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尘不染, 干净得有些不对劲。
裴彧眼光一扫,一下就看到了床上背对他的那个背影。
他口里冷哼了一声,搭上女人肩头, 入手却手感绵软,空若无物, 像是抓着了一团棉絮。
裴彧立刻感觉不对, 将人翻过面来, 竟看到了一张紧闭双目的面孔。
这人不是许银翘,是个小婢女。名字似乎是叫白芷什么的。
裴彧的脸已经冷到了极点,绿药跟了进来, 恰好看到白芷的面孔。白芷穿着许银翘的衣服,被摆成了一个平日里斜倚榻上的姿势, 背对着门, 所以, 绿药白天看到白芷的背影, 便以为许银翘还在室内,根本没有多想。
“你说皇妃在室内一个人静静。”裴彧极富威压的目光逼视过来, “现在呢?她人呢?”
绿药双腿颤抖,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彧没有期待绿药能说出什么, 他的心思并不在如何惩罚失职的奴婢上,而是在思索:许银翘, 究竟去了哪里?
他环顾室内, 没有找到什么明显的线索。
许银翘的内室, 被整理得极为整洁。裴彧以前喜欢这份井井有条的整洁,现在却讨厌起来。他此时失了线索,一时间,竟没有解决的办法。
“许银翘……”他口中喃喃念叨她的名字。
你给我等着。
裴彧正在室内如无头苍蝇般地寻找, 门口却传来绿药的惊呼声。
“皇妃,您回来了!”
裴彧循声抬起眼往外看。
他恨得牙痒痒的身影,正好端端站在门口。
许银翘甚至冲她笑了一下。
裴彧鹰隼般的眼睛,在许银翘身上上下打量。衣服,很整洁,也很新,不像是外出过的样子。头发,也作起妇人打扮,在脑后盘起,一丝不苟。耳环……
耳环上的琳琅,左边比右边,缺了一只。
在许银翘反应过来之前,裴彧的手捏上了她的耳垂。
许银翘的耳垂生得很漂亮,圆润小巧,莹白似珍珠。裴彧的手指压上去,几乎覆盖了一整个耳垂。
许银翘看着他,面上还是平静,身子却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
“银翘。”裴彧低声道,声音里带着蛊惑,“又出去干什么坏事了?”
许银翘和韩因分别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她心知,就算自己布置了两层挡箭牌,但终究不能出门太久,否则极有可能被发现。许银翘几乎是一路疾奔,紧赶慢赶,才混在采购的奴婢中,进入了四皇子府。
她悄悄溜到库房,换了一身和今晨相似的衣服,刚走出几步,就看到马夫牵着一匹昂首挺胸的健马走了过去。
那马儿高大魁梧,用鼻子看人,和裴彧像了个十成十。
许银翘心道一声,坏了。她手上利索地将自己的衣角掖好,把因为奔跑而散开的头发重新扎起,直到自己觉得看不出破绽,脚步也走到了小院门口。
许银翘以为,裴彧发现自己李代桃僵的事情,会如以前一般,大发雷霆。
至少,也会对她威逼利诱,加以恫吓,让她熄了在自己眼皮底子下玩小把戏的心思。
谁知,裴彧看到她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捏上自己的耳珠。
这种颇富调情意味的举动,弄得许银翘有些迷茫。她一时间,也不能确定,裴彧是否要惩罚他。
裴彧看着许银翘,心里的烦躁慢慢平息了下来,他甚至有闲心拍拍她的脸颊,道:“走罢,里面说。”
许银翘跟着裴彧,跨过被劈成两爿的大门。两爿木头倾倒在地,原先连接的地方光滑如镜,没有一根木刺,好像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劈开一般。
许银翘看到这番景象,心中暗暗纳罕,不由得有些紧张。
进入内室,许银翘便看到躺在一旁的白芷。许银翘看到白芷身上没换下来的,自己的外袍。她怕裴彧开口问询,自己主动解释道:“我今日为白芷消了淤血,怕她身体弱,就用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了。”
裴彧点点头。
他信得这么轻易,许银翘就更奇怪了。
她的解释里面并不是没有漏洞,裴彧如何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自己的说辞。
许银翘还准备了一大堆找补的话,一句都没用上。
裴彧坐到了床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上来。”
许银翘乖乖坐上去,一双眼睛滚圆了看着裴彧,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裴彧手一动,床帐拉下。许银翘眼前立刻昏暗起来。
裴彧的身子很高大,就算盘着腿坐着,也占据了账内的一大部分空间。许银翘生来就对这种体型格外巨大的生物感到恐惧,她缩了缩,拿起一片被角,盖到自己的膝盖上。
像是拿了一片叶子,遮挡狂风暴雨似的小老鼠。
裴彧不知道许银翘内心活动,只觉得面前的女人脸色变了又变,一会像哭,一会像笑。
“你既不喜欢我被我逼迫,今日,我便与你坐下开诚布公谈一谈。”裴彧道,“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又有什么想知道的。”
许银翘张了张嘴,只觉得嗓子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嗯?你不肯说?”裴彧眯起了眼睛,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一片中发出亮光,像一只黄昏狩猎的狐狸。
“我……”许银翘被裴彧这么一说,绕进去了。
她从小到大,身上从来没有背负过这么多的秘密。此时在裴彧面前,一件都说不出口。
难道要和裴彧说,她说大月氏的亡国公主吗?或者,告诉他,我已经知晓了你和何芳莳的秘密,奉劝你快点给她找一个夫家?
无论哪种回答,许银翘都觉得可笑。
“这可不行呢,银翘。”裴彧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从许银翘的角度看过去,透着股少年郎的顽劣。
“你既然不愿意说,那就继续在屋内呆着吧。”裴彧无所谓地笑笑,“只不过,你不用再费心逃跑。你走了,可你的婢女还在我手下。叫……白芷,对吧?”
许银翘的心被狠狠一攥,她开口道:“裴彧,你回来。”
裴彧居高临下嗤了一声,身子却没再往外。
“我今天去见了韩因。”
许银翘说出了第一句话,后头就连贯了许多:“我找他,是想知道,当日被车鹿劫持,失去意识后,我的身上,发生过什么。”
许银翘话音刚落,就看到裴彧转过脸来,他表情的改变非常细微,但是许银翘还是敏锐地感知到了:裴彧对她的话题起了兴趣。
旧事重提,裴彧重新坐了回去。
许银翘其实早就从韩因口中问出了当日的情形,此番在裴彧面前讲述,也只不过是把韩因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多费些口舌罢了。
“所以,车鹿本想派手下侮辱于你,不过被韩因打断了?”
裴彧总结。
“是。”许银翘点点头。
她的头轻轻垂下,露出一弯纤细柔软的脖颈。
裴彧似乎对这个虎头蛇尾的故事颇为不满,良久才道:“那我可真得感谢这位韩侍卫了!”
许银翘听他口气不对,不像是要感谢韩因,反而像是要把韩因嚼碎了吞肚子里一般。
许银翘不明白,裴彧对韩因的敌意从何而来。
她倾身上去,双臂如柔韧的藤蔓,揽住了裴彧的腰。
他的身材很漂亮,蜂腰猿臂,形如鹤立。许银翘只感觉手下的肌肉硬邦邦的,像抱着一块顽石。
她放低了声音,柔声细语:“殿下,银翘对您,已经一览无余了。”
裴彧捧着许银翘的脸,与她对视。
许银翘毫不避讳地看了回去,双目澄明如水。
接着,裴彧的头低下,衔住了许银翘的唇。
“但愿如此。”呼吸交错间,他如叹息般说道。
*
许银翘醒来的时候,难得裴彧还在。
要知道,平日里,许银翘醒来之后,裴彧早就已经离开了,只留下冰凉的被衾。
许银翘只觉得头脑发蒙,如同堕入梦中。
她的手伸下去,掐住自己的大腿。痛感传入大脑,许银翘才恍然,原来这不是梦。
身边躺着的那个男人,确确实实是裴彧。真实存在的,具象化的,裴彧。
许银翘觉得自己的心裂成了两半。一半,是痛苦的回忆。往日被忽视,被轻蔑的记忆,时不时萦绕在她心头,提醒着她,这份身份不相称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不公平,给许银翘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但另一半却在持续地呼唤她:或许,裴彧正在改变呢?或许,她再多些耐心,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呢?
毕竟,身边躺着的男人,是那么年轻,又是那么英俊。
他们能有无限的可能。
许银翘几近爱恋地一寸寸打量下去。
裴彧睡着的时候,面容上终于显出几分少年郎的纯稚。他的眉流极顺,如同古卷行书般没入鬓角,俊逸而潇洒。
许银翘这辈子没见过比裴彧更加好看的人。裴彧的容貌,是一种先声夺人的艳丽,睡梦之中,又带着些许脆弱。两种奇异的感觉在一个人身上共存,许银翘总是不自觉陷进去。
她静静地打量了裴彧好一会儿,裴彧在晨光的沐浴下睁开了眼。
许银翘敛眉,默默将此前的一切情愫收进了心底。
昨日的风波,似乎没有在二人之间引起什么风浪。
许银翘没想到,自己这次这么轻易就蒙混过关。她用早膳的时候,颇有点魂不守舍,接连用筷子夹了两次炊饼,都滑脱了。
奇怪的是,裴彧竟然没有注意到许银翘的异常。
许银翘心下更加奇异。
她没说什么,只是敛聚精神,观察起裴彧的一举一动来。
果然,早膳过后,裴彧将许银翘堵在一处屏风隔出的小间里头。
“银翘。”裴彧开口,语调有些艰涩,“你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
许银翘身形纤细,恰被卡进了男人身子与墙边花瓶的空隙中。她在这样封闭狭小的空间内有些喘不过气来。
裴彧的神情是许银翘从未见过的认真。
或许是由于气氛太过严肃,许银翘扬起笑靥,语调轻松:“什么事情,让你想了一夜,到现在才说?”
她早就看出裴彧有心事,否则,为什么会一改往日的行为,到现在才与她对话呢。
“何芳莳……”
裴彧刚报出一个名字,许银翘就敏锐地意识到,他要提到那件事了。
没等裴彧说话,她便抢话:“何大小姐的事情,都是她自己的,我不会去打听,更不会阻碍你们。这个,你大可放心。”
许银翘话说得踌躇满志,信誓旦旦地向裴彧作保,暗示自己不会将那日听到的秘密说出去。
裴彧的神色中掠过一丝讶异:“你已经知道了?”
许银翘不知道他在惊讶什么。
但是她点点头。
这时,裴彧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很浅,像是水面被风吹出的,轻柔的褶皱。
“多谢你了,银翘。”他笑起来,身上的气质分外纯净,“你让事情变得简单了。”
*
白芷醒来之后,精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抖擞,但是身体上还是孱弱无力。
许银翘知道,白芷在病床上躺了这么长时间,肌肉萎缩,如今能走动,都很难得。
于是,她用自己的知识,为白芷制定了一系列康复的计划。
白日里,二人围绕着小院行走,晚上,白芷就在许银翘内室外头,许银翘听着她的呼吸声入睡。
白芷不知道,许银翘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只有许银翘心里明白,这是她目前能接触到的,唯一的同胞。
许银翘一腔思念故国故亲的情感,尽数倾洒在白芷身上。
裴彧最近,莫名放松了对许银翘的限制。不过,近几日许银翘忙于陪伴自己的第一个病人,为她康复,倒也没有出府的打算。
转眼间,离开京城的日子就到了。
看着绿药和紫芫指挥家丁,将一个个沉重的木箱子搬上马车,许银翘就觉得不可思议。
明明,她嫁入四皇子府的时候,只有一些寒酸的嫁妆。如今要离开四皇子府,库房中的内容,却已经有了这么多。
许银翘感觉自己的心,正在慢慢修复。此时有夫君,有婢女,有每天按时不断的丰盛吃食,许银翘不用为生计烦忧,也不用为生活发愁。她就像一只被豢养在温柔陷阱里的金丝雀,明明知道前方无路,还是毅然决然呆在温柔乡。
是呀,母亲不希望自己联系母族。
全天下,与许银翘关系最近的,就是四皇子府。
许银翘看到自己在府中扎根的痕迹,以往那些逃离的心思,再次变淡了。
秋高气爽的时节,许银翘踏上了离京的路途。
裴彧来的时候,大胜而归,少年将军,趾高气昂。回去的时候,倒低调了许多。
士兵披坚执锐,一路肃穆,不闻言笑,只听到铁靴踏进地里的沙沙声。许银翘好奇地想要掀起帘子看看外头的世界,但将厚毡布打开一条缝,就被沙尘迷了眼睛。
她惊呼一声,捂住疼痛的眼睛,眨了好几下,才适应室内的光线。
就这样,许银翘坐在小黑盒子似的马车里,从京城运送到渡口,从渡口被运送到平原。
等到路边麦子都熟了的时候,她终于到达了雍州。
雍州的城门,没有京城高大,但别有一番粗犷的风味。
甫一入城,许银翘便听见马车两边的欢呼,不时有东西砸到车框子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许银翘疑惑地问绿药:“砸过来的,是什么东西?”
绿药笑道:“皇妃不知道,这是城中的小女郎,拿水果投掷在车上,是在欢迎殿下呢。”
绿药解释道,裴彧在雍州掌兵,打了几次打胜仗,赶跑了可恶的柔然人,城里的百姓,都将他看作大英雄。更加上裴彧生得容貌昳丽,热烈张扬,因此,城中的小女郎,有不少倾心于他的。
许银翘状似无意地问道:“雍州城里,那么多女郎心悦四殿下,就没有一人也得殿下心悦?”
