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吻让秦颂一怔, 陆尤川昨晚过于激烈,她双唇此刻还有些肿胀。
黎予刚一碰到,她尚有些不适, 她微微缩了缩脖子, 黎予抬手抱住她,进一步索吻。
秦颂不知道什么叫矜持,也从不嫌腻,最好是月信都别来,所以她很快适应了黎予的吻,迎着他的频率勾缠他的唇舌。
但她尚未忘记要事, 而且黎予突然强吻她太反常了。
她不由得转动眼眸看门外。
门口光影晃动, 一袭玄色长袍的年轻人阔步来到门口,打眼便看见了屋中的情形。
他眉头猝然拧紧, 眼眸冷峻如冰, 脚步却毫不停留, 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麻烦了!陆尤川是会拔刀的。
秦颂赶紧转过身,挪动步子转向门口,隔在陆尤川与黎予中间, 用力挣开黎予的亲吻。
“别,还有正唔——”
还未说完, 快步靠近的陆尤川径直来到她背后, 整个胸膛紧紧贴住她后背。
炙热的体温带着沉稳的檀木香和清冽的冷香包裹住她, 熟悉又刺激。
秦颂感觉头皮发麻, 她脑子自动切换艳色模式, 满脑子交替出现与身前身后两人的不同快乐。
她真是当皇帝的料,后宫三千才是她的命运。
她正感叹自己突出的奔放能力,身后人突然抬手捏住她的下颌, 微微将她的头扭向身后,霸道的吻猝不及防落了下来。
如黎予方才吻她一样,陆尤川的目光也明晃晃挑衅想黎予。
“无耻!”黎予抓住秦颂手腕,强迫拉开了陆尤川后来居上的吻。
陆尤川扶在秦颂肩膀的手顺着她的手臂滑下去,落入她的掌心,攥住她的另一只手,冷冷瞥向黎予:“不如你。”
黎予面色不善。
他讨厌陶卿仰,却更忌惮陆尤川,因为她先爱的是他。
一想到她那晚叫他“陆郎”的场景,他就无比后怕,他可以不介意她的未婚夫是谁,也不去争抢与她正宫的位置。
但他怕,害怕他的出现会将他这五年赢得的位置全部挤占。
他喉结微动,下意识将秦颂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是你不该出现在此处!”
陆尤川又将秦颂拉回来些,不屑睥睨:“本官在何处,岂由你说了算?”
他本可以拔刀的,但他不能冲动,大计未成,这小子对她还有用。
而且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不同的,没有必要靠杀死对方来证明自己的重要,他只要记得她最先找的是他。
仅仅是基于对她初夜的尊重,他也不该妨碍她做任何事。
但他只能控制自己默认他们存在,不能按捺自己被刺激的贪心。
秦颂被两人拉来拉去,十分无奈。
她喜欢的惊为天人的两张脸,近在咫尺,却让她很是为难。
“好了!”秦颂使劲扯回双手,“大清早的,还能如何?你们才知道对方的存在吗?”
两人都都没接话,但默默收回了目光,不由自主睨向秦颂。
秦颂揉着自己的手腕,“若是介意,那就另择佳丽去罢,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
言讫,秦颂提步出门,不多看他们一眼。
黎予立马跟上去,“颂娘,我陪你。”
就在方才,她让他陪他出门来着。
秦颂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陆尤川随即也跟上去,但刚到门口,却被春和弯腰拦住,“陆大人,是宫里来人,您最好回避一二。”
陆尤川终究忍住了,秦颂带着黎予和一众暗卫去了对方频繁现身的地方。
“就在前方竹林。”探到消息的暗卫,指着开封城外偏僻的竹林深处禀道。
黎予超暗卫所指望了一眼,“探过虚实了吗?对方有多少人?”
暗卫回禀:“探过了。前方有一座小竹屋,屋外围了一圈太监,仅有数十人把守。”
“只有几十人?”黎予默了默,拉住秦颂的手,“宫里人大费周章前来开封,必是有备而来,却仅有数十人现面,恐有埋伏。你留在这儿,我去吧。”
“肯定有埋伏。”秦颂肯定道,“不过隆安没那么蠢,太子没来杀我们只会让她自取灭亡。”
话音落下,她已提步向里走去。
黎予又唤人多加了几批暗卫做好布防后,紧紧跟上了秦颂的步子。
两人靠近木屋,门口太监急急入内通禀,片刻后,屋内款款而出一名华衣锦服的漂亮男子,恭敬等候她们靠近。
“少詹事,秦娘娘,好久不见。”漂亮男人向二人弯腰颔首,而后微不可查地朝她们身后瞧了一眼。
秦颂知道他在瞧什么,太子没来,要令他们失望了。
她假意没发现他的目光,也客气颔首:“原来是萧侧君。”
秦颂记得他,冬至宴时,他在宫内给她喂过药,秦颂只管他叫长公主的男宠,后来才知道他姓萧。
“萧侧君不陪在长公主枕边,只身前来开封可是有什么要事?”
“这处不便闲聊,二位先进屋吧。”他侧身让开道路。
秦颂目光从他身上移向竹屋内,心下已有了答案,没做推辞,稳步入内。
小竹楼似乎无人居住,布局清简,陈设寥寥。
整个堂屋,仅正中央摆着一张四方小桌,外加四张竹椅,再无其他摆设。
再往后有一扇小门,连接内室,小门左右各站一名护卫。
秦颂打眼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随男子一同步至桌前。
“二位请坐。”萧侧君提壶斟了两杯茶。
秦颂坐下,捏住那杯茶,没有下一步动作。
黎予目光掠过茶杯,同样没有端起来,先一步开门见山:“萧侧君,陛下既然拨冗而来,何不见面说话?”
萧侧君为自己倒茶的动作一顿,脸色变了变,很快恢复平静,理着袖口正欲开口,内室突然传来动静。
“不愧是京城人人赞颂的小公爷,真是生了一双慧眼。”
一名黄袍金冕的女子从室内泰然而来。
隆安长相艳丽,本是妩媚之姿,但穿上这身龙袍之后,无端多了几分威严,气势逼人。
见她出来,屋内一种护卫和萧侧君纷纷起身参拜。
秦颂和黎予二人也很给面子地起身弯腰施了一礼,“见过陛下。”
隆安不责怪他们的行礼不恭,大家心知肚明,她不是令她们臣服之人。
她款步来到桌前,于秦颂对面坐下,萧侧君静侍其后。
秦颂和黎予也不等她免礼,自行坐下,秦颂先道:“民女惶恐,竟能在开封见到陛下尊颜。”
“秦娘娘,是这么叫的吧?你应该知晓,朕亲自前来想见的人是谁。”
不待秦颂接话,黎予抢先回应:“太子殿下病重,不便出门。”
隆安目光黯淡了一瞬,侧目看向黎予,“少詹事慎言,李煦乃戴罪之身,早已不是太子殿下,况且,你也不必紧张,朕只是想与秦娘娘交个朋友。”
她目光又转回来,看向秦颂,“开封毕竟不是正统,秦娘娘乃天赐神女,理应造福社稷,为何不效忠于朕,共治富强盛世?”
秦颂不卑不亢盯着隆安:“共治?”
隆安点点头:“你也身为女子,难道不应该更理解朕吗?朕乃皇室血脉,哪一点不比戴罪在身的前太子强?难道朕所做的一切不是你想看到的吗?你看,整个京城,不,整个大虞,有多少女子步入高台,你难道不觉得欣慰吗?何必处处与朕作对?”
隆安语至末尾,自然而然带上了高位者强势的威压。
秦颂依旧双肩松弛,冷静回应:“陛下误会了,陛下继位至今,我等从未率军抵达过京城半步,更未干涉过陛下任何政令,何来作对一说?”
“是嘛,可你我心知肚明,陆御史是你的人,你虽退居开封,但你囤兵自重,大举义旗,桩桩件件,皆为不臣,随便哪一条,都是死罪。”
隆安说着又笑了一声,“不过,在这艰难世道,你我既然都心存抱负,为何要彼此敌视呢?我从未动陆御史半分,这样的诚意还不够打动你吗?”
“陛下,你或许忘了,你不动陆御史是因为你不敢动,若我爹还活着,如今各州府定然在我爹的掌控之中,但我爹倒下,能在陛下突然继位的倾颓之下镇住各地州府的,只有都察院能做到,你信不过陆尤川,但你不得不依靠他,你应该感谢他是一名清正廉明的好官,不然,你根本撑不到五年。”
秦颂不喜欢绕弯子,直言戳破了她的算计。
隆安脸色一变,搁在桌面的手紧紧捏着茶杯,抑制住快要爆发的怒气。
“至于你的诚意,”秦颂毫不在意她的怒气,冷笑一声续道,“与其说是诚意,不如说是忌惮,如果不是镇北军坐镇开封,你宁愿让我永远消失,而不是让我成为你眼里的沙子,你说对吗?隆安。”
她居然直呼她的名字。
隆安提杯轻轻砸在桌面,小小室内,响起一声刺耳的碰撞声,“看来你是执意要与我作对了?你既拥有如此兵力,又为何一直观望,既不归顺,也不行动?还是说你想凭李煦进入后宫?”
