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 整天闷在屋子里,总是想睡觉,闷都闷死了, 我想出去散散心。”宋南卿灌下一口红茶, 打量着沈衡的表情,继而又道, “之前郗文康的治水策略我看过, 今年冬天降水没有那么多, 按道理讲不会有那么严重的灾情,我怕出问题……”
“浙江巡抚之前就与贾良交好, 本次受灾, 浙江是重灾区,但他竟然一言不发,之前可是动不动就上折子汇报的人。”
“而且朕今年加冠, 既加冠就亲身前往受灾地区支援, 传出去多好听呀!”
总算收拾完九王, 宋南卿心头的一块阴暗随之消散, 上位那么多年来, 他胆战心惊从未有一天真正安宁过,心腹大患一一除去, 朝中也多半都是自己人,此时不出去看看大好河山更待何时?
什么浙江巡抚其实都是他劝说沈衡的由头,今年刚加冠也不是理由, 他闷在笼子里太久,也殚精竭虑太久,为了九王一事从头到尾布置谋划耗费心神。这个年纪的少年哪个不是天天打马游街到处玩乐的主,宋南卿身在高位身不由己, 不是算计这个大臣就是设计这个亲王,小小年纪处在樊笼里下不来高台,现在总算有个可以喘口气的空档。
他不像沈衡,早就见识过草原的辽阔和雄鹰的搏击长空;他也不像贺西洲,镇守过边关去过东瀛小国,见识过不同的风土人情。他从生下来就在冷宫,登基之后抬头是庙堂低头是书本,周围围着的都是想把他剥皮削骨的豺狼,身为帝王被圈在富贵繁华的紫禁城,去过最远的地方也是在京城边缘打转,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管是吉祥物还是真的掌权人,他既然是皇帝,就得端坐在皇位。
一朝豺狼虎豹除去,他终于可以不再惶惶度过终日,得到自由的人,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去别处看看,别管去哪儿,只要不同于现在所在之处便好。
“好不好嘛——”他抱住沈衡的胳膊摇晃,仰着一张白净的小脸,像是对方要说不好就准备开始发脾气的样子。
沈衡淡淡道:“这个时节不是出游的好时间。”
“谁说出游了,朕是要赈灾!赈灾你懂吗?”宋南卿言之凿凿把自己捧上了极为贤明爱民的仁君位置。
马车出去京城二十里,他就裹着棉衣躺在车厢软垫上不说话了。
冬天道路结冰不好走,马蹄一弹一颤间整个车厢都在摇晃,况且行走在外当然不比宫里应有尽有,宋南卿咽下一小块鹿肉,捧着沈衡递过来的热水喝了一口,扁扁嘴缩回了被子里,只剩一个头在外面。
冬日外头空气寒冷干燥,马车车厢的挡风帘被风吹起,宋南卿打了一个喷嚏。
这次南下出游并没有浩浩荡荡带很多人,毕竟陛下对外的名头是赈灾,不可能跟下江南游玩一样奢侈讲排场,虽然马车里面已经铺了软垫做到了最高规格,但怎么也不会跟宫里一样舒服。
皇帝仪仗从京杭运河南下,先是马车又换了游船,一路走走停停倒也不枯燥,游船画舫中,宋南卿把头枕在沈衡腿上,露出不高兴的表情来,发丝随着水流的颠簸一晃一晃。
“不舒服?”沈衡摸了摸他的头哄道,“明日就能到浙江府,到时休整休整,我们出去逛逛,再去见巡抚。”
皇帝陛下是素来爱打扮的,但是多日行走路途劳累,头发散着干脆也不绾了,怎么方便睡觉怎么来,散开的长发倾泻在沈衡腿上,像是瀑布一般。
宋南卿扒拉着他的衣袖,抬脸道:“刚刚听琵琶的时候,旁边那个小孩一直拉着你不放手,你对他一点都不凶。”
“嗯?”沈衡倾身挑眉,“我为什么要对他凶。”
宋南卿打了一下他的胳膊,“那个弹琵琶的是他母亲,刚才都想让你替她赎身买了她去,你还对他们和颜悦色的!”
沈衡轻笑一声,摸着少年的耳朵道:“卿卿这是吃的哪门子醋,不论小孩的还是他母亲的,我也没替她赎身啊。”
“我替她赎了,花了不少银子呢!”宋南卿瞪圆了眼睛,“那可怜兮兮的表情,柔情似水的语调,真真是我见犹怜,反正跟京城的人确实是不一样。”
“嗯,然后呢?”沈衡看着他圆圆的眼睛觉得可爱,修剪整齐的指缘扫过眼尾,摸了摸闪忽的睫毛根部。
宋南卿抓过他的手指攥着,眼睛瞥向别处不自然道:“你喜欢小孩子吗?”
