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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柔然人, 要来了。”

    韩因的话很轻,但许银翘的心猛地一沉。

    “什么意思?他们发现我们了?”

    许银翘焦急起来,手指不由得抓紧了韩因的手臂。

    这段日子太过安逸, 许银翘被养得惫懒了些,差点忘了, 草原上, 大漠上, 原本就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

    而月氏人头顶上,永远悬着一柄名为柔然的剑。绿洲并非永远安全,它像一座小岛, 会被不期而至的浪潮吞没。

    没有哪里是永远的乐土。

    许银翘想到了那场战争,那场差点致使她死亡的战争, 身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韩因也经历了一样的战争么?

    “那日我带人出绿洲不远, 就看到……”

    韩因说着, 陷入回忆之中。

    *

    大漠边沿, 天地潇潇,衰草助秋情。

    韩因一行人快马加鞭, 在绿洲方圆十里的地方, 巡视了一圈。

    一圈下来, 只见雪沙,不见人踪。

    半个柔然人的影子都没见到。

    或许是自己想错了。韩因心道。那日在大漠上看到的几个被秃鹫吃了去的柔然人, 只是偶然闯入其中。

    韩因心下轻松, 身下的马儿也跑得更快了些。

    事实证明, 过早地放松警惕,往往会带来灾难。

    当一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柔然人用兵器划开韩因的铁甲,刺伤他的腰腹的时候,韩因如是想。

    他们像刚开化的野人, 口中发出“咴咴”的尖声。他们的眼睛因为过度兴奋而长大,像是要裂出眼眶。

    一群狼,发现了草原上的肥羊。

    随之而来的追逐,冷箭,杀戮,兵戈相交。这些都太血腥,韩因不想讲给许银翘听。

    他只是得出了结论:“柔然人知道我们逃跑的方向,绿洲已经暴露了,我想,他们很快就会循着味道过来。”

    就像狼寻找羊群的方式一样。

    许银翘的脸刷地一下,更白了。

    “就没有别的方法么?”她口中嗫嚅道。

    她的脖子上好似架了一把大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割破喉咙。这种折磨的感觉,比给许银翘一刀快刀,引颈受戮更折磨人。

    “我们活着逃回来,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韩因的声音带着几分黯然,“银翘,唯一的法子,就是逃。”

    逃到大漠更深处,逃到天涯海角。

    许银翘站起来,捏紧了拳头:“可是,韩因,我不想逃。”

    “你在说什么傻话?”韩因听笑了,伸出手来,去试探许银翘的额头。

    许银翘拨开了韩因的手,神色间更笃定了几分:“韩因,我是认真的。”

    看着许银翘言之凿凿的样子,韩因逐渐沉默了下来:“银翘,你要知道,月氏已经灭国了。”

    一个王国的覆灭,最重要的,不是城墙的坍塌,不是宫殿的烧毁,也不是王族的流离失所。

    而是人心。

    “银翘,在我们有兵刃有城防的时候,尚且打不过他们,你如何就相信,现在能凭借我们的一腔悍勇,能够阻挡柔然人的进攻呢?”

    韩因思考得很现实。

    在他眼里,许银翘还是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女人,她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争的残酷,就算是落雁峡之役,也只不过是她突发奇想,想让裴彧后悔的手段罢了。

    她根本不知道,战争对于一个脆弱的部落来说,意味着什么。

    许银翘太天真了。

    许银翘看着韩因的神色,明白了他没有宣之于口的所有意思。

    “韩因,你不知道,有一个家,对我来说,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她的声音好像叹息,“小时候住在养蜂夹道,和母亲的小屋子就是我的家。后来,母亲自缢,秦姑姑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老师,但我知道,我终究是要出宫的,宫里不是我的家。”

    “我曾想和裴彧有一个家。”许银翘说到这里,偷偷看韩因的神色。

    韩因面上果然一变。

    许银翘咽了咽口水,继续道:“可是他并非良人,继续下去,也只不过是一对怨偶。”

    “直到我来到月氏,和我的同类们在一起,我才有了家的感觉。韩因,我们不应该守护这个家么?”

    说道最后,许银翘的鼻头一酸,眼中早盛满了晶莹的泪花。

    她的双手紧紧纠结在自己手中,身子骨挺得直直的,韩因看着许银翘,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大漠上的胡杨木。

    他一定是眼花了,韩因心想,许银翘是朵最娇艳的花,她不该经历这些风刀霜剑。

    许银翘见韩因良久无话,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知道了,韩因。我得……去缓缓。”

    许银翘站起身子就要走,韩因却忽然叫住了她。

    “还有一件事,我本来不准备告诉你。但如果你执意留在绿洲……你得知道:柔然人,与大周的某位皇子,似有牵扯。”

    “什么意思?”许银翘猛地回头。

    “我们在与柔然人交战的过程中,看到他们衣物中,掉落过一块玉牌。”

    许银翘停住了脚步。

    “这块玉牌,我总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但是,交战中间隙很少,我也没有机会去继续参详。”

    韩因费力起身,拿来一张纸,用炭笔刷刷画下一个草图。

    “银翘,你也是宫中人,如若你对此有印象,或许能成为破局的方法。”

    *

    许银翘捏着薄薄一张草纸,漫无目的地走着。

    纸上的玉牌,许银翘仔细端详过了。她横着看,竖着看,把纸背过来透着光看。无论如何思考,她都对这块玉牌感到陌生。

    毫无印象。

    许银翘有些丧气。

    营地里,在韩因的指挥下,众人已经开始将辎重包起来运上驮马。人们忙碌着,声音如同嗡嗡的蜜蜂,让许银翘心烦意乱。

    月氏人似乎很快就接受了迁徙的事实。也是,这里大部分的月氏人,一出生,就在大漠流亡的路上。

    在绿洲停留的五六年,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不幸生命中的一大幸事。停留是幸运,行走才是常态。

    好像这个世界上反对迁徙,渴望迎敌的,只有许银翘一个人。

    许银翘感到了一股由衷的孤独。

    她的步伐带着身体,将许银翘带离了人群,直到一处僻静幽美之地。

    许银翘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又来到了小河边。

    仰头霞光万丈,越到冬天,夕阳便越黯淡,好不容易有此壮美景象,被小河一映照,感觉天地都熠熠生辉起来。

    许银翘欣赏了一会景色,终究还是抵不过内心的烦闷,低下头,哀叹了一声。

    叹息未散,身后响起裴彧的声音:“银翘?”

    许银翘转过头去,裴彧若无其事地走过来,脸上是惯常的笑吟吟,好像两人昨夜的争吵根被没有发生过一样。

    “怎么愁眉苦脸的?”

    裴彧大步跨来,站到许银翘身旁。许银翘鼓得绷紧的脸蛋,在夕阳下,细小的绒毛摆动,好像一只嫩生生的水蜜桃,只碰一个破口,就能流出甜美的汁水来。裴彧抬起手,就要去碰许银翘。

    裴彧的手戳到许银翘脸上,许银翘才想起要躲。

    她退后一步,裴彧就上前一步。

    再退,再上前,裴彧好整以暇看着许银翘,嘴角噙的笑愈发浓烈,好像很好奇她接下来会如何处置他。

    “你别太过分。”许银翘恶狠狠警告。

    “你何时看过,我对其他人过分?”裴彧油盐不进,颇有种涎着脸等许银翘打的意思。

    “昨天打你,还没打够?”许银翘仔细觑着裴彧侧边脸颊。

    昨夜那一巴掌,她可甩地用尽全力,裴彧的脸上,到现在都还有淡淡的红痕。

    “你就顶着这个巴掌印走来走去?”许银翘问。

    裴彧摸了摸侧脸:“主人赐的装饰,虿奴莫敢不从。”

    “流氓。”许银翘说不过裴彧,内心暗骂一声。

    裴彧脸上那巴掌手掌纤小,一看就是女人打的,他这幅样子,和街边被老婆抓破脸的富家公子,别无二致。

    停停,怎么又扯到夫妻上去了。许银翘赶忙止住心神:“你跟我来做什么?”

    “浑说。”裴彧道,“我在这里赏景,有人来到我身旁,一会踢石子,一会唉声叹气,扰得我无心落日。你说,是谁罪过大一些呢?”

    许银翘回忆自己一路来的情形,果然,被裴彧说中了,她的心神都牵绊在韩因给的纸上,身边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银翘姑娘如此专注?”

