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

    第41章

    许银翘不想理会裴彧, 她轻轻维持呼吸,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男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上次月信,是何时来的?”

    许银翘下意识想回答:“上月廿八”。话到嘴边, 就意识到不对,忙敛住口。

    “六月出头。”她心中紧急掐算, 胡乱答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答案。

    “噢?”裴彧的声音兴味盎然起来, “你再想想呢?”

    许银翘沉默了一会, 声音恹恹:“再想也是那么回事,事后不早了,今天经历许多事, 殿下也合该休息了。”

    裴彧却不依不饶:“上月十二,我分明看到绿药将月事带拿出你房中。许银翘, 你明明没有怀孕, 为何要说假话?”

    “可能是中毒的后遗症, 让我精神太过紧张了吧。”许银翘拿裴彧自己的话搪塞他。

    她知道, 裴彧做事一向干脆利落,受不了夹缠不清的纠缠。许银翘草率地回复, 就是不想裴彧再追问下去。

    可是裴彧却偏偏来了劲, 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很轻易就将她翻了个身, 把着她的腰扶起身,面对面坐着。许银翘被迫朝向裴彧, 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裴彧的大手掐着许银翘的腰, 许银翘像被抓住了命门的兔子,动弹不得。

    男人很专注地盯着她,黑暗中眼睛亮得出奇,眼神像是要在她胸口凿出一个洞一样。

    “许银翘, 你什么时候,骗起人来,这么得心应手了?”

    许银翘眨了眨眼,反问:“殿下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就算看不清,许银翘也感应到,裴彧的眉毛虬结起来。他被许银翘惹烦了,手中用力,许银翘只觉得他的控制犹如钢铁,让人根本无法挣扎。

    她试图用手去推裴彧的胳膊,但入手是坚硬的肌肉,不仅推不动,反而更显得自己深陷其中。

    “许银翘,你别想顾左右而言其他。”裴彧的声音中隐隐透着不耐,如同压抑的风暴,“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怀孕?”

    裴彧问月事的时候,许银翘就已经知道,谎言如薄纸,一下被戳穿。

    她索性大方承认:“当然不可能。”

    “你知道欺骗的下场么?”裴彧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

    他有了闲心,指背轻轻擦过许银翘的脸颊。

    她的肌肤意外的细嫩,好像稍微一用力,就能掐出紫色的斑痕。

    就是这么一个柔弱的、纤细的、毫无主见的人,居然能面不改色地欺骗他。

    比起愤怒,裴彧更多的是兴奋。

    是谁给了她动力?是韩因?是车鹿?还是……他自己?

    他迫不及待想要一探究竟。

    许银翘知道,裴彧在思考。她几乎就要将自己内心所有想法和盘托出,但在出口之前,她忍住了。

    “骗您,无异于行走刀尖,舞蹈炼狱。”她的声音如同呓语,“我很清楚。”

    “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如此?”

    裴彧似乎真的很好奇她的原因。

    许银翘知道,或许是自己之前表现得太过隐忍,现在才引起了裴彧的探究欲。他的表现,好像看到一只狍子忽然会说人话一样。

    许银翘对裴彧是无害的,他可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拨开她的内心。

    取出藏在里面的心事。

    许银翘庆幸自己在裴彧来之前,就已经把荷包绞碎,毁尸灭迹。如若他知道她曾对他有过心意,或许会耻笑于她罢。

    她的手指将锦被揉了又揉,原本光滑的锦缎被她搓得皱巴巴的。

    许银翘回话道:“侍奉殿下,就好像侍奉一只老虎,每天行走在老虎身边的人,是不怕死的。”

    裴彧眉毛一挑。

    “我就这么可怕?”他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似乎很满意许银翘这种比喻。

    许银翘觉得裴彧是个疯子。

    正常人,谁会因为别人的惧怕,而沾沾自喜。

    况且夫妻之间,本是应该鹣鲽情深,举案齐眉的关系,如何又能用恐惧来约束?

    她努力稳定下声音:“殿下久经沙场,威严……”

    裴彧打断了她:“你莫说空话,你没见过我在战场上的样子,如何能够得知我有无威严?”

    许银翘暗自翻了个白眼。

    真是奇了怪了,这人好话不想听,偏爱听那种“伴君如伴虎”的话。

    她于是变得牙尖嘴利起来:“所以殿下为何在得知‘怀孕’消息后,如此否认?”

    “……好像,我真的不能怀孕一样。”

    “你终于说出真心话了。”

    裴彧说着,手按到了许银翘心口。

    他的手并不老实,忽轻忽重地揉捻着。这种事情,对于早就行过夫妻情事的许银翘和裴彧来说,并不陌生。

    但许银翘不愿将这种基于原始的冲动纳入二人的谈话。每次谈到重要的事情,只要裴彧动作稍有暗示,她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软下来。

    然后浮沉在轻浮的快乐之中,什么事情都跑在脑后。

    许银翘这次不愿意这样了。

    集中精力在话题之上,对她来说更重要。

    于是许银翘微微侧身。裴彧的手摸了个空,他的掌在空中停留了一秒,只来得及抓住一团空气。

    裴彧的拳头锤在了自己腿上。

    许银翘不愿意,这很罕见。

    “那你说说,你心里面,在想什么呢?”

    裴彧的声音变得循循善诱起来。若是烛光还亮着,许银翘一定会被他的容颜,加上这种轻柔的、带着钩子的声音蛊惑。

    黑暗阻断了她的视线,使她能够更清醒地思考。

    于是许银翘道:“我在想,在我骗殿下之前,殿下您有没有骗过我?”

    “如若你说我有事情瞒着你,我确实有。”

    许银翘忽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裴彧这么快就承认了。

    “至于骗你……在你身上,我有什么好骗的?”

    裴彧话很不中听,但意外透露了一股真诚的意味。许银翘险些就要被他绕进去。

    原来偷偷给她下避子汤,不是骗她,而是瞒着她。裴彧玩了个文字游戏,很轻松就把自己摘了出去,只剩下许银翘背着一个骗子的名号,在裴彧面前低下一头。

    二人之间进行着一场无形的拉锯战,胜利的标志逐渐向裴彧那边倾斜。

    许银翘却忽然想到了进攻的方法:“那么殿下,我们真的要个孩子吧。”

    她抛出诱饵,仔细等待裴彧的反应。

    “你知道了。”裴彧很快地回答她,是个肯定句。

    许银翘装傻:“我知道了什么?殿下在同我打什么哑谜?”

    说着,她便装作主动的样子,解开裴彧的纨绔。

    许银翘很熟悉裴彧的身体,手指有一下没一下。

    男人的喘息果然立刻粗重起来。裴彧绷紧了身子,似乎忍耐得很难受。他的身形几乎要把许银翘笼罩其中:“许银翘,停下。”

    许银翘却没有听裴彧的话,她仿佛忽然找到了战胜角力的方法。谁先忍不住,谁先承认两人之间的话题,谁就先败下阵来。

    裴彧的手在一片黢黑中,精准无误地抓住了许银翘的手。

    他难得如此呼吸紊乱,五指如钢铁般,几乎要讲许银翘的手捏碎。

    总算裴彧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明,只是用了一下力,就立刻撒开手,好像扔开一盏滚烫的茶杯。

    许银翘心中遗憾。

    按照她对裴彧的了解,还有一点点,就那么一点,她的计划就可以成功了呢。

    二人重新恢复到僵持的局面。

    许银翘闭上嘴。她在等裴彧先败下阵来。

    许银翘听到对面男人大口喘气,不知道是在平复心情,还是平复身体的情//潮。她终于听到了裴彧冷静下来的声音:“你知道了,所以来试探我。许银翘,别装了,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你恨我,因为这个,是么?”

    许银翘说不出话。

    方才的委屈又涌上心头,她鼻头一酸,控制不住地流出眼泪来。

    有什么好委屈的呢?她斥责自己。明明都是裴彧有错在先,为何她的心头如此酸楚?

    许银翘本来没想流泪,谁知道,眼泪一出来,就如同泄洪了的堤坝,止也止不住。

    她起先还小声地压抑,后来是在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索性大声抽泣起来。

    裴彧的动作愣住了。

    他钳住许银翘腰肢的手一松,许银翘立刻就如同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脱开了。

    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啜泣声一声高过一声,好像要把这些日子受到的委屈、失望,一股脑儿从眼泪中流出来。

    裴彧还从来没见过女人在他面前毫无掩饰地哭成这样子。他对付千军万马有办法,但对付一个哭得不能自已的女人,却束手无策。

    火石颤抖了几下,才点亮烛芯。

    擦地一下,火苗亮起,许银翘被刹那间的光亮刺激得眼睛一痛,立刻捂住了眼睛,压抑着叫道:“灭掉,灭掉!”

    裴彧没有遂她的愿。他声线稳定,告诉她:“黑暗中流泪,是会哭瞎的。”

    许银翘于泪眼朦胧间震惊地望向裴彧。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在威胁她?

    她说了,自己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变成瞎子呢?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许银翘压了下去。死人当然不怕失明,可是活着的人是怕的。

    她试图停止这种软弱的哭泣,但一停下来,胃里就一阵痉挛,转而又抽噎起来。

    看来是停不下来了。

    裴彧早下了床,往外交了一盆温水。

    绿药和紫芫还以为二人敦伦了,低声问:“殿下,明早的药,要准备起来吧?”

    谁知许银翘耳聪目明,一下子就听到了婢女的悄悄话。她在殿内一拍桌子,裴彧就觉察不对,连忙摆手,让好奇的绿药紫芫退了下去。

    他自己则端着一铜盆温水,浸湿了毛巾,走入室内。

    “该闹也闹够了,有温水,擦擦脸。”

    “闹?”许银翘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觉得我在闹?”

    她甩开裴彧递过毛巾的手:“裴彧,你是不是觉得,我身份低微,一切由你掌控,所以,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摆弄我,欺瞒我?”

    裴彧没答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毛巾再次浸入盆中:“我有我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不能告诉你。”

    “是因为何芳莳吗?你想娶一个高门贵女,不能让孩子有一个身份低微的母亲?”

    “你想到哪里去了?”

    裴彧听到这句话,眉头又皱了起来:“毛巾放在这里,我还有事,你自己安顿吧。”

    许银翘的秀眉高高挑起,声音也变得尖利:“你要走?深更半夜,你要走到哪里去?”

    裴彧没说话。

    好,又是一样不能告诉她的事情。

    许银翘和裴彧僵持了一会,忽然肩膀一松。她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他们两个人,在白日里,还犹如最恩爱的一对俗世夫妻一样。到晚上,一切都天翻地覆。瞬息之间,变化竟如此巨大。许银翘自己想起来,都有一种浓重的不真实感。

    “你回来。”她说道,声音发颤。

    裴彧没动,但也没走。

    “我有事求你,你答应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裴彧抢话:“你是想说韩因的事情吧?他救了你,你想报答他?放心,我已经准允他加入西北军,你们日后见面的机会,不会少。”

    许银翘总觉得裴彧话里话外怪怪的,但她的脑子哭得有些懵,一时间抓不住哪里不对劲。

    许银翘决定还是顺着自己的意思说下去。

    “跟韩因没有关系。”她道,“我所求,是想习字。”

    裴彧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许银翘,他没想到,从她嘴里,会蹦出这个答案。

    “习字为何?”

    “为了开蒙。”

    “你何时如此好学了?”

