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尤川认真看着秦颂, 他回避多次的问题终究需得面对,“你欲登顶皇权?”
秦颂不加掩饰,坦诚承认。
陆尤川心头微凉, 所以, 他难以娶到她了,她不可能甘心成为独属于他的妻子。
但他还是不死心,轻声追问:“是你的意愿,还是秦阁老的意思?”
“都有。”秦颂迎上他的视线,“我爹的举动,稍一思忖就能揣摩其中深意, 但大部分人都因我是女子, 只当我爹所谋全是无稽之谈,若我是男儿身, 恐怕早就被冠上了不臣的罪名, 满门抄斩了。”
他怔了许久, 才问了句:“你可知你要和谁争?”
她当然知道,她欲行大逆不道之事。
“和天家争,和长公主争, 和天下人争。”她静静说完,又殷切地望着他, “但我希望不会和你争。”
陆尤川眸子动了动, 如鲠在喉, 无法应声。
他身为督察院之首, 维护朝堂安稳, 铲除逆臣是他的本职。
秦家异动,督察院不可能袖手旁观。
“你会阻止我吗?”他想得出神,眼前人的声音让他恍然回神。
再次面临她的问题, 他忽然脱口如出:“不会。”
若太子尚在,若他对她不曾动心,他一定会拨乱反正,坚守社稷。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东宫空悬,大虞早已风雨飘摇,天家生性暴虐,又自私多疑,朝堂上下不敢谏言,仅靠督察院已是独木难支。
秦阁老固然野心勃勃,但都察院始终未找到他为祸百姓的实证。
不论他的本心如何,也不论事情如何发展,如果此事与她无关,他无需多费心神,保下她即可,可若这是她的意愿呢?
皇后所诞龙种早夭,如今看来,整个李氏血脉,唯有长公主及废太子二人可承大统,若圣上驾崩,长公主便可顺理成章登上皇位。
若秦家有心,废太子就是唯一变数。
陆尤川觉得自己疯了。
他想,秦颂要想荣登至极,至少要先扶植废太子为傀儡。
虽然他求娶她的意愿早已达到顶峰,但他已然认识到,阿颂早已非池中物,绝非他陆宅、黎宅,甚至将军府一隅能困住的。
至少,她嫁给废太子,比嫁给其他人要好,毕竟太子只有十岁,他可以一直跟她纠缠下去。
以他二品御史的身份,只要她愿意,他可随时出入宫廷,反倒是其余那些猫猫狗狗,只能望而却步。
他真的疯了,他现在所想的每一步,都与曾经自己痛恨的奸佞逆臣如出一辙……
他正惊讶于自己这般动摇,温软的唇瓣突然贴了上来。
唇瓣相贴,一触即分,她仰头笑望着他,“奖励。”
“嗡”地一声,他理智全然崩塌。
不,不对,应该是他的理智更加明晰了。
因为是她,这一切才合情合理。
相比长公主,相比废太子,眼前人比他们更适合坐上那把龙椅。
他见过的,他在云州的时候就见过的,她比长公主和废太子都更得民心。
虽然不知道原由,但他的老师都乐意为她奔走,他又何必庸人自扰呢?
想到这里,他着火般低头拥吻,舌尖探入,勾缠她的唇齿,侵占她的领地,仿佛要将这一段时间的欠缺,全情融入到那激烈的吻咬里。
房门被推开,两人拥抱着进入屋内,这是秦府为陆尤川准备的住处,一扇博古架隔开内外间。
两人在门口吻了很久,秦颂快要喘不上气,陆尤川才松开她。
他勃然很难受,却没打算继续,只一把将她抱起。
穿过博古架,解开她的外衫,拥着她躺到了床上,欲相拥同眠,小憩一番。
他紧紧箍着她,硌得她不舒服:“就这么睡了?”
陆尤川松开了一点臂弯,认真看着她:“你想要的话,我帮你。”
“不是,你戳到我了。”
他吻了吻她,气息粗重不稳:“那我放里面?我未服用汤药,不会动你。”
……
午后时分,黎予随秦家家主将全城药铺中,有用的药材全部购置回来,分下部分全部装箱运往云州。
秦老先生陪同几人站在府门前:“依几位所言,云州恶疾严重,这些药材恐难支撑,老夫已安排从南下几城集中购药,待本宗人马北上时,再同行运往。”
“叔公费心了。”秦颂欠身致谢,其余人皆颔首示意。
秦老先生扶她起来,又增添了几驾马车和两支护卫随同,“路上小心,老夫就不留各位了。”
两厢叮嘱后,秦颂一行客气告辞,踏上了北上的归途。
时间紧张,他们途中几乎没有歇息,翌日就抵达了戎阳。
相比来时,戎阳的情况似乎不容乐观,城中恶疾扩散严重,原本还处于新春的喜悦氛围急转直下,变得压抑苦郁。
秦颂叫停行程,建议逗留几许:“秦家族人尚需时日北上,待他们路过戎阳,此地恐怕已沦为下一个云州,先去戎阳衙门,告知他们解毒药方,叮嘱妥善后,再赶路也不迟。”
“此言有理。”沈夫子先接话,“不论京城还是云州,也不论青泽还是戎阳,既见疮痍,不可不理。”
众人皆无异议,但举队进城过于招摇。
未免城中暗藏的北蛮子抢夺药物,他们兵分两路,由陆尤川带领多数护卫护送药材只城外不远处的山娘娘庙等候,秦颂、沈夫子及黎予三人带领精锐护卫进入城内。
城内人被谣传的恶疾吓得家家闭户,街头只有为生计吃食奔波的少数身影。
她们不便驻足城内,快速赶往衙门,然途径一处医馆,秦颂又叫停了马车。
“小姐,怎么了?”春和惘然问。
秦颂撩开车帘,朝她问到的熟悉气味方向望过去,只见一家药铺前,站着几名青丝高挽,纱布覆面的年轻女子。
她们有的抱着干粮吃食,有的扛着破布棉被,有的提着各种药包,最中间一人两手空空,但她正极力与老板商讨这什么,其余人皆立其身后,似乎均以她的指令行事。
秦颂一眼就认出了正中间那人。
“她怎么会在这儿?”秦颂嘀咕了一声。
秦颂身旁的春和欲伸头看去,还没等她看清,秦颂又立马吩咐:“扶我下车。”
言讫,后方的夫子和黎予已下车赶来,还没等春和前来扶她,黎予已朝她伸出手。
秦颂落地下来,引着黎予看过去,“你看,是谁来了?”
秦颂虽然只引着黎予,但众人皆随她的目光看过去。
倩丽纤影的窈窕女郎,虽侧身而立,又轻纱覆面,但见过她的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书绫?她怎么会在这里?”黎予同样惊讶。
“走,随我过去看看。”秦颂只带了黎予前去,其余人候在街口等待。
“老板,你这店里明明还有许多重楼,为何不愿意卖给我们?”女子声音带了几分焦急。
柜台后的老板低头拨着算盘,头都不抬一下,“卖?你们能出几个钱,大家都指着重楼救命,不是铜板就能买到的,你们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几名女子面面相觑,十分为难,贡书绫欲继续辩驳,其中一名年长些的妇人却拉住她,“算了,贡家妹妹,这家药房出了名的奸商,我们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对对对,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其余几名女子纷纷对着那听到“奸商”二字而抬起头的老板,一顿白眼。
众人拥簇着跨出门来,贡书绫霎时顿住了步子,“表哥?秦小姐?”
“书绫,你怎么会在戎阳?”黎予有点难以置信,“还这身打扮。”
“说来话长,你们又为何会在这里?”三人一见面各种疑问能说个没完没了。
黎予言简意赅,关切道:“为云州恶疾而来,你买药是要作甚?你也染疾了?”
“不是我,是为城里的病患。”
贡书绫话音刚落,她身后几名女子纷纷接话:
“对呀,真是多亏了贡家妹妹,来到城内一直在为我等穷苦的患者奔波,要不是她,我们恐怕早就乱了。”
“是啊,是啊,自掏腰包买了无数药材,吃食,供我等抵御病痛,简直就是活菩萨。”
“原来二位是贡家妹妹的哥哥嫂嫂,怪不得一表人才,和贡家妹妹一样,都长了一张菩萨面。”
几人真情实意地挽着贡书绫,一阵激动。
其余人面色各异,贡书绫与秦颂身后的春和都对那句“哥哥嫂嫂”的称呼略感惊讶,不由打量两人的表情
黎予掩饰不住的暗爽,秦颂却只听到众人对贡书绫的夸赞,发自内心的欣然。
她望着贡书绫,在她脸上看到了与以往不同的坚毅和韧性,但贡书绫看她的眼神却有些奇怪,似有难言之隐,不便明说。
对视一眼后,秦颂真诚一笑:“书绫小姐当然是最好的了。你们找到治疗恶疾的方法了吗?”
贡书绫如实摇头:“暂无解法,我只略通过一两本医书,只能找些效应相当的药物缓解一二,并不能医治其症。”
“别急,我们可以。”
秦颂一句话落下,贡书绫一行几人纷纷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黎予扫了一眼手提肩抗的几人:“并无虚言。看你们这样子,是要给城中病患购置物品药物而来吗?”
贡书绫点头:“嗯,城中人对此恶疾诚惶诚恐,稍不注意会引发动荡,为了避免无辜伤亡,我联合姐妹们,集中患者聚到了城外的山娘娘庙。”
“那太好了,都在一块儿的话,等小姐通知了城中衙门,应该很快就能解决此事了。”秦颂身后的春和不免激动出声。
然话音落下,贡书绫并没有立马接话,而是转身与身后几名女子道:“姐妹们,各家病患所需紧急,你等先回庙中安抚,我随表哥他们去寻找药材,稍后就回。”
“好,你等先叙旧,妹妹小心。”几人带着大包小包齐齐离去。
路口只剩喜爱贡书绫和秦颂几人了,却都没有挪动脚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那边吧。”秦颂环顾了一圈周围,朝不远处的无人小巷望过去。
贡书绫点头,“甚好。”
三人挪步而去,只有春和还云里雾里,暗暗嘀咕,“那边不是衙门的方向呀?”
进入巷内,黎予又悄然示意暗卫乔装守在了巷子附近。
耳边安静下来,秦颂开门见山:“书绫小姐发生何事了?为何会跑到戎阳?”
贡书绫无心讨论自己,言简意赅说了句:“我伤了人,偷跑出来的,我无足轻重,但你们还是不要回云州了,我爹已率大军北上,怕是要出大事了。”——
第62章
“你知道些什么吗?”黎予盯着贡书绫。
贡书绫还是温温柔柔的样子, 但神态已没了往常了怯懦:“我走得仓皇,只听闻太常寺卿称云州疫病是遭了神罚,陛下身边的黄公公亲自领了诏书前来, 命爹爹整备军队直驱云州, 料想就不是什么好事。”
神罚?牵扯到神神叨叨的东西,的确是个很好的治罪理由。
秦颂沉思其中症结,黎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话音落下,黎予侧目与秦颂对视一眼,心下豁然开朗, 却又心生胆寒。
两人齐声道:“朝廷想困死云州所有人, 包括十万镇北军。”
怪不得当初南下借粮处处碰壁,怪不得北蛮能轻松绕过大虞腹地突袭云州, 怪不得薛词会与北蛮人勾结, 实际上是朝廷默许, 甚至可能下达了秘密诏令,才会致使澹州沦陷,云州陷困。
问题不在内阁, 而是皇权,是“天”命授权。
秦颂心凉了半截, 不是害怕与皇权斗, 而是忧心权柄熏心, 惊恐上位者的丧良无德。
她定了定神, 还有一个疑惑无法解开, 若这一切都是朝廷授意,那目的又是什么?
赔上两州城池,外加十万镇北军, 难道就为了铲除秦道济这个身居高位的奸臣?
可他已经被摘去了太傅的职位,且已远离内阁,威胁不过如此,完全没必要费如此大周章。
不对,不是为了铲除秦家,至少不完全是为了拔除她爹的实力。
从致使镇北军失守澹州的通敌案开始,云澹二州的端倪就已经浮现了。
陆尤川查到关键的通敌案不了了之,实为天家有意按下,陈裴之所率军队,能在云州肆无忌惮,也是因为皇权障目,致使云州的消息无法传回京城。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秦道济赴任云州之前,所以云州之局绝非只为了让秦道济陪葬。
秦黎二人沉默思索,贡书绫也早已窥出其中利害。
她双手绞紧,愁声道:“我虽不知云澹二州的情形,但传言来势汹汹的恶疾,明明是中毒所致,却被冠以神罚罪名,此局的确不在解救,而在镇压,且我爹领兵三十万,与镇北军数量悬殊巨大,贡家军队不日便会抵达,云州恐怕是保不住了,你等再赶回去,不过是去送死。”
“神罚,”秦颂冷笑一声,“的确很妙的招数,但这次,神站在我们这边。”
贡书绫不解:“所以,你们还是要回去?”
