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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裴彧不是一个好老师。

    许银翘气喘吁吁地被放倒在躺枕上, 心里如是想。

    她原本在马上怡然自得,但在裴彧的“教学”下,却不知为何, 动作失了准度。

    一举一动皆好似邯郸学步,不得要领。

    裴彧扶着她的腰, 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最终还是扣着许银翘的后脑勺, 将人调转了个个儿。

    眼前一时间天翻地覆,许银翘的双手软绵绵伸出,勾住了裴彧的脖颈。

    她凑得很近, 能够清晰地看到裴彧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他膂力惊人,竟仅凭双臂, 将许银翘整个人由下而上托了起来。

    视线下移, 许银翘看到裴彧筋骨分明的肩背。随着他的动作, 双臂上肌肉鼓起, 肌理流畅,线条分明, 教人不敢忽视。

    渐渐的, 许银翘眸中含上睡意, 一双明眸似睁似闭。

    裴彧却还不飨足,非要将沿着她的腰线握住, 将整个人翻过来:“懂了么?”

    “懂什么?”

    许银翘眼睛怔忪, 下意识反问。

    “我教的, 和韩侍卫教的,孰优孰劣?”

    裴彧的声音阴魂不散,在她耳侧响起。许银翘一番大汗淋漓的运动过后,知觉疲惫, 脑子松弦懈怠,下意识又要说真话:“自然是韩……”

    身后气息倏忽阴冷,许银翘忽然间清醒过来:“自然是韩侍卫比不上殿下您。”

    裴彧沉默了。

    许银翘在心头腹诽,哪有教骑马教到床榻上去的。韩侍卫是正经正直的好人,裴彧却……

    她想不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词汇来描述他,索性把头歪回去,不再想他。

    谁知,许银翘这么一侧,恰压到了还未消散的肿块。刺痛清晰明锐地扎进脑海,她不由得哎唷一声。

    裴彧在后头皱起眉头,单手伸入被衾一探,入手滑腻,不见呼痛。

    他支颐起身,这才看到许银翘捂住了头发,双眉紧蹙,咬唇似在隐忍。

    裴彧的指尖插入许银翘的掌根,将她紧紧捂住伤肿的手拨开。许银翘感到裴彧的手穿过发丝,绕着头上的肿块轻柔地打了个旋儿。他往下轻微施力,许银翘再次叫了起来。

    “别碰它!”她尖声叫道。

    裴彧方才清明的眼神,此时晦暗了几分:“车鹿弄的?”

    许银翘对他脑中所想心知肚明,她用脚轻轻地踹裴彧:“分明是你。”

    裴彧浓眉虬结:“许银翘,莫说假话。”

    许银翘心头不由得生出一丝委屈:“我为何在这事上要骗你?”

    裴彧被她一句话噎了回去,默不作声。

    许银翘看着他吃瘪的样子,莫名心头有些高兴。

    她本想着,铜钱大的肿块,不过两三日便可以自行消散。但裴彧执意要让随行大夫出诊开药,许银翘只得依从他的想法。

    裴彧似乎对她受伤的事情极为看重,不仅让大夫开了外敷的药膏,还命令来一碗活血化瘀的药汤。

    许银翘闻到刺鼻的药味,不自觉皱起了鼻头。

    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这种冲鼻的药味在哪里闻到过。

    裴彧亲自拿了药碗,凑到许银翘唇边。他那事过后,总带着些小意温存,语调也比平日里柔和:“喝了吧。”

    许银翘的双手触碰到碗底,被薄瓷碗烫得激,指尖撒开去。

    裴彧看出了她的不愿,把药汤拿回到嘴边,吹了一吹。他用唇试了试温度,再次递到了许银翘面前。

    一想到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四皇子殿下,这么委屈于她,许银翘就什么脾气都没了。她乖乖接过药汤,闻到了上头泛苦的气味,嘴巴也不由得发苦。

    许银翘捏住鼻子,一大口将药灌入了喉咙。

    捏鼻子喝药的法子,是她在五岁时习得的。

    作太子药人的时候,许银翘面对的,是更加千奇百怪的味道,和稀奇百怪颜色的药汤。她在一次次灌药的经历中,总结出了一套喝药不苦嘴巴的法子。她发现,只要捏住了鼻子,舌头就好似失灵了一般,轻易尝不出喝到的味道。

    因此,许银翘日后喝药,都是捏着鼻子的。

    苦药入喉,她赶紧舔舔嘴唇,把所有苦意都咽下去。

    舌尖却传来一片甜。

    裴彧正举着一钱蜜饯,抵住了她的唇舌。

    许银翘忙不迭将蜜饯含入口中。丝丝酸甜在唇齿间化开,她的心也跟着愉悦起来。

    裴彧本想收手,但女人柔软的唇舌擦过他的指尖。明明手上多茧,但他却清晰地感觉到了许银翘有意无意的触碰。裴彧很快地收回手指,捏紧了许银翘触碰的地方。

    他抬眼看向许银翘。女人的眼睛亮晶晶的,盈盈秋波望向他。

    如同一汪春水。

    裴彧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

    无论是什么男人,被女人用这样一种眼神盯着,都会不可避免地心醉。

    他也不例外。

    裴彧转头,有些仓皇地躲开许银翘的眼神,熄灭了灯火。

    女人柔软的身子落入他的怀中,裴彧静静地环抱着,终于冷静了下来。

    许银翘似乎有些兴奋,她的腰身轻轻扭动,呼吸声在黑暗中凑近。

    裴彧感觉许银翘想和他咬耳朵。

    “裴彧,你明日教我骑马么?”

    她戳了戳他的腰,似乎是感觉手感硬邦邦,又缩了回去。

    裴彧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疲倦:“会有人教你。”

    “韩侍卫么?”

    许银翘声音里的一丝开心被裴彧敏锐捕捉。

    “不是。”

    他无情地阻断了许银翘的幻想:“韩侍卫身受箭伤,能不能回到此地逡巡,都成问题。我会让我的侍卫带你到马场。他心头有数,不会把你带的太远。”

    裴彧话里话外暗暗挤兑韩因,许银翘自然听出来了。

    她还想再问问,裴彧却把她搂紧了。

    “不早了,睡罢。”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疲倦。

    许银翘知道,裴彧今晨由京城出发,午时到达京郊围场,在御前侍奉多时,又来到草原上救下她和韩因。许银翘想想裴彧的一天,都替他觉得累。

    她的双手轻轻地抚摸裴彧的脊背,感受到手底下有力的肌肉。

    裴彧似乎对她的安抚颇为满意,不一会,呼吸声就沉了下去。

    许银翘经过了一番体力消耗,本应该进入梦乡。但她却不知为何,大脑极其兴奋,两眼望着黑洞洞的床帐,一点都睡不着。

    她的脑中猛然间生出一种想法。

    或许她和裴彧这样一直过下去,也很好呢?

    趁着黑夜,许银翘的手指描摹上裴彧的五官。他的容貌在她心里一点点地勾勒。

    无可置疑的,裴彧生得很好看。如若他没有这样一张面孔,许银翘或许也不会在情/药的作用下,和他滚上麟德殿的床榻。

    他实在是个太冷酷的人。或许是由于年少时生长在战场,裴彧一举一动,都有令行禁止,杀伐果断的豪气。正是因为这一点,许银翘怵他得紧。

    但这也更让他的一点温柔与贴心难能可贵。

    就算是偶然流露出的关心,也能让许银翘受宠若惊。

    恰如此晚。

    许银翘的手慢慢下落,放到了裴彧的胸膛上。

    在他睡着的时候,她才敢这样抱着他。或许是由于常年练武的缘故,男人的胸膛宽阔厚实,许银翘依偎上去,心头就充满了安定的感觉。

    若是他再那么温柔一点,若是他再偏宠她那么一点……

    许银翘敢相信,自己一定会深陷其中。

    但是裴彧没有。

    内心不知是庆幸还是怅惘,许银翘忽然觉得胸口堵堵的,有些难受。

    或许是喝了药的缘故吧。她骗自己这样说。

    *

    许银翘醒来得很早,但裴彧走得更早。

    她卯时不到便睁开了眼,床榻的另一侧被褥散乱,床单凉凉的,裴彧分明已经走了多时。

    紫芫和绿药端着盥洗用具走了进来,许银翘脸上稍微有些红。

    上一次,裴彧以茶代水,没有假手他人。昨晚,他却叫了两次水,都是绿药紫芫亲手送入。许银翘今天见到她们,不免心头乱跳。

    二人却神色如常,利落得服侍许银翘梳洗。

    许银翘问:“四殿下呢?怎么今日走得那么早?”

    绿药回话:“回皇妃,今日御驾出巡,殿下一早就去主帐侍奉了。”

    许银翘不由得在内心同情起裴彧。

    她又问:“距离围猎,还有几日?”

    绿药显然是被裴彧交代过了,脆声答道:“还有三日。殿下吩咐了,今日有他的贴身侍卫在西马场等待。皇妃换上骑服,到那里便是。”

    许银翘到了马场,左右巡视,没有找到祝峤的身影。

    她不禁心下疑惑:“难道自己来错地方了?抑或是裴彧忘了叫人过来?”

    她正左顾右盼的时候,眼前却闪过一条熟悉的人影。

    那人比她之前见到的清减了不少,两颊泛者浮白,一副大病初愈之态。

    正是何芳莳。

    许银翘有些畏惧见到她,慢慢将身子往后挪。

    但是马场阔朗,无遮蔽之物,许银翘无处可藏,一下子被看了个正着。

    她的脸上挂起讪笑:“何大小姐,这么早啊。”

    出乎意料地,何芳莳竟好像之前的事没有发生似的,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两团红晕:“嫂子。”

    许银翘踌躇再三,还是决定将藏在心口许久的话说出口:“礼单之事,是我的疏忽。我一直想与你说声抱歉,但总是不凑巧。芳莳,今日能在此碰到你”

    话没说完,何芳莳就打断了她:“什么礼单?”

    许银翘愣住了——

    第32章

    原来何芳莳与未婚夫的婚约早就岌岌可危。

    何芳莳每逢父亲忌日, 都要大病一场。今年罗家主母听闻这个消息后,藉口探病的缘由,明里暗里派人打听何芳莳的病情。何芳莳本就病体支离, 又要时时接待未来的婆母,缠绵病榻多日, 最终不胜其扰。

    她直截了当地与对方说自己病危, 甘愿放弃婚约。这个提议正中罗家下怀, 他们寒暄了一番后,火急火燎退了婚。而何芳莳无力处理俗务,一切礼单都放在门房等待处理。

    没想到, 礼单先被匆匆赶回京城的裴彧看到了。

    裴彧从城外风尘仆仆赶来,看到的就是生病又退婚的何芳莳。他二话没说, 直接吩咐手下将一切事情料理干净。

    何芳莳身体糟糕, 索性放开手让裴彧处理, 因而完全不知道四皇子府的礼单出了纰漏, 裴彧回府责罚,闹出一桩矛盾的事情。

    许银翘听了何芳莳的讲述, 才知道自己那份礼单在被何芳莳看到之前就被拦下了, 何大小姐的病, 与自己送去的礼单无关。

    她一面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一时疏忽酿成大错, 另一边却控制不住地心口泛酸。

    裴彧亲口说过, 何芳莳是他心中顶重要的人, 但许银翘时至今日才知道,何芳莳在裴彧心中,分量几何。

    原来他匆匆赶回京城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府, 而是关心缠绵病榻的何芳莳。

    许银翘需要勉力学习打理府中事务,而何芳莳却可以高枕无忧,把一切都交给裴彧处理。看起来,裴彧也好像乐见其成。

    许银翘想到了自己的那场高热。

    在她殚精竭虑,头脑犯晕的同一时刻,裴彧却在京城的另一个地方,关心另一个女人。

    一想到这一点,她的心便纠结起来。

    许银翘知道,这是一种无可避免的嫉妒。

    她嫉妒何芳莳轻轻巧巧就可以得到裴彧的关心,她嫉妒裴彧在二人冲突时,无可辩驳地偏向何芳莳那一方。

    她甚至怀疑起李大夫的出现来。

    她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裴彧身旁跟着的大夫,是专程为她请来的,还是裴彧看望何大小姐之后,顺便带来的呢?

    许银翘愈想,愈抑制不了内心的波涛汹涌。但是偏偏,她内心复杂纤细的情绪无处释放,尤其是不能与面前之人诉说。缰绳紧紧勒入掌心,恒久的疼痛密密麻麻传来,许银翘狠狠指甲嵌入肉里,才勉强不露声色。

    “嫂子,你在想什么呢?”

    何芳莳说完前些日子的事情,按理来说,充当听众的许银翘,应当对被退婚的她安慰一二,但现在,许银翘在马背上静静的,沉默不语。

    何芳莳不解其意,觑了觑许银翘的神色,显而易见地踌躇起来。

    她明亮的眸子抬起来,里头存着些问询,还带着几分担忧。

    许银翘不敢与她对视,别开目光,努力逼自己整理好心情,状若平常道:“芳莳,罗家的事情,都过去了。你想,若你真嫁入他们家,有这样的婆母,也只能成就一段孽缘,倒不如避开的好。”

    何芳莳拍手笑道:“嫂子,你这话说的,和四哥一模一样!”

    她的脸孔如一朵盛开的花,虽然外表憔悴,但是少女眼角眉梢带着清澈。

    何芳莳的情绪都表露在脸上,但许银翘却极力掩藏起方才的酸涩,只是偏过头低低道:“我倒不知道,我与殿下如此心有灵犀。”

    何芳莳却又秀美微敛,低低叹了口气:“嫂子,虽然你们都说退婚是好事,但是我也烦恼着。我这么冲动之下把婚退了,我娘若是听到了,一定要说我。”

    她说道烦恼处,对许银翘也多了几分推心置腹:“在雍州的时候,我娘就老是说我,我是个大姑娘了,不要在整日往西北军跑。及笄之后,就应该有个姑娘家的样子,该成婚成婚,该绣花绣花。爹爹不在了,弟弟还没立起来。我成婚了,在京城有夫家依靠,我弟弟才能找到好亲家,反过来做我的依靠。”

    许银翘看着何芳莳原本灿烂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哀伤。不知怎么的,她心中那些酸溜溜的情绪一瞬间就消散了。

    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因为婚事烦恼的小妹妹罢了。

    她驱马于何芳莳并行,伸出手拍了拍何芳莳紧绷的脊背。

    何芳莳说着,垂下头,声音更小了:“其实我早就该回雍州了,就是怕我娘说我,才拖着在京城不敢回。嫂子,你瞧我,是不是可胆小?”