“那自然……”绿药没有防备,说顺了嘴,生生拐了个弯,“是没有的。”
许银翘这时候,终于掀开一道缝隙,露出半只眼睛向外瞧去。
只见,裴彧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上被姑娘们抛掷了花瓣,星星点点沉缀在衣服上,如同披了一件花做成的衣裳。
但是,目光移到另一边,裴彧身边,不是别人,正是何芳莳。
许银翘看到她,心中涌起淡淡的疑惑:“怎么她也在前头?”
裴彧明明知道,自己会骑马,为什么不安排自己与裴彧并辔而行,反而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做这件事?
或许由于何芳莳是前刺史的女儿罢。许银翘自己安慰自己道。
雍州的皇子府里,张灯结彩。许银翘一走进去,就有小婢上前,将她引到后院。许银翘不无疑惑地问:“今日可是有什么庆贺之事?为什么场面布置得如此隆重?”
小婢笑答道:“皇妃不知道么?今日是四殿下与何大小姐的纳雁礼呀。”
*
许银翘初次听闻这句话,如遭雷击。
她反反复复在口中念了几遍,才从字里行间拼凑出这句简单的话的含义。
“纳雁礼……”许银翘毫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她当年和裴彧成亲,有办过纳雁之礼么?
许银翘脑后空空荡荡,想不起来了。
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有裴彧那日清晨说的,“我终于放心了”,有何芳莳在说到“成亲”时的羞赧与不好意思。画面兜兜转转,最后落到许银翘大婚之夜的梦上。
她飘飘荡荡悬于半空中,看着自己的婚服慢慢褪色。何芳莳身上的红衣,却红得夺目。
多刺目。
像条嫁衣。
许银翘想都没想,甩开步子,疯了似的向前院跑去。
小婢在后头又是呼唤,又是跺脚,但许银翘就如一朵云,飘得毫不费力,一眨眼就消失在转角。小婢体弱,气喘吁吁追了几步,根本赶不上。
绿药这时拿着梳妆盒下车,看到在原地乱转如同热锅上蚂蚁一般的小婢,忙问:“怎么了?”
“皇妃她……她……冲前院去了!”
小婢说完这句话,作捧心状,两眼一翻,作势就要晕过去。
绿药暗道一声不妙,也顾不得小婢是否要晕倒,拔腿就跑,追了上去——
第52章
一双大雁供在桌上, 赤头绿颈,皮毛油水光滑。
旁边香烛袅袅,让场景增添了几分梦幻。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 何芳莳却显得有些局促,她一双红唇抿起, 悄声对裴彧道:“这件事, 四嫂……知道么?”
裴彧刚想回答, 就看到前头一位少年搀着一位妇人走来。
少年头发毛糙,上上下下用眼睛打量裴彧,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而他身边的妇人, 眼下、唇边如斧凿般,刻着深深的皱纹, 不作表情, 便是一副很忧郁的样子。
二人的脸孔, 都与何芳莳神似。
这便是何芳莳留下在雍州的母亲和弟弟了。
裴彧对何芳莳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主动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师母。”
何夫人立刻福下身:“草民, 不敢。”
裴彧听到何夫人自称草民, 心头有一丝意外。何夫人出身高贵, 出阁之前,也曾是千娇万惯的官家小姐, 后来嫁给了金科进士何庭元, 又一路坐上了刺史夫人的位置。可以说, 何夫人的一生,都没真真正正地堕入尘埃过。
她自称草民,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裴彧与何夫人拉扯的时候,何芳莳的弟弟走到了何芳莳面前。
他姓何名耀, 与何芳莳差了三岁。因而,当何芳莳跟在裴彧屁股后面跑的时候,何耀只是个摇篮里的婴儿,呱呱坠地。
等到稍大些,裴彧从军,何府里头,很少能见到裴彧的身影。
因此,何耀对这位未来的姐夫,并不熟悉。
但这并不能掩盖他脸上的兴奋。何耀一开口,何芳莳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真有你的,我的好姐姐!”
何耀涎着脸道。何芳莳皱起眉头,偏开脸,避开了直冲何耀的方向。
何耀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起话来惹人生厌。他凑过来,挤了挤眼睛,怪声道:“怪不得母亲从小就想给你俩说媒,要不是因为裴彧一直推拒,你又在京城有一门亲事,这说媒的事情,恐怕早成了板上钉钉。”
何芳莳听他提起以前的事情,目光不由得看向裴彧。
裴彧背对着他们,仍旧专注和何母说话。何芳莳这才放下心来,对何耀比了个“嘘”的手势:“小声些,别怪声怪气的。”
何耀道:“哟嚯,可不得了。姐姐成了皇妃,腰杆子硬了,能管起我了。”
他不屑地撇了撇嘴:“母亲前番三令五申,让你回雍州来,你不听。我还以为,你这次还要像往常一样,回来和她吵架。没想到,你一票干了个大的,竟然真的将裴彧拿下。你看,母亲现在高兴的,都找不着北了。前两日,她还特地嘱咐我,纳雁礼上头穿好些,别像往常一样,吊儿郎当。得争取给未来的姐夫留下个好印象。”
似乎是被“姐夫”的称呼触动,何芳莳的脸有些红,像是贴了一层刚染的窗花纸。
她眼睫轻颤,望了身着蝠纹红袍的裴彧一眼,又似触电般收回去。
何耀自顾自说下去。
“不过我听说,四哥在京城,取了一房正妻,还是个宫女的低贱出身。我的好姐姐,你——不会是小妾吧?”
最后三个字,何耀说得铿锵,仿佛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心情。
何芳莳敏锐地察觉到了何耀话中的恶意。
她的这个弟弟,长大的时候,恰逢失怙,并无父亲管教,长在母亲膝下,由妇人带大。或许正是由于成长的过程失了规矩,他养成一种下流习性,面对身边两个最亲近的女人,嘴上总是不饶人。
母亲并不觉得何耀有什么问题,何芳莳却觉得,她的这个弟弟,欠管教得很。
何母不允许何芳莳拿出姐姐的威严,来给何耀立规矩。久而久之,何耀对她也没有几分忌惮,说起话来口无遮拦。
何耀没有看到,在他说出最后那句话时,有两个人经过他的身后。
“小妾?”何母的声音响起。何母的眉毛描得很细,从何芳莳的角度看过去,简直像两弯虫子爬在脸上。
线虫团起身体,何母的目光如刀子般落到何芳莳身上,简直要把她刮下一层肉来:“何芳莳,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何芳莳被何母这么一问,也懵了。
在她求助的眼神下,裴彧站到了何芳莳身前。
“师母,稍安勿躁,其中情节曲折,且等我与你细细说。”
何母却颇有些不依不饶:“何芳莳,你说清楚,明明是你的纳雁礼,为何又冒出来一个已经过门的妻子?”
女人的语调一下子变得尖细,像一柄刻薄的刀:“我知道你从小到大,性子就是长歪了的。但我真没想到,你堂堂刺史之女,竟会去与人做小?何芳莳,你将我诓骗到这里来,就是与我看这个的么?”
何芳莳被何母这么一激,一眨眼,泪水就哗啦啦落了下来。
好好的纳雁礼,变成了一场闹剧。
门外宾客还在等着何芳莳和裴彧出去见礼,但从目前的场面看来,众人一时半会,是无法安然走出这间屋子了。
何母对何芳莳的行为极为生气。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生出的女儿,竟然会如此不知廉耻,成为二房。而何耀则在一旁优哉游哉看戏,是不是煽风点火几句,何芳莳哭得更加伤心。
裴彧看着眼前的一团乱麻,只觉得头脑中有千百只蚂蚁在爬。
他的眉头拧起来,一步步推开,转身从墙上拿下一柄装饰的剑,连着剑柄,重重砸到了桌上。
红木打造的八仙桌,一下子塌下去一角。
“够了。”裴彧的脸色很阴沉。
众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何母这时才反应过来,她并不是这间屋子里最尊贵的人。
裴彧才是这里的主人。
而且,他是个男人。
一个年富力强,力能扛鼎,威慑西域的男人。
何母讥讽挖苦的话断了半截,何芳莳被裴彧拉过来,挡在身后。何耀震惊地看着八仙桌被砸下去的凹槽,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上去,被何母藏在背后的手打掉。
面对裴彧,就何母不像方才那么咄咄逼人了。她低下头,理了理因为激动而失去位置的头发,重整仪容,好声好气起来:“四殿下,请恕我方才太过心急。我是芳莳的母亲,她与我回信之时,并没有说明有这桩事情在里头。那么今日的纳雁……”
裴彧看着何母变幻莫测的表情,忽然说出一句:“今日便算了……”
何母没想到,裴彧会给出这样的回答,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神色。
何耀早在背后跳了起来:“四哥,你说要娶我姐姐,如今又反悔,你算不算是个男人了?”
何耀的话太过冒犯,何芳莳睁大了眼睛,根本不敢相信,说出这样的话的人,是自己的弟弟。
何芳莳的眼睛向下看,裴彧的手抓住了剑柄,肌肉绷紧,蓄势待发。
但他终究没有爆发。
“我是说,你们失礼之事。”
裴彧话锋一转,纵然何母掩饰得很好,她脸上浮现出的窃喜,还是没有逃过裴彧的眼睛。
“我在京城,的确有一段婚姻。那人原是太医署宫女,阴差阳错之下,为皇帝赐婚。御赐美人,只能供奉,但这并不影响今日的礼仪。”
“那么芳莳该如何自处,她是何家闺秀,若是当小……”
“芳莳会是平妻。”
裴彧一言敲定了结果。
何耀却在后头大大咧咧地说道:“呵呵,四哥,你还是说话太良善。御赐的,倒不如说,是皇帝老儿硬塞给你的。四哥想必,也接受得不情不愿。不如……”
他比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像是要杀鸡一般,折断那位素未谋面的女人的姓名。
裴彧的眼睛危险地眯起。
何芳莳喝到:“何耀!”
她这一声,如同河东狮吼,将何耀吓了一跳。
何耀掏掏耳朵,满不在乎道:“姐,你吼我干什么?俗话说,女人如衣服……”
没等何耀说完,门口哗然作响。似乎门外有人嚷叫道:“皇妃……”
“您不能进去!”
下一秒,门口豁然洞开,强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何耀眨了眨眼,恢复了视力,不由得赞叹道:“哟,还真是个美人儿。”
没等何耀说完,裴彧就转头看了他一眼。
就一眼,凉薄至极,像是有一股极阴寒的风在何耀背后摸了一下。
何耀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哪来的阴风,他想,定是哪个小丫鬟窗子没关牢,该罚。
许银翘的钗环跑乱了,颤巍巍耷拉在鬓发上。她的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一路至此,她看到了熟悉的灯彩,盈门的宾客,热络的笑意与交谈。
一切都好像一场真正的婚宴。
而许银翘是一个异类。
她特立独行,提着裙子匆匆穿堂而过。所有女人都在后院,宾客们从来没有想到,这里会多出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
“妹妹,女眷要往那里走。”
有人好心提醒她。
但许银翘还是自顾自地跑了下去,直到来到内室的门口。
她打开门,看到裴彧眼中的震惊,他拿着一柄剑,身旁的八仙桌塌了下去,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身后,站着两个女人,一个男人。
从他们肖似的面貌来看,许银翘很快就对应上了人。何芳莳,以及她的母与弟。
裴彧见到许银翘,急忙上前来,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柄剑。他似乎要出言解释,但许银翘却越过了他。
她径直走到何芳莳面前:“芳莳。”
“谈谈?”——
第53章
何芳莳没有说话, 只是垂下头去。
何耀在后头叫嚣起来:“你是谁呀?凭什么跑进来,要带走我的姐姐。”
许银翘一步步走到何耀面前,扬起下巴, 神色中带着一丝倨傲:“闭嘴。”
何耀没想到,眼前的女人扬眉, 竟有一种不容侵犯的高贵气质。他不知怎么的, 缩了一下。
何母也上前一步, 拉扯许银翘的手臂:“你一个姑娘家家,怎么好这么说话?”
许银翘不甘示弱地回击:“撒开,否则我打你了。”
何母从小到老恐怕没见过这么无赖的言论, 她神色怔忡,手上松了劲, 许银翘一用力, 就挣脱出来了。
裴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许银翘。
她有时候温柔沉默, 有时候笑靥如花, 说起话来,偶尔带着尖酸, 但大部分时候, 还是秀美如一盆兰草的。
但此时, 她神色冷若霜结,藏着裴彧看不懂的深色。
裴彧下意识拦在许银翘身前:“银翘, 有什么话, 你与我讲便是。这其间, 定是有什么误会。”
许银翘知道他指的“误会”是什么。裴彧做起事来,总是占理的,若是不占理,他也不会娶了何芳莳。
他想说的话, 许银翘可以帮他说。
何母以何芳莳弑父之秘威逼利诱,定要何芳莳寻觅一个有身份的好郎君,重新光耀何家门楣,荫庇子孙。何芳莳在父亲逝世后失去庇佑,京城人家看不上她,只能一步步向下找去。何芳莳将自己的困苦告诉裴彧,裴彧的解决方法,就是自己揽过照顾何芳莳的重任。
难道裴彧不应该照顾失怙的师妹么?