秦颂没有直言,但她眼神坚毅,态度明确。
贡书绫叹了口气,平静道:“你们若是决定好了,我也不再多劝。反正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到这里,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轻易去送死。祝你们好运吧。”
“书绫,你到底发生了何事?”黎予毕竟是贡书绫的表哥,闻言关切问道。
秦颂也早发现贡书绫衣着不似往日那般精巧华丽,发饰朴素,衣料泛旧,手指也比以往粗糙不少。
秦颂细瞧于贡书绫,贡书绫没有因为自己的穿着打扮感受到一丝局促不安,神色似乎陷入了过往的回忆,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恨,“确实遭了变故,皇后临盆前,央求陛下赐婚我与雷赫扬,新婚当夜,他极尽羞辱于我,一气之下,我割破了他的喉咙,连夜逃出了京城。”
她言简意赅,看不出明显的情绪波澜,但秦颂和黎予还是感受到了她言语中无尽的心酸。
“该死!”黎予一拳砸在了身旁的墙上,努力遏制表现出不该有的情绪,以免引起当事人难过。
秦颂看了一眼黎予,心下很快猜出她的经历。
太子背上通敌罪名失踪后,京城势力反转,皇后身怀龙种,雷尚书的丑闻不但没被治罪,反倒成了被人陷害,甚至为雷家讨来了几分体恤,雷家风头大盛。
而贡家洗清了通敌案嫌疑,同样局势好转,且手握军权,自然而然成了雷家联姻的首选对象。
说起来,她们还真是同病相连,当初雷家为了逼她嫁给雷赫扬,耍尽了手段,秦家倒下,贡书绫又成了雷家的目标。
秦颂见她不愿多提此事,也没过多安慰,只问:“所以,雷赫扬死了吗?”
贡书绫她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说来遗憾,深闺待太久了,连杀人都费劲。”
不知是否是错觉,秦颂在贡书绫脸上看到了与原本那个只想躺着看书的贡家千金完全不同的气质。
她默了默,才轻声问:“那你为何要逃?雷赫扬没死,以贡督军的势力,完全可以护下你。”
贡书绫昂起头:“秦小姐,你忘了雷家已经倒了,不需要贡家庇护,我也不用再被官兵缉捕。”
秦颂也没再说了,因为她已心知肚明,贡书绫最开始可能是为了失手伤人而逃,现在她为的是自有平和而逃,当初贡家为老夫人举办寿宴,就是为了给她相看夫君。
铺张巨大,邀请大半个京城的贵胄赴宴,背后的动机很明显,想要借助她的婚事,攀上更有用的姻亲关系,再到雷家翻身后,她被嫁给被废的纨绔,就能看出,她回去贡家面临的只有沦为联姻工具的无奈。
“好了,别说我了,在我们成为杀父仇人之前,说说如何治理城中的恶疾吧。”贡书绫很快将方才的情绪怕抛之脑后。
秦颂也反应过来,贡时良领军北上,他的目的是要困死整个云州,贡家和秦家必然正面相接。
·
三日后,秦颂一行终于抵达云州。
然云州已被大军围困。
贡时良带的三十万大军抢占了城楼,云州城外五里之内全是军队营帐,云州以北全被隔绝。
秦颂一行连城门都无法靠近。
“云州城疫病肆虐,不想死的都离远点。”秦颂欲靠近城内,守在外围的百户长见状冷声斥其离开。
“那你等为何不怕死?”秦颂纹丝不动,目光定定盯着那人。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娇滴滴的年轻女娘,抛投露面,头戴帷帽,穿着大大的斗篷,明明行为放浪,却还想立贞节牌坊。
他心下鄙夷,又望了一眼她身后,衣衫朴素,但气度不凡之人不在少数,远处还有两架马车,不知车内是否有人,再往后,还聚集着不少平头老百姓,想来是附近城池聚在此处的流民。
那名百户莫名神气:“我们当然不怕,天象有异,太常寺卜算过了,云州遭了神罚,是天要亡云州城,我等前来祈祷请罪,又岂会影响到我等?”
秦颂不与他争,抬手摸出袖中一枚秦家令牌,随手扔向那人,语气不善:“通知你家首领,秦道济之女前来,请立即让道。”
那百户接住粗鲁掷来的令牌,本想羞辱一番她的大言不惭,细看一眼,还真是秦家令牌,又上下审度了她一眼,不敢胡乱做主,转身疾步而去。
约莫一刻钟过去,那名百户匆匆跑了出来,“秦小姐,督军请你进去。”
秦颂提步,身后之人皆随之而动。
但尚未迈步两步,那百户抬手一拦,“秦小姐,督军只请你一人进去。”
秦颂神色猝然冷下来,脚步顿下,抬手揭开帷帽,一张秀丽小脸务必淡定:“那请贡督军亲自来迎。”
那百户怔了一瞬,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还没做出反应,秦颂身后一人也脱掉了帷帽。
“安国公府黎予求见贡督军。”黎予还算客气。
说起来,贡时良毕竟是他的舅舅,这一局,对他也是不小的考验。
那百户虽没见过黎予,但安国公府他听过的,贡督军与安国公府的关系他也不可能不知,他稍一思忖,再次转身而去。
城外再次陷入安静的等待,但秦颂有信心他一定会出来,不仅仅是因为黎予的关系,也因为黎予的身份。
作为本该驻守在云州城内的官员,如今游离在云州城外,他不得不警惕——黎予和秦颂不在云州城内,指不定还有其他人也在城外。
扫荡云州,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该死在城中的,连一只蚂蚁也不能放过。
所以作为领军三十万直驱云州的主帅,贡时良不可能不慎重。
果然,不消一刻钟,城门前的军队逐渐让开一条宽阔的步道,身着盔甲的贡时良阔步而来,并肩行来的还有一名便衣打扮的白净男人。
贡时良身形很高,肩宽腰圆,穿上铠甲气势如虹,加之领兵数十万,浑身透露着极强的威压。
他来到秦颂跟前两步距离,目光先在黎予脸上扫了一瞬,又紧紧盯着秦颂:“你就是秦阁老的女儿?”
秦颂丝毫不惧他的审视,抬头看去,不卑不亢:“是。”
贡时良沉肃看了她片刻,手里的红缨枪猝然握紧,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突然抬□□来。
“舅舅!”黎予当即冲上去欲挡在身前。
远处马车内之人也下意识握住了手中刀柄。
身后其余人俱是捏了一把汗。
然而秦颂身姿岿然不动,如她料想一般,长枪抵到她喉前,却猛然收力,只带起一阵枪风,撩动她颈边碎发。
他们都知道他不可能盲目杀她,不过是太紧张罢了。
“你不怕死?”贡时良没多看黎予,认真看着秦颂。
“当然怕,但他不会让你动我。”秦颂冷静指着贡时良身旁的白净男人——
第63章
“督军大人, 不可随意杀人。”尖利阴柔的男声响起。
那名穿着朱红大氅的白净男人,双手紧紧缩在氅衣里,冷得脸色更加苍白, 似乎还不能适应与御前伺候完全不同的北境气候。
贡时良缓缓收回长枪, 淡然道:“高公公多虑了,老夫吓唬吓唬她罢了。”
果然这人便是内务府总管高公公,是天家的耳目,贡时良也要听他的主意。
秦颂脸色丝毫未变,她心里很清楚,她身后还有无数双平头老百姓的眼睛盯着这里, 不论他们编撰了什么理由, 想要践踏云州,都必须合情合理。
若能肆意屠戮, 他们也不必编撰神罚的借口。
气氛稍有缓和, 秦颂淡然开口:“敢问贡督军、高公公, 这般阵势是打算困死云州百姓吗?”
困死云州百姓?
简短的六个字出口,拥簇在秦颂身后的平民百姓,陡然睁大眼睛, 伸长了脖子细听听,惊骇与警惕赫然于面。
面对质问, 高公公语调不疾不徐:“秦小姐既出现在云州, 应该比我等更清楚城中情形, 恶疾席卷了整座城池, 连周边城池都有扩散, 无数医者大夫均束手无策,你以为是何缘由?”
秦颂也不紧不慢:“那高公公觉得是何种原由?”
贡时良中气十足抢话应来,“老夫来告诉你, 是神罚,云州城出现异象,盖因某些位高权重但中饱私囊、危害一方的国之蛀虫,触怒了天神,招来了祸事,为保大虞平安,我等只能封锁云州,以免扩散更多疫疾至其余城池。”
“神罚?如何证明这是神罚?”秦颂悠然一笑,毫不掩饰讥讽之意,“大虞有天家贵气庇护,竟也能出现神罚,难道是天家德不配位,违背天道,引发天谴?”
“住口!好你个刁蛮女子,见到咱家和督军大人,不下跪参拜也就算,竟敢诋毁天家!”
高公公怒斥了一声,却始终保持着淡定,“你放心,既然祸根出现在云州,等云州神罚一过,附近城池的恶疾自会不治而愈,到时,整个大虞都会看到天家的真龙预言。”
言讫,贡时良又闲闲抬了抬手:“秦小姐,这就怪不得我了。”
话音落下,身后几名士兵快步上来,将秦颂及身后几人团团围住。
黎予始终护在秦颂身边,身后静默不动的百姓似乎随时可能冲上来,为秦颂徒手抵挡。
秦颂反倒不慌不忙,她幽幽瞥了一眼那几人,镇定道:“二位大人何必着急?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而来?”
“还能为什么?想见你爹,我随时可以放你进去,但只能你一人进去。”贡时良很目光又扫了黎予一眼。
他夹了私心,打算对黎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颂当然不会戳穿,她笑了笑,“谁说我要见我爹?我是来为二位大人分忧的,你们说云州遭了神罚,那我便来救这疾苦。”
她从袖中取出了一盒药粉,缓缓拧开盖子,边倾倒盒中药粉,边说:“看好了,这便是你们说的神罚。”
粉末倾泻而出,随风散开,落到地面染上刺目的白。
当初黎予机缘巧合找到些微药末,已是来之不易,但如今他们却在那两名北蛮人包袱里搜出来好几盒。
这种为祸百姓的东西,迟早要销毁,这般撒出去,倒是有一种无言的爽快。
散在空中的药粉,被风席卷,扑向贡时良二人,高公公下意识抬袖掩面,贡时良也摇晃大手,后退半步。
果然,他们害怕这东西,他们知晓一切。
秦颂不意外他们的反应,又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药方,“这,便是神赐,贡将军可允许小女子要为云州城赐予良方,救治恶疾?”
“胡言乱语!难不成你还成神了?”
然贡时良打断的话刚落下,秦颂身后的一应百姓仿佛商量好的一般,纷纷跪地参拜:“天佑我等,幸得山娘娘转世赐汤,祛病止痛,叩谢秦娘娘,秦娘娘功德无量,救苦救难,庇佑昌盛。”
万千百姓,异口同声,声势浩荡,令方才还嚣张不屑的贡时良猛然打起精神。
他放眼遥望了一眼秦颂身后的队伍,虽然都是平头老百姓,但人数极多,甚至隐于远处看不见的小路后,依稀能看见攒动的人影。
若尽数都是流民倒也罢了,大不了全部屠尽,可他不知这些人是否皆是流民,更不知远处还藏有多少人马,他竟然小瞧了她。
见贡时良脸色微变,秦颂愈发自信,她这一招用对了。
既然造谣云州落下了神罚,那她就造神。
在戎阳城外,秦颂改了主意,将从青泽运来的药材熬成汤药,救治了山娘娘庙中的恶疾病患。
她没有公开治病的药方,得以好转的病患见到立于山娘娘庙前的秦颂,不用引导便将她当成了救苦救难的神女。
口口相传过后,她这突然出现的神女,居然落了个山娘娘转世的称号。
那就再好不过了,有了山娘娘的美誉在前,她的声望悄然高涨。
她只暗示了两句前往云州共济患难,几乎整个戎阳城的百姓纷纷同行而上。
这便是她看似孤身,以卵击石,蚍蜉撼树般靠近三十万大军的底气。
琢磨不透她所做打算的贡时良二人,不敢贸然,思虑片刻,又变了口风。
高公公淡淡一笑:“秦娘子真会装神弄鬼,随便撒点药粉,能说明什么?你区区女娘,又何以赐予良方?”
贡时良仍有几分盛气凌人:“有其父必有其女,秦氏女煽动民意,聚众闹事,已不是第一次,老夫现在就可以将你射杀。”
秦颂沉着看向他:“你如何定论我在煽动民意?我何时引导过他人一句?更何况,贡大人确定要动手?”
“你在威胁我?”贡时良面色黑沉,带着凌凌威压,“实话告诉你,云州兵家上书控告你煽动民众,煽动军权的诉状,早已收于内阁,数罪并罚,先斩后奏,合情合理。”
言讫,那几名官兵搭好的弓箭也离她更近了一些。
想起来了,当时为抢西边突袭的北蛮子粮草,秦颂组织城中的囚犯和百姓共同出击,当时陈裴之的几名部下确有嚷嚷参奏于她。
还真是稀奇,城中重要消息传不出去,区区几名败将能轻易上书控告,这大虞朝真是烂透了。
秦颂心下暗嗤,不及应声。
黎予紧紧护着他,对贡时良仍有几分复杂的情绪:“舅舅,回头是岸,你怎可执迷不悟?”
贡时良觑了黎予一眼,对他的行为很是不满,“是你们在执迷不悟,阿予,告诉舅舅,除了你两,城中还有多少官员擅离职守?”
他想问的是,还有多少该死在云州城的目标,游离在云州之外。
黎予眉头微蹙,对他这位舅舅更加失望,“贡督军是来屠城的?”
