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间,突然有人叫了她。
转头一看,是汪小云。
她现在的变化越来越大了。
体型消瘦了很多,头发也修剪成了顺滑的披肩发,整个人都散发着朝气。
她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来看诊还时不时送她一些小礼物,不是什么昂贵但一看就花了很多心思的东西。
有时候是手工织的毛线花,有时候是自己烘焙的糕点。
这也是一种好转的迹象。
白听霓提出减少见面次数,她已经对自己的生活有一定的掌控权,可以渐渐试着脱离对心理医生的依赖了。
听到这个提议,汪小云本来很随意放在桌面上的双手突然攥紧,情绪激动,“为什么,我觉得还很需要你。”
“当然,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在,只是我对你的帮助在减弱。”
“你不想管我了吗?”她冲动之下脱口而出。
白听霓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眼神,像两个探照灯,照见人所有的心思。
汪小云眼神闪躲,将头低下去,“我、我就是觉得自己不行。”
“我明白,我只是认为可以将频率降一点,你自己来慢慢尝试掌控自己,毕竟所有的手段都只是辅助,你的症状也不算很严重,要相信自己。”
结束和汪小云的诊疗,白听霓也差不多该下班了。
刚走出医院大门,就看到谢临宵的车已经停在在医院门口等着了。
刚要走过去,汪小云从身后追了上来。
“我、我请你吃个饭可以吗?很想表达一下感激之情,我能重新振作起来多亏了你。”
“不用,这是我的工作,看到你好起来,比任何东西都更让我开心。”她又指了指看过来的男人,“而且我今天有约了。”
她看了看两人,似乎有点意外,“啊?那……那好吧。”
白听霓点点头,跟她告别。
汪小云站在后面,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肩膀塌了下来。
车辆启动后,谢临宵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说:“这个女孩看着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她看我的眼神怎么好像在看情敌?”
白听霓一点都不意外,“这种情况很常见,其实是患者把生活中重要的情感投射到了我的身上,所产生的移情。”
“同性之间也会有吗?”
“投射认同不分性别。”
谢临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们医生呢?会对患者产生类似‘好感’的情绪吗?”
“嗯,也会,我们称之为‘反移情’。”
“那你们怎么区分反移情和真正的好感?”
“可能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内视自己。”
等红绿灯的间隙,谢临宵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击,问:“你一般会对什么类型的男人产生好感?”
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个影子,她摇了摇头,“不知道。”
“听你这话,以前没有谈过恋爱吗?”
“大学期间谈过一次很简短的恋爱,但我学的这个专业,发现自己确实会下意识地分析人物的状态和性格,就……闹得对方很不开心吧,毕竟被看透有时候其实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哦?那你分析分析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们接触的时间不久,我只能看到你想让我看到的样子。”
“那我们再多接触接触。”
脑子里刚闪过某人的影子,他的电话就打来了。
男人的声音从听筒传来,语速较之往常快了几分。
“回到家以后,真真情绪突然崩溃,一直在哭,也问不出为什么,实在没办法了,能麻烦你来一趟吗?”
白听霓看了一眼谢临宵。
他很不善解人意道:“怎么,有人要截我胡?”
“有个患者发生了紧急情况。”
“……那真是个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谢临宵要送她过去,她谢绝了。
自己打车来到梁园。
真真就是很寻常地在正厅吃过晚饭后,就由保姆带回房间准备洗漱休息。
保姆中间打了个电话,回来以后就发现她开始哭。
女孩看到她来,扑过去脸埋进她的怀里,眼泪淌湿了她胸前的布料。
白听霓说:“我和她单独聊聊。”
梁经繁说:“那结束以后我还在藏书楼等你。”
管家走过来说:“少爷,老太爷要见你。”
老爷子房内。
即便有专人精心的打扫伺候,衰败之气还是扑面而来。
老人消瘦的身体陷在缎面的福寿云纹被中,呼吸微弱。
看到他来,老爷子被人搀扶着坐起,然后将身边所有人都遣了出去后这才开口。
“繁儿,我知道你父亲不会上心去寻你二叔的,所以我想把这件事交给你。”
“二叔当初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呢?”