    裴彧说着,就伸出手来。他早看到了许银翘手里紧紧攥着的纸片,少年人好奇心炽,按捺不住索要。

    许银翘犹豫之际,裴彧轻轻一切手,许银翘手中的纸片便被他抽走了。

    “……”许银翘吃了个瘪。

    在看到纸片上所画事物后,面前男人的神情,却变得奇怪起来。

    “你从何处得来这样的图案?”裴彧的声音,难得严肃起来。

    “柔然人身上。”许银翘答。

    “柔然人?不可能!”裴彧言语间十分笃定。

    “我何必骗你!”许银翘内心委屈,语调不自觉提高了。

    “你当真确定,这是从柔然人身上搜出来的?”裴彧的神情彻底变了,他的双眉隐隐蹙起,朝许银翘再次确认。

    “千真万确,真的不能再真!”许银翘怕裴彧不信,还要举四指发誓。

    裴彧拦住了她的这个举动。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照在裴彧的面上,勾勒出他半个侧脸。

    奇异的紫色光辉落到大地上,让裴彧的面色,也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神秘。他的神情渐渐冷下去,声音也冰得像霜冻二十年的冰河。

    “这图案,我只在二哥的令牌上见过。”

    二哥?

    许银翘脑子里反应了一秒,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冒了出来。

    “你是说……太子?”——

    第92章

    许银翘本以为, 太子裴延离自己很远很远,但是,仔细一想, 她与太子的接触,若一一列举出来, 还当真不少。

    她和太子的交往, 是从试药开始的。

    作为有功的药人, 许银翘在诊疗成功后,被特意叫到了东宫,面见太子。说是面见, 其实是许银翘跪拜在金殿之下,听着礼官念赏。冗长的, 令人昏昏欲睡的礼单, 被礼官念得机械而毫无感情。念罢, 殿头上有清越人声, 随风而来:“赏。”

    许银翘这才抬头,第一次看见那道明黄的身影。

    许银翘有很多东西都是太子赏的。

    譬如, 作为一介小药女, 她本不应住单人房间, 而是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安置在司药监的大通铺。据说, 是太子出言, 将许银翘调换至此。

    但据说也只是据说, 许银翘接受了这份特殊的例外,并没有去刨根问底,这份“好”,是否真的来自太子授意。

    长大了些, 许银翘日日忙于诊疗,与东宫的交集,反而少了。

    从什么时候,再开始有重合?

    许银翘脑中想起,与裴彧在麟德殿中药的第二天,她似乎就再次见到了太子。那时,她害怕见到裴彧,不慎从桥上落水,是太子遣人救了她。

    哦,还有大婚之日。

    那日她被裴彧冷落,形单影只在孤独的喜房中徘徊,太子施施然出现,对自己温言相告。太子的话,让许银翘心里多了几丝安慰。

    种种过往尽数浮现在眼前,对太子的印象糅杂到最后的落点。

    在许银翘的眼里,太子是个好人。

    一个好人,怎么会和柔然人牵扯上关系呢?

    许银翘蹙眉,只觉得今日遇见的事情,大大离奇,充满蹊跷。

    裴彧捏起纸片,放到光下,细细端详:“这,是裴延贴身的令牌。皇帝在太子中毒之后,敕令皇家观虚打造,作辟邪起伏的涌出。太子从小戴着这令牌,从不离身,因此,见牌如见人。”

    裴彧语气平静,叙述缓慢。但是,他脸上严肃的神情,昭示着这件事绝不简单。

    许银翘和裴彧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

    许银翘和裴彧对视一眼,彼此在对方的眼中读到了对方的想法。

    “恐怕有私下相授……”

    “是通敌。”

    许银翘被裴彧斩钉截铁的论断吓了一跳。

    “你可确定?”她冲口直出,“太子可是大周的储君,他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需要卖国才能达成?”

    许银翘没有意识到,她脱口而出的话中,全然是维护太子的意思。

    这种隐隐的回护,如同针芒,让裴彧心里扎扎的,一点都不舒服。

    许银翘知道她在说什么吗?裴彧看了许银翘一眼。

    她的脸上是虔诚的坦然,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深信不疑。

    确实,许银翘相信,太子是不会干出这种通敌卖国的蠢事的。更何况,太子与柔然人有宿怨,柔然使臣下毒的事件,许银翘是最清楚的见证者,一直牢牢记着。

    许银翘只觉得脑中各种想法左冲右突,混乱至极。

    一抬眼,裴彧的眸色深沉,盯着她,好像要用眼神将许银翘盯出个窟窿一般。

    许银翘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是有什么东西么?”

    她看向手心,清清白白,脸上并没有长出胡须,或者突然出现黑线。

    裴彧这么盯着她,目光灼灼,简直像是把许银翘当成一捆稻草,放在烈日之下灼烧。许银翘被看得有些不舒服,伸手推了推裴彧。

    裴彧没有被推动。

    相反,他出手,如同迅捷无比的风,将许银翘的手抓住了,紧接着,用巧劲一拉,顺势拉入怀中。

    裴彧的下巴抵住了许银翘的发顶心,许银翘只感觉头上热热的,痒痒的,是裴彧呼出的气流。

    他的鼻子,正埋藏在许银翘茂密的发间,贪婪地吮吸着许银翘身上特有的气息。

    裴彧的手臂牢牢地箍住许银翘,似乎要将她柔软的身子嵌入自己的身体一样。许银翘的头闷在裴彧胸前,挣扎着要抬起脸,找到空气喘息。

    但裴彧抱得太紧了,无论许银翘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

    男人的气息天罗地网般罗织下来,将许银翘整个人浸润其中。

    许银翘有些恼。

    她从前,还没有感觉裴彧有这么奇怪。动不动便对自己搂搂抱抱,浑然忘记了,许银翘才是他的主人。

    她双手按在裴彧胸前,狠狠掐衣服底下的肌肉。

    肌肉很硬,许银翘一碰,立刻紧绷起来,跟冥顽不化的臭石头一样,许银翘根本拧不动。

    像是感受到了许银翘的反抗,裴彧的声音闷闷地从她发间传来:“别动,我似乎想到了什么。让我想想……”

    许银翘身上的味道,是如此熟悉。

    好像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追寻这种味道。

    清淡的,微苦的,带着点药香的……

    对裴彧来说,却很甜。

    像是涩茶底下一抹清韵的芬芳。

    嗅着许银翘发间的气息,裴彧乱跳的心,渐渐沉静下来。他终于想到了自己遗漏的那一块拼图。

    “不,太子确实有其动机。”

    “什么?”许银翘疑惑。

    “如果我能回到大周……一切都会揭晓。”裴彧道。

    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肯定的猜测。但这个猜测,还需要切实的证据支撑。

    证据,应当在裴彧的地盘上。

    “你……可愿与我回去?”

    裴彧松开手,望进许银翘的眸子,双目中,饱含期冀。

    许银翘被他这么看着,不禁心神动摇起来。

    *

    大周,京城。

    金銮殿。

    侍从躬身,拿着又一沓奏疏进来,停在案几旁。

    案几宽敞,一侧高高地堆叠起了一摞奏疏,奏疏参差间隔,摆放得有些杂乱,仿佛在昭示着,书桌主人起伏不定的心情。

    “放下吧。”书桌后的年轻男人道。

    他一身杏黄衣袍,头顶规规矩矩地盘着高髻,上戴博山冠,一派年轻可靠的监国太子形象。

    侍从将奏疏放到了那一摞奏疏的最顶端,顶上一只手覆来,戴着翡翠扳指,从奏疏中间抽出了一则。

    太子看着里头的内容,笑了笑:“礼部左侍的折子,向皇帝询病问安。”

    说着,就将奏疏丢在一边。

    啪,一声脆响。

    竹编击打书桌的声音。

    室内一时间有些沉默。

    侍从不敢抬头,内心暗暗纳罕。

    怪不得这送疏的活计,旁人不接,推给他一个新来的。太子在这种低贱的侍卫面前,根本不屑隐藏,他对皇帝的漠不关心。

    “叫太医院柳院判来,孤要亲自过问父皇的情况。”

    侍卫愣了一下,才道:“是。”

    侍卫走后,太子抬眼,金殿背后传来衣料响动,旋即,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如若侍卫还在室内,一定会大惊失色。

    金銮殿上,怎么会出现一个女人?

    要知道,此处摆放奏疏,是政务要领之地,而大周国中,妇人不得干政,金殿之上,向来没有女人的踪迹的。

    仔细看,这个女人和太子的小舅子屠金休长得有些相像。屠金休面白如包子,但仔细看起来,五官还是颇为清秀。这个女人的下巴颏儿,倒没有屠金休圆胖,反而尖尖的,显出几分巧灵灵的感觉。

    澄黄的衣物,和太子身上的蟒袍,看起来十分登对。

    “边关动向如何了?”太子抬眼,语气熟稔自然。

    “二弟到了雍州,已经初步接管了裴四的军队。只不过……”太子妃向前,尖尖的蔻丹在椅背上敲了一敲,“前何刺史家的女儿,一直不信裴四身故的消息,闹腾得很。军中有一小撮人,真信了她的鬼话,说裴四并未叛军,还想捅上天听。”

    说着,太子妃嗤了一声:“痴女人,可笑。”

    太子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结果太子妃手中的传信,仔细看了起来。

    太子妃还要表达对何大小姐阻挠的不满,太子却抬手止住了她。

    “停,我看,这何小姐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太子的神色,凝重起来,“裴彧死不见尸,终究是个祸患。”

    太子妃停下了言语,看着太子。

    太子的眼神带着几分锋利:“虽说那日之后,没有人再见过我四弟活着的样子。但是我心中,仍有惴惴。”

    太子妃有些不屑:“殿下,他裴彧就算生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如此重创下存活。或许,他的尸体早就被野狼叼走,秃鹫吃干净了,因此,咱们的人,在雍州周边才没有见到过他。”

    太子面色稍霁,但看起来,还有些怏怏:“只是可惜……”

    说到一半,太子却停住了。

    女人生性中的敏感,让太子妃的言语变得锐利起来:“你不会还在想,你的四弟妹吧?”