    许银翘没有经历过寻常婚嫁,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她只是目光温柔注视着这个一脸担忧的小娘子,摇了摇头。

    何芳莳一路絮絮叨叨,对上许银翘的眼神,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嫂子,你瞧我,本来是出来散心的,偏偏讲了那么多烦心事。你也听烦了罢,不如我们骑马跑一场,把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快快甩在身后!”

    许银翘摆手笑道:“这倒不必。我只学过慢慢骑马,若是快起来,就不能了。”

    她沉吟一会,试探性地问道:“你这些烦心事,是和你裴四哥说过么?”

    何芳莳的眼神忽然闪烁起来,声入蚊蚋:“他知道的。”

    许银翘点点头:“那便更好了!我听说西北军的儿郎骁勇善战,品性也不差。裴彧知道了,或许能在西北军内为你做主,挑选佳婿。”

    她这般想着,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主意,笑着问何芳莳:“你以为如何?你的母亲有一个西北军中的女婿,想必也会很满意罢。”

    何芳莳却罕见地避开了她的眼神:“嫂子,您说得对。我……我与四哥提一嘴。”

    许银翘以为何芳莳是害羞,没有过多在意。她拍了拍身下的小马,马儿轻快地扬蹄奋发:“天高地阔,你与我慢慢跑一会,也能驱散烦恼。”

    许银翘口中发出咴咴的声音,率先冲了出去。

    何芳莳的马儿不甘落后,得得蹄声急促,也追了上来。

    许银翘带着何芳莳绕草原跑了一圈,两人出了一身热汗,神清气爽,这才慢悠悠地荡回原地。

    何芳莳眼尖,一眼就看到马场门口站着的紫衫婢女。婢女身旁,站着一个个字极高的护卫。

    “咦,这不是祝峤大哥么?”

    许银翘循声看过去,看到了祝峤,和他身边一脸焦急的紫芫。

    紫芫圆圆的脸上一幅焦急的神色,踱来踱去,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她抬起眼看到许银翘,这才舒了一口气。

    “皇妃,您跑到哪里去了?”

    紫芫张口,就是略带责怪的语气,仿佛许银翘犯了什么错一般。

    何芳莳在马上蹙起了眉头,许银翘却没有在意这一点小小的疙瘩,翻身下马,柔和道:“怎么了?”

    紫芫匆匆行了一礼,道:“殿下被圣上在御前留了饭,圣上说将皇妃也叫上。绿药说您今日去马场骑马了,但属下找到了祝侍卫,却没有看到皇妃您。此时已经迟了,皇妃快与我更衣罢!”

    许银翘心道,圣上一时兴起,要留儿子吃饭,这事情太临时,有不周全的地方太正常不过了。但是她看紫芫一张饱满的小脸蛋拧成了苦瓜样子,内心也终究不忍:“你辛苦了,咱们快些去就成。”

    祝峤冲许银翘点点头,牵过她手中马绳。

    许银翘这才看到,祝峤衣领掩盖的颈间,有一道泛粉的疤痕。疤痂已经脱落,露出里头新长的血肉。

    莫名的,许银翘想到了裴彧左手上那一道伤疤。

    他有事情瞒着她,许银翘想。

    许银翘虽然没有正面领教过裴彧的武功,但她却深知他的另一种“功夫”。如此凶狠骁勇的男人,武功自然不可能差。

    所以他与祝峤到底干了什么事情,才留下了如此狰狞的伤疤呢?

    许银翘心头存了个疑惑,随着紫芫越走越远。

    她们匆匆洗漱,许银翘空着双手,任由二位婢女为她打扮。

    她被裹上了洁白的里衣,层层叠叠的衣物堆在她身上,繁复得令人吃惊。许银翘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自己颇像闯入了蜘蛛精巢穴的女施主,只不过浑身裹的,不是蛛丝,而是衣物。

    初秋时节,夏日的暑燥还未散去。许银翘没有轿辇,只得徒步前往御前主帐。

    她身上的衣服并不厚,但一层层加起来,却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许银翘走在烈日之下,感觉自己的脊背都被汗水浸湿了。

    她好不容易来到御前,背后的绿药和紫芫却被侍卫拦下。从旁走来一位眼生的姑姑,引导许银翘穿过层层幔布。

    与外界的燥热不同,帐内凉风习习,恍若来到春天。

    许银翘一路上经过的冰山,少说也有五六座。这些冰山被雕刻成形态各异的形象,有化得稍不成型的,就被撤了下去。一路上看到的,尽是一幅锦绣图样。

    接引侍女看到许银翘脸上冒出的汗珠,目光中隐隐带些嫌恶。

    她丢过一张帕子,声音淡漠:“四皇妃,面圣时,切忌仪容不整。”

    一瞬间,方才路上的烦闷涌上心头,许银翘的指尖绞紧了帕子,双眸瞪向宫女。

    “姑姑,您贵姓?”——

    第33章

    “我姓杜。”那姑姑瞥了许银翘一眼, 丝毫没有把她方才的眼神放在心上。

    许银翘不卑不亢道:“多谢杜姑姑的帕子。”

    她生得眉目柔和,笑起来,一张脸如煦阳般令人生喜。

    杜姑姑面对这样一张笑脸, 再尖锐的话语也说不出口。她老脸一红,反而有些讷讷起来, 伸出手欲从许银翘手里接过帕子。

    许银翘却将手指一缩, 拈着帕子的手指轻轻巧巧, 绕过了杜姑姑。

    她纤巧的指尖轻轻一动,绣帕抖落开来,露出里头的花纹。

    “不过杜姑姑, 我也要提醒您。”许银翘慢悠悠说道,“宫女绣绘孔雀花纹, 可是僭越。在教人做事之前, 不妨先约束好自己的用度。”

    “姑姑你说, 是也不是?”

    许银翘话锋一转, 绵里藏针。

    杜姑姑脸色顿时拉了下来,许银翘手指一松, 杜姑姑便从她手里抢下了这副帕子。

    帕中内容确是团团簇簇堆叠起的花纹, 但花组成的形状, 却成了一只孔雀垂坠的尾巴。不仔细看,只以为这是一丛开的正好的花丛。

    难怪杜姑姑用了那么久没有看出来。

    孔雀, 曾经是大月氏对大周的进贡之物。自从大月氏灭国之后, 大周的皇室就断了孔雀的来源。由于物件稀少, 慢慢的,孔雀就成了皇室尊贵的象征,孔雀纹案不可轻易用在寻常器物上头。

    在杜姑姑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中,许银翘又冲她笑了笑。

    这一次, 杜姑姑的眼神退缩了几分,她垂下头,道:“皇妃请随我进殿。”

    许银翘小小摆了她一道,心情也愉悦起来。

    殿内凉风送爽,上首已经零散坐了不少人。

    许银翘被婢女徐徐引至座上。

    皇帝的营帐极为宽敞,最上首排着一张覆了熊皮的长榻。榻上无人,许银翘知道,这是皇帝不在的意思。

    榻下左右分列两席。太子、四皇子列席其中,还有些许银翘不认识的人。

    许银翘一眼就瞧见了裴彧。

    他一袭墨绿华袍,姿态有些恣肆地新斜倚在座位上,面前一盅小酒,酒杯中琥珀液去了大半。但裴彧却不见醉态,相反的,许银翘一进来,他的眼神就落到她身上。

    许银翘冲裴彧笑了笑,裴彧却没有给她更多的眼神,偏过头去,自饮自酌。

    但是许银翘依稀瞧见,裴彧的眉头松了下来,唇角暗暗勾起。

    他的表情隐没得很轻很快,许银翘却在心头暗暗想:或许他看到自己来,也感觉高兴罢。

    许银翘小婢引到了裴彧身后座上,她左右环顾,看到了几个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许银翘左前方坐着一个赭衣男子,手拿折扇翩翩然扇动,而许银翘的左侧,则是个遍身裹着绫罗的美妇。她生得美艳,眉目精致,头上身上戴着金翠饰品,却丝毫没有被首饰压倒。

    和牵头那位皇子坐在一起,男的风雅,女的浓艳,十分搭配。

    当今陛下有五子二女,其中成婚的不过太子、三皇子、四皇子裴彧而已。

    许银翘就此推测,在裴彧上首坐着的,就是三皇子夫妇。

    许银翘入座,向三皇妃颔首。三皇妃扬着下巴看人,斜睨了许银翘一眼,羽翼般的睫毛闪了闪,算是回应了许银翘的招呼,紧接着她便转过头去与三皇子说话。

    这种冷遇,许银翘今日是第二次遇到。

    她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却雀上枝头成了四皇子妃。京城中的众人,只觉得她是以卑贱之身撞了大运,少有看得起自己的。

    寻常人等,受到这种对待,内心不免会有不平,委屈,乃至愤懑。

    但是许银翘却没有这么想。

    众人的想法,终究是身外之物。她坐在此地,就是钦定的四皇子妃,寻常人拿不走也夺不去,何必去在意别人的目光呢?

    这般自我开解,许银翘内心郁结散开,又拿眼睛打量起其他人来。

    太子一身杏黄衣袍,坐在对面上首。太子身侧,本应是太子妃的位置。可惜座椅空悬,太子妃没有到场。

    她有些疑惑,刚想与裴彧说话,门口却有人通传:“圣上驾到——”

    众人急忙站起来,迎接圣人。

    初次到御前,许银翘有些紧张。她的手指偷偷从袖口伸出,去触碰裴彧的手。

    她指尖微微发凉,男人的皮肤却干燥而炙热。

    他捏住了她的指尖,轻轻捻了一下,好像在叫她不必担心。

    许银翘心里想,裴彧这个人,好像一直都是热乎乎的,从没见他冷下来过。

    用医书上的话来说,此人体内阳气正旺,肝火充盈,正是年轻气盛,气力雄壮的表现。

    许银翘回想起裴彧昨晚的表现,内心不禁有些羞赧。她拉着裴彧的手,柔柔摩挲了回去,回应了他的好意。

    众人躬身行礼:“圣上万岁。”

    皇帝一抬手,他们才直起腰板。

    许银翘这时候感受到有一道眼神落在她身上。她抬起眼,对上太子的眼睛,她下意识用询问的眼神向对方看去,对面却移开了目光。

    看她做什么?

    许银翘很疑惑,但很快,她便宽慰自己:“或许只是恰巧眼神碰上了。”

    众人按次第,再次入座。正主来了,宴会就开始了。

    宫内上头皇帝发话:“今日家宴,怎么不见老二媳妇?”

    太子执手出列,恭敬道:“回圣上,金柔偶感风寒,恐在御前伤了圣体,故没有来此。”

    太子说着,许银翘袖下手指恰好摸到裴彧手心的伤疤。

    疤痕已经掉落了,剩下蜿蜒如蛇形的凸起。手掌上经络复杂,一旦受伤,伤口稍位置不好,就会影响人做出精密动作的能力。

    可见裴彧手心的伤疤,是在何等凶险的场合落下,又是何等幸运,没有伤到功能。

    裴彧似乎不喜欢许银翘的动作,五指倏忽并拢,捏住了她乱摸的手指。

    许银翘被他拢入掌中,终于老实下来,安安静静听太子与皇帝对答。

    不一会,她便站得腿脚酸痛。

    许银翘在当医女的时候,在秦姑姑的监督下,练出了每位宫女必备的站功。主子说话,她永远能够斜签在原地,脚下如同沉了千斤坠一般一动也不动。直挺挺站一个时辰,都不觉得累。

    现如今,她只是站着听了会父子对答,就感到疲惫,双腿发软。

    真不知是骑了马的缘故,还是裴彧搞的鬼。

    许银翘想到这里,暗暗瞪了裴彧一眼。

    似乎是感到她含怒带嗔的眼神,裴彧唇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随即隐没下去。

    许银翘和裴彧这一番眉眼官司,自以为隐秘,却被对面的人尽收眼底。

    对答完毕,许银翘入座时,抬起眼,再次对上了太子的眼神。太子的眼睛肖似他的父皇,眼尾略狭,眼睑很薄。他一双眼睛长时间地凝视着许银翘方才拉过的那只手,直到许银翘注意到不同寻常。

    她在背后暗暗鼓动裴彧的背:“太子在看你。”

    裴彧却向她摆了摆手。

    许银翘虽然心里有些担心,但还是坐了回去。她的背枕在靠榻上,手中无意识地用银箸拨弄着碗中的粳米饭。

    一旁却有一道年轻的声音传来:“四嫂,我们又见面了。”

    许银翘猛地转头,眼前出现个面生的年轻面孔。

    她眉间蹙起,一句话已经含在口中:“你是……?”

    那人自报家门:“嫂子,你忘了,咱们在婚宴上见过。成王世子,裴旻。”

    他眼见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但生得比同龄人成熟些,脸上挂着一幅玩世不恭的笑容,里头含着些让许银翘不舒服的垂涎之意。

    许银翘看着他那副样子,终于把人对上了号。

    她记得这幅年轻的声音。与裴彧拜堂成亲之前,这声音的主人曾经带着一群皇家子弟,闯入她的房中,说了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还是太子出现,才为许银翘解了围。

    许银翘想到之前的事,不免面上添了几分嫌恶。

    “不过四嫂,你倒与我想象的不一样。”

    面前的少年似乎没有感受到许银翘的抗拒,依旧涎着脸搭话。

    裴彧转过脸,与三皇子说话,看来一时间顾不上她。许银翘只能自己想办法应付。

    她凉凉地说:“怎么不一样了?”

    裴旻见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挠了挠头,身子更凑过来了点:“没那么……妖乔?”

    他字斟句酌,谨慎用词,许银翘却回想起门外子弟们用的一个“骚”字。那种几欲作呕的感觉又涌上喉头,她没有给裴旻一个眼神,转头看向自己面前的粳米饭。

    粒粒圆润饱满的大米躺在碧玉碗中,青白相映,煞是可爱。

    至少比眼前这个硬要凑上来搭话的世子可爱多了。

    裴旻似乎闲得发慌,盯着许银翘要与她说话。许银翘用筷子戳着碗中的米饭,被裴旻倒了胃口,一口都没吃下去。她盯着裴彧的脊背,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让他回过头来,像驱赶苍蝇一般把这位聒噪的少年赶开。

    或许是许银翘频频抬眼引起了裴旻的兴趣,他顺着许银翘的眼神望过去,便看到了也有些食不下咽的太子。

    裴旻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四嫂,不如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许银翘对秘密不感兴趣。以往的经历告诉她,秘密知道得越多,死的越快。

    她不为所动,端坐如钟。

    裴旻道:“其实太子妃根本不是病倒了。本月初六,屠家老太爷大寿,从江南送礼的马车被劫,其中失了一块好大的千年人参。”

    许银翘想保持镇定的样子,可是她的眉毛不受控制地一抖。

    裴旻看出了许银翘的兴趣,故意停了下来,卖个关子。

    许银翘眼见伪装被戳破,终于败下阵来,转头看向裴旻。她在少年的眼中看到了胜利的神色。

    “我竟不知,屠家还有这等好东西?”