“住口!”贡时良不悦之色更甚。
秦颂却觉得可笑,他还念在亲情的份儿欲对黎予网开一面,却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逼上绝境。
她不想再与他费口舌,冷静道:“贡督军不必掩饰了,你当然可以杀了我,你也可以屠尽整个云州,甚至我身后的所有人,但你别忘了,我身后才是大虞的疆土,皇权的核心,你今日所作所为,必将通过我身后的每一位民众广而告之,今日哪怕你杀一人,不出两日,便能传遍整个大虞。若你等困死云州,皇权如何我不敢说,但你二人不日便会沦为千古罪人。除非你等屠尽天下人,否则,云州的罪行,终将大白于天下。”
永远不要小瞧百姓的力量,舆论的力量,她不仅要将云州的情形广布天下,她还同意了沈夫子的提议,让秦家士族广罗天下英杰,广发逸闻,让举国皆晓神女赐汤,祛病止痛,其名秦颂。
只要有天下人在,她就没有输的道理。
高公公陷入了沉默,似在深思其理。
贡时良却不屑一笑:“你看看你身后的都是些什么人?粗布短打的流民百姓,大字都不一定能识几个,如何传遍大虞?难不成你就指望黎予一人为你歌功颂德?”
“还有我。”这是远处的车厢里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
话音落下,马车车帘被人缓缓解开,年轻挺拔的青年端坐于内,他深邃五官抬眸望来时,随即搁下手中羊毫,小案前一张白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车旁小厮躬身进入车厢,仔细帮他收好笔墨,叠起小案,侧身让他下车。
贡时良和高公公二人脸色凝滞,“陆尤川?!”
秦颂没有转身去看身后的情形。
按照原计划,陆尤川应该在她带人进入城内后,再现身稳住贡时良的大军,可他竟然这时候就出了马车。
不过眼下态势不算复杂,倒也无所谓这一点差别了。
在众人的凝视中,陆尤川从容而来,坦然站定秦颂身侧:“本官已将青泽至戎阳再到云州一应情形悉数记下,明日便能传至附近几城,高公公是否需要再查证一番神罚的推断?”
高公公立马变了态度,区区女娘的言辞或许危言耸听,但左都御史的作风他再熟悉不过,且他像来与秦家不对付,如今似乎也站在这秦氏女一方,有他推波助澜,绝不可大意。
他稍一思忖,让太常寺背锅,总比在此下不来台好,众目睽睽之下,先行缓兵之计才是上策,他笑着应声,“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的确需要细察。”
陆尤川没理他缓和的语气,又冷峻盯着贡时良,“贡督军还不让路?”
贡时良方才的嚣张完全是因为认定了秦颂不知天高地厚,陆尤川的出现,让他不得不慎重审视当前局势,对视了一眼高公公,同样做了新的主意。
他大手一挥,“让道。”
秦颂没做任何指示,昂首阔步领头进城。
陆尤川和黎予紧随其后,近处的一应暗卫及百姓也多数进城,仅余远处看不清规模的人影还留在原地。
浩浩荡荡的行队穿行而过,两边的士兵又合拢而来,继续将整座城紧紧围住。
贡时良和高公公还站在军队外围,望着远处看不清来头的人群,心头起了谋算。
“高公公,看来这趟任务要费些时日了。”
“贡督军想要作何打算?”
贡时良转身回望着云州城的高墙:“你我皆知此行有违天道,若要在这么多双眼睛下顺利封城,要么坚称神罚,屠尽眼前所有人,要么主动承认神罚为假,撤兵回京,止息干戈。”
高公公也随他望去:“这两项可都不是好选择。”
“所以,只能选第三条路。”
高公公侧目看他:“哦?”
贡时良摩挲着手中长枪:“重新下毒,再造恶疾,他们能解这一次,未必能解第二次,只要再挨些时日,等云州城覆灭,周边的恶疾不治而愈,坐实神罚的预言,这云州城内外无论死了多少人,都是神罚所致,无可指摘。”——
第64章
云州城内好不容易恢复的活气, 又被大军围城搅得人心惶惶。
好在城中还有官衙,很快稳住了城中恐慌的百姓。
中毒患者依旧集中在医馆和征用的客栈,尚无症状之人纷纷躲于家宅, 幸未出现拥挤逃窜, 踩踏事故。
秦颂带着众人刚进入城中,城门立马紧闭。
不少人骇然于状,“可恶!这是要将我们一同困在城中吗?”
秦颂顿下脚步望回去,瞅着紧闭的厚重城门,略感不安。
黎予沉吟道:“大军围城只有一个由头,那就是神罚降疫, 既没有屠城的命令, 也没有其他论罪的说法,只要控制了恶疾, 也便没了围城的道理。”
陆尤川却冷嗤了一声, “少詹事实在天真, 调动三十万大军围堵云州城内手无寸铁的百姓,你竟以为他们会讲道理?”
黎予侧目瞥向陆尤川:“既如此,那陆大人为何要进城?不是早已说定劳烦陆大人稳住城外, 留以应对?”
“城外自有人接应,倒是城内, 若少詹事的舅舅换套说辞, 城内百姓随时可能将秦……”陆尤川顿了顿, 又改口道, “将官府当成引发云州祸事的根源持刀以待, 以少詹事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护得住谁?”
“可笑,陆大人有何立场猜忌他人?秦大人陷入此版境地, 难道不是陆大人谏言出任?黎某更是有理由怀疑,说不定此举正是陆大人为铲除异己,刻意为之。”
陆尤川和黎予立于秦颂两侧,两人无端唇枪舌战起来,火药味快把秦颂烤焦。
不过他二人所言很有道理,即使他们被围在了城里,贡时良一时之间不可能对他们大举屠杀,但不可不防他们会出其他阴招。
秦颂思虑了片刻,才拦下敌视的两人,“陆大人,辛苦你一件事。”
陆尤川闻声眉头轻蹙,他不喜欢她如此客气同他讲话,但他还是抿唇“嗯”了一声。
秦颂关注到了他眼神中那几丝幽怨,温柔望向道:“麻烦陆大人带领大家分散城内,留意城中异动。陆大人沉稳干练,能力出众,秦颂拜托陆大人了。”
她笑眼弯弯的,但陆尤川一眼就能看出她眸子里明晃晃的狡黠。
他暗自无奈,他喜欢她的服软,但不喜欢她在需要他做事时表现出如此模样,因为不用她如此刻意,他也会心甘情愿且早已想到要如何应对了。
他喉间动了动,最终没有开口,又望着她的眼睛,“嗯”了一声,抿唇应下,又将目光扫向黎予,带着几分嫌恶。
秦颂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了黎予,从戎阳出发后,黎予一直跟在秦颂身边,颇有一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快慰。
秦颂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少了几许得意。
“也辛苦小公爷带人前往医馆,分发制好的药丸,先缓解一下医馆的压力。”
因着将几车药材全部用来救治了戎阳的患者,带进云州的所剩无几,为了方便赶路,秦颂特意命人将药材制成了药丸,数量有限,无法供应全城病患,只能先紧着症状严重的患者。
黎予很想黏在秦颂身边,但他理智尚存,示意了一瞬,便应下了下来,“好,交给我。”
做好安排后,秦颂也没多耽误,带着一应随从暗卫赶回了衙门。
秦颂留下春和收拾车上物品后,立马去了议事堂。
可秦道济并不在衙堂,她顿感不妙,正欲前往他处找寻,沉星和降月急匆匆从后院跑了出来。
两人一左一右扶住秦颂胳膊:“秦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沉星话音落下,降月又朝秦颂身后寻了一眼:“我们家公子呢?”
秦颂记挂着她爹,只简单回道,“他没事,我爹呢?”
话音刚落,两位小丫头倏地红了鼻子,“秦大人…秦大人被他们扣走了。”
“什么?!”秦颂双目圆睁,“谁做的?在何处?”
降月气愤不已,“是那户部侍郎陈大人。”
“陈渊?”那个说话做事向来谨慎的,老好人模样的户部侍郎?
沉星使劲点头:“就是他,督军老爷的兵马昨日天不亮就围住了云州,说是天有异象,为罚奸贼,降灾云州,城中人人自危,但并未说奸贼是谁,只熬过了一日,那陈侍郎就一口咬定是秦大人作恶多端,煽动了工部的小吏和几名衙役,将秦大人扣了起来。”
秦颂想到过这个结果,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她闷着一口气,真想揍那姓陈的一顿。
降月也愤愤不平:“而且,其他人明明知道陈侍郎此举草率,也无一人阻拦。”
他们当然不会阻拦,甚至庆幸有陈渊带头将此事按在她爹头上,只要能摆脱他们的嫌疑,就算需要人作证她爹穷凶恶极,这些人说不定还会绞尽脑汁给他爹编撰上百条罪名。
她忍不住骂了一声,才问道:“他们将我爹带去了何处?”
降月忙回:“我知道,在一家废弃的客栈。”
言讫,秦颂赶忙让她带路,转身出门。
来到那家客栈,门外有两名工部的小吏守着,陈渊和工部的主事都不在此处。
那两名小吏见到秦颂,慌了一瞬,不待他们反应,秦颂已吩咐暗卫将其拿下。
她毫不耽搁,带着其余暗卫阔步入内,循着店中痕迹,来到了后院一处杂物门。
房门口也有几名小吏守着,秦颂步伐不停,身侧暗卫提步上前利落打晕那几名小吏,推开了杂物间的门。
房门洞开,扬起的粉尘在初春的斜阳里,显得无比微小。
透过光亮,那位昔日荣光的肱骨老臣,即使发冠微散,衣衫脏污,依旧挺着背脊,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前,闭目沉思。
待房门响动,他才睁眼看来,年老浑浊的目光含着复杂的情绪,定定瞧向秦颂。
“爹。”秦颂大步走进去,来不及寒暄,欲扶他起身离开此处。
他却拦住了她。
秦道济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先关心了几句秦颂的情况,又仔细问询了秦颂这一路的情形。
待秦颂言简意赅告知了这一程的情形后,秦道济眉头紧锁的脸上终于有了几丝欣慰。
秦颂继续扶他起身,“爹,城中事物有陆尤川和黎予撑着,您先跟我回去,稍后再来收拾这些小人。”
秦道济始终坐在原位,“陆尤川也来了?”
秦颂点头,“嗯,沈夫子也有意让他同行,不过女儿暂且让沈夫子留在城外了。”
“甚好,沈先生留在城外是明智的决定。”秦道济带着慈爱的肯定,又夹杂着淡淡的客气疏离。
秦颂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父亲今日的眼神始终很复杂,一直盯着她看,却像是通过她的皮囊在看另外一种人。难道他知道她换了芯子?
秦颂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说回正题,“爹,先别说这些了,先跟我回去,云州被围,还需要您主持大局。”
秦道济还是没有动身,他扯开了旁边一张破旧板凳,用宽大的衣袖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挪到秦颂身旁,示意她坐。
继而不慌不忙道:“颂儿,云州之局是你的难题,爹爹认可你做的每一步计划,从今日起,爹爹不再插手你的安排。”
秦颂一怔,她直觉父亲好像做了什么重大的安排,令她心神不定。
她轻轻深吸了口气,反正眼下有暗卫护在门外,陈渊又不见踪影,就算他回来了,以他谨慎的性子也不可能要他们的命,晚点离去也无妨。
秦颂遣退沉星两个丫头,才缓缓坐了下来,“爹,您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颂儿,能告诉爹爹你是从何处来的吗?”
秦道济语调十分正式,秦颂心下一惊,他果然知道了她是穿来的。
可他为什么对于自己女儿换了芯子这件事如此平静呢?
秦颂莫名慌乱了几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秦道济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忽而撤开视线落在虚空,叹息一瞬才若有所思道:“若不是娴娘的出现太过离奇,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世上会有人悄然更换魂灵的事情。”
娴娘名为赵娴,是秦道济的发妻,也就是秦颂这具身体的亲生母亲。
秦道济神色太过沉重,秦颂越发局促,不敢应声。
秦道济也没急着让她应话,还沉浸在自己深重的情绪里,沉重道:“为了完成对娴娘的承诺,我一直在等着你来。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我没想过你会成为我的女儿。”
秦道济又侧目看向了秦颂,盯着她的目光慈祥而悲戚。
秦颂心口拧紧,落在桌下的双手越攥越紧:“抱歉,我占用了您女儿的身体,还心安理得欺骗您的感情。”
秦道济却摇摇头,眼里的情绪愈加厚重,令秦颂快要窒息。
他苍老声音微微颤抖:“我从小将她保护得很好,为了避免她被人替代,我宁愿她从小就是那个天命之人,可是,造化弄人,即使我从小按照天子之礼培养于她,可她想要的却是舞刀弄枪。我本想随她心意去的,可我还是担心,我担心哪怕十万分之一的可能你会替代她,所以我更要将她保护好,让你尽可能晚地出现,可我没想到,我的阻拦反而提前让她离开了我。”
秦颂的愧疚无以复加,声音哽在喉咙,不知该说点什么。
秦道济很想抬手摸摸秦颂的头顶,但举手半空又收了回去:“我很想她,你比她机灵,通透,勇敢,但我还是喜欢我那个执拗又倔强的姑娘,或许我这一生都在为别人做嫁衣,到头来,竟不知到底何为真,何为假。”
“对不起,爹…秦大人。”秦颂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重复这一句。
秦道济似乎终于回过神,沉眸看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颂被巨大的愧疚和慌乱折磨,实在受不了他这么细瞧,她低下头,愣愣问:“秦大人是何时发现我不是您女儿的?”
秦道济叹了口气:“从你被陆尤川参奏就开始怀疑了,可我始终不信,直到你与小公爷和陶将军都不清不楚之后,我整宿未眠,娴娘说你们那儿的人很开明,让我不用束缚你的思想,但我始终没法接受这个事实,颂儿,你总不能三个都要吧?”——
第65章
区区三个, 很多吗?
