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如知微所言，云天骄在听了那些流民的话之后，第一反应是鬼神之力作乱，但是当她想到穆戈作为乞丐曾在京中生活，便考虑会不会是他将皇上猜疑沈珩桢的消息透露出去。
毕竟乞丐虽不起眼，卑贱无人在意，却往往是消息最为灵通的群体。
“我的确怀疑，可若当真是他将消息通传回莲县，算算时间也不对。流民应是自沈珩桢收到诏令回京后，便立刻动身了。就算穆戈在京中听到风声，与皇令同步离京，也不可能快过官驿的传信速度。”
知微点头：“不错，乍一看，这叫穆戈的少年有几分可疑，但仔细推敲，他不可能是煽动作乱之人。怕只怕如今陛下震怒，认定这是有人处心积虑荧惑黔首，急于捉拿头目，底下的人为了交差，会盯上穆戈。”
云天骄立刻明白了知微在担心什么。
穆戈在这些流民之中如此被拥护，朝廷一旦动了他，只怕要出大事。
“陛下……应该不至于如此草率，就算情急之中误抓了人，调查清楚后应该也会为其洗脱罪名的。”
云天骄嘴上虽然这样说，心中却还是担忧，毕竟最近云天齐一桩桩一件件事做的，实在是让人怀疑他的心智。
知微点到为止，不愿继续加重焦虑，便顺着说道：“但愿是小神多想，穆戈毕竟年幼，或许陛下并不会注意到他。”
云天骄第二日早上是被帐外一阵争执声吵醒的。
“因何事喧哗？”
她收拾妥当走出帐子，见到穆戈正被几名负责守卫的士兵拦在外面。
卫兵道：“长公主恕罪，这人要见您，我等阻拦，他却始终不肯离去。”
云天骄目光落在少年的脸上，见他一双丹凤眼略有些红肿，似是刚哭过。可少年的表情分明平淡内敛，看不出有丝毫情绪波动，更无从推断他因何哭泣。
“你要见我？有何事？”
云天骄示意卫兵将穆戈放进来，少年走到她面前下拜叩首，说出的话掷地有声，“草民斗胆，恳请长公主殿下开恩，允许流民中病重者进城修养。”
云天骄心下了然，命穆戈起身，问：“你家中可是有人病了？”
穆戈并未站起，又恭恭敬敬磕了个头，答：“草民不敢欺瞒，家中祖母病重，昨日太医诊治过，建议祖母找个遮风避雨的屋子养病。然而草民恳请殿下恩典，并非只为了祖母一人，城外郊野风寒露重，虽有帐篷落脚，重病者却难以安寝，还望长公主殿下开恩。”
云天骄问：“病重者几人？”
穆戈答：“病重者十六人，另有老幼轻症者七人。”
云天骄眸光中不免`流露出几分赞许，此子举止有度，头脑清晰，她虽只问病重几人，他却又特意提到老幼轻症者，这些人虽不是重病，却也同样急需更好的食宿条件。
他未明言，只将抉择权交给她，盼她可以怜惜老幼，分寸拿捏得刚好，既为流民争取了更多条件，又不惹人生厌。
“也罢，我今日返程，这些人便与我一道吧。”只是区区二十几个人，云天骄倒是可以直接决定。
穆戈寡淡漆黑的眼终于绽放出几分神采，他大着胆子望了云天骄一眼，再叩首，“草民代乡人叩谢长公主殿下！”
云天骄点点头，又问穆戈：“你可念过书？”
穆戈此时已站起来，恭谨地垂着眼，“回殿下，在老家时读过几年官塾，认得些字。”
云天骄笑道：“你很好，可想与你父亲一样做官，效命于朝廷？”
穆戈愣了愣，似是完全没想到云天骄会有让他入仕的想法，如今做官还主要依靠举荐，他这样的平民百姓，没权势没背景，纵使父亲做了个小官，也是没什么机会出头的。
而今长公主殿下如此问他，俨然是泼天的富贵机会摆在眼前。
就这怔然的片刻，他脸上总算出现了几分年轻人该有的青涩和茫然，不再像平常那般老成。
云天骄看得越发喜欢，道：“你在此好好安抚你的乡人，告诉他们不要再提为小沈大人请命之事，小沈大人与我和皇上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不会有事，反倒是你们，如此多的人逼临皇城下，小心被扣上乱党谋逆的罪名。”
穆戈回神，也明白其中要害，谨慎道：“草民明白，替乡人们谢过殿下提点。”
“好了，你去通知需要转移的病患，一个时辰后随我回京，你放心，我必好好安置他们，待此间事解决，再让人护送你们回乡。”
队伍即将启程时，云天骄坐在马车中，掀开车帘寻找穆戈的身影，见他正搀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祖孙两人依依话别，老妇人看着虚弱，精神状态却还不错。
云天骄看清楚那老妇人模样，不禁“咦”了一声。
知微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凑过来也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怎么了？”
云天骄微微蹙起了眉，“你觉不觉得，穆戈的那位祖母看上去有些眼熟？”
知微凝眸片刻，忽道：“是她。”
云天骄惊讶回头：“你认得她？”
“殿下不记得了？”知微提示：“上巳节，兰汤祓禊，在夙夜池中，鬼王还愿。”
云天骄微微睁大了眼睛，“我想起来了，是那位向你还愿的老婆婆！她说她孙儿重病痊愈，还求你保佑他孙子今后一生逢凶化吉。你因老婆婆做了一辈子善事，便为其送上祝福。对了，当时那婆婆说过，她家孙儿名叫小戈儿，就是穆戈！”
那时候云天骄还不知道知微的鬼王身份，如今想起这些，倒是颇为感慨。
知微也颇感意外：“原来穆戈是她的孙子，我只听她本人日日夜夜向我祈祷求拜，倒不曾知道她的孙儿是谁。”
云天骄心中却舒了口气，唇角扬起，“既然得了鬼王的祝福，那穆戈此番应该不会有事了，承你吉言，他必逢凶化吉！”
因为心情大好，云天骄临出发时，还不忘对穆戈叮嘱：“记得，此事了结后，来京中找我，这是我的手牌，你到时候去宫门外，将这牌子随便交给一个守城卫兵即可！”
穆戈双手高抬，珍而重之地接过手牌，目送长公主殿下的仪仗渐行渐远。
少年还未完全长开的身量，如初露风华的苍松翠柏，屹立风中，打着补丁洗的泛白的布衣上落下晨光，鲜活明亮。
“草民感念殿下圣恩，愿殿下福泽千秋。”少年遥遥叩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虔诚恭敬。
因带着二十几个重病之人，回城的速度比来的时候慢了许多，云天骄也不急，半途休息时，还特意探望了穆戈的祖母。
老人受宠若惊，连连要给云天骄磕头，正劝止间，忽听前方马蹄奔腾，竟是来了一队骑兵。
云天骄看向为首之人，心中一跳，那人是司隶校尉，姓石，可此时穿的竟是绣衣直指的服饰。
绣衣特使多为皇上临时委派，专门负责追捕谋逆重犯，着绣衣、持斧钺，遇反抗可先斩后奏。
司隶校尉纵马疾驰，直到近前，看清是云天骄的座驾，才堪堪勒马停下，翻身下来行礼。
“石校尉这是要去追捕何人？”云天骄问。
石校尉道：“回长公主殿下，臣奉陛下之命，前来捉拿流寇匪首穆戈。”
云天骄眼皮直跳，“流寇？匪首？怎的就定了性？”
石校尉道：“具体的卑职也不知，殿下恕罪，这趟差事赶得紧，恕臣不能奉陪护送殿下了。”
说罢竟是上马拨缰，准备继续赶路。
云天骄一声喝令，命人将其拦住。
石校尉为难道：“殿下，臣也只是奉命办事，陛下盛怒，催促臣务必尽快捉拿匪首，若是耽搁了，臣的这颗脑袋怕是要保不住了啊！”
云天骄心乱如麻，不知道云天齐为何会突然发难，不过她也知道，在这里对石校尉说什么也是无用，总不能胁迫他抗旨不尊，因而也只能让人放行。
“石校尉抓了人后，辛苦多关照一二，这其中恐有误会，我这就去回禀陛下。”
石校尉在马上向云天娇抱了抱拳，带队离开，马蹄奔疾，踏得一路尘土飞扬。
云天骄也不敢耽搁，弃马车不用，命知微原地画下传送法阵，准备直接传回皇宫，去找云天齐问个清楚。
等待知微画阵之时，穆戈的祖母从一旁马车中下来，颤颤巍巍跪行至云天骄面前。
“长公主殿下，我方才怎么听人说，说我家小戈儿成了匪首啊？不可能的，我们小戈儿最是孝顺听话了，怎么可能是匪首？”
云天骄握住老妪干枯颤抖的手，道：“您先不要担心，这其中怕是有误会，待我回宫向陛下解释清楚就没事了，眼下对您来说最要紧的是先养好身子，不然穆戈又该担心了。”
老妪老泪纵横，惊惧之下惶惶不安，不过还是被哄着回到了马车上。
知微这时已经画好了传送阵，向她伸出手，示意可以走了。
云天骄刚刚准备牵住知微的手，却忽然心神一震，反应过来什么。
只是抓捕一个流寇匪首的话，司隶校尉的官职完全够用了，为何云天齐还要再特意授命绣衣直指？
想到绣衣直指的特权，云天骄瞳孔微缩，不禁惊呼出声：“他知道的！”
知微见她神色不对，问：“殿下说什么？”
云天骄转头看向知微，眼中满是惧色，口中喃喃：“知微，他知道的，云天齐他知道我出城安抚流民，他给司隶校尉绣衣直指的特权，是防着我！”
说完她也不等知微反应，直接夺了一名士兵的马匹，纵马疾驰而走，向着司隶校尉追去。
知微很快也骑马跟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云天骄几乎将马鞭抡得飞起，知微知她急切，又暗中催动法决，使马儿的速度更进一步。
然而饶是如此，还是没来得及。
当云天骄越过万溪之地，抵达流民驻扎地时，正看到一道高高扬起的血线，划破天际。
一声重物落地的沉钝之声。
骨碌碌的头颅滚了开去，斜贯了一道长疤的清秀脸庞沾了泥土，一双眼睛圆睁，死不瞑目。
伴随着愤懑哭泣之声，流民乱了起来，司隶校尉举兵镇压，大太阳底下，一片炼狱人间。
云天骄眼前阵阵眩晕，几乎是从马上直接栽了下来。
知微将她接住，却被她一把攫住了衣领。
“你不是给了他鬼王的祝福么，他合该长命百岁，逢凶化吉，为何……为何……”
云天骄只觉得胸口闷痛，急怒之下，呕了一大口血，直接昏死过去。
……
再醒来时，云天骄正躺在自己长乐殿的凤榻上，云天齐巴巴地守在旁边，见她醒来，一脸欣喜。
“长姐！你终于醒了！可吓坏朕了！”
啪！
云天骄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抽得狠了，将云天齐直接扇得栽倒在地上。
原本候在一旁的太医吓得脸色苍白，亲眼见到皇上被掌掴，他这老命怕是要死，但是也不敢退下，只能尽量瑟缩向后，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都给朕滚出去！”云天齐这还是第一次被长姐当众下了面子，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吼了一声。
室内一众宫人连同太医如蒙大赦，飞快退散，室内就只剩下云天齐，云天骄和知微。
云天齐早已习惯了知微与云天骄形影不离，并不理会，只捂着半边脸，怒道：“长姐！你这次当真是过了！”
云天骄厉声道：“我过了？你倒是说说，你做了什么好事？为何要杀穆戈？！你说他是匪首，说那些流民是流寇，可有实证？你就不怕此举，引来民心向背，不怕天下悠悠众口斥你昏君无道？！”
云天齐眼神回避，“怎么是朕要杀的，朕只是怀疑他聚众作乱，煽动民心，这才命人捉拿他回来调查。谁成想石将军前去拿人时，遇到那些流民拼死反抗，你也知道的，绣衣直使遇抗命不从者，可先斩后奏……”
云天骄不等云天齐说完，扬手又是一个耳光扇过去。
“我还没傻，你这话留着糊弄三岁小儿去吧。”
云天齐不吭声了，沉默片刻，终于爆发。
“对！就是我要杀他！他集结数千人逼临皇城外，还散步谣言说我猜疑沈珩桢，是想干什么？是想干什么？！这还不严惩，是等着天下流民争相效仿么！长姐只知道可怜别人，怎不知道可怜我？！”
云天齐说到最后，双目含泪，也是委屈起来。
“长姐可知自从朝中有人进言说沈珩桢在西南囤兵调粮，意图谋反，我便日日难安，夜夜噩梦？我梦见有人趁着我夜里睡着，用剑砍断了我的脖子，我的脑袋就那样从龙榻上滚了下去……我，我……”
云天齐大口喘着气，抱着头蹲在地上，似乎再次沉浸于梦魇，瑟瑟若惊弓之鸟，不可自拔。
最终还是知微给他身上施了一道定心咒，这才让他安静下来，沉沉睡了过去。
云天骄目光掠过云天齐眼下青黑，也意识到他的不对劲，示意知微上前查探，看他是不是中了什么术法，被迷惑了心智。
知微检查了一遍，摇摇头，“这样看起来并未发现不妥之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若是有什么东西借由陛下梦境，扰乱其心神，便可不留丝毫痕迹。”
云天骄愤恨，骂道：“究竟是何人，要我云迟国天下大乱。”
她不顾身体不适，命人将御前当差的太监召来，问她这两天朝中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何人进言让陛下斩杀穆戈。
太监道：“回殿下，自从西南流民抵京，朝中便有人向陛下进言，说这是小沈大人幕后操纵，陛下不信，命人严查，这才牵扯出这位叫穆戈的，据说流民皆以他为首。关乎他的处置，朝中大人们也是各持己见，最后有人提议向天神求助，陛下采纳，让钦天监于天尊神像前蓍筮，得出的结果此人乃灾祸之源，必须立刻斩除，陛下这才下了决心，为司隶校尉加授绣衣，命其见了匪首以后，务必就地正法！”
第92章 092 头颅 全城烧纸的火焰，都呈现……
云天骄听完太监的话，只恨不能将钦天监整窝端了。
沈珩桢说得没错，迷信神明到如此程度，就连国事都要依靠卜筮，上自君主下至百官，竟然连个能用脑子做决策的人都没有，不是亡国之兆是什么？
可是很快她又捕捉到另一个关键信息。
“你是说……钦天监是在天尊神像前蓍筮的？”
“正是，陛下为了请得天尊降下神旨，还供奉了好多香火。”
云天骄挥退太监，看向知微，语气笃定：“是临深要穆戈死。”
可是她又想不通。
“为何？”
知微垂眼思量片刻，未回答云天骄的问题，只道：“陛下最近似乎经常去祭拜临深。”
云天骄目光落向碧纱橱的帐幔，云天齐被知微施展了定心术后，便一直在里面睡着，只是非常不安稳，时常会听见他发出轻浅的呓语之声。