    太子裴延被太子妃戳破了心事,下意识沉默了一秒。

    夫妻相伴十年,太子妃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你亲自指示屠二下药,将她送上了四弟的床榻,怎么,现在又后悔了?”

    太子妃说着,感觉有些好笑,“我就知道,你一开始看她的眼神,就不单纯。裴延,你不会还等着她与四弟情感破裂,你能将她纳进府,成为个见不得光的姬妾吧?”

    “啪!”

    太子妃不可置信地捂住脸。

    半边脸火辣辣的,脑子被一股大力震荡得嗡嗡作响。她抬起头,看向太子。

    太子苍白的面皮之下,透露着隐隐愤怒的粉红。

    太子妃却笑了起来:“裴延,谁给你的胆子,能够打我?”

    “这件事,你我心知肚明,但是摆到台面上说,就让你受不了了?”太子妃一边直起身,一边道。她的神态中显出几分锐气,挺直了脊背,仿佛自己还是屠大人家里的大小姐,贵女风范,睥睨一切。

    “从一开始,便是你设局,我,屠二,都是你手里的棋子。你亲自将那个叫许银翘的宫女落到一处死棋之上,你让屠二下了摄魂香,将耳环的事情捅给父皇,进而劝说父皇全了裴彧的心愿,求娶这位低贱宫女。在你的算计下,你军权滔天的四弟娶了一个根本上不得台面的妻子,你的唯一一个竞争者出了局。”

    说着,太子妃眼中放光:“他们大婚的时候,你暗示内务府削减用度,却亲自去关心一个新娘。裴延,我真想不到,堂堂一国太子,竟尽做这些挑拨离间,入不了流的举动!”

    “还有在边关——”

    “够了!”太子先前,只是冷冷地看着太子妃,让她把内心的一腔委屈尽数发出来。直到太子妃讲到关键之处,他才厉声喝止。

    太子妃仿佛也意识到隔墙有耳,面色不瑟,止住了口。

    “反正,我们屠家所有的前途都押在了你身上。裴延,你……好自为之。”

    太子妃说完这番话,将边关传来的讯息丢到桌上,头也不回离去了。

    太子这才有时间细细去看里头的内容。

    原来是有了许银翘的踪迹啊。

    怪不得她今日如此恼怒。

    太子抓住薄绢的手,不自觉地颤抖。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自己的指甲掐进了肉里——

    第93章

    再次回到雍州, 还是和裴彧一起,许银翘走在街上,看着一道道熟悉的景致掠过眼帘, 只觉得恍若隔世。

    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两个月前的许银翘,她一定会嗤一声:“无稽之谈!”

    两月前的许银翘的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自己重回故地, 会如此平静。

    但是,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雍州的城墙高大厚重,一眼望不到头。

    城门前细细排着一缕队伍,从远处看去, 像是黑黑的细线,又像是城根底下的一队蚂蚁。

    蚂蚁缓缓前进, 许银翘跟在裴彧身后, 有些惴惴不安。

    两人都没有身份文牒, 出入通行又需要进行盘问, 这般身份,倒时被士兵发现异常, 可如何是好?

    许银翘看向裴彧, 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上看到些主心骨。

    裴彧感觉到许银翘的打量, 俯身下来,唇舌在许银翘耳边轻轻烘出热气:“怎么了?银翘。”

    许银翘被他吹得耳热, 不自觉用手按住了耳朵, 问出自己心头的疑惑。

    人声鼎沸之间, 裴彧侧耳,做了一个“什么?”的口型。

    他看起来没听清。

    队伍又往前了些,眼见着很快就要轮到裴许二人。许银翘有些焦急,用手拢住口, 作喇叭状,踮起脚尖,整个人几乎攀上裴彧的身子:“我们没有路引,这般大摇大摆进程,若是被查出来了怎么办?”

    裴彧看着许银翘面上焦虑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促狭,道:“大周有律,无主之流民,进入城防,当为最低贱的奴隶。”

    说着,指了指城墙跟下另一群人。

    那是一团围在一起的力夫,眼神呆滞地拖着巨石,修补城内女墙的缺口。

    许银翘看着,更加怕了。

    裴彧却在此时轻笑起来。

    他一双眸子里盛满胜利的光,仿佛在说,这么轻易便被骗到了!

    许银翘心头不服,鼓了一口气,趁裴彧不备,用脚尖狠狠地在裴彧脚背上碾转一道。

    果然,许银翘看到裴彧的脸色瞬间变化,仿佛要吃痛叫出声,却又被硬生生憋回去。

    教你装听不见!教你骗人!

    许银翘恨恨地看了裴彧一眼,转过头去。这么一闹,她全然忘记了自己先前的担心。

    很快,便轮到二人过关。许银翘的心,立刻又提到了嗓子眼,但出乎意料地,门口士兵没有盘问几句,便放他们进去了。

    许银翘走入城门,心头疑惑不解,转头看向士兵。她这才注意到,士兵眼生得很,全然不是她几个月出城时看到的那一位。士兵腰间的番号,也不是熟悉的西北军,而是不知名的字样。

    许银翘没有注意到,跨过城门,裴彧浑身气质为之一凛,方才还与人逗弄顽笑的少年,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许银翘走在大道上,不出意外,看到了层叠屋檐后露出雕梁画栋的尖尖一角。

    许银翘心知,那里,便是裴彧在雍州的住所了。

    离将军府越近,许银翘心头越是惴惴不安。

    她禁不住胡思乱想。

    裴彧会带她回到府中么?

    如果将军府的人看到他们死而复生的四皇妃,会是什么反应?

    许银翘越想,脚步就越慢。内心一团乱麻,一层薄汗轻覆,湿透了背上的小衫。小衫黏答答地贴在皮肤上,每一缕粗布的毛刺都显得格外清晰,随着走路一摆一摆,扎在许银翘的后背。

    许银翘简直浑身刺挠。

    她咬下嘴唇,手指掐入皮肤。

    就在许银翘犹豫的当口,裴彧却在一处拐角停了下来。他脚步轻捷,迈入了街角一处茶楼。

    一回头,看到许银翘并没有跟上来。裴彧冲许银翘招招手,许银翘这才松了口气,紧紧跟了上去。

    茶楼内喧嚣一片。

    茶楼底下是伙夫歇脚的地方,高谈阔论声乱哄哄飞过来。许银翘和裴彧都作平民打扮,遮掩身份混入其中,好像一滴水汇进了大海里,融合得悄无声息。

    伙计很忙,送上两盏粗茶,旋即飞也似地跑走,不见踪影。

    许银翘是喝惯了冷茶的,裴彧抿了一口,不再啜水。

    “这里人流汇聚之处,有许多消息能听到。”

    这个男人不喝茶,整个人几乎靠在许银翘身上,压低了声音,对她说话。

    许银翘感受到男人的气息笼罩周身,想要侧开,却发现,再往外,就要跌到其他男人的身子上去了。

    她只好乖乖坐着,任由裴彧伸出臂膀,在身后虚拢着。

    两人静下来,扫视着周围热腾腾的人群,发现有一桌的交谈格外热闹。

    粗豪的汉子拍桌而起:“真是畜生!”

    一语惊起四座,许银翘不由自主看过去。

    汉子身旁的人纷纷附和:“是啊!叛将之身,置百姓性命于不顾,要不是朝廷分派小屠大人来此,恐怕雍州还会群龙无首些时日。”

    许银翘心头一凛,转头看去,果然看到,裴彧的眼睛危险地眯起,眸光闪烁,犹如饿狼的眼睛。

    许银翘急忙拉住裴彧的手,果然感受到,手底下皮肤的温度不安分地燥热起来。

    “冷静,多听为妙。”她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

    “这几位老爷,您们说的是谁哇?”

    有不知情的路人询问道。

    刚开始的汉子道:“本朝四皇子,前西北军少将军是也!”

    “少将军?我听闻,他不是在边关镇守多年,深有威望么?”

    不远处传来一个压低了的声音。众人朝发声初看去,那人头戴兜帽,身形又细又瘦,宽大的男士衣袍罩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的声音低沉,雌雄莫辨。

    许银翘扯了扯帽檐,遮住眼睛,只露出尖俏的下巴:“况且我听说,这四皇子是失踪在战场上,不知他背叛的证据有何?”