她问到此处,似乎找到了嘲笑秦颂的理由,怒气悄然消去不少,又温声道:“秦小姐,你是聪明人,与其攀附在一个男人身上,为何不自己掌握实权?归顺于我,我许你亲王待遇,你若喜欢开封,那我便将此地分封于你,你意下如何?”
她缓缓说完,秦颂竟有几分可怜她,“隆安,你好天真啊。”
荣登大宝五年,她至今还未看出来她的野心,她竟认为她所做这一切是为了太子登基,她真以为她是个满脑子男人的蠢货?
如果五年前她发动政变,那只能扶太子继位,但现在不一样了。
隆安在位五年,民众已经适应了女性当权,难说不是为她做的嫁衣。
她努力获得民众的拥护,早已战胜了太子这个仅凭血脉被人理所当然认为的真龙天子。
如今之计,她完全可以率镇北军推翻隆安,再了结太子,群龙无首,她可顺理成章继位。
不仅如此,镇北军的实力,都察院的手腕,黎予的笔杆还有她的威望,以及她依靠秦家,阳奉阴违逐渐积累的经济财富,早已形成强大的保护网,就算江山突变,也不担心群雄割据,各地为王的隐患。
然而这些,隆安似乎从未深想。
“不过隆安,说实话我很敬佩你。”
因为她敢为人先,不仅自己爬上高位,还一心想让女性站到上峰。
如果她也是这个时代的女性的话,她也会成为一心拥戴她的“丽娘”,毕竟她所作所为,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女性,真的站到了女性的角度。
“可你还是错了。”秦颂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窗边,抬手将窗户推到最大,通过那扇木窗,望向幽深的竹林,“你手腕很强,包括锋芒毕露前的隐忍,不顾世俗名声的遮掩,你真的很勇敢,也够绝情,我丝毫不怜悯先皇,只是佩服你轻易能割舍那份亲情。不论如何,你想永守江山,你还缺少一样东西。”
她说得很认真,隆安不禁问道:“什么东西?”
“向外看的眼光。你知道你为何能如此顺利继位吗?”秦颂依旧看向窗外。
长公主沉默了,弑父上位的确不耻,她不作任何辩解。
依旧端坐桌对面的黎予适时开口,“你能成功登顶至极皆因你是先皇之女,你清扫了一个个可能威胁你的障碍,确保先皇殡天后,整个皇城只剩你一名继承人,登基自然毫无悬念。”
“没错,这是你天衣无缝的计划。”秦颂转动身子,侧身站在窗前,转头对视隆安,“可这也是你错误的根源,你以为大统就是你李氏的大统,你流着李姓的血就能实现你宏伟的目标,可是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与你作对的还有很多人,其中最难缠也最难撼动的,是世家,是在大虞国库空虚多年后,悄然鼎盛的各大世家,就算你坐在龙椅上,整个朝堂从上到下都换成你的心腹,你还是推动不了整个江山社稷。”
隆安脸色微变,她这些年一心防备着开封,对于其他确实未曾过多关注,且大多无法推进的事项,到关键时候总有都察院插手了结。
她目光错过秦颂,越过她身旁的窗外,似有豁然开朗之感,“可如你所说,难道太子继位,这些问题就能解决了?”
太子继位当然不能,但她能。
她蛰伏五年,不是只会花天酒地的废物。
可她不想告诉她,毕竟她们就算不动干戈,也很难成为朋友。
隆安沉默了一会儿,见秦颂不想再与她多说,也不再继续纠缠。
她此行有两个目的,其一是引诱太子前来,只要太子身死,开封便成了无名逆贼,当受天下人讨伐。
其二便是劝说秦颂归顺。
看来终究是白费口舌了。
她不想再逗留,扣了扣桌子,门外顿时响起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以及兵器摩擦的碰撞声。
黎予霎时护在秦颂身前:“陛下还想兵戎相见?”
隆安见黎予的反应,淡定一笑:“门外只有三千精锐,不过是想提醒秦小姐,我敢亲自前来,自然做了十足的准备,我若离开,还请秦小姐不要做无用的追击之举。”
三千精锐也叫十足的准备?秦颂秦颂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探了一瞬。
她是在试探她?
想知道她在开封还有多少余力?
秦颂一笑,“放心,五年我都能等,又岂会在今日与你大动干戈,再说了,我方始终认可大虞朝的社稷根本是在京城,你死在开封,只会让我等被人诟病。”
“知道就好。”隆安起身,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句,施施然提步出门。
刚行至门口,秦颂突然喊住她:“隆安,若你能做好这个皇帝,我可以不与你争,但你切不可行差踏错哪怕一步。望珍重。”
隆安停在门口转回眸,只见她依旧站在窗边,背对着她,没有转头看她一眼。
隆安目光停留一瞬便扭回了头。
大步迈出门后,她眼神突然变得阴冷:不与她争?那也得有实力与她争才行?
要怪只能怪她竟敢放陶卿仰回北境,还真是撞到了好时候——
第82章
回城后, 秦颂预感隆安绝不可能轻易离开开封。
为了迎接对方的大动作,她加强了城门的防守。
可一日过去,隆安销声匿迹, 没有任何动静, 秦颂又命人松掉了守备。
可就在当夜,隆安出现了。
她居然深夜突袭,只带了三万之众的精锐禁卫涌入开封。
秦颂没有做任何抵抗,但也没有让她进城,她提前一步去了距离开封城最近的驿站等候。
隆安端坐轿辇,御驾亲征, 在驿站遇到秦颂。
她目光扫了一圈周围, 只见秦颂在驿站外架了张桌子,与陆尤川和黎予三人共坐庭前, 悠闲饮茶。
而她所带之人不过数百。
哼!是什么给她的自信, 如此单薄的兵力, 也敢如此放松警惕!
简单交涉了几句,秦颂神色平静,态度松散, 毫不紧张。
隆安冷笑一声,先睨向陆尤川:“陆大人是打算卸任都察院了?”
“我自然听陛下的。”陆尤川嘴里说着陛下, 却抬手给秦颂添了杯茶。
隆安今日势在必得, 她也不在意多死一个陆尤川了。
目光掠过陆尤川, 她又盯着秦颂:“看来开封话事人是秦小姐了?朕那戴罪在身的堂弟还是没来?”
秦颂坐在小桌上位, 正对隆安的人马, “谁说没来?陛下若能过了我这关,太子殿下自然就是你的了。”
隆安坐在轿辇内,轻蔑一嗤:“虚张声势!朕已知晓陶卿仰率镇北军回了北境, 你觉得凭你们这三瓜两枣能拦得住我?”
“陛下说的是,但我说过没打算与您作对,更没想让大虞起兵内乱,陛下难道还想以武力取胜?”
“说得好,流血伤亡不是大家想看到的,既如此,那就请秦小姐交出李煦,朕立马撤兵,绝不伤你任何一人。”
“不伤我?”秦颂轻嘲了一声,“陛下觉得你真的有胜算?”
“难道不是显而易见?”隆安仰靠向挂这轻纱帷幔的轿辇靠背,“你可知,陶卿仰此去必定有去无回,北方已有惊喜正等着他。”
秦颂瞬间明了隆安话中深意。
她上勾了,她真的信了薛词的话,她做出了跟她父皇一样的暴行。
想借北蛮的手除掉自己的心腹大患。
秦颂喝茶的动作一顿,茶杯重重扣在桌案上,目光森森看向她:“隆安,我警告过你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你可以愚蠢,可以狠,但你断不该勾结北蛮毁我大虞将士!”
隆安慵懒地摇了摇头,冕前珠帘随之晃动,“胜败乃兵家常事,镇北军的确骁勇善战,可他们盘踞开封多年,早已养软了骨头,重遇北蛮人,难免败下阵来,哪有勾结北蛮一说?”
“还想否认?你给北蛮许了什么承诺?”秦颂怒意深重,“不会又是两座城吧?”
秦颂有过期待,期待隆安只是想趁陶卿仰率军离开的空隙趁虚而入,而不是随便放个饵,就咬钩而上,做出残害无辜忠良的祸事。
她很愤怒。
她竟然亲口说出了将镇北军将有去无回的消息,若非她咬上了自己故意让薛词进宫献的计策,她怎么可能妄下此论。
“你竟如此怀疑朕?”隆安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又理了理袖子,“也罢,成王败寇,赢了的人才有资格评判对方,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交出李煦,要么朕亲自从你身上踏过去。”
秦颂冷眼望向她:“看来你确定镇北军会铩羽而归?又料定了你能成功带走李煦?”