“你是怀疑，陛下最近连日梦魇，和临深有关？”云天骄神色越来越凝重，“身为天神之首，他蛊惑人皇心智，弄得天下大乱，图什么？”
知微回答得一针见血：“凡间越不太平，百姓便越会寄希望于神力。”
风调雨顺国运昌隆时，百姓们吃得饱，穿得暖，各司其业，劳作收获，他们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然而一旦乱世降临，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个体的力量已经无法再与命运抗衡，便只能求告天地，卑微匍匐于满天神佛脚下，祈求垂怜。
饥弱贫病往往带来更深重的执念，这样的执念会成为天神的滋养。
而云迟国，已经安稳了太久。
……
云天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如游魂一样飘在半空，正俯视着朝堂。但他看得出来，这并不是属于云迟国的朝堂。
此时正值朝会，满朝文武跪伏一地，唯有一位长相斯文的臣子站得笔直，面若寒霜地睨视着丹陛之上的年轻帝王。
帝王手持一柄长剑，正直指阶下臣子，疾言厉色地呵斥：“袁柩！朕和你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你竟凭着朕的宠信，暗地里结党营私铸币囤兵，意图谋反！还买通了朕身边的宦官妄图毒害于朕！你，你这狼心狗肺之徒，朕杀你万次尤难解心头之恨！”
叫袁柩的臣子放声大笑，竟冲向帝王猛啐了一口，大骂道：“温成！你倒行逆施，鱼肉百姓，谁他妈和你情同手足！成王败寇，你要杀便杀，老子做鬼也要看着你这昏君亡国灭族！”
袁柩很快便被殿中的持节缇骑冲上来制服于地，堵了嘴巴。
“佞臣！佞臣！”丹陛之上的帝王震怒，持着剑踱步来回，几乎语无伦次，“这……这乱臣贼子！朕要，朕要判他腰斩之刑！尸骨游街，焚尸扬灰，诛灭九族！！”
云天齐眼前一黑，视野再恢复时，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朝堂，飘在了宫外闹市的半空。
只见一身囚服，蓬头垢面的袁柩被人拖上了行刑台，高高的铡刀轰然落下，将他整个人拦腰斩断成两段！
云天齐吓得想要闭眼，可他发现无论他如何眨眼睛，都无法隔绝那血腥恐怖的画面。
袁柩的下半身还卡在铡刀上，上半身却栽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一圈，脸朝下地趴在地上。
他尤在哈哈大笑，双手撑着半截身体向前爬，在地面上拖出一道一人宽的血痕，肺腑心肝也都拖拽出来。
“温成！你这昏君！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哈哈哈哈！老子做鬼等着你下十八层地狱！”
袁柩最后骂完这一句，彻底气绝。
然而就在这一刻，袁柩那张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年轻脸庞，竟变成了沈珩桢的模样。
云天齐受惊过度，大口大口地干呕起来，接着眼前一黑，他终于脚落实地，却发现自己正跪在神殿内，面前是天尊临深高高的神像。
“天尊！天尊！这已经是朕第三次梦见这两人了，这两人到底是谁啊，朕不想再梦见他们了，求天尊救朕！求天尊救朕！”
云天齐一边磕头一边大声求告，冰冷威严的神像忽然发出一阵神光，显露出天尊临深的巨大法相。
“此二人是数百年前一个王朝的君与臣，袁柩被温成腰斩，不久之后，温成也被袁柩的余党暗杀于寝宫。他们因何频频出现于陛下梦中，难道陛下猜不到？”
云天齐嘴唇哆嗦，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冷汗，却始终不敢说出那个猜想。
天尊临深却缓缓道：“不错，这两人正是陛下与小沈大人的前世。你二人结下这君臣孽缘，注定生生世世相杀相克，陛下这一世与小沈大人……”
“不会的！”向来对天神恭敬执礼的云天齐，竟忽然大声打断天尊的话，他面露惶恐，眼神惊惧不安，可语气却透着色厉内荏的坚定。
“不会的！朕和沈珩桢绝对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的声音回响于昏暗空旷的神殿殿堂，良久之后，天尊临深才缓缓叹了一声。
“也并非无解，其中的关窍就在此人。”
临深的法相拂袖一摆，召出一片光幕，其上所现之人，正是穆戈。
云天齐急道：“这人朕已经把他杀了！朕已经杀了！那日朕让钦天监在天尊您的神像前蓍筮，已遵照您的神旨处斩了他！”
“还不够，还不够。”天尊语气平静，面目慈悲，法相的上半张脸隐于缭绕的香火烟雾中，下半张脸则被烛光照亮，薄唇轻浅地勾起。
“此子气运极强，陛下若想破了与小沈大人之间的杀局，还需如此……”
……
云天齐忽然从碧纱橱中惊坐而起，呆坐了片刻，便跳下床榻趿鞋而走。前来换熏香的银叶被他撞到一边，不禁惊呼出声。
云天骄和知微本来在外间说话，被这声音吸引。
“陛下醒了？”云天骄本欲说话，未料云天齐竟是理也不理人，只埋头快步离开了长乐殿。
她追了几步，又觉头晕眼花，忙对知微道：“快去看看，怎么瞧着他不对劲。”
知微依言追出去，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又回来。
“怎样？”
知微神色有些古怪，“陛下已经下令，命人将穆戈的首级悬挂于京城西城门外，说是要曝晒七七四十九日，以儆效尤，让天下流民知道，皇家威严不可犯。”
云天骄急怒之下，喉间再生出血腥味，对知微道：“你怎么没拦他？”
知微深深看了云天骄一眼，“陛下说这是天尊神旨，只有这样，他和小沈大人才能安好。”
云天骄强撑身体，取了自己的斩鬼刀，“咱们这就去西城门，务必要压制住这场闹剧，不可再扩大影响。”
谁料向来对她俯首帖耳的知微，这一次却轻轻拉住了她。
“殿下，你我……不可再对此事插手了。”
知微眼眸如潭，以某种令人看不懂的情愫望着云天骄。
“为何？”云天骄不解。
见知微久久不答，便深吸一口气道：“好，你不管，我自己去便是，让开。”
她想要绕开知微，却忽然闻到一股淡香，紧接着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知微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将人打横抱起来。
云天骄的头软软靠在知微肩膀，眉宇间还轻轻蹙着，似带着焦急之意。知微眼中略有些挣扎，他知道这样做一定会惹恼了她，可他已经别无选择。
他忽略了一个小小的细节，以至于当他发现局面已定时，已经没有机会扭转，也唯有将他想要保护的人小心藏起来。
“殿下且先好好睡上一觉，待你十九岁生辰过了，我自会唤醒你，到时你无论如何怪我，我都甘愿受罚。”
知微在云天骄头上落下轻轻一吻，抱着她走向凤榻，在路过床边时，淡淡向外瞥了一眼，眸色沉冷下去。
从这里透窗而望，重重宫宇之上露出巍峨华丽的飞檐一角，那正是天尊临深的神殿。
……
穆戈的头颅被挂上西城门公然示众，不仅如此，还要每天泼一遍污水夜香。
几乎每日都会有流民偷袭，前来抢夺穆戈的头颅。
皇城的守卫军谨遵皇帝命令，对这些胆敢挑衅皇家权威的叛逆，无论老弱妇孺，统统杀无赦。
鲜血一遍遍染红了西城门前的青石砖地面，又一遍遍被濯洗干净，企图伪造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假象。
不仅是皇城西城门口，在万溪神殿选址地，那日穆戈被斩，数千流民暴动，死伤无数，鲜血横流，几乎将方圆十里的土地染成了深红色。
然而随着一场雨过，似乎也粉饰起了太平。
万溪神殿如期动工，然而第一下地桩敲下去，却出了事。
地里居然渗出血来。
那地桩就像是扎在了什么活物身上，流出的血汩汩不断，新鲜温热。
施工的匠人们吓得差点尿了裤子，顿时逃开，作鸟兽散。
一时间谣言四起，有说当今圣上倒行逆施，滥杀无辜终于遭了天谴，连修神殿都不让他修成。也有说青元神阶不够，虽然被天尊强行提拔了神尊，到底不被天道认可，这才铸殿不顺。更有人说，是那些惨死在万溪之地的流民们化成了厉鬼，这是要来索命了。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一时间满城人心惶惶。
青元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他本来就因为这座神殿，折损了不少香火，若神殿不能落成，他岂不是亏大了，于是第二日便现身于万溪上空，以天神之力，强行将数百根地桩打了进去。
索性在他的神力覆盖下，并没有再出现冒血的怪事，一众工匠心下稍安，战战兢兢建造了两日，见的确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才彻底不再怕了。
直到这日寒衣节，家家户户烧纸为故去之人送去寒衣，却不料全城烧纸的火焰，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亮蓝色。
再然后，悬挂在西城门上的穆戈的头，不见了。
第93章 093 魔煞 谁不知道欲梦天神最爱桃……
万溪之地的上空每日回荡着钉凿之声，匠人们加工加点，日夜不停，才不到半月，青元的神尊神殿便已初见轮廓。
这日大雨从早下到晚，遮天蔽日的阴云如黑色幕盖，以京城为中心方圆百里地界都被笼罩其下。
因工地积水太多，施工不得不暂停，工匠们躲在高坡上的帐子里，下午补过觉，此时也睡不着，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着话。
“这鬼天气，真他娘的遭罪！我这老寒腿都犯了！”
“怎么，你干活还没干够呀？幸亏这场雨，不然咱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了呢。”
“可是一直这么下，就怕给地桩冲塌了，到时候还不是我们来返工？”
“那不能吧，这地桩可是青元神尊用神力打下去的。”
“哎你们说，这之前冒血的东西，该不会又趁着大雨出来吧？”
提起施工第一天的诡异事，匠人们忽然一阵后脊发寒，更有甚者，赶紧请出用红布小心包裹着的神牌，在帐子里摆成一排，恭恭敬敬地烧香求拜，直到一片香雾缭绕，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不过，你们听说没？西城门上挂着的那个，昨天晚上好像没了。”
说话者讳莫如深地说，小心不提起穆戈的名字，更不敢直接说出“头颅”二字
“啊？怎么没的？让那帮流民给偷走了么？”
“怪就怪在这里！”这时有个自称亲戚是守门兵的匠人也凑过来，小声对众人讲：“昨天夜里守门的卫兵根本没听见任何动静，也没有流民再来闹，相比前几日太平的不得了，可那东西，就那样无声无息消失不见了！”
“哪里太平了！我怎么听说昨天白天有个老妇人死在了西城门外，据传是那人的奶奶！祖孙两人之前相依为命呢！”
“啊？总不能是那老妪化了鬼，将东西偷走了吧？”
“哎呀可别再说了，听着越来越瘆人了……”
其中有个年纪小的石工，本来就憋着一泡尿，被众人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吓得不敢一个人出去了。
年长的几人嘲笑了他一通，纷纷起身，表示陪他一起去放水。
雨还是那么大，噼里啪啦砸豆子一样，因乌云遮掩了星月，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众工匠只能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往远处走。
忽然，滚滚雷声自天边传来，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像将天撕了个大口子，一瞬间亮若白昼。
小石匠不知看到什么，忽然啊啊啊的瞪眼大叫起来。
“鬼叫什么！吓死个人！”众人被刚刚惊雷吓了一跳，本就心中惴惴，此时再被这么一叫，更是吓得魂都要没了。
“那……那里有个东西……好大，好大……”小石匠伸手指向神殿方向。
众人顺着望过去，此时闪电寂灭，雨幕之中几乎难以视物，只隐隐约约能看到神殿主体建筑的轮廓。
“不就是神殿么，神尊级别的神殿，看起来当然大了……”
“不是神殿！是神殿后面，后面！”小石匠被吓得崩溃，一着急，竟然尿了裤子。
恰在这时，又一道闪电劈落，照亮天地万物。
这一次众人都是面朝着神殿方向的，所以也都看到了小石匠刚刚看到的惊悚一幕——
尚切建造一半，巍峨只有框架的神殿主体建筑后面，不知何时竟是出现了一尊巨大石像。其实更准确点说，那应该称不上石像，因为只有一颗硕大的头，如小山一般从神殿后方探出来。
“那是……那是……”
雷电闪烁间，众人大着胆子凑上前几步，终于看清楚了石像头颅的五官。
眉目低垂，慈悲超然，带着一丝怜悯地俯瞰着这片土地上如蝼蚁的□□凡躯。唇边一抹淡笑，在惨白的闪电中，显得有些诡异。
“是青元神尊！那是青元神尊！”工匠们大喊起来。
……
继穆戈的头颅消失后，京城内老百姓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另一件怪事吸引。
据说万溪的神殿选址处，忽然凭空出现了巨大的青元神尊石雕头像。不少香客都将这当成神迹显灵，纷纷出城前去祭拜。毕竟普通百姓难得碰见神迹，值此多事之秋，多拜拜神灵总是没错的。