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顺理成章,顺到许银翘觉得,她才是那个局外人。
许银翘手心向上,如削葱般的手指伸展,放在何芳莳身前。
一个邀请的姿势。
何芳莳接过了许银翘的邀请。
裴彧担心的眼神落在二人身上,说不准谁更让他担心一些。
许银翘没有回头,留给他一个冷冷的背影。
*
“吃些花饼吧。”
许银翘伸出手,递给何芳莳一块糕点。
淡粉的花瓣印在洁白的面皮上,组成一朵海棠的形状。
何芳莳看着糕点,不易察觉地吞了口口水,抬眼观察着许银翘的神色,似乎在犹豫是否要接受这份好意。
许银翘没客气,伸手捞起何芳莳藏在袖底下的手,将糕点塞了进去。
“你肯定饿极了。”她说道,声音很平静。
因为她成婚的时候,就一天都没吃到过东西。
何芳莳这才将食物举到嘴边,兜着帕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她的吃相很优雅,糕点很松软,但何芳莳吃起来,一点粉屑都没有落下。
显然是经过了长久的、良好的训练。
许银翘自问在这一点上,拍马难及。回忆许银翘自己的婚礼,宫中嬷嬷害怕新娘的喜服沾上气味,或者落下食物的碎屑,并不允许许银翘吃任何东西。因此,那时候,她一整天滴米未进,嘴唇也只是在拜堂之前略沾了一些冷茶,润润嗓子。
所以,许银翘很体谅地带上了糕点,送给何芳莳。
何芳莳吃得很优雅,但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大半块点心就落入她的肚子。
许银翘想,这件事情,其实是京城每一位高门贵女必须的技能。她们总是毫不失礼,游刃有余,不像许银翘,因为一件小事,从满是男宾的大堂穿堂而过。
或许她这辈子都不会成为众人所期待的四皇子妃。
许银翘心中这么想。
何芳莳吃完了糕点,清清嗓子,试探性地说道:“四嫂。”
许银翘回过神来。
何芳莳脸上带着难色,道:“你别生气,今天这纳雁礼,委实是做给我母亲看的。”
许银翘定定地看着她。
何芳莳被许银翘看得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道:“我年少失怙,唯有一母在世。母亲当时病重,惟愿我成亲。母命难违,我和四哥不得不出此下策。四哥与我说,纳雁并非成婚,只是使我母亲病情稍转而已。”
“四嫂,我并非有意插足。”
何芳莳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似乎在等许银翘一个原谅。
许银翘唇角扯出一个笑容,没有接着何芳莳的话说下去:“芳莳,你们真成亲也好,假成亲也罢,都不是我能阻拦的。”
“也与我无关。”她加了一句。
何芳莳的眼神渐渐瑟缩起来。
“我只是好奇,裴彧这么冷心冷肺的人,到底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说到这里,许银翘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一步一步,走到何芳莳面前。
许银翘眼神中的探究,如同一根牛毛银针,刺了何芳莳一下。
何芳莳避开了许银翘的注视。
“四哥与我,从小一起长大,他又拜我父亲为师。我们……情同兄妹。”何芳莳说到最后,有些犹疑。
“不。”许银翘却话头一转,“想必,他是因为你父亲的事情,对你心中有愧吧。”
“你,你什么意思?”
一听到许银翘说起父亲,何芳莳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不由得后退几步,跌坐在软垫上。
许银翘却步步紧逼:“这件事,是我猜到的。不过你的反应,更证实了我的猜测。”
“那日我与四哥谈话,你就在门外!”何芳莳也反应了过来。
除了这个可能,再没有别的可能。
何芳莳警惕地将双手挡在胸前,一副推拒的姿势:“你,你别过来。”
许银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微微一笑,道:“放心,今日你我的谈话,只会留在这间屋子里头。不过……”
许银翘转了转眼睛:“我猜到的真相,远比我知道的更接近真实。”
许银翘没有卖关子。她想通了一切。
“何芳莳,从知道裴彧与你纳雁礼那一刻,我就在想,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分,值得他为你做这么多。现在,我想清楚了,当年杀何庭元的主谋,不是你,而是裴彧。”
话音刚落,许银翘如愿在何芳莳眼中看到了震悚。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为什么裴彧会将何芳莳的未来放在自己身上。
“当年,你得知父亲即将将你奉送给守城士兵,六神无主地找到裴彧,请求他救你。”
“裴彧一直是一匹孤狼,你知道,他决定下来的事情,一定会去做。你用自己的性命相威胁,请求他一定要保全你自己的生命。”
“不是你的父亲死,便是你死。”
许银翘叙述起她推断的场景,好像她对这件未曾参与的谋杀耳熟能详。
何芳莳的眼前浮现出当日的场景。
许银翘的叙述在耳边响起,就像说书人重现那日一样。
“事到临头,你却反悔了。骨子里的忠孝,让你不敢拨开刺史府的门闩。愤怒的士兵在门外叫嚣,他们说,刺史府一定有城中最后一点粮草,他们请求你开门。”
“在你犹豫的当口,裴彧拉开了门。”
“剩下的事情,不用说,我们都知道。何芳莳,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看出真相的么?”
“为什么?”何芳莳的情感早已麻木。她双目失神地看着前方,口中喃喃自语:“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甚至是在裴彧面前。”
她猛地转过头来,看向许银翘:“你到底是什么人?”
许银翘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因为你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坚强。”
“何芳莳,在我得知你弑父时,我以为你是个刚强的女子。”许银翘道,“但是,我错了。你外表的坚强,但内心脆弱。在父亲去世后的十几年里,你反复质疑当时的决定。你成了朵菟丝花,需要裴彧的支撑,才能继续在京城立足,在雍州立足。”
说到这里,许银翘叹了口气:“在裴彧帮你打开刺史府的那一刻,你就把自己成长的契机,寄托在裴彧身上。”
“不过你对裴彧来说,终究是最特殊的一个。这一点,没有谁能够比得上。”
许银翘说完这一句话,嘴唇嗫嚅,但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话犹如一柄犀利的纸刀,将何芳莳一层层地剥开,露出少女稚嫩柔弱的内心。
何芳莳怔怔的,眼中晶莹闪烁。
“四嫂,我……”
“你能和裴彧做出这些事情来,我并不意外。”许银翘仿佛洞悉了何芳莳的内心,她的思路从未如此清晰。“毕竟,你是曾经的刺史长女,也是现在的何大小姐。你不会随随便便嫁给一个人,就算,那人心悦过你。”
何芳莳知道,许银翘指的那个人,是温绪。
她更加惶恐了。
如果说何芳莳是一棵年轻的树,那么许银翘已经摸清了她身上每一处疙瘩,每一缕根系。许银翘的眼睛就像一盏明灯,煌煌照耀,令人无法逼视。
“所以,承认吧,你对裴彧,并不是毫无感觉。”——
第54章
许银翘说到这里, 大门忽然被打开。
人未至,声先到。
“够了。”裴彧走了进来。他看到了如落花般委地的何芳莳,也看到了如利刃般的许银翘。
许银翘站在那里, 身形细瘦,像一柄插在石中的剑。
“许银翘, 你已经说得够多了。”裴彧的气喘不匀。
许银翘向他后头看, 身后没有何母与何弟, 想必是他先安抚好二人情绪,再匆匆赶来。
何芳莳如同幼鸟找到了巢穴,从地上跳起来, 躲到了裴彧身后。
许银翘的心,好像被狠狠撞了一下。
“你听到了多少?”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这句话。
裴彧踏步向前, 圈住了她的手腕:“该听的不该听的, 我都听到了。”
许银翘见他这么回答, 深觉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裴彧的身子插在何芳莳和许银翘中间, 好像成了一堵厚实的屏风,将两人分隔开来。
许银翘看着被裴彧护在身后的何芳莳, 忽然觉得, 自己此前的种种行为, 都成了笑话。
他最终还是偏向她的,不是么?
内心犹如一百只蚂蚁在啃啮, 许银翘感觉, 若是自己的情绪能够具象化, 那么一定比世界上最狠辣的毒还要浓,还要稠。
一滴滴,灌满她整个身体。
许银翘成了一个晃荡着嫉妒与恨的容器。
然后,她被裴彧抓住了腕子, 匆匆离开了现场。
原来裴彧将她与何芳莳隔离开来的方式,就是带着她先退场。许银翘内心漫思。
行走间,许银翘在绿树掩映间路过了前院,不无奇怪地看到,宾客纷纷散场,婢女们已经收拾起了宴席。
“真不好意思,搅黄了你的亲事。”许银翘声音很轻,如银针落地。
她此时也分不出再多力气来讲话了。
裴彧的步子更快了,走起路来,犹如雪山间的风。许银翘感觉他周身往外泛着寒气,她被裴彧所感染,刚刚满溢的一腔热血也渐渐熄了下来。
许银翘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裴彧面前暴露了多少秘密。
他会怎么对待她?是将她关起来,还是直接杀了她?
许银翘从和裴彧相处的短短几个月中学到的最大道理,就是不要轻易揣测面前这个男人。但是,她怎么能停止担忧自己的未来呢?
许银翘觉得自己正在以一种冲刺的速度,坠向深渊。
他们停了下来,停在了一座堂屋前。
“搅黄亲事,你还没那么大的本事。”裴彧终于说了一句话。
许银翘不明所以,跟着裴彧踏入屋中。屋内装潢富丽,金雕玉缕,恍然如同仙境。
“边关急奏,小股柔然人侵入大周境内,直入腹地,距离雍州主城,不过几十里远。”裴彧难得给了一句解释,“来赴宴的,都是军中人士,家眷俱在雍州。得知消息,他们急着回去。”
许银翘得知了宾客离去的原因,心中好似有一块大石头放下。但紧接着,她心底里,又泛出一股深重的无力感。
许银翘好像深海里的一尾鱼,无论如何扑腾,也不能再大海上掀起风浪。
她所有的呐喊和委屈,都淹没在一封封的急奏下,淹没在裴彧强有力的控场下。
淹没在深海里头。
“许银翘。”裴彧抬起她的脸,“你的胆子越发大了。”
许银翘只觉得一颗心被不断地击打,磋磨,然后沉沦下去。她颤声道:“裴彧,原来我不能针对何芳莳作出任何行为,只要有,便是越界,是么?”
裴彧的拇指碾过她颤抖的唇瓣,俯身在她耳边,如私语般道:“有些话,藏在心里就好。许银翘,不是什么事情都要说出来。太聪明,只会为自己找来祸端。”
“譬如现在……”裴彧后退两步,展露出身后的大殿,“将你关起来。”
许银翘只感觉浑身乏力,牙齿打颤。
裴彧居然为了保守何芳莳的秘密,将她囚于笼中。
“你打算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吗?”她的话都有些糊涂了,“裴彧,这就是你对待我的方式吗?如果你那么在意她,为什么不一早就娶了她,非要等另一个女子嫁给你之后,再将何芳莳收入房中?”
说道最后,许银翘哽咽了。
在听见纳雁礼消息的时候,许银翘没有哭。
她以为自己经历了许多事后,心肠已经够硬了。
但此时,当她一句句质问裴彧的时候,眼泪却控制不住地簌簌落下。
裴彧沉默了一会,道:“不会太久的。”似乎是看许银翘哭得实在可怜,他又加了句:“你相信我。”
许银翘在泪眼迷蒙中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裴彧却已经转身,叫来守卫的士兵:“将皇妃看住了。”
话音落地,他匆匆走出房间。
门扉缓缓阖上,许银翘一双眸子如怨似泣,紧紧盯着门口。
然后,大门闭合,不露出一丁点光亮。
许银翘被他关了起来。
*
雍州城郊,新建了一道军帐。
裴彧匆匆走入,带起了一阵风。
底下早已坐满了人,见到裴彧进来,每个人都看向他。
“少将军。”有人行了个礼。
“耿大哥。”裴彧简单打了个招呼,坐到了主位上。
“王中将已经带队,去堵截那股流窜的柔然人。根据信鸽传来的消息,那股人人数虽少,但行踪成谜,王中将还在搜寻途中。”那姓耿的军官汇报到这里,顿了一下,“不过,属下有一事不明。照属下看,柔然与大周已经缔结合约,柔然主部暂时不会侵犯。此时作乱的,不过是一些不服管教的小部。殿下今日亲临指挥,属下不懂,您为何如此重视?”
耿将军问出了大多数人都关心的问题。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从宴席上下来的。大家被召唤至此,彼此面面相觑。
裴彧拍手:“耿将军提了个好问题。”
虽是赞许,但裴彧脸上不见笑意。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书简模样的东西:“我召众位前来,退敌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这个。”
耿将军离得近,得了允准后,凑上前去,拿起邸报阅读。越看,耿将军的脸色就越复杂。
旁人好奇,都想簇拥上去看。可是碍着裴彧稳坐中堂,众人只能拼了命地将脖子凑向耿将军,企图用余光瞟到一点只言片语。
裴彧没有卖关子,待耿将军看完,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邸报上云,一月之前,漕河帮派争斗,一队满载粮草进京的大船,悉数沉没。”
听闻此言,众人齐齐震悚。
“这个消息,没有传到京城,就被一股神秘力量拦下。漕船上载着的,正是供养十万大军的粮草。”
底下人登时窃窃私语起来。
“可是,今年大周与柔然歃血为盟。粮草沉河,从别处再运便是。此时如何需要殿下亲自主持呢?”
