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骄来到长阳宫，已经是掌灯时分，得知云天齐还在御书房。
御书房门口鸦雀无声，几个宫人正默默提着食盒出来。常跟在云天齐身边的宦官见了云天骄，大喜过望地小跑着过来见礼。
“这都什么时候了，陛下怎么刚用晚膳？”
宦官愁眉苦脸道：“虽说时候不早，但若是陛下用了，也还好了。”
云天骄听闻有异，目光移向宫人手中食盒。宦官忙将食盒盖子打开，云天骄这才看到里面的菜肴几乎未动。
“已经许多天了，陛下都没好好吃过东西，只说没有胃口，奴劝了几次，也是无用，徒惹陛下心烦。”
云天骄眉间深锁，她看着云天齐长大，何曾见过他因为心情不好吃不下饭的？意识到这次事态严峻，她回头看向跟在身边的知微。
还不等她开口，知微便道：“殿下奔波半日，也未曾用过饭，小神先回长乐殿替殿下稍作安排。”
云天骄很感激知微的善解人意，点了点头默许，待知微离开，才推门进了御书房。
“不是跟你们说了，别来烦朕！都给朕滚出去！”
迎面丢来几叠奏折，好在云天骄身手还算敏捷，这才没被当头砸中。
“呦，脾气这么大呢。”
一听见云天骄的声音，原本瘫坐在桌案后的云天齐一下支棱起来，忙起身相迎。
“哎呀长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晌午便回了，因急着去丞相府，便没让人通传你。”
云天骄拉着云天齐重新坐下，借着烛光，这才发现他消瘦了很多。
云天齐问：“琼枝的事如何了？可在鬼蜮找到她的生魂？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已经找到了她的鬼灵，不过不是在鬼蜮，而是在同悲塔。”
“同悲塔？那不是传说中关押凶物恶鬼的地方？”云天齐惊讶。
“此事说来话长，先暂且不提，来说说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不好好吃饭，还发那么大的脾气？”
云天齐垂头耷眼，随手从桌案上捡了几本奏折丢给云天骄，“长姐自己看吧。”
云天骄匆匆扫过，心情越来越沉重。
这几本奏折，竟然都是弹劾沈珩桢的！说沈珩桢借着灭山火的由头，向朝廷要钱要粮，还调动了万溪山周边几个郡县的兵力，这是有了反心，要云天齐速速将其召回。
云天骄放下奏折，见云天齐在暗暗窥探她神色。
“长姐是怎么看的？”
“你是怎么看的？”
“我……”云天齐心烦意乱，“我就是拿不定主意，这才吃不下睡不着的……”
云天骄暗暗叹了口气，“陛下如此，恐是心中已然对珩桢生了疑心。”
云天齐愣住，他与沈珩桢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虽没有生死之交，却也情同手足，无论如何也不想破坏这份情谊，所以自从这些弹劾沈珩桢的奏折出现，他便心乱如麻。
如今被长姐一针见血指出症结所在，他自己也是大为吃惊。
“我对珩桢生了疑心？怎么会呢……”可是说着说着，云天齐沉默了，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长姐说的没错，我至今还无法忘怀他斥责我枉为人皇的情景。”
“这些人弹劾沈珩桢有反心，可有实证？”云天骄问。
“那倒是没有，我起初也是绝无疑心的，还狠狠痛骂了那群胡乱谏言的人。只是……上奏的人多了，时间久了，我不免也会动摇。”
云天骄摇了摇头，“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那依长姐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若是问我的意见，自然是按兵不动。此时毫无依据将人召回，不仅平息山火半途而废，还会伤了君臣感情。我们与沈珩桢自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样的品性，我们最清楚不过。依我看，他绝不是会谋逆的人。即便做好最坏的打算，他当真生了反心，如今沈丞相还在，他也不敢轻易举事。”
云天骄回来，如同给云天齐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听了长姐的分析，点了点头，道：“长姐说得有道理，还是我年轻沉不住气。”
接下来云天骄又将沈琼枝的事大概说给云天齐听，见时候不早，便准备告辞。
她见云天齐眼下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安抚道：“陛下今日好好休息吧，不必忧思过重。”
云天齐总算是挤出一丝笑容来，“有长姐在，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回到自己的长乐殿，云天骄已经身心俱疲。
知微早已贴心地备下晚膳，都是云天骄爱吃的清淡菜肴。
云天骄懒懒瞥了眼，才刚说过云天齐不好好吃饭，到自己这里也懒得没了胃口，不想动筷。
她眼下只想散了头发，泡个澡去凤榻上躺着。
知微默不作声，在铜镜前替她拆下头上钗环，散开发髻梳理妥当，然后忽地俯身，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置于凤榻。
云天骄惊呼出声：“知微，你这是做什么？”
她本来昏昏欲睡，这么一惊，瞬时精神了。
知微扶她半靠在床柱上，然后端来饭菜，竟打算亲手喂给她。
云天骄忙欲起身，却被知微阻止。
“殿下先前在鬼蜮吃了阴间食物，接着又是几天未食人间水米，恐对阳气有伤，所以这顿多少都要吃些。”
“那我自己起来吃就是了……”
“可是殿下疲累，我不忍看殿下受苦。”
云天骄：“……”
男子嗓音缱绻，动作温柔，说话间，已用筷子夹了饭和菜，放入调羹中，送到了云天骄嘴边。
她的脸腾地红起来，在知微殷殷期盼的眼神中，不好意思拂他好意，这才张了口。
倘若放在先前，她被他如此服侍，倒也不至于多难为情，毕竟身为云迟国长公主，愿如此卑微侍奉她的男子不计其数，这其中有凡人，更不乏天神。
可是想到他是梦将军，更甚者，想到他是仓寒，云天骄就有些不自在。
室内安静，只偶尔有金属调羹轻碰贝齿的微弱响声。
就这样被知微一勺一勺喂了个半饱，云天骄说什么都不肯再吃了。
她要去洗澡。
知微起身，大有要继续侍奉的意思。
云天骄急忙叫停，唤来银叶。
银叶为云天骄添热水时，不禁惊奇道：“咦？殿下的脸怎的如此红？不是发热了吧？”
云天骄双手捂住脸，感受到掌下的灼烧，对银叶道：“少些热水，冷一点，要冷一点。”
银叶不明所以，不放心道：“殿下，如今这天气也不算热，当心着凉啊。”
哪里会着凉，分明是要烧起来了。
得降火，降降火。
她在浴桶内顺势下滑，将自己整个没入稍凉的水中，可眼前浮现的，却是一个雨夜。
温香软张里床榻轻摇，烛火朦胧。少年的桃花眼像两汪深泉，自上方看下来，迷恋又沉沦，一滴汗珠从他颌线好看的下巴上砸落，碎在她雪白娇软的胸前，犯起微痒的凉意……
云天骄破水而出，睁开眼，微微喘着气，心道：不愧是欲鬼，她如今总算领教了厉害。
第82章 082 着魔 他就像罪恶的渊薮，欲引……
大概的确是洗了太久，水凉透了，云天骄沐浴过后，觉得有些头疼。
她换上寝衣出来，身上燥意已褪，甚至有些发冷，垂在身后的头发未干，还微微滴着水。
知微点了一种极好闻的安神香，见云天骄寝衣后襟濡湿，便拿了布帕过来为她擦拭湿发。
或许是知微的动作实在温柔，让她受用，又或许是安神香起了作用，云天骄觉得头有些昏沉。
她透过桌案上的铜镜，凝视身后之人良久。
“知微，你与以前有很大不同。”
知微抬眼，也透过铜镜望向她，“殿下指的以前，是何时？”
“就是你在鬼蜮做梦将军的时候吧，你那时看起来，不太好相与，也很严厉。”
知微浅浅勾唇，“那时未寻到殿下，心中压抑苦闷，自是与如今不同。”
云天骄原本平静下来的心绪又轻轻起伏了一下。
他总是能如此轻易地牵她心动。
知微替她将头发彻底弄干，又用桂花油一点点濡顺。桂花的芳香盈盈，随着知微的动作阵阵送入鼻端，云天骄脸又发热起来。
只是与之前不同，她身上冷得厉害。
“殿下困倦，我抱您去床榻吧。”知微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次倒是知道征求她意见。
云天骄敛目垂眸，算是默许。
知微俯身，熟门熟路将人打横抱起，走到凤榻边，俯身将云天骄置于榻上，正待离身，却被轻轻牵扯住了衣襟。
他微怔，看向榻上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殿下。
“本殿有些冷，你……不若与本殿一同躺一躺。”
云天骄说完这话，便意识到这是个多么荒唐的借口。知微以鬼身入神道，身上一点热气都没，纵使她身冷找人暖床，也万万轮不到知微。
她脸烫得厉害，却不知该如何转圜，只能闭着眼。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身侧压来一片暗影，带着股馨香的暖意，云天骄睁开眼，见知微果然在她身旁躺下来，又展开一臂将她揽入怀中。
“殿下可还冷？”
感受到从知微身上传来的温度，云天骄讶异：“你身上怎是暖的？”
知微道：“我的身体冷，但神元可以发热，愿为殿下暖身。”
云天骄没有多想，她向前蹭了蹭，整个人窝在知微怀中，舒服了许多。
可是还不够。
远远不够。
知微这时察觉到云天骄体温异常，用手探了探她额头，“殿下似有发热，可需要宣召太……医？”
最后两个字知微卡了壳，因他怀中的长公主正将手探入他衣襟。胸膛的肌肤被她轻柔触碰，泛起颤栗。
知微呼吸微滞，倏然垂眸，却看到云天骄脸上有泪滑落。他分外诧异，捧起她的脸，以指腹为她拭去泪痕，皱眉道：“殿下为何流泪？是谁惹你心伤？”
云天骄不答话，片刻后竟轻轻啜泣起来。
眼泪浸湿了他衣袍，仿佛也透进心间。
知微更惊慌了，“殿下，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还是身体实在不舒服？”
