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琥珀瞳孔

    “云大人为何事而突然退婚?”沈憬亦是听闻此事,不解其间缘由,随口问了句。


    “海生也并未详尽得告知下官,只是说云姑娘得知犬子早已心有所属,便哭闹着求着他退了婚事。”谭锦松一谈到犬子,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再加上自家儿子心有所属才搅黄的这场姻亲,他的老脸上也实在挂不住。


    “哎,这小子。早些时候说清楚,便也省得了这一场毫无意义的折腾。现在临近婚期又突然中止,让我们两家多么难堪啊。”他无奈地说着,现在气也消了大半,有些悔恨方才打得那么狠。


    “及时止损,也未尝不是好事。”沈憬虽说那日便察觉了谭泊瑜的几分不悦,倒也未曾想到他竟会忤逆父亲破坏这场婚约。


    但是转念一想,既然早已心有所属,与其束缚一生,与相爱之人不复相见,这种选择,倒也谈得上勇敢。


    二人来到府外,马车早就等在那儿了。


    “谭大人,同本王解释一下。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在这中间做手脚?”沈憬递给他一副奏折,神色冰冷道。


    谭锦松先是有些疑惑不解,待仔仔细细读完奏折中的内容后明显地慌了神。马车内空间逼仄,又加之颠簸,他望着那双凌目,竟有些不知所措。


    “敢用夹铜金来戏弄本王,是活腻了吗?”沈憬眉梢微挑,夺命的气压一瞬间吞噬了此处狭小的空间。


    “殿下责罚,下官真的……不知情。”夹杂着几分颤意的声线萦绕在他的耳畔,谭锦松自己也被吓了一大跳。


    “本王已派人搜查谭府,以及谭大人名下的房产以及老宅。邯郸老宅并无私藏财务银两,剩下的,谭大人就同本王一道儿等着搜查结果。廉洁是否,本王自会还谭大人一个清白。”


    沈憬时刻留意着谭锦松的神情变化,毕竟人下意识的神色可以暴露他许多内心的想法。


    他发现谭锦松先是松了一口气,却又兀地担心起来。


    莫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外终于传来了章亭的声音:“殿下,已经都搜过了,没有发现不合理的财物与地产。”


    “知道了。”


    谭锦松终于松了口气,久久未能畅通的那口气总算是喘了过来。


    “由此看来,这笔款项该与谭大人无关。只是,本王还要罚你,有失职之嫌。你可承认?”


    谭锦松声色匆忙,行着礼说:“下官看守不力,理应认罚。”


    “本王罚你,老实交代。”沈憬郑重地说道,“这几个月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做过什么可疑的事?”一字一句咬得极缓,言语中含着警告的意味。


    “微臣实在不知啊——”谭锦松沉思了片刻,还是颤颤巍巍地说。


    马车停在一处荒芜的地方,周遭没有什么人,此时更显得异常宁静。


    “殿下,我家公子他——”郁杰不知何时突然找到了这里,扯着带有哭腔的嗓音,“他不好了呀!”


    “匆匆忙忙地做什么,殿下有正事呢,不就是失踪了两日,至于这么寻死觅活的吗?”章亭拉扯着他,言语不善,却还是关切地看着他。


    沈憬掀开帘幕,平静地望着他二人,“郁杰,蔚绛如何了?”


    “殿下,蔚大人他,他今日刚一回府就,就发了心疾!险些跌在地上。小的却瞧他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大夫来了一瞧——居然说是油尽灯枯之兆了!殿下,这可如何是好啊!”


    郁杰看来哭了一路,此时双眼早已红肿不堪,连说话都有些讲不利索。


    沈憬闻言心下一紧,却仍是维持着面上的平稳。怎会如此?那日分别时还那么有生气的。


    “本王知道了,章亭,派人去请最好的大夫,快。”他刚放下帘子,却发现谭锦松此刻神情愕然,大口喘着气,一副被吓到的模样。“你怎么了?”