裴彧的脸色不霁:“问题就出在,这封邸报,上了京城,却没来雍州。而额外的粮草,也没有来。”
十年前雍州大灾,众人都经历过。此时听闻又要经历一次缺粮的情况,众人不由得再次提心吊胆起来。
“不过,自从何刺史殉国后,军队历经改良,发展了屯田的军户。若是真有粮草断绝的情况,军户之田,或能用以苟延残喘。”裴彧冷静地分析道。
裴彧的话,好似给底下的军士们一颗定心丸,众人松了一口气,感觉重新又有了主心骨。
裴彧转身,拔出腰间的匕首,虚虚在帐中高悬的地图上笔画出了一条线路。
“那股柔然小队,第一次被发现的地方,是这里。第二次,这是这里的镇外。”
匕首在牛皮纸上画出一道隐形的线,线的方向,直指军田腹地。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裴彧为何如此重视此次行动。
“殿下明察秋毫,高瞻远瞩。属下,佩服。”耿将军恍然大悟,跪下抱拳,代众人说出了内心的感受。
面对夸奖,裴彧的面上没有丝毫松动。座下的众军士欢快地讨论起来,在他们看来,一股小小的柔然士兵,就算狼子野心,有深入大周的念头,但是,毕竟并非主场作战,柔然人还是并不占优势。
说不定,王中将一个人,就可以把柔然人都消灭殆尽。
裴彧看着大家骤然轻松的表情,内心却不是很美好。
几日几夜没合眼,他的大脑犹如已经绷紧到极限的琴弦,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用手抚上额角,内里隐隐作痛。
但柔然人的侵犯还在继续。
裴彧敲了敲桌子,大家安静下来。
“如若我的推断正确,柔然人在进入军田时,一定会经过此地的峡谷。”裴彧提起毛笔,蘸饱了墨,在地图上一处位置画了一个叉。
此处形如壶瓮,两口窄而长,中间宽而饱满。
“此处,便是伏击柔然人的最佳地点。不过,为了顺利将他们消灭殆尽,我需要一队士兵充当诱饵。为首之人,我会将其晋为有品级的军官。”
裴彧说到这里,环顾四周,似是一只老虎在寻找可能的猎物:“谁敢上前?”
有的人低下了头,裴彧只能看到他们一颤一颤的发髻,有的人双目茫然地放空,呆滞不语。
裴彧知道,贪生怕死乃人之本能。在一片深潭一般的沉默中,忽然有人站了起来。
“属下愿意。”
裴彧循声看去,一个熟悉的面孔。
“韩因,你很好。”
*
许银翘被编入了一个罗织的黄金牢笼。
这一次,没有白芷的替身,也没有绿药的掩护。有的,只是如同金刚般严守在门口的士兵。
她一旦离门庭稍近,士兵的眼光便如两道火炬直射过来,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软禁,妥妥的软禁。
许银翘只得缩回自己的房屋。更漏一滴一滴地坠落,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许银翘的禁闭,就如无止境的更漏一样,一眼望不到终点。
她没坐一会,就感到无端的烦躁。浑身上下,犹如有蚂蚁在攀爬,啃啮。
正在许银翘不知怎么办的时候,窗外传来鸟雀的啁啾。
她正心烦意乱,此时听到鼓噪,更是不耐。许银翘起身,预备将窗户重重地甩上。忽然间,那鸟雀的形貌却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只通体洁白的,鸟儿。
头上三点毫毛,毫毛上泛着蓝紫的光辉,组成了……
一个眼睛——
第55章
许银翘第一时间, 就想到了孔雀。
蓝莹莹的目光注视着她,她的脑中如有黄钟大吕一撞,豁然开朗。
或许, 这只鸟儿便是母亲托给的信物。
当月氏的女儿需要帮助的时候,神鸟便会现世。
室内没有别的利刃, 许银翘将食指含入口中, 用力一咬, 直透皮肉。她双指捏住,点点鲜血,如同红梅缀在枝头上, 从床边一路延伸到了室内。
白鸟扑棱棱从树上飞下来,一步一啄, 循着血迹来到了许银翘跟前。
它似乎有了灵性似的, 喉中发出一声的长啸, 清亮如山泉。
许银翘从内裙上撕下一块白绢, 以血为墨,写就一封短信。写完之后, 血色渐干, 干涸成褐色的枯河床。
许银翘将写着鲜血字迹的白绢绑在白鸟脚上, 绑好之后,她觉得系得不够紧, 又在外加了一层发带。
鸟儿被许银翘攥得很不舒服, 它的身子扭来扭去, 口中短促地啼鸣一声,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如同带了灵性般,滴溜溜转动, 幽怨地看了许银翘一眼。
似乎在催促她,快些,快些。
许银翘拿指弯轻轻挠了挠鸟儿下巴处的绒毛,轻声道:“就好了,别急。”
白鸟这才安静下来。
此时,廊下却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士兵的铁靴拍打在青石地板上,脚步声由远及近,旋即,门扇前,叩叩之声响起。
“皇妃,午膳到了。”
说着,门扇打开一道缝隙,一个士兵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没了侍女,给许银翘端茶送水的,都成了年轻的兵士。
他越走越近,许银翘透着屏风,都能隐隐能看到他冠带上的条纹。
不好!
许银翘急忙将白鸟放入怀中,鸟儿似乎很不愿意被埋藏进这个封闭的环境中,狠狠在许银翘胸口啄了一下。
许银翘却没有心情在意这种突然的疼痛。
在士兵进入内室之前,她必须得将地上的血迹清除干净。
许银翘疾走几步,试图用脚尖抹去地上的红痕。但是干涸的血液如何能一下就抹掉,绣鞋使劲在地上移动,也只擦掉了些表面,圆圆的印子,仍然留在原地。
脚步声稳健地接近。
“等一下!”
一片忙乱中,许银翘大喊一声。
“怎么了?”士兵听见皇妃惊叫,问话出声。
“别过来,我,我的裙子破了。”
情急之下,许银翘找了个借口。
听闻此言,士兵果然不再移动。许银翘见到自己的谎言卓有成效,试探着加了一句:“你,你先出去,将午膳留下就成。”
士兵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这件超出常规的举动是否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许银翘一手按住怀中扑腾的鸟儿,另一只手扇动裙子,发出声响,来掩盖怀中的异常。
木盒触地的叩响。
士兵最终还是听从了许银翘的话,放下餐盒,退了出去。
许银翘松了一口气。
她掀开衣襟,检查自己的胸口。鸟喙尖利,刺破肌肤,留下点点血迹。朱白相映,在瓷白的皮肤上,分外刺眼。
白鸟却像醉了酒一般,双眼发昏。许银翘一松开手,它就晃晃悠悠飞了起来。
许银翘小声急叫:“喂,我还没告诉你,要将这封信带给谁呢!”
她话还没说完,白鸟便扑腾出窗棂,接着振翅高飞,不一会儿,便成了天空中一个小圆点。
许银翘悻悻地站在原地。
她与外界通讯的唯一联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飞走了。任凭谁来了,都只有懊恼。
算了,再想办法。许银翘内心给自己鼓劲。
裴彧编织的黄金囚笼,她一秒都不想再呆下去了。许银翘暗暗对自己说。就算是死,她也要离开。
*
裴彧处理完军务,一股熟悉的头痛袭来。
他强撑着,与众人交代好事务,一步步离开了军营。
身体的颤抖,被他强自压抑着,直到回到住处,他才松懈下来,整个人重重倒在了床上。
偏头痛,是他的老病症了。或许从小时候,被母亲抓着身子,将头砸向桌角的时候,就落下了病根。
李军医上前来,默默地为裴彧施针。
裴彧墨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垂落在地,整个人如同一幅凝固的重彩画。
李老军医看着裴彧久蹙不消的眉头,嘴唇撇了撇,道:“你这偏头痛的病症,是小时候就种下的。但是你看你,前几日,为了何大小姐的事通宵达旦,这几日又在军营,恐怕也睡不了觉。哼,要不是你重金请老夫出山,像你这样不遵医嘱的病人,老夫才不愿救治。”
难保没救机会,人就半身不遂了。李老大夫在心里嘀咕。
明明是行将就木的老人的病症,却出现在面前这个俊美男子的身上。李老大夫又唏嘘,又感叹。
裴彧闭着眼睛,听了李老军医的话,他眉头微动,难得出现了一丝孩子气的哀求:“老大夫,您再唠叨下去,我的头可更痛了。”
李老军医和裴彧差着辈分,全世界,恐怕只有他还敢管一管裴彧。裴彧被约束,倒也不恼,反而挺虚心。若教旁人看到这般景象,恐怕要惊掉大牙。
“罢了,老头子也老了,你如顽石一般,我可搬不动。”李老军医感叹年岁,旋即话锋一转,“你可想过,老夫行将就木之后,可有何人再为你施针?总要自己先保全自己为妙。”
“您是老神仙,不会老的。”裴彧这话,颇透露着几分无赖的气质。
李老军医却认真起来:“说真的,我家里几个不肖子孙,一个都没继承老夫我的技艺。反而是你那皇妃,透露着几分机灵劲,看到老夫家里的藏书,也很向学。若老夫能把针法传给她,倒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李老军医认真地考虑起让许银翘继承衣钵可能性来。
裴彧心中却道,此时许银翘恨他还来不及,怎么会有心思救他。
此时不足为外人道也,他面对李老军医,还是闭紧了嘴巴。
一个月,裴彧对自己说,不出一个月,许银翘就会消气。届时,若她真愿意学,倒是可以让她与李老军医时时交流,也算是给她无聊的皇妃生活增添一丝乐趣。
裴彧正这么想着,门口却有小厮禀报,道何大小姐求见。
李老军医的眉头蹙起。
他听闻了裴彧为何芳莳做的一切之后,只觉得这位何大小姐是阻挠裴彧治病的大//麻烦。偏偏眼前这位正主不觉得,小厮话音刚落,就让人将何大小姐迎了进来。
何芳莳的步子很急,风风火火一进门,就道:“四哥,不好了,我想到个事儿。”
裴彧的声调很稳定:“什么事,坐下说。”
“四嫂她……”何芳莳吞吞吐吐。
“许银翘怎么了?”
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
“那日纳雁礼的时候,在你没听到的地方,四嫂问了我,府中的马厩在哪里。”何芳莳道。
“就这件事?”
裴彧的问话,让何芳莳一愣。
“四哥,你不觉得奇怪么,四嫂上次骑马,也没见她多喜欢策马的感觉。她当时问那一句,我总觉得突兀。特别是,在你我礼成的时候……”何芳莳说到这里,脸上带上粉桃般的羞赧。
裴彧正仰面朝天躺着,完全没在意她言语中这份害羞。
“所以你觉得?”他的语调,带着点循循善诱。
“四嫂问这个,难道是想出府?”何芳莳犹疑地推断道。
“府中现在,如铜墙铁壁一般,如何能出去。”裴彧嗤之以鼻,“何芳莳,你有时候,就是思虑过重。”
“思虑过重的明明是你吧!”听到裴彧的批评,何芳莳嗔怪起来,“头上的银针插得和刺猬似的,还有脸面来说我。”
裴彧总觉得,何芳莳这么和他说话,言语间有些怪。但他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怪在哪里。裴彧耐心解释道:“她浑身上下,没有身份文书,也没有通关路引。倘若她真的成功出府,不出三里地,就会被抓回来。她很聪明,不会干这种傻事的。”
何芳莳被裴彧堵了回去,一时语塞。
“所以这就是你不远万里,跑到军营来找我的理由?”裴彧的语气很轻松。
“不是,其实,我还有一件事。”何芳莳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带着几分郑重。
“四哥,我想加入西北军。”
*
许银翘从白天等到黑夜。
她小时候听过坐井观天的故事,此时,她就成了故事中的青蛙,视野收窄到一方固定形状的天空。
天边飘过的几朵浮云,掠过的几只大雁,都能瞬时提起她的兴趣。但这兴趣只起来一瞬,就又淡了下去。
无聊,深重的无聊,如同巨浪,吞噬了许银翘。
蚕食着她的精神。
许银翘颓靡地坐在室内。她几乎走遍了内室的每一块砖,直到月上柳梢头,熟黄的圆月沉甸甸的,洒下清辉。
许银翘这才想起,这时候是中秋了。
明明是团圆的日子,她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笼中。
怪孤单的。
忽然,有什么东西击打到窗户上。
许银翘噌地站起来,一瞬间,她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她半个身子探出窗户,往外看。屋外种满了蓊郁的树木,此时在月光之下,每一片树叶泛着银光,剩下的树丛黑黢黢的,好像有无数个影子在里头浮动。
许银翘四下望了一圈,没看见一个人影。她失望地缩回身子,心道,或许是自己太想出去了,以致出现了幻觉。
她一步步退回床边,脚底却硌到了某样东西。
捏起来一看,是个圆滚滚的小石子儿。
一个不应该出现在室内的东西。
许银翘的心中,一下子升腾起了希望。她再次将身子探出去,这一次,她拼尽全力,几乎半个身子挂在窗外。
紧接着,一股大力将她向下一扯,刹那间,天旋地转。
鼻尖传来青草的香气,许银翘睁开紧闭的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卧倒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她的眼睛缓慢地眨巴了下,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这时许银翘才反应过来,她的脸,几乎贴着这个男人的脸,一个过于亲密的姿势。
男人身着坚硬的铠甲,将许银翘紧紧搂在怀中,似乎是怕她开口,男人举起手,比了个“嘘”的姿势。
许银翘看清了他被月光照亮的半面。
“韩因。”她用口型说道。
“公主。”韩因与她对视一眼,眼神移开,看向外头。
士兵的铁靴,正从他们身边,一步步地移动。是例行巡逻。
许银翘和韩因屏息凝神,动也不敢动。直到士兵离开之后,韩因一跃而起,将许银翘扛在肩上,敏捷地翻阅过低矮的围墙。
许银翘第一次被人像货物一样扛着逃亡,她的胃重重硌在凸起的盔甲上,在摇晃中,几乎要把晚饭吐出来。
直到一个夹角僻静处,韩因才把许银翘放了下来。
“公主,事不宜迟,我跟您说……”
韩因话还没说完,许银翘便问道:“来的怎么是你?”