    许银翘此话发自内心。她在太医署侍奉,自然也清楚宫中的药材库存。寻常拿来给宫中各位主子治病的人参,也不过百年之久,千年的人参,她倒真的没有见过。

    裴旻嗤地笑了一声:“屠家是皇商,得了好东西,恐怕先紧着自己呢。言归正传,屠老太爷是屠家的顶梁柱,底下的几个儿子,都没有老太爷那般高。此时屠老太爷没了千年人参,生命垂危,太子妃恐怕在筹措替代之物呢。”

    许银翘这才了然。她想,恐怕太子频频往此处看,就是艳羡对面的皇子夫妻琴瑟和鸣,但他只能孤家寡人到来,还为妻子掩饰吧。

    许银翘转念一想,又想到一个问题:“不过这等宝物,运送肯定护卫森严,行踪隐秘,怎么会被劫走呢?”

    裴旻嘿嘿一笑:“四嫂,这就是你不知道了。我在禁军中有认识的人,他们与我说,正是这劫药之事,十分稀奇。”

    “他们的马车,是在近京之所被劫的,听说劫药之人仅有两个,但却十分武功高强,能以一当十。”

    “不过再高的武功,也抵不过人多势众。那两人抢了人参之后,想要逃跑,但其中一人被大刀砍断了半边脖子,还有另一人被砍中了手掌,本来也要命丧当场,不过他还是个更狠的人,竟然以血肉之躯,将包围冲散,跑了出去。”

    许银翘听着裴旻的描述,心中似有了画面,不由得胆战心惊。

    她已经隐约意识到了问题,颤声问道:“那两个小贼,抓住了么?”

    裴旻摇了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了。依我说,受了这么重的伤,除非即刻服食人参,否则恐怕已经死在茂林中。”

    看许银翘有些发愣,他忍不住逗她:“嫂子你说,是也不是?”

    许银翘这才回过神,胡乱点了点头。

    上月初六,裴彧的手掌,祝峤的脖颈,零零总总的细节,都能对上。

    许银翘不禁暗想,裴彧豁出性命也要取得的珍贵人参,究竟用到谁身上呢?她那时缠绵病榻,所喝的药里,没有一个加了人参的,那么剩下只有一人……

    想到剩下一种可能,许银翘的心又渐渐消沉下去。

    那边却传来太子祝酒的声音:“今日好不容易欢聚一堂,不如由我和三弟四弟,为父皇各献一礼,恭祝父皇旗开得胜!”

    众人举杯,三皇子却率先发声:“父皇,恕儿臣告罪,阿雁今日却不能喝酒。”

    原来三皇子妃的闺名叫阿雁。许银翘心中暗想。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三皇子妃身上。只见身形娇小的三皇子妃施施然站起身,一只手虚托着小腹,另一只手搭上后腰。

    许银翘见过这种姿势,她已经意识到了三皇子接下来的话。

    皇帝的眼神也在这时候移了过来。

    “阿雁她,有喜了。”三皇子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满面红光,妆似风雅的扇子也遮不住喷薄而出的骄傲。

    上头皇帝大笑三声,众人纷纷上去恭喜。许银翘跟着上前了几步,见三皇子妃没有看向她,自己还是退了下来。

    她可不去碰霉头。

    大周皇室本来枝繁叶茂,但到这一代,不知为何,膝下空虚了不少。皇帝三个已经娶亲了的皇子,除了太子府里有位姬妾生过一个女儿之外,旁人都别无所出。但就算太子膝下已有一女,那女儿也因为早产,没有成功长成就夭折了。

    也就是说,大周皇帝的孙辈,竟然空无一人。

    三皇子与三皇子妃肯在此时公布消息,也有讨父皇欢心的意思。

    果然,皇帝大喜,已经批下了不菲的赏赐。

    许银翘留神瞧去,

    裴彧站在一旁,眼眸深沉,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太子初听到消息,显而易见有些吃惊,但很快敛去情绪,笑着上去恭喜弟弟。

    皇帝环顾一圈,似乎终于想起还有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他在上首发话:“前日柔然人进贡十余名每姬,太子,老四,你们膝下还空悬,我给你们每人赐下两位,不仅显示柔然与大周之好,更盼望你们开枝散叶,和老三一样,让你们的父亲有含饴弄孙之乐。”

    太子反应很快,皇帝话音刚落,他就已经谢过赏赐。

    此时皇帝与太子两双眼睛,都落在了沉默的裴彧与许银翘身上。

    许银翘愣在当场——

    第34章

    赐婚来得太快太急, 许银翘根本没有任何缓冲,更没有任何掩饰反应的时间。

    她最真实的情绪,就这么一览无余写在了脸上。

    她成了一本别人随时都可以翻阅的书。

    许银翘面前没有镜子, 但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十分难看。她的眉毛不受控制地抬起, 牙齿咬紧了嘴唇, 隐忍, 却又不敢教别人看出自己的隐忍。

    任是谁,在夫君被皇帝赐下美姬时,都不会好受罢?

    许银翘心里无端浮现出这一个念头。

    她看到了三皇子妃略带怜悯的眼神。是的, 她没有看错,是怜悯。方才还看不起她的女人, 此刻眼角眉梢都带出了一种“我真可怜你”的表情。

    许银翘知道, 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慈悲, 就像人看着一只费力搬运不属于自己的庞然大物的蚂蚁一样。

    同为女人, 她看懂了三皇子妃眼中的怜悯,却又深恨这种恩赐般的怜爱。

    许银翘清楚地知道, 自己就是从卑微的身份上被拔擢, 一步登天的。

    她可以, 意味着全宫跃跃欲试的小宫女都可以。

    现如今,对皇上来说, 他的旨意只是提拔了另一个和许银翘身份一样低微的人罢了。

    都是翻越阶级, 都是金口御言, 许银翘和那些被随意赠送的美姬,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三皇子妃背后,有高贵的母族撑腰。许银翘身后,却一个人都没有。

    许银翘随手都可以被替代。

    这就是三皇子妃怜悯的来源, 她隔岸观火,露出一丝不忍。许银翘读懂了三皇子妃脸上的情绪。

    她站在原地,恍惚间,一切声音都远去了。

    许银翘茫然无措地,将眼神落在裴彧身上。

    她像个不战而溃的败军将领,退缩回原有的阵地里,等待着注定到来的宣判。

    裴彧下跪,谢恩,接旨。一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顺滑。

    许银翘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环顾四周,明明没有人看着她,她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隔空打了一掌,又像是被抹上了辣椒油。

    眼眶酸胀,许银翘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表现,只是垂手立在原地,拼命忍住将要滴落的泪水。

    她不能哭。

    妻子善妒,乃是七出之罪。这一点道理,许银翘从嫁入四皇子府时就被耳提面命,如今已经牢记于心。

    她有时候都觉得,正妻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一群女人,占着光耀的名头,要办事可靠,要出门交际,要胸怀大能容人。

    往日的欢快日子,好似蒙在食物外一层轻飘飘的糖纸,糖纸被戳破了,才露出底下或酸或苦或涩的真实生活。

    太子、三皇子府里都有姬妾,怎么到她这里,偏偏就不行了呢?

    许银翘想到这个问题,胸中微微一荡。

    皇帝似乎对裴彧的表现颇为满意,他抬起手,准许这个最叛逆的儿子起身。眼神转过,皇帝便看到了呆愣原地的许银翘。

    似乎是感觉到了皇帝的眼神,许银翘感觉到凌空中似乎有人往她的膝盖窝踹了一脚,她膝头一软,一瞬间跪了下去。

    那种如芒刺背的感觉,随着许银翘下沉的身躯,慢慢消散。

    “儿媳……谢恩。”

    她喉头轻颤,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其实,许银翘的意见不重要,但她的态度很重要。

    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像一座沉甸甸的山,一寸寸压在她单薄颤抖的脊背上。

    许银翘表了态。

    她的手攥住了一角,沉沉地磕下头去。

    就在那一瞬间,她灵台一点,刚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一瞬间通透起来。

    在许银翘还是个赋闲的医女时,她经常被分派去诊治深宫里皇帝许久不幸的宫妃。

    那些宫妃,明明穿着天底下最华美的衣服,眼神却黯淡无光。许银翘每每诊治,她们都紧盯着手中绣帕,一边咬断线头,一边将手腕伸出来与她诊脉。

    诊脉出来,一向无事。只是那些宫妃,会将许银翘送到宫门口,然后向着远方,眼神倏忽间亮起,像是期待着什么。

    当时,许银翘并不理解那些宫妃为何要自降身份,亲自送自己走出宫门。现在她懂了,那些宫妃只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往一眼曾经热络的宫道,期盼一辆不会到来的宫车罢了。

    宫妃之于皇帝,恰似她之于裴彧。

    对男人来说,没有什么不可替代,但对女人来说,却是恒久的忍耐、思念和等待。

    一切痴缠与嫉妒,都是人最本真最自然的情绪。

    由爱生痴,由爱生妒。

    她的心,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渐渐沉沦了。

    想通了这一点,许银翘沉重地扑通扑通跳着的心,蓦地轻松起来。

    最怕的不是问题,而是想不通症结在哪里。

    许银翘既明白了心意,便不再纠结。

    她本就是红尘一芥子,如何又能在四皇子身上寻求一些自己都不曾期待过的情感呢?

    许银翘知道,自己在一寸寸浇灭心头刚刚生出的火焰。

    但她必须这么做。她没有别的选择。

    谢恩既过,许银翘就要站起。

    在许银翘即将起身的时候,身下却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衣袖下摆。

    一瞬间,许银翘停住了。她低下头看,正撞入裴彧的眼睛。

    她一双微微红肿,但由极力抑制眼泪下坠的眼睛,就这么落入裴彧的眼帘之中。

    许银翘急忙就要别过脸去。她对裴彧不曾有过期待,她不想他误会。

    但许银翘似乎看到裴彧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一股大力一拉,许银翘的膝盖再次重重跪向地面。

    柔然美姬上来了。

    身后珠珮琳琅之声,络绎不绝。听说柔然赠送的美姬,都是光脚行走在地面之上,脚腕子上系一银铃,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煞是好听。

    许银翘这时耳朵格外尖,一下子就捕捉到四股清脆的铃铛声。

    她抬头看向裴彧,眼中带着询问,不明白他为何又让她跪下了。

    难道是皇帝赐下的美姬,他不满意?

    许银翘已经在刚刚那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情绪。眼泪和内心一同干涸,她甚至有闲心好整以暇地想:裴彧不会要亲自挑选吧?这可真够冒犯的。

    但下一秒,裴彧却说出了些惊人之语:“父皇恐怕有所不知,儿臣府中还有与柔然作战若干军机布放图。这几名婢女,若是儿臣思来想去,并不放心,还是赐给另外的人为妙。”

    许银翘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

    裴彧的话一入耳,她耳边顿时就嗡嗡的。血液在耳膜处鼓噪,一时间,根本听不清接下来裴彧和皇帝的在说什么。

    内心有个欢声雀跃的声音在呐喊:他拒绝了!

    许银翘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道是她方才将落未落的那一滴泪起了作用?

    难道……裴彧真的能回应她那些不该有的期待?

    裴彧依旧是那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座上的皇帝脸色也不见得十分难看。两人对话很急,很快,许银翘只能捕捉到漏出的几个词,胡姬,柔然,雍州。

    紧接着,她听到皇帝轻轻的笑声。

    许银翘有感觉自己再次被打量了,这时候,不是如芒刺背,而是兴味盎然的眼神。

    裴彧拉着她的手,将她带了起来。

    “谢父皇成全。”

    她被带着,也重复了一遍。

    “谢……父皇成全。”

    许银翘抬起头,一下子就看到三皇子妃有些不可置信的眼神,三皇子在旁边扇着扇子,扶着三皇子妃的后腰,一幅老神在在的样子。而太子则斜坐在皇帝下首,眼眸打量着裴彧与许银翘,似乎带这些思索。

    “那就赐给阿旻罢。”

    皇帝大手一挥,发话。

    内心一瞬间似有烟花炸开。

    许银翘看到裴旻高兴地搂过衣着暴露的美姬,朗声大笑,谢过皇上。她则几乎是身不由己地被揽在裴彧怀里,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步。

    接下来的宴会,她沉浸在一种飘飘然的情绪之中。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上一样。

    裴旻得了新的女奴,对逗弄许银翘失去了兴致。他左揽右抱,美姬也十分大胆,咯咯娇笑,逗弄着新主人。

    许银翘实在看不得这种场面,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饭上,终于吃了一顿安生饭。

    只不过,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不时瞟向裴彧。

    他知道自己内心所想么?许银翘漫思。

    他应当知道罢。

    走出帐门时,晚风卷着凉意扑来,裴彧忽然停下脚步。

    许银翘撞在他背上,鼻尖蹭到他墨色的锦缎衣料,听见他低低含笑的声音:“站稳些,别丢了身份。”

    她慌忙退开半步,却看见他转过身来,眼底藏着些不易察觉的促狭。

    许银翘的脸颊 “腾” 地烧起来,慌忙别过脸去,却在转身的瞬间,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她实在没法掩饰内心的喜悦,索性重新转回来,昂首,向裴彧露出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灿烂笑容。

    “多谢。”她低低地说,声音比蚊子还要小。

    裴彧扯了扯嘴角,迈步向前:“明日便是秋猎,你的马术已经学成了?”——

    第35章

    在成婚的三月后, 许银翘终于有了和裴彧做夫妻的实感。

    清晨,阳光从帐外洒落进来,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 从地上慢慢爬到梳妆台上。门外传来巡防士兵的脚步声,铁靴踏入沙子, “嗤”地一下陷落, 抖着沙沙的尘埃, 一下一下,极有规律。

    许银翘就这么一边竖着耳朵听外头往复的声音,一边从裴彧怀中慵懒地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 就看见了散落一地的凌乱衣物。