    许银翘说完这句话,顿时感到,室内氛围一顿。

    粗豪汉子被许银翘问得一愣,措手不及。许银翘乘势追击:“其实也不是小弟有意冒犯,但这位大哥在此喧嚷,将五分的事情说成七八分真,这可与小弟在别处听到的传闻不符,故有此言。大哥若是不嫌弃,可否为小弟解惑?”

    许银翘的话虽软,但句句肯綮在理,她条缕分析列开疑惑,果然,茶楼里有窸窣之声渐起,所谈论的,正是裴彧“叛周”一事。

    桌子腿底下,有人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许银翘的膝盖。

    许银翘的腿轻轻摆动,想要移开,但是,桌下之人的大手却烫得很,一路顺着膝盖向上,滑到了大腿内侧。

    桌帘之下,似有起伏,许银翘伸出手,抓住了底下乱动的手。

    “别闹。”她轻声道,犹如耳语,“我可是在帮你。”

    似乎是感觉到了许银翘的郑重,底下的人果然不再动了。许银翘这才舒了一口气,朝方才闹事的汉子看过去。

    粗野汉子被许银翘噎了一通,面色涨红如猪肝。在他身旁,有个文质彬彬,相貌儒雅的人道:“这位小哥,你这话可不敞亮。现在消息都传开了,四皇子自由不得圣心,长大后娶妻,妻子也身份低微,数十年如一日,对大周怨愤颇深。他叛周投敌,正是再合理不过。”

    许银翘没想到,这里还有自己的事情。

    她刚想争辩,身下却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裳:“我娶妻了?”

    许银翘一愣,不知该不该告诉裴彧真相。她露出语塞的表情,被旁人当成了心虚。

    粗豪汉子和书生一唱一和,口中所云,不外乎裴彧的各种花边新闻,许银翘的反对,犹如溪水之中一块小小的石头,唱着颂歌的小溪不管不顾,潺潺地流下去。

    但是,许银翘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关键词。

    小屠大人?

    这个名字,好像分外熟悉呢……

    *

    出了茶楼,沐浴日光,许银翘长叹一口气,觉得浑身都受到洗礼。

    她已经基本确定,雍州城内的流言,其来源就是那位神秘的小屠大人。

    “我们得去找到这个‘屠大人’。”许银翘一面念叨着,一面闷头向前走。

    头顶一阵闷痛,撞到了一个厚实的肉//体。一抬头,裴彧站在身前,犹如一堵墙似的,低下头打量着她。

    许银翘不自觉揉了揉头,嘟囔了一句:“又臭又硬。”

    说完,她才发觉,自己说出了真心话。许银翘小心翼翼打量裴彧的神情,心头祈祷他并没有听清自己含混的抱怨。心存侥幸,许银翘准备混过去:“愣着做什么,去找人呀。”

    裴彧却没有移动。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思量:“银翘,你听到了么?失忆前,我娶过一个妻子。”

    许银翘一听到裴彧谈论这种话题,还用这样的语气,一瞬间,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她差点忘了,裴彧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恢复记忆。

    尤其是碰到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时。

    许银翘更加坚定了自己要蒙混过关的决心:“你都听到了,你失踪,你的妻子根本没有露面,指不定你和她的感情很糟糕呢。”

    裴彧拨开许银翘额前的碎发,眼光毫不留情地审视着她,好像能钻进许银翘的内心,看看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许银翘一点都不抗拒,抬头坦然迎向裴彧。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说的话,没有假的,裴彧和妻子感情不好,这是事实,只不过许银翘用了点春秋笔法,让裴彧去相信,真相组合成的谎言。

    她没有撒谎,更别提心虚。

    似乎是感受到了许银翘的真诚,裴彧看了她一会,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许银翘在心头小小舒了一口气。

    “你说的对,是该找那位屠二爷。”

    许银翘忘记了小屠大人何许人也,但裴彧却记得。屠金休,屠二爷,小时候那么讨厌,仗着有一个太子妃姐姐,便欺男霸女,无法无天,没想到长大也要成为他裴彧的挡路石。

    一想到屠金休入主了裴彧经营多年的雍州,裴彧心里,比在饭里面吃到老鼠屎还恶心。

    他带着许银翘,脚下生风,朝将军府奔去。

    将军府是刺史府改建的,制式恢弘,华贵异常。

    许银翘看着将军府熟悉的一草一木,又看看身边的人,心头不禁冒出几分感慨。

    裴彧的记忆里好得出奇,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最中心的书房。

    书房外侍从侍立,门口还有士兵模样的人逡巡把守,许银翘被裴彧揽住身子,一点都不敢发出动静。

    她缩着身子,像个一动不动的鹌鹑。她侧过头,轻轻问裴彧:“现在怎么办?”

    “自然是进去看看。”裴彧眯起眼睛。

    作为这座府邸曾经的主人,他对这座书房的弱点和疏漏,了如指掌。现在,他只差一点时间,便可以突破守卫,直捣黄龙。

    但是,花木掩映的拐角处,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放开,我自己能走!”

    女声娇俏,带着愤怒。很快,一朵红云映入了许银翘的眼帘。

    她偏过头,果然在裴彧的神情中看到一丝震颤。

    来人是何芳莳,他果然慌了神。

    第94章

    许银翘抓住裴彧衣带的手, 不自觉松开了。她往旁边动了动,离男人热腾腾的气息远了些。

    刻意保持的距离,就好比她内心的隔阂, 一旦被触及,就无法消失。

    裴彧和许银翘的身子贴得很近, 他耳朵尖一动, 似乎要对许银翘的异常举动作出什么反应。

    但是, 许银翘想错了。

    裴彧还是一动不动,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

    她隔开的这一小段距离,就这么好生生地劈开在二人中间。

    许银翘顺着裴彧的眼神望过去, 他在紧紧盯着何芳莳,眼眸眯起, 眸色深深, 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许银翘的目光又转到何芳莳身上。

    何芳莳的打扮一如往常, 红衣如火, 衬着她明艳的容颜,犹如烈焰灼灼。何芳莳身后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 身形昂藏, 手压在何芳莳肩背上, 像是在押送一个犯人。

    不过,虽然何芳莳身量较矮, 但气势并不落下风。

    她昂然挺胸, 进入了书房的内院。大门轰然阖上, 隔绝了许银翘进一步窥视。

    侍卫背手站在门前,犹如两尊大将,目光扫视周围。

    裴彧动了。

    “我们得快些。”裴彧道。

    他将身子伏低,伸手来拉许银翘。

    手一伸长, 却扑了个空。

    许银翘并没有冲裴彧伸手,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裴彧歪了歪头,示意许银翘前进。见她还不动,他的脸上顿时写满了疑问。

    许银翘看着裴彧,从他的面孔上,找到了那份急不可耐的,如同毛头小子般的急躁。

    她不自觉想到了那场荒谬的纳雁礼。当时的裴彧,似乎也是那样的神情……

    许银翘心头一酸。

    “是要快些,晚了一秒,何小姐就恐怕有性命之虞呢。”她压低了声音,道。

    话说出口,许银翘才意识到其中尖酸。一股醋味压抑不住地,从她话里行间冒出来,许银翘的双颊立刻臊起来。

    她失言了。

    裴彧偏过头看她,眼神闪烁,像是……在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只刺猬。

    浑身长满了尖刺,想要保护自己,但殊不知,尖刺之下,却是柔软的内心。

    许银翘自悔失言,在内心轻轻唾了一口,假装平静:“快些行动吧,你上去,我等你?”

    裴彧却静静地笑起来,他伸出手狠狠捏了捏许银翘鼓起来的脸。

    很好,脸上还没长刺。

    裴彧下手没轻没重的,许银翘鼓着的脸,立刻脸皱了起来。

    她伸手,像赶苍蝇似的,想要赶开裴彧乱碰的手。但一个不防,手被裴彧攥住了。男人指骨用力,牢牢将许银翘拉在手心,无论许银翘怎么动,都分不开两人的连接。

    “乖,别乱动了。”

    裴彧凑过来,两人的面孔简直要贴在一起。一张俊脸立刻占据了许银翘的全部视线。

    裴彧的神情认真到有些令人心慌。

    “银翘,不是什么女人,都能让我这般对待的。”

    一瞬间,许银翘内心如有什么东西爆开了。

    像烟花般,灿烂到令人发指。

    裴彧轻轻在许银翘侧面贴了下,下一秒,许银翘就感到一阵失重。

    身体瞬时凌空,眼前只能看到事物模糊的残影。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到了房顶上。

    她惊讶地向旁边望去,眼中只能看到瓦蓝的天色,和天上漂浮的淡淡白云。

    这么高!