朦胧烛光中，她双颊因发热而绯红，明眸含泪。
只听她带着哽咽的声音轻道：“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每登一步都如割肉剔骨，是有多疼……”
知微心神俱震，呆呆看着云天骄，万没想到她竟是因为这件事哭泣。
她竟为自己而泣。
“对不起，是我误了你，我……”
知微眸色渐深，忽地垂下头，吻住那殷红双唇。
他的神女高高在上，日月同辉，无需为任何人表露歉意，也不该为任何人哭泣伤神。
“殿下何须介怀？”
知微恋恋不舍与云天骄分开唇，担心她会窒息在他的亲吻中。可他心底隐秘的欲`念悄然滋生，不仅想吻她的唇，更想将她身上每一寸啃咬噬啮。
“我为尘埃，殿下为明月。为了殿下，纵万死，也甘愿。”
知微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暗潮涌动，他于幽暗中凝望，仅存的一丝克制在束缚他，像牵在恶犬颈间的锁链。
而云天骄却轻而易举将那锁链解开。
“不对，怎会是尘埃？”
她高烧得软弱无力，却强撑起半身，乌墨一般的长发垂落一侧，抬起一只滚烫的手，轻抚知微精致漂亮的脸。
“你是珍宝，我珍而重之，所以今后，不可自污自弃。”
知微安静地平躺于榻，就那么定定看着云天骄，任凭她俯身，带着些生疏和羞赧地轻轻在他颊上啄吻。
眼眶渐渐变得红热，寂冷了几百年的身体像是重新燃起了火。
似是恍惚了几瞬，他忽然翻身将云天骄压倒在身下，一手勾起她纤细腰肢，笑道：“这种事怎能劳烦殿下，还是让小神服侍吧。”
云天骄觉得身上骤然一凉，仅剩的一层寝衣也被除去。
知微从她的额头开始，一路向下亲吻，桃花眼似能勾魂摄魄，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
云天骄双腿难耐地蜷曲，唇间不可自抑地溢出声，忍不住去推知微的头。
“殿下不喜欢我这样么？”知微眸光水润，抬眼望过来时，透着稚子般的天真无辜，“那这样呢？”
他微微侧过头，改舔舐为轻咬，无需片刻便将云天骄大腿内侧的软肉弄得一片樱红。他撩拨得认真，自己却忍得艰辛，只不想让对方受苦。
云天骄看得心疼，双腿盘于他腰间，主动将人勾得贴近。
“知微，已经可以了。”
她向他发出邀请。
两人彼此凝视，知微小心窥探着她眼神，待万分确认了她的心意，才握紧她的手，俯身吻下。
这一刻他眼中晦暗难明，望着身下如瓷如玉的美好胴体，再次产生了自厌的情绪。
他一区区欲鬼，下`贱肮脏，不过是一滩腐骨烂肉，何以有此资格玷污神明？
知微越这样想，却越发不可自拔，无法控制地更多侵入，一遍一遍，无止无休。
“殿下，可叫我的名？”
他就像罪恶的渊薮，欲引她一同沉沦。
“知……知微……”
“还有。”
“仓寒……”
“能否再唤？”
“仓寒……仓寒……”
暖黄床帐中，双影交叠起伏。他双目赤红，直弄得她浑身香汗浸透了薄衾。
这是她赐予他的名，世间也唯有她有资格唤。
他听得上瘾，如同着了魔，入了迷，只想在这一声声中把命也给她。
第83章 083 欢喜 都说了，不可白日宣淫……
云天骄就像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发丝打湿贴在脸上身上，瘫软如若无骨。她放任他在她身上尽情索取，只要他还想要，她便愿意接纳。
知微被她眸中的怜色蛊惑，心知只要自己足够卑劣，便可任性妄为，她会任他予取予夺。身为欲鬼，他本性`淫，压抑多年，如今总算找到宣泄出口，单单几次，如何消解？
可他知道她尚在发热中，凡人娇体，又是初次承接，如今出了汗退了热，于她已是恰到好处，再下去便是消耗。他也只能忍下来，为其清理干净，便用被子厚厚裹住，拥于怀中。
云天骄果然很快沉沉睡去，这一觉她睡得极好，第二天醒来时，头不再疼了，也不再发热。
身旁已经无人，云天骄蚕一样在裹得紧紧的被子里翻了个身，继续闭上眼假寐。
她本以为经历昨晚那一场，身体应该有些不适的，最起码也要浑身酸痛，特别是那处。可奇怪的是，她竟无半点感觉，甚至整个人比先前更神清气爽，身体轻盈自在。
“银叶？银叶？”云天骄唤人。
掀开床幔进来的却是知微。
两人视线接触瞬间，似乎都有些难为情。
“让小神服侍殿下起身吧。”知微依然穿着白色神袍，只是今日难得配了条红色腰带，令他沾染了几分红尘气。
他将袖摆挽了一折，露出手腕，端着洗具侍立在侧，乌发半系，好看得犹如妖魅，整个人气质温柔，完全看不出昨晚床上的凶狠。
云天骄觉得自己总该说些什么。
“昨晚……高热头晕，有些失了分寸……”
“小神明白。”知微垂眸，亦如平常的恭敬，只是眼中难免划过一抹失望之色。
他明白什么？
云天骄有些无奈，想以前那些围在身边大献殷勤的一众男神仙，即便她只是多看了一眼，便会恃宠而骄，索要名分利益。
而面前这人，不仅被她吃干抹净，还有过那么多羁绊，怎还是不能清楚认知自己的分量？
云天骄从凤榻上下来，就着知微手中的洗具净面漱口，然后接着方才的话，慢吞吞道：“虽难免失了分寸，但我所言所行，皆记得清楚，也确实是我心意。”
知微低垂的眼睫抬起，明亮的桃花眼一瞬笑意粲然，人间芳华失色。
他欢喜的模样如此惹人心疼，云天骄觉得自己当真是完蛋了。
“你可视我为神明？”云天骄问知微。
知微立刻点头。
“可你也是我所供奉的天神。”云天骄道，“所以这些琐事，以后不必亲力亲为，我亦不忍神明受了折辱。”
“为你所做一切，都甘之如饴，怎会是折辱。”知微单手一拂，便将一应洗具幻化虚无，另一只手揽过云天骄的腰，低头吻住她。
感知他又起了意，云天骄忙将人推开，红着脸教训：“怎可白日宣淫？”
“鬼蜮无白日。”知微说得认真，漆黑的眼盯着云天骄，哪还有光风霁月的天神模样。
云天骄轻轻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将他的脸按到一旁，不理他，径自越过他去用早膳。
知微也不恼，笑着摸了摸被云天骄打的半边脸，似是颇得意趣。
云天骄招手让知微与她一起用膳，想到昨晚他强迫喂食给她，便起了报复心，也有样学样地亲手喂他点心吃。
谁料这小小天神逐渐展露出鬼王的本性，脸皮厚起来，非但不会觉得害羞，反而十分受用，倒是把云天骄看了个大红脸。
云天骄凤眼眯了眯，报复心起，便将点心咬在齿间，以嘴喂他。
知微愣住，眼睫轻颤一下，才后知后觉红了脸。
云天骄恶作剧般得逞，猫一样伏在桌案上笑，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知微。
知微吃掉点心，喉结滚动，缓缓舔了下嘴唇。
云天骄感觉到危险，转身就跑，却被知微从身后拦腰抱起，丢到凤榻上压住。
“哎，都说了，不可白日宣淫。”云天骄用膝盖顶他。
“欲鬼无德。”知微只用这四个字回应，侧头在云天骄颈间咬了一口。
两人闹了一阵，忽然都安静下来，彼此凝视对方，许久都没说话，只有温热交错的呼吸声，缠绕耳畔。
最后还是云天骄抬手摸了摸知微的头，问：“你可欢喜？”
知微怔了怔，眼神温柔下来，郑重道：“嗯，欢喜。”
由生到死，年年岁岁，都未曾像此刻般欢喜。
云天骄笑，捧起知微的脸，轻轻亲吻上去。
在黑豹镇纸中看到阎梦的记忆，她最终是死在了十九岁生辰之前。如今距离她云天骄十九岁生辰也越来越近，她不知府罗的诅咒在这一世还会不会奏效，只愿在能够确定的时间里，让知微得偿所愿。
若是到了最坏的可能，她当真还是活不过十九岁，那知微该多可怜。只怕又要苦苦寻她，不知下一次重逢几何。
所以趁这大好时光，能快活一天，便快活一天吧。
知微见她越吻越动情，也渐渐开始把持不住，伸手将才卷起的床幔放下，去解她衣袍。
便在这时，银叶在门外通报，说是有人求见长公主殿下。
云天骄不高兴扫了知微的兴致，隔着门问：“是谁？”
银叶道：“回殿下，是朝会上当值的公公。”
自从让云天齐主政，云天骄便命人盯着前朝动向，若是朝会上发生了什么大事，便第一时间禀告她。
只是寻常事，朝会上当值的公公绝不会前来惊动她，云天骄只好和知微起身整理，宣见来人。
当值的公公一进来，便扑通跪倒在地，对云天骄道：“殿下，今日朝会上闹起来了，陛下不顾群臣劝阻，竟是连发十二道急令，召回沈珩桢大人！沈丞相等老臣死谏，陛下差点提刀将人砍了。”
云天骄心中一沉，蹙眉道：“怎会如此突然？”
明明昨天晚上还说得好好的，让云天齐不要轻举妄动，听信谗言。他看样子也是听劝了，怎的今天突然下了急诏？
待那当值的公公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全都讲了一遍，云天骄再也坐不住，急忙往长阳宫去了。
第84章 084 诛神 颠倒是非，罔顾黑白，你……
云天齐独自一人坐在寝殿内，见云天骄走进来，目光还有些呆滞。
“长姐……”
云天骄开门见山直接问：“为何突然下令命沈珩桢回来？”
云天齐双手抱头，丧气地垂下脑袋，“我也不知道，昨夜做了个梦，梦见珩桢率军逼宫，我……我一时害怕。长姐，我是不是做错了？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收回诏令？”
“君无戏言，怎能朝令夕改？”云天骄叹了口气，走到云天齐身边，将手放在他头上顺了顺毛，“已然成了这样的局面，便不要再想了。既然让沈珩桢回来，赶紧选个合适的人去接替他的事务才是，山火之灾，不可轻视。”
“长姐说的是。”云天齐愁眉苦脸，双拳泄愤般在头上砸了两下，又懊悔又烦乱，“怎地偏偏这种时候做了噩梦，那梦怪真的，醒来时尤缓不过神来，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魇住了？”
云天齐似是忽然想到什么，起身就往殿外走。
云天骄见他神神叨叨的模样，皱眉道：“去哪儿？”
“我去拜神，去去晦气！”
云天齐这一拜就是半个月，特意离宫去了点香台，焚香沐浴，斋戒祷祝，连早朝都不上了，只叫人将奏折送去点香台附近的行宫。
云天骄心内不安，遣人去问，陛下拜的是哪位天神，得到回复说主要拜的是天尊临深，三位神尊也没落下，都添了不少香火。