    从帐门口到室内,蜿蜒若蛇形。

    昨夜二人吃了不少酒, 许银翘头重脚轻, 几乎是半挂在裴彧身上回来的。

    迷乱之间, 她似乎拿着他的手, 按上自己的罗裙。

    剩下的事情许银翘便记不清了。她眼睛在室内转了一圈,只看到床头似乎放着两个空碗, 应当是昨夜拿来的醒酒汤。

    大脑的混沌感觉消失了不少, 只是身上还酸痛得很。许银翘用手支颐起身子, 细细端详裴彧沉睡的面貌。

    她似乎好久没有这么安详打量过他。

    男人在京城养了几个月,皮肤似乎白皙了不少, 少了那种在风沙中戎马倥偬的气势。

    皮肤白皙了, 整张脸就显出骨相清嘉。眉目如画, 线条流畅,只有下唇轻微地抿起,多了些桀骜不驯的倔强。

    许银翘整日见到裴彧这张脸,仍旧在乍醒之时感到惊艳。

    她就这样凝视了好一会, 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专注时,连呼吸都放轻了。

    许银翘蹑手蹑脚地下床。底下是厚厚的鹿皮垫子,不穿鞋踩上去,也不会着凉。

    她怕发出声音,特地仅着罗袜,慢慢挪到桌前,从妆匣里拿了把修眉的小剪子出来。

    许银翘复又返回,双膝跪下坐在床头,双手偷偷伸向枕头,捻起裴彧的一缕发丝。

    剪子很利,吹毛立断,许银翘很容易就获得了裴彧的头发。

    一缕青丝躺在手心,像是小狐落下的尾巴。

    发丝安静地弯曲着,柔软富有韧性。完全不像发丝的主人那样坚硬不易摧。

    许银翘偏开头,从自己鬓边也绞下一丝秀发,将自己的头发和裴彧的头发并排放在一起。

    在暗处看,裴彧的头发泛着黑亮的光泽,她的则微微发棕,泾渭分明,很好辨认。

    许银翘背过身去,将剪子放在身边,灵巧的双手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将两缕发丝编在了一起。

    成了个同心结。

    做完这些,许银翘做贼似的,将编好的头发偷偷塞入自己贴身荷包里。她再次躺回床上,身侧的男人呼吸平稳,没有发现她在清早时的动静。

    不知为什么,许银翘松了口气。

    在很小的时候,许银翘曾经听过一句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

    她不懂诗,也不识字。但是,当许银翘将这句话噙在口中时,却咀嚼出了一种别样的味道。

    如若将她的头发和裴彧的头发缠在一起,两人也算得上是结发夫妻了罢。

    许银翘在内心莫名涌起了一汪春水似的柔情。

    想着,她的手攥住了那个荷包,绣面有些粗糙,磨砺着指腹,许银翘感觉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

    这一刻,她无比真诚地期盼,自己和裴彧能够永恒地恩爱下去。

    *

    身侧的女人终于陷入了沉睡,裴彧睁开了眼。

    他方才醒来的时候,便似看到一闪银光在眼前晃过。

    多年来战场上枕戈待旦的经历,使裴彧立刻就肌肉绷紧,一只手已经偷偷移向枕后。

    那里一向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指尖触摸到柔软的床褥,裴彧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在战场上,而是在京城里,春帐中。

    那个背向他的人影,是许银翘。

    她瘦削的肩头微微耸动,两只手不知道在摆弄什么东西。床铺因为人的重量凹陷下去一块,一只剪子滑落,贴着她的臀。

    原来刚才的亮光是因为剪刀的反射。

    危险解除,裴彧这才又复闭了眼。

    他有个坏习惯,无论昨夜睡得多晚,只要醒来了,就再也睡不下去了。裴彧闭着眼睛,神志却清醒。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老鼠偷偷啃啮食物,然后身侧一陷,女人柔软的躯体贴上了他。许银翘回来了。

    她的身子温软,像一只初生的小兽,紧紧依偎着他。

    不一会,裴彧就听到,许银翘再次陷入沉沉的睡眠。

    他这才睁开眼睛,审视着这位妻子。

    她无知无觉地沉睡着,睫毛像羽扇般在眼睫下落下阴影,脸颊红润,嘴唇微微翘起。

    一个索吻的神态。

    他盯着她的睡颜,不知怎么的,似乎有种力量将他吸了过去。

    裴彧几乎要吻上这个睡梦中的女人。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偏过头去,深吸几口气,去除了心中的杂念。定了定心,裴彧将许银翘整个人滚了开去,让出了一条下床的通道,矫健地站起。

    出了营帐,祝峤迎了上来。

    裴彧看到他,心念一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张公公那边,有消息了?”

    祝峤压低了声音:“千年人参不常有,他很满意,给了属下这个。”

    说着,一张纸条就被塞到了裴彧手心。

    裴彧没有立刻打开来看,而是手指微动。这纸条沿着掌心,滑入了袖中暗袋中。

    “你受累了。”他点点头,“下一步,换温绪来吧。”

    说着,他的眼神触过祝峤脖子上狰狞的伤痕:“跟着我,差点丢掉了半颗头颅,你可有后悔?”

    “属下不曾。”

    话音刚落,祝峤就半跪下身,斩钉截铁地回答:“殿下于乱军之中救人之义,祝峤铭记于心,为殿下大计,虽百死其犹未悔。”

    裴彧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起来吧,不必跪。你回去,还是找李老头,你的脖子是他缝的,他的手巧,定不让你成歪脖子。”

    裴彧这么一打趣,祝峤脸上也浮现出轻松的笑容,他像是想到什么,道:“殿下,若是温绪来,何大小姐恐怕……”

    “你是说温绪曾经求娶过何大小姐的事情?”

    裴彧的表情很轻松:“他自知是不成的。不必说了,你帮我盯着点药房,若是药好了,就拿给绿绮。”

    祝峤颔首道:“是。”

    *

    许银翘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睡着的时候,手中还捏着方才的荷包。

    许银翘将荷包贴住胸口,感受着微微震颤,脸上一红,好像能滴出血来。

    绿绮打帘子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番景象。

    她将放药的小托盘轻轻搁在长几上:“皇妃,您醒了,这是今日小厨房备下的解暑药。今日出猎,阳光炽烈,皇妃行前先喝了吧。”

    许银翘身体畏寒又怕热,不用绿绮催促,她自己就把那碗深褐色的药汤灌入口中。

    鼻腔里充斥着刺鼻的气味,许银翘皱了皱眉头:“咱们的小厨房怎么回事,简单一个解暑药,都要放这么多佐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做菜。”

    她心情轻松,话语也狂妄起来,低低嘟囔道:“还是水平太次。”

    她说着,就回过头去,把荷包放入妆奁的最深处,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话一出口的时候,绿绮手中的托盘差点磕到桌角。

    许银翘坐在妆镜前,绿绮和紫芫一左一右,一个为她通头,一个为她敷粉。

    没过多久,门帘掀开,许银翘转过脸来,进来的是裴彧。

    许银翘还以为他像往日那样,早已离开,没想到他去而复返。她的嘴角不自觉翘起来,拂退了绿绮和紫芫,鼓起勇气问他:“殿下今日,可为我描眉?”

    眼前的男人俯下身来,在许银翘的脸颊上轻轻一触碰。

    指腹粗粝,揉捻过她唇角泄出的胭脂。

    许银翘不自觉打了个激灵,缩了身子。

    “好。”裴彧的声音里含了几分笑意,应下了许银翘的不情之请。

    许银翘被他的态度吓了一跳,兔子似的蹦到桌前,左挑右选,终于选中一只青螺眉笔,递给裴彧。

    他俯下身,两人的影像在铜镜里纤毫毕现。

    微黄的铜镜,似乎给两人的面貌蒙上了一层温柔的纱,裴彧原本凌厉的眉眼,倒映在镜子里,竟多了几分温柔诚恳的意味。

    裴彧倾身,将眉笔在许银翘两弯眉毛之上虚虚笔画了一下。

    许银翘不自觉闭上眼睛。

    下一秒,湿润的笔尖触上了她的眉头。

    “我想要远山黛。”

    许银翘小声说。

    她话音落下,空中的窸窣声清晰可闻。

    许银翘忽然慌张起来,她的要求似乎太多了。

    “可惜我只会一种。”

    裴彧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

    许银翘感到他温热的鼻息喷在自己面上。裴彧不像大周朝的其他男人,他不熏香,身上没有久久萦绕的麝香、冰片味道。相反的,许银翘却在他垂下的发间问到了原野上草籽的气息。

    自由,辽阔,温热。

    笔尖离开皮肤,许银翘睁开了眼。

    裴彧画的比她想象中要好不少,眉尖横扫出去,犹如许银翘看到的草书字画上恣意的一撇。

    她照着镜子,看到自己如桃花一般的面庞:“裴彧,我听秦姑姑说,寻常夫妻早晨起来,都是夫君给妻子画眉。”

    说着,许银翘回首嫣然一笑:“如今,你我可也是一对寻常夫妻啦。”——

    第36章

    裴彧越过许银翘不设防的笑容, 眼睛落到她背后的瓷碗上。

    碗沿还残留着棕褐色的药渍,如同得逞的小偷,眯起了贼兮兮的眼睛。

    裴彧忽觉眼睛一晃, 不自觉移开了目光。他的手掌在许银翘的脸颊摩挲了下,手底下触感温软:“时候不早了, 该去马场了。”

    许银翘兀自在镜子面前, 将裴彧描的那两弯新月眉看了又看, 脸上难以自抑,漾出一个笑容。

    随后奔着出了营帐。

    马场所在的地方,处在群山环抱之中。三面环山, 仅有一面平坦通途,通向京城, 用以通讯运粮。

    而秋狩发生的地方, 就在这举目望去不见边际的大山里。

    尽职的京畿营军队已经将山中从上到下探了一遍, 撒下雄黄粉, 驱除了山里头可能出现的毒蛇。而兵部的官员们,则将各处供奉的活牲异兽放入山林, 供贵族们打猎取乐。

    许银翘到了现场, 只见四处立起彩旗, 旗帜飘扬,一派整装待发, 喜气洋洋的样子。

    一种颜色和纹样的旗帜, 代表一队人马。太子一队, 旗帜是深红色,上绣四爪蟠龙;三皇子一队,旗子是湖蓝色,上面绣着洁白莲花;裴彧这一侧的旗子则是玄黑色, 旗帜上用暗银丝线勾勒出浪涌般的纹路。

    “这是什么?”许银翘好奇地问。

    “风。”裴彧言简意赅地回答了她。

    “什么风?”

    许银翘左看右看看不出来。

    “塞上的风。”

    裴彧扔下这四个字,便不再理会许银翘的疑惑。

    许银翘只好再往外看去。

    乌泱泱的各色旗帜混沌成一片。百官各部,都有自己的编队,也可以加入皇子所在的编队。

    许银翘一眼望过去,红色多,蓝色少,黑色更少。

    人头涌动,身下的马儿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只有裴彧坚定如松,岿然不动,一点都没有被翻涌的人浪搅动。

    许银翘怕被人群冲散,紧紧攥住裴彧的小臂,悄声在他耳侧感叹道:“这番景象,真像军队出征似的。”

    裴彧看了看她,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手臂上的肌肉不自觉挑动了一下。

    许银翘对裴彧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敏感,她忙低下头,才看清,裴彧坚实的小臂上,留下了五道如新月般的指甲印。

    她刚刚有些太紧张了。

    许银翘急忙收手,身后却有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此言真妇人之浅见,差矣,差矣!”

    许银翘被驳了面子,两道刚画好的新月眉就这么皱了起来。她回头望去,看到了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那汉子黑黑脸儿,看起来三十多岁,面上毛髭俱张,一双眼睛圆得像铜铃,只是微微睁着眼,就颇有种吹胡子瞪眼的感觉。

    他看许银翘的眼神有点怪,上下仔细打量,像是要从许银翘干净的脸上找出个墨点子。

    许银翘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如芒刺般的审视。

    “他是谁?”她没有理会这人,转过头直接问裴彧。

    裴彧扬起手介绍:“这是温绪,我的贴身下属。温绪,来见过四皇子妃。”

    那温绪翻身下马,很迅速地抱拳行了个军礼,又翻身上马,没有给许银翘一个眼神。

    许银翘暗自翻了个白眼,问道:“那祝峤呢?”

    “祝峤有别的事。”

    裴彧话中情绪很淡,好像只是交代普普通通一件事情一样。

    许银翘却想起了成王世子裴旻的话。她心想:“裴彧劫了太子岳家的药,恐怕是怕祝峤身份暴露,才将他支使开罢。”

    裴彧和温绪齐齐看着她像是等待许银翘的反应。许银翘赶忙恢复了平常的神态,状似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话。

    许银翘心如明镜,裴彧不告诉她祝峤的事,便是对自己还有保留。

    她也不祈求裴彧所有事情都对自己透明,如今他愿意编个理由敷衍她,而不是责怪她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已经是两人关系的一大进步了。

    许银翘不敢有更多的渴求。

    温绪那句话一直在许银翘心头盘旋,直到前头一声唿哨,她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策马紧跟了上去。

    草原比许银翘想象得更广阔。苍穹之下,夏日疯长的野草蹿到了半人高,随着微风,草尖轻轻摇摆。

    野草组成了一片绿意盎然的浪,许银翘觉得,浪底下,就算藏了个人也不容易分辨。

    裴彧身后都是与西北军有关联的旧部,马术娴熟,全然不是许银翘这个新学的半吊子可以比的。她纵然驱使身下的阿钱小步快跑,也比不上众人。

    渐渐的,许银翘就从队伍头上吊到了尾巴边上。

    在这里,她却看见了一个老熟人。

    “芳莳?”

    许银翘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心里立刻雀跃起来。

    何芳莳的骑术比许银翘好,不一会儿,就越出许银翘一个马头。

    似乎是注意到许银翘的力不从心,何芳莳放缓了脚步,与许银翘并驾齐驱。

    许银翘饱含谢意地看了何芳莳一眼,勉力跟上她的速度。

    前头的大部队越来越远,许银翘终于忍不住道:“何家妹妹,你骑术好,跟上去吧。我在后头慢悠悠跑着,打不了打道回府,反正我也猎不到什么猎物。”

    何芳莳却粲然一笑:“四嫂,你这可就见外了。他们男人猎他们的,你瞧我的。”

    说着,何芳莳取出了马侧边的弓箭,背在身上,一声轻吁,纵马而出。

    许银翘紧紧跟在她身后。

    何芳莳跑出不久,便勒住缰绳。许银翘跟上来,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只见五米外一丛草无风自动。

    何芳莳利落地弯弓搭箭,动作踏飒,好似许银翘在话本子里看到的女侠。

    只听“嗖”一声,弓弦轻振,离弦之箭没入草丛,似乎有什么东西颤抖了一下。

    “估摸着是只野兔子。”

    何芳莳小声嘟囔道。

    她翻身下了马,双脚在草丛里狠狠践踏一番,踏出了一条草叶摧折的平路来。许银翘也跟了过来。

    人影一闪,何芳莳真从草丛里拎出了一只死兔子!