    许银翘闭上眼睛,手指丝丝扣住砖缝,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摔下去,砸成肉泥。

    她恐惧的样子,似乎逗乐了裴彧。他长臂一揽,将许银翘与自己紧了紧,凑近了她耳朵道:“放轻松,滑不下去的。”

    许银翘这才试探性地睁开眼睛。

    旁边,裴彧四肢张开,稳稳当当攀在倾斜的瓦片上。照着裴彧,许银翘也试着舒展开自己的身子,试图稳定颤抖的躯体。

    “我们现在在哪?”她生怕底下的守卫听见,连说话都用气声。

    “书房。”裴彧冲她眨了眨眼,分出一只手松松扣在她腰间。

    许银翘犹豫了一会,终究没有勒令他松开。两人紧紧挨着,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裴彧的嘴角,挂上了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

    裴彧揭去檐上一块瓦,耳朵紧紧贴着屋顶。许银翘有样学样,也揭开瓦片,将耳朵贴覆上去。

    屋内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来。

    “说罢,你要什么?”何芳莳的声音带着恼意。

    “何大小姐,我今日请你到这里,你应当知道,是什么缘由。”

    何芳莳沉默了一下,斩钉截铁道:“我不知道。屠金休,你这般无礼,就不怕军营哗变么?”

    屠金休三个字,就好像一把打开记忆宫殿的钥匙。许银翘的鼻尖,好像又传来暗室蜘蛛网的气息,潮湿的,阴险的,带着不适。

    她转动眼珠打量裴彧。裴彧应当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日后给他下药的主谋。如果裴彧此时恢复了记忆,恐怕立刻就要下去将屠金休打一顿出气吧!

    不过,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

    还没等许银翘想清楚,底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整个军队,都在我的掌控之下,你以为凭一个女子之身,能够掀起什么风浪?”

    屠金休的语气,带着志在必得的自信,许银翘不禁皱起了眉头。

    何芳莳被他这么一激,言语之间,也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威胁:“你以为,他就没有留后手么?”

    “哦?”屠金休拖长了调子,“何大小姐,你想说的,不会是他在军营中的几个亲信吧?”

    屠金休好像在摆着手指头,列举出一些许银翘熟悉的名字:“祝峤,温绪,嗯……还有一个姓耿的将军……”

    椅子磕碰桌角,室内传来啷当一声碰撞。

    “哟,何小姐,悠着些,我们可还要留着你呢。”

    “你……你把他们怎么了?”

    屠金休轻笑一声,并不回答。

    许银翘在顶上听着,颇有些胆战心惊。

    她知道,裴彧这些年镇守边疆,在军队之中,颇有一些信得过的亲信。祝峤,温绪等贴身守卫,都是他一手从军中扶植起来的。

    但是,裴彧并没有称帝之想,也没有对雍州城内的其他势力,广泛结交。在裴彧失踪之后还忠心耿耿的,都是凭借感情,而非凭借利益的人。

    天下重情重义之人,还是少数。

    这也就导致了,裴彧一失踪,忽然就势单力孤了。

    底下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屠金休,你们要做什么?”何芳莳的语气,刚开始还是不屑,但猛地一转,语气中多出了几分恐惧。

    许银翘这才听清,室内除了屠何二人,还有几道不同的男人的脚步声。

    不好!

    许银翘忽然想起来,何芳莳和屠金休之间,本来就有宿怨。而这宿怨……跟屠金休贪图何芳莳美色有关!

    何大小姐有危险。

    许银翘下意识朝裴彧看去,但意外地发现,裴彧并没有下去救人。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顾及她做什么?许银翘赶忙伸出手,去推裴彧。

    她都没用劲,裴彧的身子便晃了两下,整个人直直顺着屋顶斜坡滑下去一截。

    瓦砾翻动,将人吓了一跳。

    许银翘这才看清,裴彧双目紧闭,面上显现出极为痛苦的颜色,额角一片晶莹,许银翘伸手抹了一把,是汗。

    在许银翘的注视下,裴彧又向下滑脱一截。

    许银翘急忙用手抓住裴彧的两边臂膀,使出吃奶的力气,用脚勾住檐角,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幸而,屋内情势大乱,混作一团,顶上二人发出的动静,才没有引起底下人的注意。

    许银翘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艰难地四下相顾,并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在相互触碰。裴彧拼着一丝残存的意识,紧紧握着许银翘的手,许银翘感受到他的身体在狠狠的颤抖。

    这下,她才反应过来,这是牙齿打颤的声音。

    “坚持住……”许银翘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不知道是在鼓励裴彧,还是在暗示她自己。

    她瞥见,身侧处有一道檐壁直插而下,心头有了计较。

    许银翘缓慢地移动身子,试图将裴彧转移到檐壁之下,这样,就算许银翘支撑不住松手,裴彧也能被房梁上的结构阻挡,不至于掉下去。

    正当许银翘努力动作的时候,屋底下的声音,却愈演愈烈。

    何芳莳受不了屠金休的逼迫,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短刀,试图刺杀屠金休。

    她的动作很快,短刀入肉,但屠金休圆胖的身子却阻碍了何芳莳的进攻,短刀深深没入躯体,却并未插到要害。

    相反的,侍卫很快就抓到了何芳莳,将她双手反剪身后。何芳莳一张芙蓉面涨得通红,口中不住啐骂。

    屠金休受了一刀,声音有些气喘,他挥退试图搀扶他的侍卫,声音阴恻恻的:“何大小姐,我本想留你一条性命,来当引诱裴彧出现的诱饵。现在看来,也不用了。”

    “一个不自量力的女人,还敢来杀我。你知道我的姐夫是谁么?就凭这点,你必须死!”

    屠金休说得斩钉截铁。

    何芳莳愤愤道:“你可听好了,屠金休,你三番五次造谣裴彧,磋磨我的家人,本就该死。就算你杀死我,我也会变成恶鬼,从地狱里爬出来缠着你!”

    屠金休阴柔一笑:“何大小姐,你还不懂么,人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说什么鬼不鬼的,我活着,你死了,这才是最大的现实。”

    何芳莳的面色一寸寸灰败下去。

    费劲千辛万苦,许银翘终于把裴彧挪到了安全的地方。她的双手使劲到脱力,整个人像是被水浸过一样,寒风一吹,立刻打了个哆嗦。

    许银翘平躺在屋脊上,完全动不了了。

    但底下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爬起来,许银翘恰好看到,屠金休身旁的侍卫,将短刀高高举起。

    何芳莳引颈受戮。

    忽然,身边有身影一闪,下一秒,侍卫就惨叫一声,握着短刀的手软绵绵垂下,而短刀,则不见了踪影。

    许银翘下意识回头看去。

    身后空落落的,已经没了人。

    裴彧握着短刀,面上是溅起的血迹,许银翘定睛一看,才看到,屠金休身前身后几个侍卫,俱被割了喉咙。

    他们还原地直挺挺站着,面上凝固着惊愕的表情,好像想不明白,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紧接着,一具具尸体轰然倒下,接续次第,怦然作响的声音,好像某种有韵律的乐曲。

    是杀戮在奏乐。

    场上形势瞬间逆转。

    屠金休本就受了伤,此时没了强权倚靠,面色更加惨白。屠金休后退几步,从桌上慌乱地拿起摇铃。一时间,铃声大作,外头传来列队集结的声音。

    许银翘在高处,可以看到,书房外很快就集合起了一大群兵士,看样子,很快就可以撞门而入。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裴彧!”何芳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师兄,你还活着!”

    她从地上盈盈起立,冲上前张开双臂,就要抱住裴彧。

    裴彧机械性地转头,看着向自己扑过来的女人,心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

    他拎起何芳莳的衣领,将她随手一掷。何芳莳整个身子飞起来,轻飘飘落到了庭中。

    远离了对局。

    “屠二爷,咱们又见面了。”裴彧模仿者屠金休阴恻恻的语调,“听说您四处在找我,我便来了。”

    屠金休咬着牙:“裴彧,你别得意太久,我手底下的士兵很快就会来。”

    “噢——”裴彧拖长了调子,短刀在手里轻轻巧巧舞了一圈,“可是我现在兵刃在手,你却手无寸铁,身受重伤,这才是最大的现实。”

    二人对答,一来一往,裴彧将屠金休此前的言语,悉数奉还。

    屠金休确实是待宰的羔羊。

    ——暂时的。

    门外的兵士逐渐集结成规模,刀光剑影,顷刻间便能进入。

    “从前,我看在二哥的面子上,无论你做出什么事都没杀你。”裴彧嘴角扯出一丝笑,“不过现在,我不用纠结了。”

    屠金休忽然笑道:“裴彧,是为了你的小情儿么?”

    裴彧的动作迟滞了一瞬。

    屠金休似乎找到裴彧无坚不摧面具下的进攻缝隙,乘势追击:“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之前那个四皇妃,是姐夫送你的一份大礼,倘若你不要,至少也要和姐夫说一声,他可愿意留用。没曾想……好生生一个美人儿,夭折在你手里。——不过,庭外那个也不错,合配你的王妃尊位,只不过,很快就没有咯……”

    “胡言乱语!”裴彧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屠金休得意的笑容卡在了面上。

    他万万没想到,攻心之计有朝一日,会不起效果。

    裴彧就像完全忘了他有过一个四皇妃一样,干净利落地杀死了屠金休。

    何芳莳此时从角落中走出,声音带着试探性的颤抖:“四哥……?”