    许银翘面上的笑容很轻,很淡:“殿下,我一向如此。”

    裴彧心头犯嘀咕:这倒看不出来。

    许银翘提出的事情,对她来说很难办到,对裴彧来说却很简单。

    “请女夫子,开府中书阁,等到回去,我会差人去办。”裴彧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一切。

    许银翘面上已经平静如水,只有两道淡淡的泪痕昭示着刚才她有多么悲痛和委屈。灯火下,裴彧看到许银翘眼底下亮晶晶的,随着面孔的转动,竟让他看出几分动人的颜色。

    裴彧抑制住了自己想揉揉眼睛的冲动。

    他很好奇,许银翘为什么忽然想要开蒙。

    裴彧决定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观察。

    *

    回到暌违已久的京城,看到熟悉的长街广道,车水马龙,许银翘觉得,自己上一次看到这些场景,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裴彧遵守诺言,延请了一位女夫子来教授许银翘。许银翘从最简单的认字开始,慢慢学习书卷中的内容。

    她每天早上,都要在院子里读一遍《千字文》《弟子规》,有的时候,还会读《对文》。裴彧在屋里头听到许银翘的朗朗书声,只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宫中夫子给各位皇子们开蒙的时候。

    不过那时候,裴彧向来是被边缘化的角色。夫子很会看皇帝的脸色,夸太子读的雅正,夸三皇子读得风逸,就连底下几个句读读不通的弟弟们,都得到过夫子的夸奖。

    唯独落下了裴彧。

    裴彧有时候想绕道到院子里,去看许银翘。但许银翘似乎总有躲开裴彧的办法,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裴彧每每听到她的声音,走过去,却又看不到她的人。

    一来二去,裴彧就意识到,许银翘在躲他。

    他自恃身份,也就不再追逐,对许银翘习字一事撂开手。

    但是,裴彧还是留了个心眼,让底下人每隔几日,汇报许银翘的进度。她比他想象的要聪明许多,女夫子说,很多字,教了两三遍,皇妃就掌握了字形结构。

    女夫子将许银翘所写的字拿给裴彧看。

    许银翘腕力孱弱,写字飘忽歪斜。裴彧能看出许银翘尽力想把字写好,但是她终究力有未逮,不能尽善。

    但能记住许多字,就已经大大超出了裴彧的预料了。

    女夫子还说,许银翘对民间俗文特别有兴趣,搜罗了一箩筐诸如地契、合同、书信等,闲来无事,就从俗文中认字。

    裴彧心想,许银翘或许在宫中太久,没接触过市井俗务,这才兴味盎然。

    不过也好,她自己能给自己找点事做,好过每日忧思,徒生烦恼。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转眼间,就到了许银翘的生辰。

    许银翘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能进宫,与秦姑姑一起吃一碗长寿面。

    恰巧裴彧此日要出门办事,他很快就同意了许银翘这一个小小的要求。

    这是许银翘自出嫁以来,第一次“回门”。

    她是女官,没有家籍。秦姑姑那里,就是她的家。

    许银翘上一次见到秦姑姑,还是在出嫁之前。印象里,秦姑姑还是那个将头发一丝不苟盘起,不轻易言笑的女人。

    许银翘没有想到,再一次见到秦姑姑,竟在她发顶看到了一丝白发。

    许银翘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秦姑姑甫一见到许银翘,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屈膝下去,就要行礼。

    许银翘心中一酸,赶忙上前扶起了秦姑姑。

    她们俩,分明没有血缘的联结,但十几年的相处,让二人像母女又像师徒。

    秦姑姑口中唤了一声“银翘”,眼泪已滚滚落下。

    秦姑姑说,你瘦了。

    许银翘脸上浮现出一个清浅的笑容:“不是瘦了,是想姑姑了。”

    她嘴上说得轻巧,但是和秦姑姑眼神对上,二人都心知肚明,许银翘在四皇子府中生活过得并不好,所以才消瘦下去。

    秦姑姑抚摸着许银翘的脸颊,口中不住念叨:“以前这里还有些肉,现在都轻减下去了。”

    许银翘不忍秦姑姑难过,想要出口,又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在骗人。

    秦姑姑没看错。

    她确实过得不好。

    两人相处的时间没有一会,就有宫女来报,太妃传唤。

    秦姑姑赶忙擦干眼泪,往镜子面前照了又照,这才拿起药箱,对许银翘道:“主子有命,我去去就回。”

    许银翘给了秦姑姑一个肯定的笑容:“姑姑,我在这呢。”

    秦姑姑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脚下飞轮般,冲了出去。

    许银翘待外头动静完全消失了,立刻站起身,从秦姑姑屋里抽出了笔和纸,铺陈在桌面上。

    太医署用的纸,当然没有四皇子府里的好。纸面泛黄,还有些喇手。许银翘手上被锋利的纸刀划出了细微的划痕。

    但她没有管指尖传来的小小疼痛,握起笔,沾了墨,翻开随身携带的一本风俗书籍,翻到一页。

    那一页时常被翻开,上头都有了些折痕。

    许银翘仿照着书页上的字迹,在宣纸上头写下了三个大字。

    自休书——

    第42章

    从古至今, 皆是男子写放妻书,总来没有见妻子写过自休书的。

    许银翘是开天辟地来头一遭。

    她不懂文书的格式,就先照着放妻书写。

    先写一段夫妻缘分三生有幸, 媒妁之言两家之好,理应琴瑟和鸣, 再笔锋一转, 说二人嫌隙渐深, 矛盾深重,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许银翘长到二十岁,第一次写如此艰巨的长篇措辞。

    她动笔很慢, 往往要斟酌多时才能下笔,力图将每一个字都写的清清楚楚。

    但纵然她句句谨慎, 还是在思考的时候, 在纸上落下了一大滴墨点子。

    眼见好不容易写到一半的书信, 又被意外损毁, 许银翘叹了口气,将纸揉成一团, 扔到一旁。

    书桌的侧面, 已经有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纸团。

    每一个, 都是许银翘方才的废稿。

    光影偷移,日头已经偏西, 秦姑姑说不准什么时候, 就要回来。许银翘赶忙把那些废纸拢在一起, 集中到外头废纸篓里丢弃。

    许银翘刚做贼似的丢完东西,转头就被人叫住了。

    “许……四皇妃?”

    转头一看,许银翘险些认不出那人。

    杨启鸣瘦了些,他本来生得就高, 胖的时候,是个又高又壮的胖子,瘦下来,倒显出了几分沉稳可靠的儒雅。

    许银翘没想到自己此行,还能看到故人。她有些愕然,脆声道:“杨大哥?”

    许银翘话音未落,杨启鸣就已经屈膝团身,跪在地上,向她行了一个标准的觐见皇妃的大礼。

    “太医署新医正杨启鸣,参见皇妃。”

    许银翘当了这么久四皇妃,还是不习惯有人跪她。她赶紧道“免礼”,看到杨启鸣站了起来,才心头松了口气。

    杨启鸣似乎有什么话要说,许银翘步子迈起来,他便有些局促地跟在后头,双手插在衣袖里。

    许银翘停下脚步:“还没恭喜杨大哥,几个月不见,通过考核,高升了。”

    “哪里哪里。”杨启鸣摆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资历到了,师父就给我举行考核,给了正职。若是你还在太医署,你现在也一定通过了。”

    面对许银翘,杨启鸣一如既往地紧张。他搔了搔头皮,又顿了顿脚,嘴里说出的话语无伦次:“银翘,若我可以这么叫你……”

    许银翘心觉杨启鸣或许有什么事情要她帮忙,于是停下脚步,回头冲他微微笑:“杨大哥,你有什么事情,尽管与我说。就如同我们还在太医署当学徒时一样。”

    杨启鸣说出的话却让许银翘一愣。

    “你知道的,每年我都会为你准备一份生辰礼物。今年的,其实早早就备下了,只是你后来……”

    “后来成了四皇妃。”许银翘很平静得说出这句话,没有杨启鸣想象中的激动。

    这件事在旁人眼中,或许是令人艳羡的天大好事。但是许银翘心里,她已经对四皇妃这个身份厌倦了。

    此番见到杨启鸣,她开始不受控制地浮想联翩,若是自己没有和裴彧扯上关系,在太医署当个正职女官,年岁到了就出宫,自己会过上怎么样的生活呢?

    许银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不知不觉漏听了杨启鸣的话,只听到最末尾一句:“这便是最后一次了。”

    “什么最后一次?”许银翘问。

    “我要成亲了,这便是最后一次予你生辰礼了。”

    杨启鸣抛出的消息,在许银翘身边炸了个惊雷。

    此事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杨启鸣年岁到了,又上了太医署正职,正是在媒婆眼中成了个香饽饽的时候,成亲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但令许银翘手上起鸡皮疙瘩的,是杨启鸣方才说话的神态。

    局促,羞涩,带着鼓起勇气破釜沉舟的感觉。

    好像意识到两人之后都不会再有谈话的机会,杨启鸣终于把之前存在心头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银翘,——四皇妃,请容我这么再叫你。其实这些话,我早该跟你说了,至少,也要在你匆匆忙忙嫁出去之前。”杨启鸣说起话来,脸红脖子粗,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紧张的。

    “还记得小时候么?太医署的孩子们扮家家酒,如果轮到我扮爸爸,我一定会找你来做妈妈。”

    许银翘垂下眼睫,不作反应。

    但其实,她都记得。

    而且记得很清晰。

    那时,许银翘刚从养蜂夹道中出来不久,被虎狼药摧残的身子没有恢复,不仅弱不禁风,而且连带着性格木讷,难以交流。

    秦姑姑白日里忙于当值,每每将许银翘一个人锁在小院里,这更加剧了许银翘的问题。小小的她,每日都望着被拴上的房门,不发一言。旁人看了,都以为秦姑姑照料了一个痴儿。

    直到紧闭的房门被打开,钻上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杨启鸣是太医署里的孩子王,他执意把许银翘带到院落里,参与孩子们的游戏。

    许银翘这才变得渐渐开朗起来。

    许银翘很感激杨启鸣那时对她释放的善意。即使她现在知道,他的目的并不单纯。

    论迹不论心,她一向都是如此恩怨分明。

    “我小时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长大了才明白,原来那叫做知慕少艾。我和父母说,日后若是要娶妻,便娶如太医署许家妹妹一样的人物。”

    杨启鸣说到这里,偷偷观察许银翘的神色。见到她脸上没有浮现出反感,才缓缓继续这段已经冒昧至极的对话。

    “……后来,你被赐给四皇子做正妃,我便熄了从前那颗心。今日见了你,你轻减了不少,我方知你在府邸过得并不如意。向来女子上嫁,都如吞针,皇家更是规矩森严。我知你生性淡泊,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府中难熬,并非你所愿。”

    杨启鸣这番话,将许银翘内心的委屈尽数勾了上来。

    她努力压抑住那种酸涩之感,手中攥紧,才让自己不至于流下眼泪。

    “因此,此番见你,我有两件事。一来,是将生辰礼送给你,二来,便是想告诉你——”

    杨启鸣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语气带了几分郑重:“二心不同,难别一意。若能两宽,自当欢喜。”

    许银翘内心咚咚打鼓。

    对于杨启鸣若有若无的情愫,她并非毫无觉察。他讲出“知慕少艾”的措辞,许银翘心头没有半分意外。

    只是,他怎么忽然这么就说了出来。

    杨启鸣的话犹如一根鱼刺卡在许银翘喉咙里。

    真奇怪,许银翘想,有了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她刚刚还在为自休书的措辞烦恼,杨启鸣就送上了一段堪称精妙绝伦的文字。

    见许银翘好久不说话,杨启鸣的心提了起来:“我……是不是僭越了。”

    许银翘回神,在杨启鸣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盈盈欠身,冲他行下一礼。

    杨启鸣脸上登时浮出惊讶颜色,赶忙站到一旁避开许银翘这一礼。

    许银翘却笑道:“杨大哥,这礼,你就受着吧。”

    她眼波流转,眉目中已经多了一丝掩藏不住的哀愁:“我知道你和秦姑姑待我的心。从小到大,我不知父母,你们待我,如同家人一般。也正是家人,才能对我说出这番话。这份好,我不会忘。”

    许银翘这么说,便是承了杨启鸣的情。就算杨启鸣曾经单向对许银翘有那么点情愫,在此时的氛围中,也转化成了对妹妹般的亲情。

    “四皇子府中并没有薄待我,一切都是我自己贪心太过作祟。”许银翘实话实说,叹了口气,“你说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她知道旧故待她真诚,于是也用真诚相待。

    杨启鸣点点头,从身后摸出了一个檀木小盒。紫檀木沉郁,上头雕琢着几根兰花,悠长的叶片半蜷半开,泛着莹润的光泽。

    许银翘接过礼物,入手一沉。

    她迫不及待打开盒子。

    里头是一套小针刀。银针粗细长短不一,最细的比牛毛还要纤细,似乎一口气就可以吹走,最粗的有小拇指宽。针旁,还放了一把锋利的小刀,刀把被雕刻过,成了一个贴合手指的姿势。

    许银翘没想到,杨启鸣今日会送这样一份礼物。

    她抬眼,脸上惊讶之色掩饰不住。

    “这礼物,原本是等你成了医正之后,准备送给你的。”杨启鸣介绍道,“你现在不走医道,便拿着这份礼,做个纪念吧。”

    许银翘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

    杨启鸣说得对,她已经很久没有过以前的生活了。现在的许银翘,在王府日日管帐,念书,似乎真的成了一个合格的高门贵妇。

    她盯着自己已经的手,纤细的手指上,已经长出了一寸长的指甲,白色的指甲盖如新月般,被修剪得圆润整齐,分外漂亮。

    绿药前几日还高兴地说,皇妃的指甲终于留长了,得快快配备一份护甲。

    算算日子,护甲就快到了。

    许银翘心念一动,藏起自己的指甲,从头上取下一把玉梳,塞到杨启鸣手里:“四皇子不日就要动身西北,杨大哥你成婚的时候,我恐怕就已经不在京城。这份薄礼,就算作我送给嫂子的。”

    *

    夕阳下微风吹来,许银翘将盒子紧紧抱在怀中,越走越快。

    才不过几个月,她就几乎忘了,自己曾经作为一个宫女,在宫中行走的感觉。

    和秦姑姑与杨启鸣见面,像是打开了许银翘记忆的阀门。她那时恍然不觉,现在才回味过来,未出宫时的生活,是多么的安定,安稳,快乐。

    没有惊险,没有心酸,没有欺瞒。

    许银翘心头存着事,不防在门口被绊了一跤。她赶忙扶住身子,却看到秦姑姑早在里头。

    秦姑姑的手中,拿着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

    许银翘瞳孔骤缩,她认出来,纸面上,正是她刚刚撰写的休书废稿。

    秦姑姑抬起头来,许银翘第一次感觉慌张,手脚不知道往哪里安放——

    第43章

    许银翘一步一步挪过去, 挨在了秦姑姑身边。

    下一秒,脸上热辣辣一疼。许银翘捂住脸颊,霎时间, 眼冒金星。

    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许银翘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怀中紫藤木盒子磕在地上打开, 里头的银针散落一地。

    “我竟不知, 你竟走到了这般地步!”