    兔子臀部中箭,鲜血从箭伤处洇出,染红了棕灰色的皮毛。

    少女的脸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草叶,更为她红润的脸颊增添了几分生气。

    “可惜了这一张皮。”何芳莳看了看兔子,脸上露出惋惜之色,“四哥外出打猎的时候,无论射什么动物,都能一箭穿透两眼。我苦练了这么久,连他的半分皮毛都没学到。”

    说着,少女扁了扁嘴。

    许银翘心头不免遗憾,她赶不上大伙儿,裴彧狩猎的英姿,恐怕无缘得见了。

    许银翘刚想出言安慰,却冒出来个人捷足先登:“何大小姐,你可不要妄自菲薄。出猎么,能猎到动物的,就是这个。”

    说着,来人举了个大拇指。

    许银翘定睛一看,嚯,这不是温绪么?

    他不跟着主子打猎,怎么反倒跑到这里来了?

    温绪这段话,让许银翘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

    何芳莳对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毫无觉察,亲热地提着兔子拥上去,欣喜问道:“温大哥,你怎么来了?是四哥派你来的吗?”

    温绪面对何芳莳,一张黑脸透露出不自觉的赧红:“正、正是。”

    他不自然地抹了把汗:“顺便来看看四皇妃在干什么。”

    许银翘再次感受到了隐隐的针对。

    她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打了几个来回,温绪对何芳莳的注视,有明显的躲闪,而何芳莳却维持一贯的爽朗大方,并不避讳和温绪视线交错。

    许银翘似乎明白了什么。

    何芳莳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温大哥和四嫂,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何芳莳上前一步,拢过许银翘,热络介绍道:“温大哥,这是四嫂,四嫂,这是温绪,我父亲在雍州的老部下,后归并到西北军中。他比我们大五六岁,从小就是我们的大哥哥。温大哥狩猎的技术,是一等一的棒,他来了,咱们这支小队就有福了!”

    原来温绪是何刺史的旧部,那他与何芳莳之间有些陈年纠葛,也就不奇怪了。

    许银翘从蛛丝马迹中盘算着温绪与何芳莳的关系。

    何芳莳话音刚落,许银翘就点了点头,对温绪露出一个友好微笑。

    过去的经历让她心里明白,越友好,就越是挑衅。

    温绪的笑容果然难看起来。

    “你说温大哥棒,那么你温大哥和裴彧比起来,谁更胜一筹呢?”

    许银翘轻飘飘一句话,让温绪的脸色更加难看。

    何芳莳没有察觉话中机锋,嗫嚅了一会,还是答道:“那还是四哥好,温大哥一向比不上他的。”

    许银翘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她拍拍手上沾上的草屑,预备上马离开。

    温绪却在后面出声:“我竟不知道,四皇子妃出身掖庭,竟也是个如此牙尖嘴利之人。”

    许银翘听闻此言,眉头蹙起:“你说什么?”

    “许司药当久了皇妃,不会把自己出身都忘了吧?”温绪冷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银翘仿佛被踩中了尾巴的猫,浑身上下的毛都立了起来。

    “那可真是比不得温大人,众人之前对皇妃不敬,恐怕也是个不凡之辈呢。”

    许银翘被惹恼了,讲话机锋更甚。

    何芳莳终于看不下去了,她跑到左边,拉拉温绪的袖子:“温大哥。”,又到右边,拍拍许银翘的肩膀:“四嫂。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咱们当面说清楚。温大哥,你也是,怎么一个小小的问题,就这般计较?”

    何芳莳出面劝和,许银翘火气稍减,她狠狠剜了温绪一眼,心里想着,若她回去,定劝裴彧把祝峤换回来,或者换个别的什么人。

    反正她可不想再对上这个看似粗豪,实则阴阳怪气的“温大哥”。

    不过上天好像没有给许银翘这样一个机会。

    在两人对峙的时候,另一队人马悄悄围了过来,呈半包之势,将三人拢在了一个猎圈内。

    领头那人,许银翘甚是熟悉。

    “阿拉塔,我们又见面了。”车鹿甩了个空鞭,居高临下向许银翘颔首。

    “哦——”车鹿慢悠悠拖长了音,“还有两个意想不到的猎物呢。”

    他回头,对麾下那些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柔然人笑道:“你看,猎两脚羊,不比大周那些傻乎乎猎动物的人好玩?”

    身后几个汉子爆发出一阵粗豪的狞笑。

    许银翘回过头去,何芳莳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温绪伸出臂膀,将何芳莳虚虚笼罩在身后。

    而许银翘孤身一人,面前无遮无拦——

    第37章

    独木难支, 孤掌难鸣。

    许银翘和何芳莳都只有随马携带的弓箭,温绪倒是在腰间佩了一把长刀,此时长刀抽出, 寒芒毕现,却也难免单薄。

    温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上前两步, 试图讲和:“车鹿殿下, 这里还是大周境内,你若是绑架皇室中人,一定不会有你好果子吃。”

    车鹿全然没有受到威胁, 扯起嘴唇一笑,反问道:“你又是谁?凭什么和我说话?”

    此话一出, 温绪整张脸红到了脖子, 鼻子呼哧呼哧喘气, 像一头被抽了鞭子的老牛,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何芳莳拨开温绪挡住她的胳膊,声音中带着薄怒:“车鹿, 跟你有过节的是我, 你有什么事情, 冲我来就是了。”

    说完,少女贝齿紧紧咬住下唇, 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你带着四嫂先走。”

    说着, 何芳莳又在温绪后腰推搡了一把。

    温绪回头, 刚要出声,何芳莳又哀哀加上了句:“别忘了我……别忘了让四哥救我……”

    “大小姐,你说什么话,我不走。”温绪抢到话头, 急忙道。

    他转过头来,双手持刀,距于身前,一副要与车鹿拼命的架势。

    “车鹿,我是四皇子的贴身侍卫。你若是有种,就下马来与我一战!”

    何芳莳急得直跺脚,此时强敌当前,他们三人势单力孤,除了弃车保帅,她也再没有更好的法子。偏偏温绪强硬至极,直接挑衅于车鹿。

    何芳莳虽看不起车鹿的为人,但也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她此时心头焦躁,粉拳紧握,盘算着如何脱身。

    车鹿看着眼前一男一女,冷笑了一声,忽然将马鞭一扬。

    粗黑的鞭子在空中“啪”一声炸响,温绪与何芳莳齐齐向后一缩。

    然而鞭梢指向的,却是另一个人。

    “我要的不是你,是她。”

    众人的目光朝鞭子方向看去,看到了呆立在原地的许银翘。

    许银翘环顾四周。她看到了何芳莳震惊的神情,少女圆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可思议。而温绪站在一旁,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她,似乎在怀疑她与车鹿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许银翘自然也疑惑至极,但是紧张的感觉盖过了犹疑,她浑身战栗起来,身子也轻轻颤抖。

    “那最好了,”许银翘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尖细,“你的目标是我,那你就应该放了他们。”

    车鹿歪了歪头,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放了他们,呵,你们大周有一句古话,已经得手的猎物,没有放跑的道理。来人,把他们都给我捆上,带回咱们的营地。”

    许银翘的清楚地看见,何芳莳脸上的震惊转变为恐惧。

    在此绝境之下,何芳莳仍想着反抗。她的手已经摸入了箭囊,许银翘知道,一旦车鹿身后的柔然士兵发难,何芳莳定会与他们缠斗起来。

    到时候,他们必定是落败的一方。

    想清楚了这件事情,剩下的就简单起来。

    许银翘下定了决心。

    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许银翘一个箭步上前,从阿钱随身的剑袋中拔出一支箭,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整个过程迅速如闪电。

    “你若不放了他们,我便利箭入喉而亡!”

    寒铁利刃贴上了颈部最薄弱的皮肤,带来侵入骨髓的凉意。

    或许是经历过一次濒临死亡的感觉,这一次,许银翘的恐惧很淡。她甚至有些些微的兴奋,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车鹿,观察着他的反应。

    许银翘在赌,赌车鹿要活口,不要死人。

    上一次和韩因一起,在草原上遇险,许银翘就隐隐有了这种感觉。那一次,韩因为了保护她,从马上坠下来,失去了行动能力,许银翘背心暴露,无遮无拦。若车鹿想要杀死自己,那么他弯弓射出第二箭就可以了。何必要费劲追上许银翘,乃至被赶过来的裴彧阻拦呢?

    何芳莳想要扑上来,拦住许银翘自戕的举动。温绪却一把拦下了她。

    许银翘终于觉得温绪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

    车鹿盛气凌人的面孔上终于出现了丝丝龟裂。他一抬手,止住了身后众人的动作。

    车鹿再一摆手,身后之人齐齐推开一步,三人所处的空间一下子宽敞起来。

    许银翘知道,自己在这场对峙中露出了胜利的苗头。

    但她丝毫不敢松懈。

    箭头仍然仅仅抵住咽喉,许银翘感觉自己每一步都像在细若游丝的线上行走,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车鹿动了。

    他翻下马来,一步步走近许银翘。

    场面静得可怕,许银翘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猛烈地撞击胸膛。

    很近,少年乖张的面孔在许银翘瞳孔中放大。车鹿眼中含着薄薄的愠怒。许银翘读懂了他的神情。

    他在说,你赢了。

    她第一次看清,车鹿的眼睛竟是异瞳,左边是浅金色,而右侧则漆黑如点墨。

    许银翘心念一动,将箭头移开两寸,露出曾经被匕首划伤的表皮。

    伤口随浅,但细长一条肉粉色的划痕,足够醒目。

    她看到,车鹿的瞳孔狠狠缩了一下。

    他的表情很怪,混合着骄矜和怜悯,然后猛然左转,嘴里叽里咕噜,冲身侧的柔然人说了几句话。

    几个大汉脸上浮现出愤懑不平的神色,但还是听从了车鹿的吩咐,让开身子,留出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甬道。

    “快走。”许银翘出声提示,但她的嗓子因为过于紧张,喑哑得发不出声音。

    何芳莳还在犹豫,温绪却一把揽过她的胳膊,抓着何芳莳向出现缺口的地方跑去。

    何芳莳的力气抵抗不过男人,身不由己被拖着走。她回过头来,一双美眸担忧地望着许银翘。

    许银翘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何芳莳,她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张开嘴唇,无声吐出两个字:“救我。”

    何芳莳被拉出去得太快,一瞬间,柔然人如山般的身躯填补上空缺,挡住了许银翘的视线。

    何芳莳应该是看懂了吧。

    许银翘的心狠狠战栗起来,目光再次移向了车鹿。

    包围圈渐渐缩紧,车鹿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狞笑:“阿拉塔,你还是留下来了。”他伸手一拂,许银翘手腕间一阵酸软。

    手一松,铁箭当啷落下。

    阿钱被人驱赶至外围,它似乎也意识到主人受到了威胁,急得呦呦直叫,不停地撅蹄子。

    许银翘在心中默念:好姑娘,快跑罢。

    阿钱却仍然在周围游荡,一个外围的柔然人嫌弃阿钱呦呦的叫唤喧闹,抬起脚往阿钱毫无防备的马屁股上狠踹一脚。

    阿钱哀伤地长唤一声,马蹄声渐远。

    阿钱离开了,这里只剩下许银翘一个人。

    “把她带走。”车鹿一声令下,人群一拥而上,许多双手扯住许银翘的手脚。

    混乱中,无数双冒着臭汗的大手伸向许银翘身上。许银翘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她胡乱推开那些乱摸的手,抱住头蹲下,惊声尖叫起来。

    她的叫声,比秋天南归的鸿雁还要凄厉。

    许银翘的耳膜嗡嗡的,她仿佛要把自己的心肝肺全部从嗓子眼里呕出来,然后止不住地干呕。

    周围人被她的声音吓到,车鹿此时终于回过头来,注意到了那些未遂的、长着粗毛的手。

    “谁敢碰她,我就砍了谁的手。”车鹿的声音冷冷。

    许银翘抬起头,如一只骄傲的孔雀站了起来。

    “不要碰我,我自己走。”

    许银翘昂着头,坐上了一辆早就为她准备好的马车。

    *

    何芳莳被温绪拖着出了包围圈,许银翘苍白的脸犹在她眼前,在何芳莳就要看不到她的时候,许银翘和何芳莳做了个口型。

    她想说什么呢?

    何芳莳的脑子还嗡嗡的,她还未从方才的惊魂未定中挣脱出来,神情有些呆滞。

    温绪喘着粗气,一张黑脸涨红。他将双指圈住放入口中,一声唿哨。方才两匹四散奔逃的马儿听了主人的叫声,奔驰过来,停在两人身侧。

    何芳莳此刻回味过来,只觉双手双足冰凉,整个人如同堕入了无边冰窟中。

    她终于明白过来,临别之前,许银翘说出的那两个字是什么。

    救她。

    四嫂要她救她。

    何芳莳一想到这一点,浑身战栗起来,猛一回头:“咱们要去给四哥报信!”

    说着,她便翻身上马。

    温绪来不及阻拦,就见到何芳莳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他也赶紧跨坐在马上,缀了过去。

    两人拍马疾驰了好一会,何芳莳脸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温绪在她侧后方,眼睛落在何芳莳被汗打湿,落入领口的几根长发。

    他默默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手帕皱巴巴的,平摊开来,微黄,上头带着些汗渍。

    于是温绪又将手帕收了回去。

    不多时,二人来到一处岔路口。

    一条路通往古树森森的深林,另一条路拐向秋草茂密的原野。何芳莳站在路口,犯了难。

    温绪此时恰好赶到,他眼珠子转了一转,提议道:“大小姐,你我二人,不如分头寻人?这样,寻到的概率会大些。”

    何芳莳正是六神无主之际,听到温绪的建议,忙点头:“温大哥,你经过事,我听你的。”

    温绪率先选了通往深林的道路,而何芳莳则驰向原野。

    临别时,何芳莳回头看了一眼温绪。

    四哥怎么可能到深山老林之中呢?看来还是她能找到四哥的可能性大一些。

    何芳莳心中暗想。

    四嫂为了救他们,不惜成为人质。她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对不起四嫂。

    *

    马车内光线昏暗,仅有的几道微光从罅隙中透过,轻晃在脸上。

    许银翘睁着已经疲乏的眼睛,望向被光照亮的地方。那里金灿灿,亮晶晶,五色斑斓。

    她整个人在一顶赤金打造的小轿之中,轿内空间很小,许银翘含胸驼背,坐在其中。就算她身形纤瘦,也几乎将整个空间填满。轿子外头用布蒙着,原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但是,随着前进,布条松懈,这才让许银翘得以观瞻轿内的装饰。

    内壁上以纯金为底,镶嵌了不同颜色的宝石。仅仅许银翘认识的,就有绿松石、红玛瑙、猫眼石,还有一些颜色各异的水晶。

    她看不见,用手摸索着石头的排列,心中隐隐感觉,那些石头并不是杂乱无章镶嵌其中,而是组成了某种图案。

    车鹿似乎很怕别人发现这顶轿子,所以让人把轿子包得严严实实。抬轿的力夫,都轻手轻脚,丝毫不言语。

    已经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步,许银翘的恐惧反而消失了。

    她心底里暗自思考,车鹿绑架她,到底是为了干什么。

    许银翘从小到大,自忖不过是个普通的司药监宫女,就算后来一步登天成为了四皇子妃,也没有特别出格的举动。这么看来,车鹿不会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注意到她。

    但许银翘想起来,车鹿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就给自己安了个柔然语的名字。

    难道问题出在许银翘的外在样貌上面?