青元本尊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然而面对源源不绝的鼎盛香火，他非但没有半分欢喜，反而怒不可遏。
因为，他根本收不到来自万溪这片土地的香火之力。那颗属于他的神像头颅，也与他没有任何感应联系。
于是青元来到万溪神殿，他并没有显露出身形，只是站在神殿顶端，遥遥看着那雕刻成自己模样的石雕头颅。
看不出端倪，也探不出深浅。
可是凡人香客们所供奉的香火，分明是被吸食了个干净的。
青元目光阴沉，忽地抬起手掌，隔空向那石雕头颅劈了过去。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牛鬼蛇神，竟胆敢披着他的外壳，打着他的名号，堂而皇之在他眼皮子底下夺他香火！
然而让青元没想到的是，当他的神力接触到石像头颅时，仿佛泥流入海，竟是生出一种蚍蜉撼树的渺小无力感。他心头惊愕，只能聚集更多的神力到掌，意图将那可恶的石雕击碎。
强劲的灵力波动横亘于石雕头像与万溪神殿之间的半空，将整个空间都扭曲起来。
如果时间可以逆转，青元一定要阻止做出这个愚蠢决定的自己。因为当他将神力注入的一瞬，石雕像是忽然生出磅礴的吸力，开始贪婪而急速地将他体内的神力倒抽过去。
青元察觉时，极力想要断开链接，可他就像一根被磁石牢牢吸附住的铁钉，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
他觉得这样下去自己恐怕会被那石雕头吸干，咬了咬牙，拼着神元爆裂的风险，强行将连接震开，随之呕出一大口血，直接昏死了过去。
而同一瞬间，巨大的青元石雕头像开始缓缓皲裂，面部表层一块块往下脱落碎石片。
正在周围匍匐跪拜的香客们听到了声响，纷纷抬头，便眼睁睁看着属于青元神尊的脸，逐渐变得面目全非，直到渐渐呈现出另一个人的脸。
少年眉眼清俊，唇边含笑，他似凝视着面前的万溪神殿，又像是远远望向京城所在，皇宫所在。
那是穆戈的脸。
“怎么回事？这青元神尊的头……怎的，怎的换了个人？！”
大部分百姓并不知道穆戈的长相，只发现青元的头变成了旁人的，看得心下发毛。
“救命啊，救命！！快跑！地里冒血了！！”
惊恐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香客们发现脚下的土地里居然在往外渗血。
万溪神殿开始摇晃，发出轰然的鸣响，那些由青元强制用神力钉入的地桩一根根次第冒出来。
随着这上百根木桩从土里拔地而起，那汩汩渗出来的鲜血越来越多，在地面汇聚成流，彼此交织，很快便聚成了一片血湖。
那些尚且来不及逃走的香客，双脚一旦被血浸没，便会整个人被吸进血湖里，就像被某种怪物吞噬掉。
附近驻守的士兵听到风声赶过来，一边维持秩序组织百姓撤退，一边砍断树木拖来工地里的石砖围堵，企图控制血湖的蔓延。
可是没有用，不论是什么东西，只要碰到血湖边缘，便会立刻被吞噬掉。
待那血湖面积变得足够大，里面突然咕嘟咕嘟冒起了气泡，紧接着有浑身是血的“人”从湖里爬出来。
它们可能已经称不上是人了，
“快……快去通知皇城，此物已非凡人之力能阻，怕是要请得天神出面！”
……
一夜之间，万溪神殿出现血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而那些从血湖里爬出来的东西，被人们称为“血鬼”。
它们源源不断地从血湖中产生，没有情绪没有智力，只知道吞噬活物，无论是动物还是人，但凡被它们盯住，几乎是九死一生。运气好的搭上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或许还能捡回半条命。
京城中人人自危，家家户户疯狂烧香供神，可是也只有那些高门大户有钱有权，香火多到足以请得动真神，给自家宅院布下结界，得以阻挡血鬼入侵。至于那些贫苦的连饭都吃不起，更遑论拿得出香火的人家，便只能听天由命，将门窗紧闭，躲在房中不敢出声。
与凡间的一片修罗相比，天界的气氛却要喜庆热闹许多。
天街上来来往往的天神步履匆忙，却大部分面带喜色，红光满面。
育黎神尊撑着她的桃花伞，听见身后两位天神正小声交谈。
“哎，最近这香火可是真旺啊！我这神力是每天蹭蹭往上涨！”
“谁说不是呢，云迟国的山火烧了三年，香客们上供的香火加在一起都没有这几天多呐！”
“看来咱们还得感谢凡间这突然出现的魔煞。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魔煞已经多久没现世了？得有几百年了吧？”
“反正自从我飞升，就没见过魔煞诞生。听说魔煞这东西很难斩除，一旦出现，可令源源不断的怨魂化作嗜血魔物，六亲不认，善恶不分！”
“是啊，据说想要灭了魔煞，得以神尊的神元相抵。”
“切，又有哪位神尊愿意牺牲自己去和魔煞同归于尽？依我看呐，这魔煞怕是除不掉的。”
“又有何妨？反正只要这魔煞在一日，凡间那些香客们为了保命，就得多多供奉香火。”
“说的也是，哈哈……哎呦！”
正笑得开怀的两位天神，忽然脚下一软，觉得似有一道重力打在脚踝，痛得险些一个踉跄跪下去。他们气急败坏循着那力道来处看过去，却看见了撑着桃花伞的育黎神尊，不禁面色一变。
“育黎神尊。”两人龇牙咧嘴，一瘸一瘸地上前给育黎见礼。
育黎还是平日那寡淡悲悯的表情，她将桃花伞合上，十分有礼地冲两人点了点头，道：“抱歉，最近神力不稳，一时间散溢了些灵力，可有不慎伤到二位？”
两位天神自是不敢找神尊的麻烦，连称无妨，满脸堆笑地告退。
育黎便再次撑开伞，不紧不慢地走开了。
等他们确认育黎走远，才有胆量背地里蛐蛐起来。
“啧，依我看，这育黎怕是要保不住神尊的神阶了吧？”
“何解？”
“眼下天神们争相拉拢大户，正是增长香火的好时机，可是我听说这育黎神尊，竟是弃那些高门显贵而不顾，转而去为那些穷光蛋布置结界，以抵御血鬼的侵袭。喏，就在前两日，我还看见她为了护一座农庄受伤了。”
“果然是妇人之仁！也不想想，长此以往，她还如何能维持住神力？本来就是主管生育的，现如今魔煞作乱，凡人没心思繁育，她本已式微，还这么喜欢乱管闲事，当真是久居高位不知神力获取之艰难！”
“要我说，神尊就不该有女神上位！这育黎还不如当年的欲梦天神呢，最起码人家战力第一！”
“自从欲梦陨落，这育黎神尊的法器就变成了那把桃花伞。谁不知道欲梦天神最爱桃花？她这八成就是东施效颦……”
育黎总算回到了自己在天庭的府邸，强撑的身体垮下来，脸色显出几分虚弱的苍白。府中的仙侍们正欲迎上来，育黎却忽然呕出一大口鲜血，原地昏了过去。
同一时间，正在长乐殿内沉睡的云天骄，猛然睁开了双眼。
第94章 094 人情 你这个人情，我算是还你……
云天骄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
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忽然离开，不过很快又回来了。
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就像自出生起便披在身上的薄薄纱衣，一瞬间被风吹起，又缓缓落回，重新将她从头到尾覆盖住。
这感觉太古怪，以至于云天骄从凤榻上坐起后，出了片刻的神。
就在云天骄醒来的半炷香之前，早朝的朝堂上一片云雾缭绕，满朝君臣并没有在商议国事，而是以云天齐为首，正在对着天尊临深的神牌虔诚跪拜，祈求他能为整个京城布下结界。
现在外面乱得厉害，血鬼源源不断出现，禁卫军倾巢出动，京兆尹属军都调动了。
官员的宅邸里大多数都能请得各路神明设结界护佑，还算安全，可是从府邸进宫的路上不安全啊！能将整座京城置于结界之中，才算保险。
达官显贵们都很惜命，最开始也不知是谁在下面小声提了一句，说君臣同心，一起在朝堂上向天尊祈求才算有诚意，不料立刻获得所有人的响应，因而才有了眼前这荒诞的一幕。
“天尊在上，信徒云天齐携百官在此虔诚求拜，唯愿京城笼于天尊庇佑，免于邪祟侵扰，朕愿倾举国之力，再为天尊建造千座神殿！”
众人原本也未指望天尊能够显灵，毕竟想要请动天尊，怎么也得是在点香台举行的国祭，只是如今在室外开阔场地举行祭祀仪式实在危险，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却没想到，云天齐的三炷高香才刚刚插进香炉，天尊的神牌忽然亮起来了，紧接着天尊临深的身形在丹陛上显现出来。
云天齐彻底傻了眼，眼巴巴看着光明伟岸的天尊，一时间忘了动作，直到身后百官忽然跪倒匍匐一片，山呼天尊显灵，他才跟着跪下。
可是临深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他眸色沉郁，眼睛看向殿门外，冷声道：“刚刚这里有什么人来过，又离开了？”
云天齐等人被问得一头雾水。
什么人来过？没有呀，朝会不结束，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宫娥宦官，又有谁敢擅自离开？
临深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一瞬间移动出了朝殿，他站在空旷的前庭，垂眸思索片刻，忽然向长乐殿的方向看去。
方才有一瞬间，他似乎感应到了那抹熟悉的气息，就来自于这云迟国的皇宫，可是很快就消失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生出了错觉。
“究竟是不是你？”临深喃喃自语。
他又飞到高空俯视整座云迟国皇宫，却再也找不出那丝气息。亦如过往数百年间他一遍又一遍俯瞰红尘，却始终寻不到那人的踪迹。
临深将神识探向长乐殿，却被一股强横霸道的力量挡了回来。
竟然能将他的神识拦阻住，这是……鬼王的结界？
为何在这里会出现鬼王的结界？
临深心中惊疑不定，这时云天齐和百官也从朝殿内追出来，不停叩首祷告，诉说着他们的请求。
好吵。
吵死了。
临深心火躁动，只恨不能一掌拍死这帮聒噪不停的蚂蚁，然而他知道他不能，脚下凡人虽然卑微渺小如尘，却是整个云迟国最有权势的香客，其中带头的还是当今人皇。
强行将怒意按下，临深思量几番，因牵扯鬼王，他不愿横生枝节，便放弃了探查，重新落回地面，对云迟国众君臣道：“本尊身为天尊，天下苍生皆可视为本尊信徒，若将结界笼罩于整座京城，则无力再顾及其他州郡。”
云天齐忙道；“可是血鬼之祸如今并未波及其他州郡啊，望天尊酌情体恤京中百姓。况且……况且……”
临深冷冷瞥向云天齐，“况且什么？”
云天齐吓得整个人都在哆嗦，却还是一咬牙，硬着头皮道：“况且此祸原本就是因为斩杀穆戈而起！当初决定是否杀他的时候，也是请示过天尊的神旨……”
“哦？”临深拖着长腔的一声，顿时令在场所有人双股战战，感受到来自于神威的压迫感，“陛下这是在责怪本尊？”
云天齐吓得面色惨白，“不敢！只是，只是……”
临深却懒得听他再说什么，不过考虑到毕竟是人皇，多少要给些面子，解释道：“本尊当初让你尽快除掉穆戈，就是料到他死后会成为魔煞，只可惜你并未按照本尊所言，要尽全力以秽物镇压。”
云天齐辩白道：“朕已命人以夜香之物泼他了……”
“那就是还不够。”临深耐心终于告罄，说道：“魔煞乃超脱六届之物，天神之力也难以斩除，这怕是一场长久之战，本尊的神力只能维持京城一半范围内的结界，是要东半城，西半城，内半城，还是外半城，你们自己选吧。”
这对云天齐来说简直就是在诛心。
他身为一国之主，该怎样取舍？无论如何选择，都要面对那些被他抛弃的京城百姓的唾弃和责难。
“陛下，还是要以您的安危为重啊！”
“是啊陛下！为了您的安危，还是选择优先庇护内半城吧！”
“望陛下以自身为重！”
群臣纷纷劝谏，可饶是没有城府如云天齐，也清楚得很，他们这哪里是为了他的安危，分明朝中大臣的府邸几乎都在内半城范围内，其实只在内半城设置结界，便已经可以满足他们的需求了。
“陛下，臣附议。”从一开始就不发一言的沈丞相这时终于出声了。
云天齐有些惊讶，“丞相，连你也觉得朕应该选择内半城？”
沈丞相道：“陛下无虞，国才安稳，若结界只能覆盖半城，自然当以陛下为先。只是老臣建议，对外城百姓开放内城，让他们得以进入内城，受结界保护。”
“万万不可！”立刻有人跳出来反对，“若是外城百姓之中混入流民，岂不是很危险？”
“再者，内城里挤满了外城的百姓，这些人没有田宅，又无处劳作，到时候恐怕会露宿街头，使内城街道拥挤不堪，秩序混乱。”
“就是啊，沈丞相，您这提议怕是欠考虑了！”
对这些反对声音，沈丞相直接不予回应，只默默看着云天齐。
云天齐此时其实很想问问皇姐的意见，可自从那日他命人将穆戈的头颅悬挂于城门上方，就再也没敢踏足长乐殿。而长姐似乎也恼他恼得狠了，这么多天，竟是也没来找过他。
不过想象一下，若是长姐知道自己丢下半城的百姓，不顾他们死活，只怕又要挥舞着她那把大刀来砍他了。
于是云天齐下了决心，对沈丞相道：“就按照丞相说得办。”
临深等他们终于商量出了结果，便大袖一挥，将京城的内半城置于自己结界保护之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为整座京城布下守护结界，可是他不想浪费自己的神力。毕竟，只要保住这些云迟国的话事者，对他来说就没有什么损失了。
外城富户自有自己的门路，可以求得其他天神为自己宅邸放下结界，至于那些穷得连香都买不起的外城贫民，又何须在乎他们的死活？
不能成为香客的凡人，与牲畜无异。
……
云天骄恍惚片刻才记起自己为何会睡着，她下了凤榻，想要走出寝殿，却发现寝殿竟已被结界封住。
她没有任何迟疑，抽出斩鬼刀劈砍过去，一下不成，便再来一下，劈得整个结界轰然作响。