    秦姑姑将手中纸一抖。许银翘抬起眼睛,看到自己写得歪歪斜斜的字迹。纸上涂抹太多,文段破碎, 上头工整地写着三个大字,自休书, 然后底下笔锋粗犷地写了“裴彧”两个字, 上头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许银翘捂着脸, 心头委屈极了。

    秦姑姑已经背过身去, 从柜中长匣取出了一道铁尺。

    许银翘一看到铁尺,身子就忍不住发抖。

    熟悉的铁尺, 尘封多年, 仍然闪着银亮的冷光。许银翘在初接触医道的时候, 就因为大大小小的错误,被秦姑姑打过不少尺。后来她亦步亦趋, 学着秦姑姑的谨慎, 冷静, 一丝不苟,这铁尺落到她身上的次数才越来越少。

    秦姑姑转过身,许银翘已经主动将袖子挽起,露出洁白的手腕。

    她紧张地闭上眼睛, 等待着惩罚的落下。

    一瞬间时间被拉得极为漫长,好像过了一万年,许银翘都没有等到判罚。

    她睁开眼睛,看到秦姑姑手中铁尺高悬,但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

    许银翘有些惊惶地站起来,她看到,秦姑姑的眼角,不知何时,沁出了一滴泪。

    似是不愿意被许银翘看到,秦姑姑偏过头去,拿手抹去泪痕,转过脸来,语音带这些哽咽:“许银翘,你嫁得匆忙,我来不及问你,你和四皇子的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银翘一时语塞,不知应该从哪里讲起。她从地上爬起来,将身体摇摇欲坠的秦姑姑扶到榻上坐下,轻轻拍着秦姑姑的肩。

    铁尺无力地落到软缎上。

    秦姑姑抬眸,她的目光紧紧逼视着许银翘的眼睛,令她不敢说假话。

    “御赐婚约,圣心难测,我于内情,实在难知。”许银翘口中喏喏。

    秦姑姑的问话犀利:“皇帝知道,你在赐婚之前,便已和四皇子共赴巫山么?”

    许银翘点了点头。

    秦姑姑气不打一处来,用手狠狠点了点许银翘的额头:“你呀你!”

    许银翘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无处抵赖。

    她一股脑儿,将自己大婚时所受的委屈,和裴彧那些“父皇赐婚你就是为了侮辱我”的言语,尽数说了出来。

    秦姑姑刚开始,还嫌许银翘立不住,连那些身份不如自己之人都压不住。慢慢的,秦姑姑也沉默了下来。

    室内只剩下许银翘又轻又软的言语。

    她现在说起这些事情,已经分外平静,有时还会替裴彧找补两句,说自己也有错。

    许银翘说到围场秋猎的时候,秦姑姑的脸色就已经十分难看了。

    秦姑姑恨铁不成钢地扬起巴掌,但看到许银翘脸上还清晰的红红五指印儿,还是叹了口气,转而打了下许银翘的手背。

    秦姑姑拍得不重,不过她有一双大夫的手,手心夹着茧子,落到许银翘细腻的皮肤上,还是刮擦起一股疼痛。

    “这么说来,在裴彧心里头,你并不是个合格的皇妃,更不是他期待的妻子。我若早知你们是这样的初识,就不会让你嫁给他!”

    许银翘沉默地坐在原地。

    “你说心里话,你喜欢裴彧么?”

    秦姑姑问道。

    许银翘说不出来,她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

    “色迷心窍。”秦姑姑气不打一处来,在室内踱来踱去,眼神又落在那封形同小儿稚语的休书上。

    “我看,你也别写什么劳什子休书了。皇帝的赐婚,除非你死了,或者他死了,你们一辈子都要捆在一起,死了,都要葬到同一个墓穴里。”

    秦姑姑点破了许银翘心头那一层镜花水月般的幻象。

    许银翘在写休书的时候,心里头就极力回避这个问题。她只觉得,自己和裴彧之间的关系,应该要有一个交代,但是皇命之事,确实没在许银翘的考虑范围之内。

    “我倒是有一个法子,能遂了你的意,只不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秦姑姑话音未落,许银翘抬起头来,双目有些迷茫,涣散地看着秦姑姑。

    秦姑姑背着光,淡淡的霞光从她背后衬出来。

    许银翘听到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在空中悬浮着,似乎不属于自己。她说:“我乐意的。”

    许银翘也站起身,手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她似乎不相信自己说出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会愿意的。”

    秦姑姑倒是比方才平静多了:“我这里有一样东西,是你母亲留给你的。这些东西,本来是要等到你二十岁生辰过完,出宫时才让我托付给你。只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你没有作为女官出宫,而是意外成了四皇子妃。”

    “于是,这些东西,也只能提前给你了。”

    秦姑姑又恢复了以往冷静理智的本色。许银翘还没有从方才受了委屈的女儿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就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许银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的母亲,还为我留了东西?”

    她一双秀眉紧紧蹙起。

    许银翘对母亲的印象,已经非常淡薄了。她仅剩的几个印象片段,都是在很年幼的时候,一个漆黑潮湿的房屋内。

    耳边隐隐传来隔壁屋子里疯女人的尖叫,许银翘坐在稻草上,脚下是污泥满布的地面。母亲是一个苍白的影子,很少说话,有时候会为她唱一些听不懂语言的歌谣。

    许银翘觉得,自己的妈妈,就算这样,也至少比隔壁那个疯女人好。

    后来,母亲流产,秦姑姑出现,许银翘被带出养蜂夹道。这段年幼时的记忆,就这么被淡忘。

    但是许银翘并不知道,那个沉默寡言的女人,竟然给自己留下了东西。

    秦姑姑的神色很严肃,许银翘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她,走到了内室。

    秦姑姑吩咐许银翘关上所有的门窗,室内一下子暗了下来。许银翘点燃一盏油灯,照亮二人身前的方寸之地。

    秦姑姑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块青泥砖。

    砖头与其他的青砖没有丝毫形态上的不同,只是普普通通地安在地上,被鞋底日日践踏。

    秦姑姑蹲下身来,随手取过一柄小刀,沿着砖缝细细刮了起来。

    泥屑簌簌掉落,许银翘不自觉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此时正值日落,白日里外出的众人,此时都纷纷回巢。

    外头不时传来脚步声,交谈声,近的,与许银翘只有一墙之隔。

    许银翘的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泥屑被一点点刮出来,在周围堆起一个小灰丘。秦姑姑用手摇了摇那块青砖,砖出现了轻轻的松动。

    “我得要一根撬棍。”秦姑姑用气声说道。

    许银翘赶忙起身,拍了拍裙子,左右四顾,目光落到刚才被打落的,杨启鸣送的生辰礼物上。

    她心中暗中道一声抱歉,拿起里头的粗针与刀,卡入缝隙,一点一点,将那块沾着青泥的砖头撬了起来。

    鼻尖传来淡淡的霉味,似乎有什么东西钻进了鼻子捣乱,许银翘回头,几乎要打出一个喷嚏。

    定睛一看,里头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盒子。

    “你的东西,你自己拿出来罢。”

    秦姑姑让开半身,许银翘俯身下去,指尖触到一丝凉意。

    盒子比她想象的要轻,不费吹灰之力就取了出来。但是,取出来的瞬间,许银翘就充满了疑问。

    木盒全身上下,都没有一丝裂痕,更没有开口。

    摇一摇里头,没有听到声音,空若无物。

    许银翘和秦姑姑二人大眼瞪小眼,彼此愣住了。

    秦姑姑率先恢复冷静:“这木盒,是你母亲临走前托付给我的。她走前,其实与我见过一面,说下过三条规矩。”

    “第一条,是不能教你习字。第二条,是让你二十岁出宫。第三条,则是这个盒子,需在你二十岁后交给你。”

    “前两条规矩,已经破了。第三条,已经到了你的手上。”

    秦姑姑有一种办成一样大事的疲惫感:“你我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许银翘听到秦姑姑说出这句话,噌地一声站起来,提高了音量:“姑姑,你这是在说什么话?我只是到二十岁了,又不是去了天涯海角。您没有生恩,也有养恩,我是从来将您看成我的第二个母亲的!”

    她说着,就要将秦姑姑从地上扶起来。

    许银翘凑得很近,看到了秦姑姑眼角蜿蜒而下的皱纹。

    她心中浮过一个快速的念头:“以前,秦姑姑面上,似乎没有这么多纹路?”

    秦姑姑慢慢将头发掖进鬓角,道:“出嫁从夫,就算年年归宁,人生百年,相聚之日,也不过六十余天。女儿家与母亲的缘分,就已经淡薄,更何况我久处深宫,难见天日。你若是真能与四皇子和离成功,不妨也带着我的一份期许,去见见这大千世界。”

    许银翘听的心酸,不由得放下手臂,慢慢抱住秦姑姑。

    秦姑姑说的是事实。

    如果按照原本的安排,她二十岁出宫,与秦姑姑也永无相见之日。嫁了裴彧,倒还可以争取每年见到秦姑姑,但相聚之日总是短暂,离别之日却分完漫长。

    人生三万天,有亲之日,其实时时在倒计时。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秦姑姑不擅表达,但许银翘心思灵慧,已然懂得了她言语中的不舍之意。

    这对不是母女,胜似母女的二人静静抱在一起坐了一会,许银翘忽然想到一件事:“姑姑,这盒子打不开,里头也空无一物,如何能助我离开婚姻?”

    秦姑姑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缓缓道:“能打开盒子的钥匙,藏在你的身体里。”

    *

    许银翘回到四皇子府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全黑了。

    她一走入内室,便看到了在其间立着的裴彧。

    “你终于回来了。”他道。

    许银翘走上前去,将御寒的披风放在长凳上,淡淡道:“不日就要西进,今日与秦姑姑告别,再见不知何时,故回来得晚了些。殿下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裴彧反问她:“没有什么事,便不能来找你了?”

    许银翘被他小小呛了一句:“殿下是府中的主人,想来找谁,自然能找到谁。殿下用过晚膳了么?”

    裴彧的言语却带着机锋:“许银翘,你回来之后,便一直态度冷淡。”他捻起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朵后面,俯下身轻轻在她耳边道:“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有了这种改变?”——

    第44章

    裴彧有一种狼一般的嗅觉。

    他好像已经敏锐地意识到, 许银翘台面底下干了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

    这让许银翘更加警惕。

    她若露出一丝一毫的端倪,都很可能被裴彧发现,进而导致整个计划的夭折。

    许银翘故作镇定地笑了笑, 随意摆弄了一下身边的花瓶:“殿下这番发问,难道是想我了?”

    裴彧才不会说出“想你”这种肉麻的话。

    他只是觉得, 许银翘最近愈发胆大了。

    像一匹即将失控的野马。

    许银翘表现得很大方, 也很淡定, 做足了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冲门外唤道:“绿药,该上晚膳了。”说完, 她转过头来,对裴彧粲然一笑:“殿下有什么疑问, 不如一边吃饭一边说。”

    裴彧对许银翘的问话表现得不置可否, 大马金刀往首座上一坐, 等待着下人们布菜。

    门口小婢鱼贯而入。不得不说, 四皇子府小厨房的菜色,比宫中的饮食好多了。

    小青菜裹着油花子, 亮晶晶地摆在盘中;鸭皮泛着烘烤过的焦糖色, 似乎一抿就能化出油来。

    裴彧口重, 筷子尽伸向那些浓油赤酱的大鱼大肉。许银翘则爱吃清淡的菜,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爱好, 在同一张桌子上竟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饭毕, 许银翘揉了揉鼓鼓胀胀的肚子。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 接受了太多讯息,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吃完了,才觉得今日的食量比平日里多,腰间的缎带都被撑得有些紧。

    裴彧的眼神不易察觉地瞥向桌下, 看到了许银翘暗中松腰带的动作。

    他忽然有心逗一逗她。

    “怎么,你今日在宫中吃生辰宴没吃饱,回来大快朵颐来了?”

    许银翘注意到裴彧轻松的语调,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那当然,不能辜负了伙房一片辛勤。”

    裴彧又问:“今日里,见到了秦姑姑?”

    许银翘点点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裴彧却道:“没有见到其他老熟人?”

    许银翘蹙起眉:“裴彧,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派人盯梢我?”

    裴彧却朗声笑道:“许银翘,你未免也太高看你自己。不过是我从太医署听到了风声,说新来的一位姓杨的医正,今天满面红光地带着一把玉梳进了门。说来巧不巧,这玉梳,还是从我四皇子府里出的。”

    许银翘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决定如实回答:“杨医正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算是我的师兄。他近日要娶亲,我便送了一样礼物,当做他成亲的随礼。”

    说罢,她上下打量裴彧,笑道:“还是说,堂堂四皇子府,连一把玉梳都出不起?”

    裴彧没想到许银翘去了一趟宫中,愈发牙尖嘴利起来:“府中几百把玉梳,送他杨医正一把,我裴彧还是出得起的。不过听说,他也为你备了礼物?”

    许银翘心中一凛,想把这件事盖过去:“送了些寻常玩意。”

    “那么我的皇妃,你从宫中带回来的东西,”裴彧道,“我可否有缘一见?”

