林立,他们也做不到同舍同不忍,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道义,掀起了长达数百年的神魔之战,直打的世界四分五裂,打到母神陨落、战神骸骨,打到满天几乎剩不下几个神仙,才终于停下。
神仙况且如此,修者又怎么才能做到呢?
李萱这道心,比苍竹涵的还要难走。
晅曜不管这些。
他控制着毒火兽,歪头小声问黎丹姝:“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如果不能杀她,那李萱的病到底要怎么治?”
说实话,黎丹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萱何止是生了心魔,她是干脆质疑起了自己的道心,一个修者,自己都不再认可自己的道,这要旁人如何来帮?难怪洞悉事事如始无都无法医治她,黎丹姝也一时无措。
兰华还在等她说话。
晅曜也在等她拿个主意。
黎丹姝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了茶馆里,那执剑认真与茶博士争辩的少女,她心下一横,两步冲上前去,在晅曜惊愕的眼神中,一把抱住了兰华。
她紧紧抱住了兰华,说:“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原谅你的。你没有资格原谅你自己的话,那我来原谅你。”
“兰华来原谅你。”
兰华站在原地,她的表情从惊愕渐演变为痛苦。
就在黎丹姝以为自己说的话奏效时,兰华一把推开了她。她抬起了手,李萱的灵府内骤然色变,琼山顶上聚起乌云,黎丹姝能瞧见山门在一点点的隐去——兰华在抽取李萱所有的力量。
兰华说:“你不是师妹,师妹不可能原谅我。你只是始无派来的人。”
“既然你们都不愿杀我,你们都想要保住李萱,那即便是罪,也由我来吧。”
黎丹姝闻言:“……”
她真的要骂人了。
兰华骤然发难,晅曜连忙将黎丹姝拉在身后。他对黎丹姝说:“这家伙要自杀了,你到底说了什么话,她之前还没有自己杀自己的意思呢,现在都肯对自己动手啦!”
黎丹姝也急,她觉得她说的话没问题啊,鬼知道李萱坏掉的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晅曜见天地混沌,眼见灾厄将生,本能便想要带黎丹姝走。
可黎丹姝不愿意。
她来一趟,绝不要人没治好,还害得李萱彻底没救!
黎丹姝心想,若是这个李萱是坏掉脑子没法沟通的那部分,那就去和能沟通的李萱来谈!
黎丹姝提起裙子,在晅曜的叫声中拼了命地向琼山跑去!
兰华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可她已经决定要毁掉一切,便对黎丹姝要去哪儿不感兴趣。
她目视黎丹姝捏诀冲向正法阁,晅曜回过神后便紧随其后。
晅曜抱住黎丹姝的腰,恼怒道:“你的灵力才多少,能不能别乱用。我在这儿,你要干嘛不能和我说吗?”
黎丹姝着急,也顾不得许多,她反手抱住晅曜的脖子便道:“去找李萱,去正法阁,快!”
晅曜被她抱住,愣了一瞬,不过时不等人,他很快便捏诀瞬身到了正法阁。
黎丹姝一见到因风云变化而出现在所有弟子身前,正支着结界保护众人的李萱,便一把推开了晅曜,向李萱奔去。
黎丹姝:“萱师姐!”
李萱见了她,原本紧张的表情也松开了些,她看着她与晅曜,喝道:“快到我身后来,这异变不同寻常,很是危险!”
黎丹姝瞧见了李萱结界后护着的那些琼山弟子。
因为兰华抽取了大量的力量,那些弟子都开始面目模糊,可李萱还在守着他们,执拗地、不惜用进一步耗尽自己的方式,也要保护他们。
黎丹姝直到不能再拖了,她直接和李萱说:“李萱,你醒一醒,不要再梦这五十年前了!”
李萱闻言微讶,她困惑道:“红珠师妹,你说什么?”
黎丹姝焦急道:“李萱,我理解你质疑公义,可你要明白,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正义!所谓正义、所谓公平,都不过是善恶之间的平衡!你是人,不是冰冷无情的天道!人的道本是从心中寻的,便注定了与天道不同,求得是心中所好!即是心中所好,便无绝对公允!”
“犯错本就是常事,便是你修了公道,也再所难免。说到底,人生在世,本就是负罪前行。畏错不行,惧罪惶惶,这哪里是修道者,连凡人都不如!”
“你沉迷错误,不愿弥补,这才是真正的道心动摇所在,而非犯错本身!李萱,你明镜一般的道心,便是一时陷入迷障,如今我到这里,你应当便该醒悟了!她曾经和我说过,你出剑最是浩然不已,你为人更是坦荡无尘。你既然是个浩然无尘客,又怎么能躲在自己的阴暗面下混沌度日!”
眼见李萱仍是面露不解,眼含困惑,黎丹姝也急了,竟说出了像是红珠才会说的话。
她说:“李萱,你是琼山正法,你是琼山剑啊!你醒醒,再不醒,就真全完了!”
晅曜听了,本能想说“琼山剑现在不是我吗”,可李萱灵府崩毁的征兆太过明显。
即便是他也不认为在这会儿还留在这里是个好办法。
晅曜抓住黎丹姝的胳膊说:“这里太危险了,我先送你走!”
黎丹姝却说:“送我走,你不走?你还有办法吗?”
晅曜犹豫一下,说:“没有。”
黎丹姝气得打了他一下:“那你说什么走不走!”
晅曜张口,他是想说,李萱怎么着也是他的同门,他进来,就没道理看着同门去死,总是要想点办法的。可黎丹姝不同啊,她本来就是来帮忙的,如今堪破了李萱的病因,也确定了她却是治无可治,她已然尽了本分全力,送她安全离开才是晅曜的道理。
可他看见黎丹姝的样子,又知道她是不会听这样的道理的。
晅曜想了想,说:“我可以像控制毒火兽那样先控制住兰华。”
黎丹姝双眸亮起,她说:“好主意,至少这样,能够先保住李萱的灵府!”
晅曜看了看黎丹姝,又想说什么,可最终他看着黎丹姝的眼睛还是没说,他说:“行,我们先去把兰华制住!”
说罢,晅曜又抱起了黎丹姝回到山门前。
兰华见他们来来回回,也没甚兴趣。大量力量被消磨,她看起来也不是很好。
晅曜见了她也不磨蹭,当下结出多重琼天雷咒向她控去!
兰华见状,倒也不急,她随手一抬,竟散了晅曜的咒!
晅曜闻言睁大了眼,兰华却说:“我说了,这是惩罚。这世界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惩罚,你不能和世界的意义对抗。”
黎丹姝听得人都傻了,什么人才会将自己灵府的意义定成“自我惩罚”啊,受虐狂都不会这么做吧!?
晅曜见状却在最初的惊讶后归于平静。
他说:“李萱的灵府算个什么世界,她意志连你对付不了,还谈我?”
说罢,他手下光芒灿烂,又一个琼天雷咒,随着他指尖翻印而下!
黎丹姝从未见过这般范围的琼天雷咒,这咒广如天,宽如地,根本不给兰华反抗的机会,竟是连这一整个世界都困住了!
天崩地裂停了。
这回睁大了眼的,换成了兰华。
不过片刻后,她又恢复了宁静,说:“看来始无这次的确派了高手来,只是你就算用强力停下了这一切又如何?你不能杀我,李萱不得惩罚也无法清醒,不过仍是个僵局。与其白白浪费力气,倒不如直接杀了我,一了百了。”
黎丹姝:“……”
黎丹姝真是无语,她破口大骂:“不是要死就是要疯,你就不能好好活着,好好赎罪!?”
“嘴里念着有罪受罚,你发疯算什么受罚?琼山每天照顾着你,你还能四处走动,成了傻子不用再下山除妖,你甚至比晅曜都活的舒坦了!”
晅曜:“?”他不满道:“我怎么没有李萱活得好了?”
黎丹姝头也不回:“你闭嘴!”
她接着冲兰华道:“当年你们齐名,我一直以为你和她一样,是临到绝路都不会放弃、真正人如其剑的剑修!她是至死不退不惧,你呢?你不过只是少许走错了一步,就怕的连人都不敢见了,你这样持什么公正之心,你持懦弱之心去吧!”
她痛骂:“红珠说我废物,可我再废物也没有逃避过自己!比起我,我看你才是真的废物!”
事入僵局。
黎丹姝气血上涌,失了理智。
她骂骂咧咧,口不择言。
晅曜听傻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黎丹姝!
一方面,他觉得这样的黎丹姝也很可爱,鲜活又明亮。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样的黎丹姝真是可怕,她在骂什么啊,听都不敢去听清。
黎丹姝骂的兰华脸色都变了。
晅曜默不作声地后退了两步。
正因他后退了两步,他瞧见了来人。
黎丹姝痛骂:“李萱,你废物!”
李萱答:“我的确是。”
黎丹姝闻声噎住。
她忍不住回过头,执剑的李萱正向他们而来。
黎丹姝张口又闭上,半晌说出一句:“你醒了?”
李萱说:“说实话,我并不明白醒不醒的,也不太明白什么五十年前五十年后的梦。我只是听你说,如果我再没有动作就完了。”
她看向了被晅曜控制住的兰华,问黎丹姝:“兰华师妹犯错了?”
黎丹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李萱却说:“看这阵仗,再瞧你们的样子,应该是她犯错了。”
“我其实总是隐隐有着这种感觉,兰华师妹会犯错,而我也会因此责罚她。因为总是害怕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所以我才总是将她放在身边,不敢轻易允她出去。”
黎丹姝说不出话,晅曜却说:“对,她犯错了,你罚了,罚完发现罚过头了,后悔的要死,把自己灵府给疯了,疯疯癫癫五十来年。”
黎丹姝:“……”这是能对现在的李萱说的话吗!
她倒是想骂晅曜,可回头想想她自己骂自己的话,又觉得没有立场批评晅曜。
李萱听了晅曜的话,慢声道:“晅曜师弟,虽说我们应当没有深交,可我见你第一面就不大喜欢你。我总觉得我和你之间,应当也发生过过节。”
晅曜说:“这倒没有,你欠我比较多。你疯疯癫癫,老头子们就只能事事指望我,我替你平了不少事,你欠我,看我愧疚是应当的。”
晅曜答非所问,李萱倒也不生气。
她说:“我修为有限,并不能分辨你们说的是对是错,不过有一点我需得做了。我是正法弟子,有义务执琼山尺,平天下事。若是兰华引起这场骚乱,那便得由我来处置。”
眼见她要拔出剑来,黎丹姝慌了。
李萱是怎么傻的,就是罚了兰华。
眼见这名李萱还在把她的半魂当兰华要处置,黎丹姝连忙拦住说:“不能,你会后悔的!”
李萱反问:“我为什么会后悔?我确实疼爱兰华,却也不会因此对她包庇。”
黎丹姝只好将李萱与兰华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说出来,李萱听了安静了一会儿,慢声道:“原来如此,若是这样,我确实会质疑起自己的判断,继而质疑‘公义’本身。”
黎丹姝见李萱这么坦然便承认了这一点,试探说:“所以,你要不要干脆放了兰华?”
李萱摇了头。
她说:“这里的兰华是罪魁祸首吗?乱琼山、杀同门、迫生灵,她做了这些吧?”
黎丹姝点了头。
李萱便执剑,她说:“那我便需得‘正法’。”
黎丹姝忍不住问她:“你杀了兰华,你不会痛苦吗?”
李萱说:“自然痛苦。”
黎丹姝又道:“那你痛苦了,又封闭自己,这‘正法’正的意义在哪儿?”
李萱忽而道:“你骂我废物。”
黎丹姝呃了声。
李萱笑着说:“纵容事情演变至今,直至不堪收场,我确实是。”
黎丹姝不知如何答。
她最终说:“你不是。那些混账话,不过是我一时激愤,胡言乱语罢了。”
李萱闻言微讶。
黎丹姝说得很认真:“李萱,你在我心里,从不是废物,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浩然正气的琼山剑。”
“琼山剑不应该会惧怕过世困于苦痛,你从来都是一往直前、不忌高山的,不是吗?”