“殿下这是急着出去？”
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云天骄转过身，看向知微。
“为何将本殿关起来？”她冷声问。
知微却不答，只是走到云天骄面前。
“殿下为何会醒来？”他那双桃花眼总是深情，此刻极尽温柔地看着她，轻轻为她将贴在唇角的一缕发丝挑开，理顺归于发束中，“殿下不该这个时候醒来的。”
云天骄忽地提起斩鬼刀，架在他脖子上。
“放我出去。”
知微眨眨眼，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殿下便将我杀了把，杀了我，这结界也就消失了。”
云天骄紧紧盯着知微那张脸，她不解，愤怒，刀刃向他皮肉里压过去，近乎咬牙切齿。
“到底为何？！”
知微还是不答，一副任君处置的混蛋模样。
“外面究竟发生了何事？”
“外面无论发生什么，都与殿下无关。”
啪！
云天骄扇了他一耳光，打得知微偏过脸去。
“放本殿出去。”她向他下了命令。
知微在她面前跪下，以无声的沉默反抗。
他越是这样，云天骄心中越是恐惧，对未知的失控感如无底的深渊，在一点点吞噬着她的耐心。
斩鬼刀忽然挥起，这次被她横于自己颈间。
知微错愕又气恼，以法力将她手中斩鬼刀打掉，“你这是做什么？”
斩鬼刀坠地，发出铿然一声。
云天骄笑了笑，“你若不放我出去，我就自绝于此处。你拦得了一次，能时时刻刻提防？知微，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你是拦不住的。”
“为何一定要出去？”
知微那双总是含笑的眼沉了下去。
他跪于她身前，以仰视的角度看着她。他身为鬼王，本可以强迫她，囚禁她，或是再让她沉睡。可他不敢，也不愿，他怕彻底惹恼了她，再也无法求得原谅。
他于六界不可一世，在她面前却不敢造次丝毫，便也只能渐渐红了眼圈，抬手轻轻拉住她的衣摆，带着些恳求地重复道：“殿下为何就一定要出去呢？”
云天骄见他如此，心软了下去。
他实在太漂亮，这般可怜的样子，惹人心疼。
“知微，我知道你拦着我，必然有你的原因。可我是云迟国的长公主，亦背负自己的责任。这一世我名为天骄，而非天娇，便是父皇母后对我寄予的厚望。我只愿为骄子，不想被人娇藏，就算我不是长公主，只是一名普通女子，亦不该被你限制自由。”
她俯身捧住他的脸，就像当年安抚那个在雨中迷茫倔强的少年，轻轻在他的眼上印下一吻。
知微闭上眼，眼睫颤动，感受着眼睑处传来的温柔触感。
结界如融冰般消逝，他想：也罢，就算她真的有什么，大不了他陪她一起就是了。
他被她吻得情动，拨开她寝衣，将人拦腰抱住，一路从下吻上去，最后压在身下。
她似乎也感觉得到他的不安，极尽纵容着，任他驰骋放肆，恨不能将两人融到一处，变为紧密不可分割的整体。
“殿下……殿下……”他不断唤着她，舔舐着，讨好着，像条祈求主人怜悯的小狗，“可否再唤我的名字？”
“知微……”云天骄沉浸在他给予她的极致欢愉里，有些失神。
“还有。”知微似不满意，加重了力道。
“唔……仓寒，仓寒……”
知微在她温柔的呢喃中落下泪，将她拥抱得更紧了些。
这世间知晓他生前名的，只有这一人。而若这一人不在，便无人再唤他，不知又要忍受多少个百年孤寂。
……
御史台狱位于内城之中，沈珩桢所在的牢房内却没有窗，听不见外面乱糟糟的声音，但他也能从狱卒交谈的只言片语中，大概了解到外面的情况。
在沈珩桢看来，这又是鬼神之祸，他想要向陛下进言，但是与狱卒说了几次也无人回应，不知道是云天齐不想见他，还是狱卒根本没有为他通传。
在时时刻刻的煎熬中，这日牢房的门再次被打开，走进来一个人。
“父亲？”
沈珩桢看到身形佝偻的沈丞相，先是惊喜，以为皇上让父亲来探视，是想放他出去了，可是很快他便皱起了眉。
这才多久不见，父亲怎的衰老了这么多？
“父亲……是孩儿不孝，让您操心了。”沈珩桢在沈丞相面前跪下，磕了几个头。
沈丞相又咳嗽起来，忙用巾帕捂住了嘴，却被沈珩桢察觉到上面的血迹。
沈珩桢变色，“父亲，您这是怎么回事？可有看过太医？”
沈丞相不以为意地将帕子收入袖中，摆了摆手，“无妨，这光景，能活着已是万幸了，这又算什么。”
“听说外面有恶鬼作乱，怎么，那帮天神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不管么？那云迟国遍地建的这些神殿，每年用民脂民膏烧的那些香烛，又有何意义？”沈珩桢神色愤恨，语气中带着嘲弄。
沈丞相叹了口气，道：“桢儿，或许你是对的，我朝的尚神之风，早就该遏制的。”
沈珩桢问：“长公主殿下呢？怎就由着陛下胡闹？”
沈丞相道：“长公主殿下病了，在长乐殿内修养，已经许久未曾露面。”
“病了？长公主身体一向好得很，怎会突然病成这样？具体是得了什么样的病？”
沈丞相摇头：“之前有人请求面见长公主殿下，却被殿下身旁的那位知微天神拦下了。”
“又是天神！”沈珩桢气得以拳锤打墙壁，带动锁链哗啦作响，“世间为何要有神明存在？依我看，没有他们才是真的幸事！”
他又想起初见父亲时的喜悦，忙问：“陛下允父亲前来探视，是否打算放我出去了？我要赶紧面见陛下，好好劝谏一番！”
沈丞相双手揣在袖中，脸上忽然生出某种讳莫如深的深意来。
“此次我来，陛下并不知情。”
沈珩桢一愣，有些不可置信，他们沈家四代效忠于云氏，父亲身为帝师兼宰相，势头鼎盛时可谓权倾朝野，却从未有半分逾矩，为何如今会做出这么遭人诟病的事？
“父亲，家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沈珩桢心弦紧绷，试探地问。
“无事，只是父亲思子心切，想来看看你罢了。”
沈丞相的话并没有彻底打消沈珩桢的疑虑，可是再问下去，沈丞相也不愿意多说，竟当真只问了些日常吃食之类的闲话。
有个面生的狱卒来提醒，时候到了，沈珩桢知道这应该是父亲的人。
沈丞相离开之前，站在牢房门口，背对着沈珩桢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道：“桢儿，要好好活下去，倘若当真有朝一日能够有机会达成所愿，务必要大胆前行，全力以赴，莫要辜负了为天下为万民之心。”
沈珩桢望着父亲的背影慢慢隐入幽深的牢房夹道之中，忽地冲上前，可牢门已经重新落锁，他便只能双手握住牢门铁槛，冲外面大喊了一声：“爹！”
沈丞相脚步微顿，最后道了一句：“莫要让爹失望。”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云天骄猜到云迟国应该是出了事的，可她却没想到，竟会出这么大的事。
穆戈化为魔煞，连天神都无法奈何他，建了一半的青元神殿倒塌，万溪之地变成血湖，湖中有血鬼源源不绝地爬出来作乱，半城京中百姓不得已迁徙入内城，成了与流民无异的街头乞讨者。
她做了云迟国十八年有余的长公主，何曾见过京城如此混乱狼狈的模样？
昔日热闹繁华的街道如今摩肩接踵，街道两旁随处可见露宿街头之人，官兵将新进来的外城百姓推来挤去，像在驱赶听话而呆板的羊群。
官与民，兵与商，不论各行各业，脸上均是疲惫不安的模样。
她一身简装，头戴斗笠，腰间只挂了一把斩鬼刀，在这里无人认得她是长公主。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骚动起来，几队禁卫军正大声喝嚷着，命行人将道路让开，好容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通过。
一名幼童躲闪不及时，被人推倒，险些糟了踩踏，云天骄抢先一步将其捞起，送到路边娘亲手中。
妇人连连道谢，站在她一旁的老人哀叹道：“这什么世道啊，也不知道又是出了什么事，给这帮军老爷急成这个样子！”
“听说是有流民劫了御史台狱！将前段时间被关的小沈大人救了出来！”
“哎，都这种时候了，这帮流民添什么乱啊！”
有亲戚在西南山火受灾区的听不下去，冷哼道：“敢情你的家好好的，没被山火烧个精光，小沈大人为民请命，明明赈灾搞得好好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被突然召回来！不然哪有这些烂事！”
“嘘！！你这是在非议朝政么？小心脑袋！”
“怕什么！皇帝做错了还不让说了？如今血鬼猖獗，还不知道能活多久呢！”
众人窃窃私语议论着，那幼童的娘亲去自家摊位取了几个馍馍，正想感谢救了她孩儿的斗笠义士，却发现人竟然不见了，便向周围人打听。
“哦，你说那个人啊，刚刚禁卫军经过时，那人从后面跟上去了，也不知道去乱凑什么热闹。”
云天齐本在为穆戈的事发愁，朝会上忽又听说御史台狱被劫，沈珩桢失踪了，气得差点踹了龙椅，立刻下令，让禁卫军全程搜捕，务必要将沈珩桢找出来。
“臣先前就说过，放外城百姓入内城，只怕会让那些侥幸存活下来的匪逆有可乘之机，他们本就是为了沈珩桢入京，如今倒好，竟趁着京城危难之际，公然劫囚！简直目无王法！”
“没记错的话，当初是沈丞相提出来要让外城民入内城，不知沈丞相是否想到会有今日啊？”
“呵呵，别不是故意筹谋吧！”
沈丞相的对头们纷纷跳出来，说到最后，竟好像这场劫囚竟是沈丞相暗中授意，而当初他的提议也变成了别有预谋。
云天齐本没有多想，但是被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念叨，心中不免也多了分猜疑，他心烦意乱，拿不定主意，便对沈丞相道：“丞相可有话说？”
他本想着，只要沈丞相能为自己辩白清楚，堵了这些人的嘴，他也就放过不提了。
不料沈丞相竟是缄口不言，任凭政敌攻讦。
直到这时，负责查案的廷尉觐见。
“启禀皇上，臣已查实，三日前沈丞相曾私自调换小沈大人的守卫狱卒，未曾登记在册，私下会见小沈大人。”
云天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确定？”
廷尉将一应证供呈给云天齐，余光里向沈丞相那边看了一眼，继续道：“臣还查到，今日的御史台狱守卫人员调动，也是拿了丞相的手牌。”
此言一出，满朝寂静。
云天齐感受到一双双看向自己的眼睛，他声音都在微微发抖，“丞相，你还不打算说话么？”
沈丞相终于出列，跪伏于地，恭恭敬敬给云天齐磕了个头，然后不紧不慢将头上乌纱帽摘下，仔细安放于地，沉声道：”回皇上，老臣爱子心切，不忍独子长久拘于狱中受苦，这才一时犯了糊涂，望陛下重罚，以儆效尤。”
说罢，又重重磕头。
“沈丞相，你这是……谋逆之罪啊！！”
“简直目无君上，目无国法！”
“必须立刻下令捉拿沈珩桢，处以极刑！”
众臣群起而攻之，云天齐却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
这世道疯了，连他的老师也疯了！
都疯了！都疯了！
他几乎是被众臣裹挟着，下令将沈丞相下了大狱，身心俱疲，宣布退朝。
云天齐自朝堂下来，回长阳宫的路上，有些浑浑噩噩，很想找长姐说说话，尽管不知道长姐还恼不恼他。
做皇帝太难，他对眼下的处境束手无策，便拼着挨长姐一顿揍，转头往长乐殿去。
谁知到了长乐殿，才听春喜说，长姐不在宫中。
“长公主殿下病了，在床上躺了许多日，今日才好些，便急着出宫去了，说是要去外城看看情况。”
“病了？长姐何时病了，朕怎么不知道？”云天齐睁大了眼睛，心中顿时被愧疚淹没。
皇姐病得这样重，他竟毫不知情！
“是知微天神一直在贴身照顾的，他说陛下日理万机，最近又为血鬼之祸劳神，便没让人去通报陛下。”
“知微和长姐一道出去了？”
“是。”
云天齐稍稍放了心，不过转念一想，穆戈如今变作魔煞，连神尊都不见得能对付他，更别说知微只是一个小小的仙君。
“不成，不成。朕也得出去看看……朕得去找皇姐……”云天齐口中自言自语，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往外走。
他如今才不满十六岁，却已经接连失去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
不说早逝的先皇先后，就算是沈琼枝，他对她虽无多少男女爱意，却也是从小相伴长大，自他懂事起，便一直视她为妻，是要陪自己走一辈子，共同繁育皇嗣的人。
如今他的妻横死，他视如亚父的丞相背叛，他情同手足的兄弟私逃，也离他而去。
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再也承受不起失去，特别是与他相依为命的长姐。
云天齐说干就干，当日便乔装微服，带了两个高手，偷溜出皇宫。
……
沈珩桢被几个好手护着，躲过了禁卫军的搜捕，躲进一条阴暗破败的小巷子里。
他在狱中日日夜夜期盼着出来，想要面见陛下，如今他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却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起初他当真以为是西南的流民冲击御史台，为了感念他的恩情想要将他救出大狱，若真如此，他是万不可能跟着出来的。
直到其中身手最好的一人凑近他身前，压低声道：“公子，一切都是丞相安排，他让我等护送公子速速离京避难，说您不可再久留此处！”
沈珩桢心中惊疑不定，他不知道父亲用意，但是回忆两人狱中见面，总觉得他对自己有所隐瞒，不禁更加不安。
“我走了，父亲该怎么办？”