    裴彧回过头来,似乎辨认了一番,眼中才冒出熟悉的光:“是你啊。”

    何芳莳看着裴彧,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陌生。

    明明和四哥离开前的样貌一模一样,但是,有什么东西,潜藏的幽微的,发生了变化。

    两进门前,士兵终于冲进来,保护他们的主人。

    裴彧转头,问道:“轻功可曾记得?”

    何芳莳点头:“童子功,不敢忘!”

    裴彧纵身跃上房梁,何芳莳紧随其后。

    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底下,陈尸满地,屠金休圆胖的身子,尤为显眼。

    地面上的形式,瞬间大乱。

    裴彧和何芳莳遁于梁上,一时间,竟没有人发现这两位梁上君子。

    绕过高耸的鸱吻塑像,裴彧转到方才趴着的地方。

    愣住了。

    房顶上空空荡荡,许银翘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第95章

    裴彧是在一处灌木丛后发现许银翘的。

    女人纤细的身子影影绰绰, 掩在海棠之后。秋季的海棠,已经没有了鲜妍的花朵,只剩下绿得油亮的叶子, 间疏遮挡着许银翘的身子。两相映衬,莫名有一种支离之感。

    裴彧走进了, 许银翘抬起头, 好像在说, 哈,终于来了。

    许银翘其实没想藏起来,更没准备躲。

    她只是, 心里有点不舒服……

    许银翘的嗓子慢吞吞动了动,好像要把苦水一并咽下似的。她的手指不自觉揉搓着叶片, 一副要把叶子揪下来的架势。

    表面平静, 但为何内心还是泛起了波澜?

    裴彧和何芳莳并肩而行, 就好像这种共同作战的情形, 曾在过去发生过千次万次一样。

    许银翘还是移开了目光。

    她没有注意到,裴彧清润的黑瞳中, 闪过一道异样的神情。

    “嫂嫂, 你还活着!”何芳莳乍一看到许银翘, 愣了两秒,旋即高兴地叫起来。

    “你和四哥都活着, 这……”何大小姐说到激动处, 跺了跺脚, “这可太好了!”

    许银翘对何芳莳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裴彧却横插进来,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银翘,你怎在这里?叫我好找!”裴彧大步走过来,步子很快, 一下就甩开了何芳莳,何芳莳在后头,半点都追不上。

    许银翘觉得裴彧的表现有点异常,出声提醒:“你慢些,何小姐还在后头。”

    裴彧像是才意识到一样,回头道:“师妹。”

    何芳莳面上果不其然,露出疑惑的神情:“四哥,你我何时如此生分了?”

    裴彧却好像没听懂一样:“师妹,你今日怎么了?”

    何芳莳一时语塞,越过花丛看到许银翘,讪讪敛住了话头。

    今日发生的事情,对于何芳莳来说,简直天翻地覆。裴彧,本该失踪了,却又莫名其妙神兵天降,杀了屠金休,救了她。

    而本来在落雁峡下成为一缕亡魂的许银翘,此时正好端端站在眼前,神情自然,不似鬼魅。

    何芳莳看看许银翘的脸,再看看地。日光在许银翘脚边投下影子,人影旁是树影,随着风轻轻翕动。

    居然真的是死而复生么?

    两人死而复生,本应该是令人开心的事情。但是,何芳莳却不知为何,隐隐有一种感觉,在二人消失的这段时间,彼此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这种变化很微妙,只有心思细如头发的人,才能从二人的举动中察觉出一丝端倪。

    何芳莳的目光沉入了思考。

    许银翘轻声提醒道:“情况危急,追兵随时会到,府中不可久留。”

    裴彧立刻应和:“银翘说得对,是该找一处安静的地方。”说着,他转头看向何芳莳:“何大人府上,如何?”

    何芳莳终于找到了不对劲。

    她定定地看着裴彧,跌跌撞撞后退几步,眼神中染上了恐惧:“你……你不是四哥,你和他长着一样的脸蛋,你到底是谁?”

    裴彧在原地不动,探究的眼神在何芳莳身上上下打量。

    许银翘却一瞬间懂得了何芳莳为何如此恐惧。

    何大人在几年前早就死了,被裴彧和何芳莳共谋所杀,这件事,裴彧怎么可能不记得?不仅不记得,还表现得极为若无其事!

    何芳莳红润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惨白,手已经按住了腰边的武器。

    许银翘赶忙上前一步解释:“何大小姐,裴彧他……”

    何芳莳的声音刹那变得尖利,打断了许银翘的话:“我父亲他,明明被你,明明……!”

    看着何芳莳如此激动,裴彧也终于有了反应。他面色渐冷,淡淡道:“师妹,我失忆了,若是忘却了什么事,还请你多多包涵。”

    裴彧的语气冷漠而生分,但他说出的内容,却好像给何芳莳打了一针镇静剂,她的动作这才平缓下来。何芳莳向左看看裴彧,向右看看许银翘,口中喃喃道:“怪不得……”

    如果裴彧失忆,那么,他不记得自己曾经伙同何芳莳亲手杀死了她的父亲,也就情有可原了。

    何芳莳内心,既庆幸,又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怅惘。

    但此时,何芳莳却隐隐地感觉到,自己和裴彧之间的某些联系,在这一瞬间,断了。

    这种感觉很微妙,像是绒布上察觉不出的尖刺,让何芳莳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舒服。

    他们找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空房子,三人围成一圈坐下,裴彧开始梳理。

    “目前的情况,已经十分明朗。”裴彧用木棍在沙地上划了一根线,线的两端,各写一个二。

    他点了点第一个“二”:“屠二爷”,又点了点第二个,“太子,此二人不仅是姑舅,还是主仆”。

    “我的好二哥,指示屠金休在城中散布我叛逃的消息,妖言惑众,以此蛊惑民心,是要陷我于不义,亡我于不贞。”裴彧说到这里,薄唇抿成一条线,唇角尖尖的形状,像是某种锋利的刀片。

    他沉思了一会,继续道:“二哥犹嫌不足,亲自递牌子到柔然汉王处,试图在草原上寻找我的尸体。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那日在大漠中遇到那队柔然人,他们会如此兴奋。或许,他们一开始想找的,并不是绿洲,而是……我。”

    说到这里,裴彧抬起眼,看了许银翘一眼。

    令人奇怪的是,许银翘显得并没有那么专心。她目光游移,一和裴彧对视,眼睫便垂下去,紧紧盯着裴彧在沙子上画的那一副草图,好像能透过沙层,看到宝藏似的。

    裴彧有意清了清嗓子,许银翘一个激灵,脊背挺起,这才认真起来。

    裴彧继续分析道:“屠金休虽死,但他的身边,已经集结起了一大批力量,要想凭借四皇子原本的名声压倒这股力量,很难。师妹,你应当深有体会。”

    说着,裴彧看了何芳莳一眼。

    何芳莳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被裴彧点到,忙端端正正坐直了,狠狠点了点头。

    她在城中给裴彧奔走叫屈,连自己的母亲和弟弟都不能理解,连与裴彧相熟的人都渐渐怀疑,裴彧是因为和皇帝的矛盾叛出大周,由此可见,普通人对裴彧的误解有多深。

    幸好,正主终于回来了。

    何芳莳内心暗暗期许,或许这是个好兆头,裴彧一回来,他们就可以一改被动的局面。

    但是裴彧接下来的话,却出乎意料。

    “所以,四皇子的身份,不是个好壳儿。真正的破局之法,或许就在北方。”

    裴彧说到这里,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什么意思?”何芳莳嘴快,立刻接过,“这里已经够北了,难道你还要出去,那可是在柔然人的地盘!”

    “就是要直到大漠之上。”裴彧斩钉截铁道。

    许银翘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眼中,是裴彧没有见到过的防备。“你准备怎么做?”许银翘问。

    裴彧拿起一根木棍,重新在沙地上作画。他轻轻一划,把屠金休踢出了局,场面上,只留下太子。然后,裴彧在太子的左侧画上柔然人,在右侧画上绿洲。

    太子和柔然之间,结成了一个松散的同盟。太子的目标是裴彧,而柔然人目标是月氏。

    月氏和裴彧,好巧不巧,都在一个地方。

    绿洲。

    许银翘瞳孔一缩,当下就要反对:“你不能拿绿洲来冒险!”

    裴彧却摇摇头:“银翘,除了此地,我别无他法。”

    许银翘还是浓浓地不赞同。

    何芳莳却被二人之间的对话搞迷糊了:“四哥,你在说什么?什么绿洲,什么族人?”