    裴彧露出了他的真实目的。

    他确实在严密地监控许银翘的一举一动。

    虽然对于皇宫之中,裴彧鞭长莫及,但是四皇子府却是他的天地。

    他需要保证,自己的皇妃完全忠实于自己。

    许银翘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底下,绿药和紫芫早就把许银翘从宫中带出的大小箱匣一字排开,等待裴彧检阅。

    裴彧走了过去,伸手放到了其中一个木匣上。

    “噢,这是秦姑姑与我整理的闺中之物。那时出嫁匆忙,没来得及整理,此时才送过来。”

    裴彧扬起下巴,示意底下人打开,果然在里头望见了一摞排码整齐的女官衣服。

    许银翘垂下眼帘,坐在原地不动如山。

    裴彧再伸手,是杨启鸣送的紫檀木小盒。

    这次他没有询问,亲自抽出手,检阅了盒中的医用器具,这才“啪”的一声阖上盒子。

    “他一个快娶亲的小太医,倒是有闲心。”裴彧冷哼一声。

    许银翘暗暗看了裴彧一眼,撇了撇嘴。

    她可没有收到裴彧的生辰礼物。或许,她除了聘礼,也不会受到来自裴彧的任何礼物。

    许银翘根本没抱任何期待。

    接下来,是一摞厚厚的医书,被捆成一摞。

    许银翘的呼吸忽然屏住,但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寻常的样子,只是暗地里,紧紧注意着裴彧的一举一动。

    裴彧扫了眼书脊的文字,询问的眼神看向许银翘。

    许银翘深吸了一口气:“你还记得白芷么?”

    裴彧转了转眼珠,终于从记忆深处找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他没想到,许银翘到这个时候,还记挂着一个以前的宫女。

    “我今日去集英楼查阅典籍,发现人在头部猛烈撞击之后昏迷不醒,多半是因为颅内震荡,淤血阻塞。这几本书,便是对症的医书。”

    许银翘似乎怕裴彧又有问题,加了句:“我借过来查阅,在离京之前,便会还回去。殿下尽可放心。”

    提起白芷,裴彧的神色中多了几分不快。

    这个话题一只是二人之间的一个疙瘩,每次提起,都让裴彧想到许银翘初闻噩耗时那种悲怆到泣血的神色。

    他不愿多说,略了过去。

    许银翘这才松了一口气。

    裴彧不知道的是,秦姑姑予她的木盒,正在这摞书中的一本里头。

    许银翘亲手在书页中挖了一个大小恰能容一盒的空档,只留下封皮并书脊。那个小盒,静静地躺在书中,躲过一劫。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那摞书,就放在许银翘的床头案几上。

    许银翘的目光被诱惑住,几次按捺不住,想要翻开书页,研究那个神秘的木盒。

    但她还是忍住了自己的冲动。

    果然,不久之后,门外便传来了响动。

    门帘一掀,裴彧大步迈入。

    许银翘此时卸了装饰,不事粉黛,长发如海藻般散开,如云如雾,整个人被烛火照成了一幅画儿。

    灯下美人,莫过如此。

    裴彧被灯闪得有些晃眼,掌风扫过,便熄了许多盏灯,只留下床头的一盏。

    幽幽散发着昏黄的微光。

    许银翘歪在榻上,低眉顺眼,不知在想什么,脱去了晚膳时的牙尖嘴利,她此时看起来,活脱脱一个乖巧的小娘子。

    如一支沉默的兰花,静静开在屏风照壁上。

    裴彧忽然觉得,自己方才过于警惕了。

    他坐到她的身旁,床褥凹陷,许银翘的身子倾了过来。

    她看了裴彧一眼,自觉地熄灭灯火。

    黑暗中,裴彧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他像爱惜着一个绝世珍宝一样,一点一点地从额头,到芳唇,再到头发。

    许银翘抓紧了被子,等待着裴彧的下一步动作。

    若是他真的将手伸入了她的寝衣……

    许银翘不确定自己会接纳还是拒绝。

    裴彧却冒出了一句许银翘没想过的话:“说起来,今年生辰,我还没给你送过礼物。”

    “此时尚未夜半,还未到明日。你说说,想要点什么?”——

    第45章

    裴彧给出了一个诱惑, 一个机会。

    但也可能是一个陷阱。

    许银翘略作思忖,最终还是沉默以待。

    她的心里并非没有渴求。

    许银翘觉得自己像被关在一间闭塞的屋子里,没有房门, 也没有窗户。她渴望的,就是有一天能打开窗子透透气, 回归到原来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

    有人倾听, 有人尊重。

    她不想每日生活在裴彧的监视下。就算裴彧明面上没有表现出对许银翘的不信任, 她的心还是很敏感地感受到了自己丈夫内心最深处的猜忌。

    许银翘曾经以为自己能消弭这一份猜疑,但是,慢慢的, 她也逐渐发现,这不切实际。

    裴彧对她的态度, 与一开始没有区别。

    许银翘还是那个被他蒙住双眼的小宫女, 任他摆布, 稍有不慎, 就会有性命之虞。

    许银翘觉得先前的自己天真到幼稚。

    她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

    许银翘没反应,裴彧却不肯放过她。

    他的手很不老实地贴上了她的后背。男人的手很热, 单薄的衣衫无法阻挡这种灼烧般的热意。他用指腹深深浅浅地按着, 指尖画着小小的圈, 用动作敦促许银翘说话。

    许银翘被裴彧扰得有些烦躁,她扭腰翻身, 蝴蝶骨收紧, 把头闷在被子里:“裴彧, 从你身上,我没什么想要的。”

    裴彧饶有兴味地“嗯?”了一声,沉声道:“许银翘。”

    其实他的本音很好听,清澈的少年嗓音。在一个字一个字念出许银翘名字的时候, 带着点执着的认真。

    像是在呼唤爱人的名姓。

    许银翘嘴唇蠕动,几乎要把一腔心事说出。但她咬住嘴唇,最终还是将心事吞回了肚子里。

    既然决定了离开,便要意志坚定。

    许银翘告诉自己。

    裴彧的目光在黑夜中显出了形状,他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可是,银翘,方才我检查你的每一样东西,你明明心里不高兴,是么?”

    说着,裴彧的手向下探,掖入了许银翘腿间。

    许银翘刚刚擦洗过,男人的手指头带着粗粝的茧子,动作不容置疑,让她疼得缩了一下。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呢。”

    裴彧手底下一片干涸。

    这情况对裴彧来说,罕见极了。

    二人虽然在白日里天差地别,矛盾重重,但是夜深了在榻上,一直是和谐无比的。

    裴彧有时候觉得,这就或许就是他慢慢接纳许银翘的原因之一。

    他的手极富技巧,如探囊取物,不一会儿,指尖传来熟悉的点点濡湿。

    许银翘皱起眉头。

    她讨厌裴彧的这个习惯。

    每次她觉得二人就要真心相对的时候,裴彧偏要做些下流动作,将情事搅合进来。许银翘明明清明的大脑,就在这样的一心二用里头,三心二意,混沌不堪。

    她细细喘着气,身子好似被抛掷在浪潮之上,不住起伏。只有脑中最后一丝银线,拼命提醒她保持冷静。

    许银翘气喘甫定,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如若我说了,殿下就不会检查了吗?”

    她的声音带着些不由自主的轻颤,裴彧的动作一顿。

    “这倒是个好问题。”裴彧低低地笑了声。他找回了谈话的主导权,真的认真思考了起来。

    不过一会,他便有了答案:“不会,我不会改变自己的行为。”

    裴彧坦诚得令人发指。

    就算许银翘对裴彧的答案早有预期,她心中还是无可避免涌起淡淡的失望,隔着黑暗,叹了口气。

    似乎是被许银翘的叹气触动了,裴彧靠近过来,被衾凹陷,许银翘立刻向他滑了过去。

    二人陷在一处,像是许银翘在草原上见到的,窝在同一个沙坑里的一对沙鼠。

    裴彧伸出长臂让许银翘枕着,另一只手抽出放在许银翘腿上,组成了一个有意无意环抱的姿势。

    “不过若是你提出来,我或许会换一种方式。”

    裴彧的声音响起。

    “什么方式?”许银翘问。

    “更私密一点。”

    裴彧说完这句话,手上又动了起来。

    “比如这样,你就能和我说真话。”

    许银翘被他勾得上火,不一会儿,便沦陷在快感之中。

    裴彧的腿抵住了她不断逃离的动作,许银翘被禁锢在原地,承受者汹涌的快意。

    她紧紧咬住牙关,唇齿间还是泄出嘤咛之声。

    终于,许银翘眼前直冒金星,身子软得像一只猫,低低喘着气倒在裴彧怀里。

    她的魂儿飞到九霄云外,口中还是不忘刚才的话题:“若是殿下真的想跟我什么……”

    许银翘侧目,裴彧的眸子在黑夜中犹如某种曜石,专注而富有精神。

    许银翘被他看得有些动摇,闭上眼睛,讲出了想说的话:“那便给你的妻子多一点信任吧。”

    “至少,落在我身上的事情,得先告诉我。”

    两人都对许银翘指代的事情心知肚明。

    避子汤一事,还是留下了一个疙瘩。许银翘每每想起,都对自己得知真相时内心如针砭刀割般的疼痛记忆犹新。

    她是如此卑微,又如此真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殿下的眼里容不得谎言,也容不得背叛。这一点,我还是一个司药监宫女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

    “但是,殿下您在希望我对您真诚以待的同时,却对我以矫饰,欺瞒。我如今读了书,终于知道,有一句古话,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殿下,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所不欲的,也是不真诚。”

    “这一点,您能懂得吗?”

    许银翘的声音很小,在裴彧听起来,像一个卑微的请求。

    他轻轻拍了拍许银翘的肩膀,感受到身下女人微微的颤抖。

    许银翘因为激动而战栗。

    她想,自己或许真的应该早些读书。她从没有一天想过,自己的嘴里能说出这么引经据典,有理有据的话。

    裴彧倾身上来,在她嘴上轻轻啄了一下。

    好像是他第二次吻她。

    许银翘脑子发蒙,心里下意识想道。

    “皇妃说得有理,我省得了。”裴彧的回话很短,但落在许银翘耳朵里,她瞪大看眼睛,感到不可置信。

    在许银翘的印象里,裴彧很多时候都有点刚愎自用。

    她理解他的这一种性格。

    少年将军,独当一面,对自己的能力有绝对的自信。有的时候,说话做事过于绝对,对自己的判断丝毫不怀疑,是很正常的。

    所以许银翘从来没想过,是裴彧先低头。

    裴彧千般不好,万般不好,有一点却是无可指摘的。他至少在谈话的时候,把许银翘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的心中涌出淡淡的喜悦,冲刷着堆积已久的沉疴。

    裴彧一点一点顺着她的秀发抚摸下去。许银翘一头乌黑的长发柔软,顺滑,像一匹上号的绸缎。裴彧入手轻软,就像团着朵云。

    他颇有点知错能改的意思,道:“以前的事,是我不对。避孕之药,实在有不可言说的原因。我吩咐李军医开的药方,乃是经过减量,应当不会对你身体大有损伤。不过你余毒未清,这几日,我都不会入身。”

    许银翘被他最后一句话点醒,才发现,裴彧这次的举动和往常不一样。

    往日兴致来了,他便横冲直撞起来,哪有如今日这般,慢慢耳鬓厮磨的。

    许银翘心里不知该为裴彧的考量高兴,还是该为他的谨慎周全失望。她的脸半埋在他胸膛前,含混不清得“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以后呢?”许银翘问,“以后,便都不入身了?”

    裴彧似乎在思索。

    他的语气不大肯定:“以后的事情,留到以后再说。说不定,我担心的那件事有了解法,我们便能重回从前。”

    许银翘不知道裴彧为什么一定要为自己避孕。

    她从前猜想,可能是裴彧嫌弃自己身份低微。但是从他的表现来看,又不像是因为皇妃的原因。

    裴彧身上总是有大大小小的谜团,许银翘看不透他,裴彧也不想许银翘看透他。

    许银翘想到了一个人。

    李老军医。

    那是裴彧倚重的人物,深得裴彧信任。若是要刨根问底,不能从裴彧身上入手,反而可以从李老军医那里探听。

    许银翘心中埋藏了这样一个想法:在她想办法离开裴彧之前,至少要弄明白避子汤的缘由。

    ——至少,让她离去得明明白白。

    许银翘的心思已经飞到九霄云外,裴彧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若是皇妃方才觉得舒爽……”他将她的手按在了小腹,“也帮帮爷。”

    *

    许银翘揉着手腕子,双腿有点打颤。

    昨日情.潮涌动,二人到最后,俱是浑身大汗淋漓,肌肤相贴,几乎要融成一个人去。

    到最后,许银翘自己都失去了意识,只听到裴彧在她耳畔一声又一声的呢喃。

    许银翘第二天醒过来,安慰自己道:“至少这一次,得了裴彧的保证,往后的日子,可舒心多了。”

    裴彧信守诺言,只要许银翘主动禀报,就对细节不加过问。

    两人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平衡。

    许银翘这便来到了李老军医处。

    她此番拜访,除了调查避子汤的缘由,还带了别的目的。

    “喏,这本,《脑卒杂方》。”

    头发花白的李老军医身手矫健地从梯子上爬下来,带起一阵风。

    鼻子里灌入灰尘,许银翘连忙用帕子掩住脸,忍下了一个喷嚏。

    “您这里的书,真多!”她说。

    李老军医得了夸奖,咧开了嘴,脸上皱纹笑起来跟一朵盛放的菊花似的。

    “老夫隐退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夸我。”

    “怎么,以前都是皱巴巴的老婆子么?”许银翘见李老军医和善,语气也不由得放肆起来。

    “呵呵,呵呵。”李老军医笑了两声,腹诽道:老婆子没有,后房尸体藏着一具,皱巴巴没有,尸体倒是白森森的。教小姑娘进去,看了尸体被吓出个好歹来,自己可担待不起裴彧的怒火。

    许银翘眼睛一扫,又看到一本熟悉的《伤寒杂方》。

    这不是她曾经在宫中托付杨启鸣从集英楼借阅的书么?