秦颂摸不清这位名义上的父亲是何态度,她也并不想纠结这个问题,默了默, 故意转移话题道:“秦大人, 情爱或许并不重要,权势才最关键,就像长公主那般,如何作为也无人敢指摘。”
秦道济叹了口气,“罢了,老夫并不想管束你的思想, 只望你能善待我女儿的身体, 至于长公主……”
他顿了顿,怅然摇了摇头, “我曾打算扶持长公主登基, 可她手段毒辣, 并非善类,你们不是同路人。”
秦颂难掩怔色。
并非因为秦道济对长公主的评判,而是因为他曾想过扶持长公主登基。
秦颂虽然猜到了目前皇城无储君, 长公主有极大机会夺权,但那是因为在她看来男女都可登上高位, 可这位这个时代的肱骨老臣, 从未见过女性入仕的既得利益者, 竟早已准备为拥立女帝继位, 这再次颠覆了秦颂对秦道济的认知。
“秦大人可是知道这个世界的秘密?”
比如这本书的剧情?
秦道济此前就说过不少云里雾里、模棱两可的话, 可不论秦颂如何追问,他都以时机未到推脱不言,然此刻, 他却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丝毫不在意眼下被围困的情况紧急,无波无澜说起了他知晓的一切。
“也许这些事情告诉其他人,会被认为天方夜谭,可你不同,或许你跟前两位外来者一样,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则,有自己的任务,只是在试探老夫,那我便全然道来,娴娘曾告诉我,我们身在一本话本世界中……”
这话本十分个人英雄主义,居然将整个世界的运行系于一人之身。
它需要一名外来者攻略暴君,解救苍生,被世人传颂的山娘娘是第一个外来者。
她如神女降世,为百姓做了许多事,但她必须攻略暴君,降低君主暴虐值才算完成任务。
还美其名曰,暴君醒悟才能守护百姓,避免亡国惨祸。
的确,大虞积弊多年,皇室血脉仿佛个个带有疯病,每一任君主,不是暴虐就是荒淫,已然行至末路。
可天下不是某一个人的天下,若暴君无德,换一个便是,为何一定要牺牲山娘娘献其一生?
更何况国之根本并非君主一人能左右,江山社稷会涉及到疆土、兵马、银钱、粮食、制造等方方面面,大虞朝这艘大船,仅靠君主之德,就能翻盘稳赢吗?
“任务本身就有漏洞,所以山娘娘逃走了,可先皇却发了疯,费劲心机,举国找寻她,她本想偏安一隅,继续造福黎民,却因为先皇的疯魔,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化神飞升’。”
但她的离去,并没有让任务结束,娴娘又被这个世界选中了,她接替了山娘娘的任务。
秦道济说着,神情越发深邃,恍然陷入久远的记忆。
二十五年前,明眸皓齿的妙龄女子从天而降,落进他的浴桶。
从不信鬼神之人,感觉被自己的无知绑在了浴桶上,盯着身前人,僵硬到久久回不来神。
“不好意思,没砸坏你吧?”女子也惊讶了一瞬,但转眼又开始对他上下其手。
待他反应过来,女子已出了浴桶,“我检查过了,你身上没伤,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她披着他的衣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临走时,又朝他眨了眨眼,“哦,对了,你的胸肌很好摸。”
声音落下,她已溜出了净室,若不是他的外袍确已不见踪影,他甚至怀疑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只是他的错觉。
直到半月后,那张灵动俏皮的脸又出现在宫门口。
她假扮成宫女,混迹在一群宫娥中。
她衣着打扮与旁人并无不同,但其举止神态,一眼就能瞧出端倪。
果然,还没进入太和门,就被掌事的太监揪了出来。
刚接了陛下急召的秦道济恰巧路过,想都没想便停下了步子,第一次利用职务之便,保下了她。
且夹带私心地谎称她是他的未婚妻,顺理成章地将她带回了府上。
可她经常趁他不注意偷溜出去,想尽法子进宫,却一次次被抓住,又一次次被“巧合”而来的秦道济救下。
直到他拗不过她的坚持,决心帮她一把,送她进入内殿。
可她却在离开的那天晚上,又默默回了秦府。
她知道秦道济在何处,她没有敲门,直接进入了秦道济的房间。
那一夜,秦道济本以为会枯坐到天明,没想到却是极致美好的开端。
那一夜,他听到了枕边人近乎荒诞的故事,却只用了几息思考,便信了所有,并下定决心拜相摄政。
攻略暴君?!
只要他能稳住龙椅上之人不让生灵涂炭,他便能一直与她厮守。
可她诞下女儿后,却收到系统的警告,宣告她已为人母,不再符合任务执行条件,将她抹杀。
实在荒谬!
已为人母低人一等吗?区区一个魅男的任务,虐女就算了,还要对任务者进行如此偏见恶劣的筛选。
可恶至极!
娴娘的死,成了秦道济心里的一道坎。
他将所有的思念都寄托在了女儿的身上,却对娴娘所言“还会有人进入这个世界”惶恐又期待。
怀着对娴娘的缅怀,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亲自选择真龙天子,他阻止不了攻略任务,那就亲自挑选攻略目标。
他先给天子下了绝嗣药,又成功坐上太傅之位,频频诱使先前几位成年储君暴露本性,被罢黜东宫,直到年仅六岁的小太子入主东宫,他才短暂放弃了对东宫职位的筛选。
但这只是障眼法,他真正的打算并非拥立小太子继位。
他的目标是让女子坐上龙椅。
“我曾暗中培养过长公主数年,可惜……”秦道济逐渐回神,与秦颂讲起了长公主之事。
“可惜她性子偏执,行事毒辣,并不具备成为明君的仁德,扶她坐上龙椅,也许能改变女子攻略暴君的命运,但我不能让整个大虞陷入困境。”
秦颂终于理清了这本书的剧情,与自己原来世界差别太大,用了点功夫才回过神来,她有很多问题,不免开口问道:“秦大人——”
“颂儿。”
然她刚开口,秦道济突然打断她,目光灼灼盯了她半晌,才略带苦涩道,“你还是叫我爹爹吧,就算灵魂换了,但声音没变,听你唤我父亲,我还能欺骗自己我的女儿依然在我身边。”
秦颂依言,亲昵地唤了他一声“爹爹”,接着道:“所以爹爹这些年,一直在等新的任务者到来,推其成为女帝?”
秦道济沉默点头。
“可是爹爹,如何确定我符合您的要求?或许我与长公主并无二致。”
她这么问,并不是为了求秦道济的肯定,她其实想问对方如何判定长公主缺少仁德,以免顶着对方女儿身体的自己踩中他的雷区。
秦道济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我老了,但我并不糊涂,你能为区区一名婢子出头,便与长公主全然不同了。”
婢子?秦颂忙问道:“难道……爹爹当初故意处死云浅是为了试探我?”
秦道济没有回答她,低头动了动伤势严重的双腿,撑着桌面费劲起身。
在被围城的慌乱中,秦道济拖着病体,在秦颂的搀扶下,缓慢迈开步子,“你不是想知道长公主和陶家小子之间的事吗?”
秦颂目光亮起来,确实有很多谜团让她迷雾重重。
不待她应声,秦道济仿若自顾自地讲起了他知晓的情形。
陶家世代从军,全族男丁个个身姿颀长,挺拔玉立,原本久经沙场,大多肤色黝黑,不修边幅,偏偏陶卿仰却生了一副肤白如玉的模子,比京中娇生惯养的小姐还要好看。
因着肤色过于白皙,暴晒过后,全脸泛红,甚至脱皮,一碰水就疼得哇哇大哭。
因此,他在军中并不受重视,连他父亲身边的大将,也心疼他的状态,屡屡劝谏让他做一名文臣。
于是他被送进了太学,同样因为长相太过出挑,各种事端层出不穷,在太学并不得安生。
可陶家上下均远赴边关,年仅十三岁的陶卿仰无论何事都需要自行解决。
致使他痛不欲生但也再次走上戎马生涯的转折,都是源于长公主。
长公主及笄那年,先皇后求得旨意,让她与左柱国嫡子成婚,可她的新婚夜引来了京城巨变。
“老夫也不得而知那一夜的全貌,朝野上下只知道翌日天明,左柱国嫡子与宁南王独子双双死于宫中,兴师问罪的人马赶进后宫,却在在长公主房中发现了昏迷不醒的陶家小子。他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待他醒来,除了他和年仅七岁的陶家幼女,陶氏上下全族伏诛。”
秦道济目光悠远地望着门外昏沉的天色,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怅然,“陶将军夫妇忠勇无双,北域将将安定,陶家本该获得无上功勋,结局却是跪首伏诛。”
秦颂凝眉,眸色变得沉重。
怪不得陶卿仰听闻丽娘为长公主做事后会失控,原来他和长公主之间有着如此深的渊源。
她在沈夫子给的卷宗上见过陶家惨案,天家旨意,称陶家戕害朝臣,欲行谋逆,故诛其满门。
秦道济这时候提起陶家祸事,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他既言明自己不知当晚情形,却又故意提起此事,明显是在提醒她,陶家的结局与长公主脱不了干系。
秦颂又万千疑问,尚未问出口,户部侍郎陈渊已聚集了不少人守在门外。
秦道济二人刚跨到门前,陈渊冷静道:
“秦大人豢养鹰犬,肆意打伤良明胥吏,不愧是奸相逆贼,各位动手吧。”
·
“太好了,潭州城内的北蛮人都夹着尾巴滚回北境了。”
镇北军势如破竹,以强硬攻势拿回了澹州,城内已无大虞子民,北蛮人仓皇逃离后,城中犹如一片废墟。
陶窈随几名副将检查完一应情形后,心中还记挂着斥候赶来禀报的云州城外情形。
“哥,现在回云州吗?”
“当然。”陶卿仰撑着箭伤未愈的病手,摘掉溅满血迹的面具,露出那双阴翳的桃花眼,抬起拇指揩掉颊边的血污,露出一道晦暗不明的笑意:“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第66章
陶卿仰左臂的箭伤恢复极好, 但仍旧无法运动自如,不过并不影响他驾马使枪。
将澹州交给副将处理后,他率领五万兵马即刻返程, 不消半日, 便抵达了云州境内。
“将军,贡督军率领的兵马已经围住了云州,也截断了澹州通往云州的道路,我们,出不去了。”埋伏在云州边境的斥候远远瞧见镇北军靠近,立马现身, 跪地急禀。
陶卿仰勒紧马缰, 抬目望向云州方向,一时没有应声。
一旁的陶窈气愤拍了一掌马鞍, “可恶!我等浴血奋战, 他们竟想将我们困死在澹州!”
陶窈身侧的将士也愤愤啐了一口, “狗.日的,难怪陈裴之那厮能在云州肆意妄为,难怪云澹二州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竟是皇家作祟!”
“君主无德,我等何必再为他卖命?!将军, 不若我等反了吧?”
“对!反了他!反了他!……”
一时间, 行至此路的镇北军纷纷气血翻涌, 欲揭竿而起。
陶卿仰却没立即表态, 他收回了目光, 重新戴上的面具覆盖上半张脸,露出的嘴角肆意上扬。“那要看他们能不能困住了。”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动声色摸出怀中一只竹哨。
“咻——”
如鹰啸般的哨声尖锐刺耳, 响彻正片木林。
霎时过后,一只黑羽白背的雄鹰便翱翔于众人头顶,盘旋两圈后,又消失了踪影。
陶卿仰收起竹哨,目视前方,扬声号令,“众将听令,随我出发,夺,云,州!”
万千兵马长驱直入,如黑色长龙蜿蜒征伐于途,很快就与贡时良派遣的军队相逢,不给交涉的机会,双方很快交手。
·
“报!督军。”
云州城外,贡时良麾下小将匆匆赶来,对着城墙上的贡时良跪地禀道,“陶将军率领镇北军攻入云州城北,已与我方军队陷入对抗。”
贡时良立于城墙之上,目光始终落在秦颂父女身上。
一个时辰之前,秦颂与秦道济从废弃客栈出门,被陈渊带来的一众贪生怕死的刁民围住,秦颂本欲命人武力开道,秦道济却扬手止住了她。
仿佛早已准备好一般,束手就擒,任陈渊给他扣上奸贼的帽子,带上了贡时良等人所在的城墙之上。
秦颂见他一阵风轻云淡,便也没再多问只耐心跟在他身侧。
居高临下的城墙仿佛成了三法司会审的问罪公堂,贡时良步步紧逼,打着天罚降罪的名头,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将秦道济打入千古罪人之列。
秦道济也不知在卖什么关子,任由对方给他罗列了一箩筐的罪名,无甚反应。
只盯着城门之外的远处,敛眉深思,似乎在等待什么人的出现,以待下一步动作。
“既然秦大人拒不认罪,那么就请与秦大人共事的陈大人亲口告知诸位,秦大人在云州的所作所为吧。”
贡时良想尽了法子要坐实秦道济的罪名,陈渊早已做好了作证的准备。
他端着一身文人风骨的模子,理了理衣袖,道貌岸然地站在城墙边,对着城门外无数民众,义愤填膺,大义凛然般扬声细数:“陈某乃当朝户部侍郎陈渊,由圣上钦点,随同秦大人出任云州,共治云州之难,进城将满一月,城中恶疾却日渐严重,然秦大人疏于政务便罢了,先是授意陶将军戕害陈裴之将军,又恶意囚禁云州父母官薛词薛大人,甚至纵容其女私放囚犯,私募兵马,暗自调派,后秘密派遣其女南下勾结世家,欲行谋逆之举,桩桩件件,皆非良臣善官作为,触怒天神,罪该万死……”
他慷慨陈词,城墙之内与秦氏父女风雨同舟的不少百姓,纷纷扬手欲为其辩解。
民意尚未表达,一把锋利的玄刀悄然架上了陈渊的颈侧,“陈大人慎言。”
低沉愠色的嗓音落下,持刀之人微微挪动步子,秦颂才得已从陈渊的侧面瞥见那张深邃俊逸的脸庞。
陆尤川目光幽暗,不惧贡时良和高公公的异色,就着持刀架在陈渊脖子上的动作,睥睨下端,冷静沉着分辨:“陈裴之瞒报军情,带兵无能,致云州疮痍,本就该死,阿颂危急关头带领民众抢夺粮草,救云州百姓于危难,乃大义之举,合该受万人敬拜,岂容你空口白牙,无端构陷?”