    “殿下……前月官府中便有人突发心悸而猝逝,皆是死因不详。下官派了……查了许久也未查出所以然。此时,有一道者突至官府,说……说这官府中有不祥之物。下官见众人恐慌,便准可他们回去修养一日。”


    谭锦松眼角的细纹此刻也提起来了,“下官愚钝,向来不信风水之事,便回绝了那老道士。此后再无官员发心疾,下官也没再多想。现在仔细想来,或许是那一日出了纰漏。”


    沈憬悟出其中端倪,执扇的手不再动作,“老道士,何面容特征?”


    “那,那老道士脖子上挂了一条骨链,形状诡异,好似人头骷髅。面貌苍老,眸色比常人淡一些,剩下的,下官……有些记不清了。”谭锦松后悔那日觉得那老道士是个江湖骗子,绞尽脑汁去回忆他的体貌特征。


    沈憬静默一阵,揣摩着谭锦松的话语,片刻后问道:“他的瞳孔,何色?”


    “如琥珀,纹路清晰。”


    沈憬回到暂居之地时,也没思量会见着这样的场面。


    蔚绛唇色惨白,血色尽失,原本麦色的肤色此刻色泽尽褪,白若鬼魅。他的身躯被床褥包裹着,以减缓体温的流失。


    沈憬伸手去触碰他的额间,发觉那人寒得惊人,像是在冰水中泡了十余日那般。


    明明上次相见时还是一副活灵活现的模样,才过了一日,怎么就这般虚弱了。


    “回殿下,蔚大人突发心悸,常有停骤之势,情况危急。老朽从医数年,却也少见此种病情,看样子,怕是中了寒毒了。”年迈的大夫皱着眉头,将“不容乐观”四字刻在了脸上。


    “此前,姑苏有几位官员也发了心疾,但与蔚大人此时的情况有异。他们大多是急性,一炷香的时间,人便失去了救治的机会。蔚大人这是慢性,若是在十个时辰内能够恢复,便还可以捡回一条性命。”


    “寒毒,如何能治?”沈憬又望了一眼床榻上苍白的人,沉声问道。


    “此毒为透骨凉,西域特有的寒毒,需伴着温茶一同入肺,才能产生毒效。解法,便是每一时辰一次针灸,逼出瘀血。此外,还需人参伴着汤药一同驱寒,只是还少了一味药材,温叶,所谓冷热相克,便是攻克这寒毒的关键。”


    老大夫叹了口气,“这温叶可不好找,城中药铺里都买不到。且这药草长在蜀地,就算要去采摘,也来不及了。”


    “温叶。”沈憬若有所思地念着,“要多少?”


    “五铢足矣。”


    沈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迈着步子回了他自己居住的屋内,翻出了他自己从王府里带过来的行李。


    他翻找了一阵儿,终于找到了那个绣着拙劣荷花图案的粉色香囊——沈韵宁降生时体弱多病,药草有利于散寒,他就亲手缝制了这个香囊,里头正巧放了些温叶。


    后来沈韵宁的体质慢慢转好,她也依旧佩戴,从未摘下过。


    至于为什么此刻会出现在这里,那是因为沈韵宁在他临行前一定要他带着的,说是要保佑爹爹一路平安。


    没成想,竟会在这等关头派上用场。


    他将那香囊递给那老大夫时,后者显然有几分错愕与难以置信。不过很快那老大夫就接过香囊,将香囊中的药草倒出来,翻找所需的那一味温叶。


    “殿下,蔚大人如何了?”郁杰和章亭二人一直守在外头,对里面的情况都极为关切。


    沈憬看向他二人,瞧不出眼底的情绪,只是淡淡道:“中了寒毒,大夫在治。”


    郁杰听了猛然抬头,又哽咽起来,心脏都要跳出来一般。“怎么好端端的就中毒了,失踪了一日不说,一回来就这样……”


    沈憬此刻心中也没有定数,不知蔚绛能不能熬过这次。


    越是无法克制地去忧心,便越是惶恐不安,仿佛生死已如定局般萦绕在他的心口,挥之不去。


    “殿下,那乐坊坊主今日又来了,可见?”章亭问道。


    那乐坊坊主自知晓古琴惹事之后,就着急忙慌地寻来这里,一直候在门外。昨日沈憬回来时,故意将他晾在一旁,未作理睬。


    今日他还是早早地来这儿,等待着召见了。


    “嗯。”沈憬觉着,是时候会会他了。


    那乐坊坊主姓朱,名为,今年四十有余,姑苏人士,以茶叶发家,后来却改做了乐坊生意。


    看样子生意做的不错,整个人都肥头耳大的,显然是山珍海味吃多了。


    “参见烬王殿下!”朱为看样子没学过什么礼仪,胡乱地行了个跪拜大礼。


    “昨日坊中女子弹奏一古琴,惹得王爷……呃”他一时言辞匮乏,片刻后才再次开口,“惹得王爷龙颜大怒,小人今日来此,恳求王爷宽恕啊!”