她的求救信,明明是给白芷的,为何直接到了军营中的韩因手上。
“神鸟会将月氏血脉的请求,带给需要的人。”韩因简短解释道,回归正题:“我们只有一夜的时间,第二天白天,守卫就会发现,您不在府中。到那个时候,您就逃不出去了。”
“呕。”许银翘干呕了一声,才道:“好。”
“马在哪里?”韩因问道。
许银翘在黑暗中辨认出了方向:“那儿。”
两人来到臭烘烘的马厩,马儿们都在沉睡,韩因就近取下两个缰绳,一匹马给自己,另一匹给许银翘。
许银翘惊喜地发现,自己随手抓到的马,竟然是个熟人。
阿钱睡眼惺忪,看到许银翘,立刻欢快地刨了刨前蹄。
许银翘揉了揉她的脸颊:“好马儿。”
韩因的计划,是将许银翘换装送出城。可是,他是军士,并不知道,平民百姓出城,一应需要通关路引。
看着前面因为忘带路引被拦截的大娘,韩因面带难色。
许银翘的心也一寸寸沉了下去。
她的眼神落到一堆废弃的盔甲上,忽然间亮了起来。
“韩因,若是军士出城,是否就可以逃过盘查?”
*
许银翘穿着盔甲,大步流星地牵着马,从侧门离开。
“军爷好走。”门房还讨好地笑了笑。
韩因在后头几步赶上来:“要不是我有了四殿下亲赐的牌子,恐怕也不能这么快找到你。”
“什么牌子?”许银翘皱起眉头。
“喏。”韩因从腰间解下一块通体纯黑的玉牌,上头刻着裴彧的印信,下书编队。
“你这么快,便成了中将?”许银翘好奇道。
韩因沉默了一会,才道:“因为,我接下了敢死队的任务。”
“敢死队?”许银翘猛地转过头。
韩因的脸被初阳一照,带着几分不自觉的红赧。“我只是想,若是能尽快立功,恐怕……能见到公主的机会会多些。”
许银翘低着头仔细端详起那块铁牌来,口中幽幽冒出一句:“也就是说,西北军中,只认牌子,不认人?”
韩因被许银翘一问,下意识点点头,肯定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那番话,可算是泄露军机。
不过面前的人是许银翘,没关系。
两人并辔而行,沐浴着阳光,气氛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但许银翘的一句话,却将韩因拖入谷底:“韩因,你若真的当我是公主,那么,你这枚铁牌,我笑纳了。”
*
战场上的形势并不好。
裴彧接到王中将失联的消息时,已经是三天后。
军帐中所有人的精神都敛聚在裴彧身上。裴彧背着身,心中计算着,那一队柔然士兵的行进速度,比他想象的要快。
若是大军此时出发,那么,他们会面的地点……
裴彧的匕首尖指向了被他画过的地方。
落雁峡。
秋草萋萋,落雁峡上,艳阳高照。
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连空气中的一只飞虫,都能被轻易看清。
此地曾经有过一条河流,河流冲刷出纵深的峡谷。不过,随着积年累月的干旱,河流也渐渐干涸,最终不见踪影。河床上,长满了茂盛的茅草,只有中段,才会露出裸露的地面。
那就是裴彧准备安放诱饵的地方。
出发之前,他将韩因带领的一小纵队叫道跟前。韩因提议,为了防止柔然人认出他们是诱饵,敢死队众人都要加上黑布覆面。
裴彧身前,皆是覆面披坚执锐之人。
战前动员,裴彧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但这一次,裴彧的眼皮跳了一下。一种隐隐的预感,降临在他心头。
“韩因何在?”裴彧唤道。
“属下在。”韩因抱拳,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裴彧的手在空中悬了一会,落到了韩因的肩膀上。身底下的男人晃了晃,头垂得更低,一副恭敬至极的样子。
裴彧定了定心神,道:“这次若你凯旋……”
“你可以向我讨要一样东西。无论是什么。”
“是。”韩因答道。
马鞭在空中甩出猎猎的声响,韩因带领着纵队离开。
走远了,“他”才转过脸来,扯下覆面的黑巾,对身旁的男人轻声道:“多谢襄助。”
那男人扯下面巾,底下露出一张脸,正是真正的韩因。
原来,方才与裴彧对答的,竟是许银翘。
她冲韩因眨了眨眼,又将黑巾覆上了。韩因心头却突突跳着,还没有从方才的余韵中缓回来。
刚才,裴彧与许银翘对答,要不是韩因跪在许银翘后头,假装是许银翘发声,恐怕二人这一番瞒天过海的计谋,要被当众拆穿。
开局便如此惊险,战场上刀剑无眼,韩因实在没有信心,能在一片混乱中护住许银翘。
许银翘却显得很自信,她一马当先,跑在前面。
秋草拂过她的下摆,她从山坡上跑下,来到了落雁峡的关口处,静静等待着柔然人的到来——
第56章
峰峦如聚, 波涛如怒。
白日洒下一片清波,于云翳间照亮秋草。
帅帐之中,裴彧周围簇拥了一圈人。众人的目光紧紧锁定悬崖之下, 那团小小的人影。
人离得很远,影子与马儿融为一体, 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小点。
不远处, 另有一群黑压压的细线, 直劈草原,如草蛇灰线,若隐若现。
许银翘立马崖下, 看得不如上头人清楚。马群疾行,地面传来轻微的震颤, 她心神一敛, 心道:“来了。”
韩因领头, 比了个放箭的手势。身后的士兵纷纷弯弓搭箭, 等待第一波敌人的到来。
柔然人来得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快。
呼吸之间,已有三四人破草而来。说时迟, 那时快, 长箭离弦, 嗖嗖之声不绝。
“跑!”
许银翘鼓足了劲,催动身下骏马, 朝着落雁峡底下跑去。
她跑得很急, 不一会儿, 就冲在了最前面,与韩因并肩而行。韩因转过头,和许银翘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回身弯弓搭箭。
箭身震颤,发出轻微的振响。
身后咕咚一声,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许银翘穿过黑暗的仅由一人一马通过的甬道,向最中间的壶口跑去。
其实在她最初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韩因持反对态度。
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前一秒生龙活虎,后一秒人头落地,都是常有的事。
许银翘一个柔弱女子,如何能存活下来?
但许银翘用一句话打消了韩因的顾虑。她说,若是循常理而出,她既无身份,又无关碟,即便真的逃出雍州,也只能沦为没有身份的流民。
许银翘想逃往大漠。
回到月氏人的故国。
或许是许银翘的道理说服了韩因,又或许,是她的赤忱打动了韩因,最终,他同意了许银翘这个颇为异想天开的想法。
但是韩因不知道的是,许银翘还有另外一个隐秘的心思。
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可笑的念头。
——若是裴彧知道了她曾上过他的战场,可会高看她一眼?
若是她真的不幸死在不长眼的刀剑下……
裴彧看到了她的尸体,可会为她流下一滴眼泪?
许银翘这么想着,只觉得心中酸楚。
理智告诉她,裴彧是个冷血无情的荒漠之狼,她在他心中的分量,或许还比不上何芳莳的一件衣袍。若是她死了,裴彧恐怕要松一口气才是。毕竟,她已经占据他的正妃之位太久,她死了,裴彧刚好可以续上未完的纳雁礼,顺理成章,请一位高门的姑娘进门。
就算许银翘做的种种事情,他或许只会嗤之以鼻吧。
但万一呢?万一裴彧念在往日夫妻情份上,真的对她产生一丝垂怜呢?
许银翘这么想着,脚步稍慢,身后杀伐之声赶上。紧接着,乱箭从她身侧飞过,许银翘赶紧摇摇头,甩开了别的心思,全心全意向前疾奔而去。
身后打斗声渐渐稀少,许银翘往回看,柔然人人数占优,身着西北军盔甲的士兵,已经折损泰半。
许银翘看到了韩因。
他手持三尺之剑,在人群中穿梭左右,半边盔甲淋遍了泥泞血污,脸上的黑布不知何时丢失,侧脸上一道划痕,鲜血淌下,状若修罗。
韩因且战且退,来到了许银翘身边。他的神情极为紧绷,极力压抑住内心想要抬头向上看的冲动。
按照之前的约定,韩因早就经过了预订的地点。
按计划,裴彧此时应该投石而下,率领大军冲散敌军,形成包围。而许银翘和韩因,刚好趁乱躲进附近的山洞,从混乱的战局中撤离。
可是,为何他们还不行动?
裴彧站在最高处俯瞰,好似天神一般,一双不含任何慈悲与怜悯的眸子,冷静地看着底下士兵搏杀。
黑点变成红点,马儿变成血马。刀枪的金辉消失不见,只留下被拖曳的,深绿上一道惨红。
“……殿下。”耿将军看着越来越少的西北军士兵,内心不免焦躁,轻声呼唤。
崖边,几十块巨石已经被运送在边沿,只等裴彧一声令下,便可以投掷而下,彻底消灭这群作乱的柔然人。
可是裴彧还是没有同意。他的目光紧紧地追随一道黑点,那人矫健地躲过刀枪,仰起脸,被裴彧看清了面孔。
嚯,是个老熟人。
“那个人,是柔然三王子,车鹿。”裴彧利落地下了判断。
耿将军和柔然人打交道多年,自然也认得柔然几个有名的皇族。裴彧这么一说,他也踮起脚,仔细辨认:“殿下,果真是车鹿!”
他们以为,进犯的柔然士兵,只是从部中作乱的散兵游勇。可是柔然王子车鹿在此,性质就不同寻常起来。
这至少可以说明,侵犯大周的决定,经过了柔然王的同意!
清明的战局,登时变得复杂起来。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容许裴彧仔细分析战局,他思忖片刻,移开了侍卫们对准车鹿的弓箭,当机立断很快做了决定:“收起投石,点二百兵,我亲自下去,会会那个车鹿。”
山谷里,四处弥漫着血腥之气,随处可见断臂残腿。
许银翘弯着腰缩在马上,那股要呕吐的感觉又泛上心头。她蒙着脸,但鼻尖已经嗅到了空气中危险的味道。许银翘想,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还能活下来,真是一个奇迹。
韩因受了伤。他大腿上中了一刀,所幸没有切中要害,不至于危及生命。不过,韩因也因此大伤元气,不复战斗初始神勇。他紧紧伴在许银翘左右,一边格挡开进犯的士兵,一边悄悄往出口处退缩。
他们一点点接近落雁峡的另一口。
许银翘知道,只要到了那里,他们就通往了自由。
悬崖之上的大军迟迟不动,柔然纵队杀光了剩下所有西北军士兵,只剩下许银翘和韩因两个相互扶持的小兵。
许银翘与韩因相互扶持,好似惊涛骇浪中的两叶小舟。稍不注意,就被巨浪拍下去,乃至倾覆。
她紧紧讲唇抿成一条线,喘不过气来。
正当许银翘觉得今日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柔然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许银翘眼睛一亮。
人群中,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冲神色惶然的韩因和许银翘露出一个微笑,犬齿森白,泛着嗜血的光:“阿拉塔,呼韩因,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许银翘的心,彻底坠入谷底。
“车鹿,”她沉声说道,“你要做什么?”
许银翘从韩因那儿听到的信息说,此次进犯的柔然人,不过是胆大包天的小部小族。因此,许银翘下判断的时候,不由得多了一丝轻视。但此时车鹿出现在此,意味着,许银翘此前得到的消息,大错特错。
这不是一次随心而动的秋犯。这是一次早有预谋的袭击!
韩因体力不支,挂在马上。许银翘颤抖着,从韩因手中,夺过了他的剑。
长剑染血,她的盔甲上亦染血,只等车鹿来犯,她就算拼上自己这条性命,也不会教他得逞。
“车鹿,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许银翘问出了一直以来疑虑的问题。
车鹿轻笑一声,扬鞭指向许银翘。不,是指向许银翘身侧的韩因:“呼韩因,吾父帐下逃奴尔。”
这句话虽短,却使许银翘蓦地一惊。
往日记忆恢复心头,那日在八方客,韩因自述出生雍州外围的并州,期冀加入西北军,抗拒柔然的样子历历在目。
怪不得他对柔然人有这么大的仇恨,怪不得……
许银翘脑中如霹雳一般亮起,车鹿却不耐和她再说话。他扬鞭呼号:“弟兄们,今日出猎,打到两个柔然人。谁先杀死他们,谁就可以从他们身上取下最嫩的一块肉!”
车鹿身后的士兵群情激愤,口中哇哇大叫,一拥而上。
他们如同草原上饿了三天三夜的鬣狗,眼中冒着绿光,冲上来撕扯眼前的肥肉。
情势急转直下,许银翘拉着韩因往后疾退,依旧躲不过众人的攻势。
柔然人近在眼前。
许银翘臂中忽然生出一股气力,举剑格挡。她的反抗,让柔然人更加兴奋,斜刺里有刀劈来,许银翘感觉胸前一凉。
她还没反应过来,身侧韩因已发出一声悲怆的哀嚎。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许银翘缓缓低头,看到胸口卡了一把长刀。
鲜血喷溅,淋在马背上,马鞍上,她整个人,瞬间如浴血般,成了血人。
骤然受伤,许银翘的第一感觉不是痛,而是软。
四肢百髓软绵绵的,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棉絮一般,支撑不住任何重量。许银翘身子一倾,猝然仰面朝后倾倒。
失重感席卷了她的全身。
红缨拂过面颊,头盔顺着她的动作,脱落下来。紧接着,一声闷响,砸在地面上。
许银翘这时候才感觉到,一阵轻微的疼痛从她胸口传来。痛感很快如蛛网般蔓延开来,充斥着许银翘的每一个感官。
她眼前泛着一大片白光,恍惚间,她似乎听见另有一人悲怆的嘶吼。
听声音,很熟悉。
……像裴彧。
许银翘觉得自己一定出现了幻觉。
荒唐,裴彧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第57章
车鹿转头, 但见一人纵马疾驰下山坡,双目血红,犹如饿鬼修罗。
车鹿反应过来, 他中计了!