    许银翘对李老军医敬畏起来。一个小小军医,住所之中,竟有如此疑难杂方,珍贵书籍。她抚摸着书脊,不禁好奇:“这么多书,您收集了多少年呐!”

    李老军医眼睛眯起:“噢!这可不是我收集的,这是四皇子的私人府邸,一切都是他的资产。你入目所及的这些书,都是他托老夫保管的!”

    许银翘长大了嘴巴,心中愕然。

    她竟不知道,裴彧也懂药理。

    李老军医斟酌着为许银翘解释:“四皇子小时候,见过有一人重病身亡,那人暴毙之时不知原因,让他小小年纪落下心病。因此,他在雍州驻守的时候,就有意搜集这些疑难孤本。但雍州苦寒之地,人丁不兴,医道更是难觅。”

    “老夫投奔四皇子之后,他便让老夫于京城驻守。京城往来通途,消息灵便,没过几年,就搜集了一大屋子书。这就是今日皇妃所见了。”

    许银翘张目望去,浩繁的卷帙堆叠成山,几乎冲向顶梁。

    如果说把这屋子里的医书都换成经史子集,许银翘都敢相信,住在里头的人,能成为当朝状元。

    “他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许银翘喃喃自语。

    李老军医为裴彧找补道:“殿下收集医书的爱好,常人难以得知。皇妃是内人,殿下才教您往庄子上寻找我这个管书人。殿下虽未曾言语告知,行动上,可一点都没瞒着皇妃您呀!”

    许银翘被李老军医这么一说,心头舒坦了不少。

    她瞧着李老军医笑吟吟的面孔,深深感受到了这人老了,越活越妖,说话做事,在让人舒服的同时,滴水不漏。

    看来,她今日关于避子汤的事情,是无处探听了。

    许银翘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专心向李老军医讨教起脑内血块的事情。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天色就暗了下来。

    许银翘本想在庄子上留宿,谁知,李老军医坚决不肯让她留下来,只道:“皇妃千金之躯,怎么能留下在这里?况且,皇妃今晚未归,殿下恐怕要着急。”

    许银翘被他催着,上了马车。

    马夫挥鞭,青骢嘶鸣,油壁车得得地驶上通往京城的官道。

    李老军医目送许银翘离去,这才长舒一口气,转头进门。

    那具白骨女人尸,正放在寝卧之中。空洞洞的大眼望向李老军医,仿佛在诉说着幽幽怨魂。

    李老军医抹了把脸,舌尖用力,“呔”地一声,冲尸体啐了口。

    “你想见儿媳妇?怕是不能了!”

    *

    许银翘的马车停在四皇子府前院,车夫驱使着马儿前往马厩,许银翘端坐小轿中,等待着力夫来抬轿。

    忽然,西南方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

    “怎么了?”许银翘循声望过去。

    绿药遣人前去问询,那人回来之后,躬身禀报道:“回皇妃,马厩里停了两匹陌生的马儿,正和咱们的青骢打架呢。”

    马儿打架,这倒新奇。许银翘心里没多想,问明白缘由,知道车夫将一对马拉扯开来,便放下了心。

    小轿路过裴彧书房门口的时候,许银翘叫停了轿子。

    “你们都退下吧,我有事要找殿下。”

    许银翘屏退了众人,翩翩然走上了台阶。

    她今日见了李老军医处的收藏,心头就一直对此念念不忘。许银翘甚至想,若是自己有这一屋书来读,一辈子呆在四皇子府,她都愿意。

    这种念头让许银翘一路上心跳乱撞,几乎要动摇她离开的主意。

    许银翘知道,以自己的性子,肯定会时时想起那一屋子还没阅读的医书。择日不如撞日,她今日就来求裴彧,让他准许自己日日去庄子上读书。若是能借阅一两本,便更好了。

    裴彧的院落中间没有草木遮拦。

    据说,裴彧在雍州的军府也是如此,目的是为了防止刺客由树冠偷偷潜入。

    他的书房,也不像许银翘的住所一般,有九曲回廊,蜿蜒曲折。许银翘沿着一条直道走到底,就来到了裴彧的书房门前。

    她的手已经抵上了房门,耳朵却灵敏地捕捉到,里头传来了女人低低的哭泣声。

    许银翘蹙起眉头。

    据她所知,裴彧虽然长了一副妖娆面孔,但他生性冷情,不近女色。

    此时,怎么会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裴彧书房重地之中呢?

    许银翘几乎要怀疑,是哪个倾慕裴彧的小婢女偷偷潜入了书房。

    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裴彧的声音响了起来。

    鬼使神差地,许银翘身子一闪,纤细的身影嵌到了菱窗旁墙壁上凹陷处。

    在这个地方,她很轻易就可以将屋内二人的谈话收入耳中,而避免被他们发现。

    许银翘悄悄地将耳朵贴到薄薄的墙壁之上。一墙之隔的地方,何芳莳哭得梨花带雨。

    裴彧听起来也有些焦躁不安,许银翘听到,男人来回踱步的声音。

    屋内二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无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被一墙之隔的许银翘听到了。

    许银翘的胆子大了起来。她将指尖沾湿唾沫,在窗纸上一刮,窗纸被唾沫濡湿,露出一个小洞。许银翘从旁窥入,恰好能看到室内的情景。

    何芳莳身着水红色衣裳,面上泪痕斑驳,哭得几乎支撑不住自己。

    裴彧的脸上写满了纠结,想出手安慰她,但他一伸出手,何芳莳哭得更加厉害。

    裴彧只好背着手,来回踱步。他转过身去的时候,许银翘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张纸。

    远远的看上去,像是信笺。

    信笺上头写满了字,何芳莳一看到这信笺,便又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许银翘看着少女落泪,如海棠泣露,看起来,分外可怜。她的心中,也不禁涌动起一股怜惜。

    裴彧终于停下了脚步,几乎半拽着,将何芳莳半推半抱到椅子上。

    “地上凉。”他轻声道,“别哭了。”

    声音里,是许银翘从来没有听过的柔情——

    第46章

    许银翘看着面前二人的动作, 心中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

    明明二人没有逾矩的动作,明明他们衣衫完好,一触即离……

    为何她的眼睛发热, 鼻头发酸?

    许银翘感觉面上发痒,想有只小虫子在爬, 她挥挥手想赶开虫子, 定睛一看, 却摸了一手的水痕。

    许银翘将手心的泪液胡乱擦在裙子上。

    这时候,大脑终于连接上了身体的反应。

    她在伤心吗?抑或是嫉妒?

    为什么心里头空空的?

    还是仅仅,风迷了眼睛?

    许银翘控制不住地俯身前倾, 瞪大了双眼,想要把里头的景象看得更清楚些。

    室内。

    “这封信, 我会替你处理, 你不用管。”

    裴彧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他睁开眼, 正色看着何芳莳,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你准备如何处理?”何芳莳哭得眼睛红红, 此时仰起脸看向裴彧, 神色中多了一丝我见犹怜的哀戚。

    她又道:“母亲此番给我写信, 道我不孝,若在回程之前没有嫁人, 便用性命相胁。裴彧, 你说, 我该如何是好……”

    “总有办法。”裴彧的眼神落到那封信上,有掩饰不住的厌恶。

    “她恨我。”

    何芳莳缓缓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很轻,但却有一种震颤人心的力量。

    “她是我的母亲, 也是我的仇敌。裴彧,你还记得吗?从前父亲还在的时候,她身为主母,是多么宽容,慈爱,是天底下第一好的母亲,也是天底下第一良善的师母。”

    裴彧跟着何芳莳的话,似乎也回忆起从前的时光。

    他紧绷冷峻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罕见的柔情。像是在向往,又像是遗憾。

    “但是,自从父亲死后,她就变了。”

    “她再也没有正眼瞧过我。”

    何芳莳说着,站起来拉住裴彧的衣袖,窃声道:“裴彧,你说,是不是因为她发现了?”

    裴彧下意识捂住了何芳莳的嘴,目光在周围警惕地扫视了一圈。看见每人,他还是谨慎地警告何芳莳:“不要乱说。”

    何芳莳道:“这是你的府里,母亲给我的眼睛只有这时候才不看着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如若不在这里与你商量,便无处商量了。裴彧,你还是让让我吧?”

    裴彧没说话,何芳莳就当他默认了。

    她窸窸窣窣,从那日兵临城下说起,一路说道了她上京前,母亲的表现。

    “父亲说要将我与母亲献出的时候,母亲垂首低眉,如一座佛像,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割肉喂鹰。”

    “可我却不服气,凭什么,我作为代价被献出去?”

    “所以,我找到了你。你我一起犯下了不忠不孝之罪。”

    “我们的人生,注定要背负枷锁。”

    裴彧听何芳莳的话越来越绝望,打断了她:“不要这样想。”

    “芳莳,若你是凶手,我少说也是个同谋。你谋害了你的父亲,我也谋害了我的老师。”

    “这件事做得隐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人知道……”

    “我会将其斩杀。”

    裴彧的眼神恰巧看向窗口,许银翘站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

    许银翘的心在胸口咚咚乱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呕出来。她的神经高度紧张,耳朵却愈发灵敏。

    室内传来纸张被掀开的声音。

    何芳莳念着信上的话。

    “天下岂有无父之人耶?恶逆之罪,罪当同仇。”

    “你看,裴彧,她在隐晦地提醒我,提醒我别忘了自己犯下恶逆的罪名。”

    “她是我的母亲,就算我不说,她也什么都知道。”

    “你要杀了我的母亲么?”

    何芳莳的声音里带这些绝望。

    “她总是这样的,每当意识到我脱出她的掌控时,她就会用父亲的事情来折磨我。这一次她的来信,便是敦促我快些找个夫家,好为我弟弟日后铺青云梯。否则,她便要自缢而死,为家里挣一块节妇牌坊。”

    何芳莳说到这里,有些失魂落魄:“可是,这怎么是轻易找得到的呢?”

    室内二人的话说到这个地步,旧事真相上覆的薄纱已经逐渐消失。

    许银翘感觉脑子里有一根线穿过,将往昔所有事情联系起来。

    裴彧告诉过她,许多年前,雍州恶战,时任刺史何庭元坚守一城,为了给城内作出表率,他亲自开口,愿意将妻女献出,作为士兵的口粮。

    何芳莳的母亲,也就是何夫人,对丈夫的决定毫无怨言,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但当时年幼的何芳莳却并没有屈服。

    人生而为人,并无高低贵贱。为何女人就要作为男人的口粮呢?

    何庭元若是真想犒劳士兵,应当效仿上古管仲,亲手割肉,以犒疲兵。如今进献妻女,不过是士大夫虚伪的面孔,慨他人之慷的举措罢了。

    何芳莳说动了当时还在刺史府中习武的裴彧。

    在即将被进献前的夜晚,两个少年趁月黑风高,偷偷拉开了刺史府的大门。

    愤怒的士兵冲进府中,将何刺史分食干净。

    许银翘在听了裴彧的讲述后,曾也了解过雍州一战的后续。何庭元被皇帝封上,冠以烈士的名号,却只有虚名,并无实赏。在那时,许银翘就在心底存了疑惑。

    直到此时,何芳莳崩溃痛哭,许银翘才将心里头最后一块拼图拼了上去。

    何庭元的尸体,是被饥肠辘辘的雍州士兵分食的。

    他并非守城而死。

    许银翘脑海中忽然闪过她问裴彧的那句话。

    ——何芳莳,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很重要的人。

    许银翘直到今天,才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裴彧与何芳莳,年少相识,熟稔相知。何芳莳的父亲是裴彧的师父,二人的情感,比怕是比何芳莳与亲生弟弟的感情还要浓厚。更别提,这两个人共同谋逆,同守一个秘密,同享一样的利益。

    他们是彼此最坚实的后盾。

    而自己算什么呢?

    许银翘漫无目的地思索道。

    她大概就是裴彧故事中的配角吧,因为偷听到真相被裴彧杀死?或者默默路过,将这个秘密一辈子埋藏心底?