“当然。”隆安信誓旦旦,她仿佛掐准了时机,话音落下,秦颂身后便有暗探来报。
得了秦颂授意,暗探快步送来一张纸条,正是有关镇北军的消息。
她只瞟了一眼,眸子骤然一凝。
隆安却得意一笑,“看吧,陶将军已身死北境,就算他不死,那他就是勾结北蛮的叛军,同样没有活路。”
秦颂还怔忪于那张纸条,一时没有应话。
隆安更加有恃无恐,“好了,我没打算大开杀戒,叫你们太子殿下出来吧,只要把他交给我,我保证不会动你们任何一人。”
“那如果我不呢?”秦颂招了招手,从驿站内走出一名瘦瘦高高,弱不禁风的中年男人。
那人垂丧一张脸,没有向任何人行礼,垂手站在秦颂身后五步远的位置,静静听命于两边之人的问询。
隆安瞧了他一眼,身子微微动了动,明显有几分惊色,但十分微弱,几乎看不出明显情绪。
她依旧懒懒靠着,“薛大人,你居然没死?”
薛词麻木拱手:“微臣命大,逃过一劫,谢陛下不曾赶尽杀绝之恩。”
薛词被秦颂关押了五年,为了家人的性命,他听命赶往京城,将先皇曾交代他做的计划一一告知隆安帝,又故意提点北蛮兵强马壮可以一用。
并呈递了联系北蛮的文书和接头人。
本只为了抛个饵,没想到转头就被隆安派人追杀,若非开封早有准备,他可能已经死在了路上。
秦颂也是因此见证了隆安的心狠手辣,她抿了口茶:“我猜陛下是听信了薛大人所言,借用北蛮的强兵悍将消除镇北军,从而瓦解开封这处心腹大患吧?毕竟先皇也曾想与北蛮合作,为了获得北蛮答应的钱财美姬,解决国库空虚的的难题,不惜拱手相送两座城池,不知陛下有没有更贪心,是否会干出更加丧心病狂之事?”
隆安坦荡道:“你既已知晓先皇所作所为,难道朕杀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父母官不应该吗?薛大人,你说,你不该死吗?”
薛词咽了口唾沫,闭上双眼:“罪臣…的确该死。”
隆安看都不看薛词一眼,目光灼灼盯着秦颂:“所以秦小姐又为何要救下这样一个罪人?”
“他自然该死,但不能被你秘密处死,”秦颂同样泰然自若,“唤他出来,只想告诉你一件事,薛词是我的人,你的计划不会成功。”
隆安却突然笑了,“呵呵,秦小姐,你也很天真啊,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他的底细,还是你以为朕不知父皇的所作所为?可惜了,朕全都知道,而且不用薛词献计,朕同样能能联络到北蛮,所以薛词到底为谁办事并不能影响陶卿仰的死活。”
秦颂突然觉得看走眼了,原来隆安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蠢。
隆安见她沉默,更觉稳操胜券,微一抬手,命令道:“直接踏过去,生死不论。”
隆安看着陆尤川和黎予,乃至秦颂,她都觉得可惜,坐拥江山之后,她才发现人才的金贵,眼前的三人,随便哪一位都是能独挡一名的惊世奇才。
可惜了,不能为她所用。
但她的确不想大开杀戒,她不会兵戎相见,只会大军齐进,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们的本能了。
前方马匹动身,轿辇随之移动,隆安直勾勾盯着前方依旧围坐小桌的三人,心下开始期待,他们会不会做出惊恐之状。
又很好奇他们到底会不会为了求生拼命厮杀,最后落荒而逃……
正想着,轰隆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中,惨杂出异样的声音。
抬眼望去,驿站后方,远远亮起了一簇簇延绵不断的火把星光,紧接着一队身穿铠甲的士兵从远处田埂里,窜起身来,整齐划一地行进至秦颂身前。
隆安陡然坐直了身子,陡觉出乎意料。
怎么会?开封城里的士兵早已兵分两路,一路随陶窈去了沿海,一路随陶卿仰去了北境。
两路的士兵,都有眼线盯着,根本没见到他们领兵回头。
开封除了庄稼汉,哪还有什么士兵?
这些兵马又是何处来的?
更叫她意外的是,驿站内又款款而出一人。
“参见将军!”
红衣银面的将军走出来,驿站周围士兵纷纷跪地参拜。
对方声势浩大,隆安难掩震惊,“你没死?!”
陶卿仰痞气一笑,“令陛下失望了。”
隆安难以置信,又望向秦颂,“那你方才?”
秦颂唇角微勾,扬了扬手里刚刚拿到的那张纸条,“你说这个啊?就是北蛮额外赠送了我朝两百匹骏马,一时兴奋,没反应过来。”
隆安忍不住握紧拳头,身侧侍臣立马附身,低声安抚。
她冷静了一瞬,才问到陶卿仰:“你何时带兵回城的?”
“带兵回城?”陶卿仰冷嘲一笑,抬手接过副将递过来的红缨枪,随手挥了两下,“陛下误会了,只有末将一人回城,十万将士已成功拿下企图蒙混过关北蛮宵小,待末将空了,再去问候那群不自量力的野蛮人。”
“胡说!”见隆安始料未及,随同的萧侧君接替问话,“你若孤身一人回来,这些兵士又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一直都有的。”秦颂故意抬杯子,于半空,虚虚朝她敬了一杯茶。
隆安脸色难看,一言不发。
黎予这才补充开口,“陛下有所不知,镇北军人数庞大,且开封并无战事,这些士兵闲着也是闲着,自然不能浪费这么好的劳力,刚好颂娘种植了许多粮食,需要人手耕种,于是这些士兵便农忙时耕种,农闲时操练,现在本该是他们躬耕的时节,若是殿下没闹这么大阵仗的话。”
“这点阵仗也叫大?”陶卿仰长枪一抡,稳稳插在地上,“李隆安,你输了。”
“谁说朕输了?”
隆安好似缓了过来,命人掀开轿前纱帘,“陶将军,你怎么能跟自己仇人站在一起呢?你难道忘了陶家满门是如何死的?你真以为是因为你失手杀了宁南王独子?”
原来是攻心之计。
秦颂悠然喝茶的动作放缓,静静听着隆安的话,悄然打量陶卿仰的神色。
只见陶卿仰不动声色睇着隆安,没有任何反应。
隆安又续道:“要知道宁南王独子比你大十岁,你又中了迷药,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真正杀他的人,并不是你,而是……”
隆安纤纤玉指在人群中故意晃了一圈,最后落在陆尤川身上,“他,你的好表哥。”
秦颂和黎予都看向始终寡言冷脸的陆尤川,只有陶卿仰不屑于多看他一眼。
隆安很满意他们之间微妙的氛围,“朕知道你记恨他,你肯定以为他是因为上书陶老将军谋逆,以此获得平步青云的机会,所以才会年纪轻轻官居二品,可事实比这更残酷,是你们陶家满门替他陆尤川免了祸,是他扭曲了杀害宁南王独子的事实,借以父皇忌惮陶家军权的猜疑,以陶将满门的性命换取了他作为父皇心腹的机会。”
这件事不用想就知道是陶卿仰的伤疤,他怎么可能保持平静?
他缓缓转动仿佛不是自己身躯的脖子,双肩绷直地瞥向安坐桌边的陆尤川,仿佛随时可能提枪.刺来。
陆尤川却依旧目不斜视盯着前方,毫不回应他的目光。
秦颂见隆安挑拨已有奏效,提声反问:“过去的事,还不是任凭如何说?陛下可有证据?”
“证据?当然有。”
隆安抬了抬下巴一名侍卫拖着皇帝身边的老太监来到人前,“他,你认识吧?父皇身边的秉笔太监,陶府巨变那一夜是他侍候在父皇跟前,你问问他,我说的可有半句虚言?”
居然还准备了人证,看来这是早有预谋,她有备而来。
秦颂不得不提高警惕。
那老太监秦颂不认识,但只要出入过宫廷的京官,没人不认识他,陶卿仰脸色越来越难看,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
他双眸布满血丝,一字一顿问那老太监:“她说的是,真,的,吗?”
老太监本已告老还乡,如今已走不动路,只能坐在一张木椅里,由两个小太监抬着他行动,他抬起污浊的双眼看向陶卿仰,深深叹了口气,“老奴只记得陆御史满脸是血来到御书房,自认失手杀了宁南王世子,陛下本欲治他的罪,忽听左柱国的人来禀,陶将军你正躺在长公主房中,为了安抚两位痛失爱子的重臣,陛下私下见了陆御史,待陆御史再次出来,便有了陶家谋逆,诛其满门的旨意。陶将军,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仇恨吧。”
放下仇恨?陶氏满门的忠魂也不会答应。
陶卿仰双手紧紧握着长枪,目眦尽裂怒视陆尤川。
十指因为过于用力,指节都泛着白,秦颂见过他失控的样子,这副样子明显快发疯了。
见势不对,秦颂立马挡在陶卿仰面前。
黎予见状下意识拉住她,却没能拦住,只好跟着起身,挡在陆尤川身后,试图阻挡二人之间的硝烟。
虽然他巴不得他们互相打死对方。
但他不能让他们伤了秦颂。
秦颂欣慰于黎予的懂事,与黎予背对背贴在一起,她一会望向陶卿仰,一会又看向陆尤川:“不对,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陆尤川你倒是说句话呀!”