眼前的两个穿着西北军铠甲的小兵,只是裴彧为他放出的诱饵, 一步一步, 驱使车鹿来到落雁峡中, 成为盘中餐。
几乎是瞬时的,车鹿催促柔然士兵聚集身前,挡住从高处俯冲而来的攻击。而他自己, 则回身伸臂,意图从韩因怀里抢夺许银翘。
柔然人与西北军缠斗在一起, 车鹿与韩因之间的形势也分外焦灼。
韩因不知道哪来的力气, 一人拖着行动不便的许银翘, 闪身回马, 躲过车鹿屡次进攻。
车鹿久攻不下,心生恼怒, 抡刀横劈乱砍。
刀风猎猎, 嗤地一声, 砍中了韩因身下骏马。
韩因身子不稳,掉下马来。车鹿狞笑着上前, 刀尖滴血, 落到韩因眼前方寸之地上。
“韩因, 或者我应该教你,呼韩因。”车鹿咧开嘴,叫出了韩因在大月氏的本名,“十年之前, 你打倒了我,从王廷逃跑。由于看管不力,我被大王抽了整整十鞭!”
车鹿挽起袖口,少年筋肉结实的小臂上,残留着交错发白的鞭痕。
“如今你送上门来,还给我带来一个意外之喜。呼韩因啊,今日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猎物!”
“——连同她!”
车鹿扬起下巴,大刀直劈地上团抱在一起的许银翘和韩因。
谁知,就在刀尖落下时,车鹿背心一痛,猛遭重击,如同被一头山虎扑倒,死死压在地上。
车鹿的金错刀哐当落下,磕在许银翘的盔甲上,轻轻弹开。
车鹿倒下,露出背后杀红了眼的男人。
裴彧整个人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一样。他浑身编淋鲜血,盔甲之上喷溅着交错叠加的鲜红与暗红,袖口锦布处,也有滴滴答答的液体渗出。他这一身,说不清是别人的血更多些,还是自己的血更多。
他胯//下战马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大腿处的盔甲掉了大半,露出一道狰狞的刀口,蜜色皮肤上黏腻着鲜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裴彧的样子,几乎下一秒就要倒下。
他半跪下身,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许银翘。
她眼睛闭上,本就清丽的面容更显柔和,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但是,身上脏污的血迹,时刻都在提醒他,她身受重伤,此时正在生死线边缘挣扎。
几乎是下意识的,裴彧就做了决定。
他要把她带回去。
无论她曾经干过什么事,隐瞒过他什么,他都要把她带回去。
只要许银翘还留在他的身边……
忽然,身后有风忽起。银亮刀尖闪动,原来是柔然人见裴彧落单,想要突袭。
裴彧大吼一声,扯着那柔然人的手臂,巧秸劲力,将柔然士兵整个人摔在地上。
偷袭的柔然人被重重砸向地面,一只铁靴踏上他的小腹。紧接着,长剑从盔甲的缝隙间如灵蛇般钻入喉头。
柔然人剧烈地挣扎了一下,紧接着,垂下手再也不动了。
裴彧抬起脸,他的面容本就生得艳丽,颊上多出了一道血口,更显得整个人如同地狱盛开的妖冶之花。
“给我。”裴彧出声,命令的语气。
韩因没有动。他的眼神定定地落在许银翘的胸口,双眸下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把我的妻子还回来。”裴彧见韩因不从,语气中,不免多了几分压抑的怒意。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双手,正在轻轻颤抖。
“殿下,我不能把她交给你。”韩因终于出声了。
“这件事情,由不得你做主。”裴彧不和韩因废话,他长腿上前一跨,就要将许银翘从韩因的怀中捞走。
但许银翘的身子似乎很抗拒,他的手一触碰到她的皮肤,女人便瑟缩了一下。
胸前的长刀,在这猛烈的一缩之下,发生轻微的移动。
汩汩鲜血,源源不绝地冒了出来。
裴彧的手僵在了原地。
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双拿得动刀,弯的了弓的手,竟然无法从他人怀中夺回自己的女人。
抬眼看,许银翘面薄如金纸,胸膛的起伏接近于无。她失去了所有意识,乖乖地蜷缩在一个被裴彧鄙夷良久的,兵卒的怀抱中。
二人举动如此亲密,宛若真的做了一对夫妻一般。
此情此景,裴彧只觉眼前刺痛。
“你放开手,我要带她回去。”裴彧嫌韩因碍手碍脚。
“殿下,她是自己逃出来的,她不跟你回去。”韩因的拒绝,一如既往地坚定。
韩因甚至用手撑着地面,试图带着许银翘站起来。
“呵,逃?许银翘是我的妻子。韩因,她又是你的什么人,胆敢替我的妻子做决定?”裴彧不怒反笑。
韩因再次闭口不言了。他的双腿恢复了几分劲力,他看到,阿钱正在身旁不远处,躲在灌木丛后头。只要他一声唿哨,阿钱就可以过来。
“什么?”裴彧薄唇轻抿。他如同一只占据了领地的老虎,一步步在韩因周边逡巡。
“没什么。”韩因的气势似乎被裴彧压了下去。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布,冲前方一抛。
恰有一阵穿峡风吹过,那白绢便被风吹了起来,飘飘荡荡,晃晃悠悠,凭风挂在树梢。
裴彧笑了:“韩因,你以为这些小伎俩能够调虎离山?”他不想与韩因废话,单手暗暗握住了刀柄。裴彧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韩因斩于马下。
一个将死之人,凭什么和他争夺许银翘。
韩因脸上却露出了一幅诡谲的神情:“裴彧,你可别后悔。”
他会后悔?
裴彧对此嗤之以鼻。
他裴彧做出了每一个选择,都没有后悔过。
霎时间,裴彧长剑出鞘,韩因也从地上暴起,许银翘似乎被剧烈的震颤惊醒,眼睛睁开一条缝……
裴彧背后一痛,有利刃扎入了他的身体。
他艰难地回过神来。
被打晕的车鹿,不知何时醒来了。车鹿手中拿着一把匕首,匕首尖头鲜血如串珠般滴落。
裴彧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的胸口,肺部如同被扎破了的水囊,嗬嗬漏气。
一道贯穿伤。
车鹿对自己伤到裴彧的事情,似乎不可置信。他先是瞪大了眼,看看手中的匕首,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裴彧强忍住胸口的疼痛。
他有意识,车鹿的匕首,从左胁下穿过,再从胸前突出,途中擦破肺管子,但,并不是致命的伤口。
抬起眼,韩因抱着许银翘,已经坐上阿钱。
当务之急,是从韩因手里,把许银翘夺回来。
裴彧随手扯了一匹骏马。此马无鞍,不好控制。但裴彧身体中猛地发出一股劲力,纵身一跃,双腿问问跨坐在了马背上。
车鹿还在身后大笑,好似疯了一般。笑声穿透峡谷,整个峡谷的树木,都好像随着他的声音簌簌震颤。
耳边风声刮过,裴彧离许银翘的距离越来越近。
半里。
八十步。
五十步。
一射之地。
他追上了二人。
裴彧惊讶地发现,许银翘完全睁开了眼。他第一次觉得,她的眼睛圆溜溜的,像两颗水葡萄,分外好看。
许银翘冲着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好像在辨认他是谁。
“银翘。”裴彧开口,嗓中声音艰涩,“我来带你回家。”
许银翘的脸上,却忽然浮现出一种神情,似悲怆,似哀戚,带着浓重的情绪,裴彧几乎看不懂。
“裴彧。”她无所谓地笑了笑,“若是我不想跟你回去呢?”
韩因举臂,挡开了裴彧的手。
裴彧力气大,韩因以为自己要费很大的力气。但出人意料的,裴彧的手好似一片云,轻飘飘就被他拂开了。
许银翘的声音响起:“裴彧,你真应该好好看看……咳咳……”
她唇边溢出了血沫。
韩因温柔地帮她揩去。
“我给你写的……休书……”
裴彧的手僵在原地。
休书,休书?
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久久回荡,将他的思绪搅动得天翻地覆。
许银翘却闭上眼,她好像说不出话来了,张口比了个嘴型。
裴彧没看懂,韩因瞬间理解。
她说的是,回家。
京城不是她的家。
皇子府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在草原上。
那里有与她祖祖辈辈的坟冢,有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以及,向往了一辈子的,自由。
许银翘的手无力地落了下去。
她的胸口猛烈地抽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塌陷,坍缩。
长发如瀑布般落下,她彻底没有了动作。
“不要——”裴彧的喉中,发出了一声哀戚的啼鸣。
如同草原上孤狼的嚎叫,又如同泣血的杜鹃。
几乎是瞬时地,韩因死死忍住眼中的泪水,往阿钱的屁股上抽了一鞭。裴彧伸出手,半个身子悬空,却扑了个空。
他的身子滚落下来,马儿毫不客气地跑走了。
眼前是高高的天,残黄的地,一只草原上的秃鹫在天空中盘旋,发出呕哑嘲哳的嘶鸣。
车鹿疯子般的笑声,从峡谷中传来。
裴彧听到兵戈利刃撞击的声音。那是西北军的将士们,从山坡上俯冲下来,将柔然人生擒活捉。
他感到喉中腥甜,坐起身来,不住咳嗽。
哇地一声。
吐出了一大口血——
第58章
“殿下, 确定要这么做么?”