那人道：“丞相说他自有安排，无需公子担心，眼下还是尽快逃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沈珩桢并非没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他知道此举无异于谋逆，父亲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他走这条路，因而也不敢再耽搁，生怕打乱了父亲计划，这才一路出逃，躲进这陋巷之中。
前来劫狱的足有三四十人，个个都是精兵猛将，一路被禁卫军追捕，如今就只剩下不到十人。
沈珩桢自己也挂了彩。
沈丞相安排了人接应他们出城，眼下有一人出去接头，他们其他人就在这巷子里等消息，也顺便休整，恢复体力。
谁料，寂静无人的小巷尽头，这时却走进来一人。
护卫们全都戒备起来，刀剑亮出，看向来人。
两方无声对峙着，他们不退后，对方也不前进。
沈珩桢微眯起眼，只觉得这人身形步态十分眼熟，高挑纤瘦，虽着男装，看起来却像个女子。
“是……殿下？”他试探道。
云天骄掀开了斗笠，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好久不见，沈珩桢。”
沈珩桢面露喜色，“长公主殿下病已痊愈？”
云天骄却没心情跟他寒暄，直接开门见山：“为何要这样做？”
沈珩桢沉默。
云天骄怒道：“你被关在御史台狱，原本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熬熬日子，如今倒好，这样一来，你必死无疑了，沈珩桢。”
她这话一说出口，沈珩桢身边的护卫便立刻现出杀机，大有要一拥而上将云天骄灭口的架势。
沈珩桢却抬手制止了他们，“不可对长公主无礼。更何况，就算你们这些人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是殿下的对手。”
护卫们这才收敛了锋芒退后，守在这一头的巷子口，提防有其他人进来，也方便观察禁卫军动向。
沈珩桢独自一人走上前，他身上已经换了百姓布衣，却还是压不住通身的贵气，目光灼灼落在云天骄身上，并无惧色，只安静望着她。
“你要抓我回去么，长公主殿下？”他声音很轻，在这逼仄的巷子里，却让她听得很清晰。
云天骄与他视线相对，带着审视，还有丝淡淡的讥讽，“你要弃我们而去了么，小沈大人？”
沈珩桢道：“我如今带罪之身，只怕无法再获得陛下信任了。”
云天骄看着他，却又好像没在看他，而是透过他，穿过巷弄，看向更远的地方。
“沈珩桢，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还望你善待陛下。”
沈珩桢怔愣一瞬，才微微皱起了眉，“殿下说的，我不明白。”
这时护卫焦急的声音自两人身后传来，“不好，公子，禁卫军来了！”
护卫们悄声从巷子口退过来，齐齐看向云天骄，若她此时高声呼喊或是与他们在这里交手，便会立刻引得禁卫军前来！
沈珩桢这一刻的命运，可以说是交在了云天骄手里。
云天骄却无声望着他们，有那么一瞬，护卫首领甚至从这位长公主身上感受到了杀机，不禁握紧手中长剑。
然而云天骄终是一笑，让开了身，示意众人从她身后的巷子口离开。
“我跟你说过的，会全力护你周全，我说到做到。”她冲沈珩桢扬了扬下巴，示意人快走。
护卫们簇拥着沈珩桢离开，云天骄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良久，唇边笑容消失，轻声说了一句：“你这个人情，我算是还你了，克念神尊。”
第95章 095 破城 若是不想死，就找个没人……
知微与云天骄商量好，两人分头行动，她去寻云天齐，他则先去外城看看情况。
如今的外城几乎成了空城，大部分居民都去了内城避难，也只有个别老迈病重无人照拂的贫苦人，还留在外城没有任何屏障的家中，随时准备成为血鬼的口粮。
知微走在外城街道上，迎面有两只血鬼摇摇晃晃地走来，就像两摊人形的肉泥，所过之处流下一路鲜血。可是他们还没到知微近前，便以某种滑稽的姿态顿住，僵硬地歪了歪脑袋，似乎思考片刻，立刻避如蛇蝎地改变了行进方向。
知微眼中透着厌恶，随手一拂，便如拭去尘污般，将那两只血鬼化为齑粉。
“这位同僚好厉害，是怎么做到的？”
这时有几位和知微差不多神阶的仙君从一旁破屋里出来，那破屋被他们布置了屏蔽气息的结界，他们刚才就一直躲在此处，不做声息地盯着外面的知微，见他将血鬼除了，才肯露头。
想想也是可笑，堂堂天神，居然为了几只最低级的魔物东躲西藏。
“不过是最简单的驱魔术法，几位同僚过誉了。”知微心中鄙夷，面上却还是带着笑意，回答得客气。
几位天神看到知微的脸，都是一愣。
“难怪，原来是这次登仙大会夺得魁首的知微天神。说来惭愧，这血鬼虽可除，对我等来说实在耗费神力，刚才我等分别与血鬼周旋，碰巧相遇，这才索性布了个结界，暂且喘息片刻。”
知微察觉出异样，“几位同僚为何会在此处？”
这回意外的轮到这几位天神了，“知微天神没收到通知？”
知微已经很久没鸟来自于天庭的消息了，不过听他们如此问，还是装模作样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哎？我的传音玉牌不知道何时掉了。”
“玉牌丢了还是要尽快回天庭补办的，不然错过天尊下达的命令，可就糟了。”
知微问：“可是天尊传了令？”
众天神都是一脸郁闷之色，犹如被掌柜压迫强行上工的伙计，“哎，还不是那个穆戈，他从昨晚上开始就现身于西城门外，身上还背了具又脏又臭的尸体，天尊担心他会强闯内城结界，特传令众神，在外城布防应对。”
有个年纪轻的仙君忍不住小声抱怨：“那可是魔煞，诸位神尊都难以对付，我等又能有什么作用啊？”
“哎，别说那百年难见的魔煞，就算是这些由魔煞而生出的血鬼，也是不好对付。”
这帮低阶天神婆婆妈妈地发起牢骚，知微渐渐听得不耐烦，便表达了告辞之意。
为首的一名天神忙道：“若是知微天神不介意，我等可否与君同行？”
“我自然是不介意的。”知微桃花眼眨了眨，笑得很是友善，“只是在下想去西城门外瞧瞧那魔煞的模样，不知诸君可愿？”
“……”
众神都像看疯子一样看他。
是有什么想不开么？为何去送死？
见这聒噪的几人总算闭嘴安静，知微很满意，微微颔首行了一礼，便飘飘然离去。
……
皇城西城门外，墨悲神尊与贡新神尊并立于城头，远远看着那道一动不动的身影。
墨悲两眼通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对一旁贡新抱怨：“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这敢情是在熬鹰了！他到底怎么个意思？几天这样，一动不动的。”
贡新抱着他的宝贝罐子，照例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被墨悲这样一喊，才猛地惊醒。
墨悲很无语：“不是吧，贡新神尊，我真的服了你，这种时候你还能睡着？”
贡新伸长了脖子四下里张望一阵，问：“育黎神尊还没来么？”
墨悲叹道：“育黎神尊前些日子与穆戈直接撞上了，为了护住那个村子，受了重伤，怕是还未痊愈。倒是青元神尊，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自打这魔煞现世，就没见过他。”
“怕不是陨了，或被那魔煞吃了吧。”贡新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道。
墨悲一抖，搓了搓胳膊，“喂，你可别乱说啊，吓死神了。”
两人不过是分神说了这几句话，穆戈却消失于原本站立的地方。
墨悲吓了一跳，眨眨眼，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喂，那魔煞呢？”
贡新千年如一日半睡半醒的眼也终于瞪大，他抱着罐子探出头往外张望，忽地倒吸一口凉气，轻手轻脚拍了拍墨悲，打手势做了个向下的动作。
墨悲若有所悟，也跟着贡新，慢慢探出身向城门楼下看，结果正对上了穆戈一张近在咫尺，咧开嘴笑着的脸。
“天娘呀！！！贡新神尊，你怎么没说他，他他他爬上来了！”墨悲连连退后。
贡新迷茫了一瞬，“啊？爬上来了？我刚刚看他是站在城楼底下的啊……啊啊啊啊！”
一句话尚未说完，穆戈已然一瞬跃上城头，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一排尖尖牙齿，似乎笑得很开心。他与那些血湖里爬出来的东西不一样，还保持着完美的人类外形，只是牙齿和眼眸妖魔化，倘若闭上眼闭上嘴，应和普通人时无甚差别，依然是单薄瘦削的少年模样。
此时他一对红色竖瞳的眼正盯着两位神尊看，像野兽盯住猎物，显得极度兴奋。
墨悲贡新反应还算迅速，立刻合力展开击杀法阵。然而穆戈却丝毫不受法阵干扰，身后背了个长长的包裹，动作不紧不慢，极具侮辱性地在阵眼上踩来踩去。
“传说没错，天神之力对魔煞无效！”
墨悲和贡新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恐惧，墨悲额头冷汗直冒：“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当然是跑！”贡新抱着罐子转身从城门楼上跳下，拔腿往城内跑。
墨悲也反应过来，有样学样地跟在贡新身后拔足狂奔。
而穆戈就在他们身后，几乎是一眨眼便会瞬移一下，不断向他二人追来。
“我们为何，为何不回天庭，要在这里跑？”墨悲一边跑得飞起，一边道。
贡新道：“当然是不能违抗天尊之令啊，他让我们守好皇城，务必阻止这魔煞入内城。”
“哼，说得容易，他怎么自己不来啊！”墨悲口中骂骂咧咧，瞄准间隙，挥舞手中宫灯，向后面放了个结界，试图拦上一拦。
可是这能将血鬼轻易阻隔在外的结界，于穆戈来说，却形同虚设，他几乎是没有任何阻顿地穿透了结界，继续穷追不舍。
“结界也无效！不知道天尊在内城设下的结界可能阻他？”
越往城中靠近，屋舍楼宇越密集，墨悲和贡新便飞身而起。谁料穆戈看到他二人飞起来，嘴巴咧开的幅度更大了。他双手掌心忽然各自冒出一道血柱，附着在墨悲和贡新背后。
两人身上一沉，还没来得及向后看，便天旋地转，竟是被穆戈像两张纸鸢一样扯动起来，一会儿往上，一会儿往下，行动不能自控。
“啊啊啊啊这个混蛋！”墨悲被穆戈故意操控着，直直往一栋二层楼宇上撞去，他见躲无可躲，便只能用术法护住周身，生生撞塌了一片飞檐屋角。
贡新则更惨，被穆戈弹球一样在地上弹来弹去，撞得眼冒金星，差点吐出来。
两神一魔在城中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本在城内布防巡逻的众位天神都注意到了，纷纷前去支援。
穆戈见四周蠢蠢欲动围上来的天神越来越多，也将血鬼召唤过来，低阶天神不得不再去对付血鬼，也只剩下几位仙尊级别的人物，还在想办法将穆戈连接在墨悲和贡新身上的血柱断开。
可是无论他们想了什么方法，都奈何不得穆戈，穆戈越发开心，保持高速前进追击的同时，还能分出精力再释放出几道血柱，将那几个仙尊也变成了风筝，将他们高高地放到天上去。
他以一魔之力，对抗众神，一路势如破竹，眼看着就要抵达内城结界处。
这时他仿佛忽有所感，咧开的嘴巴收敛了几分，眼珠向右侧边滚了滚，然后猛地仰身一躲，只见数道法决破空击来，干脆利落斩断了他掌中射出的血柱。
墨悲和贡新总算重获自由，飞快腾空翻身落地，维持住了身为神尊的体面，而那些被放风筝到半空的几位仙尊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四仰八叉摔下来，狼狈不堪。
此时他们已经在内外城的结界处，内城中已有不少人透过结界看见他们，自然也看到了这些天神的惨状，不禁心中都有些犯嘀咕，抬头看了看直达苍穹的结界光幕，不由向后退开。
刚刚那被魔煞折腾得死去活来的两位，可是神尊啊！如果连神尊本尊都无法对付魔煞，那这天尊布下的一层薄薄结界，还能管用么？
穆戈向着法决射来的方向一点点扭过头，对上知微两道幽冷的视线，顿了顿。
他能感觉出来，这个天神与其他不同，他身上有和他类似的气息。
魔煞与鬼灵本是同宗同源，只是鬼灵尚有人性和理智，而魔煞却几乎丧失了人类的情感。
“若是不想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生自灭去吧。”知微站在一座高庙上，俯视着穆戈，冷冷地发出警告。
第96章 096 锦帕 我觉得……他好像还记得……
穆戈安静了片刻，似乎在理解知微的话。
他的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缓慢低下去，又缓缓昂起，在这短暂的对峙中，明白了一个事实：
这位与他同宗同源的天神，根本奈何不了他！
他的嘴巴再次咧开了大大的笑容，竖瞳的红眼睛猛然睁大，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向着内城结界疾奔，快到身形几乎模糊成一道影子。
城内距离结界最近的人吓得惊声尖叫，连滚带爬地四散奔逃。
墨悲神尊挥舞手中宫灯，球形的宫灯迸射出耀眼金光，数千道金光化为数千盏一模一样的宫灯，悬于天地之间，每盏灯都再射出金光，织成天罗地网，将穆戈困于其中。
穆戈似乎对这宫灯的金光有一点忌惮，不过也仅限于一点，只见他身形极其敏捷地躲过那些金光光束，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各种扭曲，从金光间隙中飞快穿过，继续向着结界逼近。