陆尤川却仍静静坐在桌前,一声不吭,等着陶卿仰的审判。
秦颂心里着急,但她比陶卿仰有理智,陆尤川这种反应肯定不对劲,她又偏过头看向那老太监,“老太监,你说清楚,可有人亲眼看见陆尤川行凶?既然要诛陶家满门,为何陶氏兄妹能安然活下来?”
话音落下,陶卿仰眉头皱得更紧,陆尤川也微微抬了抬眸子。
然隆安却悠悠一笑,“当然是朕向父皇求情了,陶将军你看,你不顾你的救命恩人,反倒与你的仇人站在一起,太叫朕寒心了。”
“住口!”陶卿仰胸腔起伏,咬肌微鼓,话语对着隆安,目光却恶狠狠落在陆尤川身上,“你们都该死!”——
第83章
“陶卿仰, 你冷静一点。”
秦颂见陶卿仰双眼发红,生怕他冲动让局势乱成一团。
“阿颂,你让开。”陶卿仰语气冷冽, 胳膊一抬, 将秦颂挡到一旁。
陆尤川终于站起身,欲伸手拉住秦颂,却差了一点,秦颂被缆到了陶卿仰身后。
黎予也完全顾不了他人了,立马闪身来到秦颂身边,“颂娘, 你没事吧?”
秦颂当然没事, 她抓着黎予的手腕:“拦住他们,千万不要自乱阵脚。”
黎予没有冲上去, 他的眼里只有秦颂, 他们只要不伤到秦颂, 随便怎么打。
“我说过,我迟早会杀了你们。”
陶卿仰长.枪一抬,直直对准陆尤川, 满眼都是杀气。
陆尤川瞥了一眼冰冷的枪头,缓缓握住腰间刀柄:“你先冷静, 过了今夜, 我随你处置。”
陶卿仰眼神始终锋利, 秦颂头皮一紧, 看来她还是低估陶卿仰失控的威胁了。
想都没想, 她环腰抱住陶卿仰的腰,边咬他微微凸起的蝴蝶骨,边紧张安抚:“陶卿仰, 不,陶哥哥,陶家满门的冤屈需要大白于天下,杀了他们也无济于事,你难道连我的话,也不在乎了吗?”
陶卿仰被她咬的浑身发颤,垂目看向她环在他腰间的手。
就在那一瞬间,陆尤川眼疾手快,以刀柄出击,稳稳拍在陶卿仰侧颈。
又是这一招,陶卿仰眼皮虚虚抬了两下,长枪落地,他被击晕了过去。
陶卿仰身量高,身子倒下来根本不是秦颂能撑住的。
陆尤川下意识冲上去,拖住了陶卿仰脱力的身子。
秦颂从他身后绕过来,见他晕过去依旧深深皱着眉头,心里泛起一丝心疼。
她没有向风口浪尖上的陆尤川投去探究的目光,只看向一旁的几名心腹暗卫:“你们几个,先同陆大人送陶将军进去休息,好生看着,有任何情况,立刻出来禀报。”
“是。”几名心腹立马动身,引着陆尤川扶着陶卿仰进了屋内。
这时,旁观了一场好戏的隆安,忍不住幽幽鼓掌,“陶将军这心性还得磨砺啊。”
秦颂厌恶地瞪了隆安一眼。
隆安毫不在意,反而很乐意看她着急的样子。
其身边的萧侧君也开始铺陈下文。
他眺望着秦颂这方的士兵:“看见了吗?你们的主帅根本没有足够沉着的心性,此乃兵家大忌,你们的命也是命,难道要将自己宝贵的命运交付在如此不稳定的将领手上吗?”
原来存的是这个心思,想策反镇北军?
然秦颂身后的士兵始终笔直站立,沉默不语。
对方也不气馁,继续慷慨陈词,“归顺陛下,你们和你们的家人都会得到丰厚的奖赏,甚至加官进爵,只要你们放下武器,你们永远是大虞最光荣的战士。”
这时,秦颂身后黎予应声讽道:“大虞国库早已空虚,何来丰厚的奖赏?”
秦颂也冷冷一笑:“各位将士不用纠结,你们本身就是大虞的将士,效忠陛下是应该的,只要你们想另投阵营,我绝不拦着。”
言讫,一众镇北军终于有了声响:
“没错,我们一直都是大虞的将士,镇北军的将士,要么战死他乡,要么解甲归田,绝不会临阵倒戈。”
“对,绝不临阵倒戈。”
将士接二连三的声音响亮彻耳,没有一丝动摇的声音。
他们当然不会走,他们是从云州活下来的人,天家无情,他们深有体会,怎么可能仅凭几句话就乱了军心?
更何况开封如今吃得饱穿得暖,这些将士的家人们都能得到很好的照顾,空头许诺毫无吸引力。
“临阵倒戈?归顺大虞正统,居然叫临阵倒戈?朕看是你们起了异心才是!”隆安起身出轿,站在禁卫军统领身侧,厉声施压。
场面过于浩大,隆安一声质问,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明显了些。
然镇北军没有动用任何兵器,立于队伍最前方的是秦氏族长挑选进入镇北营的秦副将。
为了获得秦老族长的信任,他已经成为了陶卿仰的亲卫副将,今日所带军队往日悉听他的号令。
秦副将抬眸看了隆安一眼,客气拱手:“大虞的正统是百姓的正统,我等镇北军身居开封已久,只知百姓深信神女赐福,更信太子殿下福泽万世。”
说着,他转向秦颂几人,恭敬拱手:“陶将军是我等的主帅,但我等始终效忠大虞,陶将军不省人事,我等悉听秦娘娘指挥。”
他声音落下,其身后的士兵也纷纷面向秦颂,弯腰拱手:“我等悉听秦娘娘指挥。”
隆安方才还以为占了上风,这时突然脸色一变,瞳孔不自觉发颤。
秦颂没有看那跪地的秦副将,目光眺向隆安,声音很淡:“隆安,你输了。”
言罢,隆安的萧侧君立马扶住她,“陛下,我先带你离开。”
隆安却甩开了他的手,望着秦颂满眼怨怼:“秦颂,你好生可恶!你也是女子,为何不愿与我共谋大业?!我做得难道不好吗?这天下谁说一定得是男人的天下,我为何不能坐上那龙椅?”
秦颂冷眼看她:“老实说,你开了先河,在位五年确实做了不少很好的举措,但你做成这一切的手段错了,那就是错了,为一己私欲,勾结北蛮,不惜损害百姓军队,如何能成为天下共主?”
“哈哈哈哈哈,”隆安喉间笑着,却是满眼愤恨,“一己私欲?我为的是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秦颂,我真为你身为女子感到厌恶!你可真该死!”
秦颂拦住欲为她出头的黎予,并不想对隆安恶语相向,她深吸了一口气,淡声施令,“活捉隆安,其余人投降不杀。”
一声令下,萧侧君欲强行拉扯隆安离开,隆安却狠狠抽回手,仰天长恨,“我隆安,只有赢……”
隆安望向天际,不待镇北军靠近,她抽出一旁护卫手中的长刀,朝脖间一横,毫不犹豫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鲜血模糊了视线,她挺拔的肩膀缩了缩,目光缓缓落到秦颂脸上,嘴角恍惚溢出悲壮的两个字:“……和死。”
镇北军停下了动作,京城而来的禁卫军也纷纷放下了武器,跪地俯首。
周遭似乎陷入了凝滞,只有隆安脱力的身体猝然倒了下去。
秦颂双眼圆睁,身体僵硬,她也没料到隆安会自戕。
“不要!!”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常侍隆安的身侧萧侧君,他悲痛跪地,抱着隆安的尸体,双眼猩红,一惯阴柔假笑的面容,全然崩坏。
痛苦,悲怆,难以置信,痛哭流涕。
他不停呼叫传唤太医,却无一人行动。
秦颂唤了军医前去,他却不让秦颂身边的人靠近,甚至恶狠狠转过头来,瞪着秦颂,“你为何要逼她?她从未许诺北蛮任何好处!她甚至没有见过北蛮人,她可能不是好人,但她从未做过勾结外邦,损我大虞之事!
她只是得知了北蛮因皇储之争,欲在大虞边境暗杀赫依图的消息,陶卿仰北上,他们必定反扑,自然凶多吉少,就算陶卿仰能赢,也势必要耗不少时日,这才断定开封空虚,冒险而来!是你,都是你,是你逼死了她!你是谋害天颜的罪人!”
秦颂愣在原地,她没有想过逼死她。
她心情愈加复杂,不去反驳一句。
只有黎予怒气斥责:“住口,成王败寇,你等早已没有资格叫嚣!更何况颂娘从未下令杀她,再说她既知晓北蛮动作,作为一国之君,不仅不曾出兵制止,反而想利用其害我大虞将士,她死有何辜?”