    屋内传来何芳莳哀哀的啜泣声,让许银翘心头无端烦躁。

    她想离开,可是自己一旦走动,就会将身影显露在床前。只有等天色彻底暗下来,许银翘才可以趁着夜色,偷偷溜走。

    许银翘站得双腿僵直,手指死命扣住身旁的木橼,才不至于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室内此时又有了动静。

    “裴彧,帮帮我。”何芳莳泣道。

    “只有你能帮我。”

    在许银翘以为裴彧会一直沉默的时候,她听见他答应了:“好。”

    *

    有言道,一字千钧。

    许银翘听到了裴彧的保证,莫名的,有些羡慕何芳莳。

    她梦寐以求的东西,何芳莳一哭,轻轻松松就能得到。

    这才是裴彧最真实的样子。

    大门吱呀一声,许银翘赶紧把自己缩得紧紧的,整个人如同壁虎一样贴在了墙上。

    她看到裴彧和何芳莳走了出来。

    何芳莳身着桃粉的裙子,眼角腮上泛红,像是被桃花晕染了妆面。就算哭起来,也分外好看,我见犹怜。

    裴彧似乎对她说了什么话。

    声音在风中消散了,许银翘听不见。

    许银翘看到裴彧揉了揉何芳莳的发顶心,很自然的举动,像是在安慰一位无措的小姑娘似的。

    许银翘眼中一痛。

    她不想再看下去了。

    趁着二人分别,没有注意到墙角有人,许银翘一步一步挪向后墙。

    她隐约记得,那里有一扇门,门上挂了一串年久失修的铁索。

    许银翘得趁裴彧没有发现,从那扇小门偷偷溜出去。

    她踩进荒草丛里,回首转角处,裴彧和何芳莳的身影一点一点被墙壁挡住。许银翘屏住呼吸,向后缓慢移动。

    裴彧将何芳莳从大门送出,关上门后,他一个人低头想了很久,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许银翘的目光紧紧盯着裴彧的身影,不防脚下一声脆响。

    她踩断了一根枯枝。

    裴彧似乎听到了此处动静。只见他眼神抬起,如鹰隼般锐利,似乎能穿越重重障碍,直刺许银翘。

    事不宜迟,许银翘连忙提起裙子跑了起来。她行动匆忙,草叶划伤了裸露的小腿,也浑然不觉。

    到了后门口,锁链果然已经锈蚀。

    许银翘轻轻一用劲,就掰断了铁索。

    她闪身打开门跑了出去,不忘将门掩上。然后,一溜烟跑到了主道上,恰好遇见提携晚膳回房的绿药。

    绿药见到她,颇为惊奇:“皇妃,您不是去殿下的书房了么?”

    许银翘眼睛一亮。

    绿药在此,刚好为她做个人证。

    许银翘暗中整理衣服,喘匀气后,道:“这可不,我刚走到殿下书房门口,便发现耳环落到不知道哪里了,折回来找了许久呢。”

    说着,她一撩头发,露出了只剩一只的耳珰。

    耳珰微微摇晃,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绿药点点头:“皇妃,您放心,奴婢这就派人去找。”

    许银翘松了一口气。

    另一头,裴彧在一处低矮的枝丫上,捡到了一缕细细的丝缎。

    冰蓝色,入手轻软,看起来,似乎有点眼熟——

    第47章

    许银翘第二日, 迎来了一个意外的访客。

    李老军医来到了她的住所。老头儿笑吟吟的,脸颊红润,照在阳光下, 颇有种鹤发童颜的感觉。

    许银翘见到李老军医来,吃了一惊, 忙迎上去。

    “无事不登三宝殿, 老神仙, 您怎么来了?”

    李老军医冲她摆摆手,拒绝了许银翘的搀扶,自己撩开下摆, 跨过门槛:“不消皇妃担心,老头子利索着呢。”

    许银翘从绿药手里接过茶, 给李老军医递过去。李老军医接过, 顾不得烫, 便一口一口嘬起来。

    看着李老军医如此渴水, 连滚烫的茶汤都能咽下去,许银翘心头直犯嘀咕。

    李老军医是裴彧身边的得力人手, 今日一大清早, 到她的住处来, 口焦难耐,似乎是有急事。但是人到了许银翘这里, 又一句话不说, 只是饮茶, 似乎又悠闲惬意得很。

    难道是裴彧有什么指示?这指示,让李老军医为难了?

    一想起自己的丈夫,许银翘就心情复杂。

    裴彧昨日一夜未归,许银翘久违地独自一人睡了一夜。

    奇怪得很, 裴彧在身边的时候,与许银翘同床共枕。许银翘身旁躺了个人,那人气血充足,绝非动辄手脚冰凉的许银翘可以比拟,因此,她睡觉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把手脚缠到裴彧身上。一夜过后,四肢俱暖,许银翘的内心安定极了。

    然而,裴彧一走,被窝里便冷冰冰的,许银翘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感觉偌大一张床空出了一块。她总要辗转反侧好久,才睡着觉。

    裴彧去干什么了呢?许银翘自问。

    应该是去处理何芳莳的婚事了吧。事关何芳莳,裴彧处理起来,总是及时得雷厉风行。

    许银翘又好似回到昨日,她一个人悄悄躲在书房外头。

    得知了何芳莳埋藏了十几年的秘密,许银翘内心,说不震惊是假的。

    但偏偏,这份惊讶,她不能和任何人说。何芳莳弑父,实乃大事,按照大周律令来说,弑父乃为大逆不道,加上何庭元官僚忠臣的身份,许银翘很难不怀疑,一旦这件事被揭发出来,等待何芳莳的,只有一个死字。

    何芳莳和裴彧,必须捂牢了这个秘密。

    一旦有流言蜚语传出,且不说何芳莳以后应当如何自处,就是裴彧,一定会刨根问底,找出消息的源头。

    因此,许银翘只能闭紧了嘴巴。

    想起裴彧昨日在何芳莳面前表现出难得的温柔缱绻,许银翘的心头就不舒服。

    好像原本平滑如水的绸面,忽然生出了小疙瘩。

    许银翘不明白,经历避子汤一事,自己明明已经对裴彧失望至极。可是现在,她为何还藕断丝连地念着他,揣度他。

    或许往日的情分,一时半会还真难以斩断,许银翘心中的酸楚,或许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经过时光的洗刷,才能慢慢淡去。

    在此时,许银翘心中只有一个真诚地期望。

    她希望裴彧能快刀斩乱麻,将何芳莳的婚事处理干净。

    这样,许银翘或许能够对他重拾信心。

    许银翘正胡思乱想着,李老军医终于艰难地用热茶解了渴。他唇角噙起笑意,一拍手,像献宝一般与许银翘道:“大喜!皇妃请看,我将谁带过来了?”

    许银翘站起身来,果然看到门口两行青衣小厮抬着个担架,担架上躺了个人。

    人像一片薄薄的信笺,浅浅地窝在床上。从被子底下露出一头青丝,让人能认出,躺在担架上的是个女人。

    许银翘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她激动地起身走下去,撩起了被角,看清担架上的人。

    居然好久不见的白芷!

    往常双颊丰润的小姑娘,如今消瘦得像一具骷髅。许银翘看到她这副模样,既高兴,又心疼。

    白芷躺在床上,约莫有一个多月了。白芷失去了意识,却还能咀嚼吞咽,因此能进食度日。许银翘交代了下人,在平日里用一根秸管作引流,将米面糊糊顺着管子流入病人的喉咙。

    一开始,照料的人嫌麻烦,偷工减料。许银翘得知了这个消息,第一次利用皇妃的权利,将惫懒的下人惩罚一通,或打板子或发卖,才重新洗牌,找到一群能悉心照顾病人的下人。

    但是,就算这么悉心照料,白芷还是一日日瘦了下去。

    “可是白芷有了什么新动向?”

    许银翘心头涌出一股怜爱,摸了摸白芷的小脸。

    李老军医肯定地点点头:“皇妃真是料事如神。”

    李老军医的夸奖真诚又不失恭维,许银翘脸上有些臊,手脚都摆放得不自然起来。

    “您老就别卖关子啦,白芷到底怎么了?”

    李老军医走上前,“嘘”了一声,用气声对许银翘道:“注意看,您刚刚一摸这小姑娘的脸蛋,她便动了。”

    许银翘左看右看,没看出哪里有变化。直到李老军医的手指头几乎要戳到白芷的眼眶子,她才看到,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滚动的痕迹。

    动作稍纵即逝,若非许银翘足够聚精会神,又足够眼尖,根本捕捉不到。

    许银翘感觉自己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像打鼓一般。她激动地攥住衣袖,凑在白芷耳边,又说了几句话。

    白芷的眼球转动更加明显,几乎像下一秒就要醒过来一样。

    然而,让许银翘失望的是,这种迹象出现了一会儿,便又消失了。

    李老军医道:“她又睡着了。”

    许银翘心头淡淡遗憾。

    李老军医解释道,这种现象是近来才观察到的。白芷有意识,也在努力地想醒过来,阻止这一切的,恐怕就是在她脑后的肿块里。

    许银翘五指伸入发间,摸到了李老大夫所说的肿块。几乎没有犹豫地,她下定决心:“我会解决这个问题。”

    许银翘还想去宫中再借一趟书,李老军医却支支吾吾起来。

    许银翘心头想着如何治疗白芷,没有在意李老军医的神情,迈步就要出门。

    走到门口,许银翘却发现,院门前,多了两个披坚执锐的士兵。

    “这是在做什么?”许银翘心下感到不妙。

    那两个士兵眼生得很,看许银翘的眼神好似睥睨。许银翘被盯得面皮发紧,脚下一跺,就要强闯出去。

    李老军医在后头追了上来,一面追,一面气喘吁吁道:“皇妃,殿下有令!”

    就在许银翘脚步要踏出院门的一刹那,士兵刀枪抖擞,横于许银翘面前。

    许银翘几乎被绊倒。

    李老军医的话从风里飘了过来:“殿下有令,不日便要拔营,此时多有生人在前院。他派了两位侍卫保护皇妃,皇妃此时,还是少出府为妙。”

    许银翘柳眉倒竖:“保护?我看他是囚禁!”

    看来,让李老军医犯难的事情,就是这一件了。

    许银翘指着屋内,道:“你把白芷送过来,是不是也是他的命令?”

    她平日里温柔安静,此时说起话来,难得疾言厉色,像一只浑身长了刺的刺猬。眼角眉梢,含着讥诮与讽刺,桃花般的唇瓣抿起,再也不见往日的和顺。

    李老军医无可回避,点了点头。

    许银翘内心怒骂裴彧,语气变得尖酸起来:“他想来周全,我是知道的。”

    让庭前众人没想到的是,许银翘听到了裴彧的命令,不退反进,又向前走了两步。

    刷啦。

    长//枪上红缨一闪,许银翘的胸膛几乎要碰到银亮的枪尖。

    士兵沉默地举着武器,像两尊无言雕像。许银翘的鼻尖沁出汗珠,毫不退让地对峙着。

    场面僵持。

    许银翘再进一寸。

    枪尖陷入前襟软缎之中,欲破未破。双方犹如悬崖上两相角力的犀牛,退一步是粉身碎骨,进一步亦然。

    许银翘歪了歪头。

    其中一个士兵终于开口:“皇妃,属下也是执行命令。”

    言外之意,他们也不想真的伤了这位皇帝亲赐的美人,毕竟裴彧下达的命令,只是将许银翘关起来,并非要让她受伤,或者失去生命。

    士兵眼下无奈之举,也是身不由己。

    在众人的目光中,许银翘退了一步。

    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许银翘明显感觉到,随着她的让步,每个人脑子中紧绷的弦都松了下来。

    何必呢?她想,既然不信任她,何必将她当做笼子里的金丝雀,豢养起来呢?

    许银翘环顾四周,心头感觉不到一丝愤怒,只有淡淡的无奈。她冲士兵笑了笑,转身一步步踱回了房屋。

    就好像往日一般,闲庭信步。

    刚刚气氛剑拔弩张,所有人都担心皇妃会大闹一场。如今,矛盾随着皇妃的退让而无声消弭,大家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恰好,许银翘也不需要他们上前。

    她倚门回首,道:“你们都下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着,她阖上了房门——

    第48章

    许银翘阖上门后, 室内的光线明显暗了下来。

    她看着昏迷不醒的白芷,走过去,帮小姑娘掖好被角。许银翘低下头, 瞧着白芷安详的睡颜,将手探入她的脑后, 再次勾勒着肿块的形状。

    这肿块, 就是导致眼前人昏迷不醒的元凶。

    许银翘叹了口气, 声音轻得如同蝴蝶轻颤的尾翼:“白芷啊白芷,我的身边,就剩下你一个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说着, 许银翘拿来小凳,从檀木大柜的最顶端, 取出了旧日的器具。

    金银双针, 丹丸药散, 旧方炭笔, 一应摆开在面前。

    由于在柜中尘封了太久,取出来的时候, 空气中飘着浮浮沉沉的尘埃, 像是某处出土了古物。

    许银翘抚摸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器具, 心头浮过一丝感慨。

    她的手一样一样点过去,最后落在了一把锋利的银质小刀上, 五指收拢, 握住了刀柄。

    许银翘记得, 太医署每年的考核,共有十二科,分别为大方脉、小方脉、妇人、搭荡、针灸、眼、口齿、接骨、伤寒、咽喉、金镞与按摩。她其他几项只能居同侪中上,偏一门金镞科, 年年稳居第一。

    许银翘不怕任何血肉模糊的场景,做起事来手稳心细,闭着眼都能缝合伤口。她的天赋,连太医院的柳掌事看了,都夸赞说几十年一遇。

    偏偏宫中难有跌打损伤之事,许银翘镇日家做些抓药开方子的活计,一身功夫难以施展。

    此番在白芷身上动刀,许银翘除了紧张,更多的是兴奋。

    她一拿起针与刀,浑身气质凛然一飒,好像换了个人一样。

    许银翘觉得自己就是驰骋沙场的将军,而她的战场,就在血肉方寸之地。

    她第一次给人做外科手术,面前放了那本从宫中借阅的医书。医书是孤本,里头记载了从古至今割肉开刀的案例,不过,开颅的手术很少,许银翘算是头一回。

    刀刃很利,割开皮肤。

    她下刀很快,也很准。两息之间,一个形状规整的小口就出现在白芷头上。

    许银翘观察着白芷的表情。她按照医书上的步骤,用了麻沸散,但不知用量是否足以让白芷无知无觉。她只能细细观察病人的异动,来判断自己的下一步动作。

    白芷的表情很平静,许银翘继续下刀。

    刀口触及到一样软烂事物。许银翘知道,这便是白芷久未消散的淤血了。

    她开口,放血。暗紫色的血液汩汩流入地上放的铜盆,许银翘看着血的颜色由紫转红,才放下心来。

    她抢着时间,将白芷的伤口包扎好,又要去拿那铜盆,处理鲜血。

    谁知,许银翘聚精会神多时之后,手腕不稳,铜盆一倾,半盆血泼在了书上。

    许银翘赶忙去擦,但为时已晚。血液顺着书页渗入,很快,半页纸都变成了淡红色。

    许银翘正懊悔顿足之际,忽然捕捉到了一丝一场的声音。

    像是柴薪被火焰吞没,刺啦,刺啦。很轻,伴着许银翘如若擂鼓的心跳声,在室内清晰可闻。

    许银翘颤抖着手,似有预感,慢慢翻开了书页中间。

    木盒静静镶嵌其中。

    木盒上沾了血,紫黑色的血流,如同涂着信子的毒蛇,发出丝丝的声音。血流经过的地方,泛起一层层的淡红色泡沫,像是给木盒缠上了一圈绶带。

    白芷的血液,怎么会有这样的效用!