贡新神尊打开手中的罐子，不计其数的五谷颗粒被倾倒而出，如狂风过境，席卷着向穆戈袭去。
这次饶是穆戈身体再灵活，也难以躲过。他的红眼睛死死盯着贡新，忽然双臂交叉于身前，双掌中血流飞出，汇聚成一只又一只血鬼。那些血鬼落地后迅速膨胀变大，张开淋淋血口，如不知餍足的饕餮，将贡新撒出的五谷杂粮尽数吞噬。
血鬼齿间缓慢研磨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贡新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似乎那些血鬼咀嚼的不是五谷杂粮，而是贡新的神元。
穆戈继续向着结界冲刺，红色的眼睛里透着满满兴奋。
知微见两位神尊都没能阻止住他，便只能亲自下场，可是神力对他无效，鬼术亦无法真正伤害到他，近身体术他又无法占据绝对上风。两人且战且行，逐渐向那结界逼近。
穆戈就像一只滑不留手的泥鳅，在不知第几次躲过知微向他抓来的手之后，他的红眼珠子滚了滚，落在知微身后的结界上，然后忽地做了个鬼脸，一头扎进身下土地里。还不待知微反应，他便从地下穿透了结界，进入到皇城内城之中！
街道上惊叫声四起，百姓们惊恐地互相推挤着，拍着临街店铺屋舍的门窗，企图躲进去。更有甚者吓得直接不会动弹，鹌鹑一样钉在街上，眼睁睁看着穆戈向他们靠近。
然而穆戈根本没有理会这些城中百姓，他似乎有个明确的目的地，入城之后依然在街道上发足狂奔，遇到障碍也不绕路，而是直接跳上屋顶，继续向着目标前行。
那些被他召唤出来的血鬼，则是都留在结界之外，无意识地一下下撞击着，看似恐怖，却始终不能越过结界分毫。
最初的恐慌过后，城中百姓发现那魔煞并无伤害人的迹象，便也渐渐冷静下来，反倒对他想要去的地方产生好奇，有些胆子大的人，便沿途跟了上去。
穆戈一路飞檐走壁，越来越靠近皇城中心区域，起初大家以为他这是要去皇宫，找下令斩杀他的皇帝报仇，然而很快就发现不是，他竟是朝着皇城中最大的天尊神殿去了。
这座天尊神殿是整个云迟国规模最为宏大，装潢最为华丽的，也是独属于皇家祭拜的天尊神殿，整座神殿一共有九层，从头到脚贯穿中空，巨大的天尊神像屹立其中，神像的头部恰位于第九层，从这一层的南侧窗户露出整张脸，像是在俯视着整座皇城。
平日这里重兵把守，普通百姓想要在此祭拜，也只能隔着几重围墙，遥遥在殿门外烧香求告。
此时见穆戈直冲殿门而来，负责守卫的官兵吓得面白如纸，可是职责所在，他们又不能躲闪逃避，便只能徒劳挥舞着手中兵器，闭上眼，准备等死。
可是穆戈逼至近前，却只是从他们上方轻轻掠过，他双手掌心再次射出血柱，如两道绳索，攀附住神殿外壁。借由这“绳索”之力，他灵巧地荡起，腾挪升空，直接从第九层的南侧窗户跃入殿宇内部。
神殿院墙之外，围立了无数京城百姓，他们眼睁睁看着穆戈站在九层南窗的窗楞上，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以手中血柱化作的绳索捆缠住天尊神像的脖颈，接着双手用力，微微一挫，竟是将天尊神像的头颅齐齐斩断！
巨大的头颅倾覆下来，被穆戈不耐烦地用血柱绳索轻轻一套一抽，顺着窗户丢了出来。
众人见状急忙闪避，动作慢些的，险些被砸死在当场。
人们争先恐后地为这巨大头颅让开通道，便就这般看着，沉默地看着那神圣不可侵，代表着至高神权的天尊头像，如破烂的石球一般沿街滚过，精美的彩漆磕得斑驳，英挺的鼻梁磕豁出一个口子，就这么一路滚一路滚，沾满灰尘污泥，最后滚进一间公用的茅房，卡住不动了。
可是即便这般折辱不敬，天尊的本体，也不见现身。
穆戈将碍事的天尊头像丢出去以后，便站在平滑的石像脖颈切口处，将身后背负的包裹解下来。
被某种不明液体浸染的布料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具老妪的尸体。
这老妇人似乎死了有些时候，身体已经开始腐烂，黄褐色的尸液从口中眼中鼻中流出来，皮肉溃烂，几乎辨不清容貌，也只有苍白的头发昭示着年龄。
穆戈却一点都不嫌弃，他一改之前狂暴的作风，仔仔细细将老妪的尸体摆放平整，跪在她面前，伸手在老妇人的脸上摸了摸，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不舍。
他血红的眼睛里流下血红色的泪，对着这具尸体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以血柱构建了一座坟冢，将老妇人罩在其中。
世道艰辛，一生漂泊，老妇人生前没有享受过的，他便要让她在死后安享。
这是整个云迟国最尊贵的位置，也是视野最好的地方，那德不配位的天尊又怎有面目忝居？
穆戈做完了这一切，站在原地怔愣良久，脸上竟现出几分茫然和失落，似乎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歪头，在渺渺人群中瞥见什么。
……
云天齐由护卫小心护送着，好不容易从宫内溜出来，他察觉到街道某处传来喧哗之声，人流正向着皇家天尊神殿的方向汇聚，便问左右：“那边是怎么了？”
两名亲卫是和云天齐一起出宫的，自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云天齐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天尊神殿出了什么纰漏，惹得天尊不快，便道：“过去看看。”
他混在人群中，并不起眼，才刚刚走到能目视神殿顶层的位置，便看见一个巨物从神殿顶层窗口飞出，待仔细辨认出是什么，吓得差点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那……那那那是什么？”
最好别告诉他那是天尊神像的头！
偏偏左右亲卫没有眼色，仔细观察后如实禀告：“回陛下，那好像是天尊神像的头颅，被人砍断了丢出来的。”
什么东西，能爬到那上面，将天尊神像毁坏，还轻而易举给丢出来？
云天齐额头一瞬间冒出无数细密冷汗，忙从袖中掏出绣帕擦拭，转身即走，吩咐亲卫道：“走走走，回宫。”
然而就是这电光火石一瞬，他只觉背后一道凉风，身手顶尖的两名随身亲卫甚至都没有发出声音，便都齐齐倒了下去，七窍流血，双目圆睁。
而云天齐则是被穆戈直接掐住了脖子，鸡崽子一样原地提了起来。
“护护护……护驾……驾……”他双腿乱踢，惊恐地对上穆戈一对血眸，双手掰上穆戈冰冷坚硬如石头的手，却根本无济于事。
在穆戈面前，他这点反抗犹如蚍蜉撼树，在对方逐渐收紧的力道中，眼看着就要断气。
可是穆戈掐住云天齐脖子的手却微微一顿，并没有继续加重力道，他的眼睛盯住了云天齐手中捏着的锦帕。
“穆戈！放手！”
便在这时，一声厉喝从远处传来，紧接着是一道凛然的刀锋之气，向着穆戈劈砍过来。
无论是神鬼之力都无法伤害分毫的魔煞，竟是在那刀锋所过一瞬，断掉了掐住云天齐的手臂。
云天齐从半空坠落下来，跌坐于地，这才发现穆戈的断臂还牢牢锁死在他的颈间，他一边扭动着退后一边拼命双手用力，将穆戈的手指掰开，甩开断臂，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那一道身影，忽然崩溃大哭起来。
“长姐！长姐呜呜呜呜……”
云天骄挡在云天齐身前，静静望着面前的穆戈，眼神里并无厌恶，只有一种复杂的惋惜之意。
上一次见面时，这少年还是个翩翩儿郎。
穆戈却似乎对丢掉一只手臂毫无所觉，他只是疑惑地看着云天齐手中的锦帕，然后歪歪头，像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般，伸手探入衣襟。
“殿下小心！”知微这时也赶来，想要将穆戈一脚踹开，却被云天骄阻拦。
“且慢，知微，我觉得……他好像还记得我。”
这时穆戈已经从怀中拿出一方锦帕，上面的绣纹，竟和云天齐手中那方帕子一模一样。
第97章 097 平息 这是哪位神尊殉了自己，……
云天骄认出那锦帕是自己的，上好的云缎料子，上面绣着彩云逐月的锦纹，春喜给她绣了一模一样的两块，云天齐看着喜欢，强要去了一块。
那日在戏楼里穆戈被打碎的瓷片割伤，云天骄就顺手将这帕子给他，用来包扎伤口，却没想到他还一直留着。
“殿……殿下……”
穆戈口齿艰难，似乎竭尽全力才从唇齿间挤出来这两个字。他被斩鬼刀斩断的那条胳膊很快又重新长出来，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上回两人分别时，云天骄给他的长公主手牌。
“殿……下……”他双手将手牌捧起，恭敬递向云天娇，亦如生前模样。
云天骄接过手牌，忽地紧紧捏于掌心。
“穆戈，是皇家对不起你。”她眼中沉痛，有那么一瞬，甚至想亲手宰了云天齐，可她知道，穆戈的惨剧，并不只是因为云天齐。
穆戈直挺挺在云天骄面前跪下，眼中血泪滴落。
“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杀……我……杀……我……”
他握住云天骄手中的斩鬼刀，掌心被锋利的刀刃割得血肉模糊，可他却若无所觉，仰着脸向她恳求，赐他一死。
“不想……做怪物……我……控制不住……”
穆戈眼中血泪越来越多，最后在脸颊上汇聚成两道狰狞的血痕。
云天骄却没有丝毫嫌弃，只是拍了拍他的头，如长者安抚无助彷徨的小辈，然后忽地俯身靠近，压低声说了一句：“能否为我，再做最后一件事？”
无人知道长公主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究竟和那恐怖的魔煞说了什么，只知道当长公主起身，魔煞忽地发狂，竟向着长公主身边的知微天神发难。
穆戈以极快的速度，用血柱塑成囚笼，将知微困在其中。知微反应过来什么，没有管穆戈，反而去看云天骄，恰对上云天骄望向他的目光。
视线短暂相接，云天骄勾了勾唇，接着吹了一声响哨，事先被她拴在一旁的良驹应声奔来，她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长姐！你，你要做什么去？”云天齐还坐在地上，望着云天骄渐行渐远，很快消失于视野，竟头一次生出长姐要弃他而去的恐慌感。
“回来！不要去！”似是猜到云天骄要去做什么，知微突然疯了一样地开始冲撞穆戈布下的结界。
可是魔煞超脱六界，即便强悍如知微，一时间也无法挣脱。
知微眼中怒火燃烧，隔着蛛网般的血色囚笼对穆戈道：“你这样会害死她！你想看着她去死么？”
“这是……我最后，能为殿下做的……报她……知遇之恩……”穆戈的状态不是特别稳定，他的红色魔瞳时而清明时而混沌，似乎在努力保持着自主意识，神情既痛苦又矛盾。
知微看着这样的穆戈，忽然有种深深的后怕，想到当初若是他没有遇到她，不知道最后会不会也沦落成这副模样。
“你的知遇之恩，怕是要报不得了。”
知微声音沉冷，终于放弃用神力破除禁制，转而开始将体内源源不绝的灵之力释放出来。磅礴的气流变化中，他的发丝飞舞，衣袂掀动，身上的白色神袍褪为黑色鬼王冕服，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显出鬼王真身。
相比于仙君级别的神元力量，他的鬼王内丹之力才具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又与魔煞同源，虽灭不掉魔煞，却完全可以从魔煞的结界中挣脱。
然而，就在那红色结界蛛网破碎的瞬间，穆戈与知微之间竟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连接。
他竟读取了知微这一生的回忆：从天庭相识，到夜雨旖旎，他被她赐名，也为她而死。他化鬼，上天入地寻她，却终究错过一世，可是，他最后还是找到了她。
万千画面在穆戈眼前掠过，他就像趴在窗外的行乞者，偷看别人家的宝藏，既羡慕，又怅然。
街道上的百姓早已因为鬼王的现身而吓得逃离，剩下拜鬼的信徒，多为流民，都成片成片地跪倒。
漫天血雨坠落，染红了寸土寸金的繁华皇城。鬼王破除结界前去追寻他的长公主殿下，唯有穆戈呆呆站在原地。
他望着知微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轻声自言自语：“可惜，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等来救赎我的神女。”
……
云天骄一路快马加鞭，她知道穆戈拦不住知微，只能拖延时间。索性，在知微赶到之前，她顺利抵达万溪之地。
昔日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如今遮天蔽日，怨气冲天，血湖一望无际，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向外蔓延，汩汩冒泡的血湖中源源不断有血鬼爬出，从诞生到上岸为害，几乎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
云天骄将脖子上挂着的金刚杵吊坠拿出来，举在身前，想以此趋避血鬼，靠近血湖。她原本以为这些血鬼会忌惮这件属于上古神尊欲梦的法宝，可奇怪的是，相比于金刚杵，它们似乎更惧怕云天骄手中的斩鬼刀。
这让云天骄十分意外，回忆这把斩鬼刀的来历，她只记得是某位想要讨好她的低阶小神作为生辰礼物送她的，甚至都忘了那小神具体是哪个。
不过这些对她来说也已经不重要了。
她此来，是准备将自己活祭给这片血湖的。
云天骄之所以猜到自己的命能够消解掉魔煞的怨念，还是因为知微。