“有你一个小孩子就难以招架了,别的不喜欢。”沈衡看出了他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而忧虑烦恼。
先不说两个男子不能生子一事,就他们的血缘关系也注定没办法有自己的孩子。
宋南卿别开脸小声嘟囔:“我已经长大了。”
“哪里长大了,让先生看看。”沈衡挑起少年下巴,凤眸微眯散开一股危险气息。
宋南卿推着他的手,带着笑意的眼睛瞪他,“躺的我浑身都酥了,腿麻,先生给我按按。”
布满薄茧的手掌刚贴到少年的大腿上,沈衡神情一冷,透过画舫的窗户缝隙,他看到了不远处的水底有东西在浮动,船四周静悄悄但暗流涌动。
魏进在船门口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前方有水贼,奴才已经派人去探查深浅,不知是冲着财物还是…”
话音刚落,蒙面的黑衣人就已经登船,手里拿着反光的大刀,对着人便砍,在夜色中凶光展露无遗。
看这个架势,这帮人不只是越货,还准备杀人灭口。
宋南卿握住沈衡的胳膊,迅速从榻上坐起来,放眼望去,不断从水中显形的黑衣人连绵不绝,不知是他们运气不好真的遇到水中强盗,还是有人居心不良,想借机面刺圣人銮驾。
随行的侍卫从四面八方涌出,跟凶残的黑衣人缠斗在一起,打斗落水声和血腥味朝四周散开,宋南卿有点干呕,从水里爬出来的伤者被一刀砍去了胳膊,血液溅在船板上,在月光下格外显眼。
少年握住人胳膊的手指紧了紧,混合了水渍的断臂就被遗落在不远处的地方,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不对,感觉不对,快走!”宋南卿抓住沈衡的衣服,眸子里反射出对方手中武器的亮光。
沈衡带着宋南卿慢慢朝无人在意的方向撤退,侍卫左右涌来挡在二人面前,船尾的一艘小木船被扔下去,二人跳入船中朝另一条水道划去。
身后是打斗不休,一个接一个尸体落水的声音,宋南卿躲在温暖的怀抱中,呼吸急促,全身血液都汇聚到了头顶,脸憋得发红。
这个位置临近浙江府,按道理明日就能到达,浙江巡抚那边肯定接到了圣驾消息,今晚这波水贼来的未免太过凑巧。
宋南卿垂着眼,睫毛上因着刚刚跳船溅上的水花还没干。
阻挡圣驾的水贼,浙江巡抚到底知不知情,原本说他不对劲只是宋南卿随口拿来糊弄沈衡的借口,但如今看来说不好真有隐情。这一路走来都没有问题,偏偏靠近浙江,在水路上就出了这等子事。
说是黄河连年泛滥是常事,但他经过中上游一路行船,并没有发现水位上涨,今年也不是洪涝灾年,怎么浙江府的水患会比之前严重那么多?这一切还都建立在派了治水专家郗文康支援的基础上。
郗文康如今暂居巡抚府中,驻扎在此数月有余,水灾刚开始得到抑制,但后来因为天气回暖下雨,河道坍塌更为严重。
郗文康此人一生清正,本次治理黄河水患一事,他是奉了皇上的指令,全权负责,下属地方官员全都听候差遣。要说与巡抚狼狈为奸干出什么事来,宋南卿是不相信的。原本郗文康就无心于名利,还是自己经过设计,他才又从隐居中出世。
今晚这一遭,让宋南卿不禁陷入沉思之中,更怀疑起,黄河水灾,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这群人在这个时候扰乱圣驾,究竟是何目的?
但无论如何,他得先进入浙江地界,探清虚实。
黄河下游泥沙堆积,行船不便,夜晚看不清道路更难行走,他们行至白天,终于看到了零星的村落和人影。
一群身着破烂衣物的古铜色皮肤男人在下游挑了冲下来的泥沙运到上面去,这个村子不大,正好在河道两侧,多数茅屋已经被大水冲毁,临时修建了一些窝棚,长短不一的木棒支起,老人小孩缩在里面,壮年人都在修补河道。
宋南卿只是在折子里看过水患致使百姓悲惨民不聊生的字眼,但这种情状,亲眼所见,还是第一次。
滴答滴答的水声从茅草屋顶往下渗透,滴到下面放置的水盆上,一个赤脚的小男孩由于脚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三两下发力后不稳当,把手里的窝头掉在了那个泥水盆里。
“你这个死孩子!家里本就没有多少吃的了,你还那么不小心。”一个穿着满是布丁衣物的妇人朝小孩背后打了两巴掌,迅速从盆里捞出那个被泥水浸泡过的半个窝头,可惜已经不能入口了。
妇人的叫骂声逐渐变成了叹息,抹了抹眼泪,蹲坐在角落里声音渐歇。
宋南卿面上是谨慎的怜悯,他走过去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块绿豆糕,塞到小男孩的手里,“吃吧。”
他们二人的穿戴皆不是凡品,撕下来一块衣角布料拿出去卖,都够他们一家吃半月了,但水灾来袭,大家缺的不只是钱,更是粮食和避难之所。
妇人警惕地看着他们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宋南卿蹲下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大娘你好,我们是行走贩盐的商人,途径此地偶遇水灾,行船翻了没办法走,停滞在此,没想到这边水患如此严重,官府没派救济粮吗?”
的确经常有过路商人贩子走水路,而且那确实是赚钱的好买卖,穿戴那么好也不奇怪。
妇人的警惕性降低了一些,又看他给自己儿子拿吃的,不免放缓了语气,“要我说水灾也不都是老天爷的事,我家那口子前月筑堤坝,回来的时候就跟我说过,那里面掺的都是沙子,监工也说弄个样子就行,谁承想,今年水那么大,两边都冲垮了。”
提起救济粮,原本还平静的妇人声音骤然带上了怒气:“官府的人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说是救济粮要派发,根本没见影子,他们还要来管我们收修堤坝的钱呢,简直就是强盗。”
正说着,不远处骑马踏水而来的官府人员高高仰着头,对着水边百姓就喊:“李四,你家的筑堤费什么时候交,不交齐钱款,我们拿什么买材料给你们修堤坝?你们河口村是不想好了是不是,别因为你一家子耽误整个黄河的治理!”