云天骄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忽又想起一事，问知微：“我进入同悲塔之前，你受天庭召唤返回天界，是何缘由？”
知微神色间显露出一丝轻蔑，道：“近年来山火等天灾不断，民间怨声载道，多有责备天庭不作为之声。天尊临深不愿声望受累，准备祸水东引，说是因为民间拜鬼之风兴起，阳元不足，阴气大行其道，这才导致天地失和。召众神归位，就是为了统一口径的。”
“这未免太不磊落了。”云天骄亦对此嗤之以鼻。
“弑父篡位之人，又能有多磊落。临深还想以此借口讨伐鬼蜮，奈何实力不如人，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给那些信众香客们看一看罢了。”
云天骄觉得知微此言攻击面甚广，似乎连她和云天齐都被纳入迷信天神的蠢货之流。
“好啊，那以后我改为拜鬼，不再供神，待你无香火享用，神元消散，只能以鬼身与我相伴时，倒要看看你还怕不怕我被人编排与阴鬼为伴了。”
知微意识到自己失言，笑着作揖赔礼：“鬼有恶鬼，神亦有好神，殿下慧眼，所供之神自是正道，与临深之流定是不同的。”
云天骄轻哼，“你倒是会夸自己。”
两人这番互相打趣，倒是让云天骄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好转不少。
转眼就到了诸天大醮这日，云迟国各地点香台都十分热闹，香客云集。当然这其中场面最为恢弘繁盛的，还要说是京中的点香台。
皇亲国戚以及文武重臣早早的来了，在附近搭建的观礼台上落座。只是相比于往届的诸天大醮，此次牵扯到丞相之女命案，气氛未免沉重。
天神谋害凡人性命，摆在明面上这还是头一回。天尊临深承诺要给沈家以及云迟国百姓一个说法，这消息口耳相传，导致这一届前来观礼的人数是往年数倍，吉时未到，沸反盈天。
云天齐格外重视今年的诸天大醮，撒了万两黄金置办香烛，估量着诸神现身的时间，命人全都点上，一时间点香台灯火连天，香烟蔽日，下风处，不少小孩老人都被呛得咳嗽。
云天骄看得皱眉，对云天齐道：“陛下，这香烛未免太多了些。”
云天齐心里却十分踏实，“长姐，这如今山火不绝，各地灾害频发，多供些香火以表诚意，才能盼诸神庇佑啊。”
云天骄心中觉得不妥，但也不好公然拆皇帝的台，也只能沉默以对。
少顷，天光乍亮，有仙乐入耳，以天尊临深为首的众神骤然现身于点香台上，在一阵山呼海啸的拜谒声里，云天骄却听见此起彼伏的惊呼。
她微眯起眼看过去，才知道百姓惊呼缘由——
在众神前方，有一位俊俏的郎君天神，竟是被金色捆仙索反剪着手捆缚住，以狼狈的姿态跪伏在地。
正是竺景仙君！
竺景仙君在人间不乏香客拥护，见此情景纷纷躁动，却碍于众神威压，不敢喧哗造次。
天尊临深威严的声音响彻云霄：“仙君竺景，于登仙大会秘境中走火入魔，对其香客先奸后杀，有违天神品德，罪无可赦，于今日当众受诛，判其灰飞烟灭之刑，以儆效尤。”
还当真是竺景仙君害死了琼枝？
云天骄眼前不禁闪过沈琼枝一脸笃定竺景无辜的模样，看向一旁知微，心中生出一丝疑问：“我记得你说过，将琼枝打入同悲塔的天神，应在仙君级别以上。”
知微点头，“不错，至少是个仙尊。”
“若是竺景害死了琼枝，便不是他将沈琼枝送入同悲塔的，那会是谁？”
知微盯着点香台上的竺景，缓声道：“当初殿下问墨悲神尊，为何会将沈小姐的鬼灵押入同悲塔，墨悲神尊是如何说的？”
云天骄：“他说琼枝命格本富贵，被天神谋害，怨气太盛，化鬼后恐会为祸人间，这才将她暂时关押进同悲塔。”
知微唇畔扬起一丝讥诮的笑，“我倒是觉得，恐怕并非是这个理由。凡人新死，必会前往鬼蜮判官处报到。过了判官笔，鬼灵一生所经历的事会被回溯，那么她生前被害的场景，也会重现。”
云天骄心头一跳，“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真凶为了隐瞒真相，不愿让沈琼枝按照正常流程进入鬼蜮，所以才将她关进了同悲塔？”
知微不置可否，“也只是一种可能。”
两人说话间，天色突然大变，万里晴空骤然昏暗，黑沉沉的雷云如万马奔腾欺压过来。
临深双眸瞬间转为蓝色，里面仿佛蕴藏千钧雷霆。
天尊之怒，凡人不可承受。
原本挤在点香台近处想要沾染诸神福泽的香客们纷纷退避开。
狂风呼啸中，临深周身雷电劈啪作响，随即他抬手，掌中唤出一柄长刀，划破苍穹向着竺景仙君一指，雷电自刀尖击出，正中竺景胸口。
他的神元瞬间被击碎，神体也在这高强的雷压之下化为飞灰。
这世间，从此少了位仙君。
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待香客们定睛，发现原本竺景仙君跪伏着的地方，只余一片飘散光点，如燃烧后的灰烬。
云开雾散，清丽的碧空重新现世，点香台也被众神的神光照耀得熠熠生辉。
可是周围一片鸦雀无声，点香台周围三丈之内无人敢靠近。台下香客们都带着惧怕的，小心翼翼望着高高在上的诸神。
临深再次开口，却是叫了沈丞相上前。
沈丞相听见临深当众揭穿琼枝是被先奸后杀，原本神色就十分难看，又经历方才亲眼目睹竺景仙君被诛杀，惊惧交加，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苍老许多。
此刻被天尊召唤，他不得不上前跪拜。
“沈丞相，如今本尊已严惩真凶，替你女儿讨回公道，你可还满意？”
“满，满意……”沈丞相重重叩首，头埋在地。
临深似乎也对自己的处置方式颇为满意，又向着众人训话道：“竺景害人，固然是他错，但身为香客，也当自怜自爱，与所供神明保持距离，敬而远之。若因自身妄念，引得神明心境不稳，却又纠缠不休，连累神明堕落，是为罪孽，尔等自当引以为戒。”
云天骄越听越不对劲。
临深这话，竟是在明里暗里谴责沈琼枝不知羞耻勾引竺景，所以才落得这种下场！而且她落得这个下场似乎还不值一提，没有引得天神堕落的后果严重？！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云天骄气血上涌，几欲拍案而起。
可有人先她一步，在人群中高喊道：“荒唐！可笑！此等滑天下之大稽言论，竟出自天神之口！”
竟有人敢当众顶撞忤逆天尊！谁这么大的胆子？
众人循声望向说话之人，是丞相之子沈珩桢！
原来沈珩桢接到云天齐发出的那十二道诏令，纵使千般不愿，也不得不放下赈灾事宜，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却没想到正赶上诸天大醮，还偏偏就听见了临深暗讽沈琼枝的那几句话。
琼枝自幼便被他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里，他怎容得她受这天大的委屈？
纵使是天尊在上，于沈珩桢来说，也不过是个满嘴喷粪的烂人罢了。
临深喜怒难辨，墨色的眼珠微动，盯住沈珩桢：“哦？你道本尊说的不对？”
“女子柔弱，遭人欺辱，被害殒命，居然反责备其勾引男子，我还真没听过这样的道理！堂堂天尊，这等认识，也难怪当今天下生灵涂炭。”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众人吓得面如纸色，都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沈珩桢。
云天齐更是吓得嘴唇微颤，起身呵斥道：“沈珩桢！谁让你在此胡言乱语！”说着示下左右禁卫军，“还不将人拿下！”
沈珩桢和他身边护卫身上脸上都带了烧伤，那是抢救山火中的无辜百姓时留下的。护卫们这一路跟着沈珩桢，亲眼见他勤勉为政，胸怀百姓，所行皆为善举，心中对他很是敬服。
此时见人前来抓捕，下意识护在沈珩桢身侧，抵死反抗，最终都被禁卫军制服。
沈珩桢被禁卫军压倒在地，却依然不肯低头，他努力昂扬，对着点香台上一众天神斥骂道：“你们享食人间香火，只知自己法力无边，哪管凡人百姓死活？满口仁义道德，行的却是腌臜污秽之事，颠倒是非，罔顾黑白，你们，不配为神！”
第85章 085 入狱 小沈大人他必死无疑了……
沈珩桢一路叫骂着，被云天齐命人押了下去。
“天尊息怒！沈珩桢他因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这才口出狂言，还望天尊宽慈，勿与他计较。”
云天齐以一国之尊，向点香台上众神跪拜叩首，其他人也只能跟着跪拜，齐声山呼“天尊息怒”，包括云天骄和知微。
云天骄心中十分不认可云天齐的态度，但也知道如今的民意，是容不得对天神不敬的，更何况，她身为长公主，不可能带头与皇帝唱反调。而知微见她态度，也顺势跟着跪伏。
“委屈你了。”云天骄小声道。
堂堂鬼王，却要在此假扮小神跪拜天尊，这与他简直是天大的折辱。
知微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却只是冲她眨了眨眼，道：“我跪的一直是殿下，又有何妨。”
云天骄也是这时才注意到，知微跪的方向，是朝着她的。
云天齐诚惶诚恐地率众民跪拜赔罪，天尊临深自然是十分宽容地将此事揭过。
诸天大醮继续进行，天尊临深宣布一位新的天神，将升为神尊。
自云迟国创建以来，天界便一直只有三位神尊，如今居然要有第四位神尊了，这消息自然是造成不小的震动，人群中纷纷交头接耳，猜测这第四位，究竟是哪位天神。
自登仙大会后，云天骄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天神的排名和人气了，但她心中却有某种预感，在临深宣布这消息的第一时间，脑中出现了一张脸。
果然——
临深卖足了关子，便叫了一人上前，“青元仙尊。”
青元自三神尊之后的天神队伍中出列，恭敬走上台，看着恬淡舒然，可是他唇角的弧度几乎无法压抑，低垂的睫羽遮不住眼底昭然的野心。
他跪伏于临深面前，等候着来自天尊的加封。
“青元仙尊，德沛春霖，才通河洛，为天下香客之尊崇。兼济苍生，活民百万，积无量功德之伟绩，现拜为神尊，主管风雨，望日后继续保持宽厚之仁德，纯实之秉性，护佑凡尘，为天界效力。”