黎予义正言辞的几句反驳声落下,抱着隆安的男人好似已无心听人所言了。
他雪白的双手颤抖着去捂隆安的脖子,但伤口太大,怎么也止不住血液外涌,他的手很快便看不出原本的肤色。
他无声落泪,颓丧地跪坐在地,目光落于虚空,像是对于这场失败发出最后的不甘:“镇北军为何能轻易全身而退?北蛮又为何会无端赠送你们马匹?你们才是与北蛮勾结的乱臣贼子,是你们,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哈哈哈哈哈哈,可笑,真可笑,隆安居然会输给你们……”
他一阵又哭又笑的自言自语后,突然抱起隆安的尸体,紧紧护在胸口,抬起他沾满鲜血的手整理好她的碎发,满眼都是温柔。
最后,他在隆安额头落下一吻,缓缓拔掉了她发间的珠钗,“隆安,我来陪你了。”
“别!”
秦颂抬手欲拦,那人却毅然决然持钗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周遭再次归于沉寂,或许是风沙迷眼,秦颂眼角不知何时滑落出泪线。
黎予下意识想要捂住秦颂的眼睛,想将她抱在怀里,不让她面对这样的场景。
秦颂却不禁向前迈了一步,在众人无声的询问中,她郑重向隆安的尸体鞠了一躬。
她不认可隆安所为,但她始终敬佩她敢为人先的勇气和跨越这个时代的思想。
“先皇殡天,跪!”
她一声令下,双方士兵护卫纷纷跪地叩首。
叩拜结束,黎予立即点了人收敛隆安二人的尸身。
“薛词还活着,是否举起太子的义旗?”
秦颂静静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直到秦副将提醒,她才恍然回神。
按照计划,薛词将揭发隆安勾结北蛮罪行,逼其退位,顺势推崇太子登基。
如今隆安已逝,只要薛词写下认罪书,一切便能顺利成章。
秦颂缓缓抹干眼角泪水,抬起头来,扫清心下复杂情绪,沉声斥道:“没听见吗?隆安并未勾结北蛮。如何行事,何需你来置喙?”
秦颂冷冷剐了秦副将一眼,秦副将陡然拱手后退半步。
他心生惶惑,她不是秦氏的傀儡吗?居然如此强横?
不过,也怪他不知轻重了,他默默请罪,“末将知罪,请秦娘娘明示。”
秦颂静静看向隆安,调整了一番神色,忽然又温和地看向那副将,以仅他一人能听清的音量命令道:“秦将军,事到如今,只剩最后一步了,你且带着你的人回城,务必在天亮前解决李煦。”
杀李煦?
秦副将闻声,惊色难掩,他抬眼看向秦颂,满脸不可置信。
“怎么?秦副将不想秦氏自己人登基?”
秦颂说得十分认真,秦副将终是打消了疑惑,埋头弯腰:“末将领命。”
待他带领麾下离开后,驿站内出来一对暗卫打扮的瘦弱男女。
女子紧张跑过来,围着秦颂检查:“竟有如此大的阵仗,小姐您没事吧?”
秦颂冲她一笑,“我当然没事,你还是担心你的太子殿下吧,我已派人下了追杀令,能不能活到明日,就看你的造化了。”
云浅身后跟着黑衣短打装扮的李煦。
他与秦颂对视一眼,颔首点头:“多谢秦小姐成全。”
秦颂笑笑,不多闲叙,转头处理眼前的烂摊子。
那厢黎予已将投降的禁卫军安置好,随即跨马而上,“颂娘,一定要注意安危,城里的事交给我。”
清辉明月般的小公爷,端着文臣之姿坐于高头大马,挺拔威猛得令人倾倒,秦颂再一次被自己当初的眼光折服。
只是黎予行军号令,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本来这件事预先安排陶卿仰完成,现在只能让黎予代劳。
秦颂站在马腹旁,对着高坐马背的黎予勾了勾手指,黎予弯腰下来,侧耳倾听。
秦颂却没有说话,而是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那个书生意气的男人迅速红了耳廓。
他喉结一滚,静静盯着秦颂的眼睛,心脏仍旧跳得没有章法。
他抿了抿唇,忽视一众旁观的闲杂,勾着腰吻上她的唇,“期待陛下荣登大宝,纳臣入宫。”
说完,他松开她,勒紧马绳驾马而去。
望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秦颂在心里默念,一定要平安归来。
待他彻底消失在黑夜里,秦颂才转身进入驿站楼内。
驿站内,陶卿仰还昏睡在床,陆尤川守在屋外,脸色比之前更加沉肃。
见到秦颂,他嘴唇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秦颂没有为难他,走到他身边,“不想说就不用说,我换个人问。”
“来人,将那老太监绑进来。”——
第84章
陶卿仰躺在长公主府的那一夜发生了很多事。
那一晚本该是隆安新婚之夜, 可陶卿仰却被人引到了隆安的寝殿。
他到时,纵情香已经扩散开来,床上的两人早已扭成了一团。
本该与柱国之子洞房的公主, 居然与宁南王世子在宫中苟且。
且不提宁南王世子有多声名狼藉, 就算是坐怀不乱的世间圣人,在此情形下,陶卿仰也只会认为是他轻薄了当朝长公主。
年轻气盛的陶卿仰蒙眼冲进了寝殿,提起房中板凳劈在了那登徒子的后脑勺。
房中没了动静,他不想与隆安有所关联,一句户也没说, 转身欲提步离去。
却在转身的瞬间, 被隆安勾住了腰带。
女人柔夷滑动,陶卿仰这才发觉屋中的香气有问题。
他不该蒙眼, 应该掩鼻。
不, 他应该一走了之。
但他已经中招了, 脚底虚浮,浑身异常,他一把推开隆安, 扯开蒙眼的布带,头晕到眼神都开始恍惚。
他扶着床柱直起身, 不料刚刚倒下的宁南王世子又醒了过来。
对方眼底发红, 脑后沾血, 手握匕首一步步靠近, 也不知道是想要隆安, 还是想杀了他。
陶卿仰本就在克制身体的反应,此时被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再次提起板凳挥向那猥琐的男人。
然而对方力大无穷, 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牛劲,彼时陶卿仰已在太学两年,拳脚早已生疏,即使对方招式不得章法,凭着一身蛮力,也让陶卿仰难以对付。
后来陶卿仰也不记得是如何结束的,他在打斗中渐渐失去了意识,但他模糊记得,那把崭新的匕首刺进了宁南王世子的胸口。
闭眼前,是一片血红的场景。
昏迷中的陶卿仰还深深陷于这段梦魇,指尖时不时蜷缩,眉头紧皱,睡得并不安稳。
那老太监知道的远比方才隆安让他所言多得多。
长公主与柱国之子成婚是宫里的盛宴,太和殿前觥觚交错,可一片热闹声中,久久不见驸马的身影。
先皇派那老太监去看看情况,待他一路问寻过去,却发现新郎早就回了长公主的寝殿。
“这驸马真是心急,酒席都没结束就去找殿下了。”他寻去的路上还调笑了一句。
结果还没走进长公主殿内,就发现地上有稀稀拉拉的血迹。
刚察觉事情不对,一名小黄门又惊呼花园牡丹树下的土刚被刨开过,土盖得马马虎虎,靠近草丛的一边,还露出了一角大红色的衣料。
那衣料颜色扎眼,很难不让人起疑心,于是老太监派人挖开了那块土。
土层渐渐扒开,一众太监脸色微变。
竟是驸马爷身边的心腹侍从!
老太监不敢耽误,立马跑去了公主寝殿,生怕公主出事。
可已经有人比他先一步到了。
公主殿外守了一圈人,见他一到,躬身欲禀,他却嘘声遣退了宫人,放缓动静靠近了内院。
先皇后极力克制怒气的声音从殿内传来:“蠢货!你都干了什么?”
年纪轻轻的长公主,声音平静如枯井:“没什么,就是与宁南王世子一起杀了驸马,又故意让陶家公子进来——”
“你说什么?!”先皇后声音都在颤抖,“你杀了驸马?”
“瞧,他在床底下,正瞪着眼睛看母后呢。”隆安跪在地上,刚好正对着床,她阴恻恻指着床底下,让先皇后莫名出了一身冷汗。
她赶紧叫人把尸体抬出来。
床下躺着驸马的尸体,床上躺着昏迷不醒的陶卿仰,都是当朝举足轻重的肱骨大臣之子。
先皇后怒不可遏: “你为何要这么做?陶卿仰又为何会在你寝宫?”
“因为他好看,只要让他杀了我的奸夫,再被人发现他与我躺在一起,母后会让我嫁给他吗?”她竟带着几分天真憧憬的语气。
先皇后觉得胸闷,她捂住胸口,难以置信看着隆安:“你在胡说什么!就因为他好看,你就做下如此荒唐事?你做的这些,这些……你想过后果吗?他被发现躺下你床上,还能活吗?又如何娶你?”
隆安莫名一笑,抬头直勾勾盯着先皇后: “这些能难得了母亲吗?”
先皇后被她看得心头发慌,她撤回目光,仔细想来,这事她的确可以想尽法子摆平,但事情还有一个漏洞,就是宁南王世子逃了。
这便是事情的棘手之处,她们完全处于被动。
她很想给隆安一巴掌,但她是她最爱的女儿,怎么也下不去手,只觉心凉了半截。
她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才整理好神色,尽量保持平和问隆安:“你为何要招惹那宁南王世子,你可曾知晓他的所作所为?”