李老军医担心地问。
“我说过,你不需要质疑。”裴彧的回话很简短。
屋内升腾着热气,李老军医手中, 赫然是一块滋滋作响的红烙铁。
烙铁被烧得通体金红,就算用长长的铁钳夹着, 还是能感受到, 扑面而来的热气。
裴彧衣襟大敞, 袒露着蜜色胸膛。胸肌饱满,线条流畅,肌肉健硕不失敏捷, 从宽阔的胸膛渐渐收窄至腰部,呈一个优美的弧度, 没入衣下。
只可惜, 这一幅漂亮的身体上, 大大小小画满了斑驳的疤痕。最显眼的, 还要数胸腔之上,狰狞的创口。
白布解开, 皮肉绽出, 鲜血慢慢地从肉里浸出来。
“这……可是堪比炮烙之刑啊。”李老军医犹豫了一下, 还是劝阻。
“少废话。”
裴彧的身体紧紧绷起,腰背弓起, 如同张紧了的弦。
李老军医咽了口唾沫, 谨慎地将烙铁从火中取出, 一点点,接近裴彧的皮肤。
裴彧面色如常,薄唇些微发白,紧紧抿起的嘴唇, 显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嗤——”
烙铁细细的边缘贴上血肉,水汽升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香的气味。
疼痛钻心,如同一条毒蛇从心口钻进,顺着血脉神经流淌进身体的每一处,疯狂地侵蚀本就绷得很紧的神经。
裴彧的忍耐力到达极限,手指掐入木椅,喉中发出一声低吼。
李老军医的动作很利索,一下,就将烙铁烫到了准确的位置。裴彧向下望去,血,果然被止住了。
胸口留下一个老大的疮疤,黑红交织,烫熟的皮肉孤零零悬着,如同一朵妖冶的奇葩。
想必是极痛的,李老军医暗想。
裴彧面孔仰起,喉头滚动,压抑着这股难捱的痛楚。
但身体上的疼痛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心口那一块空落落的感觉。
一种很陌生的情感。
裴彧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忽然间,有一种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感觉。
房子内部还是往日的陈饰,茶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冷茶,被褥间夹杂着几条女人的小衣,放在鼻下细细嗅,还能闻到熟悉的馨香。
但空荡荡的室内,却提醒着裴彧,许银翘已经不在了。
她确确实实死在了他的面前。
这种认知让裴彧变得有点恍惚。他缓慢地闭上眼,再睁开,眨了一下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好像下一秒,许银翘就会从不知哪里冒出来似的。
胸口的疼痛,这时候泛了上来。裴彧捂着心口,缓缓地,躺在了床上。入目是瓜瓞绵绵的床帐,藤蔓间泛着熟黄的颜色,原来这帐子从成婚启用,很久都没有再换过了。
只是熟悉感作祟。裴彧不住告诉自己。
他习惯了许银翘的存在。执行军务,再晚归府,都能在一豆灯光下,看到她熟睡的侧颜。如今骤然失了床伴,不习惯是必然的。
裴彧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门口有士兵礼貌地叩门:“殿下,耿将军前来商量军务。”
“让他在书房等。”裴彧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是如此干涩。好似被扔进大漠三天三夜,一口水都没喝一般。
他敛好衣服,胡乱从桌上拿下半盏冷茶,灌入喉中。
茶水又涩又冷,直喝得人舌根泛苦。
裴彧将茶杯在桌上重重一搁,不防身上衣袖带倒了本应放在台上的梳妆匣子。
匣子往地上一磕,连接处铆钉断裂,竟裂成了四五爿,里头的金翠珠玉,哗啦啦洒落了出来。
裴彧的目光落在脚边珠钗上。
这里头的每一根,他都有印象。这种发现让他颇为惊奇。
譬如这一根,是东海朝贡了夜明珠,他皇帝赐到一小斛,于是他找工匠用纯金打了穿花百蝶样式的簪子,本来要赠给何芳莳,但何芳莳嫌金饰笨重,所以转手便给了许银翘。
还有这一根,似是南疆运来了碧玉原石,他见这石头质感细腻清透,如一汪碧水,便搬回府中库房。许银翘见了,说这石头衬自己的颜色,裴彧点头,将石头送了她,让她自行处置。
原来她用这石头打了簪子。
零零总总,不一而足。
金玉明珠,富贵至极。但这些金贵的珠宝,许银翘一样都没有带走。
裴彧眼前浮现出她生命最后的样子。
她素面朝天,不饰钗环,脸上沾染了些许风霜颜色。
但却比带着首饰更生动,更鲜活。
真可惜,她死了。
裴彧有些麻木地将钗环一样样收拢到桌面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但触摸这些老物件,让裴彧多了几分安心。
许银翘不在,这些女人家的玩意,都失了效用。按理说,他可以把东西赐给下人。
但是裴彧并不准备这么干。
裴彧打定主意,等寻得许银翘的尸体,便将这些珠宝与她陪葬。
珠光宝气的摞了一桌子,底下却露出一片杂乱的锦布。
线头粗糙地在外头露着,像是被绞子用力撕扯过,毛毛的,挠着裴彧的心。
他僵硬地蹲下身,手指拨开绒布,露出了内里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裴彧的手,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两尾缠在一起的头发。
一则深黑,一则浅棕。裴彧很容易就辨认出来,哪一股头发是属于许银翘的。
他的手指抚上那缕稍浅的发丝,动作熟稔,像是他做过千百次地,用手抚摸许银翘的发丝。
那发丝似乎活起来,在他手中微微发鬈,仿佛还带着体温。
底下是用炭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很奇怪的,荷包残骸被绞烂了,里头的发丝与字条,反而完好无损。
像是有人特意将两者区分开来似的。
裴彧发现,自己竟能无比流利地回想起,那日清晨的场景。
那时他还在为何芳莳的婚事发愁,温绪爱慕何芳莳,但何芳莳却对温绪毫无感觉。他把温绪带到了围场,但何芳莳似乎不那么高兴。她生气起来,喜欢皱着鼻子,让裴彧猜。
裴彧自然什么都猜不到。
身边的女人却极其温柔和顺,与长着小小尖刺的何芳莳不同。
裴彧此时,更喜欢许银翘陪伴在他身边。
她醒来之后,先是凑近了他的脸,不知道在端详什么。然后,柔软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下他的睫毛。
很轻的,如同蝴蝶短暂的停留。
他听到她的呼吸声兴奋起来,心跳也随之加速。那女人拿出了一把剪子,分出他的一缕头发,清脆的喀嚓声,剪下一段发尾。
一个很奇怪的举动。
裴彧不明白,只是一段细细的发丝,许银翘为什么如此激动。
好像这样就能把两人绑在一起似的。
*
耿将军在书房见到裴彧的时候,裴彧浑身收拾一新,裹伤的纱布消失不见,行动自如,就好像从未受过伤一样。
耿将军内心有些惊讶,他站起来迎接裴彧。
走近了看,裴彧的脸色有些发白,头发也隐隐带着毛躁,还是没有从受伤中恢复过来。
“殿下,您遭逢此伤,不若多休息些……”耿将军提议。
裴彧却摇了摇头:“不,即刻点两千士兵,成急行军,午时出征。”
耿将军愣住了。
“耿将军,你有什么话想说?”裴彧见耿将军站在原地不动,轻飘飘地问。
耿将军是亲手把裴彧从地里捞起来的。他见到裴彧的时候,这小子满身血污,像是刚刚从生死边缘爬回来似的。
裴彧胸前背后绽开一道碗大的窗口,上面粘着枯草与泥泞,他的指缝间也藏着草屑。身边的秋草被压倒,上头撒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好似裴彧跌倒之后,又冲着某个方向爬了一段似的。
裴彧从小一直坚定,训练中或是战场上受了伤,从来都一声不吭。这点耿将军知道。
耿将军只是疑惑,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让裴彧不惜伤害自己的身子,也要继续出兵。
“谨遵殿下命令,属下没有其他疑问。”
耿将军低下了头。
“那就好。”裴彧的声音难得放轻。
裴彧有自己的计划。
在草原上,他体力不支倒地不起,韩因携着许银翘的尸体扬长而去,消失在茫茫衰草之中。
但是,裴彧却不愿就此放手。
对于裴彧来说,许银翘的尸体,是一定要找到的。
就算她死了,也休想逃离他的手掌心。
裴彧掐指估算,韩因与许银翘二人乘坐一批弱马,一两天之内,还出不了大周的地界。
他要抓住的,就是这一两天的时机。
正当裴彧和耿将军筹谋进军之事时,门口再次被人敲响。
“什么事?”裴彧被打扰,显得很不耐烦。
“殿下,您吩咐在战场上寻找的白绢,找到了。”
士兵恭敬向前,呈上一块被揉皱了的白绢。
绢体在高枝上挂过,被取下来的时候,被士兵粗暴的动作带着,裂了一隙。绢身不复往日洁白,沾染了尘埃,里头隐隐透露着着深褐。
裴彧看了,不知怎的有点心惊肉跳。
他很少有这样的感觉。
他的手掌不由自觉抚上自己的胸口,差点忘了,还有一样许银翘的遗物。
裴彧深吸一口气,手掌翻覆,绢面摊开。
刹那间,他瞳孔骤然缩紧。
上头竟是用血写成的文字!
血迹已经干涸,看不出是何时绘制。但字迹娟秀整洁,带着点刚刚习字之人用力过猛的笨拙。
顶头工工整整地绘了两个大字,休书——
第59章
许银翘写了很长一页。
一开始, 她还在用平静的语调,陈词道:婚姻,是人伦中很大的部分, 二人缔结婚约,乃是三生前就结下了缘分。夫妻和睦, 伉俪情深, 是理想中最美好的夫妻的样子。
紧接着, 她另起一段,却写道:然而这场婚姻,既没有当事人双方的同意, 又没有父母媒妁的撮合,一切都只是因为圣心难测, 二人阴差阳错, 被月老牵上了红线。
既然这缘分一开始就是错的, 为何不将条理厘清, 各自回归原来的位置呢?
倘若两人和离,我愿为离群之鸟, 远走高飞, 从此离开雍州。天地之大, 总有小女子一容身之所,就算粗布为衣, 壶浆为饮, 她都能怡然自乐。
而裴彧, 可以迎娶符合他皇子身份姑娘。高门家的女儿贞静贤淑,主管中馈,操持家事,一定比医女出身的我娴熟许多。她们心胸宽博, 您想要的女人,都可以让她们迎接。
到最后,许银翘的字迹模糊了。泪水与血水共同洇开在绢面上,丝丝鲜血渗入肌理,字体如同喝了酒的醉汉,晃晃悠悠,不知其形。
她说——
……二心不同,难合一意。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休妻另娶,采撷芳草,合乎殿下之身份体宜也。
从今往后,不复相见。
裴彧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此间的芳草,自然指代的是何芳莳。
他的眼神落在这句话上,只觉得许银翘写在柔软绢布上的话,如同变成了一根根寒芒利剑,刺伤了他的眼睛。
眼底干涩,似乎有什么液体要涌出来。
裴彧脸色微冷,甩了甩头,极力驱散那股感觉。但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一下子将白绢紧紧攥住。
五指合拢,几乎将柔软的布料嵌入皮肤中。
裴彧一声冷笑,心里想道:许银翘把他裴彧当成什么人了?她难道以为,给自己递交休书之后,两人就能不复相见了吗?雍州是裴彧的地盘,只要他想,许银翘无论逃到哪里,他都能将她捉回来,什么天高任鸟飞,不过是一个单纯到愚蠢的笑话。
至于另娶的事情……
裴彧的动作顿住了。
裴彧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样子,神情大异。他这幅情态落在耿将军眼里,直把耿将军看愣了。
耿将军第一次见到裴彧愣神了如此长的时间。他顺着裴彧的眼光看过去,看到了被他压在掌下的白绢。
白绢瘦长的身子被裴彧捏得皱巴巴的,像一个细白的人儿被掐住了脖子。耿将军好奇地探头,想要看清那白绢里头写了什么。但是,或许是他的动作太明显了,裴彧余光瞟到耿将军蠢蠢欲动的身影,一把合上了手。
书帛被捂得严严实实,好生收入裴彧的袖囊中。
耿将军垂下眼帘,心头不禁有些小小失望。
裴彧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冷酷的一张脸上再也看不出情绪。
他从书桌上拿出一大张牛皮纸,招呼耿将军到跟前,一起看雍州周围的城防。
耿将军走进了,才发现,裴彧艳丽狭长的眼尾周围,散着一圈淡淡的红。
那抹红,可以出现在情窦初开为情所伤的二八少女身上,可以出现在中年失意当垆喝酒的兵士身上。可唯独,不可能出现在裴彧身上。
耿将军揉了揉眼睛,那抹红还在。
裴彧侧过头来:“将军今日为何如此心神不定?”
“啊……哦。”耿将军这才回过神来。他偷偷瞥了裴彧一眼,莫名有些心虚。“属下失神,请殿下恕罪。”
“那就专心些。”
出人意料的,裴彧并没有因此怪罪耿将军。
耿将军觉得更奇怪了。
耿将军暗中锤了锤自己的大腿。
他一定还在做梦。
在耿将军有限的印象里,裴彧是个脱去了所有情感的冷血动物,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如若要用一种生物来比喻,耿将军觉得裴彧是只狼。
而且是只独狼。
耿将军算是看着裴彧长大的了。
十年前,一道圣旨从京城发出,送一位垂髫之年的少年皇子到雍州军营。
雍州乃苦寒之地,且不说军队,光是恶劣的风沙天气与时不时在城中蔓延的疾病,就足以摧折一个人。
耿将军第一次见到裴彧的时候,就对他有了深刻的印象。
一个过分漂亮的少年。
裴彧整张脸上仿佛蒙了一层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耿将军是个粗人,不懂得修辞比拟。若真要他形容,或许会说,裴彧这张脸蛋,比帐前的鸣鏑还要先声夺人,比草原上的格桑花还要鲜艳。
军中少见如此女相的男生,耿将军预感,这皇子入了军营,定少不了一番磋磨。
谁知,他再次见到裴彧的时候,竟是在军法处。
裴彧相比刚到雍州时,消瘦了不少,下巴眼球,都几乎要凸出来。但这无损他容貌的美好,裴彧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气度。
裴彧的眼眶与额角,似乎被细碎的利刃割开,开出了许多道口子。一缕艳红的鲜血顺着他嶙峋的瘦颊流下,眼睛很黑,下巴倔强地抿起,整个人形如鬼魅精怪。
何刺史正在烦忧,看到了耿将军,忙把他叫过来议事。
“老耿啊,你可算来了。”何刺史拿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你可得帮我断案。”
原来,裴彧在军中斗殴,以一敌四,打伤了三个,打残了一个。
军队有严格的纪律,除非比武,军中不允许任何的互殴行为。这种法条,是为了防止军队内部的分裂乃至哗变,违反者,当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裴彧此举,触犯了军法,扰乱军纪,理应受罚。但是,何刺史碍于他皇子的身份,在高高举起与轻轻放过之间犹豫不决。
“喏,他被关在这,一句话也不说。士兵去抓他受刑,他跟条疯狗似的到处攀咬。”
物理的攀,物理的咬。两个成年的士兵,竟然制不住一个少年。
何刺史很头疼。
要是寻常的士兵,何刺史早就下令就地正法了。偏偏来的是个皇子,有身份的,何刺史不敢轻举妄动。
耿将军却笑道:“老何啊,你可是钻牛角尖了。”
“此话何讲?”何庭元虚心请教。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我们自然不能徇私枉法。”耿将军捻了捻并不存在的胡须,老神在在道,“可是,兵书又说,纸上谈兵,终不可也,咱们还是要变通嘛。”
说到这里,耿将军顿了顿,眼神看向屋外。那里,年幼的何芳莳正在士兵的教导下舞剑。小女孩身法稚嫩,士兵教了几回,她都不得要领。烈日炎炎下,士兵是又气又急,满头大汗。
“譬如说,可以让他去教你那大女儿武功。你不是正为这件事情烦忧吗?这样,既将这尊大佛调离了军营,又能煞煞他的性子。此为一石二鸟之计也,你意下如何?”