宋南卿皱起眉头问妇人:“什么筑堤费?这修堤治水不是官府的责任吗?怎么找你们收钱。”
妇人叹了口气,“你们经商的人不常和官府这群败类打交道,他们哪管什么责任不责任的,说是治水也就每天装模作样来晃几圈,每次还变着花样来收钱。”
“前几年,李大人推行什么‘改稻为桑‘’的政策,把我们种的好好的水稻都给糟蹋了,强迫我们改种桑叶,他再派人用低价收走,我们一年忙到头,连饭都不能吃饱。”
“是啊,听说他拿桑蚕丝制衣往外卖了高价,给陛下送礼还得了褒奖呢,人家官官相护,谁管我们老百姓死活。”
骑马的官兵看见这处窸窸窣窣的谈论,眉头一竖走过来,大声问:“说什么呢?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不是河口村的人吧?”
宋南卿瞥见他腰间的刀,脚步逐渐后移。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我最喜欢你了
“原来是盐商啊。”听宋南卿讲完他为自己和沈衡编造的背景, 为首的官兵表情也从凶狠变得平和,“我们家老爷一直爱才,尤其是头脑灵活的人才, 二位贩盐可是有……”
那人朝宋南卿挤了个眼睛。
这年头盐铁都是极为赚钱的行业, 也必须有特许经营证才可以贩卖,而且这个经营证不是按府发放, 而是按州, 整个行业都是垄断态势, 一般的官员根本摸不到这个门。况且前阵子有地方官员联合商人贩私盐一事被查处,明面上没有地方官敢淌这趟浑水, 如果要做, 就得和有丹书铁券的人合作。
但这些人,可并不好找,之前都是皇商, 近几年上头鼓励商业发展, 逐渐下放了一些, 但有经营证的人, 哪个往上头数几代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宋南卿懂他是什么意思, 轻笑道:“当然,贩卖私盐可是砍头的死罪, 我们岂敢呢。”
那人看他们两个通身的气派就知道不是凡人,他家老爷是巡抚座下的军师,替巡抚出谋划策, 平日得了不少好处。之前从农户手中收购低价丝绸转手出去高价卖,赚的盆满钵满,巡抚大加称赞。只是今年水患,桑叶全都被糟蹋了, 之前和西域商人签订了一大批丝绸订单,如果不能按时供货,到时候连裤衩子都得赔进去。
这些天听说有大官要来浙江巡查,巡抚是整日吃不下睡不着,再加上这个压在身上千斤重的丝绸订单,这是关起门来的买卖,跟谁都不敢言语,只能想尽办法能捞一分是一分,尽快凑足银钱先赔一半定钱给西域人拖着,所以朝廷运过来的救济粮全都被他们卖了,最近搜刮这些百姓那么勤也是为了筹款。
如果能搭上盐商这条路,这个大窟窿可就有办法补了。
为首的官兵邀请宋南卿他们到府上一坐,说来者都是客,既是外地人远道而来,让他们的船停摆当地也是未尽地主之谊,希望将功补过。
在天亮之时,魏进就带着人赶来跟宋南卿他们汇合了。
但宋南卿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打草惊蛇,吩咐魏进带人假装圣驾继续往浙江府去,行动缓慢一些,吸引住人的视线,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都会把目光放在那一行“假圣驾”上,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一试便知。
他和沈衡金蝉脱壳,不表明身份亲自来会一会这个浙江巡抚。
他一路以皇帝的身份行驶,见到的都是繁华盛景、百姓和乐,连运河都宽敞顺畅,这才刚刚脱离身份一会儿,就有大惊喜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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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园林府邸,和京中走的不是一种风格,移步换景景随影动,宋南卿才踏入军师府上走过百米,就被这儿的亭台楼阁吸引了心神。
他悄悄拍了拍沈衡低声道:“你晚儿妹妹想参考学习园林建筑,来这儿比去你府上强多了,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她能跟你学着什么?”
少年眼睛明亮,上挑的眼尾三分漫不经心四分调侃,话里话外还在取笑沈衡。
沈衡横了他一眼,单手扶宋南卿上台阶,大言不惭问:“谁是晚儿妹妹?”
他问得情真意切,微微皱起的眉像极了正在回忆思考但依然费解的样子。
“切。”宋南卿甩开他的手,蹦跳着跟上前面人的步伐,听见为首的管家跟他讲:
“二位有所不知,我家老爷这园子可是文康大人来亲自调整过的,就是工部的郗文康大人。”管家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
宋南卿乐得给他捧场,“我听说郗文康是京中最擅长园林建筑的专家,怪不得,刚刚我还与兄长谈论这园子真是不俗,我二人今日可是有眼福了。”
管家走在一旁石子路上替他们开门,边走边说:“文康大人与我家老爷交好,二位若是常来,肯定也有机会见面的,请。”
推开流光溢彩的蓝暗紫色海棠菱形窗,几人走进室内,宋南卿打量了一圈室内布置,在正对门的位置上坐下,胳膊搭在檀木桌上,手指摸着上面的纹路,心想这里的桌子跟他宫里的摸起来倒是不相上下。
他对这些名贵的东西用惯了,估摸不出价格,但沈衡却是看出其有市无价。
那扇海棠菱形窗上的蓝紫色玻璃是西洋才有,更是不知价钱几何,江南的风韵精致淡雅,不像京中奢侈雍容,所以这些低调又价值连城的东西放在这里倒是不扎眼,有心之人才看得出。
“我们家老爷正议事,可能需要稍等片刻。”管家歉意一笑,“二位想用什么茶?”