在听到“主管风雨”四字时，青元脸色一僵，唇畔的笑容不见了。
点香台下一众香客也忍不住交头接耳。
风雨神？这不是跟贡新神尊的司掌范围重合了？
贡新神尊是农神，农神兼管风雨，那青元仙尊变成了新的风雨神，难道是隶属于贡新神尊麾下？可他也是神尊了呀！
天尊临深显然不打算进一步解释，为青元加封之后，便隐去了神迹。紧接着三神尊，哦不对，应该是四位神尊，以及其他各等级天神也都跟着隐去了，这场几经变故的诸天大醮也总算是结束了。
云天骄却没有立刻随着皇家仪仗回宫，而是又去了墨悲神尊的神殿，用香火将人砸了出来。
墨悲这才刚刚回到天界，就被重新召唤出来，表情有些怨念。
“我说长公主殿下！您为什么单单总是来找我，贡新神尊和育黎神尊最近也很闲啊！”
云天骄也很直白，“总归是麻烦，还不如逮着一个人麻烦到底，还是说墨悲神尊嫌弃我的香火太少？”
墨悲无奈叹气，道：“说吧，这次找我又是要问什么？”
云天骄道：“今日小沈大人冒犯了天尊，我想托您在天尊面前帮他美言几句。”
以云天骄现在对临深的了解，可不认为他是什么宽宏大量的天神，所以有理由担心这家伙会伺机报复沈珩桢。
沈家已经没了一个女儿，沈珩桢无论如何不能再出事了。
不料，墨悲接下来的话，却让云天骄心惊肉跳。
“长公主殿下，以我看呐，您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小沈大人他必死无疑了。”
云天骄皱眉，心中怒火噌噌窜起：“想不到天尊大人竟是这等小肚鸡肠之辈，被一区区凡人顶撞，便要让其拿命来偿？！”
墨悲立刻道：“殿下不要误会，此事可不关天尊的事。”
云天骄问：“那是什么缘由？”
墨悲却神神秘秘：“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我可以给殿下透露一点，小沈大人他吧……并非凡人，沾着前世的因果，你就理解为他此生是来赎罪的吧，不必干涉，也干涉不了。”
从墨悲的神殿出来后，云天骄跟守在门口的知微说了此事。
“你可知天界先前可有哪位天神被贬入凡？”
知微道：“这倒是多了，每隔几年都会有那么一两人。殿下是觉得小沈大人前世是天界神官？”
云天骄点点头，“墨悲做神尊多年，我想他应该对妖鬼凡尘之人不大熟悉，既然知道沈珩桢的渊源，或许是因为他前世是位天神吧？”
“天神被贬为凡人，容貌多有变化，即便我当真见过小沈大人的前世，恐怕也是对不上号了。”知微似乎因为帮不上忙而有些懊恼。
云天骄倒是想起来，她曾在转世轮回镜中亲眼见证过一位天神被贬入凡间。
总不会真的这么巧吧……
“转世轮回镜应该只能看到属于自己的记忆吧？”云天骄突然问知微。
知微不知道云天骄为何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不过还是道：“或许有着共同记忆的两人同时看镜，会优先看到属于两人共同的记忆。”
云天骄突然有了主意。
她先是回到寝宫，取来转世轮回镜，又紧接着打听沈珩桢的情况，得知他被关入了御史台狱，便与知微同去了御史台。
御史台狱丞见是长公主殿下前来探视，自是不敢怠慢，立刻引着她与知微去了关押沈珩桢的牢房。
进入牢房之前，云天骄对知微道：“沈珩桢如今对天神深恶痛绝，你可否暂时隐匿身形？”
知微自然照做，将身形隐去，云天骄这才推开了牢房大门，走了进去。
沈珩桢正背对着牢门而坐，他未着囚服，只褪去了一身官袍，穿着白色中衣，看上去更显清瘦萧索。
“你走吧，要杀要剐随你，想让我去神龛前摇尾乞怜，休想。”
听见门口脚步声，沈珩桢头也未回，只冷冷道。
云天骄这才出声：“你以为我是谁？”
沈珩桢身形微僵，瘦削的肩膀松了几分力道。
“哦，是你来了啊。”
云天骄绕过沈珩桢，到他面前，看了片刻，才用一种轻松语气问：“看来……是陛下来过了？”
第86章 086 移款 看来……殿下和这位‘故……
“陛下来过，劝我去给神明跪拜忏悔，获得宽恕。可我不愿，陛下怒而离去。”
沈珩桢神色冷淡，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相比于上一次他离京之前，皮肤黑了很多，整个人看着更为精瘦，看上去落魄，不如昔日贵公子的清流风度，可眼神里多了某种坚毅的东西。
如拔地而起的劲松，不肯再随风摧折。
云天骄将他的变化看在眼中，也渐渐收敛起故作轻松的笑容，叹道：“珩桢，你这又是何苦？服个软就可以出去的事，没得引沈丞相担心。”
沈珩桢却冷笑一声，“我无罪，为何要服软？遍翻律法章程，又有哪一条写明违逆神明之意有罪，需下得这大狱？”
云天骄被沈珩桢这一反问问得怔愣，他虽字字平淡，却振聋发聩，令人无从辩驳。
云天骄睫羽微垂，竟不敢再直视他那双眼。
“神明不可辱，民意如此，陛下也是迫不得已。”
“民意？若民意是愚民之意，可还要顺从么？”
沈珩桢唇角微微一勾，一瞬不瞬向云天娇望过来，囚牢之内，那双眼却亮得慑人。
“长公主殿下，若终须有一人打破这民意，就由我开始吧。盲夜之中，总要有第一人燃起火光，哪怕会被当做异类杀灭，至少也让后来者，见识过星火之微。”
云天骄暗暗心惊，隐约觉得沈珩桢这话语中，竟是存了死志，不禁想到墨悲神尊的谶语。
她知道再劝说下去已经没用，转身离开之际，将袖中藏着的转世轮回镜拿出，由镜中看向身后的沈珩桢，
静立良久未动。
“殿下还有事？”
沈珩桢疑惑回头。
云天骄匆匆收起了转世轮回镜，深吸一口气，背对着沈珩桢道：“你且放心，只要我在一日，便会竭尽全力，保你性命无虞。”
沈珩桢望着长公主离开的背影出神，直到极远的地方传来牢门闸锁开启又关合的声音，他知道她这是彻底走了。
才苦笑一声，道：“殿下这又是何必。”
……
从御史台狱出来，知微重新现出了身形，窥着云天骄的神色，问：“殿下认出了小沈大人的前世？”
云天骄轻轻摩挲着袖中的转世轮回镜，点了点头：“他算是我的一位故人。”
知微“唔”了一声，喜怒莫辨地将“故人”二字放在嘴里咂摸了一会，又问：“我可认得？”
云天骄摇头：“那时你我还未相识。”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看了知微一眼，“你或许还没出生。”
知微挑了挑眉，桃花眼勾人地弯起，却无甚笑意，只慢慢道：“看来……殿下和这位‘故人’渊源久远。”
云天骄终于察觉出知微的异常，侧头看他，恍然：“你这是吃味了？”
“小神资历尚浅，自是不敢僭越，妄自指摘上神们的前尘旧事。”
这醋意都要喷薄而出了。
云天骄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安抚道：“你放心，就算我与故人有什么，我也都不记得了，在转世轮回镜中，我只看到过欲梦经历种种，却终究不似恢复了记忆，没法感同身受。”
这话本是为了安慰知微，可知微神色看起来更为黯然。
他知道长公主殿下这话说的是实情，但想到她也并不会对两人过去那段经历感同身受，而只是以路人视角看到过往，心中还是难免抱憾。
然而这种黯然也只是转瞬即逝，看着走在他身侧，头上环佩叮当，耳戴明月铛，艳丽英姿若灿阳的女子，他惟愿她此生安好，哪怕只有这一世两人厮守的记忆，已是满足。
……
青元被封为风雨神这件事，起先香客们还不明所以，尤其是马上就是秋收时节，寻常百姓人家香火钱有限，都不知道该把香火供给谁了。
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贡新神尊，毕竟老牌农神，口碑有保障。
于是云极山上的青元神殿，自从青元晋封为神尊以后，人气不增反降，特别是少了长公主殿下这位昔日香客榜榜首，香火大不如前。
不过很快就有新的声音传出来，说青元仙尊是天尊亲手提拔上来的，极受信任，之所以被封了个比较鸡肋的风雨神，是因为要为顶替贡新的农神做准备。
若真如此，谁还敢怠慢这位未来的农神？
因而青元神殿也不过是冷清了半个多月，便重新恢复了盛况。
云天齐为了讨好，更是准备为这位新晋升的神尊修建新的，足以匹配神尊威仪的神庙。毕竟皇家级别的神殿，之前三位神尊一家一座，没道理到青元这里就短缺了。
然而连年天灾不断，国库空虚，才举办过登仙大会不久，一下子又哪里找来这么大一笔钱去修建新的神尊级神庙？
云天齐想来想去，灵机一动，准备将山火赈灾款移过来。
以沈丞相为首的一众朝臣立刻激烈反对，却唯有沈相默不作声。
自从沈珩桢下狱，沈丞相在朝会上便很少说话了，一些原本就看沈家不顺眼的，更是借此机会落井下石，没少上奏弹劾沈珩桢。
“陛下三思！如今西南山火久扑不灭，本就民怨沸腾，怎还能这个节骨眼挪用赈灾款项？昔日尚有小沈大人主持赈灾事宜，如今小沈大人受命回京，接连几个前去接替的官员都难以胜任，据传闻西南一带如今已是十村九荒，万不可再雪上加霜了啊陛下！”
“大胆！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西南山火久扑不灭，本就是因为失了天和，陛下决定移款建庙，正是为了更好地供奉神明，以求神泽！你怎敢因此责难陛下？！还说什么小沈大人，依我看，就是因为他赈灾不力，又触怒神明，这才留下了烂摊子，连累后续赈灾官员声望！”
云天齐自那日梦魇，便添了头疼的毛病，此时更是被朝堂上众臣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弄得头痛欲裂，渐渐暴躁起来。
“行了，都给朕闭嘴！此事朕意已决，勿再争论！”云天齐丢下这句，便直接退朝，匆匆赶往天尊神庙烧香求拜去了。
赞成移款修庙的朝臣均是一副得意神情，轻蔑看向沈丞相一党，相继离去。
“沈丞相！您怎么不开口相劝啊！”
“是啊沈丞相，怎能看着陛下如此倒行逆施！”
平日以沈丞相为首的一众臣子都十分不解。
沈丞相想要开口，却先咳嗽起来，更显老态龙钟，他好不容易平息下去，才无奈叹息：“如今陛下不愿再听我的，我若开口，只怕适得其反，引得陛下厌恶，还不如缄默以对。”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沈丞相道：“为今之计，也只有求见长公主殿下了。若是连殿下也没有办法劝阻陛下，那老朽也无法了……”