“他只说要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也把你父亲想要的人生给他。”
“他有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
老太爷摇了摇头。
“您放心,我会尽力的,您也要保重身体,不要忧思过重。”
梁老太爷看着自己的重孙,怜爱地摸了摸他的手。
梁家百年来一直用鞭子和刀刃来雕刻继承人,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教出出色的孩子,稳稳驾驶梁家这艘大船度过风风雨雨,所以,任何行差踏错的行为都会提前防范。
当然,晚辈确实都很出色,没有出过一个二世祖。
但情感上也很淡薄。
可梁经繁不同。
他跟家里所有的长辈都不像。
或者说,更像他的母亲。
即便这么多年在如此严格的管控下,他既没有变得冷血,也没有麻木。
这个孩子骨子里有丰沛如水一般的仁爱。
他不知道这是一种幸还是不幸。
他已时日无多,无法亲眼见证这个孩子的未来,却又仿佛已经窥见了一切。
那双老迈的眼,似乎透过皮骨,看到了人的灵魂。
“繁儿……”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守好梁家,别让它沉在你手里。”
白听霓从真真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猜出原因,然后去了藏书楼找梁经繁。
他站在屏风后,正在写毛笔字。
书桌正后方的位置挂着副山水画。
桌面上有一只豆绿釉暗刻龙纹笔洗,里面装着一泓清水。
看到她过来,他将毛笔在里面涮了涮,随后搁置在笔架上。
“你来了。”
“嗯,我找到她崩溃的原因了。”
“是什么?”
“照顾她的保姆打电话时提到了她的父母最近出国是想要再生一个孩子,她认为自己要被抛弃了,属于另一种应激下的状态。”
梁经繁蹙起眉心,“原来是这样。”
白听霓说:“现在要第二个孩子,对真真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很好的时机。”
“堂嫂暂时应该没有这个心思,他们去国外是处理一些产业上的事。”
“那等他们回来,好好跟真真讲一下。”
“嗯。”
他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白听霓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扫了一眼桌上墨迹已干的字——
【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
他的字写得极好。
勾连处如蚕丝细雨,转折处似切金断玉。
有赵孟頫圆润的筋骨,王羲之潇洒的神逸,又融合了独属于他自己的,向内收敛的形魂。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庄子的《齐物论》,讲述了一种至人之境,天地焚烧不能让他感到炎热,江河冰封不能使他感到寒冷,狂风惊雷亦不能使他惊惧,无论外物如何变化,圣人的精神都能保持至静,是一种理想的‘吾丧我’的圆满状态。”
女人目光灼灼,“圆满?这也是你追求的精神状态吗?”
他的视线落在“不能惊”三个字上,没有回答。
白听霓想起今天下午两人交谈时他的反常。
他明显被已经起了应激反应,但还是死死地压了下去。
包括一开始,他主动提出这样的对话,本质上是一种潜意识里的自救行为。
“或者,这是你们大家族追求的一种八风不动的体面?可我们是人啊,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为什么不可以表达呢?”
她走到旁侧的窗户边,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穿堂而过的风,“清风拂面让人感到舒畅,但被狂风灌满身体也一样令人兴奋;寒冷会引起不适,但我也会愿意为了一场新雪驻足;会被惊雷吓到,但在那之前,我要推开窗户,去看那道美丽而危险的闪电。”
她看向他,眉眼间有种近乎挑战般的明亮与锋芒,“为什么要心如止水?为什么要宠辱不惊?”
“高兴时大笑,伤心时落泪,失意时颓丧,痛苦时发泄。”
“我觉得当个俗人很好很痛快!”