——你曾是连苍竹涵都敢挑战的修者,你怎么会惧于过错?
——你当是阻无可挡的琼山剑。
李萱惊讶过后,柔和了眉目。
她握紧了自己的剑,她说:
“黎姑娘,谢谢你。给你添了这些麻烦,真是抱歉。”
黎丹姝听到这话,一时间猜不出李萱是醒了还是没醒。
黎丹姝凝视着她,李萱好像还是那个固执的李萱,又好像不是了。
琼山剑面向了兰华。
她的痛苦冷冷地注视着她,说:“李萱,你犯了错,却还妄图逃脱惩罚,你知道你有多卑劣吗?”
李萱却说:“我知道。但我即是正法弟子,没道理累得师弟师妹为我搏命。我需得先尽职,再尽几心。兰华,若我今日做仍错了,我不会再躲了。我等真正的你来向我索命。”
李萱欲杀兰华。
黎丹姝反应了过来,她连声道:“那也是你自己,你不能杀——”
李萱道:“没关系,我本就负罪,既已决定负罪前行,也不差这一条了。”
李萱斩下了兰华。
乌云散了。
琼山摇摇欲碎。
乌云后,有光透了出来。
李萱站在原地,她握着剑,抬头看向了天。
剑修的身影淡了起来。
黎丹姝心骇,她伸手去抓李萱的衣摆,却在下一秒,见到了倾满了世界的日光!
烈日灼灼,灿烂四方,无边无尽。
李萱的灵府,原是如此光辉灿烂之所。
黎丹姝在刺目的阳光中,好似又见到了消散的李萱。
她指着剑,站在瞧不见边际的大海上,像是一轮映在海面上的太阳。
她似乎察觉了黎丹姝,回了头,向黎丹姝微微笑了起来。
黎丹姝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醒来后,苍竹涵都回来了。
黎丹姝一醒,便紧张李萱的事,苍竹涵坐在她的床边,瞧着已经照顾了她几日,见她神色张惶,连忙安慰道:“李萱没事,不如说她现在好的不行。”
苍竹涵含着笑意,按着黎丹姝的肩膀,让她再躺下休息,说:“虽然李萱不记得灵府里发生的事情了,但是她牢记着你的名字,知道是你帮了她。”
黎丹姝闻言立刻松了口气,太好了,李萱不记得,她不记得她骂了什么。
不过——
黎丹姝有不太明白,她原本是以为自己办砸了,李萱自己把自己杀了,都快哭出来了,结果李萱竟然没事,还好了?
难道她推测错了,兰华不是李萱的一部分,其实只要杀了兰华李萱就能好?
黎丹姝把灵府里的事情和苍竹涵说了,只是掠过了她骂人的那段。
她问:“师兄,所以其实我没帮上什么忙,倒不如说,我差点害了李萱姑娘。”
苍竹涵听完摇了摇头,他说:“你确实救了李萱。按照你的说法,那兰华大约是李萱的恶念,她修公正之道,本就容易受这些所扰。李萱最后也不是斩杀了自己的恶念,她应当是接受了自己的恶念。是她接受了‘不公正’的公正,认可了‘罪恶’本身,所以才清醒了。斩兰华不过是幻相,她接纳了负罪的自己,才是根本。”
黎丹姝听得发愣。
她呆呆道:“那我不是等于没帮上忙?李萱姑娘最后还是靠自己想通出来的。”
苍竹涵含笑。
他把掌中端着泉水温的差不多了,递给黎丹姝,说:“傻姑娘,李萱是因为你先接纳了她,才接纳的自己。”
“是你先认她仍是琼山剑,还是在晅曜的面前。”
黎丹姝有些尴尬,她喝了口水掩饰,小声说:“师兄不用哄我,哪有人真会因为旁人说两句话,就能变化这么大的呀。”
“有啊。”苍竹涵说,“我知道的就已经有两个。”
黎丹姝闻言:“?”
她想了想,如果说李萱算一个,还有一个是谁啊?她不记得“她”夸过谁然后还改变了别人人生啊?
黎丹姝想不出来,便干脆当做这是苍竹涵对她的偏心。
她毕竟身份尴尬,活在琼山,总要有点依仗才能安稳。如今苍竹涵认定她救了李萱,甚至连李萱、始无也这么认为,有这份功劳在,她在琼山的日子算是定了。
黎丹姝喝完了茶,苍竹涵顺手便接了过去。
便在这会儿,黎丹姝的门被敲响了。
黎丹姝本能觉得该是晅曜,知道少爷不能被拦,张口便说了“请进”。
然而进来的人却不是晅曜。
来人甚至不是琼山弟子。
黎丹姝瞧着她身上的医谷服饰,视线渐渐移去来人清甜明朗的面容。
来拜访的是个医谷的姑娘。
她看着黎丹姝和苍竹涵还有些局促,面颊微红地看了看苍竹涵,见对方没有生气,方才和黎丹姝介绍自己说:“你好,我是医谷弟子云裳,我师父是支玉恒,是来照顾你的。”
第36章
来人确实是医圣支玉恒的亲传弟子。
黎丹姝也曾听说过, 医圣支玉恒脾气古怪,天下受得了他的人没几个。所以纵使丹药金针之术冠绝天下,也没有几个天赋高超的年轻人愿意做他的弟子。所以他辈分虽然高, 四方都尊他一声医圣, 也是直到五十七年前才得了个亲传弟子。
听说这个亲传弟子, 于医道天赋高是一点,更重要的是, 她脾气实在是好。在旁人看来决计不可忍耐的事, 她可忍耐。在旁人瞧来诀要计较的事, 她也可不去计较。
连她师父这么个眼光甚高、脾气甚至古怪的老头子,对她也是评价极高,说她“心野开阔, 神揽宙宇”, 是这天下最适合行医道的人。
黎丹姝自然觉得支玉恒这句是放屁。若是脾气好便是适合学医,支玉恒又哪儿来的脸去当“医圣”。说到底,这小姑娘只是倒霉, 刚入修行道, 便被支玉恒看中心性抓了去, 否则以她这广阔心境, 于东海修个逍遥道,不也天赋卓然?
况且, 支玉恒自己不也因着心虚, 所以从不许她徒弟擅自出谷, 更是对外将她的消息掩得严严实实,以致上清天只知他终于有了个能忍耐他坏脾气的好徒弟, 却不知他这徒弟到底姓甚名谁,样貌如何。
“她”曾经对此还讥讽过, 说支玉恒真是年纪大了、老过了头,才好不容易得了个徒弟,便像个晚年得子的昏头家翁一样,既怕这又怕那,保护过了头,却不毫担心为此养成个废物。
黎丹姝那时听着,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却觉得有人护着总是好的。
毕竟“她”对她也这样是,怕这怕那护过了头。苍竹涵对“她”也同是忧前忧后,只恨不能为“她”全把一百年的人生路都铺平了吗?
她在“她”的身边很幸福,也觉得有苍竹涵在,“她”活得也很恣意,所以少见的没有应和“她”的话。
“她”是多精灵的一个人,黎丹姝沉默不语,“她”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她”也没生气,只是双手抱剑,同她语重心长地教育:“我照顾你肯定比支玉恒照顾他那徒弟照顾的好啊!咱们和支玉恒又不一样,骂就骂了,我又不会因为骂支玉恒浪费旁人的天赋,就觉得也该你对严厉了。”
她那会儿听得睁大了眼,“她”瞧见了,有意逗她,故作严肃地说:“不对,我说支玉恒,自然是该对你严厉些,你瞧瞧你,还是弱的连阵风都能将你吹倒。我可没有这么没用的朋友。”
她一听,急得团团转。“她”见她真怕了,又哈哈笑道:“对你是要严厉些了,可也要我们小姝先有得努力的法子。我已经书信问过师兄了,他说在千年战场的遗迹里,确然如传闻留有少量的战神骸骨。战神骸骨既然连魔域的门都能封住,为你重塑形体应当也不算难事。等我们小姝有了身体,一定能成个厉害的符咒师。”
为了她能更好些,“她”才要远离上清天去游历寻宝,入凡间、近魔域,从而碰见了石无月,受人蒙蔽,毁了一生。
回忆一时涌来,黎丹姝眼眶微红。
她偷偷低头,不敢让人发现。
苍竹涵瞧见了,他温声同云裳说了几句,黎丹姝听得模糊,大概是些她精力不济,今天不同云裳见礼了。
云裳如传闻中般好脾气,不仅毫不在意,还说:“没事的,我是医者。我来本就是要照顾黎姑娘的,黎姑娘不舒服的话,我正好可以帮着看看。”
话必,她看向黎丹姝,温声询问:“黎姑娘,可以吗?”
别人好心好意来帮忙,这还要拒绝,未免太不识好歹。
黎丹姝收拾了心情,向云裳颔首致礼,她也微微笑道:“那麻烦你了。”
云裳见黎丹姝答应了,神色一松。
苍竹涵见黎丹姝不反对,便给云裳让了位置。
云裳坐了过来,认真又勤勉地取出了自己的金针,她在黎丹姝的几处脉穴上扎了针,又用医谷的法子催动真气,借此来探看黎丹姝的身体状况。
黎丹姝从未见过医谷的医者,只觉得她的手段新奇又温柔。往日被人探看神魂,哪怕是苍竹涵再收敛,她也能感觉道异物入侵的不适感,可云裳施针,她竟一点不适也无,只觉得流入的体内的那道索引温和亲切,像春风一般。
云裳神色凝肃,她仔仔细细地探查了一圈,最终收针。
苍竹涵见状低声问:“云姑娘,我师妹情况如何?”
云裳老实道:“很严重。我在医谷这么些年,从未见过这么严重的病况。她的神魂碎了一地,全靠一股说不上来的力量才勉强维持住,不仅如此,她的灵海已然枯竭,灵脉中灵气日渐稀少,若不是前些日子你们可能为她想办法补了一点,我今日来,见到的黎姑娘,怕是要更糟。”
苍竹涵听得忍不住皱眉。
云裳见状又说:“苍师兄也不必太担心,我的灵力比较特别,可以同为黎姑娘补足一些。若是灵力充沛,她的神魂便不会出太大的状况。只要神魂仍在,以师父的能力,总能找到医治的办法。”
她说着同黎丹姝宽慰地笑笑:“黎姑娘不用担心,这天下不会有我师父治不了的病。”
云裳字句恳切,听着没有半点虚言。
黎丹姝的目光却定在了她的腰带上。
那是一朵木兰花。
医谷的弟子服制是不绣花的,他们的衣摆上多绣祥云、绣福字,以祈愿自己和病人的运气都好,遇不上救无可救的情况。
当然了,也不是医谷所有弟子穿得衣服便都没有花,女弟子到了知艾的年纪,也会想要把自己打扮的漂亮些,衣服上不宜绣多余的纹样,她们便会将自己喜欢的纹样绣在腰带上。
只是云裳这朵木兰花着实别致,不仅别致,它是用银线绣在医谷弟子惯穿的白带上。若是距离不够近、不仔细瞧的话,甚至注意不到这点女儿匠心。
黎丹姝瞧见了那朵木兰花,像是见了鬼。
云裳不解其意,她见黎丹姝脸色不好,先是本能又替她探了探脉,确认无事后,方才有些求助地看向苍竹涵。
苍竹涵不免忧心,他问:“师妹?”
黎丹姝即刻回神。
她将面上的先前的惊愕收的干干净净,若无其事道:“师兄,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云姑娘。”
云裳连连摆手:“我没能帮上什么忙的。”
黎丹姝却拉住了她的手说:“有的有的,我和云姑娘一见如故,瞧见你身体就好了许多。你今日要是愿意留下再陪我聊聊天,那就更好啦。”
云裳不知道这样行不行,她倒是挺喜欢黎丹姝的,毕竟黎丹姝作为病人又配合又漂亮,还是苍竹涵着紧的师妹,于公于私,她都想和她处好关系。
云裳和黎丹姝一齐瞧向了苍竹涵,两双眼睛里都是期盼。
苍竹涵还有什么话能说,他只得叹了口气:“那便麻烦云姑娘多照顾了。”
云裳受宠若惊,连声道:“不麻烦不麻烦!”