隆安还是非常平静:“知道。”
“你知道?你不是喜欢他吗?你弃了柱国之子,丧失公主体面,与之缠绵悱恻的人,在宫外不止一次大放厥词,说你是不知廉耻的……的女子,你不伤心吗?你喜欢的人如此对你,你不失望吗?”先皇后语速越来越快,气急败坏,愤恨交加。
隆安只是抬眼瞧了母亲一眼,复又垂下眼睫,目视前方,不喜不悲,“谁说我喜欢他?他卑劣愚蠢,轻薄傲慢,心胸狭窄,不堪一用,我怎可能会喜欢他?”
先皇后更加不解,愣愣看着女儿良久才讷讷问:“那你,那你为何?”
“为何?就因为他愚蠢,只有他敢来招惹我,轻薄我。”隆安语气仍然平静,平静到仿佛说着别人的事,“我可是嫡公主,是皇后的女儿,未来皇储的长姐,我身份高贵,肩负大义,又循规蹈矩,克己复礼,知书达理,是皇室的典范,贵女的榜样。”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又抬头看向瞠目结舌的母亲,“您都夸我,谅这天底下再好的男儿,我也是配得的,我这么好,他那种蠢货,居然也敢招惹我。”
“你既然知道,那你还跟他,跟他……”
先皇后话到嘴边,又反复在心里斟酌,实在找不到一个体面又精准的词,质问自己曾经最心爱的女儿。
隆安当然知道母后在忌讳什么,但她毫不在意,脱口而出,“苟且?是的,就是因为他招惹了我,换做别人,我一样会做出这些事,如果是陶卿仰或者陆尤川我会更——”
“啪。”巴掌扇上脸颊的闷响声打断了隆安的话语。
生疼的火辣感在脸颊晕开,口中蔓延起一股微弱的血腥味。
隆安捂着自己的脸颊,眼神投向先皇后刚刚掌掴她的右手,“就是这样,我每次穿好衣服,也会给他一巴掌,不,有时候是好几巴掌,我都忘了,原来这么疼啊。”
隆安疯了,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先皇后如雷轰顶,双腿发颤,踉跄后退两步,嬷嬷将她扶住,她才勉强稳住身形,“厚颜无耻!我怎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儿!荒唐,简直荒唐!”
隆安突然睁大一双上调的凤眼直直盯着先皇后,“怎么了?母后,你不满意你养的女儿了吗?您不是常说我比京城所有贵女都要得体吗?我可以任母后需要,送到任何人的床上,不论他是王侯将相,还是敌国皇帝……”
隆安言语癫狂,先皇后突然从她语言间嚼出味儿来,“你在怪我?你是在报复我?”
隆安却不说话了,只望着先皇后肆意地笑。
先皇后被她笑得心惊,她命嬷嬷按住隆安肩膀,不让她继续笑。
隆安终于静下来,她才继续整理神思,缓和情绪道,“隆安,你可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说出如此荒悖之言?”
隆安被压着胳膊,仰着头看她,“不,就是没有刺激,太没有刺激了,母后你应该继续杀人,杀了皇贵妃,哦不,杀了凌美人,她最好看了,父皇最近特别宠信她,你先杀了她,然后……”
“住口!隆安,你疯了,你简直疯了。”先皇后看到跪在地上的年轻女子,她明明那么漂亮,那么聪明,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
因着她言语太过偏激,先皇后看她的表情都感到害怕,似乎觉得她勾起微微唇角的表情,也如此狰狞恐怖。
她赶紧找人赌住她的嘴,不顾仪态,落荒而逃。
老太监知道先皇后的手段,眼下有关皇室体面,又涉及朝中重臣,他不敢自己拿主意,也不想与先皇后当面撞上,于是在殿内人出来前,先一步离开了公主寝殿。
可这一晚的事情偏偏全被他撞了个正着。
他疾步匆匆返回太和殿,却在御花园撞见了浑身是血的禁军副统领陶隽阑快步赶往前殿。
对方还未走出御花园,又迎面撞上了时任的国子监司业的陆尤川。
“陶统领,发生何事了?您怎的这般模样?”少年人模样的陆尤川稳住陶隽阑的身形。
陶隽阑正乃陶卿仰的祖父,他浴血奋战了一辈子,刚从沙场解甲回京谋了个御前的职位。
因着陶卿仰和陆尤川两人母亲的关系,陶隽阑也算是陆尤川的长辈,见着陆尤川竟有几分欣喜:“小陆?”
老统领焦急的神色得到一丝救赎,“快,小陆,去救阿仰,我见他去了长公主寝殿,那地方去不得呀!”
陆尤川大小老成持重,但此行的脚步却很仓促,他目光越过陶隽阑朝长公主宫殿望了一眼,神色悲恸:“好,我正要去找他。”
陶隽阑发觉到了陆尤川神色有异,他正想问询,却被陆尤川提前发现了御花园中的异常,“陶统领,您……”
陆尤川目光从御花园中躺着的尸体,收回到这位呼吸急促的老将军脸上,“是您做的?”
陶隽阑毫不掩饰,“嗯,我这就去找陛下请罪,麻烦你帮老朽照看好阿仰。”
陆尤川扶住陶隽阑肩臂的手兀地收紧,他没有听从陶隽阑的指令,而是一把拉住他隐入了一旁假山。
老太监还是不敢惊动周遭,假装刚到,故意绕开了宁南王世子尸体所在的地方,赶回了前殿。
他秘密禀报了长公主府中事态后,先皇后紧跟着派人前来禀报。
她带来的消息,与他禀报的竟全然不同。
她声称陶卿仰爱慕长公主,因不满长公主嫁与他人,冲动进宫失手杀害了驸马与宁南王之子。
先皇早已看穿了先皇后的诡计,但因盛宴在行,他没有惊动众人,事先移步去了长公主宫殿。
长公主还跪在地上,昏迷的陶卿仰和驸马的尸体还如老太监临走前一样,只是驸马旁又多了一具宁南王世子的尸体。
以当下局势来看,待陶卿仰醒过来,说破天也洗清不了嫌疑。
先皇站在长公主殿内,看了一眼殿中情形,没有多问一句,转身回御书房。
老太监在先皇身边侍奉多年,从他的脚步来看,他就已经窥出了先皇心下藏着喜色。
似乎这一切正如他所愿。
回了御书房,他安静等着两位丧子大臣前来兴师问罪。
不料先等来的是孤身而来的陆尤川。
他的口径又变了,他声称是自己失手杀害了两位朝臣之子,自请处罚。
然而,最后还是难逃陶家全族被诛的结局。
秦颂听闻老太监说完,心口莫名堵得慌。
这一夜居然如此复杂。
一夜巨变,陶家、陆家、坤宁宫、柱国府、宁南王府统统都有牵扯。
没人能体会当时之人的心境,更没人能想象到一切的根源仅仅是隆安的一念之差。
秦颂沉默许久,目光才从老太监脸上,移向一旁的陆尤川。
“所以你与先皇做了什么交易?是如何保下陶卿仰兄妹的?”
陆尤川面色沉郁,随意搁在膝头的双手攥紧衣摆,他也不想回顾那夜的情形,但他微不可查地吁了一口气之后,才轻声道:“陶家夫妇在长公主新婚前夜就已经遇难了。先皇正愁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将此消息公之于众。”
“什么?”秦颂心头砸下一块巨石,远比听见隆安杀人埋尸更令她惊诧,“所以你当时着急寻找陶卿仰时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陆尤川闷闷点头,“不论当夜发生了什么,陶家夫妇的结局都是注定的。陶老将军知晓远在沙场的陶家夫妇及上万陶家军被无情坑杀后,悍然提刀,欲冲进御书房亲斩先皇于龙椅。”
秦颂脸色还有些煞白,脑子却十分清晰,“是你拦住了他?斯人已逝,你们只能想尽办法保下陶家兄妹的性命?”