众人听了却眼前一亮。
“对！咱们一起去面见长公主殿下，陛下平时最听得进殿下的劝了，一定能让陛下收回成命！”
长乐殿内，就在众臣决定前来面见云天骄的时候，她此刻正在接待另一位不速之客。
“青元仙尊……哦，不对，现如今，应该称呼您为青元神尊了。”
这日知微临时有事，要回鬼蜮处理些政务，云天骄独自伏案阅读山火相关奏折，想知道为何山火久扑不灭，也想从中找寻沈珩桢的立功之处，想个由头将他从大狱里捞出来。
忽觉一阵清风拂面，室内烛火微晃，一位青衣男子飘飘然现身于殿中。
云天骄抬头看向来人，并未起身，只嘲讽地说了这么一句，便继续垂眸看奏折。
青元也不恼，缓步走到云天骄案前，亲手为她拨动灯花，让微暗的烛火重新明亮起来。
“虽是白日，殿内昏暗，殿下还是要保护好眼睛。”他声音温柔亲昵，似两人之间从未有过隔阂不悦。
云天骄掀起眼皮，神色漠然，“青元神尊，如今我不再供奉于你，你不请自来，不太合适吧？”
青元似听不出云天骄语气中的厌恶，亦如自己是当年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神，在长公主身边谦卑侍奉。
“殿下久坐，腿可是乏了？不如让我为你按捏按捏？”他于案旁坐下，挽起袖摆，竟当真准备为云天骄捏腿。
云天骄却不客气，一脚踹开他的手，神情戒备，“你到底来做什么？”
青元目光定定看着云天骄，道：“昔日殿下供我香火，扶我平步青云，我道殿下只是看上我这副皮囊，是以心中不愤，故意疏远冷落殿下，想凭自己登临神尊之位。”
说话间，青元重新将云天骄的腿拉过来，无论她如何挣扎也无用，不紧不慢舒缓揉捏起来。
“而今，我终成了神尊，法力倍增，也看清了以前诸多所未看清之事，这才发觉，竟是误解了殿下对我的心意，悔之晚矣。”
云天骄皱起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只是有一样，我对你从未有过什么心意，神尊也不必多想。”
青元倏然抬眼，似笑非笑看她，“没有么？殿下当年供奉于我，难道不是因为看中我精通命理之术？”
第87章 087 告状 好，你走，晚上就来为我……
云天骄心中微惊。
她当年抬举青元的真实原因，除了她自己无人再知晓，有关活不过十九岁的那个诅咒，也就只玩笑般地给知微提过。
如今青元突然提起这个，又是什么原因？
尽管心中犹疑不定，云天骄面上表情却无丝毫表露，只冷冷看着青元，“青元神尊这话是什么意思，本殿听不明白。”
“殿下不明白么？”
青元微笑，看向云天骄的眸光竟带上几分怜惜。
“从前我观殿下命格，似有夭折之相，然而天命如此，无可更改，我虽为天神，亦无法撼动，既然爱莫能助，自然也没和殿下提起。待如今我升为神尊，于命理之术也有了新的造化，却窥得殿下命格之特殊，竟是身受诅咒，生生世世寿数止于十九。”
见他一语道破自己心中隐患，云天骄也就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了，她强行将腿从青元手中抽回，道：“此事与你无关，神尊好走不送。”
青元却对云天骄的逐客令充耳不闻，反而愈发温柔体贴，神情间多有自责，“殿下这么多年，怕是饱受这诅咒折磨，日日生活在梦魇之中。怪我当初神力微末，不能为殿下解忧。”
云天骄听出青元话里有话，挑眉：“怎么，莫非青元神尊如今就能为本殿解忧了？”
青元郑重道：“以神尊之力，自然是可以做到很多事，只是……”
云天骄就知道他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笑问：“只是什么？”
青元面露难色，“只是我虽已升为神尊，与其他三位神尊相比，实力还是相差甚远，还望殿下为我修建一座新的神尊级庙宇，昭告天下香客，为我多多供奉香火，以助神力大增，到时便可为殿下解开这诅咒之忧。”
“说到底，还是为了香火。”云天骄嗤笑，“劳烦青元神尊为我心忧，但所求之事，恕无力为神尊达成。”
青元见云天骄不为所动，声量也高了：“难道殿下当真不爱重自己的性命，甘愿芳魂消亡于十九岁寿辰之前？”
砰的一声，殿门被人推开。
云天骄抬头望去，看见云天齐惨白的一张脸。
“长姐，他说的……可都是真的？”
云天齐下了早朝，便隐隐为自己新下的命令感到不安，他怕长姐知道他擅自挪用赈灾款，回头胖揍他一顿，罚他去跪父皇母后的灵牌。
所以想来想去，他脚底一转，去往天尊神庙的半途折返回来，直接来了长乐殿。
不论如何，还是得先和长姐知会一声。
谁成想，竟在门外听到了青元神尊的这番话。
“什么叫消亡于十九岁寿辰之前？长姐，青元神尊这是什么意思，朕怎么听不懂？”云天齐睁大一双眼，紧盯着她，隐有不安之色。
云天骄故作轻松，“你不是也知道么，就之前我们出宫闲逛，碰到一个长胡子算命老头，他不过胡说几句，不知怎就传到了青元神尊耳中。”
云天齐想起来了，之前他与长姐和沈珩桢三人出宫，碰到了一个算命的，因其口出恶言，他还险些跟那老头打起来。算起来，间隔不过也就是大半年的时间，于他而言却恍如隔世。
“对，对，朕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云天齐口中喃喃，待回过神，眼中现出厉色，“等着，朕这就传令，举国通缉此人，将其千刀万剐！”
还不等云天骄出声阻止，青元已先开口：“陛下即便杀了此人，也无济于事……”
云天骄目光沉冷，打断道：“青元神尊新晋神尊之位，恐怕事务繁忙，我等凡人琐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青元既打定主意将此事透露给云天齐，又怎会善罢甘休，他和风细雨，仿佛诚心规劝，“殿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陛下迟早会知道此事，难道您忍心等到陛下痛失至亲那一天，才得知真相？”
云天骄被青元这句话戳中痛处，她不愿云天齐知晓诅咒之事，可若这是她既定的命数，云天齐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到时候又该怎样接受她这唯一至亲的离去？
见她沉默，云天齐更加惊慌，又去看青元，忽然一拜到地：“神尊救我阿姐！”
青元忙将云天齐扶起来，“陛下不必担心，我能有今日，全靠长公主殿下一手提携，自然会全力以赴保她性命。”
云天齐急切道：“刚才朕听神尊说起，只要为神尊建成新的庙宇，多多供奉香火，神尊便可替长姐解了这诅咒之困，是也不是？”
这时殿门外传来骚动声，正是前来告状的一众朝臣。
宫娥进来通禀，云天骄不明所以，云天齐却面色骤变。
云天骄猜到一定是今日前朝又生出事端，便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一旁皇帝。
云天齐沉着脸，恼火地低咒一声：“这帮老不死的。”
“陛下。”云天骄责备地提醒，然后命人放众臣进来。
云天齐看到为首的沈丞相，心中暗火涌动，再想到沈珩桢这些天惹出的乱子，不禁暗骂：这沈家怎么如此烦人，哪儿都有他们搅合，事事都要跟朕逆着来！
沈丞相等人在此看到皇上，也同样吃惊。更何况，牵扯的第三方青元神尊也在场。
当着帝王的面来告帝王的状，还顺带着给新晋神尊穿小鞋，简直找死。一时间无人敢开口说话，最后还是云天骄问起了，沈丞相才硬着头皮上前，将今日云天齐打算移赈灾款给青元神尊修建神殿的事说了。
云天骄垂着眼听沈丞相讲完，才神色淡然地说道：“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顺应民意为神尊筑殿，本也无可厚非。不过此等大事，一两次朝会恐难敲定细节，陛下年轻，还望众位多多辅佐提点。”
众臣连连称是，赶紧顺着云天骄给铺好的台阶下来，争先恐后地告退了。
等人一走，云天骄气得拍案而起，指着云天齐鼻子骂：“你胡闹！想干什么，要亡国么！”
云天齐被吼得一个机灵，下意识缩起脖子，然而想到什么，忽又挺直了腰板，冷然道：“若是放在之前，这事或许还有的商量，但为了长姐你，青元神尊的神庙修建当放在重中之重的位置，别说是赈灾款，就算是加重赋税，将百姓盘剥掉一层皮，我也做的！”
“你放屁！你若当真这么做了，那我干脆现在就去死，也省得你做昏君，祸国殃民。”说完又指了指青元，“他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想骗些香火，你也愿意信他？”
青元面色变得很难看，他一直知道长公主殿下从未将他们这些天神放在眼中，在他看来，她甚至一直将他们视作玩物，想捧哪个就捧哪个。
可是那也应该只局限于低阶天神……面对天尊与三位神尊，长公主一直是尊敬的，所以他如今升为神尊，才愿意重新再站到她面前。
他以为她待他会有不同，最起码也会高看一眼。
也没想到，她还是如往昔那般，视他如无物。
青元说不清自己这一刻的心情，只默然凝视着那道气势凌人倨傲高贵的身影，眸色越发暗沉。
“长姐，这件事你就不要插手了，朕意已决。”云天齐撇下这句话就要走。
云天骄气得肝疼，“好，你走，晚上就来为我收尸。”
“你死，朕也随你去就是了。”
“你……你……”云天骄这下真火了，准备直接上手揍人，却猛然撞见云天齐转过身来，双眼含泪。
她愣住。
“长姐，我身为皇帝，富有天下，可若是连你一个都救不了……那我这皇帝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第88章 088 共浴 我愿服侍殿下入浴
“我不愿做明君，只想做长姐的阿弟。为你一人，连累千人万人丧命，于我而言又有何干？我也只在乎长姐的命。我本就不配为君，我一直说过，相比于我，长姐更适合做君主，可这世道，却连让你成为君主的机会都没有，何其可笑？既然天道强加皇权于我，那我也要由着我的心意行使这皇权！”
云天齐带着几分负气和委屈，一口气说完这些，拂袖愤然离去。