何庭元眼睛亮起:“善。”
回忆到此为止,耿将军再次将目光投射向裴彧。
裴彧背对着他,还在看那块地图。牛皮纸地图被翻来覆去捻了好几遍,但裴彧的目光,还是在地图上山川之间穿梭。
似乎紧紧盯着地图,就能从上面找出朵花儿来一样。
而裴彧眼尾那痕淡红,若隐若现,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耿将军想,这个观察,可千万不能说出来。
他就当自己在做梦吧。
*
地图上画着大周一十八州。
大周国土广袤,开国之初,皇帝便分设各州便于管理。一州的首长,是皇帝亲封的刺史,何刺史便是雍州的最高人物
而各州之下,设有各级小城,称为郡。郡城星罗棋布,呈众星拱月之势,将州层层包围。郡下便是乡镇,乃是土村农户的聚落之地。
裴彧此行带兵,便是要控制落雁峡附近的郡县,一路向北找过去。
在裴彧看来,只要他设下重重关卡,天罗地网的追踪之下,逃跑的韩因一定会现出踪迹。届时,裴彧就可以顺藤摸瓜,从韩因手中,将许银翘的尸体取回来。
她想逃,但她到死,都只能做裴彧的人。
没有任何男人可以带走她。
距雍州三十里的荻县,迎来了一位奇怪的男人。
那男人身着皂色衣裳,驱赶一匹低矮的小母马,母马身后,拖了一辆板车。板车上蒙着厚毡布,看不出里头的内容物。但从毡布起伏的形状来看,板车运送的,倒像个人的模样。
男人头上脸上都是灰尘,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他驱车将马儿停下在一处客栈前,客栈已经许久没有迎来新客人,看到男人,老板娘照例有气无力地问了句:“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男人开口。
老板娘的眼睛亮了一瞬。没想到,这男人看着样貌普通,声音却极为好听,如同山间淙淙山泉。他说话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倒带这些京城的腔调。
见到来人是住店的,老板娘便多了几分热情,招呼起来。
“这儿住店,一夜三十文铜钱,若要管饭,还得另加。这钱得现交,您……”
啪地一声,一块通体墨绿的令牌拍在了桌上。
牌子上的花纹斑驳,似乎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但此玉通体晶莹,放在光下,隐隐散发着莹润的幽光。
老板娘眼尖,一看这便是个尖货。
她抬起眼,古怪地看了男人一眼,心里头直犯嘀咕。
“怎么,收还是不收?”
男人看着她,原先清润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凌厉。
老板娘实打实犹豫了一秒。这墨玉牌来历不明,指不定是哪里来的赃物,不应该收下。但老板娘转念一想,荻县地处偏远,人烟稀少,俗话说,天高皇帝远,雍州的大官十年半载都不会来一次,更何况失窃的人?
老板娘心里一通评估,风险与利益共存,她心中的天平,渐渐滑向了利益。
“……收,收。”
韩因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路走来,韩因当掉了衣物与盔甲,换取住店的费用。他可以卧眠于天地之间,但是,他却不敢将许银翘曝露荒野。韩因行事谨慎,一路上有意隐蔽行踪,若不是手头上最后一点锱铢都被耗尽,他此时也不会铤而走险,用裴彧给的墨玉牌去换取路费。
老板娘的手刚抚摸上墨玉牌,冰凉的玉石却往后一缩。
韩因五指将玉牌收回这一侧,抬起眼,眸中露出精光:“您不会以为,用不符合这玉价值的商品,就可以换取这块连城璧吧?”
老板娘以为自己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谁知,此时却碰到了硬茬。她抬眼和韩因对峙了一会,目光下移,注意到了板车没有被毡布盖住的一角。
里头隐隐约约,是一把沾了血的刀。
老板娘气焰被压了下来,她气呼呼地转身寻出一锭银子,绞了大半,重重砸向韩因手里。
韩因双手反转,指尖微拨,银锭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泄了劲道。
老板娘见韩因会武功,更加确信,自己方才的决定是正确的。反正墨玉已经到手,她浑身上下最大的家当,也不过是那一小块银钱,再多没有。怎么算,都是老板娘稳赚不赔。因此,她恢复了惯常的无聊,恹恹道:“小二,为这位大爷卸车。”
韩因却拦住了来人的举动:“我自己来。”
韩因挑选的,是走廊尽头地字号的房间。他把装着许银翘的板车放入室内,揭开毡布,终于停下来,有空喘口气。
他的目光,落到了毯中人身上。
许银翘静静地躺着,眉目低垂,如同一尊精美而了无生趣的塑像。
她胸前的刀,已经被韩因延请郎中取走,如今只剩下被鲜血浸成褐色的衣服,和衣服底下碗大的疤。
韩因蹲下身,五指伸向许银翘的伤口,但还是在距离伤处三寸之上的地方,顿住了动作。
他回忆起一路上郎中们说过的话。
“不成了。”
“后生仔,还请节哀。”
“伤成这个样子,哪来的活头哦?”
“小伙子,你怕不是消遣我,拿一具尸体来诓我招牌是不是?出去,出去!”
韩因耳边,好似又响起了一声声反对的声音。
这么多寻医问诊,惟有一位郎中可怜他,在韩因的哀求下,好歹给许银翘上了金疮药,抑制了伤口的进一步流血。郎中上完药,拍拍韩因的肩膀,说:“年轻人,我早年随师父行医的时候,见过一种症状,叫做龟僵。陷入龟僵的人,往往是受到了外部的重大创伤,心跳缓慢,呼吸接近与无。这种人体质异于常人,血肉的生长速度超过了外界伤害,因此,才能在重大劫难中不死而活。”
郎中的话,好像给韩因灵台一点。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问道:“这龟僵……有无解法?”
郎中摇了摇头,遗憾道:“并无。龟僵之人,只能凭借自己求生的意志醒来。老夫行医这么多年,也只见过一例。”
韩因还要追问,老大夫却摇摇头,脸上露出哀戚的神色,似乎是有什么不愿提到的往事。
韩因于是不再说话。
他看着许银翘了无生气的躯体,口中喃喃自语:“阿拉塔,你可千万不能睡过去。”——
第60章
裴彧的神色不太好。
今晨开始, 他收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
寻找许银翘尸体的进程并不顺利。裴彧控制冀州大小城镇,勒令郡守县令尽数禀报, 几日之后,已经有九成官员将属地人员流动情况呈报在册。册子层层叠叠占据了大半张黄梨木书桌, 裴彧不假他人之手, 亲自查看, 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
但是,这些禀报之中,并没有许银翘的踪迹。
裴彧派出的两千精兵, 重回战场,在落雁峡出口侧, 沿着草原做地毯式搜索, 试图找到韩因的行踪。
今日带头的士兵递上禀报, 他们细细搜寻过后, 没有任何可用的线索。
韩因与许银翘,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无影无踪。
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总能够留下什么痕迹。如果一点行迹都没有露出, 那就是有问题了。
裴彧一边整理桌上杂乱的书籍,一边慢慢理清思绪。
裴彧和时间赛跑, 这三天睡眠的时间加起来, 不超过六个时辰。身体支撑到这种地步, 已经有些胸闷心慌,偏头痛的老毛病又要犯了。
今晨,他召唤了李老军医来为自己施针。
银针刺入穴位,头皮上隐隐能感受到冰凉。裴彧用这份冰冷来给自己的大脑降温, 闭上眼睛,将此前整理的所有线索都捋了一遍。
现在的情形说明,韩因在有意隐瞒行踪。
为什么他要隐瞒行踪呢?
按照裴彧对韩因的了解,他应该没有爱慕尸体的癖好。如果许银翘已经死了,他买一口棺材,将许银翘下葬就是了,为什么还要费如此大的心力,瞒天过海,逃脱裴彧设下的天罗地网呢?
裴彧细细思索,有一个诡异的念头浮上心头。
许银翘,不会没有真正死亡吧?
这个念头太过突破常理,裴彧一想到,浑身肌肉都控制不住震颤起来。
他感受到,自己的手在隐隐发抖。
这会是真的吗?许银翘并没有死,而是好好地活着,活在裴彧不知道的某一个角落。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真的存在,裴彧就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
“哎唷,别乱动。”李老军医用手扶正裴彧的头。
裴彧却一把抓住李老军医的手,带着满头银针,气息不稳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有人在战场上受了当胸一刀,还能活?”
李老军医愣了一瞬,紧接着,倒吸一口凉气,狠狠甩开被裴彧捏痛了的那只手:“痛痛痛!你是要折了老夫吃饭的家伙啊!”
裴彧这才回过神来,他太过激动,失了力道。
李老军医对着手吹了又吹,他已经到了花甲之年,偏生一双手还保养得很好,没有如同寻常老人那样,长满了老年斑。
裴彧定定地看着李老军医,期盼他口中能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李老军医难得见到裴彧这般期期艾艾的眼神,他又揉了揉手,指着裴彧道:“殿下,您莫不是连日受累,发烧了?”
裴彧的神色却很郑重:“李老头,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李老军医认真地思索了一番,道:“受致命伤而不死,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裴彧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
“不过这种人,如今已经身与形俱灭,成了一抔黄土咯!”李老军医道。
“这是什么意思?”裴彧又想要攥李老军医的手。这一次,李老军医早有准备,将两只手一缩,背在身后。
不过,气急的裴彧还是捏住了他的双肩。
“哎唷,我说,我说。”李老军医怕裴彧向方才那样乱使劲,在裴彧双手搭上他肩头的时候,就叫唤起来。
“或许……你听说过月氏吗?”
李老军医试探性地,问出了这一句话。
裴彧当然听说过月氏,甚至,他住在养蜂夹道时,隔壁的邻居,便是一对月氏母女。
不过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活生生的月氏人了。
大月氏,中间那个字,不读作月亮的月,而读作肉。之所以有这个谐音,是因为相传月氏人细皮嫩肉,身上一块肉,可以抵一斤灵丹妙药。吃了月氏人的肉,少则耳聪目明,多则延年益寿。
因此,月氏人,有另一个外号,叫做肉灵芝。
因为月氏人肉独特的功效,他们被柔然人围剿,最后灭国。在裴彧到达雍州之前,月氏这个国家,就彻彻底底消亡在草原之上。
人们都知道月氏肉的神奇功效,但很少有人细细钻研过,月氏人的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
李老军医便是少有的,钻研过的人。
据李老军医所说,月氏人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修复能力。他们血肉生长的速度异于常人,因此,在受到重大伤害之后,正常人可能就死亡了,但月氏人却能活下来。
正是这种特质,让月氏的血脉延续百年而不断绝。
也正是这种特质,让每一个月氏人都变得奇货可居,也给这个草原部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要不是前任柔然王疯狂的围剿和屠杀,月氏国或许可以凭借自己强大的恢复能力,重新振兴。
裴彧听完这一番话,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简直有一口大钟在脑海里敲响。
按照逻辑推理下去,那么如果许银翘没死,就能说明,许银翘是月氏余脉?
如果真的是这样……
那么一旦许银翘身份泄露,她此后面对的,将是疯狂的围剿与追杀。
人人都会想要长生不老,人人都想从月氏人身上夺下一块肉来。
就像……落雁峡下的车鹿。
裴彧越想越震悚,顾不得头上还差着针,他噌地一声从榻上站了起来,提笔,蘸墨,圈出了雍州最末端的几个城镇。
“立刻点兵,我要亲自去此四县视察。”
裴彧下达了命令,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李老军医愣了一秒,赶忙追上去,裴彧身高腿长,迈一步抵得上李老军医两步,李老军医气喘吁吁追不上,在后头叫唤起来:“我的针!”
空中飘来远远一句:“还你了。”
李老军医循声望去,只见一簇银针如急流般射向自己。
他来不及躲,只得抄起针盒招架。但令人惊奇的是,银针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到了李老军医面前,势头立颓,如梨花般落了下来。
李老军医趴在地上,收束散落一地的银针,口中嘟囔:“武功是真高,人也是真愣。”
*
在裴彧朝雍州边缘进发的同时,韩因在荻县被绊住了。
起因是阿钱踢坏了客栈栓马的墩子。
老板娘在韩因面前,捧心哭泣:“哎唷,这马墩子,可是我父亲留下来的遗物啊。”她扯住韩因的袖管,“大爷,这可是你的马踢裂的,你得负责!”
韩因被哭得有些无语。
他今天明明出门给许银翘买药,走到门口,却被这老板娘拉住,好生耍了一通无赖。
他现在站在门口,动也不敢动,一动,老板娘就像得了指示一般,干嚎起来。
韩因仔细打量裂开的石墩子。
石墩放在户外,一看就是饱经风霜的样子,上头灰扑扑蒙了一层风沙。
阿钱站在一旁,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向韩因。
韩因见此情景,心下了然。这石墩子,定然是自己裂开的。一来,阿钱是一匹跑也跑不快的小马儿,哪来这么大力气踢坏拴马墩,二来,石墩被放在外头风吹日晒,雍州又夜寒日暖,保不准哪天就裂开了。
因此,这石墩开裂的事情,全是无妄之灾。
韩因不欲与老板娘纠缠:“我就直说了,您开个价。”
“那就……”老板娘眼睛滴溜溜转,报了个数,“二两银子?”
恰好是买玉的价钱。
买一个石墩子,哪要这么多银子。
分明是老板娘不甘心,想要从韩因身上敲一笔,回回血。
韩因听了,嗤之以鼻,转身就走。
老板娘在后头高喊:“喂,别走啊,一两,一两银子总成了吧!”
韩因驻足回首道:“你不是要我赔么!我赔你一个全新的。”
老板娘听他这么说,也意识到,自己的小伎俩被揭穿了。她低下头嘟囔道:“石墩子这么重……他莫不是诓我来的?”
韩因买完药后,改变路线来到了石材铺。
奇石迥异,他抱了块圆滚滚的石头,准备付钱。
走近柜台,掌柜的正在闲谈。
“听说运城来了位贵人。”
“有多富贵?”
“泼天的。”掌柜比了一大圈空气,“听说运城有名望的家族,都争先恐后上前,要将这位贵人服侍熨帖。你可别说,要是这贵人能走得再远些,来我们荻县……”
掌柜说到这里,一副陶醉的样子:“拿图指缝间漏下来,不知有多少金子呢!”
掌柜话还没讲完,就有一个眼生男子走上前来。
“掌柜的,您说那个贵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男子神色带着些焦急。
“嚯,这你都不知道。”掌柜将韩因上下打量一番,“咱们雍州,只认一位贵人。那人便是当今圣上四皇子,西北军少将军,裴四郎是也。”
掌柜话音刚落,就看到来人瞬间变了脸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