    她看着面前二人打哑谜,自己一点都听不懂,不免有些焦急。

    裴彧却转头,给何芳莳指派了一样任务:“芳莳,我这里有一件要事,需要你协助。”

    听到裴彧需要帮助,何芳莳立刻挺起了胸膛:“四哥,你交给我做事,放一百个心。”

    裴彧道:“你也听到,我曾经的部下,被屠金休控制了大半。他为了给我栽赃,一时半会不会杀他们,只怕会严刑拷打,试图从他们手中‘拿到’我叛国的证据。你得帮忙,找到祝峤等人被关押的地方。”

    “雍州城南,罗香坊下,曾为昭狱,你若要找人,不如先从那边开始。”

    何芳莳原先一头雾水,如同无头苍蝇似的在雍州城乱撞,此时被裴彧指了一条明路,立刻明媚起来。

    “是,四哥!”

    她脆生生应答。

    “快去吧。”

    裴彧说话难得温柔。

    何芳莳纵身一跃,消失在了许银翘眼前。

    许银翘的眼神重新落回裴彧身上:“不愧是四皇子,对雍州城监狱的情况了如指掌。”

    她说着,轻轻鼓了个掌。

    裴彧轻笑:“银翘,你今日怎么这么牙尖嘴利的。”

    许银翘紧紧盯着裴彧的神色:“我是温言慢语,还是牙尖嘴利,全要看对面的人是谁。”

    “你这话什么意思?”裴彧努力保持着面色淡然,但骤然握紧的手指,还是泄露了他的内心。

    “譬如面对我用一两银子买下的虿奴,我便好好说话,但如果眼前的皮囊还是这位,底下芯子却换了一个人嘛……”许银翘拖长了腔调,“那我可不能保证态度了。”

    “就像,我十分好奇,此时在我面前的,是裴彧呢?还是虿奴呢?”——

    第96章

    许银翘这句问话, 其实下了个小钩子。

    倘若裴彧没有恢复记忆,他应当会觉得奇怪,许银翘口中那位不认识的‘裴彧’是谁。倘若裴彧当真恢复了记忆, 他应当会冷嗤一声,令许银翘不要胡思乱想。

    许银翘紧张地坐远了些, 一副察觉到不对, 就可以站起来逃跑的姿势。

    如果裴彧当真恢复了记忆, 她此刻站在裴彧面前,如羊入虎口,根本无处可逃。

    她会再次当回那只金丝雀。

    或者, 更严重的,裴彧已经受够了许银翘反复无常的折腾和背离, 将她抓起来, 用他惯用的刑罚惩罚她。

    在一刹那的沉默间, 许银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在说什么?”裴彧忽然笑了, 伸手揉了揉许银翘的头顶心,“当然是虿奴啊。”

    咦?

    许银翘瞪大了眼睛。

    难道她猜错了?

    裴彧在屋顶上的症状, 和此前恢复记忆时一模一样, 但当时形势危急, 许银翘不可能离他而去,因此, 在见到裴彧回来的每分每秒里, 许银翘都提心吊胆, 生怕裴彧忽而暴起,将她锁住在自己身边,不得离去。

    此时裴彧的反应,让她放下了戒心。

    但内心隐隐有警铃鼓噪。

    “听起来, 你已经有了取胜的方法。”许银翘看着地面,回归正题。

    裴彧摇了摇头:“实不相瞒,若要说全胜的把握,我也没有。不过,绿洲确实是极为关键的一环。”

    说着,他分析起场上的局势:“屠金休一死,太子羽翼在雍州的势力稍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掉以轻心。裴延的大本营,在京城,不过多时,他便会带着更多人卷土重来。因此,我们就像江上行舟的船客,需要抓住两道大浪之间稍稍平静的水面,才能通过。”

    “我们的动作,要快。”说着,裴彧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许银翘的表情也凝重几分。

    她很快就接上了裴彧的思路。

    “所以你把希望,全都放在了……”

    纤细的手指,和裴彧粗粝的指尖,同时指向了一个地方。

    绿洲。

    “月氏人对柔然人,身负血仇,经过几年暗处喘息,已经发展出充分的力量。我为良将,手下无兵,而月氏人,便是我潜藏的王牌。”裴彧说着,语间带着点跃跃欲试,“趁柔然人还没有找到月氏的大本营,带人反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韩因不是看到了太子的信物么?倘若我能夺得令牌,那么,就得到了太子私通敌国的铁证,有了证物,我有把握将此事做成死局。”

    “若能如此,何愁太子不倒?”

    听着裴彧描绘的一副宏图愿景,许银翘内心也有隐隐的激动。

    裴彧的话,其实正符合了许银翘的想法。

    月氏人的尊严,是打出来了,不是逃出来的。

    过惯了见过光的日子,为何还要像穴居地底的老鼠一般,东躲西藏呢?

    “倘若能得到月氏族支持,不失为一个破局的方法……”许银翘喃喃自语。

    “这件事情,还得拜托你。”裴彧一脸认真,“尤其是要说服你那个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夫君。”

    说出后两个字的时候,裴彧有意停顿了下,厌弃得很。

    许银翘不喜欢裴彧这么说韩因,替韩因说了句公道话:“他是为族中的人们考虑。战争必然会带来伤亡,能目睹前线伤亡,而遣兵派将,不动声色,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不知为何,许银翘这句话倒像是取悦了裴彧,引得他笑起来。

    “你笑什么?”

    许银翘觉得裴彧这人真奇怪。

    “笑你见识虽然不多,但说起话来,还是很公允的。”裴彧有心逗她。

    许银翘果然上套:“我的见识还不够多?我可是上过……”

    上过战场,去过皇宫。

    这八个字就在嘴边,许银翘猛地想起来,自己在裴彧面前,只是一个生长在绿洲,会一点医术的月氏女子。她如若真的说出自己的过往经历,只怕会引起裴彧的怀疑。

    许银翘硬生生把反驳的话吞了进去。

    “多谢夸奖。”她硬邦邦地说,不自然地将溜到额前的头发别在耳后。

    *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得十分迅速。

    许银翘和裴彧抢了两匹马,借着松散的城防,逃出雍州,像绿洲奔去。

    屠金休虽然是个玩弄权术的高手,但在治军方面,才能却颇为粗疏。连许银翘都能在入城的时候,发现城防如同漏风的袋子一般,兜不住一点,对于治军的个中高手裴彧来说,在守城士兵面前来去,简直容易得如同探囊取物。

    “你不担心,我说服不了韩因?”

    许银翘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宁。

    “又或者,等我们赶回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呢?”

    她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没有这么多坏结局。”裴彧倒是很有把握。

    许银翘不知道,他这种对自己莫名其妙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但裴彧的信心,无疑给了许银翘莫大的肯定。

    她一到绿洲,便冲进了大帐里。

    许银翘和裴彧一起失踪了两天两夜,韩因如同被钉死在绿洲一般,任凭旁人何种劝说,都不愿即刻拔营。

    但许银翘的出现,并没有给韩因带来如何轻松的感觉。

    一切都因为和她一同回程的那个男人。

    在许银翘背过身去的时候,韩因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那股熟悉的睥睨。目空一切的,自信到有些刚愎自用的……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想起,身处四皇子府的裴彧。

    但是,在许银翘看向裴彧的时候,裴彧浑身气质又为之一敛,顷刻间,重新成为之前暗藏锋芒的样子。

    真是一条变色龙!

    韩因有些恨恨。

    就算韩因勉力劝告自己,许银翘和他说过,裴彧已经失忆,全然忘记之前的事情,但韩因心中,还是不免怀疑起来。

    裴彧他,真的失忆了么?

    但是,给韩因带来莫大冲击的,还是另一件事。

    “我们不能逃。”许银翘一进入营帐,第一句话就斩钉截铁。

    说话不容置疑的风貌,和从前的裴彧有几分相似。

    韩因只觉得自己得了失心疯,看谁都像裴彧。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用洗涮一新的脑子,重新面对许银翘:“当真?”

    “自然当真。”许银翘道。

    她眉宇之间神色认真,不似作伪。

    “进攻,便是最好的防守。”许银翘从身后拿出一张大纸,纸上的东西,是裴彧在来的路上草草写就的,“绿洲虽然是洼地,但绿洲与柔然之间,间隔多有丘陵深壑,若能在此设伏,定然能在柔然人来之前,削弱其兵力,熄灭其气焰。然后,从此处绕过山头……”

    许银翘虽然对军事一窍不通,但是,胜在记忆里出类拔萃。

    犹记得深宫之中,她不懂文字,却能用脑子强记药名,那时许银翘就知道,自己生了个好脑子。

    因此,许银翘非常顺溜地,将裴彧此前口述的计划,一五一十给韩因摊开来讲了个透。

    韩因初听之时,还面露犹疑,越听,却越来越震悚。

    兵者,诡道也。

    许银翘所说的计划,也太过奇诡,几乎将柔然人来此的每一条线路,每一处反应,都算了进去。

    可见,背后筹谋布局之人老谋深算,手段老辣,是个在战场之上浸淫多年的老将。

    根本不是许银翘这样一个新兵蛋子可以比拟。

    许银翘其实是听了裴彧的建议,才将作战计划一五一十给韩因展开的。

    裴彧说,韩因此人,虽有一定才能,但举手投足之间,瞻前顾后,游移不定,不堪为将。但韩因一个很大的优点,便是在事关许银翘的时候,做事意外的果决。

    裴彧说到这里,眉间闪出一股嘲讽的神色。

    不过,这一抹神色很快被他压抑下去,没有为许银翘捕捉到。

    所以,裴彧将作战计划摊开了将给许银翘听,许银翘听了个囫囵,又将细节记了个大差不差,装作是自己的主意,去说服韩因。

    韩因果然有些动摇。

    但在许银翘以为韩因要点头之前,他却抬起头,对她一字一句道:“答应之前,我要见裴彧。”

    许银翘走出营帐,换了裴彧进去。

    担心二人此次见面,还会像上次那样一言不合,动手起来,许银翘特地在离开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将耳朵贴上去,仔细倾听内里的动静。

    里头似乎很平静,裴彧和韩因,大概在进行着友好的协商。

    许银翘这才略略放心。

    说服了韩因还不够。她得的到月氏族大部分族人的支持,此事才能办成。

    许银翘紧锣密鼓地,开始了自己的第二轮游说。

    就在许银翘挨家挨户寻访过去地时候,大帐之中,却并不如她想象的平静。

    裴彧和韩因的目光,同时落在帐边上凸起的纤细人影上。见到许银翘走了之后,二人之间,才又恢复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韩因先开口,出口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在韩因身前,裴彧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开口间,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是又如何?”