梁经繁静静地听着,窗外清瘦的竹影落在他的脸上,被风吹动时在眼中晃动。
七情在脸,五感通达。
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至人”的境界。
白听霓挠了挠头,“呃,好像突然燃起来了。”
“嗯,无论是庄子的‘吾丧我’还是禅宗的‘本来无一物’,这种至高境界,总归是以生命力的寂灭为代价。”(注)
他看着她,说话时眼神里有一种堪称温柔的情绪流动。
“你这样,就很好。”
白听霓被他这个眼神看得有点脸红,抿了抿嘴迅速转移话题。
“话说回来,你的字可真漂亮,这得练多久啊。”
“小时候经常跟着父亲和太爷爷一起练,耳濡目染也就会了。”
“还有什么你不擅长的东西吗?”
梁经繁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平衡能力很差。”
“哦?”
“小时候我有专门的人接送,看到别人骑上自行车兜风的快乐模样,看起来很自由,很羡慕,于是也想试试,但学了很久,摔到鼻青脸肿至今也没有学会。”
白听霓想像一个衣着贵气的小少爷努力学骑车却摔得四仰八叉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没有缺点的人呢。”
“那我岂不成神了。”他挑眉。
白听霓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他站在衣香鬓影的人群中,眉眼含笑,行事周全,但又带着一股悲喜不入的疏离。
像玉台金座上的菩萨,低眉善目,却又那么难以触及。
“对了,上次那个扇子,我不知道不能那样把玩,实在不好意思。”
那天她发帖后还被网友们科普了一大堆关于文玩折扇的知识。
比如:每次粗暴的开合对小骨都是一次损伤,所以如果是收藏者的心爱之物,往往要么尽量少开合只在手中盘玩,要么就展开摆在扇架上。
显然,那把扇子大约是他最喜欢的一把……却被她那样不温柔的对待了。
怪不得那天她一动他就吸气。
男人面上依然八风不动,说着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没关系,物品是为了人服务的。”
白听霓眉尾微挑,目光落在书桌右前方那个空了的扇架上。
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略显局促地轻咳了一声解释道:“那个位置……有点碍事,就暂时收起来了。”
她突然起了逗弄之心,故作认真道:“这样啊?那再拿给我欣赏欣赏?上次把玩过后一直对那个手感念念不忘呢。”
男人目光闪烁,顾左右而言他,“真不巧,它被送去做保养了。”
白听霓没忍住终于笑了出来,“天啊,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可爱。”
男人双臂抱胸,佯装生气道:“你在戏弄我?”
女人面上促狭之意明显,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嗯哼。”
男人无奈摇头,指控,“那你很坏了。”
白听霓直接大笑出声。
她的笑声清越,表情非常生动,极具感染力。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上也染了笑。
不由自主地想去触碰一下那种鲜活,可手刚刚抬起,就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会有多么奇怪和突兀,于是转了个方向了摸了下桌上的书。
深蓝色的绢帛封皮,上面有精致的宝相莲花的图案,封面一行竖排大字。
白听霓的视线跟随落在那本《金刚经》上。
“你还喜欢研究佛经?”
“谈不上喜欢,只是想看一些事情的另一种解读,能发现很多共通之处。”
有脚步声传来。
两人同时望向来人的方向。
梁承舟高大威严的身影从花鸟屏风后出现。
他刚走进藏书楼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明快的笑声。
此时,两人齐齐看过来。
女人神态生动,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明媚。
她身旁的男人脸上也还有未散去的笑容。
然后,那笑容很快敛去,嘴唇渐渐抿成了一条直线。
“父亲。”
梁承舟对白听霓略微颔首,然后跟梁经繁示意:“跟我来书房。”
“好。”
梁经繁转头对白听霓说,“还请自便。”
白听霓点点头。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在梁承舟出现的那一刻,梁经繁身上那种松弛的感觉立刻消失了。
肩线都带着一种紧绷。
两人即将从她的视野中淡去。
梁承舟却在此时回头淡淡地睨了她一眼,然后给管家使了个眼色。
白听霓突然意识到,之前和梁承舟简单打过的两次照面,他表现出的那种平易近人其实是一种漠视,因为她不值得他多余的情绪。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不会轻易表现出冷漠与刻薄的容色。
而现在,她才真正落在他眼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