云天骄知道他这是铁了心，一定要为青元大兴土木了。
“神尊可满意了？”云天骄冷冷看向青元，“神尊想必早就知道陛下会听见，所以才故意那样说的吧？”
“难道我说的不是实情么？”青元闲庭信步走过来，想要抓云天骄的手，却被躲开，他也不以为意，“殿下放心，待神殿建成之日，只要殿下于我神像之前诚心祈祷跪拜，我必达成殿下心中所愿。”
云天骄笑了笑，“那恐怕我第一样要向神尊求拜的，就是你能神元寂灭，消失于天地。”
青元脸色一沉，伸手抓住云天骄脖颈，将她整个人抵在门扇，“长公主殿下，恕我提醒，如今我已经不是昔日由你呼来喝去的小神。”
云天骄朱唇烈焰，明丽的眼眸闪过一丝嘲弄，“所以呢？”
青元神尊忽觉一股悚然凉意袭来，立刻松开云天骄退后，却不知何时她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把斩鬼刀，刚才那一下若不是他躲得及时，只怕就要被伤到要害。
“你竟敢对神尊不敬，就不怕受到天罚吗？”
“为了一己之私，蛊惑人皇，不顾苍生死活，这天道若有眼，第一个劈死的就是你。”云天骄一身宫装，却丝毫不阻碍她挥刀，身姿灵巧踏步上前，刀锋速度极快，气势凌人，竟是接连杀招。
青元受了云天骄多年香火，自然知道她有一把斩鬼刀，也不知什么来头，可斩鬼神，因而见她来势汹汹，也不敢小觑。
“长公主，你以为凭你，也可伤我？”
“那要是加上我呢？”身后的殿门被打开，知微走了进来。
云天骄头也未回，直接对知微道：“封住这里！”
知微也不问缘由，食指中指并拢成决，虚空里轻轻一划，幽冥之火迅速蔓延开，竟将整座长乐殿瞬间封印！
青元神尊瞳孔微缩，“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要杀你啊，神尊。”
云天骄斩鬼刀横劈，笑若灿阳，说出的话却透着森森寒气。
“我虽阻不了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可若他想要为之修建神殿的神尊没了，此局亦可解。”
青元绝对想不到，一个凡人公主，竟会如此胆大包天，想要戮神！他堪堪躲过她一刀，想要抽身离开此处，却没想到刚触碰到那幽火结界，便有神元烧灼之感，竟是破不出去！
他心中大骇，死死盯住那神阶远不如自己的微末小神。
“你到底是谁？”
虽然早就猜到他是鬼身修神道，但是如此高强的法力，连他这个新晋的神尊都奈何不得，莫非是哪个鬼蜮将军级别的恶鬼？
知微眼眸沉沉，面无表情看着青元，“我是何人，你还不配知道。既然长公主殿下要你死，你就必须得死。”
“你虽然是鬼灵，但如今已经有了神元，受天尊管辖，你如此对我，难道不怕事情败露，被天尊责罚？！”
云天骄听不得他废话，斩鬼刀真言毫不客气地对着青元猛砍。
知微就在旁安静看着，但只要青元想要反击，对她不利，知微便会出手，为她挡下袭击。抑或青元不敌，想要躲避逃遁，知微也同样会将人拉回来，继续给长公主殿下当磨刀石。
简直就和训狗一样。
如此一来，云天骄越发没了顾忌，即便以凡人之躯，也很快就让青元变得狼狈不堪，身上带了伤。
青元越来越害怕，开始担心今日自己真的会折在这里，因而他发了狠，一掌蓄力拍向地面。
幽冥鬼火的封印可以封住他，却封不住他的法术，他以地面为引，将滚滚雷压向外释放出去。
知微色变，电光火石之间，同时放出防护法阵护住云天骄，同时施法拦阻青元的雷压，避免伤及无辜。
就是这一瞬，青元趁着幽冥鬼火封印力量变弱，寻了个空隙遁出。
知微眼带怒意，打算去追，却被云天骄拦下来。
“算了，他这一逃，必然是回天界寻求庇护，以你的身份去追，一旦暴露，只怕又要挑起两界征战。”
知微却不说话，目光落在云天骄颈间两道红色指印，眼神忽然变得极度可怕。
“这是他弄的？”
云天骄摸了摸，刚才被青元掐住的位置，隐约感觉有些疼痛，猜到一定是留下了淤青。
“我出言挑衅，想来他是被气疯了。”云天骄不以为意，即便没有斩鬼刀和知微，她笃定青元也不敢伤她，毕竟他还眼巴巴指望着云天齐为他修筑神殿呢。
知微转身就要走。
“做什么去？”
“我要将他在这世间的每一座神殿推平，每一座神像砸碎，每一根香烛焚灰。”
知微语气平静无波，却字字透着汹涌杀意。
“敢伤你者，挫骨扬灰，尤未足也。”
他桃花眼尾泛红，墨色眼眸如不见底的幽潭，连云天骄都被慑得怔愣片刻。
“眼下还有更为要紧的事，不必为他耗费心神。”云天骄轻轻拉了拉知微的衣袖，好言劝慰。“我无事的。”
知微似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眼睫微动，垂下眼，看着她拉住自己袖摆的纤纤素手。
这样柔美的一双手，当年可以提刀斩断天柱，今日亦可斩向于她而言高高在上的神尊，可谓初心不改，性情依旧。
也唯有这般，才配得上真正的天神之位。
如今那些，算什么狗屁东西。
“殿下，吓到你了。”知微轻轻握住云天骄的手，珍而重之地端起来仔细查看，确认她未受伤，又轻轻一抹，将她颈间的淤痕抹除。
他的眉微微皱了下。
云天骄察觉，问：“怎么了？”
“你身上，沾染了他身上的香火味。”知微的表情愤怒又委屈，看起来又想追出去戮神了。
云天骄闻了闻袖摆，也面露厌恶之色，“我去换身衣服，再洗个澡。”
知微总算是和缓了一些神色，桃花眼也泛起了水光，盈盈向她看来：“我愿服侍殿下入浴。”
两人多日未见，方才因青元之事，相思之情未能纾解，到此刻才一发不可收拾。
云天骄趴在浴桶边，双臂伸出水面，懒懒搭在桶边沿，由着知微用混了龙脑香的皂粉打出细细的雪白泡沫，温柔擦洗她的背颈。
她浑身都热起来，被浴瓤擦过的皮肤泛起红意。
水面波光荡漾，映出室内烛火的碎光。身后传来入水之声，知微光裸的手臂横揽过她的腰肢，握着浴瓤的手环过来，继续为她擦洗胸前。
云天骄感觉到后颈有细微的痒意，是知微在低头轻轻亲吻她。
他的吻近乎虔诚，似乎并不掺杂情欲，他一路吻到她先前被青元掐出指印的地方，停了下来，只有唇与她肌肤相贴。
云天骄见他许久未动，转过头看他。
水面因她动作再荡起晃动的涟漪，知微漂亮的眼里也映着涟漪，眸中隐有愧色。
“你怎么了？”云天骄抬起一只手，轻轻捧住知微的一侧脸颊。
“是我不该离开殿下身边，这才让殿下受了惊扰。”
云天骄道：“这怎能怪你，你身为鬼蜮之主，自有要紧的事需亲身处理，又怎能时时刻刻守在我身旁？”
知微侧头亲吻她的手，顺着她的手亲吻她的手腕和小臂，最后又学着云天骄的样子，抬手轻捧她脸颊。
“可我就该时时刻刻守在你身旁。”他俯身过来，啄吻她的唇，她的鼻尖和眉眼，“这世上明明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可我却偏偏离开你身边，当真该死。”
云天骄被知微吻得情动，整个身子都软了，被知微轻轻一捞，便轻而易举盘坐了上去。
知微将头埋进她胸前，如朝拜神祇的香客，一寸寸吻过，也终究情难自抑，抬眼望向她。
他向她求欢，如同祈求神明的福泽。
云天骄轻哼一声，手抓住了桶边，指节因用力而隐隐泛白，脖颈不受控制地后仰，绷的整个背也向后反弓。
知微压抑不住心中强烈的占有欲，可他又时时刻刻有种渎神的背德感，这种矛盾的心情又痛苦又令人兴奋，使他愈发昂扬，对她的渴求一遍遍，依然无法平息。
最后云天骄实在太累，只能重新趴回桶边，被知微抱着从身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觉得自己被抱着离水，躺回温暖的床榻上。
“殿下是否一直在为那诅咒烦扰？”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知微在她耳畔温声细语，喁喁若情人厮磨。
“别忘了，我才是鬼蜮之主，即便你要来，我也不收你。别人咒你活不过十九，我偏要你长命百岁，日月同辉。”
云天骄恍惚中想，若是长命百岁，她岂不是要变成头发苍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到时候和知微肩并肩走出去，就可以谎称他是她的乖孙儿。
她被这荒谬念头逗笑，忍不住轻轻扬起唇角，却还不等笑容展开，又被一双微凉的唇堵住了嘴，笑不出来了。
第89章 089 流民 大逆不道，在这里公然社……
云天齐修殿心意已决，任凭谁再说什么都无用，接连几日都躲着云天骄走，让她见不着人。
云天骄干脆趁夜，堵到他寝宫里去。
因着云天齐的独断专行，一众言官上奏如雪片，各种引经据典将云天齐骂了一遍，看得他暴跳如雷，心力交瘁，眼下好不容易熬到就寝时间，没想到才撩开床幔，便看到自己阿姐坐在龙榻上，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天娘呀！长姐你这是做什么！你你你，你怎上得朕的床榻，这成何体统！”
云天骄睨着云天齐冷笑，“成何体统？陛下倒是好躲，若非如此，又怎能堵得到？”
云天齐讪讪道：“长姐别再劝了，这神殿我是非修不可的！”
私下里云天齐很少在云天骄面前称朕，特别是心虚做错事的时候。云天骄亦不与他客气，除非气急，才会故意尊称陛下。
云天齐自知理亏，鹌鹑似的缩在一旁，不敢与长姐对视。
云天骄凝视他片刻，直把人看得额头冷汗直冒，才淡淡道：“我问你，这青元神殿，就当真非修不可？”
云天齐立刻支棱起来，目光炯炯：“对！非修不可！”
云天骄叹了口气，道：“也罢，那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个来钱的道道，倒也不必非要挪用赈灾款。”
云天齐一喜，立刻屁颠颠过来，听云天骄说完，整个人瞬间明媚起来，仿佛盘绕在头顶多日的阴云瞬间飞散。
“长姐有此妙计，怎不早说！害我平白被那些老不死骂了这么多日。”
云天骄脸上却一丝笑模样都没有，严肃道：“如今云迟国天灾不断，灾区百姓饥寒交迫，纵使不移赈灾款，你筹得钱财，却不优先抚民，反而大兴土木，也实非明君所为。”
云天齐慢慢收敛了笑容，垂下眼眸。
云天骄继续道：“诅咒之事，本也是空穴来风，我并不需要你为我做昏君。”