    若不是现在时机不对,章亭听见“龙颜大怒”这几个字一定会笑出来,现在却生生憋回去了。


    见沈砚冰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朱为又开口道:“启禀王爷啊,小人实在是不知道那把古琴乃旧朝遗物啊!若是小人当时便知,定然那时便烧了它!哪能让他来惹了王爷您的眼呐!”


    朱为跪了又跪,拜了又拜,双手不协调地扑腾着,好似滑稽的野狗。


    沈憬一再的沉默,终是打破了他最后的一丝镇定。


    他紧张得有些失语,身子不自主得发颤,企图念叨些“王爷饶命啊”“放过小人吧”话术。


    “赠琴者,你还记得吗?”沈憬平淡的语气中好似夹杂了万千霜雪,周遭空气仿佛也在凝固。


    “老实说吧,你卖给他多少茶叶?又在这中间,捞了多少?”


    意料之外的话语如同利刃,将朱为脸上最后几分从容都击破。


    朱为惧怕地往后弹了一些,呆愣了许久才开口道:“回……王爷,那人样貌平平,体态却……看上去很高贵,应该是个有权有势的主。至于茶叶,只不过是寻常的西湖龙井,小人也没赚多少。”他没有想到沈憬会询问茶叶之事,他明面上已经不做茶叶生意许久了。


    “你没有卖过太平猴魁吗?还是说,你将他要的太平猴魁,悉数偷换成了次些的茶种?”沈憬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一副冷漠到极致的模样。


    方才老大夫所说的“温茶”便让沈憬心存疑虑了,后来他仔细询问,便知唯有龙井之类江南特有的茶种更能加重药物的毒性。


    加之这朱为名义上弃茶,背地里又秘密交易太平猴魁这等上好的茶种,沈憬也由之怀疑上了他。


    只是试探性地询问,那人的表情便已出卖了他。


    “小人知错了!再也不做这种买卖了……”朱为倒也是个愚笨的,忏悔些与他罪状毫无关系的事情。


    “你老实告诉本王,那位客人的瞳仁为何色?”


    “……有一点像那种宝石,只是小人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有点金黄,又有点黑……怎么形容呢……”


    章亭走向他,后者畏惧得快要逃窜,但章亭只是把一串首饰放在他眼前。“这种?”他的语调上扬,简明地问道。


    “对对对!是这样!”朱为大幅度地点头,大声肯定道。


    琥珀。


    又是琥珀……


    郁杰喂了蔚绛汤药后,他的面色明显地有些许好转,虽说面色依旧苍白如纸,眉宇间却若隐若现地多了一分隐秘的笑意。


    沈憬凝视着他那张病弱也挡不住的精致朗俊的面容,心想道,这人果然在最为虚弱的时候,才会看上去人畜无害。


    “蔚大人情况好些了,熬过今日便没事了。”老大夫拱手相告着,神情中的那份紧迫也随之消散了不少。“真是多亏了那些温叶了。”


    “郁杰,你下去吧,去休息。他,就交给我。”沈憬的目光停留在那床榻上的人,往日的冰冷气场此刻竟也回温了些许。


    郁杰露出了惊讶的眼神,刚想说什么,“殿下——”就被打断。


    他原本想说的“与蔚公子相依为命”“蔚绛虽惹怒王爷但罪不至此啊”“殿下放过他性命啊”这些话也只能咽回了腹中。


    他直勾勾地望着沈憬,眼里仿佛刻满了“不安”二字。好在章亭现在不在此处,要不然,又要遭到无情的耻笑了。


    “本王不会趁人之危,夺他性命的。”