不待旁人反应,城墙下的民众霎时高呼: “就是!秦娘娘乃山娘娘转世,简直污蔑!”
陈渊垂目睨了一眼脖间冰冷的刀刃,又看了一眼城下民怨沸腾的状况,脸色煞白,颤巍巍不敢接话。
一旁的高公公立马扬起笑脸,模棱两可道:“陆大人难道要为秦家说话?”
陆尤川冷笑一声,不屑瞥了那老太监一眼:“我只为公正发声。”
话音落下,他不动声色挪到了秦颂身侧,悄然握住了她的手。
“抱歉,我来晚了。”陆尤川低声与秦颂私语。
秦颂只微微朝他笑了笑,她并不畏惧眼下的现状,只是不清楚她爹到底做了什么打算。
两人还没说上话,那厢贡时良已有了动静。
他知晓陆尤川在民众心中的分量,自然不会当众与他撕破脸,转移话题道:“陆御史何必动怒?我等不过是想让大虞的子民认清受民叩拜,食君俸禄的秦大人所作所为罢了,既遭天罚,无须我等如何,自会有结果。”
就在这时,城墙下的通禀小将,快马赶来,匆忙禀报。
一众人等注意力瞬间转向那跪地的小兵。
秦颂对镇北军略有担忧,且不提陶卿仰与北蛮人鏖战许久,恐怕早已体力不支,就眼下双方的兵力悬殊,就教人难以放心。
果然,贡时良也对此熟稔于心,神色镇定,漫不经心问道通禀之人:“情况如何?”
“禀督军,敌寡我众,镇北军并无胜算。”那小将果断回复。
秦颂下意识望了一眼面色沉着的秦父,心下没来由地泛起一阵慌乱,直觉将有大事发生。
但她入城之前已经做足了万全的准备,贡时良绝无可能困死云州,她们一定可以翻盘为胜。
所以是镇北军有危险吗?
可陶卿仰绝不是草率冒险之人,犹记得雷赫扬欲施诡计颠倒黑白那晚,他选择拿客栈老板开刀,也没有与风头正盛的雷家正面冲突,如此权衡利弊之人,怎么可能仓促行事?
难道镇北军出现了什么变故?
秦颂思虑颇多,围在城外的一众平民更是捏了把汗,难掩忧色。
贡时良却神色松快,“陆御史既然如此刚正不阿,那你看陶将军又该如何处置?”
他说着转身面向城门之下,稳操胜券地睥睨城内外攒动的万千民众,“听着,澹州失守本为镇北军镇守不利,以陷水深火热,眼下,镇北军不竭尽全力收复澹州,反倒擅离职守,临阵逃脱,举兵引起内乱,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敢问各位,贼子作乱,本将军先斩后奏可算合理?”
话音落下,城内外百姓门,皆不约而同反抗起来。
“胡说,镇北军戍守北境多年,若不是镇北军,云州早就被北蛮子屠戮殆尽了。”
“况且澹州失守皆因间隙通敌卖国所致,如何能怪镇北军?”
“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遥想镇北军撤离之后,陈裴之那狗贼害我云州屡屡被屠,老夫真想喝他的血,啖他的肉!”
民众情绪激动,大有暴起之嫌,然贡时良却突然冷笑了一声,“好好好,说得好。”
他一反常态的说辞,让民众反应不及,鸦雀无声的间隙,他话锋陡然一转,“举国皆知,澹州失守皆因奸细通敌卖国所致,若本将军告诉尔等,通敌之人乃秦大人的嫡亲侄子呢?恐怕不少人知晓,这陶将军又早与秦大人之女定了亲,怎么就这么巧?”
贡时良一阵诘问,城墙之下吵嚷的声音略微偃旗息鼓,仿佛一颗巨大冰块丢进了沸腾的锅中,余温未退,却少了燥动。
贡时良更加得意,进而道:“镇北军战败的借口,居然是自己的岳丈所为,本将军不得不怀疑,云澹二州的惨状也有镇北军的一份责任。”
“是吗?”
城门外一道阴鸷的嗓音打破静寂,密集的脚步声和咚咙的马蹄声轰隆而至。
片刻功夫,红衣胜雪的年轻将帅带领万千刚刚厮杀出重围的将士泰然而来。
另路军队再次兵临城下。
贡时良所率的将士,瞬间警觉,立马摆出阵型,与陶卿仰带领的镇北军两厢对垒。
然贡时良带来的军队庞大骇然,即使陶卿仰带着精兵良将,在人数悬殊下,看起来根本不占上风。
可陶卿仰却毫不畏惧,直挺身板迎面望向城墙上,目光先在秦颂身上逗留,再从陆尤川身形掠过,最终落在贡时良身上,“督军大人,你该练兵了。”
他话语轻蔑,极具挑衅。
结合方才的小将所报,只要不是愚蠢之人,都能猜到他想说的是:贡时良的军队不堪一击,根本拦不住他。
贡时良后槽牙的肌肉明显鼓起,似有暴怒之意。
然其一旁的高公公却十分沉得住气,他似乎想到了比他更深远的顾及,趁他开口前,先他一步站到了前面,撑着笑眼,好声好气地问:“陶将军举兵前来是要作甚?看这风霜满面的样子,怕是遭了不少罪吧?”
高公公笑着丢圈套,陶卿仰也笑着回应,“倒也没遭罪,就是斩了不少挡路的狗。不过高公公既然看出末将风尘仆仆,为何紧闭城门,拒我入内?”
高公公想听他亲口说出斩杀了我军将士,以便兴师问罪,他却将他们唤作挡路的狗,这让他如何拿捏。
他只好尴尬一笑,又继续笑道:“陶将军有所不知,云州城出了事端,禁止闲杂出入,陶将军这是何故返回云州?澹州情形如何了?”
“何故?贡将军率军欺我爱妻,辱我岳丈,你说我来作何?”
陶卿仰话音一顿,施施然握起长枪,“可惜了,收复澹州费了些时日,否则,此刻仰着脖子回话的,就是你们了。”——
第67章
贡时良起初见到兵临城下的镇北军, 还有几分慌神,此刻却觉得丝毫不足为惧。
单从城墙上望下去,陶卿仰一方势单力薄, 处境比远处手无寸铁的布衣还不如。
毕竟军队不敢围剿百姓, 却有理由处死叛乱的镇北军。
正因如此,陶卿仰胸有成竹的模样,不免教人觉得可笑。
“陶卿仰,作为下属,你以下犯上,出言不敬, 其罪当罚;作为将领, 你率兵引起内乱,其罪当诛, 整个镇北军都得为你陪葬, 竟还如此大话,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贡时良越发兴奋,已按捺不住想要诛杀镇北军。
此行任务不可闹大,只要铲除镇北军, 云州城内便无任何反抗之力。
新的毒药已经投放,待时机一到, 一把火烧了云州反倒省事。
至于百姓想要的说辞, 还不是任由他们给什么说法?
陶卿仰仍旧十分冷静, 他冷嗤一声, “看来, 贡督军耳力也不行了,我说了,我已攻下澹州, 现在是收复云州的时候了!”
陶卿仰气势威武,毫不退让,高公公忽地插话缓和道,“贡督军且慢,既然陶将军已攻下了澹州,那便请镇北军先进城复命吧。”
进城复命?也对,贡时良官至督军,协管一应军事要务,澹州战况述职于他并无不妥。
这话明面上挑不出错,但谁看不出来,这是一招请君入瓮。
在城门外不便诛杀威望极盛的镇北军,待其进入城内,还不是任由他们拿捏。
眼看陶卿仰欲驱马入城,秦颂立马出声制止:“站住。”
话音落下,她上前一步,立于城墙边,目光紧紧落在下方的红衣将军身上,“陶卿仰,守护北境是镇北军的责任,你怎可率军入城,惊动百姓?”
她双手紧张扶在青砖城墙上,眼里带着明显的担忧。
一旁的陆尤川早已将陈渊那厮交给守卫擒拿,静守在秦颂身侧,默默关注她的一切动作。
意识到她对城下之人的在意,落在她脸上的眸光,也不禁染上隐忍而又复杂的情绪,目光移动,扫向城门外的红衣将军,视线又变得冰冷,如刀刃欲刺入对方的心口。
而红衣将军正勾唇望着城楼上的伊人,语气带起几分委屈:“阿颂妹妹觉得我还不够尽责吗?镇北军苦战七日,总算攻下澹州,阿颂妹妹不打算奖赏我吗?”
“陶卿仰,你真是口不择言,镇北军乃朝廷战备,无论战绩如何,岂能由她区区一名秦氏女赏罚?”这边,贡时良高高在上打断了二人对话。
在陶卿仰直勾勾追视的目光下,秦颂冷静抽走了目光,侧目瞥向贡时良,“怎么?朝廷不惜功臣,还不允许百姓爱戴了?”
贡时良并未正眼瞧上秦颂一眼,冷嘲道:“听闻秦大人花重金聘请沈大儒为爱女授业,竟养出了这般离经叛道的刁蛮悍妇。”
一直未曾开口的秦道济这时终于有了反应,他目光从远处收回,不动声色地看向嚣张狂妄的贡时良。
多年运筹帷幄的老臣,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大气场,仅仅一个深不见底的眼神,竟让贡时良微微皱眉。
“行了,老夫累了。依高公公,贡督军所言,老夫作恶多端,欲降天罚于老夫,那请问,老夫以死谢罪,是否能解救云州?”
秦道济腿上有伤,从登上城墙后,一直站在原地,未曾挪过步子。但其背脊挺直,头颅高抬,气势从未落于下风。
“爹,你想做什么!”秦颂陡然惶恐,当即扶住秦道济。
秦道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又面向城外众人,“各位,秦某亦信奉天神,若天神震怒,秦某不作辩驳,甘愿受罚,天神□□,若秦某伏诛,云州城自会安邦无虞,各业振兴。”
他话语顿了顿,又举起秦颂的手,提高音量,“秦某无足轻重,但小女秦颂确为神女转世,望诸位——”
“住口!”秦道济尚未说完,高公公厉声阻止,他可太记得秦颂从城外到来时,声称神女转世的桥段了。
煽动民意,让他们左右掣肘,竟还想继续装神弄鬼。
“秦大人若不愿认罪可等天罚,自见分晓,何必一面假意认罪,一面糊弄神论?”
高公公咄咄相逼,秦道济泰然自若,从怀中摸出一叠泛黄的纸张,上面画着各种罕见的耕作器具和农作植物、制作技艺。
“何为糊弄神论?此乃小女带来的神赐之作,兴农利民,造福万世,若非神女,何来如此先进之物?”
言罢,秦道济大手一仰,无数纸张漫天挥撒,如落叶纷飞,飘至城门内外,引得百姓争相捡拾。
这些都是娴娘通过系统得来的先进技术,很多技艺提及的用料、词句,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即使有了这些示图,也无法做到成功复刻,所以从娴娘离去后,这些纸张逐渐束之高阁,一直在等待新的任务者出现,将其派上用场。
得知自己女儿被占了身体后,他找人将此滕抄了无数份,一来用作造势,二来留作秦颂钻研开发。
城内外不少百姓浏览过飞下的纸张后,皆齐声跪拜。
“秦娘娘就是山娘娘转世,造福我等,千秋万代,请受我等一拜。”
“请受我等一拜。”
百姓之声声势浩大,场面壮观,城墙上下,不论敌我的士兵都陷入微怔。
就在这时,一支长箭从城外破空而来,划过镇北军的头顶,直直飞向秦道济的心脏。
利箭飞驰之声被民众的叩拜声掩盖,即使警觉如陆尤川,依旧没能在合适时机挡下飞箭,仅在靠近秦道济胸口时擦过他的刀口,减弱了些微箭羽的力道,可箭簇还是刺进了秦道济的胸腔。
“爹!”秦颂双目圆睁,不管不顾地扶住秦道济手臂,稳住他的身形。
秦道济胸口鲜血溢出,秦颂双眼瞬间染上血丝,抬手想要帮他捂住渗血的伤口,又怕碰到那支深深没入胸腔的箭身,慌乱无措,语无轮次,“爹,您,您怎么样了?”
变故来得太快,周遭愣神一瞬,似乎谁都没料到有人暗中放箭。
紧紧盯着箭羽射来方向的陆尤川,很快发现了端倪。
他夺过身旁守卫的弓箭,对着远处攒动的人头,拉弓瞄射,然距离太远,且远处乱作一团,纵使他箭法不差,终究未能射中目标。
他眉头紧皱,忽又放下弓箭,抽出手中长刀,断然抵上贡时良的喉咙,“贡督军想要杀人灭口?”