从穆戈被斩首之后，知微的反应就极其不对劲，甚至还企图将她囚禁起来。
所以出宫的第一件事，她将知微支开，谎称去找沈珩桢，实际是去找墨悲神尊，当时墨悲和贡新两位神尊都在，她从他们的口中确认，只有神尊级别以上的神元，能够平息魔煞的怒火，让其归于湮灭。
云天骄没有立场去谴责现如今的三位神尊和一位天尊，责难他们不肯为了凡间众生牺牲自己，可既然她是欲梦，身上应该也有属于神尊的神元，这一点在鬼蜮公主阿梦的记忆中，是可以确认的。
此次魔煞之祸的源头本就因云天齐而生，于公于私，这代价都应该由她这个长公主来承担。
倘若注定要背负生生世世活不过十九岁的诅咒，那么这一世以这样的死法终结，倒也算死得其所了。
随着又一波血鬼从血湖中诞生，再缓缓爬上岸，云天骄挥出斩鬼刀，将那些血鬼斩为齑粉，接着刀锋未去，顺势划了半圈，转而割断自己的咽喉，动作利落又干脆。
剧烈的疼痛从颈间传来，鲜血溅入血湖中。
“殿下！”
知微声嘶力竭的怒吼从背后传来。
云天骄睫毛微微颤动两下，心里想的却是：幸亏她下手足够快，半分都没有犹豫，不然只怕是死不成了。
知微尽管以最快的速度追上云天骄，却还是晚了一步，就像当日云天骄未能将穆戈从绣衣直使的刀下救回来。
云天骄生怕知微赶到，会用鬼术将她救活，斩鬼刀又往深处割了几寸。
她感觉到濒死的虚浮，果然看见一团温暖的光团自胸中沁出，一点点升上半空，开始向血湖中沉落。
原本只是安静鼓动着气泡的血湖沸腾起来，浪涛翻滚，像是在渴望着神元的注入。
知微一手从身后揽住云天骄，一手以鬼术之力将那神元束缚住。可大概是云天骄想要以自己神元祭湖的意念太强了，知微甚至拘束不住那神元，尽管拼尽全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向湖面下沉。
“殿下你知不知道，祭了神元，你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知微双眼通红地盯着她，那双桃花眼就算在这种时候，也好看得不像话。
云天骄手中的斩鬼刀掉在地上，她侧过头看着知微，很努力才将手抬起，轻轻在他眼角触碰了一下，笑了笑：“我不是本就该死了的么，魔煞既出，总归要有人来管，不然还能怎么办。”
“天界冤枉你，世人毁谤你，你还未曾为自己正名，如此这般殉了自己的神元，可值得？”
“做便做了，何必在乎世人评说？”云天骄倒是觉得往事随烟，颇为洒脱了。
知微愤恨道：“你如今已经不是神女，凭什么还要背负这些？大不了我随便去杀个神尊，逼迫他们去祭湖……”
连云天骄都知道，以神元消解魔煞，是要百分百的自愿，更何况是知微？她知道他只是无法接受，在发泄情绪，因而也不去反驳，只是摸了摸他的脸。
“对不起啊，知微……没有提前和你商量，但我想，你应是也猜到了。”
知微以自己的手覆盖住云天骄的手，两人双手于他面上交叠，他终是忍不住，哽咽道：“都怪我，若不是我将鬼王的祝福赠与穆戈，他也不会在死后变为魔煞……是我……应该由我去替你祭湖……”
又说傻话了。
你一个鬼灵，自己还一身怨力呢，又怎么可能去平息魔煞的怨力？
可是云天骄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只能笑着看他，看着他，带着神女的慈悲与包容，亦如当年她身受重伤，泥菩萨过河，却还是笑盈盈对他道出那一句：“你这小孩，大人的事，少打听。”
属于上古神尊的神元以不可逆转之势，强行沉入了血湖之中，激起巨浪。知微毫不迟疑，几乎在神元沉入血湖的同一时间，抱着云天骄的尸体，一起跃入湖中。
天地间万鬼齐鸣，却不是痛苦的尖锐嘶鸣，反而像是某种解脱的叹息。
那些刚刚爬上岸，正行尸走肉般奔向附近城池村庄的血鬼，一瞬间化作青烟，升入天际。血湖的面积开始一点点萎缩，而远在皇城内城之中，已经全然失去人类情绪，开始大肆滥杀无辜的穆戈，也终于停下了动作。
一个险些死于他血口的妇人赶紧爬起来逃命，穆戈昂起头，望着漫漫苍穹，咧到极限的嘴巴如释重负地一点点回归正常，他甚至露出温和的笑容，闭上眼，张开双臂，无声无息化为了飞灰，弥散于天际。
旁边正在击杀泛滥血鬼的天神们也全都停下了动作，望着四周血鬼一个接一个消失，他们不约而同露出震惊的表情。
这是哪位神尊殉了自己，平息了魔煞之力？
第98章 098 变猫 大胆！竟敢摸本殿的头！……
欲梦并非寻常转世轮回，她的每一世都是以神元为载体，神元灭，则魂魄散。当初不知道是何原因，她能在神元消散后保留一丝微末的残元，经过几世的温养，如今神元已经恢复成明亮耀眼的样子。
也多亏了这样完整强大的神尊神元，才能化解魔煞之力。
知微随着云天骄的神元跳入血湖之中，便眼睁睁看着那枚漂亮的神元一点点分崩离析，化作万千光点，四散开去。
“殿下……”
他倾尽全力，将那些光点束缚住，强迫它们重新聚拢粘合。
然而，强行将濒临消散的神元聚集起来，无异于逆天道而行。万溪之地的上空阴云聚拢，天边竟隐隐有雷音传来。
知微很快便觉得头痛欲裂，呼吸困难，四肢百骸像是被某种强横的力道拉扯着，好像也要将他撕碎成千万片。
求生的本能在驱使着他收回灵力，赶紧离开这里。
可他却不肯。
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她。
如果活下去是要以永远失去她为代价，那他宁愿不要活。
“欲梦……”
知微犹如顶着巨山压顶的千钧之力，发了狠，拼了命，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像是在念仇人的名字。
这一次，你别想就这么一走了之……
轰隆隆的雷鸣炸响，黑云沉沉压下地面。
知微眼中血丝密布，完好的右手食指开始一点点变得残缺，整个身形也越来越单薄削弱，竟是逐渐恢复成他死前作为仓寒的少年模样。
这是鬼力濒临耗尽的症状！
“殿下，我说过，只要有我在，便不会再让你受诅咒之扰……”
他近乎狞笑着，将通身鬼力注入到欲梦的神元之中，竟是丧心病狂地企图将神元转化为鬼元！
电闪划破苍穹，滚滚天雷开始一道一道轰下，正落在知微和欲梦那枚神元之上。
知微在这雷劫之下依然不肯放开欲梦的神元，直到天雷将神元劈成了两半，其中属于天尊神元的部分溃散入天地，却留下一团如幽魂般的鬼元，被知微牢牢锁住。
眼看着自己的计划即将成功，知微趁着最后一丝清醒，将这鬼元推向云天骄的身体。
可也许是云天骄的身体经过这十几年的神元洗涤净化，已经不可承受鬼灵之力，那鬼元竟是与她这具身体十分排斥，无法合一。
这新生的鬼元承载了知微数百年的力量，十分强大，可是毕竟不是自己本体修炼出来的，在阳间不可脱离载体太久。但知微却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再没有力气支撑下去了。
此时血湖已经被欲梦的神元彻底净化干净，他和云天骄被冲击到一条溪流旁，一只黑色的小野猫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正凑到溪边喝水。
模糊视线中，知微看到一人撑伞而来，轻轻一推，便将鬼元推入到一旁的小黑猫身上。他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似乎曾经也有相似的事情发生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而那撑伞之人原地一划，布下一个通往幽冥鬼蜮的法阵，将知微和小黑猫一并传送了过去。
……
云天骄没有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她似乎正趴在一张竹篾编织的床榻上，床榻上铺的并不是她在长乐殿内常用的真丝锦缎，而是某种动物的毛皮。
她第一反应是这是什么地方，在长乐殿内没见过这般奇怪的床榻和寝具，不过很快便有一个更为要紧的问题开始困扰她——
为什么，她会趴着？
这并不符合身为长公主的她，所应具备的优美睡姿。
云天骄努力睁开眼，试探着唤人：“春喜。”
可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却是喵呜的一声。
云天骄瞬间给吓精神了，她蓦然坐起，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做到屁股着地，也就没法实现所谓的“坐起来”，翻腾了半天，终究也只能是手脚落地。
然后她就看到了自己四只毛茸茸的黑色爪子。
云天骄：“……”
她心里不信邪，再次企图发声——
“喵呜——”
云天骄：“……”
她终于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
她好像！变成了！一只黑猫！
而刚刚她以为是竹篾床榻的东西，竟然只是一个筐。或者更准确点说，那其实是一个……猫窝？
云天骄不愧是长公主殿下，很快就从自己变猫的震惊中冷静下来，她从猫窝里轻盈地跳出来，开始一边环顾自己的“领地”，一边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
这地方看装潢布局并不像凡间，倒是有点冥界鬼蜮的风格。
云天骄起初以为自己是死了以后又重生一世，只是不巧，托生成了一只幽冥鬼蜮的猫。
可是很快她又反应过来不对，按照之前的经验，她若是重生转世，本该对云迟国长公主这一辈子的经历记忆模糊才对，可是这次醒过来，她却对云天骄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特别是在她祭湖那一刻，知微赶过来，他脸上每一丝表情细节，都仿佛深深刻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心疼，愧疚，伤痛。
这时，她所在房间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两名宫娥打扮的少女走进来，看到空空如也的猫窝，不禁发出“啊”的一声，不过很快她们就发现了正蹲在角落里凝神思考的长公主殿下，全都转惊为喜。
“哎呀，这小家伙竟然已经醒了。”其中一名宫娥开心地走过来，俯身将小黑猫抱了起来。
猛然四爪腾空，云天骄极其不适应地乱蹬乱踹了一通。
放开本殿！本殿不是猫！
“呦，脾气还挺大的呢。”小宫娥将小黑猫抱在怀里，安抚地在猫脑袋上撸了两把。
云天骄：“……”
大胆！竟敢摸本殿的头！
云天骄自从生为云迟国长公主，还没有谁敢如此对待她，她继续挣扎，想从这小宫娥的“魔爪”中逃脱出去。
再不放手，本殿就挠你了啊！看你这小姑娘细皮嫩肉的，本殿实在不忍伤你，放开！
可是任凭云天骄如何义正言辞，听在两名小宫娥耳里，就是喵呜喵呜的一顿叫唤。
“这小家伙醒了，也不知道咱们鬼王陛下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云天骄听到了关键字，忽然安静下来。
鬼王陛下？是知微么？他怎么了？怎会昏迷不醒？
“哎？要不要将这小家伙抱到陛下的寝宫里？听说咱们陛下在凡间受了重伤，出现在游微将军府中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身边只有这只小黑猫，现在它醒了，说不定陛下有所感应，也能更快醒来呢。”
“哎呀，你快看！提到陛下，这小家伙似乎听得认真呢，还真有灵性！”
云天骄心中牵挂着知微，也不再乱动乱叫了，睁着一对圆溜溜的猫眼睛，安静地抬头望着两个小宫娥。
“你想去见陛下？”抱着她的那名小宫娥试探地问。
云天骄赶紧点头。
“奇了！这猫不会是已经开了灵智吧？竟然真的听得懂咱们说话呢！”
小宫娥欣喜，两人商量了一下，便将云天骄抱着，一路向着鬼王寝宫去了。
第99章 099 送花 猫好，人坏
鬼王寝宫内层层帐幔垂落，给人以昏暗暧昧的感觉，相比于鬼将军和阿梦执政的时期，如今的鬼王寝宫堂皇奢华，可见鬼蜮如今的财力要比当年雄厚太多。
云天骄心中惦记知微，猫脑袋扬得高高的，想努力透过帐幔快点看见传说中的昏迷鬼王，可谁能想到单单一个鬼王寝宫竟走了这么久，过了一道门之后还有一道们，云天骄越发不耐烦，趁抱她的小宫娥一个不留神，噌的窜了出去。
小宫娥惊呼一声，忙喊其他人一起追猫，生怕它乱跑，再撞坏了殿内的东西。或者更要命，冲撞到鬼王陛下。
云天骄才不理会身后那些叽叽喳喳的人，变成猫以后，她的身体更加敏捷灵活，在飘逸摇摆的帐幔中左突右冲，辗转腾挪，很快便看到了鬼王的寝榻，于是她也不客气，后腿一蹬，顺利跳了上去！
沉睡中的鬼王肤色苍白，眉眼间笼罩着一层病气，脆弱的模样让他看起来更加美丽，很容易激发别人的保护欲，完全看不出他神志清醒时，拥有何等恐怖的战力。
宫娥们奋力狂追，却终究没能在黑猫跳上陛下寝榻之前将其捉住。负责抱猫的小宫娥吓坏了，忙小跑上前，想要将猫抱回来，却被领头的女官抬手制止。
众人顺着女官的目光望去，只见小黑猫正蹲坐在鬼王陛下胸前，小猫脑袋凑近鬼王陛下的脸，睁着圆溜溜的猫眼睛看得认真。
而鬼王的眼睫似乎也因为小猫的靠近，而轻轻颤动了两下。
“陛下，陛下似乎对这只黑猫有反应！”女官激动得都要哭了，几个月了，陛下自回宫以后便一直是这个样子，药石无医，甚至有那些不安分的人开始暗中揣测，怀疑鬼王是不是不会再醒过来了。
如今总算看到了转机！
“快，快去传鬼医进宫！”
如此一来，哪还有人敢再去碰这只小黑猫，简直要把它当活祖宗一样供起来，一众宫娥远远退开，不再打扰那一鬼一猫。
女官则是想得更为周道，已经开始张罗着命人将猫窝搬进陛下寝宫。
“哎，不对，算了算了，别管那个竹篾的窝了，再命匠人重新打造一个猫窝，还有鱼干，肉脯，奶皮，凡是猫喜欢吃的，多多准备起来！”