    听到这句话,郁杰才将提到嗓子眼的心脏扯了回去。


    毕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吗,烬王殿下可是君子中的君子,绝对信得过。


    他这两日忧心忡忡的,确实也极为疲惫了,便告辞退下了。


    由于蔚绛现在的状况还未完全脱离险境,大夫也只能去最近的偏殿守着,以防止突发情况。


    那老大夫离开前,又犹豫着开了口:“殿下啊,蔚大人此刻身若寒冰,可寻一女子于其塌侧,维持住大人的体热。”


    这只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辞,实际上就是寻一温暖香玉搂着他,为他供热罢了。


    “知道了。”


    沈憬留意着他的气息,现在的情况也只比气若游丝好上分毫。昨日的画面映入脑海,仿佛又回到了他们鼻息相闻的“对峙”时刻。


    “沈憬,我不准。”蔚绛的话还回荡在耳侧。


    他倒没有去思考如果他没说那些话,现在病榻上的人情况会不会好一些,他只觉得蔚绛现在这副模样顺眼多了,有着符合他这个年纪的稚嫩。


    他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封,褪去外袍,衣物随意地散落在地上,直至留下一层单薄的里衣。


    他的体温总比常人的要低上一些,但和现在体寒若冰的蔚绛相比,总是要温热一些的。


    沈憬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他把那人拥入怀中时,还是忍不住闷哼一声。


    凉意透过薄的几乎可以忽略的衣物蔓延过来,一寸一寸沁入他的身体里,他感受到自己也像是在结冰一般,用了许久才适应过来。


    他尽可能地包裹住蔚绛的身躯,将自己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渡给他,他粗重的呼吸声落在那人的肩头。这样肌肤相贴的亲密事,本该是夫妻间才能做的,他却和眼前这个相识不过一月的人做了好几回。


    他觉得自己病了,疯了,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


    沈憬啊沈憬,你靠着些许回忆苟活至今,拉扯着自己同那个人的女儿这么多年,你也以为自己对他一往情深,非他不可。


    但你而今却这般背叛他。


    姑苏事事,他不信是机缘巧合。那些承载着他二人记忆的物件,竟这般凑巧得来到他眼前,此间定有谋划。以及那算命老者的话语……


    倘若容宴真的没死呢?看到他与陌生男子相拥相拥,像两只发/情的野兽将亲密事做了个遍,又该如何呢?是该说此事非他本意,还是说自己鬼迷心窍?


    可是,他的心骗不了自己。


    他甚至觉得,这透骨凉会不会也是容宴的手笔。


    思绪太紊乱,万般皆蹉跎。


    沈憬的下颚抵着那人肩头,被那人身上的寒凉冻得发颤,手却紧紧环着那人身子,用着抱婴儿的姿势。


    他记得,沈韵宁尚在胎中的时候没有养好,不足月就降生了,以至于一生下来连哭都很吃力,身子也较为孱弱,个子也较同龄孩子娇小些。


    头一年他不知多少个夜晚都在抱着哄着她睡,生怕一个不留意,就会出些闪失。


    好在后来王府众人都一齐悉心照料着小丫头,磕了碰了都未曾有过,身板也是一年比一年好了起来。


    前几个月,扶余带她去别野山上住了半月,回来时她还欣喜地嚷嚷着:“爹爹!阿宁会武功啦!”


    动作虽然不标准,但却可爱十足,在场的人都被她逗笑了。


    沈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突然想起阿宁。或许时许久未见,思念得紧。又或许是现在这种姿态,让他回忆起了许久前紧紧环抱女儿的画面。


    现在这种姿态又太过微妙,他希望蔚绛这辈子都不要记起来,以免被落得个“用躯体拯救姘头”的画本情节似的“罪名”。


    身前人胸膛的起伏似乎愈来愈明显,像是被山石阻挡的路一点一点被挪开一般,逐渐畅通起来。


    蔚绛的体温也在渐渐回升,不知是汤药的疗效,还是人体的疗效。


    沈憬本打算一直清醒着,但思绪过多,加上前一日中了香蛊的缘由,竟不自觉地昏沉起来。


    以至于有一只手回握了他的,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殿下……又投怀送抱啊……”嘶哑的声线一出,蔚绛自己也震惊不已,回想自己怎么会虚弱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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