    秦姑姑临别前交代的话,如同撞钟般,回荡在许银翘脑海里。

    “钥匙,藏在你的身体里。”

    许银翘忽然想起了那会被车鹿掳走,少年调笑的声音:“我就取你一点血和肉。”

    脑海里似乎有银针穿过,许银翘心头震悚与激动同时涌上,她摊开洁白的手掌,抓起银刀,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

    *

    一滴。

    两滴。

    啪嗒。

    圆圆的红色溅开,然后再是一串如珊瑚般艳红的血珠子。

    粘稠的血液慢慢汇聚,如同流动的怪物,张开大嘴吞噬着一方小小的木盒。

    许银翘几乎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她的目光紧紧盯着盒子,大气不敢出。

    灼烧的声音还在继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气味,奇异,芬芳,又带着点熟悉。香味,正是从许银翘身前的木盒中发出。

    许银翘的血液仿佛有了腐蚀性,愈流愈急,终于,“嗤”的一声,木盒被烧穿了。

    钥匙确实藏在她的身体里。

    打开盒子的钥匙,是许银翘的血。

    她的血液中,流淌着不同寻常的东西。

    许银翘看到了盒内的景象。

    木盒的内部,与朴实的外表对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金泥,碧土,红赭,精细的勾勒,比许银翘所见过任何一副壁画都要纤毫如微,栩栩如生。

    盒子内壁,正绘制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

    心头好像被撞了一下,许银翘脚下瘫软,跌坐在地上。

    她的手紧紧握着被损毁了一半的盒子,大脑中念头纷乱,思绪如乱流般不断冲撞。

    孔雀,居然是孔雀。

    白孔雀,是大月氏皇室的信物。

    许银翘急不可耐地拿出了盒子里的内容物。

    一张被折叠了许多次的小纸。

    许银翘极富耐心地一点一点展开,在一片泪眼朦胧中,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

    阿拉塔吾儿亲启。

    翻阅此笺时,我已泰半不在人世。

    病榻缠绵,命如丝烛,此天命也。虽腹中尚有孱弱一胎儿,然国破之后,此身长久支离,恐无力回天,不及见儿及笄也。

    汝乃斡朵氏第五代孙。诞生之日,逢百花之节。汝父最喜兰花,故以族中古语名之汝。汝承天之厚,双亲之愿,当为族亲之主也。

    然柔然悍剽,破拒城垣。国将不国,部残人亡,为人鱼肉也。汝父激愤而缢,徒留妻女于世,伶仃飘零,命若浮萍。

    乃至辗转至京,已五月有余。汝年幼,尚未记事,每逢灯下照汝睡颜酣沉,我便打消追随汝父之意。

    残亲旧部,探入深宫,愿为复国之念。然我觉此事如镜花水月,终不可达,推拒再三,未果。残部以汝相逼,我无他法,只得一招狸猫换太子,向死而生。

    施计之前,我将你托于秦氏带走。东宫森严,定不教你被掳。秦氏此人,肃训守诺,我以柔然至宝,换其驱使十五年。

    待汝年过二十,便可自行出宫。

    月氏之肉,是为灵药,月氏之血,可溶沙洲凤凰木。汝以血肉开此盒,遍知真相,是我病中所能为汝着想最后一事。

    惟愿吾儿身健、心平、久安。若余如此,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也。

    母,且素,病中泣书。

    一个个娟秀的小字,如同长了腿一般,从纸面上跳脱出来,跃动在许银翘面前。

    许银翘磕磕绊绊将信读了三四遍,终于哀哀地匍匐在地,痛哭起来。

    她想起来了。

    全部想起来了。

    她生下来,就是大月氏的公主。国破家亡后,入大周深宫为质。

    梦中那双悬在房梁上的脚,不是偶然出现的吊死鬼,而是母亲。

    母亲为了不让柔然旧部打扰到自己的生活,将自己托于秦姑姑抚养,自己则洒脱赴死,让人找不到把柄。

    许银翘隔着一片纸,就好像和母亲对话一般。

    她口中喃喃自语,似乎在对母亲说,您的嘱托,我记下了,复国之事,我遵循您的愿望,不再作想。

    但是,有些事情,也由不得她——

    第49章

    秋蝉嘶哑, 更显得小院中一片死寂。

    皇妃将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门外众人不敢轻举妄动,一个个静悄悄各司其职。

    洒扫的小婢不时抬起眼, 看向紧闭的房门,直到皇妃将门打开一丝缝隙。

    许银翘探出半个白净的面孔, 唤道:“绿药。”

    院中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 如同放松的牛皮筋。

    绿药领人走进去。

    许银翘端坐在主桌上, 宽大的袖子落在身上,整个人苍白又美丽,像一只随时会振翅起飞的蝴蝶。

    目光下移, 许银翘身前躺着另一个人。白芷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头脑后头包扎了一层厚厚的白布, 整个人的脑袋被垫高。

    白芷的身下, 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血液呈喷溅状, 微微的褐色, 像是刚才经历过一场谋杀。

    许银翘很淡定地指挥众人收拾好沾血的棉垫,再将室内清理一新。

    待大家的目光落到白芷身上, 许银翘却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我要等她醒来。”

    于是绿药与众人出走, 绿药跨过门槛的时候,煞有介事地带上了房门。

    许银翘干完所有事情, 长舒一口气, 只觉得浑身肌肉酸痛, 疲惫得紧。她终于有时间冷静下来,思考这一切。

    她拂开宽袍广袖,露出底下被腐蚀得只剩一点边角的木盒,静静地思考起来。

    昨日今日, 揭开的真相太多,许银翘需要时间好好梳理。

    第一样,便是自己身份的转变。

    母亲信上言辞言之凿凿,论述详细,已经让许银翘信了八//九分。更加上车鹿绑架试探,许银翘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确实是大月氏流落在大周皇宫的遗脉。

    至于车鹿当时验证血脉的方法为什么失败,许银翘想,或许是由于自己早早成为药人,血液中有积年的药材,改变了性状,才在最后关头阻止了白孔雀认主,逃过一劫。

    想到这里,许银翘再细细思索,不禁怀疑,母亲忍心放手让秦姑姑将她带走做药人,就是为了防备这一天到来。

    许银翘活了二十一年,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如今骤然得知自己曾为王室血脉,她理智上接受了这样的变化,但心理上还是无法从冲击中转变过来。

    大月氏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对于大周来说,这是敌国质子,政治的砝码,对于柔然来说,她是灵丹妙药,令人垂涎三尺。而对于不知道是否还存在的月氏旧部来说……许银翘,是他们复国的希望。

    母亲膝下仅她一女,本来许银翘应当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但母亲怀上第二个孩子后不久,月氏便已灭国,母亲受不了打击,缠绵病榻,腹中的孩子,自然也没能保住。

    如若月氏人需要皇嗣,许银翘便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一想到这一点,许银翘心中泛起恐惧,但恐惧之下,又是隐隐的激动。

    母亲在信上再三告诫,许银翘不可联络月氏旧部,不可起复国之念。

    然而,对于许银翘来说,什么家国,什么天下,都太过遥远。她此时唯一的愿望,便是找到自己仅存于世的亲人们。

    她从来都是一只孤独的灵魂,没有血脉相系的亲人,二十年来,在这世间游荡飘零,形如孤魂野鬼。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血亲,许银翘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她应当找他们。

    她到哪里去找他们……

    忽然间,许银翘一拍脑门,想起一件事。

    除了她自己的血,白芷的血,不也能溶化木盒吗?

    许银翘激动之下,竟然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通发现。

    闭上眼睛,回想起白芷的样貌,许银翘果然找到了她身上近似月氏人的样貌特征。

    棕色瞳仁,微蜷头发,白净皮肤。

    她的眼前似乎闪过,大婚当日,怯生生从房橼后探出头,问自己是否需要帮助的小丫鬟。

    垂髫双髻晃呀晃,许银翘忽然懂得了,自己与白芷之间,似乎天生就拥有的亲近感在何处。

    怪不得许银翘和白芷一见如故,原来是有同族之谊在此。

    许银翘伸手抚上胸口,稳定了下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

    她的目光移向还在沉睡的白芷。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

    绿药端着午膳,站在廊下,敲了敲房门。

    里头静悄悄,敲门声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没有激起浪花。

    “皇妃?”绿药试探着出声。

    还是没有回音。

    绿药回忆起方才看到许银翘的样子,她的脸上是如湖水一般的平静,应当不会有自残或者伤害自己的念头。

    绿药弯下腰,将膳盒放到门口。食盒甫一沾地,裴彧的命令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看好皇妃。男人的声音冷酷,没有情感。

    如若她出什么事情,你知道自己的下场。

    为了保全自己,绿药想了想,还是推开了门。

    门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推开一条缝,就再推不过去。

    不过,绿药眼尖,窥见内室里有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人身上穿着的,正是皇妃早上那一件。观其形态,是背对着门,歪在榻上。

    绿药安慰自己:皇妃很好,或许只是不想搭理她吧。

    于是绿药没有再纠缠下去,将膳盒一放,便去忙自己的事情。

    与此同时,许银翘已经来到了京城大街上。

    她与白芷互换衣物,白芷穿上了不合身的华贵服制,被许银翘当做木偶娃娃一般,摆在了床榻上。许银翘则一身灰白婢女装扮,随着倒恭桶的小厮,一起从小角门出去,一路畅通无阻地通过封锁。

    京城的街道仍旧宽阔,人流如织。网上看,碧天如洗,几只大雁排成人字,从空中掠过。正是秋高气爽,天朗气清的时候。

    许银翘大口呼吸了几下自由的空气,跺了跺脚,钻进了人流。

    京城东坊,乃是最大的人口贩卖处。许银翘看过白芷的合同,上头的印记,就缀了小小一个“东”字。白芷是从这里被买入四皇子府,那么,许银翘倒循找上去,或许能找到其他遗落在民间的月氏人。

    许银翘的打扮委实不像主子,但观其身形样貌,又气度不凡,不似奴婢。

    纵然许银翘已经极力隐入人群,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一只长着汗毛的大手不知从何而来,圈住了许银翘的手臂。紧接着,面前就露出一张垂涎的男人脸:“哟,这是谁家逃出来的娇奴?你主子爷不待见你,爷来给你寻个好去处?”

    那人言语之间,极富调笑之意,显然是将许银翘当成了某位富贵人家公子哥儿豢养的外室。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口中污秽,有几个似乎也要上来冒犯。

    许银翘从小到大,遇到的人中,没有一个会说这种下流话的。

    她涨红了脸,手指摸到袖口,说时迟,那时快,银光一闪,那男子的表情愣住了。

    他的眼睛直直向下看,看到了喉头抵住的小银刀。

    许银翘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她明白,就算自己提前做好了防身的措施,也很有可能在此地被欺负、侮辱。但是有风险就有收益,她必须立起来。

    于是她涨粉了脸,嘴上不饶人:“若是你的手敢再碰我一下,我的刀,可不一定收得住。”

    男人颤抖着举起双手。

    许银翘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能保护自己的感觉如此之好。

    她学着裴彧的样子,压低眉眼,显露出几分凶相,环顾了一圈。众人没想到,这样一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女人,竟然有如此凶狠的眼神。

    那些目光淫邪的男人,移开了眼睛。

    许银翘继续寻找。

    很快她便找到了一处旗帜,旗帜上,画着与白芷卖身契上如出一辙的图案。

    人贩子与周遭男人不同,看起来瘦瘦弱弱,颇有一副文人雅士的模样。

    许银翘在周遭暗中观察,看到他所发卖的,都是四五岁的小童。那些小童的身上,都有一两处与大周人不相像的地方。

    或者是鬈曲的头发,或者是不寻常的瞳色,或者是多出一根的手指。看起来,都带着些异域的模样。

    许银翘几乎可以确定,这人就是贩卖白芷的人牙子。

    心念一定,许银翘闪身从躲藏处走出,直直走向了那人。

    谁知,在她快要走到那人面前的时候,许银翘被人当腰一撞,紧接着,一双手揽住她的腰,快步走离了现场。

    许银翘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侧脸。

    面孔清嘉,眼窝稍浅,眼底带着黑青之色。竟然是韩因。

    许银翘内心的惊讶盖过了惊恐,她张开嘴,想要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又碰见你?”