苍竹涵也不好说什么,他最后看了黎丹姝一眼,语带无奈、又带提醒:“现如今没有比治好你更重要的,师妹还需得谨记才是。”
黎丹姝头点如蒜,苍竹涵见的好笑,摇了摇头,最后道:“你要的礼物我放在右侧小屋了,等你身体恢复差不多,就可以去瞧了。”
提到礼物,黎丹姝终于想起她在苍竹涵下山前要了什么。
她既期待又很怕箱子里只有杏色的,点了点头,又不敢多说。
苍竹涵叹气,说:“什么颜色都有。”
黎丹姝的眼睛亮了起来。
两个女孩子要在一块说话,苍竹涵也不合适再留下。他同两人告辞,又叮嘱了黎丹姝明日看诊的事情,黎丹姝一一应了,他才离开。
云裳见苍竹涵走了,目带羡慕地瞧向黎丹姝说:“苍师兄对你真好呀。”
黎丹姝心中受之有愧。
她哈哈打岔,起身洗漱,同时说:“师兄心善嘛,他对大家都好。”
云裳却摇了摇头,纠正道:“没有的事。我从山下遇到苍师兄到了今日,也有一月多了。他是很温和的人,却也没有对所有人都这样事无巨细。他在你面前便是在你面前,可他在我们面前,却又总好像在千里之外。”
“苍师兄确然很好,山下遇见怪物时,他总是会将我们护在身后。遇见刁难时,他也总会站出来。他对所有人都很好,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总觉得他是站在山上的人。”
云裳心无城府,倒是什么都说,她与黎丹姝道:“其实我第一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山下的衣坊里。他选不出来,有些窘迫地同我搭了话,请我帮忙。那会儿我不知道他是琼山的大师兄,却感觉在那会儿与他的距离才是最近的。”
“后来我与师弟师妹们在雨境采药时碰见他,他来拜见师父,碰上了被凌天兽追赶的我们。他救了我们,帮了我们,甚至同我们一路结伴回到医谷——”云裳叹气道,“我明明都知道了他的名字身份,却好像和他的距离更远了。”
黎丹姝洗漱完毕,本正在喝水,听见这话,差点呛着自己。
云裳见状,连忙帮她顺气。
黎丹姝咳了好几声,好几次都想问“你是不是对我师兄一见钟情了”?可她看着云裳纯然无知的眼睛,又想到她因本能察觉到苍竹涵对她无意、甚至可以保持了距离而略感遗憾的话,又把这句吞了回去。
毕竟这是苍竹涵的私事,苍竹涵都没有开口,她好像也没有开口的必要。
只是她不太想要云裳误解她和苍竹涵的关系,因为五十年前和三池的事情,苍竹涵身上被迫添上的污点已经足够多了,黎丹姝总想着能擦去一点算是一点。
所以黎丹姝又补充说:“可能是你们还不够熟悉,涵师兄对他的师弟师妹都好的,你有没有见过晅曜?晅曜脾气可大了,琼山也就只有涵师兄能包容他。”
提到晅曜,云裳微微睁大了眼,她好奇:“晅曜君?是那位修行不过二十年,便胜了摘星真人的那位晅曜君吗?”
黎丹姝:……修行二十载就能赢了师父,好家伙,晅曜比她想得还恐怖。只是若晅曜是这么厉害的人物,李萱病好后,到底还有没有希望夺回琼山剑的位置啊?
黎丹姝陷入沉思。
云裳见她提到晅曜不开口,还以为她与晅曜关系一般,不便多说,也就停了这个话头。
黎丹姝见状,想了想说:“总之,你有空去小青山看看就明白了,涵师兄确实是人好才对我很照顾,毕竟我的情况你也看见了,他很难放心。”
云裳再傻,这会儿也明白黎丹姝的意思了。她连忙摇头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有点羡慕,哎呀也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说,但你放心,我绝不会说或做任何对你和苍师兄不好的事的。”
黎丹姝见过那么多人,自然看得出云裳是个单纯的姑娘。
就像“她”当初说的一样,幸亏是学医道的,就算一辈子活在医谷也没大碍。否则这样性格姑娘,要是遇上了石无月那种垃圾,不得被骗的更惨?
……不,或许傻到极致,反而是种幸运。
黎丹姝凝视着云裳的腰带,云裳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说:“黎姑娘喜欢这腰带吗?我自己绣的,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帮你绣一条。”
黎丹姝摇了摇头,她笑道:“我只是觉得这花纹别致,云姑娘是从哪儿得到的呀?”
云裳被夸了有些害羞,她说:“我自己画的。我的院子里有很多木兰花,小时候师父不让出门,我就日日与这些花作伴,我喜欢它们,便将它们画了下来。”
黎丹姝一听这话,心已是沉了一半,她面上不显,又问:“这花这么漂亮,医谷喜欢的人应该挺多吧?”
云裳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说它的好也就黎姑娘你,大家还是更喜欢象征健康的长寿花。”
黎丹姝的心是彻底沉了。
她最后问:“云姑娘这是第一次离开医谷吗?”
云裳闻言有些紧张,她磕磕绊绊说:“是、是吧,是呀。”
黎丹姝完全确定了。
她之所以先前瞧见那花便险些失了分寸,又同意了云裳想要和她多待在一块的想法,全部都是因为她见过这个花样。
石无月身上有一只绣着这个花样的白色药囊,花朵用银线绣出,淡雅清新。在石无月逃亡的那段日子里,黎丹姝机缘巧合下,见他在重伤昏迷之中紧紧攥着这枚药囊,就像握着自己的命那样珍重。
黎丹姝是多聪明的人,知道这场景决不能见到。所以她当即便离开了山洞,在屋外守着,守了一天一夜,她自己都有些吃不消了,方才听见了石无月从洞内走来的脚步声。
石无月见到她自然是警惕且试探的,谢她这几天的照顾,可黎丹姝多机警,她答的是:“也未照顾到您。我担心那些魔物追上来,在您倒在洞内后,便一直守在洞外以防万一。您重伤昏迷,我却因着无能,连分身都做不到,只能将您留在洞内自愈,是大罪责,您要责骂,我绝无二话。”
她把话说到这个程度,石无月还要试探她,他把手搭在了黎丹姝的衣服上,从衣服的温度上来感受她在洞外的时间,嘴上说:“你做得对,我功法特殊,只要所在地安全,便能自愈。你守门的行为才是救我的行为,一守三日,你做得很好。”
黎丹姝眉目谦卑,像极了自毁灵丹后脑子不清醒的疯癫人。
也是这件事后,石无月对她的戒心方才又放下了不少。
毕竟“黎丹姝”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从未送过他药囊,她是个剑修,送得最多的便是剑穗。若是黎丹姝确然发疯坏了脑袋,对他一心一意,那便是绝忍不下这枚药囊的。若是她见到了药囊,无论她是否发难,石无月必然都会心生警惕怀疑,从而再次生舍一时之益,杀了她保长久之利的想法。
黎丹姝最终是成功在石无月的手里活下了,不仅活下来,还借着他在魔域过了段狐假虎威的日子。
但她偶尔还是会想起那枚药囊,一想到把“黎丹姝”骗到家破人亡也不觉得愧疚的石无月,竟然还真可能有个藏在心底里,想要保护她以致连线索和名字都要仔细藏好的心上人,她就发自内心觉得恶心。
石无月会有心上人?
不可能吧。
黎丹姝观察石无月那么久,一度认为那药囊可能是他自己的保命东西,那红珠曾说过的,他心底里藏着的名字,也不过是他自己。石无月这种狗,也配有心上人?
可如今见到云裳。
见到她的腰带,黎丹姝发现,石无月可能还真有。
这可真是天大的讽刺。
“她”说云裳被支玉恒照顾的太好,会成为废物。结果云裳遇到了石无月,不仅没有被害得家破人亡,还成了这魔头最深的底线。
“她”倒是一往无前,强大耀眼,却偏被害得一无所有,生无可恋。
云裳敏锐察觉到黎丹姝情绪的变化,她想着先前黎丹姝说的话,小声问:“黎姑娘,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啊,在五十六年前?”
黎丹姝全力压住自己从内心深处翻涌上来的厌恶,尽全力让自己不要迁怒连带怨恨起云裳。
她努力控制住表情,淡声说:“没有。”
可云裳是医生,察觉病人的情态本就是习惯。她观察着黎丹姝,说:“我,我先前说谎了。我在五十六前,其实是偷偷溜出去过的。那会儿我走到了幽兰山,还在那儿救了个人。不过很快我就被发现的师兄师姐找到带回去了。黎姑娘是在五十六前前,也去过幽兰山吗?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我只是怕师父知道了会生气。”
黎丹姝深吸一口气,她还是没忍住,问:“你知道你救了什么人吗?你为什么要救人?”
——你知不知你出谷因缘巧合救下的那个人,最后害了多少人?
云裳哑然。
好半晌她说:“我是大夫啊,不能见死不救。”
黎丹姝拼命告诫自己云裳无辜,可她面上难免难看。
云裳有些回过神,她忐忑不已,想要问“我是不是救了你的仇人”却又不敢问出口,只能讪讪站在一边,不敢说话。
晅曜便是这会儿来的。
他看起来气色不如以往,心情倒是不错。
至少少爷见着她开着的门还敲了敲,没有一步就走进来。
他敲了门,说:“黎丹姝,师兄说你醒了,醒了就不要偷懒,今天我心情好,带你去思源崖玩去儿!”
晅曜满心以为他这么大度体贴,黎丹姝自然要千恩万谢。可他半天没听到回声,不由蹙眉,直接抬腿绕过竹子的屏风,直接往屋内去。
一进屋内,他自然瞧见了黎丹姝紧皱着眉头的脸,还有站在她身边,一副做错事的云裳。
晅曜从没有见过黎丹姝面上这般隐恨,他应当是讨厌旁人又怨又恨的。可不知怎么,他看见黎丹姝这样,心中是生出了不快,可这不快却不是对着黎丹姝,而是对着惹得她难过的云裳。
晅曜从来是随心所欲的人,他隐含着怒气道:“你是什么人,这是我师尊的院子,你凭什么站在这儿?”
云裳被批头盖脸一顿问,期期艾艾地回答:“我、我是医谷弟子,我叫云裳,我来这儿,是想、想和黎姑娘交个朋友。”
晅曜看了一眼黎丹姝的面色,心中越发不爽,他毫不遮掩地说:“有你这么做朋友的吗?把人气死的朋友啊!”
云裳显然并不想惹黎丹姝生气,她连连摆手说:“我,我不是,我不想——”她自觉嘴笨,便用了最老的办法。
她看着黎丹姝低下了头,说:“对不起,黎姑娘。”
黎丹姝心情复杂。
云裳其实哪里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年纪尚轻,想要外出游历,这是人之常情,他们也做过这样的事。她是医谷传人,路上碰见了个重伤的可怜人,本着大夫的慈悲之心救人于苦难,这也是身为医者应当有的心肠。
毕竟她救人的时候,石无月还是人模狗样的东西呢,谁知道后面会发生这些事情呢?
可知道无辜是一回事,真心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黎丹姝叹了口气,语带歉意:“云姑娘,很抱歉,我可能不能做你的朋友了。”
云裳能感觉到黎丹姝的态度改变,她不认为黎丹姝是故意排挤她,她也隐隐猜到黎丹姝的变化应当与她五十六前出谷事情有关。
云裳修医道,最清楚世事难料。
她很想同苍竹涵在乎的师妹和师弟交朋友,可眼看着黎丹姝不喜欢她,连带着大约是晅曜君的这一位,也不喜欢她。
云裳有些沮丧。
她点了点头,和黎丹姝告别了。
只是告辞前,她还是心怀期待地说了一句:“黎姑娘,我还可以来为你看诊吗?”