宋南卿善解人意道:“我们来本就打扰了,不必过分关照,既来此处当然要尝尝你们这儿的碧螺春。”
看看这原产地和他平日喝的有什么区别。
管家上了茶,下去找主子汇报,让宋南卿沈衡自便,不必拘束。
外头阳光透过菱格窗照射进来,不同明度色彩的小光斑映在桌面,也映在了宋南卿光洁的面颊上,黑黑的眼珠里被光一衬像是色彩缤纷的万花筒,眼波流动间饱含深意。
“怎么样?”他瞥了一眼一旁的沈衡,“对于这位军师,先生有何看法。”
沈衡把冲泡好的茶水送到嘴边,茶香清雅扑鼻,特殊的花果香很淡,但又绕在舌尖,是绝佳上好的茶,比在宫里喝的还要好上几分。
白瓷杯底在桌上一磕,沈衡缓缓吐出几个字:“堆金积玉,藏污纳垢。”
他们一路向南行驶,天气转暖,温度升高,也见识了江南一带的富饶,本以为江浙地区鱼米之乡,百姓生活应该和乐顺意,但今日河口村的惨状与军师府的幽静相比,竟有几分讽刺。
宋南卿翘了翘脚,站起身观察着对面墙上挂的画,青山绿水的江南风光着实有意境,他凑近了仔细欣赏笔触,漫不经心问:“你觉得今天那个妇人说的,关于堤坝修筑掺了沙一事,是不是真的。”
“我们这边靠河不靠海,精盐价贵,一般吃的都是粗盐,经常掺了沙子在里面,还需要重新筛过之后才能用,要是能跟随二位的步伐,也算造福周边百姓。”
军师李梓山在饭桌上提了一杯酒满面红光,就合作贩盐事宜聊得宾主尽欢,仰头喝下一杯,“我干了,二位随意。”
宋南卿看沈衡巧舌如簧,还真把他随口说的盐商的身份编了个天花乱坠,面对李梓山的询问试探不动如山,胳膊撑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一双眼睛平静无波,随口回应的话都在一步步打消对方的疑虑。
“如果真的打通这条道路,我要七成。”沈衡手指微抬,夹了一筷子盐水鸭放在宋南卿的盘子里,拿起旁边的软帕,顺手接住少年吐出来的骨头。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分明是照顾人的事情,被他做起来却没有讨好感,反而带着一丝掌控在里面。少年吃饭的节奏和顺序,都在他手底下控制着。
李梓山是个人精,见过的人不计其数,但在面对沈衡的时候却有种被对方看透心思的惧意,他晃了晃头,把心底那丝波动归于酒意上头,面上堆着笑道:“没有巡抚大人的允许,我也不敢擅自答应,分成之事都好说,能交二位这个朋友才是正经事。”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却有不速之客打乱了这派祥和。
军师府前,聚集了一群村民,他们手里抬着个破木板,上面是一个断了腿的中年男子,刚刚蹲在村口跟宋南卿说话的妇人赫然在列,嘴里嚷嚷着:“让狗官出来!我丈夫去修堤坝却被塌下来的碎石砸伤了腿,你们不付工钱却还要朝我们收修堤钱,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哎呦我苦命的孩子哦,年纪那么小就要有个瘸腿父亲了,住着破茅屋吃着窝窝头,你们这群黑心的却在这儿宴请上了!”
青天白日的,门口那么闹腾,多人都在围观,李梓山也没办法派人把他们直接赶走,对宋南卿沈衡露出了个歉意的笑。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二位想必没见过富饶地区也有这种百姓吧。”李梓山叹了口气,“今年水患大家都不容易,朝廷派了救济粮来,结果被他们半路劫走,不省着吃又怪官府不管事,这修堤一事本就需要大家共同努力,你们不知道这个妇人,十里八乡出名的悍妇,家里男人不出去干活,就想今天找人讹点钱明天让人赔点款,以此为生罢了,我都习惯了。”
宋南卿眸光闪过,点点头:“李大人处理便是。”
入夜,魏进在隐蔽处与宋南卿汇合,低头行了一礼,“陛下,奴才勘察过,河口两岸驻堤所用砖石出自名叫福鼎轩的砖石厂,但这个厂子早在数月前就举家搬移,不见踪迹。经奴才追寻,开设此场的人就是李梓山的小舅子,他们先是利用巡抚的特设成立砖厂,后把朝廷经费私吞,用劣质泥沙鱼目混珠,后把朝廷运来的上等材料悉数转移,发第二道财,等前几月洪水爆发堤坝冲垮才急匆匆弃砖厂而去。”
“李梓山的小舅子北上逃难,被我们的人抓到了,现在正被看押,他已经把实话全都吐露。”
宋南卿在夜色里沉默,而后道:“李梓山一届平民,哪里来的那么大胆子,你刚才说他的砖厂是特设的?”