    许银翘摸了摸自己的脸蛋。

    她虽在宫女中生得秀美,但也不觉得自己就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倾城美人。她只不过比寻常人皮肤白皙些,身段纤薄些,气质弱柳扶风些罢了。

    京城女子美得各有风格,就拿许银翘见过的来说,何芳莳热烈如海棠花,三皇子妃则精致华贵,就连许银翘未曾谋面的太子妃,也有少时美名流传于京城。

    那应该也不是外表的问题。

    许银翘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正当她思索之际,轿子却忽然停了下来。

    四周脚步声平息,有人在外头敲了敲黄金轿,外头传来车鹿的声音。

    “阿拉塔,还能说话么?”

    许银翘张嘴欲骂,舌尖却一阵酸软。

    她这才发现,口舌在不知不觉间麻痹,整个身体,也瘫软不能动。

    一阵恐惧袭上内心。

    马车,一定是马车内有什么软筋散,迷魂药!

    车鹿这个贱人,居然使毒!

    这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因此,许银翘对此毫无察觉。她被困在一身残躯里,马车门一开,就软绵绵栽倒了下来。

    异瞳的少年伸手扶助了她。

    许银翘恶狠狠看向车鹿,她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能动,此时她目光灼灼,盯在车鹿身上,好像要往他身上烧穿一个大洞。

    “此毒乃是柔然特制的散骨销魂香。”车鹿的脸上隐隐有得意的颜色,兴致勃勃向许银翘介绍,“毒发之时,一刻钟内,会让人全身肌肉松散若流水。再过一刻钟,中毒之人就会失去五感。这种药没有解法,捱过了时辰,自己能解开。”

    车鹿的话是真的。

    刚才,许银翘还能些微抬起指尖,现在,整条胳膊已经软绵绵不能动。

    她看着车鹿吩咐人将她的四肢摆成大字型,心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旁人触碰到她的肢体,她却毫无感觉,就像自己的手脚都不是安在自己身上的一样。

    “你要干什么?让我死个明白。”许银翘的嘴唇还能动,她用口型问他。

    车鹿仅凭口型,看懂了许银翘的问话。

    “放宽心,我只是从你身上取些东西。”

    许银翘眼睛斜看,果然看见有医者模样的人,托着一盘针上来。托盘之上,有一柄闪着寒光的小刀,并一套针灸所用的,长短不一的银针。

    难道他们要给她针灸?许银翘在内心摇摇头,甩开了这个好笑的想法。

    “你是怎么给我下毒的?”

    许银翘决心做个明白鬼,再次发问。

    车鹿笑得贼眉鼠眼:“怎么,你以为毒药是今日才种下的?那你可就错了。”

    “毒药早就被涂抹在你的马鞍上。你们大周的人不事骑射,马场早就疏于管理,将毒涂抹在四皇子妃的马鞍上,很容易。马车的内壁,只不过放了引毒催发的物件罢了。”

    许银翘心中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没想到,车鹿如此谋划深远。一步一步,许银翘自己走入了车鹿的圈套。

    “你要取什么?”许银翘问,“你不如杀了我。”

    车鹿伸手,想触碰一下许银翘的脸颊,但又畏惧她身上的毒药,不敢摸实了。

    他的手与许银翘的脸隔了半寸,虚虚抚摸过去。

    就算车鹿没有触碰到她,许银翘还是感觉一阵恶寒。

    “说话。”

    若是许银翘有声音,她一定是吼出这句话的。

    车鹿有条不紊地点燃三根香烛,特殊的香味飘到许银翘鼻子里,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车鹿终于说道:“取一些你的血,和你的肉。”

    “放宽心,不会疼。”

    *

    何芳莳在草原上游荡了半晌,看到了太子的队伍,看到了三皇子的队伍,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官员的队伍。

    但偏偏,没有看见裴彧的队伍。

    她心里急得要命,面上却要极力忍住。一旦对方问起来,就只能推说自己在寻找四哥,千万不能透露许银翘被柔然王子绑架的讯息。否则,许银翘被绑的消息传出,于她名节大大有损。

    何芳莳垂头丧气地策马停在草中,灰心叹气。

    她不知道的是,一刻钟前,温绪已经找到了裴彧。

    裴彧站在土坑顶部,看着泥土被一点一点移开,露出底下腐烂的尸体。

    这是一具成年的女尸,皮肉已经腐烂脱落,只剩下些微坚实的烂肉,附着在森森白骨上。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裴彧凝神看着这具尸体被手下抬上来,旁人闻到了刺鼻的气味,纷纷在裴彧背后偷偷掩住鼻子。

    而裴彧就好像没有闻到似的,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重新露出了那副坚不可摧的冷硬表情,仿佛此时躺在地上的尸体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而不是他的母亲。

    此处地处围场之外,裴彧在军中多年,早就熟悉了京畿营巡逻换防的规则,他带着一帮老部下,很熟练就穿透了京畿营士兵的漏洞,来到了一座人迹罕至的荒山之上。

    裴彧的身侧,早就准备好了一口棺材。

    有人轻声问道:“殿下,要收尸了,您再看一眼?”

    裴彧却漠然摇了摇头:“不用。”

    “放进去,运到李老头那里,让他找几个仵作,我要开棺验尸。”

    毫无情感的命令,是裴彧惯常的风格。

    众人虽不知这具尸体是裴彧的什么人,但从他们主子的行动来看,眼前这尸体显然对裴彧极为重要。

    部下不敢怠慢,装棺材的装棺材,准备车马的准备车马,用极快的速度,把尸体运送到四皇子名下的乡下庄子上。

    那里,李军医正在等待。

    裴彧的目光停留在轰然阖上的棺材中。

    棺材很破,十文钱从一个旧铺子里买的。上头一点纹饰都没有,前后的木头杠子凸出来几根木刺,没有磨平。

    如果她还活着,应该会嫌弃寒酸罢?

    裴彧眼前恍然见出现了那副艳丽到极致的面容。

    女人的眉眼,比裴彧在墙上看见的绣画儿还要精致。但就是这样美艳绝伦的眉眼之中,却透露着乖戾的气息。

    女人的指甲掐进肉里,神色带着几分疯狂。

    “呵呵,像他……还像他!”

    她如同捕猎的母狮一样扑上来,丹蔻半褪的指甲狠狠剜向裴彧的眼睛。

    他躲不开。

    裴彧猛地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他明明全身干燥,此时却如溺了水一般,感觉从头到脚被汗浇湿。

    此时他如梦初醒,终于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温绪。

    “皇妃可还安好?”

    他记得,自己有意落下了许银翘,但为了她的安全,裴彧还是委派温绪去护着她。

    “皇妃……”温绪的神情也有相似的恍惚。

    温绪的话出口很慢:“安好。”

    *

    许银翘很快堕入了朦胧的黑暗之中。

    眼皮止不住打架,她头脑清醒,但却对自己的行为无能为力,只能被迫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的时候,许银翘心头飘过一个念头。

    不知道何芳莳他们,去到哪里了?他们应当会去找裴彧罢?他们能及时赶到么?

    又或者,他们赶到的时候,自己已经被糟蹋,或是成了一具尸体了?

    许银翘尽量避免自己往最坏的可能性去思考,但她的心还是止不住滑向深渊。许银翘只能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还有残存的感官上。

    眼前晃动着虚影,许银翘很难从他们的行动中辨别出目的。

    耳侧传来银针碰撞的声音。

    很蹊跷,许银翘以为自己的五感都会被封闭,但是事实上,她的听觉还有所保留。

    甚至因为失去了其他四种感官的缘故,她的听力更胜往昔,一切声音都仿佛发生在耳畔,纤毫毕现。

    就这样,她听到了车鹿与其他人不设防的交谈。

    “白孔雀准备好了么?带上来。”

    沙沙,沙沙,沙沙。

    似乎有什么动物被牵引着带了过来。

    孔雀?许银翘心想,大月氏灭国之后,作为其镇国之物的孔雀,不是早就绝迹了么?

    孔雀罕见,白色的孔雀更罕见。真不知道车鹿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将一只通体纯白的孔雀带到了大周境内。

    与此同时,许银翘的疑惑更深了。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听车鹿说话。

    “血够了。”他的声音里似有不耐,“绘图罢。”

    许银翘眯起眼睛,眼前几个朦胧的人影,围绕着她转来转去。她听到水声,比一般的水更浓稠,应当就是从她身上取出的血液了。

    他们应当围绕着许银翘周围,在绘制某种法阵。

    “大人,肉好了。”许银翘终于听清楚那个年轻医者的声音。医者恐怕是大周人氏,正因如此,车鹿和他沟通,采用了大周官话,许银翘才可以听懂。

    “怎么这么大一块?”

    车鹿话里话外都透着嫌弃。

    许银翘心里没底。她恨不得有天神襄助,一下子爬起来,摸摸看自己身上哪里少了一块肉。

    “大人,这薄薄一片,比我小拇指指甲盖儿都要小……”

    “放进铜炉。”

    车鹿没再废话,一层一层地指挥着。

    “血作圜丘,肉作方陵,金石为轿,后土皇天在上……”紧接着,是几句许银翘听不懂的柔然语。车鹿的语气第一次如此严肃正式,好像在念叨某种祭祀的用语。

    “啪。”香烛爆开。

    “时辰已到,以生人血供奉。”

    “嗤”的一声,许银翘模糊地看到,那个年轻医者的头颅坠地。

    他们杀了他,用他的血作引,来进行某种围绕许银翘开展的法阵。

    朦胧间,一个白色的影子越走越近。

    香薰迷醉,似乎具有某种致幻效果,许银翘的大脑混沌起来,恍惚间,她分不清面前的是白孔雀还是人。

    视野忽然清晰起来。

    空中悬着一个人影,冷白色的衣裳,下摆上却沾染着浓重的红。浓稠,浓艳,像一块化不开的火烧云坠落在那人身上。

    然后,许银翘眼前飞出了一对白鸽,许银翘有心要伸手捉,却抓不住。

    白鸽却好似生了灵智一般,许银翘远,它们就近,许银翘近,它们就远。到最后,许银翘躲得远远的,两只白鸽却浑不觉往她身上撞!

    不要!许银翘怕痛,赶忙躲开。

    回头一看,哪里还有白鸽,分明是两只垂下的脚丫!

    荡悠悠悬在许银翘鼻子跟前,她呆呆的,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

    是母亲。

    吊在监牢房梁上的是母亲!

    许银翘又害怕,又凑近了想看清。但却有一张温柔的手掌包裹住她的全身。

    暖乎乎的,许银翘并不恐惧。

    那个手掌包住了她后,缓缓地,坚定地,将她推了出去。

    眼前的白影越来越远,许银翘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

    “娘?”她试探性地发出声音。

    但是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

    白孔雀循着法阵,一步步走向许银翘,却在最后一步停住了。

    孔雀歪歪头,踌躇不前。

    车鹿紧锁住眉头,揪过身旁一个巫师打扮的人,低吼道:“你怎么解释?”

    那巫师的嘴巴长大,汗珠不自觉从鬓边滚落。他几乎要扑入法阵之中,但他的动作被柔然士兵一齐拦住。

    “不可能,不可能。每一步,每一步都是按照仪式做的,一定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

    眼看着巫师陷入疯狂,车鹿根本不想看他,让人把他拖了下去。

    按照车鹿的脾性来说,巫师办砸了事,是要被他亲手斩断头颅的。但是,这巫师是他从部中出行时,大母悄悄给他的。

    大母神色诡秘,与车鹿咬耳朵:“我听说,大月氏的人没有灭族。大周皇宫之内,曾偷偷收留了一支大月氏皇族的旁系。”

    车鹿很震惊。

    大月氏,又念作大肉氏。得其名的原因,就是因为月氏人肉质细嫩,在那个蛮荒的年代,人饥相食,柔然人就以捕猎到的月氏人为食。

    月氏曾举国抵抗过柔然的进犯,但他们的男人实在太过孱弱无力,抵挡不住柔然的铁骑。在车鹿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月氏就已经灭国。

    柔然人大吃特吃了一段时间,回过头来却发现,月氏人被他们瓜分了个干净。

    他们就像草原上以羊为生的狼,将羊群捕猎干净了之后,望着空荡荡的草原,眼里发出饥饿的绿光。

    若是车鹿此次出使大周,能找到大周包庇的月氏皇族,带回给大汗进食……

    大母眼中的光芒更甚:“……那么整个乌尔草原,都将是你的天下。”

    车鹿胸中装满了称霸草原的梦想,他在巫师的指导下,用传统辨认大月氏皇室的仪式,来测试他选定的猎物。

    ——大周的四皇妃。

    她浑身肌肤莹白,好像月光照亮在清溪中,发丝微棕,带着些寻常人察觉不到的鬈。还有她在夕阳下琉璃色的瞳孔,略浅的眼窝。

    一切,都符合车鹿曾经在画册中看到的,柔然人的特征。

    但是,测试的结果却击碎了车鹿的幻想。

    仿佛胸中被戳了个孔,方才志得意满的气势,“嗡”一下就泄了。

    车鹿嫌弃地走进法阵,脚底将草叶上的血印子踩了个细碎。他冷眼看着躺在地上无知无觉的许银翘,以车鹿的眼光来看,面前这个女人在他的姬妾中,也能称得上是貌美。

    可惜并非完璧。

    车鹿心头一阵气闷,转身就走,丢下一句:“砍了,不,把她浑身衣服剥光,丢在草原上——”

    这样的奇耻大辱落在裴彧头上,会有人帮他杀了这个碍事的女人。

    *

    马车缓缓下山,裴彧带着人回程。

    他们走走停停,不时有人在密林见穿梭打猎。出去了一天,总不能一点猎物都不带回来。

    一路上,有人也猎了几样小动物,最大的,是一只慌不择路撞进队伍的傻狍子。

    裴彧看着狍子傻乎乎的嘴脸,莫名觉得,和许银翘有些像。

    冒着傻气,请求他帮她描眉。

    他抬起眼,眼前好似一晃,青骢白斑,一只熟悉的马影。

    裴彧想,自己定是看错了。许银翘这女人阴魂不散,连他给自己的母亲收尸,也会带着马儿撞进来。

    但马影仍然在,甚至越来越近。

    裴彧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

    这不是许银翘身下那匹马么?