这要是还拒绝,未免太不识好歹。
黎丹姝道了谢。
云裳这才走了。
晅曜看了看黎丹姝,直接说:“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还答应她借着看诊的名头来找你?”
黎丹姝问:“当初曜君也不喜欢我,为什么还答应了涵师兄照顾我?”
晅曜反驳道:“我什么时候不喜欢你了。”
这话说完,他就红了耳朵。晅曜瞥了黎丹姝一眼,见她并没有注意到这句,飞快遮掩道:“我的她又不一样,这事怎么能放在一起讨论。”
黎丹姝倒觉得没什么区别。
但真解释起来,少爷怕是又要不快,她便干脆说:“云裳姑娘的灵力特殊,她能够帮我补充灵力,以免病情恶化。”
晅曜一听这解释,更是不满。
他低下头,额头直接撞上了黎丹姝。
忽而被晅曜靠的这么近,黎丹姝瞧着对方漂亮的面容,一时间竟停了呼吸。
晅曜见到黎丹姝的脸像染了胭脂一样,渐渐红了起来。他勾起了嘴角,与她就靠得这么近说:“你眼睛也没瞎啊。缺灵力你找她干嘛,她那点修为给你的灵力,是够你画符、还是够你结印的啊?”
“你找我啊。”晅曜没忍住摸了摸黎丹姝发红的脸颊,他缓着声音说:“我比她好。”
黎丹姝脸颊爆红。
她一把推开了晅曜,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晅曜毫无防备,竟也被她推了一个趔趄。等他站稳身形,还来不及委屈,便先瞧见了黎丹姝窘迫之际的模样。
晅曜从未见过这样的黎丹姝,他看着她发红的耳尖、瞧着她如同点了胭脂一般的眼角,心中忍不住生出更为古怪的心绪来。
晅曜知道自己不该笑的,可他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不仅笑了,还说:“黎丹姝,你脸红什么呀?”
黎丹姝恼得浑身发抖,她抬起手,指尖指着满脸得色的晅曜,有一万句话想要从喉咙里骂出口,却又统统被卡在了嗓子眼。
黎丹姝心想,她终日打雁,没想到有天雁也敢来啄她的眼。
黎丹姝是什么人啊。
让她指着晅曜骂登徒子,又羞又恼简直是丢了魔修的脸面。
她看着晅曜,极快地冷静了下来。
晅曜见她情绪又控制的那么快,心里不免有些不大高兴。他说:“你和我恼就恼了,我又不会真生气。”
可黎丹姝已经不生气了。
她甚至理了理袖子,噙着微笑朝晅曜慢条斯理招了招手。
黎丹姝道:“曜君,你来。”
晅曜不应该过去的。
他刚惹了黎丹姝生气,她这会儿摆明了是要报复,聪明人就不该看见了危险还往下跳!
晅曜沉默了一瞬,他抬步走了过去,问:“干嘛。”
黎丹姝笑容温柔:“感谢你呀。”
“曜君愿意为我牺牲自己的修为,我若是一点感谢都没有,岂不是太不懂人情世故。”
晅曜嘴里说着“你能感谢我什么啊”,一边却还是忍不住凑近了。
晅曜想,听那些弟子说,黎门还在的时候,黎丹姝常常会给苍竹涵寄些礼物来,苍竹涵有些仍在用的小物,听说便是多年前黎丹姝送的。他认识黎丹姝也挺久了,还是黎丹姝的心上人,她因着害羞却什么都没送过给他呢,害得他即便想要在弟子们面前彰显一下,纠正流言,都没有证据可用。
如今黎丹姝说要感谢他,晅曜难免想到她是要送他礼物。
黎丹姝会送什么呢?
她在琼山一直没有出过门,应当也买不了什么吧?
她或许会寻块琼山石为他雕个小像?呃,小像好像有点麻烦了,或许会给他雕把小剑呢?
晅曜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屋子四周。好,黎丹姝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和雕刻相关的东西。
晅曜也不慌,他想,雕刻毕竟劳心费神,黎丹姝是病人嘛。她或许会折一朵花送他,她很喜欢花花草草,瞧见漂亮的了,会想要摘下来送给他也不奇怪。
晅曜扫了一眼屋里的花瓶,心满意足:如果她送了花,他也不是不能费点功夫,让这花永开不败,坠在他的剑上。
晅曜期待极了。
他走近了黎丹姝,心如擂鼓。
黎丹姝温温和和地瞧着他,一动不动。
晅曜刚想说:如果是那瓶花,他自己取也是可以的。
黎丹姝忽而垫了脚尖,伸出手捧住了他的脸,就像晅曜刚才凑近他一样,极近地靠近了他。
他们俩距离太近了,鼻尖近乎都要靠在了一起。
这简直是刚才的情景重现,只是这一次呼吸停滞的是晅曜。
晅曜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停住了。
他一时间觉得天地都安静了,只剩下眼前的黎丹姝是清晰的。
“曜君,男人摸了女人脸不该笑的,他碰了女人的脸,便该去做下一步。”
说这句话的时候,黎丹姝几乎是依着他的唇齿说话了,她故意伸手轻抚着晅曜的脸,语含轻笑,道:“作为感谢,不如让我来教教你吧。”
晅曜的心脏停了。
他凝视着黎丹姝,有些事情似乎不用人教,他便具备了本能。
他微微张开唇齿,眼中炽热。就在黎丹姝觉得晅曜的反应似乎有点不太对的时候,竹屏风忽然响了一声。
李萱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她看起来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大师兄说你醒了,我便想来看看你。”
“我来的不是时候?”
李萱这一打岔,晅曜终于回过了神。
在意识到自己差点干了什么之后,他彻底熟成了虾子。李萱只见他先前看起来还恨不得吃掉黎丹姝,现在却一派被当街调戏的良妇情态。
不仅如此,在发现黎丹姝很平静,李萱也很平静后,晅曜的羞窘到达了极致,他指着黎丹姝大骂了一句:“登徒子!”
推开李萱,夺门而去。
李萱被他退了两步,满脸莫名。
她看向黎丹姝,黎丹姝已然整理好了衣服,瞧着半点没有做出格事的模样,甚至还同李萱颔首示意。
“李姑娘,你好。”
李萱:“……”
李萱心中佩服:不愧是救了她的女人,便是没了金丹,也不是常人可比!
第37章
李萱的确只是来看一看黎丹姝的。
她向黎丹姝真挚地道了谢, 承了恩,向她允诺了一件事:“只要不违背公义,无论姑娘想要做什么, 我都将为姑娘做到。”
李萱说的尤为郑重:“琼山李萱, 有恩必报。”
忽然得了前任琼山剑这样一份大礼, 一时不知所措的反倒成了黎丹姝。
即便苍竹涵那么说了,她自认也没出多少力, 李萱能够康复还是她自己足够强大的缘故, 便不那么好意思领这样一份礼。可李萱模样认真, 直接拒绝又未免太过生疏,黎丹姝想了想,说:“那我希望李姑娘能早日成为赢过苍师兄的剑客。”
李萱闻言微讶, 黎丹姝却微微笑了起来。
她说:“你知道, 我没有金丹了嘛。咱们俩个人之间,有希望超越琼山大弟子的只有你了,你背负着两个人的希望呢。”
李萱柔和了目光, 她看向手中的剑, 缓声道:“我浑浑噩噩这些年, 修为较大师兄落下了许多。不过黎姑娘可放心, 我不是会轻言放弃的人,只要我仍活着一日, 便会极力向前奔赴, 终有一日, 我定会超越大师兄。黎姑娘倒也不必放弃,补丹之事, 也未必是天方夜谭,待姑娘金丹重结, 我等着姑娘赢过我。”
黎丹姝温声哑然。
好半晌,她笑了起来,点点头说:“你说得对,涵师兄连支玉恒都请来了,这世道本就没什么不可能。”
然而就在这段对话发生过后的第二天。
支玉恒替黎丹姝诊治,上清天最好的医修皱着眉头查了半天,最终下了宣判:“没可能。”
黎丹姝早有预料,她点了点头,并不遗憾。
相较于她的淡定,最先闹起来的竟是晅曜。他等了半天等了这么个结果,当下眉毛倒竖,质问道:“老头儿,你会不会治啊,不会治你就承认,别瞎说啊!”
支玉恒性格高傲,哪里容得别人如此同他说话,当下气得吹了胡子,转身就要离开琼山。
还是引风真人好说歹说人才留下了,却不肯再看晅曜一眼。
晅曜不甘,他刚想再说两句,却被苍竹涵制止了。苍竹涵一拱手,礼貌询问支玉恒:“前辈,请问所谓的‘没可能’是她没希望重新结丹,还是没希望重新‘补丹’?”
支玉恒对苍竹涵还算喜欢,多少给点面子。
他犹豫片刻看了一眼引风真人,慢声道:“两种都没可能。”
似是怕苍竹涵再问,支玉恒补充道:“她灵脉都碎了,补全灵脉的第一步就是要灵力温养,可她倒好,金丹没了,哪里来的灵力温养灵脉?连灵脉都没有了,还重修什么。若是剔除灵脉还能重新修行,各门各派还会将剔除灵脉作为重刑吗?”
支玉恒说到这里,李萱神情微怔。
支玉恒并没有注意到这点,继续道:“我们再说补丹。从古至今就没有补丹的办法,只有夺他人灵丹化几修炼的邪法。当然,我厉害,我是能找到点办法给她补丹,我相信,搞不好也真有人愿意给她自己的金丹,但是啊,但是!”
支玉恒几乎是盯着苍竹涵的眼睛、似是警告般继续说:“她灵府和神魂也碎了,想要靠别人的金丹修炼也是枉然,便是给她一颗金丹,她也不过只是在徒然消耗那颗金丹的力量,但金丹被抽空,她还是和现在一样!总不能为她一个人,不停地寻他人金丹吧?用这样的法子和魔头有何区别,别说琼山做不得这般事,我也不愿做这等造孽的事!”
苍竹涵正欲开口,支玉恒又打断了他。
支玉恒道:“苍竹涵,我再说一遍,这事做不了,也不能做。不过,看在引风的面上,我会尽力帮她修补修补,至少让她能多活个百年,或许百年后能有新转机——这总可以了吧?”
这话支玉恒说得无奈,便是黎丹姝自己都觉得足够多了。
苍竹涵沉默良久,他向支玉恒施了一礼,也算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他说:“多谢前辈。”
支玉恒只是叹气。
这个诊断结果似乎令大家都不太满意,除了黎丹姝自己。
她觉得能再保百年无忧,对她这样命如蜉蝣家伙来说,简直是再惊喜不过的结果了。可李萱微耸着双眼,苍竹涵瞧着也并没有轻松的样子,黎丹姝觉得做人不能太自我,在回去的路上,她主动说:“我觉得这个结果很好啦,医圣不愧是医圣,我都没想到没了金丹这么久了,我还能再活一百来年!”