    韩因好像预判了许银翘的动作,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许银翘只好被韩因挟着向前走。韩因走得很快,许银翘腿脚跟不上,几乎是被他提起来,脚下如踩了风火轮一般。

    走到一处巷口,韩因这才把许银翘放下来。

    许银翘一得了自由,张口便问道:“你刚刚,为何不让我说话?”

    韩因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复杂:“我是不是该问,皇妃您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许银翘挑眉,提高了声音:“我难道不能来么?”

    韩因似乎被许银翘突然高起来的声音一吓,他往巷外探头,看到无人过来,才转过身,对许银翘比了个“嘘”的手势。

    “皇妃,此地鱼龙混杂,贵体踏足,请轻声些。”

    许银翘也意识到了不妥,她点点头,打量着韩因:“说,你把我从那人牙子面前带开,是什么意思?”

    韩因却不依不饶地问道:“皇妃,您得先告诉我,您来这里,是买人呢,还是找人呢?”

    许银翘被他问得烦了,摇摇头:“都不是。”

    “您要办的事,跟那人牙子有关系?”韩因还在追问。在许银翘眼里,他很少为了这样一件事刨根问底。

    许银翘感觉他有些奇怪。

    于是她问:“这件事,和韩侍卫把我带开,有关系么?”

    韩因沉默了几秒,说起话来有些支支吾吾:“那人……不是个好人。他贩卖的儿童,都是西域边境掳来的,说是其血肉能治病症,医白骨。那些被卖走的小儿,大多都被京城勋贵……吃了下去。”

    韩因的说辞,在许银翘心中激起了千层浪。她似乎想抓住些什么,紧接着追问下去:“你怎么知道这些?你在调查他?”

    韩因还没来得及回答,许银翘目光一凛。

    “你知道,那人见了我,也会把我卖成人肉,对不对?”

    韩因似乎被许银翘灼灼的目光刺伤,许银翘没有放过他的每一个神情,步步紧逼。

    “韩因,你到底是什么人?”

    韩因放弃了抵抗:“我曾经,就是那一批孩子中的一个。”

    *

    裴彧的眼光落在蜀锦上。

    上头的花纹隐隐有些熟悉。

    何芳莳拿着一匹布过来,放在身上,问道:“四哥,这个好看么?”

    裴彧的目光没有动,顺嘴答道:“好看。”

    何芳莳一跺脚,言语中带着点娇嗔:“四哥,你都没仔细看,怎么就说好看了?”

    说着,何芳莳将绣缎披在身上,转了一圈,像小孩子抖擞新得的披风一般,向裴彧介绍道:“方才,老板娘可说了,这是京城时兴的款式,流云卍字纹,纹样普通,但这金丝银线的绣法,可是岭南独有的。”

    “唉,听说宫里也有进贡,四哥,你有得了吗?”

    裴彧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记得,半个月之前,岭南刺史向京城进贡了一批料子,皇嗣每人都分了一绢。这纹样太飘逸,裴彧自己穿不了,而他的房内只有许银翘一个女人,所以就顺手将布匹赐给了许银翘。

    而那匹布的花纹,与裴彧在书房后门口捡到的丝缕,不谋而合。

    何芳莳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鸟儿,嘴里喋喋不休。裴彧噌地一下迈开了步子。

    何芳莳在后头追了几步,眼见追不上,放大了声音喊道:“喂,裴彧,你要做什么呀。”

    裴彧回首,脸上是何芳莳从未见过的凝重。

    他冲她打手势,手势是军营中常见的,用于远距离沟通讯息。何芳莳立刻心领神会。

    裴彧说,他府中出了急事,要立刻回府。

    他还说,出事那人,是许银翘——

    第50章

    “你说的是, 这些人牙子,专门豢养一批月氏人,等孩童年岁稍长, 就将他们当做人肉贩出?”

    许银翘听着韩因的讲述,心下纳罕, 只觉得一阵恶寒。

    柔然人吃月氏人, 直吃到草原上不剩下一个月氏血脉。与柔然的彪悍野蛮不同, 大周的士大夫们,显然更懂得竭泽而渔的道理。因此,他们不是不吃, 而是将月氏人当做牲口关起来,囤起来, 慢慢吃。

    许银翘几乎都能想到, 自己的同胞们被囚禁在阴暗狭小的房间内, 不知何时, 身边的人就会消失。

    像猪栏里待宰的年猪。

    许银翘被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比喻吓了一大跳,她心有余悸地看了看来时的方向, 终于明白韩因为何如此紧张。

    “可是, 你从他面前走过, 难道不怕他把你拉去吃了么?”许银翘好奇。

    韩因笑了,笑她的天真:“银翘, 你想, 皇帝用的缎子, 是从绣娘的家里取呢,还是从皇商手里买?”

    许银翘不假思索答道:“当然是皇商。”

    这么说,她也隐约明白过来。

    韩因道:“这就是了。绣娘的绣技再好,没有皇商的保证, 她的绣品也到不了圣上面前。你方才看到的人牙子也是一样。看起来,混迹人群,大隐隐于市,然而他与那些官宦权贵的勾连之深,非你我可以想象。从外头买的月氏人,可能是假的,但从他的窝点里一手养大的,一定是真的。”

    许银翘混迹在京城权贵之中,隐隐约约也摸到这种规则。此时由韩因点破,她方觉恍然大悟,心头豁然。

    “这么说来,只要不让那人牙子盖个戳儿,就不会成了他的种猪。”

    许银翘嘴快,将心头的比喻说出口来。

    韩因被她大胆的言辞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脸上也浮现出笑意:“皇妃,这种话,只能我们两个说,外头的人听去了,可是会背后议论您的。”

    许银翘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心想,韩因这样提醒,莫不是当她傻。许银翘当然知道分寸,什么话在什么人跟前能说,她在深宫之中锻炼到现在,已经练出眼色来了。

    一抬脸,许银翘才发现,刚刚韩因好她躲在墙角,两个人贴得很近,此时韩因与她的距离,有些过于暧昧了。

    她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

    韩因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的失望。

    许银翘想了想,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韩因,你是不是早知道我的身份?以及,你是不是和白芷早就认识?”

    韩因不防这时候被许银翘揭穿,他神色躲闪,言语带着委屈:“皇妃是在怀疑我么?”

    许银翘眯起眼睛:“我当然应该怀疑你。我应当在遭了贼那日就怀疑你。”

    韩因的退缩,让许银翘变得犀利起来。

    “四个月前,我和白芷在街上遇到了偷钱包的小贼,如何恰巧让韩侍卫遇见,英雄救美,认识了彼此?”

    许银翘想下去,更多的记忆倾泻而出:“还有草原上,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是,韩因,为什么偏偏是你出现在那个地方?”

    许银翘深吸一口气:“四皇子府戒备森严,你没有根基,应当没有内线。所以,韩因,你是一直在跟踪我吗?”

    许银翘第一次觉得自己敏感多疑起来。

    或许是被裴彧传染了吧。她心头叹道。如果是以前的许银翘,会对韩因表现出的好意照单全收。可是现在的她,却不得不为了自身安危,多想一层。

    韩因的手指摩挲着衣角,又摸摸鼻子,似乎有话哽在喉头。许银翘静静地看着他,她一双明眸,犹如清池,又好似深潭。

    韩因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冷静了下来。他白净的双颊泛上粉色,连耳朵尖都红起来,好像一朵盛大的桃花开在了他的脸上。

    “因为,我生来就是您的护卫。”韩因道,声音清嘉,琅琅有声。

    “我的……公主。”

    许银翘愣住了。

    *

    闹市之中,忽闻马蹄得得,急如琴弦乱奏。

    紧接着,一匹高大健壮的玄色马匹从斜刺里冲出,瞅准了人流中的空隙,如闪电般向前疾驰。

    人们惊恐,纷纷闪避,以为是谁家顽劣的少年郎又出来当街纵马。

    昔日成王世子携友,在长安街上奔驰,可是踢毁了不少街边店铺。众人内心犯嘀咕,怎不知京城又多了一个混世魔王。

    可是,当马匹疾驰而去,人们才发现,驭马之人技术高超,马儿四蹄起落,竟没有伤到一个人,连街边走卒,都没有被踢到。

    唯独一缕烟尘,四散在道路上,昭示着此地刚刚有人奔驰。

    裴彧在长街上纵马而过,属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一身大汗淋漓,把缰绳丢给府中的马夫,自己已经迈着长腿朝许银翘的小院走过去。

    他在外头行动迅速,到了府里,步子却不自觉慢下来。

    裴彧知道,这是自己犹豫的表现。

    或许那缕丝绢只是许银翘之前落下的,不能代表他与何芳莳谈话那日,许银翘就在现场。

    或许许银翘根本没来过,一切都只是他疑心过重。

    裴彧在脑中排列着无数的可能性,极力规避一个问题:若是许银翘真听到了当年旧事,他会怎么做?

    裴彧摇了摇头,逼迫自己冷静。

    许银翘被他限制出入,已经成了囚笼中的鸟儿,再怎么扑腾,也越不到府外去。一切都尽在掌握。

    这么想着,裴彧又恢复了几分自信,然后他看到了在前庭督促小婢粘蝉的绿药。

    裴彧顿住了脚步。

    绿药一个大丫鬟,不在许银翘身边服侍,怎么在这里干起了洒扫的粗活?

    裴彧的眼神落在绿药身上,身后的小厮会意,将绿药叫来问询。

    “回殿下的话,皇妃近日不喜出门,自己屏退了众人,一个人在殿内休息。奴婢想着,闲来无事,这些蝉儿聒噪,不如……”

    绿药越说,头越低,话到末尾,头几乎要埋进地里去。

    “蠢妇!”裴彧一扫衣袍,口中迸出两个字,犹如两柄利剑,穿透了绿药的身体,直将人钉在地上。

    绿药匍匐在地上,裴彧不愿与她多费口舌,连忙疾步向前,走上台阶。

    军营里头看管重要战俘,都要千户以上的军官,通吃同住,贴身照看,寸步不离。如绿药这般心大的奴婢,若放在军营里做事,早就被杖毙不知多少回了。

    裴彧脑海中怒极,完全忽略了,绿药只是个家生婢,许银翘也不是犯人。

    小厮极有眼力见,赶在裴彧前头,为裴彧打开房门。

    谁知,房门打开一定角度,就被限制住了位置,不能再开。

    小厮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根本没有防备,用力没收住,面朝房门扑了个大马趴。

    裴彧亲自上手,用手肘撞了门板好几下,偏生这黄梨木大门质地坚硬,裴彧几下顶撞,也只是剥擦了门上的漆。

    “那剑来——”裴彧单手拎起小厮,沉声命令道。

    小厮看见裴彧比锅底还黑的脸,哪还有别的想法,一叠声应下来,口里喃喃自语:“剑,剑……”

    “书房。”裴彧简短提醒。

    身后绿药却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几乎一路小跑地跪下在裴彧身边:“殿下,皇妃是皇上亲赐,殿下再怎么,也不能……”

    “杀妻啊……”最后三个字,被绿药说得极为小声。偏生裴彧听见了,这下他的脸色更黑了。

    他冷笑一声,不屑道:“杀她许银翘,我还不稀罕。”

    “倒是你,什么时候,也变成许银翘的人了?”

    裴彧居高临下看着为许银翘求情的绿药,心中奇异。跟着许银翘的奴婢,一个两个,都对她死心塌地。

    他当初选中绿药,是因为这人是家生的奴婢,又是性子最为忠心沉稳的一个。没想到,这小婢也临阵倒戈。

    这时,小厮捧着一把宝剑过来。

    裴彧顺手拿过,看也没看,提剑一挥。

    裴彧的动作极为潇洒,重达千钧的宝剑在他手里轻如无物。他就这么举重若轻地一挥,剑光如寒芒,又似闪电,刹那间将那黄梨木门劈成两半。

    门上一道越来越大的裂痕,像是咧开大嘴笑起来的怪物。

    “轰——”

    门被劈成两爿,倒向地面。

    裴彧迈开步子,踏入内室——
图片
新书推荐: 教主卧底后怀崽了 重生六零之美人救英雄 2倍速游戏打了两年穿进游戏里了 打工人被豪门酷哥狠宠了 你们修真界道德太高 被高冷公主反向攻略 魔君大人被小白脸勾搭跑了 [神话]外挂是抽卡模拟器 孤星入怀 倒霉社畜沦为虫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