    他瞳孔一缩,倏地回首,目光如利剑般射向温绪:“这是怎么回事?”——

    第38章

    暮色四合, 晚风渐冷。

    骏马带起的猎猎罡风吹得人脸颊生痛,但每个人都不敢呼痛。

    无他,只是因为最前面那个男人没有让他们停下。

    裴彧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他不清楚内心那一团慌乱是从何而来。

    许银翘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女人,身份低微, 见识短浅, 甚至有时候冒着傻气。她从来没做成过一个好王妃, 裴彧不断告诉自己。

    他明明从来没有对许银翘坦诚相待过,不是么?他有很多事情瞒着她,譬如他的母亲, 譬如何芳莳的父亲,譬如……

    沿着温绪指引的方向, 裴彧一队, 与车鹿一队迎头撞上。

    没有丝毫犹豫地, 裴彧如闪电般弯弓搭箭, 朝车鹿射出一箭。

    冷箭闪着寒光,倏地一下, 没入车鹿身下的坐骑中。车鹿左右的柔然护卫察觉不对, 立刻伸出手臂来捞他, 可动作还是慢了一步,车鹿滚下马来, 在地上滚了几圈, 狼狈起身, 身上沾满了草屑。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裴彧一招,既中了马,又擒了王。

    车鹿落在下乘。

    裴彧没有废话, 兜头就往车鹿脸上劈下一剑。

    车鹿将身一扭,急忙滚开。裴彧再刺,车鹿终于扯着嗓子叫起来:“裴彧,你见人就砍,难道不解释个缘由吗?”

    裴彧没发话,又一剑劈过。

    “我可是在草原上,给你留了样大礼。”

    车鹿这一次游刃有余地躲开了攻击。

    裴彧不语,策马再次直击车鹿要害处。车鹿侧身,好险没被刺中。

    车鹿见反问无效,方才的威风气焰消了大半,抱住头:“你若是想知道她的下落,就好好问我。”

    裴彧终于说话了:“我不问你,我的剑会问你。”

    车鹿身后的柔然人躁动起来,裴彧身后的西北军部下也不甘示弱,瞪起眼睛恶狠狠看向对方。

    只等主将一声令下,两边就要爆发一场小小的冲突。

    但是裴彧和车鹿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裴彧将剑收起,车鹿也收起了倨傲的神色。

    “她在哪里?”

    裴彧说出了第二句话。

    不知为何,他的嗓子发紧,像是绷得快断开的弦。

    车鹿遥遥指了个地方:“那里。”

    “多远?”

    “十余里。”

    就在车鹿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他眼前一黑,刹那间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似乎有无数血液涌向大脑。

    等车鹿眼前的金星散去,这才看清,他被裴彧拿着绳子,倒挂吊在了马上。

    西北军旧部中,不知何人吹起了口哨,紧接着,是一阵低低的窃笑。

    车鹿何曾受过此奇耻大辱,被柔然族的一生之敌裴彧捉住,还吊在马上示众。这种感觉,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涨红了脸,拼命想挣脱身上的牛皮绳,但盐浸的绳子却越来越紧。车鹿呼吸困难,不敢挣扎。

    “你随手一指,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不如你带我们亲自去看看。”裴彧的声音听起来悠闲,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声音中蕴含的如临大敌。

    “你不会想让他们看到的。”车鹿冲后头众人努了努嘴。

    “无妨。”

    不知走了多久,到一处芳草萋萋地,车鹿忽然叫起来:“就是这儿了!就是这儿了!”

    他叫得声嘶力竭,生怕裴彧听不清似的。

    裴彧让众人立马身后,自己走上去,拨开茂密的秋草,向内一窥。

    令人意外的是,里头空无一人。

    车鹿见此,也慌了,说话打结:“这里头明明……明明……”说道后头,瞠目结舌。

    车鹿看见裴彧转过脸来,双目血红:“人呢?”

    *

    许银翘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

    她的意识昏昏沉沉,飘飘荡荡,但心头那一丝警惕却依旧留存。许银翘心头一急,眼睛竟睁了开来!

    柔然毒药的药效,居然这么快就过了。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车鹿命令下达的时候,很快的,那些柔然人的脏手就像跗骨的蛆虫一样伸了过来。

    许银翘在内心尖叫,翻身,几乎要走向疯狂的边缘。但那些手很快就拉上了她的衣带。

    她似乎听到淫邪的窃窃私语,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许银翘觉得他们口里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其中污秽泥泞,她不敢细想。

    如若在此地被侮辱,她宁愿当初箭身再入三寸,了结此身……

    许银翘脑海里闪过裴彧今日给她描眉时,那段温柔的神情。真神奇,她竟然能从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人身上,看出一丝温柔缱绻来。

    但当时的情状越温柔,许银翘内心的痛苦就越深重。

    一点点,将她拖入糜烂的黑暗。

    忽然间,那两个柔然人惨呼一声,紧接着咕咚两声,重物落地。许银翘身子一轻,被人抱在怀里,凌空前行。

    她内心诧异惊呼。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谁能来救她呢?

    对了,是裴彧,一定是裴彧!

    许银翘明明嗅觉失灵,但鼻尖却好似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草叶、铁锈的味道。

    裴彧武功高强,此时抱起她疾奔,犹如飞行在草尖上头。许银翘内心涌上一阵甜蜜。

    那种做梦般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

    今天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一切都不可思议。许银翘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拜哪座庙,才能获得如此好的运气。

    ——仿佛有天神对她投下垂怜的一瞥。

    不知走出了多久,那人终于停下了脚步。许银翘被他怜爱至极地抱在怀中,男人似乎面对一样极为珍贵的宝物,不敢粗喘出声,也不敢随意碰触。他只是伸出手,将她垂下的发丝拢住,指尖微微摩挲。

    许银翘就在这时睁开了眼。

    入目的景象,却让她大感意外。

    抱着她的那个男人,分明不是裴彧,而是韩因!

    震惊,失望,感激,多种情绪混合,许银翘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韩因的脸因为奔跑,透出微微的粉色。他的眼神一触碰到许银翘,就好似被火燎了一般,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

    “四皇妃,下官救人情急,无意窥视,请皇妃恕罪!”

    韩因的语气很谦卑,许银翘有心要说出“我不怪你”,但口舌仍旧麻痹,身子也一动不能动。

    于是,她就直愣愣躺在地上,试图用眼神示意韩因。

    但韩因却没接收到她的讯息。他一跺脚,身子背向许银翘,“刺啦”一声,从衣摆上私下一根布条,绑到眼睛上头,这才转过来。

    “皇妃仪容未整,如此回到营地,恐有损声誉。此处更无别人,请恕下官冒犯。”

    说着,韩因单膝跪下,双手不敢触碰许银翘的小腹,只敢用指尖去捞散落在她身上的衣带。

    许银翘看着韩因费力的样子,心里头却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她与裴彧初相识的时候,裴彧也是如此要求她蒙起眼睛,为自己做事。只不过与此情此景不同的是,许银翘蒙眼是被裴彧胁迫的,而韩因此时蒙眼,却是主动顾及她的感受。

    这种想法很危险,一旦生出来了,就好像玉器上的一道裂痕。

    纵然玉器剔透,但一旦知道了裂痕的存在,人啊,就会时不时想上一想。当初一道小小的裂痕,就会在人眼中变得无限大,直到人慢慢习惯了裂痕的存在。

    许银翘闭上眼睛。

    反正她现在无法和韩因沟通,眼睛又没法传递讯息,不如就此闭目。

    也好过让她因为一道裂痕日日烦恼。

    就在许银翘感到衣带系紧的时候,旁边传来秋草被翻开的声音。

    紧接着,有人叫唤道:“殿下,皇妃找到了!”——

    第39章

    车鹿之事, 裴彧处理得雷厉风行。

    车鹿是柔然来访的王子,是大周的座上宾,车鹿绑架许银翘之事, 应当被隐秘处理,裴彧并不准备因为这件事, 而对车鹿下手。因此, 车鹿只是受了惊吓, 被早早地送回了营地。

    接下来的,就是内部事务了。

    温绪隐瞒不报,欺上瞒下, 乃是军队中的大罪。裴彧用军中对待瞒报士兵的刑罚,惩罚了温绪, 军棍声声落下, 打烂皮肉, 看这个架势, 裴彧是想要把温绪打成一个残废。

    何芳莳听闻消息,匆匆赶来, 不知她与裴彧谈论了什么, 裴彧最终对温绪高抬贵手。

    但是温绪还是被打了个半死, 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拖了出去,关在房中。对外声称狩猎受伤, 需要休息, 但知道内情的都明白, 温绪这是被裴彧关着禁闭。

    接下来,裴彧接见了韩因。

    年轻的侍卫在营边等候多时,一见到裴彧,韩因的眼睛就在他身后搜寻。

    裴彧坐在上首, 将韩因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并没有发话,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深沉之色。

    韩因上前两步,单膝“咚”地跪在地上,不用裴彧问,他就从头叙述,说明了发现许银翘的过程。

    据韩因说,他因伤不能担任营地边站立巡防的职位,只能在草原上穿梭作游岗,以防意外。

    很碰巧地,就碰到了差点被柔然士兵侮辱的许银翘。

    韩因说完一切,抬起头,顶上的人依旧看不清神色。仿佛他方才汇报的一大通,对他来说,只是一番无足轻重的说辞。

    韩因在裴彧的沉默中,心脏忽上忽下,忐忑不安。

    裴彧没有说话,是因为他正在翻看属下呈上的一卷牛皮纸。

    上头潦草的字迹,是方才审问车鹿的供词。裴彧记忆很好,韩因说的诸多细节,他听过就不会忘。

    此时裴彧将车鹿的话和韩因的解释一一对照表,基本能对得上。

    这是裴彧多年来做事的习惯。就像验证军报一样,多方印证,减少差错,以免怠误战机。

    “看来,你没有骗我。”裴彧终于开口。

    韩因抬头,看到了裴彧手中的一卷粗黄色纸。韩因不禁暗地里纳罕,面前男人看似雷厉风行,实则行事实在细致。若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欺瞒,必定逃不过他的眼睛。

    裴彧的话还没说完,韩因躬身,在下侍候。

    “你说……你救皇妃时,她的衣衫还完好无损,是么?”

    裴彧的问话凉凉的。

    “是的。”

    韩因垂下头,貌似恭敬,但实则内心已经藏了三分心虚。

    韩因见到许银翘的时候,她的外衣已经被解开,在大周国,女子中衣被外男看到,形同赤身裸体被人观瞻。

    裴彧第一句,就问许银翘清誉是否有损,韩因下意识久替许银翘隐瞒。

    裴彧声音如弦收紧,重新问了一遍。

    “韩侍卫,你要知道,皇室清誉,容不得一丝损毁。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看清楚了?”

    裴彧的话好像洞穿了韩因的心事,韩因心头一紧。

    韩因硬着头皮回答道:“属下……看清楚了。”

    “那么皇妃腰间,是平结呢,还是双联结呢?”

    裴彧此话一出,韩因的内心立刻震荡起来。

    大周女子一般用平结系带扣,但禁军中,每逢绳结,都大双联结。韩因混乱之中,一时间记不得自己是用了惯用的双联结,还是平结。

    他敛住六神无主的心神,别无他选,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回殿下,是平结。”

    室内静得滴水可闻。

    直到裴彧说了声:“确是平结。”

    韩因一下子松了口气。

    上首男人不咸不淡地说道:“韩侍卫起来吧。听说你递了条子,想加入西北军。你有功,不必考核,自己把禁军处清理干净了,到雍州军籍处领条子吧。”

    韩因大喜过望。他没想到,救了一次许银翘,竟然赢得双喜临门。韩因当即跪下身,咚咚咚就冲裴彧磕了三个响头。

    末了,韩因问:“殿下,皇妃情况如何了?下官找到时,皇妃似乎还不能动……”

    “这件事,就不劳韩侍卫关心了。”裴彧仰着下巴撂下这一句,起身便走。

    韩因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目中有隐隐的担心。

    裴彧还有最后一个麻烦要处理。

    许银翘躺在床上,羽扇般的睫毛微微翕动,一副安详的睡颜。

    在没有人的时候,她似乎一个人的时候悄悄哭过了,眼睛周围红肿了一圈,像裴彧在草原上看到的兔子。

    目光下移,裴彧看到了她腰上的绳结。双带交错拧结而成一个叉字,不是平结,而是双联结。

    裴彧骗了韩因。

    他早就注意到,许银翘身上那个不同寻常的双联结。

    裴彧的手缓缓抚摸过许银翘的脸颊,沿着她起伏的曲线一路下滑,触碰到了那个刺目的、与众不同的绳结。

    银翘啊银翘,他为什么要帮着你骗我呢?

    他在心里默念。

    我自忖待你不薄,你却私底下瞒着我,与他结成了这样的关系。

    裴彧双手覆上许银翘的纤腰,好像在检查一样玩具是否被开封。

    然后,他一点一点抽开韩因系好的绳结。

    里头的中衣完好无损,裴彧的心情终于回升。他的动作很轻,很慢,重新以单线为轴,另一线上下绕动,打了一个漂亮的平结。

    看着和旁边的结扣毫无二致。

    裴彧凝视着那个结,好似看着一样完美的杰作。

    忽然,门后却传来窸窣脚步声。

    裴彧好似全身触了电一般,立刻站起,回过头去。从外头走来的人是李老军医,他的手里端着一碗药汤。

    见到李老军医,裴彧面色稍霁。

    “皇妃如何了?”