李萱瞧着她欲言又止。
黎丹姝是真见不得别人这样,她说:“我是真觉得不错,毕竟,我还活着呀。”
李萱瞧着却更难过了。
她向黎丹姝告辞,只剩下苍竹涵陪她回去。
苍竹涵一路无言,黎丹姝生怕苍竹涵又觉得对不住她,重复说:“师兄,我现在真觉得挺不错的,你不是都把我放在琼山了吗?琼山这么安全,有没有金丹对我真没关系的。”
苍竹涵没有回答。
他将黎丹姝一路送回了小院,院前风急,有些许落叶飘在了她的发髻上。
苍竹涵伸手替她撵去了落叶,温和地说:“今天累了吧,早点休息。”
黎丹姝瞧不出苍竹涵是在意还是不在意,她只好嗯了一声,却没有进屋的意思。
苍竹涵见状失笑,他说:“别担心,师兄知道轻重,师兄也没你想得那么勇敢无畏。”
黎丹姝反驳:“涵师兄就是最勇敢无畏的。”
苍竹涵摇了摇头,他哄道:“回去休息吧,师兄明日再来看你。”
黎丹姝见苍竹涵确实没有其他意思,这才放了心,又赞扬了感谢了苍竹涵两句,让对方哭笑不得,这才回去了。
回去的时候,小骨头人似乎也很想知道她的诊治结果,竟也没有听她的好好躲着,反而是藏在了茶杯里,她一回来就冒了头,发出咔哒哒的声音,像是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黎丹姝把他从茶杯里捞出来,点了点它的脑袋,说:“运气不错,可以多活一百年了。”
骨头人似乎没听懂,黎丹姝也不想过多的解释。
一百年呢,谁知道一百年她能不能找到办法继续活下去。说到底,她是个魔修,其实没什么道德底线。一百年后,搞不好红珠已经找到夺丹续命的好法子,又或许她找到了合适的,能够化对方金丹为己用的人。
一百年。
想必到时候苍竹涵也能找到办法彻底诛杀石无月了,等石无月一死,她离开琼山,搬她的金殿去,还和红珠一块,顺便哄哄渊骨,用上些不那么好的法子续命,也没人能怪苍竹涵身上去。
一百年的时间足够长。
黎丹姝觉得结果挺好。
苍竹涵和李萱最终也接受了。
但也有人天生就没学过妥协,只要两全。
晅曜堵住了支玉恒。
他双手抱剑,问支玉恒:“老头,你是真没办法,还是有办法不想说啊?”
支玉恒瞧见晅曜就烦。
他挥挥手说:“我不是说了吗,有办法也是没办法,你师兄都认了,打算再找找办法,你来闹什么?”
晅曜笑了一声。
他相貌好,即便是这样充满压迫感地拦在了医谷主人身前,轻蔑笑起来的时候,也令人恍惚于天人,而忘记他的不敬与失礼。
晅曜慢条斯理说:“你也知道我会闹啊。”
支玉恒:“……”你那点心思,瞎子都看得出来。
山下的凡人不知深浅,魔域不明就里,上清天内外,谁不知晅曜君的任性妄为?
因着他地位超然,行事惯来随心所欲,便是琼山七子,也往往奈他不得。苍竹涵在上清天呼声如此至高,多少也有些唯有他能制住晅曜君的缘故。
支玉恒自然知道晅曜的性格,他心中微紧,警告道:“晅曜,这里可是琼山,你大师兄就在不远处。你最好别胆大妄为,否则我定然要你师兄好看!”
晅曜听着话差点就发火了,可他记得自己有事要求这老头,只能忍耐。
他硬生生忍下了,支玉恒反倒啧啧称奇。
“哟,老虎都学会屏息啦,不容易。”
面对支玉恒的轻嘲,晅曜叹了口气。他抬眸看向对方,单刀直入道:“正常人的金丹的确没得修为就会枯竭,但如果一分二呢?两者源一,一者生生不绝,灵力不断。这样一来,是否就能长久供她存活甚至滋养神魂灵脉了?”
支玉恒听到这话嗤之以屁,他说:“金丹一分为二为碎丹,碎丹即身损。晅曜君是觉得神祇重临了,还是觉得母神尤在,可供你借半丹而不堕其威啊?”
晅曜原谅了支玉恒无知。
他说:“我就行啊。我可以把我的心一剖两半,我能继续活。”
支玉恒听着这话只觉得可笑。
他嘲笑晅曜:“我知道晅曜君天赋异禀,不可一世。可人总要有自知之名,这连你师父都做不到的事,你——”
支玉恒说到一半忽然收声,晅曜伸手直接剖进了自己的胸膛去。
他明明刺入了自己的胸膛,可胸前却没有留一滴血。
晅曜试图把心脏取出,却又因为某种缘故受到了阻拦,没能即刻取出。
他皱了皱眉,直接拉开皮肉,让支玉恒瞧见了在他骸骨内跳动的那颗心脏,也是他的“金丹”。
支玉恒瞧见了那颗金丹,整个人惊在原地。
他看了许久,像是被那颗心脏所迷,竟忍不住探出手去!
晅曜松开了手,皮肉相合,很快又长在了一起,就像从未被剖开过。
支玉恒猛然抬头,在这一刻,他总算明白了为何琼山七子对待晅曜是如此放纵的态度!
毕竟从根源来说,晅曜可以算是所有人的——
晅曜瞧见了支玉恒震惊,他施施然整理好衣物,说:“你瞧见了,没见过吧,难道你不想试试将这颗心剖开来,试试能不能为他人做一颗金丹吗?”
支玉恒当然行动,可他更心骇。他神色复杂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这样的身份——”
晅曜毫不在意,他说:“是一整块还是一半对我而言毫无影响,倒不如说,只要我想,我把它刻成莲花挂在剑上都行。”
他瞧了仍在震惊中的支玉恒一眼,诱哄道:“支玉恒,你可想清楚了,这世上可只有我能让你做到这件事,错过我,你这辈子连仔细看看的机会都没有。”
“我家老头子是什么性格,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
支玉恒心情难辨。
晅曜却不给他这么久犹豫的时刻,他还赶着去见黎丹姝。
晅曜不耐道:“做不做,你要是不做,我去找别人了。切块而已,这天下不只有你能。”
眼看晅曜还真敢这么做,支玉恒连忙拦道:“唉,制金丹哪有那么容易,别人就算能做,也决计没有我好!”
想到自己瞧见的东西恐怕这辈子只有这次能碰到,支玉恒一狠心,说:“行,我可以帮你做。但你要发誓,绝不将此事告诉引风他们!”
晅曜冷笑:“你当我傻啊。”
支玉恒点头,他正要走又想起什么说:“但你要我动手,总要先让我琢磨一下‘祂’的特性。你有没有类似的,可以给我参考一下?”
晅曜想了想,把手里的剑递了出去。
他说:“这个给你了。”
支玉恒一接剑,便知这材质不是普通昆仑玉,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剑身中溢出,支玉恒眼中放出光。他抚摸这晅曜的曜灵剑,喃喃道:“琼山玉,想不到有一天,我竟能接触到传闻中的琼山玉。”
琼山玉,传闻其能医死人肉白骨,是没了形体的石无月做梦都想要得到的琼山至宝,对医者而言,更是传说中的宝物。
支玉恒与琼山交好,有多少是他同样想要见识琼山玉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夙愿达成,他一时间差点落泪。
晅曜见状嫌弃得很,他说:“你行不行啊?”
支玉恒控制住情绪:“不行也得行,你都敢给,我为什么不敢做。一月,只要一月。届时你带着东西来,我绝对能剖出一颗活着的金丹给你!”
晅曜十分满意。
他也不担心支玉恒背信弃义,以他的能力,这世上敢对他背信弃义的,都活不过下一秒。
解决了这件事,晅曜心头一松。
他想,黎丹姝有了金丹,总不会再恹恹不高兴了吧?
得了这么久的病,最后可算能治好了,知道这个消息,她应该会很高兴。
晅曜琢磨着,不能一下告诉她,让她高兴过了头,得把这事当成秘密武器。如果她再哭——
晅曜想起她擦眼泪的样子,不由沉默。
他想,如果她又哭了,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她应该就不会再哭了。
第38章
见过支玉恒后, 黎丹姝的日子又变得平和淡缓起来。
摘星真人的院子本就少有人来,补丹之事既了,云裳便随支玉恒下山回谷了。李萱大病初愈, 正是勤于修炼的时候, 见黎丹姝身体安康又喜静, 便也不怎么来打扰。始无真人倒是在经过这一遭后,颇为看好黎丹姝的心性, 多了几分真心, 想收黎丹姝这个弟子, 只可惜晅曜守得紧,愣是没让他再有机会出现在黎丹姝面前,倒让黎丹姝落得个清闲。
一时间, 黎丹姝好似重新回到了在魔域的日子。所有人都很忙, 只有她这个废物最为清闲。她可以从早睡到晚,也可以花上一整天的功夫来装扮自己,坐在窗前慢悠悠地瞧风吹过花蕊发出的簌簌声。
黎丹姝一边瞧着窗外落花, 一边伸手把不小心掉进她首饰盒淹没在了珠宝翠玉里的骨头人捞出来。她低头看了看试图将缠上它脑袋的绯石手串摘下来的骨头人, 忍不住笑了一声。
——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黎丹姝瞧着晕着淡粉色的落霞想, 魔域没有这样好的景色, 也没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红珠姐姐诸事繁忙,处理叛徒和奸细最讲究效率, 往往在她的殿里该邢就邢了。丹宫和她的朱阁靠得近, 黎丹姝常常半夜能听见从红珠那儿传来的惨叫声, 起初她还会去理论一二,后来亲眼见了一次浑身浴血还捏着剔骨刀的红珠后, 黎丹姝也就学会了沉默。
渊骨其实也挺闹腾。
他住的地方虽说离黎丹姝不算近,但他每次回来都会惹得金殿不分日夜地喧躁。他在魔域的地位太特殊了, 以至于只要他一出现,魔域的各方势力都难按捺不住,总要想尽一切办法往金殿里钻来打听消息。
这么想来,还是渊骨最麻烦。
黎丹姝在心里撇了撇嘴角,心道,不仅给人添麻烦,还是个吝啬鬼、小心眼。人前演得好似被你哄住了,愿意为你豁出半天命去,人后却是自私自利,连下属盘缠都要剥削的无良上司。
“太坏了。”黎丹姝帮石头人解开了头上的手串,用力点着它的脑袋,“你可不能学他!”
小骨头人被戳了下晕乎乎,又没听明白黎丹姝想说什么,本能抱住了她的手指,咔哒了两句。
黎丹姝听得好笑,正想再逗一下宠物,忽听见了毫不顾忌的推门声。
她扭头看去,果不其然,来的是晅曜。
黎丹姝:“……”
晅曜提着个小袋子,神采飞扬。
他瞧见黎丹姝先说:“瑶树结果了,我趁老头子们不注意,给你摘了点——”他话还未说完,便瞧见了滚在黎丹姝手心的骨头人,顿时眉毛竖起。
晅曜不快道:“黎丹姝,你现在是演都不愿意演了吗?你让这魔物在我面前乱晃!”
骨头人对晅曜敌意很大,晅曜一来,它就呈戒备状态。只可惜它的那点戒备对晅曜君而言无异于清风拂岗,晅曜不过弹弹袖子,那点恶意便散了干净。
晅曜皱着眉头,嘀嘀咕咕:“我师兄真是太放纵你了,这种魔物竟然也许你带在身边,要是让我来,我一早劈了这玩意儿。”
黎丹姝听着晅曜这些话不以为意。
苍竹涵到现在都没有发现骨头人的存在,黎丹姝藏得很好。说到底,她是笃定这段日子只有晅曜会来,才敢将骨头人放出来活动的。
黎丹姝伸手拢了拢骨头人,让它乖乖待在自己手心里,方才抬眸看了晅曜一眼。
晅曜被她看的一窒,偏过头道:“现在想起来要求我放过它了?”
黎丹姝:“……”
“不是。”黎丹姝慢吞吞道,“我是想问,涵师兄那么忙,你为什么能这么空闲,闲到无别事可做,只能来寻我麻烦?”