“也不光是为了长姐的！”云天齐立刻辩白：“长姐也说了，如今云迟国天灾不断，那我建造这神殿，不仅供奉了新晋神尊，也算是表达对天界的敬意和归顺，说不定……说不定，以后得众神庇佑，就可以风调雨顺了，也是在为民请命。”
云天骄看着已经对神力执迷不悟的云天齐，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没再开口。
她终究只是长公主，这偌大的云迟帝国，还是得靠云天齐来守，她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
隔日朝会，云天齐一改之前萎靡，还不等有人上奏，便先一步开口。
“修殿的事众卿不必再议了，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不过各位说得也没错，赈灾款关系着百姓生死，确实不应妄动，所以朕想了个其他法子。”
朝臣们面面相觑，不过听皇上不再挪用山火赈灾款，也总算是松了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再喘回来，便听龙椅上的年轻帝王说道——
“既然这青元神尊的神殿是为国而修，那便也应该群策群力，不能光指望国库。因而朕决定，由皇家携百官捐款，共同筹建此殿！”
满朝文武全都震惊了，没想到这谏来谏去，损失的，竟是自己的钱袋子！
云天齐好不容易从阿姐那里得来这么个绝妙主意，本已十分得意，如今看到这些每日聒噪，满口百姓民生的文臣武将吃瘪，心情更是愉快，从龙椅上站起，双手负于身后，颇具气势地昂首踱步。
“朕今日就带个头，从皇家的私库里出五千两银！”说完呼唤左右宫人，拿来纸笔。
竟是当场在纸上记下自己的名字和捐赠银两，然后让人将这纸张传递下去，要求大小官员按照官位品级，依次在纸上写清捐款数额。
沈丞相称病告假，眼下不在，第一个轮到的便是郭太尉。
郭太尉看着最上面皇帝写下的五千两银，估量半晌，正准备提笔写个一千两，就听皇帝声音传来。
“郭爱卿，朕没记错的话，你家夫人好像是青元神尊香客榜上的常客吧？既然举家信奉青元神尊，这种关键时候，可要好好表现啊！不要等回头神殿建成，你们这些在青元神尊面前经常露脸的大香客，却查无此人，回头反而把神尊给得罪了。”
“是，陛下提点的是。”郭太尉擦擦额头汗，颤抖着手写下三千两银，疼得心都要流血了。
这还不算，在他写下数额后，正准备传给旁人，却不知何时皇上已经走到他身边，看到他写的数额后，闲闲来了句：“太尉果真是腰缠万贯，财雄势大啊。”
郭太尉背脊一寒，不明帝王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怀疑他贪墨？！
心里正七上八下，云天齐却已经悠悠然，溜达到下一个朝臣身边去了。
这一个早朝下来，别的没干，文武百官全都出了大血，还被皇帝背后灵一样盯着，这捐款数额写少了不是，写多了也不是，简直物质与心灵的双重折磨。
一时间，竟是羡慕起最近频频遭遇横祸，不在现场的沈丞相。
只有云天齐心情大好，多日来的憋屈总算是找到了出气孔。
不仅是朝上群臣，云天齐等早朝结束后，还让人按照青元香客榜上的名单，挨家挨户去各地商贾富户家里筹款，一番下来，没用多久便将修建神殿的钱筹齐了。
青元神尊方听说神殿的事已落成，心中欢喜，只是没过多久，他便发现云迟国各地香火钱大幅度减少，待弄清楚竟然是因为大部分香客都响应朝廷号召，集中捐款修建新的神尊神殿去了，不禁大怒。
这不就等于是他用自己本来已有的香火资源，给自己修建神尊神殿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啊！究竟哪个想出的这么歹毒的方法？！
然而这已经是后话了。
……
云天齐解决了修殿款项的问题，着人勘探选址，最后将神殿地点定在西南城门十里之地，那里背山面水，景色秀丽，风水极佳，古名万溪，正适合为新晋神尊修殿。
本来一切都井然有序，云天齐也开始琢磨着，找个什么机会将沈珩桢放出来，却没想到舒心日子没过几天，便又有了新的麻烦。
掌管宫门囤兵的卫尉上奏：“陛下，京外滞留大量流民，竟有数千之众，已经被臣派兵拦下了，只是流民不肯散，俨然已有在城外安营扎寨之趋势，因数量之众，不敢强驱，唯恐生变，还请陛下示下。”
云天齐听得直接跳起来。
“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流民，竟有数千之众？！”
卫尉道：“臣派人打听过，他们是从西南一带山火受灾区来的，据说都是村里被烧光，无处可去。”
“胡闹，朕不是一直派人前去赈灾安抚了么？他们不好好在原籍待着，这么远长途跋涉跑到京中，是想做什么，造反么？！”
卫尉支支吾吾，瞥了一眼沈丞相方向。
称病多日的沈丞相最近才刚刚恢复上朝。
云天齐见卫尉总是看沈丞相方向，心中又窜起无名火，怒道：“你还有什么话，直接说，看别处作甚？！”
卫尉赶紧一叩到地，回禀道：“是，陛下！臣听那些流民说，他们不远万里来此，缘于小沈大人被突然传召回京。”
云天齐语气幽幽地问：“哦？官员正常调动，这与他们何干？”
卫尉一脸惶恐，声音不禁低了几分，“灾区流民不知怎的，听了风声，说小沈大人是因为被皇上猜疑，才突然被召回。他们感念小沈大人赈灾善举，这才自发集结进京，要为小沈大人请命！”
此言一出，满朝寂静无声。
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说话，只偷偷用余光瞥向沈丞相方向。
沈丞相不动如山，只是眉宇间一点点蹙了起来，忧色满目。
“好！好啊！想不到小沈大人的威望如此之高！”
云天齐气得脸色发白，原本漂亮的眼睛因愤怒而散发阴森寒意。
他闭上眼，似乎在努力平复情绪。
良久，才缓声道：“数千之众集结在此，其中必有人挑唆煽动，查！给朕狠狠地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在兴风作浪，看不得朕安生！”
……
云天骄听说了城外流民聚集的事，心中不安，决定和知微去看看。
也是巧合，今日刚好是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想到那些流民流离失所，过得都是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更别提庆祝节日，于是她命人准备了数千月饼，由护卫军押送着，随她送出城外。
从西南城门出去，直到青元新神殿的选址万溪，沿途十几里地都有重兵把守。
云天骄坐在马车中，半途瞧见了正在当值巡查的卫尉，便让人将马车停了，掀开车帘问话。
她与当朝卫尉并不熟识，只知道姓李。
“李大人，为何这沿途布置了如此多的兵力？”
“回禀长公主殿下，这些流民数量不菲，偏偏滞留地又距离万溪如此之近，陛下担心影响到青元神尊的神殿修建，特命臣严格看管。”
云天骄听得皱眉，放下车帘让马车继续前行，不禁对知微抱怨：“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顾着修神殿，数千流民，处理不妥当，可不是闹着玩的。”
知微安慰道：“殿下不必心急，那些流民停留在距离城门十几里之外，想必并无反意，应该当真只是来为小沈大人请命的，咱们且先看看再说。”
马车又前行片刻，路过一大片开辟过土石的空地，想必就是神殿选址之处。
按照云天骄预想，这里是正经的工地，若怕流民生事，守兵理应更多才是，可是出乎意料，几乎没看到多少人守在这里。
她再次令马车停下，一个屯长上前叩拜。
云天骄问：“怎的这里就只有你们这点人？”
屯长答：“回禀殿下，前面闹起来了，咱们这边不少人手调派过去，镇压骚乱！”
云天骄心中一凛：“发生了何事？”
屯长摇头：“具体还不知道，只是今儿一早前边就有人回来传信，让我们过去帮忙镇压流民，说是闹起来了。”
云天骄不敢耽搁，准备立刻赶去现场。
屯长劝阻道：“殿下，乱民危险，您还是回去，别再往前走了。”
“无妨，流民也还是民。”她微微眯起眼，心中不安较之前更甚，喃喃道：“就怕今日不去，日后这数千之众，就不再是民了。”
马车继续前行，她的手被知微抓住时，才惊觉自己的手竟是比知微的手还冷。
很快就听见前面远远传来喧闹声，云天骄目力极好，隐约看见一个官兵正高高举起佩刀，砍向地上一个穿着平民服饰的人。
“知微，拦住他！”云天骄骤然抓紧知微的手臂。
知微掀帘弹指，那士兵手中屠刀下落的瞬间被弹开，救了那平民一命。
这变故骤然引得众人向云天娇这边看来，便见一个长长车队，正向他们这边驶来。
“那是长公主殿下的马车和仪仗！”有官兵认了出来，大喊一声。
为首的长官赶紧小跑过来。
云天骄喝问：“因何生乱，竟以屠刀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
那官兵头头也是满脸不忿，激动道：“殿下，您有所不知！这帮流民，竟然大逆不道，在这里公然社坛祭拜鬼王！”
“是啊，我们想要拦阻，他们竟是拼死反抗，就刚刚那少年，居然还夺了同袍兵器，险些重伤我们！”
另有官兵告状，伸手指向刚刚那个被云天骄救了的刀下平民。
云天骄顺着看过去，只见那人身形单薄，看似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此时正不紧不慢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灰尘，循声转过头来。
一张原本清秀的脸，斜斜贯穿了一条长长的刀疤。
云天骄不禁愣了愣。
这人她见过，是那日戏楼里受伤的小乞丐。
第90章 090 重逢 殿下还当真喜欢问别人的……
云天骄恍惚一瞬，当初她与沈珩桢陪云天齐出宫闲逛，三人同行，插科打诨游街串巷，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
因那日云天齐吵嚷着要看民间戏，他们便在简陋拥挤的戏楼里坐下来，未料途中有乞丐冲进来乞讨，被戏楼老板驱逐。