“嗯。”陆尤川点了点头,简单说了他与陶老将军的谋划。
先皇疑心病重,一心想要巩固皇权,早已忌惮陶将功高盖主,处心积虑消除陶家势力。
陶家年富力强的主将虽已战死沙场,但陶家军纪律严明,就算陶卿仰父母去世,陶卿仰挂帅很快又能元气。
甚至还能因为陶将军夫妇光荣牺牲,再次给陶家予以封赏。
陶将已经极具威望,在先皇看来,再行封赏,只会无端助长其野心,所以先皇很满意陶卿仰躺在隆安的寝殿。
不管人是不是他杀的,都必须得给他盖棺定论。
他轻而易举就能让陶家声名扫地,满门被屠。
这是一场死局,根本没法挽救。
情急中的陶隽阑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他艰难跪下:“陆大人,求你救救阿仰,求你。”
他改了称谓,还连连磕头。
少年陆尤川心提到嗓子眼,他没有立马扶起陶隽阑,因为他已经猜到了这位长辈做出了多么难以启齿的请求。
他要他以身入局,甚至以整个陆家入局,成为这一局陡生的意外。
陆尤川出自吴郡大族,且他是本族最具盛名的嫡出长子,年纪轻轻已入仕京官,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以他的官身和陆氏家族为筹码,撬动皇帝诛灭陶家的圣心。
陆尤川孤身面圣时,他根本不知道先皇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全貌,但事实证明,这欺君之罪本身就是一件明面上的筹码威胁。
若他的说辞被人知晓,轻易无法堵住老柱国与宁南王的嘴,毕竟长公主殿主情形疑点重重,陆尤川多说一个字,就能成为两位重臣咬住不放的饵,先皇想天衣无缝让陶家背上罪名,必须尽快定罪。
但陆尤川突然冒名顶罪既不能直接判他欺君,又不能视而不见。
骑虎难下,先皇只好私下假意“包庇”陆尤川,让陆尤川写下陶家军谋逆的诉状,他可不予追究。
陆尤川可以写下此等污名状,但前提是放过陶卿仰和陶窈。
陆尤川跪在天子脚下,背脊挺直,态度不容商榷:“陶氏兄妹不该替微臣受死,还请陛下治微臣的罪。”
先皇颇为不悦:“行了,此事皆由陶卿仰所起,朕放过他,又如何与两位老臣交代?”
陆尤川说出了他这一辈子最恶毒的心思:“陶家满门还不够还他们公道吗?更何况,更何况陶卿仰醒来,皆因一人之失,导致家族巨变,难道不比杀了他更痛苦吗?”
先皇最后还是允准了这场密谋,以陶家满门的代价平息两位肱骨的怒火,一夜过去,陶家的天就变了。
因为这笔交易,陆尤川与陆氏本家彻底斩断了联系,让自己真正做好守好江山社稷的一把刀。
他其实也在等有朝一日贤君继位,为陶家洗清污名。
好在他等到了秦颂。
听完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秦颂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轻易坑杀功臣的先皇,呵,这就是原身娘亲需要攻略的暴君吗?
真可笑,这种人也配被攻略?更不配为君!
秦颂看向陆尤川,难掩五味杂陈的心绪。
他和陶卿仰之间的渊源原来如此根深蒂固,却又难以言明。
“我该死。”陆尤川黯淡垂目,低语了一声。
也许铁面冷俊的陆尤川,最大的心结就是此事了吧。
秦颂睫毛微颤,第一次心疼地将他拥进了怀里,不含情欲,不含占有,仅仅只是温柔地安抚。
“没有,你没有,信我,该死的不是你。”
陆尤川紧紧回抱着她,下巴搁在她肩头,好似想将这一身的疲惫,尽数卸下,哪怕须臾。
两人静静抱着,屋内突然响起动静。
“小姐,陶将军醒了。”暗卫紧急来禀。
秦颂赶紧松开陆尤川,念及陶卿仰昏迷前的情形。
她不敢耽搁,孤身进入,反手关上门,只留她和陶卿仰独处一室。
陶卿仰眼睛还是泛红的,状态依旧失控。
刚关上门,就被他抵到了门上,他重重呼了口气,单手扶上她紧紧靠着门的肩膀,“阿颂,让开。”
“不。阿仰,你看着我。”秦颂死死抵着门,身子丝毫不曾动摇,她学着他祖父那般唤他。
他没有又收紧了一分,坚定出门而去的目光缓下来,定定落在秦颂的脸上,“你叫我……什么?”
“阿仰。”秦颂又唤了一声,“阿仰,我叫你阿仰,你喜欢吗?”
她收回反手撑着门的双手,勾着他的脖子,仰头亲他,咬他,费劲引起他的欲望。
“抱我去床上,别怕我疼,听我慢慢说。”——
第85章
陶卿仰起初一心只想冲出门大开杀戒, 秦颂强拉着他吻了好久,才安定下来。
秦颂终于信他说的他失控后她会疼……
陶卿仰实践了他上回说的,盖住她身上来自别人的痕迹。
他重复在那些地方折腾。
好似不顾秦颂死活, 又好像满眼都是她, 想要一寸一寸将她牢牢攥在手心,生怕松开她,她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秦颂一开始确实很疼,但很快就适应了。
她抓紧机会,颤颤巍巍,语不成调, 起起伏伏地讲了那一夜所有的变故。
作为糟了惨祸的陶家后人, 陶卿仰忍不住捂住秦颂的嘴,让她闭嘴。
她却一次次咬住他的手, 坚持将这些如千钧压顶般的消息, 一锤捶击中他脑海。
那个不论在战场还是床上都游刃有余的男人, 心理防线一步步被击破,从开始的逃避,疯狂, 再到手足无措,不可置信, 变成了最后的痛苦落泪。
情绪大起大落, 似要将他撕裂, 她也跟着他颠簸难耐。
好在他暴躁的动作渐渐停下来, 久久贴着秦颂光滑的背脊, 却埋头在她颈窝轻轻抽泣。
泪水洇湿她的颈侧,抽泣声一声声落在耳畔,似有巨大的石头落进了她心里, 压得她喘不过气。
秦颂想转回身去安慰他,他却紧紧箍住她,将她整个抱在怀里,不让她去看他。
他背着逆臣之子的名声,还要照顾年幼的妹妹,甚至稍有不慎,幼妹会成为拿捏他的软肋,让他始终找不到机会和足够的力量报仇雪恨。
他心中的仇恨一再被压抑,逐渐把自己伪装成没心没肺,流连花月的纨绔将军。
秦颂想象不到,这些年他是如何凭借一腔孤勇,从一个所有人都觉得他不适合沙场的白净小生,变成满身伤痕,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的。
她轻轻摩挲他环在她小腹处的手,气息跟着他起伏,声音也时重时轻:“阿仰,你讨厌你的脸吗?”
她猜,他可能认为这张脸成为了隆安惦记的开端,是这恶心的祸首。
所以他常年戴面具,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的脸,说不定这些年,他自己都不想多看自己一眼。
他会因为秦颂给他的痛觉而产生快.感,或许也是一种自厌自弃的心理外放,因为对自己的讨厌,所以才会在痛感中放纵自己得到快乐。
秦颂很心疼他,她反手回去抚摸他的脸,“别难过了,我们一起还陶家一个清白。”
这次他没有躲避,也没有禁锢她,任她转过身来注视他,抚摸他,亲吻他。
浓黑的夜色已有晕开的趋势,秦颂心里越发惦记着黎予。
好在陶卿仰渐渐恢复了理智,暴躁趋于平缓,行动又走向野蛮……在无声落泪中,终于释放了压抑。
也不知是因为刚刚太过疲累,还是因为这些年的压抑终于在这一刻释放,又或许是因为陆尤川劈在他颈侧那一下力道太大,最后在秦颂耐心陪着他的过程中,沉沉睡了过去。
即使睡着了,他依旧抱着秦颂久久不肯松手。
然而今夜之事尚未结束,待陶卿仰手上的力道渐渐弱下去,秦颂小心起身。
她赤脚踩地,放轻动作穿好衣服,本想给陶卿仰掖一下被子,一碰才发现,他身上愈发滚烫。
不对,这不是因为情欲的燥热,他发热了。
秦颂叫了大夫,又唤云浅一直守着他,才放心离开室内。
刚迈出门,才发现陆尤川一直守在门外。
四目相对,秦颂竟有一瞬不安,方才的动静,他肯定都听到了。
他今夜本就心事重重,眉宇紧锁,此刻更是郁郁寡欢,眸间压抑着几股落寞。
她双唇嗫嚅了两下,还没说话,陆尤川先跨前一步,高大的身躯立时挡在她身前。
廊檐的光投射下来,被他身形切割成一片阴影,将秦颂整个笼罩在身下,就像他抱着她一样。
灼热的目光描摹她的唇角,脖颈,锁骨……
良久后,他才轻声问:“疼吗?”
秦颂局促的情绪荡然无存,他以为他要发难于她呢。
秦颂一头扎进他的怀抱,忍不住埋头在他胸口,一遍遍地换着花样唤他的名字:“陆尤川,陆郎,陆哥哥……”
为什么是她呢?他为何会栽在她手里呢?
秦颂知道他好,知道他心中有一面明镜,但他的明镜为何到她这里就失效了呢?
他怎么会在这般情形下,关心的是她疼不疼呢?