晅曜一时语塞。
他当然不是来找黎丹姝麻烦的,他只是今日瞧见了瑶树结果,想着这果子不错,打算给她送来罢了。
然而晅曜自持身份,又拉不下脸面明说,直直将手递在了黎丹姝面前,将果子塞进了她的手里,挤得骨头人一个踉跄,别扭说:“谁说我闲到无事可做,我忙得很,要不是他们送来的瑶果多的我没法处理,我才不会抽空来这一趟。”
黎丹姝瞧见他解开小布袋,露出里面一捧的绿色青果,认真道:“这是瑶果,味道比花蜜好。”
黎丹姝不是真正的魔域人,她当然知道琼山瑶果是什么东西。
传闻母神骨髓身化琼山玉,玉脉滋养了琼山,也于琼山灵脉泉眼处养出了一棵玉枝神树。琼山派称它为瑶树。这树十年一结果,一次结果不过十数,这果子因是汇聚琼山灵力而生,所以是疗伤修行的至宝。虽没有琼山玉那般珍贵,但也算是琼山派不对外的秘宝之一了。
黎丹姝低头看了看袋子,袋子里的果子散着微微荧光,有四五之数。考虑到瑶果的传闻,晅曜这把摘的,很可能是第一批结熟的瑶果全部。
黎丹姝又抬头看了晅曜一眼,晅曜神色如常,瞧着没有半点下套的意思。反而见她半天没有动静,有些不明白地问:“为什么不吃?你不喜欢甜的了吗?”
黎丹姝仔细思索了下,觉得就晅曜这段时间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是没有智慧能想到用瑶果来栽赃陷害她的。黎丹姝瞧见晅曜君因她久久没有动作而略皱起的眉头,心想倒也没有必要在这会儿戳破他的借口。
于是,便像前日的桃枝、前前日的灵玉、前前前日的一片云彩一样,黎丹姝将东西收了下来,封存好,笑眯眯地谢过了晅曜的好意。
晅曜见东西送了出去,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松完,黎丹姝便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她说:“谢谢晅曜君拨冗这一趟,您既事多务忙,我便不久留了。”
晅曜这些天已经受了黎丹姝不少话术,从一开始拐不过弯,到现在也算是早做准备了。
这一次黎丹姝说完后,晅曜没有离开。他不仅没有走,还施施然在黎丹姝面前坐下了。
黎丹姝不明白前两天还很容易因为一两句话被她请走的晅曜,今日怎么一改了常态,不仅没被她的话窘走,还坐着给自己倒起了茶。
晅曜喝了一口茶,评价道:“花叶晒的不好,晒花药峰是一绝,下次我帮你讨些来。”
黎丹姝没在意晅曜的评价,她困惑于今日晅曜的反常,忍不住问:“曜君不忙了吗?”
“忙啊。”晅曜毫不犹豫,他拖着下巴朝黎丹姝笑道,“但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要请你一起来帮忙。”
黎丹姝:“……?”
她心中本能响起警铃,正欲开口扯个理由拒绝,晅曜已然道:“李萱来求我帮忙,请我陪她一起下山找兰华。”
黎丹姝闻言正欲说这和她有什么关系,晅曜又道:“她还请你来帮忙,只是今天她还得去向掌门辞行,实在是不得空,便只能拜托我在百忙之中抽身来和你说。”
“我答应了师兄帮她这一次。”晅曜似乎笃定黎丹姝不会拒绝,弯着嘴角道,“你要是有难处去不得,我可以带你去和她说呀。”
黎丹姝:“……”
黎丹姝真想说:你们琼山就这么放心我,让我跟着你们下山吗!话未出口,她想到她要跟着的人分别是前琼山剑和现琼山剑,有这两个人压阵,琼山好像没什么不放心的。
黎丹姝又想说:你以为我不敢拒绝李萱就是不帮吗!她想到李萱的状况和苍竹涵的处境,又明白身在琼山的自己若是想要给苍竹涵少添点麻烦,最好多让李萱欠她点人情。
黎丹姝最后说:“……去哪儿?”
晅曜像是早知会是这个结果。
他笑眯眯地,点了点桌子的东南方道:“不离城。李萱买来的消息,说兰华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不离城。”
不离城,大陆东南方的一座主城。
这座城池毗邻圣海宫,与琼山脚的相城有些像,却比相城要繁华许多,人口多达百万人,在凡世素有“南都”的美称。
人口众多、商贸发达,要在这座城里藏一个人可要比相城容易多了。
兰华作为被琼山废除了灵脉逐出的弟子,若真想隐姓埋名不被发现的度过余生,不离城还真是个好地方。
不过——
黎丹姝思忖道:不是找个偏僻角落了却残生,而是寻了座最繁华通达的主城居住。李萱的这位师妹,倒是有点意思。
黎丹姝没有拒绝李萱,李萱自是十分高兴。
她聪明地没有提及她这趟之所以会麻烦黎丹姝这位“病人”,全是因晅曜先提出了“她不去我不去”的苛刻要求。苍竹涵不在,李萱重伤初愈,掌门不同意她独自下山。关于师妹兰华的事情,李萱又不便与其他人说,只能去寻晅曜。受制于晅曜的古怪要求,李萱才不得不麻烦了黎丹姝。
下山时,李萱无以言谢黎丹姝的恩情,同样的,她虽不能说请黎丹姝的原因,可替苍竹涵护一护他的师妹却是分内事。
李萱将黎丹姝拉去一处,和她说出了自她接受晅曜的奇怪条件起,便梗在心里的一个问题。
李萱拉着黎丹姝的手,尤为诚恳道:“黎姑娘,你同我说实话,晅曜他是不是常以欺负你为乐?”
联想到之前她瞧见的、晅曜那仿佛要生吞了黎丹姝的模样,李萱觉得自己接触到了真相。晅曜对苍竹涵的独占欲琼山皆知,如今出了个让苍竹涵在意万分的前师妹,以李萱对晅曜的理解,他对黎丹姝提剑都不奇怪。
黎丹姝听到这话,心下却是一惊。
她忍不住想到这些时日来她逗弄晅曜,把好好的琼山第一剑惹得上蹿下跳,她是快乐了,但是整个琼山都挺遭殃的事。
她又忍不住想到了失窃的瑶果、揽月真人院中被折断树枝、卷云台被采去一角的霞光……
黎丹姝:难不成李萱发现了我捉弄了晅曜,还骗了他不少东西?
黎丹姝面色一紧,正欲回话。李萱见她脸色心中了然,开口道:“我明白了,黎姑娘你放心,这一路有我在,定不会让晅曜来‘烦你’。”
黎丹姝:“……?”不是,你明白了什么?
她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好半晌期期艾艾说:“倒也不必刻意……”
李萱全当她是不愿自己与晅曜起冲突,当下向她露出安抚的笑容,目光坚定:“黎姑娘放心吧,我师父是揽月真人,晅曜不敢对我如何,若他做了混账事,你只管来找我,我一定护你周全。”
黎丹姝:“……”
黎丹姝隐约明白李萱似乎误会了什么,她正欲开口解释,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口齿张闭之下,晅曜已经跟了上来,也就错过了解释的机会,再看向晅曜时,目光中多少添了些歉然。
晅曜被她看的莫名,忍不住说:“你怎么了吗?”
黎丹姝:“……?”
晅曜没好气道:“怎么用一副我快死的表情看我,你放心,我命硬,绝对死不了。”
黎丹姝闻言:“……”
黎丹姝难得浮出的良心就这么散了一干二净,她同样不太客气道:“是曜君误会了,您大可放心,我看死人从不用这种表情。”
晅曜冷哼一声:“知道就好。”
李萱原本在晅曜开口时便要开口阻止的,却不想黎丹姝回的更快。
她跟在两人身后,左右看看,一时间竟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好在李萱很快摒除了这些杂念,她在心中对自己道:李萱,你下次反应要更快些。你既已答应了要保护黎姑娘,便不能总让她自己出头。你要努力。
李萱给自己鼓足了劲。
随后沉默了一路。
直到落了山脚,三人登上了飞行法器,李萱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她好像不是没能反应过来,而是插不进去。
怎么好像就是插不上话呢?
李萱百思不得其解。
真奇怪。
第39章
不离城与相城截然不同。
这座坐落在南方的城市不同于位于北方的相城大开大合, 它位于群山包围的盆地之中,由缅江之水环绕。常年萦绕的江上雾气再为它添上朦胧面纱的同时,也让这座城形成了高层建筑居多, 城内河道多行的场景。
传闻不离城正是因毗邻缅江运途通达, 加上气候宜人适宜作物生长, 方才成了东南方的主城。
黎丹姝虽未曾来过这座城市,也多次在其他地方听说过这座城市的“繁华”。
黎丹姝原是打着要借这机会好好逛一逛传闻中的“南都”, 却不想不离城与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黎丹姝三人进城那会儿正临近晌午, 这会儿城门应是最热闹繁忙的时候, 可他们靠近不离城时,却只见到一批又一批的人户在往外搬,像他们这般进城的极少, 偶尔碰见了同行的, 也尽是年轻力壮的男性。
黎丹姝瞧着便觉得不对,待三人进城后,她瞧见本应繁华的不离城内竟也瞧不见女性身影, 贩卖胭脂水粉、钗环首饰的店铺大多已闭店, 通常多为女性经营的糕饼、手工艺品的小摊也少了许多, 偶尔瞧见一两处, 推车经营的也都是男人。
然而不离城因为地理优势,商贸与轻农业都颇为发达, 故而少有北方重男丁轻女丁的现象。七十多年前黎丹姝跟着“她”来这里时, 这里大街上还满是行止洒脱、生活自由的女性, 为供给她们而繁荣昌盛脂粉业与首饰锻造业更因此冠绝天下。可以说,不离城全名几乎可以称作“女性不离之城”, 城中人口女多男少,故而也招婿之风同样盛行。
就是这样一座可以称为“女都”的城, 如今他们走来,竟没有看见一个女人,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李萱和晅曜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李萱已多年未下琼山,她首先问了晅曜:“不离城这些年发生过什么事吗,它看起来和我记忆里不太一样?”
晅曜学成下山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他虽然知道不离城,却也没来过。面对李萱的问题,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这里有圣海宫,圣海宫不上报,我哪儿知道东南发生过什么事。”
李萱哑然,她只好看向黎丹姝。
只可惜黎丹姝这些年待在魔域,她对不离城的情况,也一无所知。
黎丹姝遗憾地摇了摇头,表明自己也不清楚状况。
不离城的变化难免要让李萱心头发紧。她将兰华逐出琼山,是废了对方灵根的,若是不离城这些年里当真发生过什么,以兰华如今的状况,或难自保。
黎丹姝瞧见李萱握着剑的手指攥紧,玄铁铸造的剑身都在她的指下发出了扭曲的声响。黎丹姝担心李萱心病复发,连声道:“或许也没发生什么,七十多年对凡人来说已长过一辈子了,一座城要有了点变化也没什么奇怪的。”
“若你担心,我们上圣海宫问一问,不就什么都明了了?”
李萱紧张的情绪被黎丹姝温和的语调稍稍抚平,她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神,向黎丹姝抱拳感谢道:“黎姑娘,多谢你。”
黎丹姝笑了笑。
晅曜见状颇有些不快,他抱剑对黎丹姝说:“你对李萱的态度怎么这般客气,当时你初见到我可没这种温言好语。”
晅曜不提还好,他一提黎丹姝只想翻白眼。
他们俩初见是什么地狱场合啊,一个只想拔剑干掉对方,一个只恨对方没暴毙当场。若不是苍竹涵来得及时,就在他们初见的那一晚,晅曜和她恐怕就只能全须全尾留一个了。
似是察觉到了黎丹姝的不爽,藏在她袖中的小骨头直接爬上了她的肩膀,冲着晅曜发出了低咆警告。
晅曜又瞧见着东西,即刻看向李萱。在确定李萱没有因此变化态度,仅仅只是有些好奇,他方才送了口气。
这东西全然不知它会给黎丹姝带来多大麻烦,还冲他嘎嘣嘎嘣发出的幽啸声,晅曜更觉黎丹姝会被冠以“魔修”名头这么久,和她不够修身养性甚至还养这种魔物脱不了干系,顿时怒道:“不是和你说这东西要藏好吗?你怎么还把它带出来了!”
黎丹姝是要藏好小骨头的,只是不知怎么的,它竟然挣脱了小盒子,顺着衣服爬了出来。
她瞧见晅曜的努力,本能抬手护着了小骨头,反驳说:“我们都不在琼山,单留下他岂不是更危险?”