魏进点头:“是,筑堤救水一事为郗文康大人全权负责,他专门指定的福鼎轩。”
宋南卿想起李梓山府上的陈设,管家一脸骄傲说起郗文康设计的园林造景,心中有了些许思量。
回到房中,沈衡也刚从外回来,二人吹灭了外面的灯,一起坐在内室床上,暗色的房间里是两双格外明亮的眼睛。
“先生你去和李梓山谈贩盐合作,有没有什么新发现?”宋南卿把从魏进那儿得来的消息说了后,又问沈衡。
李府的客房布置也很清雅,想必是担心他们觉得不自在,弄了一个套间给他们暂住,两张床分别陈设,但二人却是挤在了一张上面。
沈衡垂手撑在宋南卿身边,像是从背后把他抱在怀里,“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李梓山对于贩盐一事胸有成竹,甚至对未来水路往哪儿通都表现得格外自信,他和郗文康关系不简单。”
宋南卿其实一直以来都觉得郗文康是清正之人,再加上之前在贾府母亲房中看到的那些信,至少郗文康是母亲心悦之人,情真意切,他不想破坏母亲心中那个故人的形象,纵使母亲已经不在人世。
他不想让母亲心悦之人的形象变成一个利用权力鱼肉百姓的人,那样的话,和他憎恶的贾良又有何分别。
所以只要事情还未尘埃落定,他不想提前下判断。
“过两日,李梓山说要安排我们见郗文康和浙江巡抚,到时候是虚是实,一探便知。”沈衡握住少年瘦削的肩膀道,“这几日因为此事烦忧,我看卿卿又瘦了,他们的确该死。”
宋南卿瘪了瘪嘴,“这里菜都是甜的,我吃不惯,而且只有米,没有面。”
沈衡轻笑,从袖子里掏出两个还温热的馒头,递到宋南卿手边,“吃吗?”
少年眼睛亮了亮,“你从哪儿弄的?”
在李府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虽然这里招待是好,但他真的受不了天天都是大米,牙都软了,问过厨房也在街上找过,他们这儿就是没人做馒头。
沈衡把圆圆松软的馒头塞到他手里,道:“这是秘密。”
大盛王朝最尊贵的两个人在黑夜里,坐在床边一人一个馒头干啃着,透过窗户纸,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天上的月亮,和咬过一口的馒头形状相似。
宋南卿咽下一口满是麦香的馒头,靠在沈衡肩膀上看着人道:“先生,我有点想哭。”
“怎么,对馒头就那么思念?”沈衡打趣道。
宋南卿摇摇头,语气认真:“以前我们两个人只能分一个冷掉的馒头,现在可以一人一个了。”而且是软的,温的,没有变成硬邦邦的。
大概是今夜太黑,灯也熄了,在黑暗里啃馒头的场景让他想到了和沈衡第一次见面。
沈衡摸了摸他的侧脸道:“以后会有更多馒头,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宋南卿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上,“以前我一直觉得京城不好,宫里不好,出来这一趟,我发觉没去过的地方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但有你陪着我,就算再不好,也变好了,我现在就很开心。”宋南卿凑近在沈衡的嘴唇上亲了一下,贴着人的脸蹭了蹭,“没有骗你,我最喜欢你了。”
不管是老师还是兄长,合作对象还是对手,世间千千万万的人中,我最喜欢你了。
不管是京城还是异乡,江湖还是庙堂,有你在的地方,就是令人安心的吾乡——
作者有话说:快完结了,不舍[可怜]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最大的大逆不道
窗外的鸟叽叽喳喳正乱叫, 像是喜鹊又像是乌鸦,令人分辨不出。
昨夜宋南卿说想哭,但没真的在沈衡面前哭出来, 只是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二人聊到夜半才入睡,少年陷入柔软的被子里睡的很沉。
太阳已经照在了树冠上, 沈衡转眼望着还在睡梦中的怀中人, 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
门外有下人来传话, 声音很小,“沈公子, 我们家主子请二位到松柏阁一叙, 钦差大人还有巡抚大人已经到了。”
他们之前已经来叫过一次,但只有沈衡应声,小公子还在睡觉, 这眼见又一炷香过去, 实在是不妥, 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来叫一次。
哪有客人在人家家里睡得那么熟, 完全当成自己家, 让主人等着的。这么大的架子,还以为他们才是钦差呢!
但那个沈公子剑眉星目, 身量极高,看人的眼神都带着压迫感,他们不敢过多言语, 只能在门外暗暗提醒。
少年半张脸埋进了锦被之中,抱住沈衡的一只胳膊不撒手,他睫毛颤了颤,由于睡姿鼓起的脸颊肉蹭在被子上,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缓缓睁开眼睛。
“什么时辰了…”懒散的声音带着起床后特有的含糊,窗外日头已高,宋南卿有些晃神,静了片刻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念叨着,“完了完了,上朝迟了!先生怎么不叫我。”
他一手掀开被子就要往床下跑,突然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拉住。
沈衡俯身压下来,把外衣披在他的身上,手指撩起宋南卿凌乱的长发,散在衣服外头,顺滑如丝绸的发丝扫过指缝,馨香扑鼻。
宋南卿这一停顿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立马又躺倒了,枕着沈衡的腿胡乱拨开面上的长发,阖上眼睛道:“再睡一会儿,我刚刚都梦到你给我捉蝴蝶了。”
沈衡笑了一声,捏住他的脸晃了晃,“该起了,郗文康他们还等着。”
宋南卿跟没听到一样抓住他的手压在自己脸下,带着鼻音小声含糊道:“不管,大清早找朕做什么,这又不是在宫里。”
“卿卿。”沈衡又叫了他一次,声音低沉。
宋南卿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不情不愿坐起来。
松柏阁中,李梓山正在让人上第二遍茶,擦了擦额上的汗对巡抚说:“如果能走上贩盐这条路子,丝绸订单的亏空很快便能填上,大人请放心。”
巡抚放下手中的杯盖,点了下头,“那两个人呢?我等着不要紧,让郗大人也在这儿候着吗?”