贡时良尚且愣怔,被陆尤川的质问拉回神来,“陆御史这话何意?这箭来得蹊跷,本将军也尚不知情。”
“是吗?那是你部下士兵擅自做主?这么说,那就是贡督军治军不力了。”他亲眼看见暗箭袭来的方向,贡时良军队中的士兵悄然收弓,隐匿身形。
贡时良愤然解释却又无法摆脱嫌疑,陷入焦灼。
城墙上,陆尤川所带之人护住秦颂父女,挥刀质问对面数人,城墙下,陶卿仰已带人陷入混战,很快攻至城门。
四下乱糟糟的,秦颂完全顾不得其他,慌乱扶着秦道济坐到地上,一心护着重伤的父亲,“爹,您先别动,我已派人去唤大夫了。”
秦道济因腿伤,早已脸色苍白,又身中箭伤,呼吸变得缓慢无力,声音也虚弱不少,“颂儿,你听我说,天家之意并不仅仅针对秦氏一族,背后藏着,藏着更大的阴谋,既然他们想以天罚封死云州,那我自认天罚,解了封困云州的噱头,云州之危自然就破了。”
秦颂当然能想到其中的症结,但这不是良策,她看着秦道济回天乏力的样子,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可是爹爹,你不用死的,我,我已做足了准备,我们可以出去的。”
城外有数千双眼睛盯着,秦家士族也已靠近城外,又有镇北军虎视眈眈,对方既然认定了天罚的借口,断然不会贸然屠城,只会慢慢耗死中毒的百姓。
所以即使城墙上贡时良与高公公当众凌迟他们父女,她也并不慌乱,左右不过是虚张声势,他不可能真的动手杀他们。
只要等城外本家运来药物,解救城内外的恶疾,所谓天罚自然能够化解。
秦道济虚虚摇了摇头,“颂儿,眼下是最好的良机,就算…咳,云州天罚破解,三十万大军压境,如此兴师动众,高公公所行任务必有后招,爹爹必死无疑,与其错过良机,腹背受敌,不如利用眼下时机为你铺路,也不枉我筹谋至今。”
秦颂终于从悲痛中清明些许,她愣愣看着秦父,“难道,难道……这都是爹爹计划的一环?”
秦道济呼吸快要跟不上了,却死得其所般勾了勾唇,望着她流泪的脸颊,温声安慰:“不要难过,说来,咳,说来奇怪,时至今日,我竟有些释然,前路漫漫,你将负重前行,幸好是你,不是,咳,不是我的颂儿。”
秦颂眼泪霎时决堤,她不是真正的秦颂,但她才刚刚感受到家人的温情啊。
她低头抽泣,不忍直视眼前人。
秦道济又继续道:“我本打算回京再为你造势,没曾想,你南下一趟,阴差阳错顶上了山娘娘转世的称号,这样也好,不用回京,也能将你推上万民拥戴的位置。
别哭了,颂儿,爹爹说过你不用造反,你有神女转世的名号,待太子登基后,你可垂帘听政,步步为营,转而名正言顺入主金阙,方可不留骂名。”
“爹,您别说了,您先好起来,好起来了,再从长计议好不好?”
秦颂真的听不下去了,她已经意识到秦道济在给她交待遗言了,她哽咽地说着自己也难以相信的话,一遍遍祈祷这个为她深谋远虑的父亲能够重新站起来,成为她的左膀右臂。
秦道济声音却更加虚弱了,抬手的动作也变得十分吃力,他费劲从袖袋里摸出一封书信,“别说傻话了,我已经审过薛词,云州祸事还有更大的秘密,爹爹…爹爹不行了,我已将薛词供词和太子二人的藏身之处记在了信里,你一定要,要……”
话没说完,秦道济呼吸猝然停下了,满怀期许的眼神失去焦点,缓缓合上了双目,握着书信的手重重脱力滑了下去,狠狠砸在僵硬的砖石上。
秦颂眼泪大颗大颗落下去,濡湿了那饱含秦道济无限期许的书信
心口被温情包裹的柔软变得坚硬,双肩迷茫的重担却更加明确。
她无声哭了很久,才缓缓伸手取来秦道济手里的书信,简单过目后,牢牢收进了自己的胸口。
待秦颂从父亲身亡的变故中抽回神来,城门已被冲破,城外兵戎相接,城墙上也乱作一团,好在陆尤川始终护在她身边,无人能近。
“阿颂。”城墙上挤上了不少镇北军的士兵,陆尤川得以抽身转向秦颂。
她双眼通红,单薄的双肩还在因为啜泣轻轻耸动,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悲痛的样子。
陆尤川抬手擦干秦颂脸上的泪水,一颗心也跟着撕扯,却不知能为她做点什么,只能默默陪着她,轻声呢喃她的名字。
良久后,秦颂才暗哑嗓子开口:“陆尤川,送我回去吧。”
她扶着秦道济的尸身坐起来,与其说是送她回去,倒不如说是送她爹爹的尸骨回去。
“好。”陆尤川立马应声,换手持刀,弯腰搀扶她。
然而手刚伸过去,旁边又伸来另一只手,先他一步握住秦颂的胳膊,“滚开,我来。”
陆尤川眉头一皱,沉脸望向来人,敌视的目光瞬间剐到破城而上的陶卿仰脸上。
陶卿仰丝毫不惧他的恶意,弯腰扶起秦颂,又点了两名士兵,抬起秦道济的尸身。
这才是轻蔑地看向怒气森森的陆尤川,“陆御史也不过如此。”——
第68章
陆尤川稳稳挡在陶卿仰身前, 目光移向泪痕未干的秦颂,毫无退让之意。
目光扫了一眼横尸于地的高公公,警告道:“陶将军贸然戕杀御前总管, 就不怕督察院弹劾?”
陶卿仰故意将秦颂拉近一些, 嫌恶道:“此地远在边关,天高皇帝远,你督察院离了皇权,又能如何?”
都察院的职权的确深深绑于皇权,可他说过他能保秦颂平安无虞,他就一定能做到。
他默默转动手里的刀柄欲举刀相迎, 然尚未动作, 秦颂先开了口。
她并不上心他们二人的争抢,目光越过陆尤川, 落在其身后的异族少女身上。
那少女虽身着大虞将士的盔甲, 但一身古铜色的肌肤, 手握弯刀与大虞士兵大不相同。
在她身后的几名士兵同样身着大虞盔甲,与她有着相同举止肤色。
秦颂目光看过去时,她刚好与身后几人制服贡时良, 不给贡时良逃脱的机会,抬起弯刀利落割喉。
秦颂微微皱眉:“赫将军, 别来无恙。”
赫依图冷静擦干弯刀上的血迹, 朝秦颂望过来, “我当然无恙, 但你看起来就没那么舒坦了。”
秦颂笑不出来, 她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双目紧闭的秦父,压住胸中的苦郁,肩负起父亲为她所做的筹谋。
“赫将军居然带兵踏入我大虞的疆土, 可是忘了我们的约定?”秦颂镇定质问。
敌军入境可不是小事,她可与她合作,但不能无底线纵容。
赫依图无辜苦笑,“秦小姐误会了,若不是本将军带兵入境,镇北军怎能如此轻松攻破云州城外防线?而且我刚刚才帮你杀了这狗贼,你不应该谢我吗?”
赫依图提到“狗贼”二字的时候,目光泰然自然瞥向地上贡时良的尸身。
看到赫依图身影的时候,秦颂就猜到了镇北军此行必然受到了赫依图的助力。
好在他们全都换上了大虞士兵的装扮,不然,陶卿仰高低摊上个勾结敌国的罪名。
但与外邦之交,她须得分清你我。
“贡时良是我大虞朝臣,无论对错,生杀予夺都是我大虞朝的事,赫将军僭越了。”秦颂冷声说完,忽又扯起一丝笑意,语气温和些许,“下不为例。”
“好一个冷血的女子,与上回的态度可全然不同,不过也罢,各取所需而已,澹州之战已结,我如今也还了你们一个人情,既然你这般怕我踏入大虞,那我便回去了。”赫依图收起弯刀,欲下楼离去。
秦颂却突然叫住她,“等等,赫将军这是生气了?”
赫依图停下步子,回首打量她,她突然后怕与她结盟,相比北境之人,她看起来单纯可欺,实际上行为诡谲,难以琢磨。
意识到她不好拿捏,更让她觉得不能为敌。“秦小姐还有事?”
“时候到了。”秦颂捡起地上一张画着棉布织造工艺的纸张,将其递给赫依图,接着道,“想与赫将军正式缔结盟约。”
赫依图看了看画中内容,又不可思议地扫了秦颂一眼,挑眉应下,跟随秦颂身边一名暗卫下了城墙。
接着,秦颂又示意陶卿仰调给她几名士兵,在陶卿仰和陆尤川的注视下,她命人将贡时良和高公公的尸首提到城墙之前。
她暂且放下对父亲身故的悲戚,站在墙楼战鼓前,居高临下俯视城墙下混帐的两方军队。
她击鼓三声,浑厚的鼓声打破城楼下兵器碰撞的躁动。
趁此间隙,她扬声高呼:“各位将士,云州城的确遭了天罚,但该受罪业者并非我爹。就在方才,贡时良和高公公跪地自戕,我已窥出天象,云州天罚已解,不出三日,云州城内外所有恶疾,将全部结束,请各位止息干戈,莫要再有人如我爹一般,无辜枉死。”
话音落下,城墙下的士兵和远处观战的百姓暂且难以回神。
寂静中,又一道女子扬声指引:“不想与贡督军一样背上构陷良将,逼死朝臣,欲谋害百姓的名声者,可放下武器,我镇北军乐意收编。”
从镇北军来到城墙下,秦颂就在人群中寻找陶窈的影子,没想到,她居然一直落在队伍最后端,此刻才从浩浩荡荡的军队中脱下胄盔,露出那张英气不凡,坚毅不屈的脸。
眼下局势已见分晓,贡时良身首异处,他率领的部队锐气大伤,群龙无首,如一盘散沙,能收编如镇北军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没费多少功夫,一批批兵士渐渐丢下武器,归入了镇北军的阵营。
围城困境尘埃落定,云州城总算接触了封禁。
可从青泽赶回来,不曾停歇的秦颂,实在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
待她醒来,已是两日后。
她仍躺在衙门后院的厢房里,只有丫鬟春和忙忙碌碌服侍在她身边。
见她睁眼,春和赶紧将她扶坐起来,“小姐,您终于醒了。”
秦颂头还有些晕沉,望了一眼熟悉的房间,昏迷前的情景一股脑涌进了她的脑海。
悲伤的情绪再次袭来,她茫然问道:“我爹呢?”
春和麻利端来桌上熬了无数碗的小米粥,又递来茶水,边伺候秦颂进食,边啜泣道:“秦氏族长已安排人将老爷的尸骨带回了祖籍安葬。”
秦颂心下空空的,没想到一觉醒来,她爹的尸骨都被人带走了。
她怅然若失,忽觉房间太过安静,她在房内扫了一圈,“其他人呢?”
“沉星她们,她们……”春和舔舔唇,支支吾吾许久没说出口。
就在这时,陶氏兄妹匆匆而来。
“阿颂。”陶窈抢先一步跨进了屋内,箭步冲到秦颂面前,上下检查她的身体,“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我就说在门外听见你的声音了。”
陶窈无比欣喜,说着又激动地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絮絮念叨:“你可别再吓我们了,你怎么突然就晕倒了?”
秦颂被她裹得紧紧地,快要喘不上气,还没来得及应声,陶卿仰无情拉开陶窈,熟稔坐到秦颂床边,“好了,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交给我。”
“交给你?你个大男人能干嘛?”陶窈可能是太激动了,俏皮顶嘴。
然而话音落下,陶卿仰没戴面具的脸色忽而变得很难看,静静瞧着陶窈。
陶窈立马调转态度,“那我们去给阿颂准备热水洗漱。”
言讫,便拉着春和速度离去,还好心地带上了门。
房间内安静下来,陶卿仰转身面向秦颂,他目光一寸寸描摹她的眉眼,口鼻,脸颊,再到耳尖,随后划向她右侧锁骨旁两寸的位置,“你的伤痊愈了吗?”
他粗粝的指腹揉着秦颂肩头,带起阵阵麻意,她下意识挪开了些身子,避开话题:“已经无碍了,云州情况如何了?”
“镇北军再添三十万大军,谁还敢放肆?”
他言简意赅应完,又抬眼盯着她,神色含情,仿佛情难自禁,压抑不住,“阿颂,我好想你。
语气缱绻,眉眼深情。
这人突然说这么肉麻的话做什么?
秦颂语塞,陶卿仰继续抬手拨弄她额边碎发,“你真狠心啊,居然抛下我回了衙门,甚至去了青泽。”
他委屈巴巴说着,眼神忽又变得阴翳,“北蛮子难缠又狡猾,攻下澹州居然用了这么久,好几次我都想一走了之——”
秦颂不想再听他说行军打仗是为了加官进爵的话,伸出食指抵住他的唇,“嘘,陶将军先御外敌,再治内乱,是顶顶好大将军,可不能临阵脱逃哦。”
她的指腹好软,温热细腻,浅浅贴在她唇瓣上,竟让他的双唇热得难耐,心跳不自觉加快。
盯着她看了刹那,他猛地拿开她的手,骤然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他没有辗转深入,只轻轻抿了一下她的唇,便微微松开,近距离盯着她的眼睛,“想要奖励。”
温热的气流撒在她下颌,脖颈,酥麻的痒意爬上她的耳后,背脊,暧昧气息腾满屋子,秦颂睫毛轻颤,竟有些招架不住。
话音落下,陶卿仰又吻了她一下:“这样的奖励。”
他的唇好软,迷迭香也变得很好闻,他就像魅魔,轻易就能勾起她的情欲。
可当下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秦颂没心情做这种事,她抬手捏住他的下巴。“你是狗吗?青天白日就想这些事!”