黎丹姝生怕力强的晅曜不明白是什么危险,还补充解释了一句:“如果有人误闯发现了它,伤害了它该怎么办?”
晅曜先想说——“砍死就砍死了,砍死魔物还要想怎么办啊!”
可他又想到黎丹姝的古怪脾气,估计他这么说会惹对方生气,所以他说:“那可以做个封印的盒子,把它塞进去,别人打不开不就行了?”
黎丹姝本能反驳:“不行!你知道被封住的感觉有多可怕吗?一时无奈便罢了,明明有的选还要封住别人,你做事怎么这么残忍!”
晅曜莫名就被指责残忍,差点被气到胃痛。
被封住什么感觉他可太清楚了,但他不也照样封着浑浑噩噩过了近千年?
如今不过只是把这魔物封上十天半月,黎丹姝竟然就指责他残忍恶毒,晅曜真是差点捏碎自己的剑鞘。
他脸色漆黑,口不择言说:“黎丹姝,你知道为什么我师兄总要为你付出那么多代价吗?就是因为你太过随心所欲,毫不检点自身,以致你做事不顾的代价,都由他付了!”
这话刚说出口,晅曜便觉得有些不妥。
可他偏又是矜傲的性子,绝不允许自己说完就后悔道歉。所以即便瞧见了黎丹姝闻言变得煞白的脸,也没肯拉下脸面来说上一句软话。
黎丹姝因这话气血上涌,心绪极大起伏。
她这辈子最怕的事情就是牵连苍竹涵,她想说她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再让苍竹涵为她的行为付出代价了。可苍竹涵背着她过三池的事情还没过去多久,这话她着实说不出口。
她气的直喘,若换了个人,她大概早就随便用两句话敷衍哄过去,先把骨头人安顿好了。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
她站在晅曜的对面,偏就不想去违心哄骗了。
或许是在苍竹涵不在的日子里,因着晅曜放在心上为她寻来的灵泉宝珠,因着他们一起不顾危险入李萱灵府曾走过的路、看过的树,因着他们一起瞧见的卷云台的那片霞光、共享过的瑶树上被小心采下的瑶果,因着他为自己在琼山展露出的、毫不掩饰的偏护——!
——因着她以为他们俩早已平等的朋友关系。
黎丹姝尖锐道:“你也好意思说我做事不顾代价?明明不听师兄劝解,曾经想杀我让他难办的是你;独自承不了‘琼山剑’之责,累得涵师兄疲于奔波平事的也是你!说要我离开院子的是你,如今怪我下山的也是你!明明最随心所欲不顾他人的是你,如今话却都给你说了,理都给你占了,就因为你是琼山上尊贵的晅曜君,旁人拂了你意就是错,只有顺从才是正道是吧?”
黎丹姝面无表情道:“晅曜君,你好大的威风啊!”
自从他们俩关系和缓,晅曜已经久未曾领教过黎丹姝的牙尖嘴利了。哪怕是他们关系还恶劣那会儿,黎丹姝顾着苍竹涵的情面,也从没这么说过他。
晅曜被骂得脸同黎丹姝一样白,他一双眼睛都因为气愤和委屈有些发红了。周遭的细碎灵子似是感觉到了他的不悦,在四周慌张地卷起了风压——
一直寻找插话机会的李萱终于找到了机会。
她轻咳一声,缓缓开口:“这骨头我是第一次见,是黎姑娘的宠物吗,能不能向我介绍一下?”
此话一出,黎丹姝的怒气仿佛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
她回头看见了李萱,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李萱也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琼山子弟,她并非苍竹涵嫡亲的师弟,未必会如晅曜为了苍竹涵一般,视骨头人为无物。
被李萱发现,黎丹姝顿觉晅曜话说的虽然难听,却也有几分道理。这段时间跟着晅曜在琼山过得实在过于舒心,以至于她都快忘了察言观色、谨言慎行,连赖以生存地伪装都淡了下来。
她极快地调整了心绪,刚想张口对李萱说什么,李萱已然在骨头人身上施了咒。
黎丹姝瞧见莹莹的光虚浮在骨头人的身上,知道这是隐身咒。
果不其然,李萱说:“我们如今在凡世,这样的东西对于凡人来说还是太过惊恐。为了行路方便,我自作主张,捏了个障眼法,还希望黎姑娘不要怪罪。”
黎丹姝小声道:“不,谢谢你。它、它确实是我的宠物,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送的,我不能丢了它,所以,所以还请李姑娘你——”
李萱点了点头,她说:“明白,黎姑娘这些年过得辛苦,有些奇怪的灵兽也无甚奇怪的。摘星真人还曾经驯服这世间最后一头妖兽穷奇为坐骑,姑娘只是收留了个没什么魔气的无害骨头精,也是善心之举。”
“不过这世上还是目光狭隘者居多,晅曜所言也不全无道理。若是在其他人面前,姑娘还是小心些为好。毕竟自从出了石无月的事后,上清天对与‘魔’相关的东西极为敏感,少惹一事总是好的。”
黎丹姝被李萱这顿说辞说得都不敢抬头。
她还记得骨头人放的蓝焰呢,觉得红珠送的这骨头可能与无害着实扯不上太多关系,只敢支吾着答应。
李萱见黎丹姝很快就消气了,在心中暗暗夸赞不愧是救命恩人,气度也是一流的。
只是当她看向晅曜时,不免:“……”
晅曜看起来半点没消气,即便黎丹姝开口应了她的话,等于是承认了晅曜一开始的教训没错。可晅曜半点没有得意的模样,他还是那副冷冰冰却红着眼睛的面孔,死死盯着黎丹姝,仿佛根本没听见李萱说了什么。
李萱:“……”
李萱因为自己师父与对方师父是兄妹的缘故,对晅曜的了解,怕是仅次于苍竹涵。
平心而论,虽然晅曜确实是个任性妄为的人,但是却情有可原。他只是太特殊、又太过强大,所以不明白妥协、遗憾是什么意思,以致行事作风在大多人眼里显得狂妄张扬。
但你若要说他是不是真存了残忍恶毒之心——李萱觉得那应当还是没有的,还是要信任一下苍竹涵的教育成果。
不过,要李萱劝黎丹姝向晅曜低头认错,李萱也做不出来。毕竟身为正法弟子,她看晅曜的张狂不爽也很久了,即便心里清楚晅曜的特殊,要全然接受他的这套行为准则,对李萱而言也过难了。
李萱又看了晅曜一眼,又怕就这么僵下去要坏事,憋了半晌,可算是想了个招。
李萱拜托道:“晅曜,你先找个客栈落脚吧,我和黎姑娘去探听下不离城和兰华的事情。”
第40章 (大改)
李萱原本担心晅曜会一口回绝她的提议, 甚至想好了下一步劝他的说辞,却不想在盯着黎丹姝看了好一会儿后,晅曜竟答应了。
他仍是冷冰冰的模样, 但好歹没有爆发出来, 只是紧紧捏着自己的剑柄撒气, 连招呼都不肯打,转头就走了。
李萱见状, 想再开口说两句缓和气氛, 却也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晅曜扭头走了, 但瞧着去的方向,应当是将李萱的嘱咐听了进去,去寻落脚处了。
他走了, 只剩李萱和黎丹姝两人, 原本僵持着的氛围也就渐散了。
李萱本想先开口把先前的不愉快略去,黎丹姝却先开了口。
她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垂下眼向李萱致歉道:“李姑娘, 对不起, 给你添麻烦了。”
李萱连连摆手, 并不在意:“民间不是有句话叫‘吵得越凶感情越好’吗?”
黎丹姝被这一句话噎得不上不下, 本能想要辩驳一二,却又觉得李萱没说错。她之所以会和晅曜争吵起来, 可不就是觉得他们算是朋友吗。想到这里, 她忍不住看了看晅曜远去的背影——少年气性未消, 提着剑气势汹汹,街上步履匆匆的行人见了都慑于他周身凌厉的气息, 个个远远避开,头也不敢抬。
晅曜君气性大, 一时间,原本还有些拥挤的出城道变得尤为宽敞,甚至空旷。
这怕是霸王巡山、暴君临朝才有的场面。
黎丹姝本来应该也害怕的,至少在一段时间前,她看着晅曜也是畏惧的,但这一刻,她看着震怒中的琼山剑,不仅不觉得他气息骇人,反觉得他像极了炸毛的小猫,就像与他周身气息截然不同、安安静静的曜灵剑一样,他故意不肯回头的背影上好似写满了委屈,令人想要发笑。
知道这点距离晅曜还是能听的一清二主,黎丹姝忍住了想笑的冲动,她彻底不气了。
目送晅曜远去,黎丹姝转而建议李萱:“那我们四处逛逛?”
李萱点头:“也好,是要探究一番不离城为何是现在这幅模样。”
黎丹姝与李萱在城内四处看了一番,发现街上虽然店铺关闭了不少,但看着也不算太冷清,茶摊、铁铺和酒楼总算是还开着,她走到摊位旁,见一名男子正俯首收拾着炒好的茶叶,便问他:“这位兄台。”
这四个字一出,竟然直接将那男子吓了一跳,他慌里慌张地抬起头来,视线与黎丹姝一对上,竟然更显得忙乱,甚至有几分惊惧了。
黎丹姝觉得不对,却没在脸上显露出来,依然笑吟吟地:“请问这位兄台,我想买胭脂,怎么铺子关了?”
“胭脂?!”那男子用反常而惊讶地语气一问,随后将脸一埋,连连摇头,语气里带上了透着几分古怪的慌张,“不不,与我无关,我不知道!”
黎丹姝表情未变,好脾气地又问:“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和这位姊姊是外来人,今日才到的,想添置些用品,不知道该去哪里买,烦请这位兄台——”
“我真的不知道!”男子声音蓦然大了起来,他将桌上的茶叶敛了敛,倒回竹编的筐子里,随后转身要走。看这模样,竟然有几分仓皇逃窜的意味。
他声音一扬起来,四周路过的行人便朝他们这里好奇张望,不知看到了什么,神色竟然也有几分古怪,黎丹姝轻轻一扫,便觉得十分不对劲。
她与李萱对视一眼,都铁了心在这男人身上问出些什么。
“女都”的街市上瞧不见胭脂首饰店,路上还瞧不见女人,古怪已是板上钉钉,心忧师妹的李萱难免心焦。
她面色凝肃,剖白道:“这位兄台,这城里是发生过什么事吗?我的妹妹也住这城里,我实在担心,若您知道,还望——”
一般话说到这儿,不说多出几分同情,也会多几分耐心。可那男人一听李萱是来“寻妹”的,表情竟反变得更为惊恐排斥,他一副不愿多谈、甚至不想多看她们二人的样子,收拾好东西,径直站起来就离开,连生意都不做了,尤为生硬说:“不知道,你们问谁也不要来问我。”
李萱心急,当下拦住了对方去路。
她身为正法弟子,周身本就萦绕着端肃浩然的气息,如今她心生薄怒,便越显得庄严威然,令人心怯。可那男人竟宁可顶着李萱的威压,也不肯详说,反突然暴怒道:“你别问我!总之你们两个女人,自己小心,也少打听买女子物品的事,尽早离开吧!”
说完,他匆匆绕过李萱与黎丹姝,头也不回地朝街面上走去。
李萱见状愕然。
黎丹姝瞧着若有所思。
此时路过有人瞧见她们俩衣着不凡,或许出于对男人的担心,主动向黎丹姝解释道:“这小哥也是好心,他家里出事,心情不好,你多担待。”
黎丹姝非常配合的多问了一句:“什么事?”
“他妻子不见了,”那人犹豫片刻含糊道,“找了很多天都没找见,我们起先是猜测跟别人跑了,后来……总之这几日城里不安定,你们若是没旁的事,不如早点走吧。”
黎丹姝追问道:“后来什么?”
那人摇摇头,不肯说了,也转身离去。
这不明不白的态度让李萱更是好奇不已,黎丹姝心有所想,却又不太能确定。她看向李萱,猜测着说:“难不成这里有什么吃女人的妖怪,把女人都吃了,男人们才这幅态度?”