李梓山表情讪讪,“经商的人不懂规矩,小人下去一定说说他们,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李大人这是说谁不像话呢?”
松柏阁的木门被一股力量猛地推开,宋南卿和沈衡一前一后迈过门槛而来,腰间环佩的流苏长长随着动作摇摆,身上的提花缎在日光下反射着光辉。
李梓山看到罪魁祸首前来,吹胡子瞪眼准备上去立立威,住在他家还敢让巡抚和钦差大人等着,这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吗?
他刚站起身准备好好说道说道,余光中端坐上位的郗文康和巡抚却不见了身影。
再一转头,宋南卿逆光站在门口,身姿挺拔,而在自己面前一向拿捏架子的巡抚,竟然跪在了少年面前,安静谨慎如鹌鹑,郗文康更是面露惊色拜倒在侧。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李梓山,那伸长的食指还戳在少年面前,呈一派谴责之态。
这、这是?李梓山的手指蜷曲,听到巡抚开口颤抖道:“陛下恕罪,微臣有失远迎,实在是臣之过。”
“扑通”一声,李梓山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房间里安静如死寂,他低着头只能看见宋南卿的鞋尖。
宋南卿缓步移到桌前,越过地上的三人,伸手摸了一把后方悬挂的弯弓射雁图,瞥了李梓山一眼,“真迹啊?”然后坐在正中间的方椅上。
巡抚推了李梓山一把,满眼都是怒气又不能发作。
要是早知道这二人是陛下和摄政王,他们今日就不会来李府!明明御驾被他派了人暗中拦截,一时半会儿到不了附近,那一行人的踪迹也一直有人向自己汇报,他这边的烂摊子还未收拾好,陛下怎么就已经到了,还不知不觉登门了呢?
一想到李梓山这个蠢货有可能暴露出了什么问题,巡抚就满头冷汗,他们的小动作被宋南卿尽收眼底。
反观郗文康,还是一副云淡风轻不为俗事所动的样子。
“回、回陛下,是真迹。”李梓山心中情绪翻滚,只能如实作答。
宋南卿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沈衡,笑道:“前阵子,有人也送了朕一幅射雁图,但看起来竟不如李大人这里的逼真。”
沈衡淡声道:“是真是假,对比一下便知。”
“来人。”
魏进应声而来,手里拎着李梓山的那个建砖厂的逃亡小舅子,一左一右两块砖石摆放在桌上,表面看起来没有区别,但无论重量还是稳固性上都大相径庭。
宋南卿的眼睛像是能直直看透人心,“谁来跟朕解释一下,筑堤的砖石到底哪个是真。”
在场都是聪明人,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必多说,场上形势已经很明显,如果陛下没有十足的把握和证据,不可能把事情摆到明面上。李梓山看着自己的小舅子,脑里名为理智的弦断了。
“陛下…”李梓山颤颤巍巍开口,想解释什么,但被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的郗文康截去了话头。
“这一切,都是臣的过失,臣甘愿受一切责罚。”郗文康两鬓已经有了白发,短短半年,就和宋南卿印象中的那个人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郗文康,可是不愿攀附权贵甘愿辞官的郗文康,是一身才华一生清正的郗文康。
宋南卿抬眼望着他,沉声道:“你何罪之有。”
隐蔽的内殿中,安静非常,只有相对的两个人。
郗文康脱去帽子跪于桌前,阳光洒在外面的地上。灰尘被一道光柱照得极为明显,在空中纷飞。他面对宋南卿,把他在浙江的所作所为一一阐述。
“臣收了李梓山送的礼,特许他开办规格手续不完善的砖厂,致使堤坝修建不稳,水流冲击倒塌,造成一方灾情,臣愿以死谢罪。”
好似早就想好了有事发的这一天,郗文康表现得很平静,连脱口而出的认罪的话也像早就排练了百遍,他跪在地上后背瘦削但依然直立,让宋南卿想起了母亲匣子里那一堆郗文康年轻时写的信。
年少时正直刚毅,被陛下误会就干脆辞官不问政事,这样一个前大半辈子都过得清贫之人,突然成了贪污受贿之徒,宋南卿心里觉得惋惜。
虽然私自看别人信件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但从那些信中,他看到了郗文康的理想和抱负,平天下的豪情壮志,也看到了他的柔情似水,贴心关切。只是几十年过去,轻狂少年弹指老,两情相悦变成了天人永隔,终究物是人非,郗文康也不是那个郗文康了。
宋南卿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阵怒气,“以死谢罪?你知不知道因为河道损毁,大水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你有几条命,能给多少人赔罪?”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着郗文康这不痛不痒行尸走肉的样子,宋南卿就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郗渐力压众人,是去年科举的状元,就这样满腹经纶的一个才子,大家也不过是说有他叔父郗文康年轻时的一半影子。年轻时的郗文康,他没见过,但从许多人口中听说。
启用郗文康,虽然一开始是为了和贾良对着干,但后面不管是修缮科举场所还是陵寝,他都出色完成了。
念着他和母亲的旧情,宋南卿给了他一些机会,但现在却是他自己亲手将豺狼放回山林,害了一方百姓,是他识人不清。
“如果我母亲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她一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宋南卿摇了摇头,起身就准备走。
已经没救了,已经不对自己的错误有半分歉意了,当初在信中写的匡扶天下的誓言,大概也早就忘了。宋南卿以为郗文康是真君子,没想到是坦坦荡荡的真小人。
郗文康听见他提起贾娴,面上表情终于有了波动,声音晦涩:“陛下知道我们的事,知道多少?”