“如果是狗就可以的话,那我是。”
“你!”秦颂被噎了一瞬,“真是厚颜无耻。”
这就无耻了?阿颂,我们定了亲的。”
他语气怎么阴恻恻的?秦颂觉得后怕,一把推开他,仓促转移话题:“赫依图呢?”
话未说完,陶卿仰吃痛“嘶”了一声。
“弄痛你了?”秦颂见他肤色苍白,也有些不忍心,立马停下起身的动作,关切扶住他的肩膀。
秦颂这才想起来他左臂的伤口尚未痊愈,她刚刚碰到了他的伤处。
陶卿仰抬起那双桃花眼,拉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衣襟,就着她的手拨开自己肩头的衣物。
带着不少刀剑伤口的肩头白皙有力,臂膀上蓬勃的肌肉修饰出一条线条完美的手臂。
被北蛮人射穿的肌肉伤口结出了厚厚的痂,周边长出来的新肉,泛着一圈淡淡粉红,看着就能想象其中的苦楚。
“痛。”
他眸子里含着水汽,本就蛊惑的眉眼,带着服软般勾魂摄魄的柔情,令秦颂无比心软。
她没有反抗被他抓着手,任由他拉着带上他的肩头。
他却忽然用力,握着她的手按在他的伤处,用力一压。
“呃嗯……”
痛感袭来,他闷哼一声,身子也跟着细微轻颤,甚至能看到鬓角出浮现细微的鸡皮疙瘩。
他在干嘛?找虐吗?
秦颂立马撤回手,忍不住骂道:“你疯了。”
他嘴角居然噙着笑,“不够,还不够。”
疯了,他真的疯了,他呼吸紊乱一瞬,再次抬眼,眼睛里居然布满了极大的情欲。
他缓缓解开腰带,褪开衣襟,袒露出疤痕纵横的上半身,大大小小的新伤爬上了他胸口,腰腹,肩背。
颜色深浅不一的伤疤,在白皙匀称又宽阔有力的躯体上,显得并不美观,但秦颂自觉变.态,一面骇然于这些伤口背后的疼痛,一面难以遏制地想要抚摸亲吻这些痕迹。
他此刻像一只求抚摸的骚狐狸,拉着秦颂的手,不断游走在他每一处堪堪结痂的伤口,“阿颂,我们继续上次的事吧。”
上次……他发狂两人差点做到最后,只不过他忍住了,她却被勾起情潮,企图自行解决却失败的事……
不行!
且不说他们能不能做这种事,就算能做,以他的体力和她的好色程度,一旦开始,明天都别想出这个门。
她躲开他的视线,抽出手,从他无伤口的位置推他下床,“给我下去,还有正事呢,赫依图呢?”
她是真想把他推下床的,所以力道用得很大。
他也没有抵抗,顺势滑出了床沿,干脆单退跪在床下,豪不介意她的推搡。
他双臂轻放在她腿边,仰头望着她:“赫依图回去了,澹州收割了她两个哥哥的人头,北桑王庭乱成一团了,她的机会来了。”
居高临下的俯视,让陶卿仰那张并就昳丽的脸更显俊美,随着呼吸的动作胸口连着腹肌,时起时伏,描出好看的肌肉形状,带着无数疤痕交缠露出勾人的体态。
秦颂假意撩了撩头发,不多看他,继续谈起正事:“城内病患怎么样了?黎予将所带药物都分发完了吗?”
“黎予?”陶卿仰冷冷嗤笑,“他一个唯母亲之命是从的毛头小子,能做什么?还不是秦氏族长的药物救治了全城百姓。”
是了,秦氏本宗之人已经带走了她爹的尸骨,解毒的药物肯定也全部送到了。
但她从陶卿仰的语气中察觉出敌意,故意问:“黎予去哪儿了?”
“回家找娘亲去了吧。”
陶卿仰随口一答,并不想在黎予身上多费口舌。
秦颂听得眉头一抽,难以忽视他话中明晃晃的恶意,转而问道:“陆尤川呢?”
陶卿仰脸色更加难看,“道貌岸然的家伙,早已回京享乐。”
秦颂忽地挪动双腿,挣开他握住脚腕的手,两条小腿垂下来,稳稳踩在他半跪的腿上,弯腰抬起他的下巴:“陶将军,背后说人坏话是不对的。”
“那我……可以不把他们当人。”陶卿仰故意舔了舔秦颂的虎口。
湿腻温热的触感令秦颂头皮发麻,她下意识松开他,仓皇挪腿欲穿鞋离去。
甫一动腿,陶卿仰一把握住她脚腕,轻轻摩挲:“阿颂妹妹在维护他们?”
“陶将军这是在吃醋?你不会忘了靠近我的目的吧?”既然无法逃离他的蛊惑,那就撕开他的假面。
陶卿仰望着她的目光终于有了几分惬意,他喉结滑动,片刻后,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笑意,“对,我吃醋了,我要我的未婚妻心里眼里都只有我。”
“看来陶将军还是不想说实话,那我就说实话了。”
秦颂褪开衣衫,身上还留着尚未退却的红痕,虽然已经淡了很多,依旧能窥出那些凶猛的暧昧情事。
“看清楚,这里,还有这里,是陆尤川留下的痕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黎予留下的痕迹,我身上没有一处清白的地方,我跟长公主一样,沉迷情事,放浪形骸,你确定还要继续婚约?”
听闻她爹讲述他与长公主的传闻后,秦颂猜他定然十分讨厌长公主一样的人。
陶卿仰眸中闪过一丝发疯的狠厉,扶在她膝上的手指也下意识用力加剧。
他在恨吧,他在恶心吧,他在后悔自己对她有欲念吧,秦颂想。
然而,他沉默了几息,忽又放松了力道,抬手轻轻抚上她身上的暧昧痕迹。
“重新覆上我的痕迹不就好了?以后有我,你的瘾我来解。”
言罢,他欺身而上,汹涌覆上了她的唇……——
第69章
陶卿仰今日未戴面具, 俊美又危险的五官无遮无挡,每一个动作对秦颂都是极大的诱惑。
秦颂放纵地沉醉其中。
与上次在丽娘家的小破屋一样,他的吻激烈又蛮横, 与陆尤川和黎予的都不同。
他用力挤占她唇舌的每一寸, 揽在她肩头的双手微微收紧,却始终不曾游移到其他地方。
两人近乎赤裸,做着极其亲热的事情,但真正碰触的地方只有唇舌和他扶在她肩上的手。
他没有征询她的同意就吻了他,但流连于唇齿,并未过多侵犯。
秦颂对他的吻, 没有直接拒绝, 但也没有明确回应。
他呼吸粗重,唇齿厮磨间, 又顿下动作, 睁眼瞧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
秦颂能感觉到他的注视, 他在观察她的反应,试探她的态度,试图获得进一步的底气。
老实说, 秦颂喜欢他的蛮横,唇舌间的勾缠, 就让她身子发软, 腰腹酥麻。
她却没有睁开眼, 只轻轻咬了他一口。
齿尖带来的轻微痛意, 令陶卿仰呼吸一颤, 如星火燎原,似枯木逢春,若干柴烈火。
他几乎没有思考, 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进一步加深了这个吻。
猛然起伏的胸腔紧紧相贴,碰撞,摩挲。
可怜的小衣快被挤出褶皱。
他的呼吸更加急促,彼此的心跳声轰隆到清晰可闻。
亲吻间隙,他时而停下来,含混轻问:
“会咬痛你吗?”
“要轻一点吗?”
每每听到他真诚求知般的问题,秦颂都不会应声,反倒迎上去堵住他的嘴。
她才不会鼓励他,她只想获得一点甜头而已。
可她每次迎上去他都会笑着松开她一些,故意睁开眼去看她,“喜欢?多久会犯一次?”
男人一只手护在她脑后,另一只手轻抚她的背脊,匀称紧实的胸膛传来越来越炙热的温度。
他当她犯瘾了。
秦颂坏笑着凑近他,故意胡说:“只要有空。”
男人更像是着了火,唇舌游移到怀中人耳后。
秦颂受不住,不自觉扬起下巴,绷出漂亮的颈部线条,他汹涌的吻一路向下落在她雪白的玉颈。
可以了。
她满足了。
秦颂从巨大情潮中决绝抽出身,错开头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男人背脊猛然一躬,粗喘着伏在她肩头,舒爽的低吟溢出喉咙,更大的慾望抬头而来。
秦颂莫名笑了。
她没尝到多少甜头,倒是给他爽到了。
虽然她现在也有了想法,身体不上不下的,但她还是毅然推开了他,目光从他泛红的喉结游移至他满含情欲的双眼,“再往下,就要分人了。”
言讫,她毫不留恋地撤开目光,拎起身后的衣服,穿鞋起身。
她拢上衣服,欲提步出门,身后人突然抬手抓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扯回来,近乎强硬地拥着她扑倒在床上。
他单腿跪在床边,另一只腿轻轻压着她的腿,如墨的黑发划过肩头垂在身前,发尾扫在秦颂的颈间,挠得她发痒。
他双手握着她手腕紧紧压着她,秦颂转动手腕,却挣扎不开。
“你要用强…唔——”
陶卿仰猩红的双眼如野兽出笼,他有意控制了紊乱的呼吸,还是粗重到令人燥热,他直勾勾盯着她,她唇齿每开合一下,都是对他巨大的勾引。
秦颂话音未落,他控制不住地低头吻了上去,如果之前的吻是蛮横的,那这次就是粗暴的。
他狠狠在她唇齿间开拓,跪着的腿也渐渐放下来,放大的慾望横冲直撞,呼之欲出。
秦颂快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她屈腿踹他,毫不留情地咬他。
他也毫不掩饰地闷哼,却丁点不松开她,反而进攻得更加凶猛。
直到她咬破他嘴角,腥咸的血腥味混入口腔,他才缓缓停下来。
看着她红肿的唇瓣上沾着他的血液,一股异样的兴奋感在他脑中蔓延,他迎上秦颂沉默的目光,抬手替她擦拭嘴角的血迹。
修长的手指尚未碰及她的嘴角,她却像是发了疯,猛喘了几息后,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狠狠压向自己。
四目相对,她无视他眸中的慾火,伸起脖子同样凶狠地吻了回去。
她凶狠又故意地在他被咬破的位置辗转磋磨,直到她满意了才松开他。
陶卿仰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但他忍住了,不论是上面还是下面。
他没有再动一下,只沉默地看着她。
秦颂肆无忌惮迎接他的目光,玩味勾唇,挤出浅浅梨涡,故意折磨他:“怎么不继续了?”
陶卿仰眸子颤动,撑在她枕边的双手紧紧抓着床单,闭了闭眼,才恢复正常的神态:“我若强制,你会受不住。”
秦颂只笑笑。
她很清楚他不可能真的强迫她,当初他险些失控杀人都没有做到最后,眼下尚未失去理智,更不可能放纵自己做出无法挽回之事。
暧昧声停下,气氛反倒十分诡异。
他目光在她脸上游走,最后停在她颈边,复又抬手抚弄耳下那处被他覆盖的红痕,语气透着压抑的危险,“阿颂妹妹,跟他们,是自愿的吗?
炙热的指尖,触感粗粝,指节利落有力,平整的指甲划过她喉间肌肤,带着几丝危险的信号。
颈间的触感引起背脊发麻,秦颂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却又直言不讳,“是,自愿且沉沦。”
陶卿仰的眸子半眯了一瞬,转而又戴上了百毒不侵的假笑,只是瞳中红血丝显得十分可怖,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还保持着把她拢在身下的姿势,激烈的亲吻和压抑的情绪,让他脖颈至锁骨都有些微红,青筋鼓起的小臂撑在她侧脸,只要她稍一动头便能蹭到他坚硬的手臂肌肉。
极其缱绻而亲密的姿势,男人炙热的体温,滚烫的呼吸将她紧紧包裹。
秦颂陷于这个姿势的热切,尚未来得及回应,他又继续追问:“黎予那书呆子有什么好?陆尤川又算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能选择我呢?”
他的语调并不愤然也不激动,只是透着一股压抑的偏执。
“他们好看。”秦颂坦诚回应。
陶卿仰不屑挑眉。
难道不是他更好看?
秦颂又笑:“他们比你单纯。”
陶卿仰不说话了。
秦颂冷静补充,“陶将军,你我心知肚明,你靠近我别有目的,我曾与你坦诚相待,可你不肯直言,那我只能认为你在利用我,我最讨厌被人利用。”
陶卿仰目光略微闪烁,桃花眼里的柔情带着破碎,终于缓缓起身,坐在她床边,沉默不语。
起初,他靠近她的确目的不纯。
潭州失守后,朝廷没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没收他的军权,诏他回了皇城。
陛下甚至没有亲自召他述职,他在宫门口跪了一夜,迎来的却是陆尤川为他请来的处罚旨意。
兵败的惨事已让他连续几宿未曾合眼,军棍落在身上,只有麻木合恨意。
可恶!该死的陆尤川,总是阴魂不散!