    李老军医摇了摇头:“不太好。”

    薄被下许银翘的身形很瘦,如一张纸,被埋在厚重的被褥中。远远看去,和宫中大丧,埋藏在花团锦簇的棺材中的宫妃一样。

    裴彧感觉眼睛被刺痛,移开了目光。

    李老军医清了清嗓子,道:“皇妃所中的毒药,乃是柔然人自制的奇药。柔然人制//毒制药自成一派,大周的医书上,并没有对症下药的良方。”

    “但是,”李老军医话锋一转,“皇妃之症,并非全无办法。皇妃身上,占了两样优势。”

    裴彧的眉毛一挑,原本倦懒的眼皮终于掀开:“说。”

    “第一样,是老夫的医术。”

    李老军医说到这里,调皮地眨了眨眼。

    敢和裴彧开玩笑的人不多,李老军医算一个。

    裴彧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动作明显放松下来。

    “老夫边关行走多年,家里藏书不说是汗牛充栋,至少也能混个学富五车。柔然人的毒,待我回到雍州,查阅典籍,或许能解。”

    “那么第二点呢?”

    “第二点,则是皇妃本身的体质。”

    李老军医没有卖关子:“殿下可还记得,皇妃还是孩童时,曾做过太子的药人?”

    裴彧当然记得,不仅记得,还记得很清晰。

    从见到许银翘的第一眼开始,他就注意到皇兄不同寻常的眼神。眼高于顶的太子,何时会细致入微地体贴一个意外落水的宫女,差使人为她送来姜汤并厚毯?

    就在与许银翘成婚不久后,裴彧就得到了祝峤的调查结果。令人意外的,许银翘和太子之间的联系十分清白。十几年间,曾经的天潢贵胄与药人,相互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多余的接触。

    唯一能攀得上关系的,便是许银翘的师傅秦姑姑,在黔灵山侍奉过太子亲姨奶奶,也是如今的太妃。

    不过这层关系太过远,裴彧并不准备发挥想象力,用祝峤查到的材料来苛责许银翘。

    但裴彧的疑心却没有消失。

    长久的危险环境锻炼了他像独狼一般的生存能力,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再次掀起内心的疑虑。

    就像现在一样。

    经过李老军医的介绍,裴彧终于明白了第二点原因是什么。

    说起来很简单,许银翘小时候当过太子药人,身体里被下了猛药,虽说伤了根基,但此时却显现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

    那就是对柔然之毒有了抗性。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车鹿明说那毒让人丧失五感,但许银翘还存有视觉了原因。

    李大夫说完两个好消息,一双精明的眼睛打量着裴彧的表情。

    裴彧看出他有话要说,让李大夫快讲。

    李老军医斟酌字词,道:“殿下,皇妃现在状况如此,那么那药……”

    两人对了个眼神,彼此意思不言自明。

    “那药,恐怕不能用了。”李老军医吐出这句话,“此药性寒,老夫每次递上,都会加入刺鼻之物,一来是为了冲去寒气,二来,也是考虑到皇妃医女出身,防她发现。”

    “此时替王妃解毒,不宜有太多无关药物。所以殿下若是不想让皇妃有一丝一毫怀孕的可能,近日,还是多克制点罢……”

    裴彧轻飘飘地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下来。

    李老军医关心起裴彧的房中事,总归有些尴尬。见裴彧走了,他也匆匆交代几句,将药在火炉上温着,便出去寻觅典籍去了。

    室内,许银翘睁开了眼。

    她没想到,自己睡醒过来,还能听到这一番秘而不宣的对话。

    裴彧和李老军医不知道的是,她最先恢复的,不是视觉,而是听力。裴李二人都当她五感已失,毫不避讳地聊起了避孕之事,许银翘躺在床上,纵然心中如何激荡,也只当自己是死了般,眼皮子一动不敢动。

    好不容易熬到他们都走了,许银翘盯着头顶上瓜瓞绵绵的帐子,忽觉讽刺至极。

    原来她与裴彧日日欢好,还未怀孕的原因,竟是在裴彧每次床事过后递过来的药上么?

    原来裴彧从来都知道,她无法为他诞下后代么?

    那么宫宴上义正词严的拒绝,原来不是为了保全她的脸面,而是他根本看不上那些地位低微的女子,不愿与其诞下后代么?

    许银翘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一切仿佛都串成一根线,连起成了一根血淋淋的手链,带在她腕子上。

    避子汤热辣辣的感觉,重新回到了舌头上。

    她于泪眼朦胧间,看到了早上二人画眉的妆台。

    清晨朝阳的清光已经消散,一切美好如泡沫般破碎,只剩下最残酷的真实。

    许银翘的腿,忽然能动了——

    第40章

    绿药进来的时候, 许银翘站在帐中,手里摆弄一把剪子。

    许银翘秀丽的脸庞苍白如纸,嘴唇绀紫, 脚步虚浮,好似下一秒就要站不住栽倒下去。

    剪刀被举在胸前, 一个危险的姿势, 像是随时可能会插入心口。

    “皇妃, 您在做什么傻事!”绿药顾不得手中的东西,随手搁在案几上,抢身下来便夺许银翘手中的剪刀。

    “您……您不能自寻短见呀!”

    被绿药一唤, 许银翘失神的目光聚拢,这才看到了一脸焦急了绿药。她好像忽然意识到, 自己现在正以一个十分引人误会的姿势, 拿着剪刀。

    五指一松, 剪刀轻轻松松被夺走。

    绿药这才松了一口气。

    许银翘冲她挤出一个笑容, 柔声道:“你误会了,我拿着剪子剪蜡烛, 并没有要自裁。”说着, 她指了指绿药身后的蜡烛。

    绿药顺着许银翘的目光转过身, 烛泪上有明显被修剪过的痕迹。

    趁着绿药转头的功夫,许银翘快速抽开妆奁, 将一团被剪得粉碎的锦缎, 并被绞碎了的头发塞了进去, 推上了笼屉。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绿药没有注意到许银翘偷偷摸摸的动作,她摆弄了一下桌上,弯下腰收拾起房中散乱的用具。

    许银翘坐在凳子上,静静地看着绿药。

    她醒来之后, 便格外安静,看着人一声也不吭,只拿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人。

    绿药几次,都感到背后有一阵眼神看着她,可是回过头去,就看到许银翘柔柔的笑容,似乎在让她放心。

    一切如常。

    只是皇妃更沉默了一点而已。

    “皇妃,该就寝了。”烛火摇动,绿药轻声提醒。

    “我想等殿下回来。”

    许银翘的声音幽幽响起。

    如一只游魂。

    *

    棚屋的顶压得很低,里头的人只能弓着身子进出。

    室内黑极了,一盏灯烛照亮方寸之地。两道人影矗立在棚屋中间,鬼影幢幢般晃动。

    高的是裴彧,矮的,则是李老军医。

    二人俱用布条蒙住口鼻,围绕着面前的尸体。

    李老大夫手中锋刃切下,划开烂肉,露出森森白骨。他小心翼翼,剥离开碎肉。不一会儿,额头就有汗珠落下,不知是被灯熏的,还是紧张的。

    裴彧坐在另一头,帮着李老军医把住尸体的两条腿,使其保持正常的形态。

    “呼。”剥肉完成,李老军医长舒一口气。“妇人,二十八上下,两条腿的胫骨都有被暴力折断过的痕迹。”

    李老军医话还没说完,裴彧的手指就轻轻捏住了骨头异常肿胀的地方。

    他记得,那个女人生命的最后几年,都是要靠拐杖度日。

    要不是因为她行动不便,裴彧也不敢靠近她。她总是报膝坐在原地,拐杖放在一旁,眼神放空发愣。一忽儿,又好像在空气中看到什么东西,呵呵笑起来。

    但一旦裴彧靠近她,她就会跟一头狂暴的母狮一样跳起来,把裴彧扑倒在地,用力撕扯裴彧的面容。

    像要把他整个头咬下来似的。

    宫女都说,裴彧的母亲有癔症。

    裴彧也这么觉得。

    李老大夫收起了往日乐呵呵的表情,显出几分认真来:“至于殿下让我检查头颅……”

    “老夫只能说,此人颅骨上并无外力撞击的痕迹,若人无外力受损而有癔症,多半是胎里带来的。”

    裴彧听得很认真,李大夫说一句,他就点一次头。

    裴彧道:“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这种娘胎里带癔症的人,生出的孩子,多半也有些精神上的问题。你说是吧,李大夫?”

    李老军医谨慎地点点头:“泰半如此。”

    在李老军医看不到的地方,裴彧抿紧了嘴唇,双手狠狠握紧,又松开。

    好像一块一直悬着的石头落下,溅起一阵轻尘。

    *

    三更天,黑漆漆。

    裴彧独自一人打马回程,草中的促织娘早早叫了起来,眼前点点荧光飞过。

    裴彧伸手向前一捞,以为是早秋的萤火虫。

    谁知,他一动,那股浅碧的荧光就如一阵青烟般四散飘来。裴彧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朝上摊开了双手,果然看到,五指之上,正是方才看到的那股碧色。

    一簇鬼火,从他手指尖升起,倏忽又熄灭。

    想必是方才触碰尸体的时候,沾染到手上了吧。

    裴彧本想将指尖搓在草叶上,心念一动,改变了主意。他双指揉捻,冷火复燃。

    裴彧站在原地,看着那一点鬼火燃烧殆尽,这才重新上路。

    来到营帐前,裴彧惊讶地发现灯还亮着。

    一个小婢女歪在外头,闭上眼睛,头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

    裴彧清了清嗓子,面前的婢女睡眼朦胧站起,一家居是裴彧,就好像羊见了狼似的,立刻精神起来。

    “殿下!”

    她小声惊呼,垂下了头。

    “当值不力,自己去领罚。”

    裴彧落下轻飘飘一句话,头也没回,迈步进入了内帐。

    一进去,绿药就转了出来:“殿下,皇妃醒了,正在里头等您呢。”

    这倒是个好消息。

    裴彧叫水净手,又脱去了臭烘烘的外袍,简单擦洗过后,换上一身常服,迈步进门。

    一进门,就看到许银翘斜靠在床上,腰后垫了一个大大的靠枕,面色憔悴,浑身上下萦绕着一股脆弱易碎的气息。

    她单手虚托小腹,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冷。

    裴彧如往常一样,不发一言,宽衣解带,在许银翘身边躺了下来。

    一接触到床,裴彧便觉得四肢百髓一软,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卷上身来。他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今天百日挖坟,寻妻,晚上验尸,一切还都要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进行,不能给外界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饶是裴彧智计百出,熬了一天,也感觉够呛。

    他伸手越过许银翘,想要掐灭烛火。

    但身旁的女人并没有如往常一般随着他的动作躺下。

    一只手却轻轻搭在了他手上。

    她的手素白干净,落在裴彧微黑的手背上,显得更加明亮夺目。

    裴彧抬起眼,眸中带着不解。

    许银翘轻轻开口:“裴彧,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裴彧下意识想到了,自己方才从停尸房中出来。许银翘医女出身,鼻子灵便,就算他进门前擦洗过了,也有可能被嗅出端倪。

    裴彧的心提起来,摇了摇头:“怎么,谁与你说了什么事?”

    许银翘被他反问,并不着恼,自言自语般摇了摇头:“并没有人与我说什么事,我只是……发现了一样事。”

    裴彧的身体岿然不动,但他的手已经暗暗伸到了枕头下方。指尖触碰到熟悉的凉意,是他惯常放在枕下的匕首。裴彧五指收紧,圈住了匕首,面上故作轻松,甚至用一种近乎调笑的语气,道:“那我的皇妃真是耳聪目明呢。”

    许银翘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裴彧心头一震。

    她很平静地直视他的眼睛。

    “我好像怀孕了。”

    *

    许银翘观察着裴彧的神色,不放过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

    她很轻易就在裴彧脸上看到先是震惊,讶异,然后变得复杂,好像打翻了的药汤沾在衣服上似的。

    嫌弃。

    裴彧定住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但他脸上状似轻松的面具,寸寸龟裂。

    许银翘的手轻轻抚摸着小腹,脸上浮现出期待:“裴彧,我今天醒来,就觉得小腹涨涨的,好像要干呕。我听宫里积年的姑姑说,这便是怀孕的前兆了。”

    如她所料,裴彧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个不知所措。

    他狐疑地眯起眼睛,反手覆上许银翘的手:“银翘,这并不好笑。”

    “你不开心么?”许银翘打断了他。

    裴彧刚想说话,许银翘又抢过了话头:“你为什么不高兴呢?太子有女,三哥有孕,你不急么?”

    裴彧不明白许银翘为什么此时变得如此咄咄逼人,他捏住了许银翘的手,力道大的好像要把她捏碎:“你先停下!”

    许银翘被裴彧吼了一嗓子,脑袋嗡嗡的,眼神发蒙。

    裴彧趁此机会说道:“你没做过母亲,这些感觉,是今日中毒后的正常现象,并非怀孕。你要是不信,我这就请李老军医过来看。”

    许银翘的神情恍惚,每一个字都好像从嘴里飘出来似的:“裴彧,你不是女人,李老军医也不是妇科圣手。听说女子有孕的头几个月里,胎儿太小,脉象是诊不出来的,你就算连夜延医,恐怕也无济于事。”

    许银翘一番条理清晰的话,真把裴彧说动了。

    男人脸上神色难看起来,眼神飘忽,真的在回忆,是否哪一次敦伦之后忘了送避子汤。

    看到裴彧的反应,许银翘觉得自己今日的试探已经达到了目的。

    她装作失望的样子,垂下头去,主动熄灭了灯:“好啦,或许我只是一时担心罢了。明日,就请医生来,好么?”

    她不再理会裴彧,翻了个身,就佯装睡了过去。

    是的,她骗了裴彧。

    用一个拙劣的谎言。

    许银翘并没有怀孕,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深思熟虑后编造出来的谎言。从裴彧走入账内的第一课,她就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许银翘本以为自己的伎俩很快就会被裴彧拆穿,但事实却出乎她的意料。

    裴彧真被许银翘骗进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开心,还是悲哀。

    无论许银翘怎么安慰自己,裴彧在得知她“有孕”时,脸上错愕的表情,是瞒不住的。

    他从来没有期待二人之间会有一个孩子,不是么?许银翘扪心自问。

    她忽然觉得这个皇妃当得没意思极了。两相欺瞒,互相试探,就算是睡前,人最柔软的时刻,他们也无法坦诚相待。

    许银翘把头埋入被子中,蜷紧了身子,离开了男人炙热的躯体。

    许银翘身子骨不好,往日与裴彧同床共枕,都是依偎在他身上取暖。现如今自己独立出来,唯一的暖源只有自己。

    她搓了搓手,挤出一丝热意,然后静下心,拨开心头冗杂的念头,准备入睡。

    这时许银翘才注意到,身后的男人并没有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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