宋南卿眼睛微抬,顿了顿语气不变,试探道:“我都知道。”
郗文康原本挺直的腰背突然垮了下来,衣摆下方沾染上了地上的灰尘,低落道:“她告诉你的?”
宋南卿心中思绪流转,背对着他轻言:“是。”
“她没有错,是我错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咎由自取,是我太过软弱。”一把年纪的郗文康突然激动起来,斑白的两鬓被泪水打湿,他喃喃道,“你的眼睛,真的很像她。”
宋南卿转过身看着他,“郗文康,说这话,你大逆不道了。”
郗文康突然笑起来,对上宋南卿的眼睛说:“陛下,你的存在,就已经是最大的大逆不道,不是吗?我有什么可怕的。”
宋南卿的心脏猛地一跳,鞋底在地上划出刺耳的一道声音。
“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换了个新封面!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卿卿看上哪个了?
当年贾娴听了贾良的话, 舍弃和郗文康的情谊,为家族荣耀和兄长的前途入宫。为了让郗文康别太惦念自己,能够迎娶公主过上幸福生活, 狠下心不再见他, 对他留下的只有一句:比起虚无缥缈的情谊,荣华富贵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们缘分已尽。”
郗文康写了无数封信, 去贾家门口敲了无数次门, 半路拦截贾良被贾家下人打过骂过,直到贾娴进宫都没能再见上一面。
一如宫门深似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直到贾良犯了大错被关进狱中, 贾府岌岌可危,而贾娴又没有足够的话语权,要想救父兄家族于水火, 她慌乱间称自己怀了龙子。
皇帝大悦, 赦免贾家还给贾良晋了官职。
但这个龙子, 却另有来路。
知晓贾家事的郗文康一直在想办法营救, 这时贾娴终于肯跟他见一面, 就这一面。
谁想到,这被安排的一面里掺杂了暖情的酒催人的香。
“我一生有两件后悔的事, 一是让你母亲入宫做了妃子,二是那夜过后没有带你母亲私奔,让她又回了那深宫中去。”
郗文康低头道:“你知道吗?她给我做过一件衣裳, 亲手做的,那天晚上我穿了那件衣服去见她,她看起来过的并不好。我说,‘这就是你要的荣华富贵吗?’”
“那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她生下你就被打入冷宫,没人能再和她见面。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在想,是不是先帝发现你长得并不像他,所以才会如此。”
“怪我,怪我当初真的信了贾良的鬼话,信了她真的比起我更爱荣华。”郗文康像是丢了魂,“贾良死后被抄家,那天我也在,我那天才看见娴儿没寄出去的那封告别信,我才知道,我才知道!”
宋南卿后退了几步,桌角抵在后腰上,硌得他发疼,但只有这种疼痛,才能让他确定,他面前的场景是真实的,他没有在做梦,郗文康和他都没有疯。
“母亲不爱荣华,你却因为荣华富贵鱼肉百姓,你们从始至终就不是一路人。”宋南卿努力稳住声音,思绪却已经飘到了远方。
郗文康苦笑点头,“有些事情一开始错了,往后就都是错的,我和你母亲是,收礼也是。”
贾娴给他做过的那身衣服,扣子极为独特,珍惜的琥珀石所做。在宫内迷情一夜后,衣服上那排扣子就丢了一个,正好是中间的位置,没有办法再穿出去了。
贾娴留给他的遗物,就这样变得不完整,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在最明显的地方留下了最大的遗憾。十几年来,他一直在寻找一模一样的扣子,这已经成了一种执念,成了扎进他内心里陈年的一道刺。
李梓山在他初到浙江时,登门套近乎好多次,送来的东西他一次也没有收过,他郗文康一生清正,不管是做官还是为人,都不想搅和进是非之中。
但有一次,李梓山送来了一枚扣子,和那件衣服上的其他扣子完全一致的琥珀扣。
他收了。
就这枚独一无二的扣子,换了李梓山的砖厂获批。
当水坝决堤之后,郗文康觉得这是报应,他和贾娴的感情注定就是不能完整的,一枚扣子带来了无数灾难,他的人生就应该困在爱而不得里,无法挣脱。
当看到宋南卿的时候,郗文康最先感受到的是解脱。
他早就应该下去陪贾娴了,他要道歉,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早在几十年前,他就应该说的,他就应该追随自己的心意活一回的。被自己的儿子亲自送下去和爱人见面,这一生也算是圆满。
风吹过门外的树,绿色叶子垂下来簌簌作响。
后腰处的桌角戳的越来越深,身体上的疼痛让他的精神无比清醒,看着已经一脸从容赴死的郗文康,宋南卿觉得这个世界好荒谬。
“你以为装疯卖傻,就能让朕信了你的胡话吗?”宋南卿的靴子踩在地毯上,居高临下看着郗文康。
他当了十几年皇帝,受尽了皇宫内苑的苦和朝廷诡谲的谋,现在跟他扯什么他不是皇室血脉,是私通之子?到底是郗文康疯了还是他疯了。
郗文康抬起头,平生第一次那么大胆、那么认真地注视着眼前那双眼睛,他从中看到了过去,看到了故人,也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陛下,可会见风面部发烫,遇之灰尘更会红肿起癣?”