“怪事,”李萱也没见过如此情况,她道,“我再去找个别人问问。”
然而这不问还好,一问之下,那些原本开着的店铺也纷纷闭店,有些路人甚至看到她们,便摆摆手就要离开,仿佛面对的不是两个漂亮女子,而是什么瘟神。
李萱的耐心告罄,她直接拔了剑,胁迫了一家茶叶店的店主,冷眉问:“这城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个不肯开口,该不会是你们杀了这些女人以走邪道,如今做贼心虚吧?!”
这猜测离谱血腥,但却透着一丝有道理,黎丹姝想了想,却见那店主吓破了胆子,连声说:“怎么会啊!再说我妻子早逝,我只有两个儿子,都尚未娶妻,家中也没有女人啊!”
李萱听着皱眉,她正欲再问,黎丹姝却拉了拉她的袖子,温声说:“他或许真的不知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先去寻晅曜君会合吧,或许他那儿有什么新消息?”
李萱见那店主在她剑下抖得厉害,却仍紧闭嘴巴不肯多言,心中知道再问也没有结果,便听了黎丹姝的建议,叹着气收了剑。
两人说着便要离开,或许是念了黎丹姝剑下解围的情分,在两人即将离开的那一刻,店主犹豫道:“这位姑娘看起来不是琼山的弟子吧?这城里女子危险,仙姑还请多看顾她些才好。”
黎丹姝闻言猛然回头,店主原以为她要接着追问城中的事情,正有些懊恼,却听黎丹姝温温和和地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见过其他琼山派的人?”
李萱听到黎丹姝的话,心中一凛。
她即刻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这店主。
店主有些害怕李萱,他听见黎丹姝的问题,想着这好像和城中的事情无关,便犹豫着慢慢开口说:“没有……但我想着,这位姿态超然,应当是琼山派的吧?”
不离城离琼山万里,这里的人见了修士,却觉得他们应是琼山派而非圣海宫。
黎丹姝微微笑了。
店主回答了后便没敢在抬头看过他们,他回想着自己先前的答案,一方面觉得应当没什么问题,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怪自己多嘴,生怕黎丹姝借着这个由头又问回城中去,心中忐忑不已。
好在黎丹姝没有再问下去了。
她和和气气地同店主道谢告辞,拉着李萱走了。
李萱被她拉着走出,面上有些不解,她低声道:“黎姑娘,那人态度明显已有些和软了,为什么不再问下去?”
黎丹姝耐心道:“有关城里发生的事情他是不会说的,他们应当被警告过。”
李萱毕竟是曾经的琼山剑,便是一时受困于情绪,如今被黎丹姝提醒,反应也很快。她微微眯眼,冷声道:“圣海宫。”
正如两人先前在城门附近讨论的那样,不离城发生的大事应当逃不过圣海宫的眼睛。
如今城中人对怪事缄口不言,这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能轻易做到的事,要让一座城的人闭嘴,非得是在此处势力超然的圣海宫不可。
更何况,刚才那人开口就猜李萱是琼山的人,他们可没穿琼山的服制下山,这人见了他们不说圣海宫,张口就是万里之外的琼山,定是有人提点过要防备琼山巡视——除了上清天的门派,还有谁会担心琼山的巡视?圣海宫必然有问题。
李萱行动力惊人,她当下就要上圣海宫,黎丹姝连忙拦住了她。
黎丹姝说:“我们无凭无据,上了圣海宫他也不会认。要是他说借题发挥,说不离城的事情他们正在处理,然后把我们请离怎么办?我们这次下山是私自行动,连琼山巡视都不能算,对方要送客,我们也是没办法的。”
琼山虽是上清天之首,但也不能破章办事,这是曾死守规章的李萱再明白不过的。
黎丹姝见李萱烦闷,不由安慰道:“我们先去见晅曜君商讨一二,再决定接下来的行动。”
李萱很信任她,当下便答应了。
另一边,晅曜虽然找了个落脚点,可进去之后也觉得略有古怪。
明明看起来是间大客栈,却十分冷清,没什么外来的旅人,大堂许多板凳都已经翻扣到了桌子上,他进入客栈时,正支着下巴打盹的掌柜的被吓了一跳,连带着一旁无所事事玩铜板的店小二都险些从桌子上摔下来。
晅曜还郁闷着黎丹姝竟然没有追上来,懒得和他们废话,直接吩咐道:“开三间房。”
“三、三间?”掌柜的磕巴了一句,似是没想到时至今日还能遇上这么“大”的一笔买卖,生怕晅曜跑了,忙不迭地点头,“没问题客官!”
然而一看晅曜丢下的房资是灵珠,那表情又变了变。
晅曜敏锐瞥见,他眉梢微挑,点了点台面:“怎么,不离城不收灵珠?”
与被封的魔域不同,上清天与凡世从空间的角度来说,未完全分开。凡世崇拜修者,称他们这些长生力强之人为仙,所有与“仙”有关的事物在凡间都广受欢迎,所以修者们用以易物的灵珠,在凡间一样流通。
晅曜不是头次下山了,他很清楚灵珠在凡世是颇受欢迎的钱币,这掌柜见了灵珠不喜反忧,显然不是正常反应。
掌柜闻言,见晅曜有要收回灵珠的意思,到底是舍不得这颗灵珠,连忙伸手将那颗珠子捂住,急声道:“收收收,哎,我只是想问问客观住几天,这多出的费用——”
晅曜不耐道:“不必退。”
掌柜顿时喜上眉梢。等他收了珠子,要吩咐小二带人开房的时候,又正巧瞥了见晅曜的曜灵剑。曜灵剑是把尤为特殊的仙剑,便是肉眼凡胎也能瞧出它的不一般。掌柜的忍不住又担忧害怕起来,可他已好些时日没了进账,到底舍不得这颗灵珠,左右思量下,竟试探起晅曜。
掌柜的假装盘点,开口问:“客官开三间,是还有两位朋友要来吗?”
晅曜只觉废话,但他也意识到掌柜的有所隐瞒,瞧了他一会儿,竟也配合着回答:“是,我们也是第一次来不离城。这城以前便是这样冷清吗?”
他说的波澜不惊,就好像从未听过不离城,也未曾发现半点这城里的诡异之事一样。
掌柜的干笑了几声:“我们这儿是没什么人来。”说罢,他像是不在意一般问:“这会儿也不是赏玩的好时节,不知客官来我们这儿是为了什么事啊?”
晅曜冷冷瞧他,蓦地勾唇一笑。
他说:“寻人,找我朋友的妹妹,她叫兰华,你知道吗?”
掌柜一听,差点跌了手里的账本,他结结巴巴说:“寻、寻女人啊?”
晅曜问:“不离城难道还有不能寻女人的规矩吗?”
掌柜哑然,好半晌支支吾吾道:“这个,我们这里……”
过了半晌,他似乎是见晅曜是个男人,又是个不太能得罪的修者,含糊着说:“我们这儿应该是找不到什么女人了。”
晅曜闻言,瞧着掌柜的,从袖中又摸出一把灵珠。
这一把灵珠,绝对够这店里的人从不离城搬出去,去个更安全的城里,开间更大更豪华的客栈。
掌柜的看着那把灵珠眼睛都直了。
晅曜手指微松,那些晶莹透彻的灵珠便如雨滴般散满了台面!
晅曜慢条斯理道:“给你个重新回答的机会,我要寻人,为什么这里寻不到?”
掌柜的太需要这些钱了,有了这些钱,他就有希望能离开不离城,而在此时此刻,除了那些想要找到老婆孩子的,谁不想离开这儿?
掌柜的差一点就要托盘而出了,可他很快又想起了衣决飘飘的、真正主宰他们生死的仙人,他的喉咙仿佛吞了一把锯子。
晅曜没有耐心。
他一掌下去就碎了三四颗珠子,掌柜的瞧见那些碎屑心痛得滴血,连声道:“我说,我说!”
晅曜收回了手,等着掌柜的开口。
掌柜眼睛转了转,选了个含糊的答案,他说:“女人会失踪。”
晅曜又盯了掌柜的一会儿,掌柜的身后全是冷汗,可他也知道不能说上更多了,他咬牙道:“客官,您如果不满意,我也没别的答案了,这珠子您要碎了玩就玩吧,毕竟都是您的不是吗?”
晅曜见他闭上眼不再看,知道是问不出来了。
——不离城果然有问题。
他将手重新放回了腰侧的剑柄上,眉毛忍不住皱了起来。
——在这里的女人会失踪。
——黎丹姝还在外头。
晅曜猛地瞧向屋外,天色渐晚了,黎丹姝和李萱还没有出现。
他握紧了剑柄,转而吩咐道:“把房间收拾好,我稍后回。”
掌柜的正在收拢台面上的灵珠,听见晅曜这么说,本能问:“太阳都要下山了,客官您去哪儿啊——?”
然而等他一抬头,那执剑而来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
只有桌上散落的灵珠,证明他确实来过。
黎丹姝原本是要同李萱一起去寻晅曜的,他的气息未曾收敛,用神识寻去,就像灿烂到会刺伤人眼的太阳,很容易找到。
只是她还没走两步,突然察觉到一直安静趴在自己肩上的骨头人躁动了起来。
它扒着黎丹姝的耳尖站了起来,推着她的脸,似乎想要往某个方向去。
骨头人很少有主动行事的时候,上次它这么急迫,还是在相城时察觉到了危险。
黎丹姝即刻警觉起来,她一边伸手安抚小骨头人,一边抬头往它看着的方向去瞧。
那是西边一处高楼,不知先前是做什么的,如今已经闭门谢客,连挂着的“燕飞还”的招牌都落了灰。
这会儿这是太阳落山的时候,橙红色的太阳正缓缓降至高楼檐边。
虽是夕阳,直视起来,也灼灼刺眼。黎丹姝伸手遮了遮太阳,忽而在巨大的橙色太阳前,瞧见了一抹黑色的身影。
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恰逢天色忽变,一阵风气,将大片云朵吹散至夕阳前,橙红的太阳将一切染成了红色,大片大片绚丽的霞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黎丹姝只是眼光一错,再一回头,那身影已然消失。若非实在是太过熟悉,黎丹姝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她心中大骇。
虽然之前也有想到不离城的怪事或许和魔域有关,但那也是觉得同相城的一样,是圣海宫背叛了上清天,投靠了石无月,绝不是如现今这样,在此处见到本不应该见到的“魔”。
——若刚刚瞧见的真实他……他怎么出魔域的!?
他如果出了魔域,那此刻身在不离城的李萱和晅曜——
黎丹姝顿时有些着急,骨头人的躁动仿佛也在证明她刚才瞧见的不是幻影。
黎丹姝勉强让自己镇定,稳了稳心神轻声叫道:“李姑娘。”
李萱回过头:“怎么了?”
黎丹姝张了张口,寻了个理由道:“晅曜就在前方吧?我能不能……等会儿再去?”
李萱起先一怔,随即理解了,柔和一笑:“你是不是心里还是有些芥蒂?”
“倒也不至于,只是还有些气闷罢了,我怕现在这样直接去见他,又会引起不必要争吵。”黎丹姝说着说着慢慢引出自己的目的,“我想在街上转转散心,然后与你们会和,你看这样可以吗?”
李萱略一思索,这街市如今空旷,若是发生了什么,有晅曜在,也来得及救援,便点头,答应了。
黎丹姝与她暂时分别,一转角,追上了那神秘的身影。
那身影就站在街角,漫天霞光在他的身后铺开,将他冰冷的银色长发都添上了暖意。
魔域的代行者出现在了凡世。
他仍是魔域的装扮,袒露着上身,可怖的血色咒文布满强悍的躯体,可劈山裂海的魔刀尘雾就在他的腰侧。
他向黎丹姝看了过来,眼中微闪着光。
黎丹姝声音极轻,她震惊到差点失声。
“渊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