宫娥们进进出出地忙碌，云天骄却毫无察觉，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眼前这男人身上。
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啊……
她看得又心疼又焦急，口中却只能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想抬手摸摸知微的脸，伸出的却是一只猫爪子。
云天骄盯着自己长着粉色肉垫的黑色猫爪，心中又是一阵羞耻，不过还是小心注意着不要把利爪伸出来，轻轻在知微脸上踩了踩，权当做抚摸。
知微除了最开始眼睫有了一点颤动，后面便又恢复了死寂，再无反应。
云天骄不吃不喝地守在他身边，到第七天的时候，饿得头晕眼花，竟是直接扑通一声，脑袋朝下，从床榻上栽了下来。
最初抱着她来这里的小宫女叫泱兰，见状赶紧跑过来，感动到红了眼圈：“这猫真是忠烈，主人不醒，竟是想把自己也给饿死了。”
呜呜，想要殉主的小猫！
其他小宫娥也跟着抹眼泪：“猫好，人坏，咱们陛下就是去了人间才伤成这样。”
“是啊是啊，猫好，人坏！”
云天骄：“……”
其实云天骄想说你们都误会了，她只是一直没有感觉到饿，反而觉得体内有团温热的光球，源源不绝地提供给她能量，令她精力无比充沛。可是这具猫的身体，和她强大的精神力相比，就显得很弱鸡了，直接给饿晕。
小宫娥们拿来各种美食喂猫，腥味极重的小鱼干刚端上来，就把云天骄熏得呕了一下。
这什么鬼东西！盐都不放，本殿不吃！
黑猫一脸拒绝，宫娥们可不敢强喂，又让御厨揣度着猫的喜好，端上来十几种猫食饭，什么鸡肉丝啦，什么蒸虾啦，食材新鲜，烹饪用心，可黑猫还是兴致缺缺。
还是泱兰比较机灵，猜测道：“我看这小黑猫灵智十分高，会不会已经脱离了牲畜本能的口味？”
女官觉得有道理，又让御厨准备了十几道宫宴级别的美食，摆了满满一长桌。
小黑猫审视地转了几个来回，这才纡尊降贵地挑了几道菜吃了，其中吃得最多的是两道甜食，一道桂花酒酿圆子，一道冰镇乳酪。
于是宫娥们渐渐摸清楚小黑猫的饮食偏好，不过几日，再端上来的猫饭，便都是小黑猫喜欢的，将它养得毛顺体滑。
虽然准备了崭新的猫窝，黄金打造，阔气豪奢，就放在陛下寝榻下面，可是黑猫却从来不睡，每天必然要在鬼王陛下的寝榻上，窝在陛下身边。
云天骄变成猫，似乎也沾染了一些猫的习性，喜欢圈自己的领地。她最开始直把知微的寝宫当做领地，每天都要巡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危险，方能安心。
渐渐地，她似乎不满足于此，于是将领地又扩大到整座鬼蜮皇宫，以知微的床榻为起始点，出了宫门，跳上房顶，每天都要看布兵顺利换防，才能安心回去。
也因为每天都在鬼蜮皇宫里溜达，这一日，让她发现一片极美的花园。园中各种奇花异草，以一棵枝繁叶茂的桃树为中心，四散绵延。
她忽然就想起了，鬼蜮公主阿梦当初在院中种下的那棵桃花树。
是这一棵吗？
云天骄在花丛中穿梭，一眼便看到了一朵开得极好的红色小花，便走过去，歪着脑袋用猫嘴巴小心摘下，一路叼着往回跑。
鬼王陛下未曾娶妻，也没有姬妾子嗣，因而偌大的鬼蜮皇宫里便只有鬼王一个主人。如今又新添了个猫主子，自然吸引全部宫人的注意力。
所以无论黑猫跑到哪里，都有人暗中观察，却又不打扰。
云天骄就这样在众人状似不经意，实则一路视奸的关注下，叼着朵小红花进了鬼王陛下的寝宫。
“送你一朵花，希望你快点起床。”
云天骄将花轻轻放在知微脸旁，学着当年鬼将军给阿梦公主送花的样子。
可发出的声音，却始终是喵呜喵呜的小猫叫。
“听说了吗？今天小黑猫给陛下送了一朵花呢！”
“哎呀真的通人性啊！好可爱！好暖心！”
一众宫人本以为这是小猫一时兴起而为之的偶然举动，却没想到，从这一日开始，它竟是每天都会去花园里，选一朵开得最好看的花朵，一路颠颠地叼着回到陛下寝宫，然后放在陛下身旁，风雨无阻。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当小黑猫再次将采来的新鲜花朵，一路叼着跳上鬼王寝榻，那沉睡了近一年的艳丽鬼王，终于睁开了眼睛。
第100章 100 失忆 似乎骂得挺脏。
云天骄像往常一样，将精心选取的鲜花放于知微身边，由于夜以继日不断坚持送花，如今鬼王的床榻上几乎被各色鲜花铺满，寝宫内的带头女官很贴心用法术将这些鲜花保存下来，令它们常开不败。
所以鬼王陛下此刻便是在一片花团锦簇中醒来，漆黑宁静的眼对上一双又圆又大的猫眼睛。
“知微，你总算是醒了！”云天骄大喜，跳到知微身上，双手激动地按在他胸前。
可是在鬼王的眼中，就是一只小黑猫在他身上踩来踩去，喵呜喵呜叫个不停。
鬼王抬起一只手，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额头，长久的昏睡似乎给他带来不适感，他衣袍袖摆宽大，随着这一动作，便将小黑猫完全覆盖在袖摆下。
云天骄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鬼王的衣袖下爬出来，擦着鬼王的颈侧探出一颗脑袋，温暖潮湿的猫猫呼吸拂过鬼王耳朵。
不知是不是被弄得痒了，鬼王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身体微颤，像是在极力忍住笑意。他伸手将小黑猫捞了起来，终于开口：“哪里来的小东西，竟敢占本尊的便宜。”
云天骄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竟然不认得我了？是我呀！你看不出来么？”
鬼王随手将小猫往怀里一抱，安抚地在猫脑袋上摸了摸，不让她再乱动乱叫，传唤外面当值的宫人进来。
“陛下！您总算是醒了！”宫人们进来纷纷跪拜，激动得一个个眼圈泛红，有些心性不稳的甚至当场哭出声。
“本尊……昏睡了很久？”鬼王微微皱眉，看向为首的女官。
被他抱在怀里的云天骄心里咯噔一下，忽然生出某种不祥的预感。
女官恭敬道：“回陛下，当初您从凡间回到鬼蜮，直接昏迷在游微将军的府门口，算来到现在已有快一年了。”
鬼王微微挑眉，似乎对此十分惊讶，但他也没再继续追问，只是传令让游微将军进宫见他。
在等待游微将军的间隙，鬼王要了一盘葡萄，一颗颗剥好葡萄皮喂给怀里的小黑猫。
云天骄也不客气，他剥好一颗她就张嘴吃一颗，有那么一瞬，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长乐殿，卑微谦恭的小小天神，小心伺候着她这凡间唯一的香客。
尽管已经很是克制，可云天骄还是难改猫的本性，吃好葡萄都要下意识用舌头舔一下嘴巴鼻子以及小半张脸，鬼王陛下似乎觉得有趣，伸出带着银色指套的右手食指，在她湿漉漉的鼻尖上轻戳了下。
云天骄：“……”
真是大胆！
她对他怒目而视，而他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又用指头逗弄起她的爪子。他将手指按在她一只前爪上，云天骄便要将爪子抽出，反压住他的指头，他再反压，她继续抽爪反压。
反正就是不能被压在下面！
鬼王陛下似乎被极大地愉悦到，哈哈大笑起来。
云天骄本来很气，可是难得看见他如此开怀的模样，便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这时外面人通报游微将军来了，鬼王陛下这才懒懒地收了笑意，命人进来。
游微将军刚刚在外听见了里面的笑声，行过礼后便好奇问：“陛下方才是因为何事，竟如此开怀？”
小黑猫悄悄迈着猫步，似乎准备跳下床榻离开，知微见了，又将其一把捞过来，团进怀里顺毛。
“也没什么，只是这小黑猫十分有趣，甚得我心。”
游微将军盯着专心逗猫的鬼王陛下，脸上浮现出某种一言难尽的表情，“陛下可还记得昏迷之前的事？”
“这正是我找你来的原因。”知微淡淡道，“我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修神道失败。”
游微将军瞬间石化，“修神道？第，第几次？”
知微却反问：“哦？我修过几次？”
游微将军：“……”
得，如此看来，陛下的记忆是停留在第一次修炼神道失败，那应是快十九年前的事了。
“陛下莫不是在跟卑职开玩笑……”游微将军有气无力道。
知微却冷下脸，“本尊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那陛下可还记得……云迟国的长公主殿下？”游微将军试探着问。
鬼王陛下怀里的黑猫似乎身体僵硬了一瞬，他垂眸看了看，又在猫脑袋上轻抚两把，才慢条斯理道：“云迟国？新王不是才刚刚即位，我记得他是独子吧？哪来的长公主殿下？”
游微将军这下彻底锁定了陛下的记忆停留节点，原来正是长公主殿下出生的前一年，也就是云迟国先皇登基不久的时候。
这时知微似乎也反应过来，他失去了相当一段长时间的记忆，轻轻哦了一声，道：“本尊应该认得那位云迟国的长公主殿下？”
云天骄这时心态彻底崩了，她原以为她变成了黑猫，这人认不出他，原来竟是直接将她忘了个干净！
好啊！真好！
她浑身炸毛，挣扎着从知微怀里跳出来，冲着知微喵呜喵呜一顿怒叫，然后转身跑了。
游微还是头一次见到气性这么大的猫，竟连鬼王陛下的气场都压不住，不禁感叹一句：“这猫怎么了？”
“不知道。”知微目光一直追随黑猫而去，桃花眼笑得弯起，“似乎骂得挺脏。”
游微将军心中纳闷，以前也没听说过陛下爱猫啊。他盯着那黑猫，发现它并未真的离开，而是悄悄躲在了门口的落地花瓶后，探头探脑地偷听。
这猫还真的有趣。
不过很快游微的注意力便从猫身上转移了，他心中纠结，不知道一会儿陛下问起他这些年的经历，他该如何回答。
云迟国长公主为了化解魔煞，以身相殉，云迟国举国哀恸，葬礼那日送行的队伍排满了长街，上至皇帝云天齐以及各路达官显贵，下至普通百姓贩夫走卒，人人哭得如丧考妣。
如今这消息早已传遍三界，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内情，感叹她一个区区凡人公主，为何有这种能力，最后也只能用一句因果相报来解释，猜测那穆戈是因为皇家而沦为魔煞，自然也应该由皇室骨血来化解怨念。
游微身为鬼王心腹，自然隐约猜到这位长公主殿下的真实身份，是以更不忍心如实相告。听鬼王问起他是不是应该与云天骄相识，电光火石间，游微心一横，拿定了主意。
“说起这位云迟国的长公主，陛下只是与她有些渊源。因几次修神道不顺，便打算借助于香火之力，她只是个凡间有名的大香客罢了，陛下曾经想要拉拢她。”
知微听得若有所思，“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游微心虚，不敢与鬼王对视。
知微“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又问了他顺利修出神元后，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游微说他一直在凡间寻找欲梦神尊，可惜一直无果。
或许是因为这十九年的记忆缺失得彻底，鬼王盘问得并不仔细，游微将军倒也能对大部分问题自圆其说，让鬼王相信他这些年从未找到过欲梦神尊。
虽然这属于欺君之罪了，但总归比让陛下知道，欲梦神尊的神元已经陨落了的好啊。
游微这样说服自己。
鬼王陛下总算放他回去了，游微松了口气，没想到才走到大殿门口，却忽然从旁窜出一道黑影，顺着他的衣袖爬上身，抬起爪子就准备往他脸上招呼。
还是鬼王陛下及时赶来，将气势汹汹的小猫拎起来，重新团在怀里。
“这小东西认生，游微将军勿怪。”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鬼王陛下居然替一只猫给自己道歉！
游微看着那黑猫，道：“也不知这小生灵和陛下有什么渊源，陛下出现在我府门外时，怀里一直紧紧抱着它。”
“是么。”鬼王一边顺着猫，一边垂眸看了眼，笑道：“或许是我在凡间走动时，随便养的吧。”
游微将军从离开皇宫回了府，越想越觉得陛下奇怪，便和自己的妻子说起这黑猫。
鬼王出现在府门外那日，是熙悦和游微一起将人接进来的，所以她自然也见过那只黑猫。
“你说陛下失去了十九年的记忆？”熙悦吃了一惊，不过略一思忖，又问：“陛下对待那小猫……可是万分宠爱？”
游微抬起自己的胳膊，衣袖下摆已经被猫爪子撕成一条一条的，郁闷道：“应该是吧，那黑猫想要抓我的脸，陛下亲自替它给我道歉，而且我似乎还见到他给那猫剥葡萄。”
剥葡萄！鬼王诶，给一只猫剥葡萄！传出去简直要惊掉鬼下巴！
熙悦却是以袖掩唇，笑起来，“将军不必再管此事了。”
游微将军心中还有些惴惴，“我倒是不想管，只是怕什么时候，陛下再恢复了记忆，发现我骗他倒也就罢了，不过被他罚上一罚，若是真的叫他知道，那位已经不在了，可如何是好？”
鬼蜮太平了这么多年，都仰赖于强大的鬼王，若是他出了什么事，只怕又要迎来混乱时代，到时候苦的还是三界生灵。
熙悦看着丈夫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眼中笑意更盛，安抚道：“那位也不是寻常人物，说不定还有其他的机缘，眼下陛下重伤未愈，就这样很好，一切等陛下恢复了再说吧。”
游微一向听老婆的话，熙悦既然这样说了，他也就暂且按下这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