当时这刀疤脸的乞儿正跌在她面前，手臂被碎瓷片划伤，她随手给他包了块银子，让他去医馆看伤。
少年脸上又添新伤，漆黑的眼盯着云天骄，似也认出她。
“下贱东西，竟敢盯着长公主殿下看，小心眼睛给你剜下来！”一旁负责看押少年的士兵抬脚往少年膝弯踹去，才堪堪站起身的少年复又跪下。
这一次他低垂下眼，不敢再直视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
云天骄下了马车，走到那少年面前，却是先看向一旁踢人的士兵。
“你为何踢他？”
士兵赶忙拱手弯腰，“回殿下，他冲撞了您。”
云天骄淡淡道：“也没有哪条律法说过，平民多看了皇室子弟几眼，就该被踢打的。”
士兵脸涨红，腰弯得更低，“殿下说得是，不过此少年带头设坛祭拜鬼王，崇尚邪魔，大逆不道，也理应被罚。”
“同样也没有哪条律法这样说过。”
云天骄三两句话，已经给此事定了基调。
在场官兵看了看长官的眼色，纷纷将押制的流民放了，退散到一旁。
实际上带头闹事的流民，也只有少数的青壮，大部分妇孺老幼，都在更远一些的，临时搭建起来的破帐子里，惧怕地向这边张望着。
见长公主殿下命人将自家的兄弟丈夫儿子放了，纷纷扶老携幼走出来，跪地叩谢。
云天骄伸手扶住少年的胳膊，和缓了声音道：“起来吧”
少年的身体在云天骄触碰一瞬，微微僵硬，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顺从地站了起来。
“你为何要带头祭拜鬼王？”云天骄问。
还不等少年开口，后面十数个汉子抢先道：“不关他的事，我们这里人人都拜鬼！”
“殿下没问你们，退后！”
立刻有卫兵持刀上前，挡在云天骄面前保护她，以防那些神情激动的流民冲过来。
云天骄抬手让士兵们退后，又看向那说话的汉子，“云迟国尚神，你们为何会拜鬼？”
汉子瓮声瓮气道：“拜鬼又怎么了，你们没祭拜过自家先祖？一场山火烧了几年，那些狗神仙不管我们死活，凭什么拜他们？！”
“放肆！怎么跟长公主殿下说话呢！”这时卫尉也听到风声赶了来，到云天骄面前叩首告罪：“殿下恕罪，末将护驾来迟。”
“无妨，本也没什么。”云天骄不想再刺激这些流民，吩咐卫尉派人将她带来的月饼分发下去。
“今日中秋，我代陛下前来探望大家，带了些月饼。陛下知道诸位长途跋涉，缺衣少药，特意命我一并带了些衣物和药品。随我来此的还有几位太医，若有患病者，可以让太医看诊，莫延误了病情。”
卫尉效率也高，很快让人给几位太医搭了帐篷，作为临时医馆，不多时账外便排起了长队。
随着物资发放，这些流民们的情绪果然放松了很多，特别是那些青壮男人，不似方才对峙，纷纷归帐照顾自家老弱。
云天骄也不拿皇家的架子，与一众妇孺坐在一处，一边帮着给小儿发放月饼，一边问：“你们家乡受灾，朝廷已派官员前去赈灾，你们为何还要冒险来此？”
一位老妪泪眼婆娑地在云天骄面前跪下去，磕了嗑头，“长公主殿下，我们村子距离京城几千里地，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们又为何要冒死前来？这一路我的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像我一样的人不在少数啊。”
云天骄扶老妪起来，也不打断，耐心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这山火烧了近三年，久扑不灭，我们的村子烧了，庄稼也烧了，病死饿死的不计其数。朝廷派来的监察刺史换了一个又一个，回回都说赈灾粮发下来了，可实际上到我们手中的，并没有多少。直到半年前小沈大人上任，情况才有所改善。”
另有一些胆子大的妇人也插进话来。
“是啊！长公主殿下，我们这些人，要不是因为小沈大人，恐怕早就饿死冻死病死了！可是没想到好日子才没过几天，小沈大人就走了，我们听说是因为皇上怀疑小沈大人谋反！我们都可以作证的，小沈大人一心赈灾，绝对没有反心，这一定是有人造谣污蔑！”
“对，听说如今小沈大人还被关了大狱！长公主殿下，您可得为小沈大人主持公道啊！他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官！我们这些受灾区的人，还等着小沈大人回去呢！”
云天骄眼眸一沉，立刻追问：“你们究竟是从何处听说这流言？怎么都说是皇上猜疑小沈大人谋反？”
云天齐对沈珩桢猜疑，才连发十二道诏令催促他回京，这虽然是事实，但名义上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纵使一些官员之间会互相揣度猜测，也万万不可能大肆在百姓中间传播。
至于沈珩桢回京后被关进御史台狱，也是因为他对天神不敬，犯了众怒，是临时生出的变故。
这么多流民都能把这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云天骄是坚决不信的。
“谁说的？没谁说呀！我们都知道！”
“是啊，我们都知道！”
妇人们被云天骄问得莫名其妙的。
云天骄引导道：“这说法总该有个源头，比如你是听哪家亲戚说的？或者谁家有人在衙门里当差，从衙门中听说的？”
众人一致地摇头，“没有，不是听别人说的，我们就是知道的。”
云天骄微微皱起了眉头，总觉得这些流民的反应十分蹊跷，看向知微。
知微也似若有所思。
这时一旁又有流民窃窃私语，向着知微频频指点。
“殿下身边那位男子，应该是一位天神吧。”
“是的，来的路上，我好像见过他的神殿。他可真好看！”
“切！就算是天神有什么用，又不会多看我们一眼。天神只知道围在贵人们的身边，你看他，不就一直寸步不离守在长公主殿下身旁么？依我看呐，咱们鬼王陛下肯定比这些神仙都好看！”
“就是就是，只有鬼王才会保护我们这些贫苦人，我爷爷托过梦给我，让我多拜鬼王，别理会什么神仙。”
“你爷爷都走了很多年了吧？”
“所以他的梦才值得信嘛！”
云天骄见这些流民也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便和知微走到一旁，对他道：“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知微点头，“这些流民认为小沈大人是因皇上猜忌而被召回，还下了大狱，这念头似是直接出现在他们脑中。”
云天骄道：“我也有这种感觉。难道是有什么鬼神之力，将这想法直接植入他们脑中？”
知微想了想，目光落在不远处那疤脸少年的身上。
“殿下有没有发现，这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些流民却隐隐有将他奉为头领的意思？”
云天骄也顺着知微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先前那十几个争先维护少年的汉子，此时正将少年围在当中，不知道在说什么。
少年非常敏锐，很快便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转过头，与云天骄视线相对。他似是思索片刻，起身向两人这边走过来。
“草民拜见长公主殿下，承蒙殿下二次施救，草民感激不尽。”
他声音清亮，态度不卑不亢，不考虑脸上那道疤，长得也很俊俏，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原来你还记得我。”云天骄笑道，“我们也算是有缘分，只是先前你不是在京中乞讨为生，怎如今又出现在这里？”
少年轻声道：“草民也是因家乡遭山火之灾，三年前无奈流落京中。前些日子听说家乡又有人过来，草民虽乞讨为生，倒底也在京中讨了几年生活，勉强求得生存之道，便想出城接应一下乡亲们，却没想到，这次竟是来了这么多人。”
云天骄想起来，当初沈珩桢看到这少年以及和他一起的那伙乞丐，便说这些是灾地逃亡而来的流民，因无路引丁籍，便只能乞讨为生。
如此看来，少年说的也并非假话。
“我看这些人好像都与你十分相熟，莫不是都有亲戚关系？”
少年道：“我父亲生前是莲县的户曹史，专负责登记户籍，确定赋税。因莲县坐落山区，地形复杂，村与村之间时常隔着几十里山路，父亲为了确保登记人口精准，曾带着我挨家挨户登记落实，是以不少人识得我。”
云天骄在奏折上看到过，莲县正是此次西南山火波及最严重的地区。
“原来你父亲是户曹史，他……因何故去？”
少年神色平静，恭敬回道：“他因救一村户家小儿，命丧火中。”
极是简单的一句话，轻飘飘的带过去，毫无重量，可云天骄却听得心头一震，几乎可以想象那场景的惨烈。
小儿啼哭，火海无情，一身份低微的小吏为救当地百姓闯入大火，自此有去无回。
也难怪这些流民对待这少年，会如此不同。
“你叫什么名字？”云天骄问。
“穆戈。”
云天骄当晚并没有回宫，而是直接住在临时帐篷里。也因有她在，这些流民感念于她的体恤，安生了不少，而驻守官兵也不敢再肆意打骂践踏流民，难得过了个和睦的中秋之夜。
西南之地民众善歌舞者多，云天骄此刻躺在帐中，甚至能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人唱歌，只是歌曲词调略显悲凉，似在抒发思乡之情。
云天骄见知微今夜话格外少，便道：“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知微似从深思中回神，冲云天骄眨了眨眼：“我在想，殿下还当真喜欢问别人的名字，特别是那种长相清秀，身世可怜的少年。”
云天骄挑眉，不禁嗔道：“你是又吃的哪门子飞醋？”
知微笑得眼睛弯弯，“只是说说罢了，殿下莫要当真。”
云天骄觉得知微今夜寡言少语，并非因这原因，便故意逗他：“只是说说么？那我以后再多找些可怜的少年，问问他们的名字。”
知微也知云天骄堪破，这才收敛了笑意，略正色道：“殿下可否有一瞬间的怀疑，觉得那叫穆戈的少年，是此次流民进京请命的源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