重伤中醒过来之后,恨意更加入骨,他恨不得手刃了陆尤川。
在家养伤那几日,他派了不少人打探他的好表哥。
探子马不停蹄探听了两日,倒是让他无波无澜的灰暗日子有了些许期待。
万万没想到,他的好表哥,刀枪不入,心冷如蛇的左都御史,居然会为了一个女子对雷家独子动用私刑。
他辗转反侧了一夜,最终在仇恨的驱使下,他决定先入为主。
让他尝尝失去重要之人的滋味。
他原本只想抢走她,以此折磨陆尤川。
到头来,他却动心了。
折磨的从始至终只有他自己。
可他不后悔,他很庆幸当初做了个卑鄙的决定。
不碍事的,现在的局面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先得到不算什么,走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他低头沉思,身边人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陶将军,我说了,如果是朋友或是盟友,我完全可以信任你,可男女关系微妙,目的不纯定不牢靠。”
朋友?盟友?
陶卿仰醍醐灌顶,有种豁然开朗的畅快。
他为何要失落?
她本就不是一般人,他陆尤川在李氏王朝官居二品,在秦氏江山又算得了什么?
他现在拥有三十几万的庞然大军,至少他现在是有用的,且唯一留在她身边的。
“时日还长,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他的语气和眼神都很阴鸷,好似做好了某种长久的打算。
话音落下,他又亲了一下她的耳垂,终于站起身来。
站直了身子的男人,仅着一条雪白中裤,尽管收敛着耀武扬威的火热,还是一眼能看出磅礴。
他弯腰去捡地上的衣裳,宽阔落拓的挺拔肩背和平整规则的腹部肌肉,每一寸都对秦颂散发着无形的诱惑。
他边穿衣,边垂目睨着她,捕捉到她不自然撇开的视线,体内又窜起一股莫名地燥热。
他轻咳了一声,转身出门:“你先休息,我唤人伺候你梳洗。”
春和打来热水已是两炷香之后,秦颂懒洋洋趴在浴桶边,想着秦道济身故的事实,才惊觉她现在可谓一介孤女。
而陶卿仰此人虽然时常笑着,但她对他并不十分了解,且他手握兵权,是她爬上高位的重要依傍,她定要谨慎与他来往。
情事也许能带来片刻的欢愉,但对于拥有绝对实力的人来说,很难成为长久的牢固关系。
加之他与长公主之间发生的事情,很难说他对女子的贞洁妇德是否看重,与其等他偶然发现她的过往,还不如主动坦诚。
她想了一会儿,发现低头替她沐浴的春和神色郁郁。
“春和,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秦颂故意往春和脸上浇了点水。
春和被温水刺得一激灵,缩了缩脑袋又撅起嘴来:“小姐,别闹了,奴婢担心着呢。”
春和一脸正经,秦颂也提起精神,“担心什么?说起来这衙门怎么静悄悄的,人都去哪儿了?”
春和一勺一勺往秦颂背上淋水,小嘴撅得更高:“陶将军遣散了衙门里一应京官,陆大人和小公爷送老爷的棺椁出城后,也被他挡在了城外,连沉星和降月都被赶了出去,整个云州城,几乎全是陶将军的人。”
春和说着,又四周看了看,压低嗓子,凑在秦颂身前,神神秘秘道:“小姐您说,陶将军如何想的?是要在云州造反吗?为何要将您单独留下?”
秦颂戏水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兀自沉吟:“听起来,我似乎被囚禁了?”——
第70章
春和帮秦颂擦头发时, 还一直忧心忡忡,“小姐,要是陶将军真打算囚禁您, 可如何是好?”
秦颂却不慌不忙, 淡定照着镜子,随口答道:“不用如何,接受事实。”
春和怔住,摸不透秦颂的想法,但她语气轻松一点不像开玩笑,让她胸中疑问不知从何问起。
刚给秦颂穿上外衫, 陶卿仰亲自端了餐食进来。
“饿了吧?阿颂妹妹。”陶卿仰将饭菜端到桌前, 细心摆好饭菜,又去引秦颂过来。
清淡的江南饭菜香, 飘散整个屋子。
秦颂毫不扭捏来到桌前, 盯着一应饭食, 玩味一笑:“陶将军这么闲?还做起端茶倒水的活儿了。”
“澹州已收复,自然不忙了,阿颂妹妹日后的起居, 我亲自伺候。”陶卿仰遣退了下人,亲自扶秦颂坐下, 又转到对面座位, 把筷子递给她。
秦颂顺手接过, 悠然一笑:“这么看的话, 被囚禁的日子好像也不错。”
陶卿仰拿勺的动作顿了一下:“囚禁?我怎舍得禁锢你?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只是我会一直陪着你。”
秦颂挑眉点头,“陪着我?你不回京述职?”
“以后我只向你述职。”
“陶将军这是提前给我想争取了千古骂名?”
陶卿仰为秦颂盛了一碗汤,替他吹凉后, 递到她面前:“不,我将是你最忠实的爱卿。”
秦颂没去接,“那真好,可你替我造反,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陶卿仰也没收回手:“你不想当女帝了?”
“我当然想。”这是她父亲用命为她铺的路,她怎么可能放弃。
“但陶将军此举颇为高明,就算我成为了女帝,那你不就是摄政王?”秦颂笑不及眼底地注视着他。
陶卿仰怔了一瞬,没想到她会这么认为。
他起身将吹凉的汤放在她身前,从容解释:“放心,有我在一天,镇北军绝不违抗你的任何政令,三十万大军系数听命与你。”
“三十万大军随我调令,你是要我揭竿而起?”秦颂放下筷子,认真道:“可我并未打算大动干戈。”
她要“顺应天命”,兵不血刃走上那个位置。
饭菜飘着香气,小房间充斥着一股相安无事的和美假象。
两人一时都没急着说话,他们心知肚明,不论云州的天罚如何解决,也不论如何以民声掩盖这场动荡,斩杀贡时良和高公公必须给个说法,不然就是造反,就是谋逆。
陶卿仰手握庞然大军,任何异动,都能成为众矢之的,她也必将被带入泥潭。
她好不容易营造的神女威望,很可能会化为泡影。
陶卿仰也跟着放下筷子,笑吟吟道:“那也没关系,龙位已经易主了。”
“龙位易主?”秦颂讶然:“是何意?”
“刚收到的消息,先皇突然驾崩,长公主力排众议,成功继承大统。”
秦颂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几分窃喜,“长公主继位,可真是,啧,天助我也。”
她手肘抵上桌面,托腮凑近陶卿仰一些,笑的十分明媚,“陶将军,我接受你作我的摄政大臣了。”
准确地说,陶卿仰麾下的三十几万大军,她笑纳了。
陶卿仰心跳陡然加快,他完全被她的笑意捕获,也前倾上身,凑近她一些:“我只想做你的夫君,哦,不,应该是皇后。”
“皇后?”秦颂掩唇一笑,“那你要替我掌管后宫三千?”
后宫三千?
陶卿仰顿时想到了秦颂身上的红痕,脑海里无端映入陆尤川和黎予两人可恶的脸。
他笑意霎时压抑了下去,但始终对视着秦颂:“阿颂妹妹,大虞能人异士不计其数,不少人在等一个机会,只要你肯选择他们,他们不会比陆尤川差,更不会比黎予差,一朝天子一朝臣,阿颂妹妹难道不想开创一个崭新的江山社稷?”
呵,针对性太明显了。
秦颂笑得狡黠,“那你呢?你不也是大虞的臣子。”
“我不一样,我比他们有用。”
他说得很正经,秦颂也明白他说的是军权在握的数十万雄兵,秦颂却故意盯着他多看了一会儿。
陶卿仰被她盯得莫名其妙,脑子一转,又突然补充道:“任何方面,都更好。”
算了,她都被囚禁了,还是别挑逗他了。
长公主夺权,她必须加紧应对。
秦颂撤了目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提出:“陶将军,整顿军队,进京述职。我,陪你同去。”
三十万大军班师回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然陶卿仰根本不在乎秦颂是何目的。
不论她如何打算,他一定为她拼杀在前。
有她同行回京,他已经迫不及待。
陶卿仰应承下来,用完饭后,他欣然出门。
他前脚离开,没多久,正堂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还有兵甲威吓的声音。
“发生何事了?”秦颂向外望望,询问替她找取书册的春和。
春和也跟着瞧了一眼,心中一直不安。
她放下书,请示道:“小姐,我去前院看看。”
秦颂点点头,春和立马提步出了门。
秦颂继续垂目看着手里的大虞山河图和父亲留给她的书信,耐心等着春和回禀。
不到半柱香时间,春和快步跑了回来,“小姐,沈夫子回来了,还有……”
听闻前半句,秦颂开心了一瞬,见春和支支吾吾不敢言明下文,秦颂眉头又皱了起来,“还有什么?”
“还有陆大人和小公爷,也来了。”春和还是没看明白秦颂与陆尤川和黎予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始终不敢轻易在她面前提他们二人。
“原来如此。”
秦颂原本想站起身出门迎一迎夫子,得知下文,她又安心坐了回去,吩咐春和为她找来纸笔。
春和听命取笔,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小姐,前院似乎要打起来了,您不去看看吗?”
“不用,陶卿仰拦不住他们。”
·
衙门前堂一直守着镇北军精锐,此刻兵甲严阵以待,小小阵地剑拔弩张。
“你们还敢回来?”陶卿仰转了转手腕,有活动了一下脖子,“真不怕我杀了你们?”
陆尤川和黎予二人,并肩站在陶卿仰对面。
两人目不斜视,面色俱冷,看似同一阵营,却又互不排斥,互不接纳。
同样芝兰玉树、身高腿长的三人,不论是品性、外貌、还是能力都各有千秋,当属人中龙凤,都乃大虞顶尖的好儿郎,原本就算交情不深,也有同僚之谊,可谓相安无事。
眼下却到了拳脚相向,甚至你死我活的地步。
衙门中还有几名洒扫的小厮,都被这阵仗吓得不敢靠近。
陆尤川历来不苟言笑,此刻更是眉头紧皱,怒火昭昭:“陶卿仰,你要疯随你疯,不要牵扯阿颂。”
“阿颂?”陶卿仰明目张胆地冷笑了一声,微微转动手中长枪,“你不配这么叫她?!她,是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黎予也毫不遮掩地冷嘲,“陶将军真是痴人说梦,与你定亲,不过是利用你罢了,可笑你还当着文武百官,四处炫耀。陶将军以为颂娘真的会任你摆布?”
“利用又如何?”陶卿仰并不生气,因为他自己心知肚明,她们的婚约本身就是一场利用,“可怜,你们连利用价值都没了。”
陶卿仰十分嚣张,黎予和陆尤川也很清楚,他手里的兵力就是他高高在上的资本。
陆尤川却一眼戳穿他,“陶将军如此得意被利用,看来阿颂的心始终不属于你,她想嫁的人始终是我。”
黎予也不甘示弱:“她也绝对不会放弃我。”
三人局势完全僵硬,围住前堂的士兵不知作何表情,远处打扫的下人,更是被惊得大气都不敢出,无形的硝烟快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位高权重的三位年轻高官,为了一个女人,所言之惊骇,揭短之凶猛,完全不拿他们当外人,这话谁敢多听?
他们脑中上演各种爱恨纠葛,实际连握着扫帚抹布的手指,都不敢乱动,生怕被殃及鱼池,无辜遭殃。
但是看热闹的心态又让他们忍不住转动眼珠,极力去瞧那位所谓正牌未婚夫的反应。
只见红衣青年优越从容的五官,变得阴沉,眼神带着狠戾,当即挥枪直指二人的咽喉:“哼,无耻,你们拿什么跟我争?我有的是时间,甚至轻易就能割下你们的项上人头。”
利刃抵喉,陆尤川毫不退缩,甚至抬手抓住了那冰冷的枪头:“你还是那么冲动!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们手里的筹码?”
“你们能有什么筹码?”陶卿仰故意转动枪柄,刺破陆尤川的掌心,不屑讽刺:“是了,你可是李氏王朝的二品言臣,难不成你这张嘴能劝说龙椅上的人禅位给阿颂?”
他鄙视了陆尤川一眼,又嫌恶地睇向黎予:“还有你,辅佐太子的少詹事,难道你能让吾妻成为新任储君?”
黎予同样憎恶地对视上他的目光:“前太子还活着,颂娘需要他,我能替她周旋于他。”
陆尤川向来寡言,更不愿与疯子争论:“薛词家人在我手里。”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筹码,确实抵不上千军万马。
但陶卿仰明白不论是太子还是薛词,都对秦颂至关重要,他不能意气用事。
他稍微愣神间,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陶将军,你戍守边疆,立下汗马功劳,本应受万民敬仰,如今这又是在作甚?佣兵自重,残害同僚,还囚禁秦大人孤女,皆是大罪,难道要让陶家,让整个镇北军背上谋反的骂名?”
沈夫子仓促赶来,望着堂中情形,情绪激动差点站不稳。黎予赶紧转身扶住他,才勉强无虞。
陶卿仰瞧向沈夫子,仍旧没有收回长枪,但望向沈夫子的目光十分恭敬,“沈先生误会了,我并未禁锢阿颂的自由,同样毫不阻拦沈夫子见阿颂,只是——”
他言语顿了顿,目光狠厉几分,扫向沈夫子左右的陆尤川和黎予二人,“阿颂是晚辈的未婚妻,私见外男不合规矩,你说是吧?沈先生。”
沈夫子叹息一声,正色道:“行了,陶将军,你难道不知颂儿的目标?她不可能属于你们任何人,如今长公主继位,大虞正值多事之秋,颂儿必须尽快与太子汇合,你若真敬重颂儿,就速度随她南下,一定要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