宋南卿瞳孔一缩。
“郗氏一族都有这风热病症,靠服用祖上传下来的冷丸方子才可控制,宛如常人。”
“先帝自陛下之后,未再有子嗣,他在炼丹房整日食丹药,朱砂入体,早就没有生育能力,所以后面的妃子才会子嗣如此艰难。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去看当时的炼丹房记载,那种计量的朱砂吃下去,没有人可以完好如初。”
宋南卿的手心出了冷汗,看向郗文康的表情逐渐变得肃穆。
“砰——”的一声,门口处传来动静。
宋南卿眼尾一扬,厉声斥道:“谁在那儿!”
半个墨色衣角露出,柱子后面的身影逐渐显形,沈衡从门口缓缓走入,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
宋南卿见是他,眼底原本的厉色收起,无意识松了口气,低声道:“你听见了,是吗?”
如同黑曜石般光亮的眼珠直直盯着他,沈衡背着手点头,身形修长宛如画中墨竹。
宋南卿的睫毛快速眨了几下,阳光打在侧脸上,卷起的睫毛下投出一排阴影。
他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沈衡有何感想。他和沈衡不是兄弟,他甚至都不是先帝的孩子。
那这皇位,这可笑的皇位……他和沈衡这颠倒错乱的关系和身份…
沈衡握住少年的手臂朝自己身侧拉,靠近人脸侧道:“郗文康,留不得。”
宋南卿对上他的目光,那双熟悉的眼睛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里面一如既往只有他一个人。
“卿卿是皇帝,你说什么是对的,什么就是对的。”沈衡眸色深深,里面的意味深重又带着诱哄和安抚。
他按着宋南卿的肩膀,把少年按在了大堂正中间的的太师椅上,二人一坐一立,头顶高悬着“天地君师”的牌匾。
宋南卿在坐稳椅子的一瞬间,就理解了沈衡的意思,看懂了他眼睛里的坚定。
外头风又起,吹得窗外的树枝乱颤,伸到窗户上方的枝蔓贴着墙壁疯狂摆动,叶子零散掉落在窗台上。
沈衡的手按在宋南卿的手背之上,传递着源源不断的热量。
他们两个又多了一个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再一次成为了心照不宣的共犯。
第一次,是伪造圣旨。
这一次,是狸猫换太子。
谁在乎什么皇室血脉传承,天命所在,宋南卿反正不在乎。
沈衡只在乎这天下在不在宋南卿手上,至于血缘?
知道宋南卿不是先帝的儿子,他们两个高兴还来不及,总算摆脱了“血缘”的阴霾,谁担心这个位子该不该是宋南卿的,抓在手里的,就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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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沈衡的腿上,宋南卿抱着对方手有一下没一下玩,指尖从侧面摸着人手上的茧子,从指腹摸到手心,又圈住人指根轻轻旋转。
他眼睛亮亮的,翻了个身支起脑袋说:“明天就是母亲的祭日,先生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沈衡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好。
“郗文康也葬在了那个墓园,离你母亲不太远的地方。”
浙江巡抚和李梓山都因为贪污受贿一事被斩首,郗渐被派去浙江,水患得到了有效治理。
郗文康终究还是死了,如果人死后真的有魂魄,大概已经与贾娴重逢,不过那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贾娴会不会等等他。
宋南卿躺在人身上被硌的不舒服,抬手摘了头上的簪子扔在桌上,没想到这一下子,玉簪把桌上卷起来的画轴弄掉了,一幅幅画像从桌上铺开,都是漂亮年轻的女子。
沈衡眉头一皱,揽住宋南卿低头问:“什么东西?”
床架子随着他的动作一晃,发出“吱呀”一声。
宋南卿抿了抿唇,鼓起一边脸颊装可爱,无辜道:“内务府那边送来的……”
沈衡不吃他这一套,把少年鼓起的脸颊戳瘪下去,眸子一暗,看着他等待下文。
“哎呀,就是…”宋南卿从床上爬起来,伸长胳膊去够地上胡乱展开的画轴,又扔的更远了一些,嗫嚅又快速道,“那个皇后候选人的画像。”
房间里静了几秒,安静的吓人,沈衡冷笑一声,“有人是不想活了。”
宋南卿委屈看他,坐在床上哼了一声。
“没说你。”沈衡从背后把他搂入怀中,热气很快送入少年耳朵里,“告诉先生,卿卿看上哪个了?”
贴身的衣衫挡不住传递而来的体温,倚在男人的胸膛前,宋南卿忍不住瑟缩,但面上依然撑着不肯露怯。
旁边桌上放着一叠刚做好的杏仁酥,宋南卿不想自己拿,会弄脏了手,推了推沈衡的膝盖道:“喂我吃一个杏仁酥,就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我们皇后娘娘沈大人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