老实说,陆尤川这些年也背负了很多,她也许应该更加小心翼翼照顾他的情绪。
可是,秦颂不想。
秦颂想要直白大方地消除心里那层纱,让他接受他们,承认他们,明明白白地惯着她。
秦颂小脸在他胸前轻蹭,“不疼,但我更喜欢你那般。”
·
陆尤川吻了秦颂很久才分开。
这会儿,两人对坐在驿站大堂,静静等着天色明朗。
她谋划了一场关乎长远的硬仗,这一晚过去,她要隆安和李煦都彻底无缘龙椅,李氏江山彻底无人可继。
她要根深蒂固的秦氏大族根基松动。
她要在万众的呼声中入主皇城,成为女帝。
秦颂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却在这一刻突然起了彷徨。
可能是多年准备,一朝推进,反倒让她产生了巨大的虚无感。
“你说,一切会顺利吗?”秦颂望着渐起屋外,像是在自言自语。
窸窸窣窣,春夜起了风,微有寒凉的夜风吹进来,掀起秦颂的乌发,沉稳中带起几分灵动。
她还是那样白皙纤瘦,侧面看,像一块薄薄的轻纱笼罩着白玉瓷像,玲珑纯净,美得不可方物。
可比起当初那个只会到处撩拨,单纯到有点愚蠢的秦颂,又像是变了个人。
她的吸引力始终让人移不开眼,可她的目光变得更坚毅,肩背变得更挺拔,思想变得更锐利,却又带着天生的独属于她的包容与温柔。
陆尤川渐渐发现他已经开始需要仰望和追逐才能跟上她的脚步,若是再来一次,他甚至不敢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运气被她选中。
他抿抿唇,替她加上了一件薄披肩,坐得离她更近一些,“会顺利的。”
明明不过半个时辰就迎来了天亮,秦颂却像是等待了半个世纪那么久。
天色大亮,终于等来了城门守卫的消息。
“报,秦副将谋反,太子殿下……薨了。”
天亮了,长久的未知终于有了进展。
秦颂噌地一下站起身,紧张问道:“情况如何?黎予可还好?”
“秦副将见事情败露,欲架马而逃,众人尚不及反应,只有少詹事策马拦之,然不慎被撞伤了左腿。”
“严重吗?他人在哪儿?”秦颂明显紧张。
那守卫当即禀报,“在府衙休息,大夫已替他包扎,暂时无碍。”
秦颂微微松了口气,这才冷静询其下文,“秦副将可抓住了?”
“秦副将被团团围困,畏罪自杀了。”
料到了,秦颂早就料到他会走这一步。
她危机之中故意命他去城中解决太子,他定然来不及请示秦氏族长的意思,他只能照做。
只要他找到提前为他准备好的死囚假太子,不管他会不会发现端倪,那假太子都会死在他手上。
她镇定吩咐:“收敛尸身,不可泄露此事半点风声,杀害储君绝非小事,背后恐有阴谋,传我密令,紧急收押其余两位新任的镇北军副将,非我授意,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守卫拱手领命,却未立即离去,复又请命道:“那殿下的尸身?”
倒是忘了,做戏要做足。
“先送回衙门,严加看守,同样不允任何人靠近。”
那守卫领命离去后,秦颂这才转身面向陆尤川:“陆大人,接下来可以交给你吗?”
陆尤川看着她,早已知晓她的计划:“屈打成招?”
“嗯,卸磨杀驴。”秦颂目露狡黠,又从袖袋中抽出一张早就拟写好的认罪状,“只要能让大伯公派来的人在这上面签字画押,秦家的深厚根基,至少得吐出大半。”
罪状所述,隆安帝密行开封,欲斩杀与李煦,清除正统障碍,可惜力有不敌,秦氏副将斩隆安于城外。而秦氏欲独揽大权,秦副将得秦氏族长授意,残忍暗杀太子殿下。
残害大虞仅剩的两位继承人,这等罪过,带兵抄了秦氏全族也无人敢拦。
秦家想让她做傀儡,她便先吸走他们的血。
“好。”陆尤川稍微犹豫了片刻,才取走秦颂早有准备的状纸,替她接下这项任务。
秦颂想起他一心寻求清明的做派,不由追问道:“你认可我的做法吗?”
陆尤川突然对她笑了笑,“我不是迂腐刻板的老顽固,大虞沉疴难愈,何不食肉糜的世家大族,早已成为社稷之恶瘤,自然不能手软。”
“可是我颠倒黑白,栽赃诬陷,完全违反你的做派。”
“阿颂,我信你,你有自己的判断,如果你真有昏聩残暴的那一天,我一定会阻止你。”
秦颂故意瘪瘪嘴,却又带着笑意,“就知道你不会让为所欲为当这个皇帝。”
她笑得比春风还舒朗,浅浅梨涡荡漾着迷人的轻笑。
陆尤川看得出神,忘了回她,他其实想说:她可以为所欲为,因为他始终相信,她绝不会做出伤害江山社稷之事。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秦颂又抿唇问道:“如果有一天,我要分化陆家,你会阻拦吗?”
陆尤川不由怔了怔,“还请留他们性命。”
秦颂会心一笑,这下她就放心了。
他怎么可能杀他们,杀人从来不是她喜欢的手段。
不论是秦家陆家,还是崔家潘家,她的目的都不是要他们的性命,她只要他们吐出他们牢牢占据的过多的田地、房舍、银钱以及无数奴隶的自由。
·
陆尤川审判手段无人能及,秦氏族长怎么也没想到,他想染指镇北军的愿望会成为击溃秦家的一记杀招。
拿到认罪状后,陆尤川先一步回京,稳住了宫中无主的局面。
半月后,李氏皇朝最后两条血脉双双殒命的消息传遍了大虞。
再此之前,黎予早已提笔写了十几篇分析当下局面的文章,以及表面缅怀太子,实则借机暗点太子对秦颂认可的挽辞,又匿名写了无数篇赞扬秦颂的词赋。
很快这些文章被四处传抄,在举国无主的境况下,成功压制了群雄逐鹿的局面,秦颂成了呼声最高的天下共主。
秦颂顺利挥师进京,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宴”。
登记后连续颁布了一系列政令——
取消只有男子可以入仕为官的限制,重新考核隆安擢选上任的女官,考察合格者,保留官位或调任合适官职,逐步提升女子入仕的比例。
又着手调查了陶家当年的冤情,通过老太监和几位有牵扯的老臣之口,终于得以洗清一身污名。
秦颂连着煎熬了一个月,才适应皇帝这个身份。
由于不少内阁官员对秦颂登基颇有微词,秦颂索性下令让他们一一重新参加入仕评选,合格则留,否则,另做安排。
因此,各衙门,各州府递上来的折子统统堆进了御书房,即使陆尤川处理了一部分,案前还是堆积如山。
还好黎予腿伤了,天天守在宫里,批奏折拿主意的事,他能承担不少。
但是……两人姿势渐渐不太对劲。
秦颂被抵得难受,想要挣开黎予的桎梏。“放我下来,你抱着我算怎么回事?”
“别动,微臣在帮陛下看奏折呢。”
黎予早就不正常了,还假装正经地越过她肩头,浏览案前摊开的一本奏折。
秦颂压了他一下,用气君臣之间的语气:“朕乏了,才让你看的。你这般抱着朕,跟朕自己来有何区别?”
“那陛下就勉为其难靠在微臣腿上小憩一下吧。”
“硌得慌,再说你的腿还没好,朕给你压坏了该如何?”
“已经好了,陛下何时纳臣入宫?”他停下看折子的动作,低头来噙她的唇。
秦颂下意识避开,“别闹,你现在不能乱来。”
黎予却猛然放下笔,追着含住她的唇,“腰又没事,在这里,还是去内殿?”
……
一个时辰过去,动静停下,御书房从未如此乱过。
秦颂自行穿好衣衫,黎予坐着替秦颂系腰带,“臣愿做侧君,也让陛下为难吗?”
秦颂抬起他巴巴的脸亲了一口,“你可是安国公府的小公爷,安国公府能同意你进宫做侧君吗?”
“为何不同意?有多少男子挤破脑袋想进宫争宠呢,臣能天天守在陛下身边,那就是为安国公府争荣了。更何况,臣十分赞同陛下取消爵位世袭的举措。”
他拢着她的腰迫使她站到他两腿中间,隔着衣料吻她小腹。
秦颂被他亲得发痒,双手搭上他肩膀,轻轻推开他,随后蹲下来,认真看着他。
“黎予,你是状元出身,才情修养,治世学识样样出类拔萃,你若只躺于龙榻,可就太屈才了,我要你入内阁,替我分忧,你愿意吗?”
秦颂换了称谓,黎予更加不想松开她。
他抱着她的腰,仰头去看她:“我现在也可以为你分忧的,我保证,每日只闹你一回,不要赶我出宫行吗?”
秦颂摇头,“不行。”
黎予略微撒娇,“那隔日一回?”
秦颂又摇头。
黎予吁了口气,“两日一回。”
秦松还是摇头。
黎予没招了,“三日一回总行了吧?”
秦颂态度坚决,正想继续劝他入阁,他却直接抱着她的腰,靠在她小腹上,抢先道:“腿疼,我今日就歇宫里了。”
秦颂无奈叹了口气,“你刚刚不还说已经无碍了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自然没那么快的。”
“禀陛下,陆御史和陶将军来了。”
黎予还没松开她,春和又在门外禀道。
春和现任御前女官,她跟在秦颂身边许久,用词也相当精准。
宫内上下无人不知陆尤川、陶卿仰和黎予与她的关系,他们进宫无人敢拦。
说是来了,那应该已经到殿外了。
秦颂扫了一眼一片狼藉的书案,不由得捂住老腰,倒吸一口凉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