    “你要再次将她带走么?”韩因不惮用最大的恶意,来揣度裴彧的用心,“毁了绿洲,毁了她仅剩的一处栖息地,她无处可逃,自然会乖乖跟你回去。”

    裴彧看着韩因,像是在看天外来客的眼神:“韩因,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游手好闲,将自己置身险境,只为了这一件小事。”

    说着,裴彧倾身,阴影压迫在韩因身上:“月氏一族势弱,只要我和我的太子二哥一样,轻轻放出消息,就能引来一大群饿极了的柔然人。灭月氏,根本不用我亲自动手。”

    裴彧说得很难听,但韩因还是被说服了。

    韩因指着桌上那张作战计划:“这是你的手笔吧,四皇子。你这么尽心尽力,到底在闹哪一出?”

    裴彧的目光却抬起来,似乎穿透厚厚的帐间毡布,看到外头许银翘忙碌的身影。

    他是为了她。

    但他不想说。

    “事情的始末,银翘已经给你分析清楚了,这件事情,是她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韩大人行还是不行,就直说吧。”

    裴彧不想和韩因纠缠,情不情爱不爱的,都只是他和许银翘两人之间的事情。

    韩因,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

    只可恨,他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必须要经由韩因这一关。

    “若你们能找到足够的人,我愿意配合。”韩因思忖良久,终于退了一步。

    裴彧的脸上,终于浮现出胜利的喜悦。

    他起身离席,便要走出。韩因却在背后叫住了裴彧。

    “你要领兵,可以,但我必须为副将。”

    裴彧回身侧首:“……你?”

    旋即摇了摇头:“一个不遵军令的士兵,我不敢要。”

    韩因被裴彧锋芒毕露的言语气笑了:“你知道,其他人,都是未经训练的兵士,只能完成那些奇袭的诡计。你定的计划,看似天衣无缝,其实中间疏漏颇多,在场这么多人里头,只有我一个经过训练的士兵。你未免也忒看不起我。”

    裴彧没说哈,好似一块沉默的顽石。

    一时间,两人相持不下。

    韩因咬牙道:“就当是为了银翘。”

    “行。”裴彧终于松了口。

    就在此时,门帘子被人一掀,许银翘兴冲冲走进来。

    “成了!”

    她的发间似乎还落着未散去的日光,整个人走在路上,雀跃得好像跳在云上。

    *

    由逃跑,变为迎敌,整个绿洲之内的氛围,随之一变。

    裴彧和韩因这对相看两相厌的男人,彼此搭档,按照西北军的训练法子,对这群从小到大没经历过战争的月氏人展开集训。

    裴彧为主将,韩因为副将,二人携手合作,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丝矛盾。

    许银翘觉得这件事情神奇极了。

    她有时候,会和月氏的姑娘们一起,站在校场边上,看月氏男儿训练。

    绿洲所藏的物资,其实不少。月氏人频繁往返大周边境,自己早就豢养了充足的马匹,而月氏人所用的武器,大多是亡国之时,从战场上得到的。虽然马匹和武器并不那么新,但放在现在,倒也够用。

    最大的问题,反而是粮食。

    冬天快到了,一旦战争开始,粮食的消耗将成为一个无底洞。

    他们必须要速战速决。

    第97章

    不知不觉之间, 战争的阴影无形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许银翘来到裴彧帐前,掀帘子进来。

    她一进来,就看到了长桌之后的裴彧。他似乎很惊讶, 她居然会主动踏足此地,见到她的第一眼, 裴彧愣了一下, 这才反应过来。

    他站起身, 头顶几乎顶到帐篷最上头,显得几句压迫感。迈开长腿,绕过长桌, 裴彧将凳上杂物清理干净,给许银翘腾出了一小片干净的落座之处。

    许银翘疑心自己看错了, 裴彧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 唇角有一丝藏不住的窃喜之色。

    她来了, 他很高兴么?

    许银翘施施然坐下, 搓了搓手指,又整了整裙摆, 说明了来意:“裴彧, 我来取前线所需药材的名册。”

    原来, 许银翘在战前准备中发现,在前线战场中, 士兵们受伤之后, 缺少必要的药材与包扎, 因此,最前线的士兵,往往是伤亡最惨重的。因此,她想, 自己能否调配一些金疮药,又或者是止血的草药,分发给族人们。或许,她尽绵薄之力,真的能拯救一两个士兵呢?

    只可惜,许银翘并不知道前线兵士的排布,药材受限,只能分发给最危险的位置,她这才主动来找了裴彧。

    许银翘将事情的原委细细说来,有些期冀地望向裴彧的神色。

    她希望能在裴彧的脸上看到赞同。

    但是,裴彧听完许银翘的这番话,却没有如她想的这般,从善如流地交出士兵的名册。

    许银翘提起了心:难道她的计划中,有什么疏漏?

    她看着裴彧,歪了歪头:“你在沉思些什么?”

    裴彧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闷,如同受了风寒一般:“你特地走这一趟,原来是为了这件公事。”

    许银翘听着裴彧的话头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有异常。她道:“当然,敌我悬殊,柔然人又兵强马壮,身负强兵,咱们的月氏族人虽然受到过你的训练,但终究还是难以为敌,所以我认为……”

    裴彧打断了她的话:“银翘,不用再重复一遍了,我已经听懂你的意思。”

    许银翘止住口。事情到这里算是办成了,她的身体不由自主放松下来,捏紧衣角的手指也不自觉松开,她这才感觉到,自己手掌中汗津津的。

    想是面对裴彧,紧张了吧。

    她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了让自己紧张的来源。裴彧帐内的陈设,与从前在四皇子府书房的装潢,有七八分相似。兵报的堆叠,案上毛笔的搁置方法,还有裴彧背后,那一副恢弘的地形图……

    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一想起以前,许银翘总会不自觉紧张,身体不受控制冒出汗珠,止也止不住。要不是此次有公事和裴彧相商,她是万万不会踏足此地的。

    裴彧好久不答话,许银翘终于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脱出,好奇地看向他。

    裴彧的头轻轻垂下,一缕发丝顺着动作飘下,悬于眼前,遮住了他垂下的眸子,让许银翘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高大的男人,此时脊背却有些佝偻,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裴彧的手指轻轻搭在太阳穴的位置,眉头不自觉蹙起,似乎在忍受着痛苦。

    “你……不舒服么?”看着裴彧脆弱又疏离的模样,许银翘难得关心。

    裴彧摇了摇头,动作看起来有些艰难:“我自己会好。”

    “浑说。”许银翘轻斥了一声,站起身来。

    她的脚步又轻又软,从裴彧的角度,可以看到许银翘散花似的裙子在他眼前垂下。紧接着,女人的手背朝裴彧的额头一贴。

    “有些烫,但不像发烧。”许银翘的语气不自觉柔和起来,她微凉的手指轻轻搭住裴彧的侧颊,想要进行进一步的检查。

    “……可是银翘,我好难受。”

    许银翘的动作一怔,紧接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钻到她的怀里。

    许银翘站着,裴彧坐着,二人身高之间的差距,恰好合适,让裴彧的脸颊贴上了许银翘的小腹。

    私人领域被骤然侵入,许银翘的第一反应是推开。但是,裴彧难受的样子不似作伪,他的手只是松松地搭上许银翘的腰,一点也不敢用力,好像随时准备着被她推开一般。

    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的……

    许银翘真是第一次见到裴彧如此脆弱的样子。

    他整个人热到发烫,后颈处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热气。

    许银翘的语气再软了几分:“你失了带兵的记忆,骤然要进行一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恐怕这几天很累吧?”

    裴彧没有回话,只是用动作将她拢紧了些。

    那便是了。

    许银翘的指尖顺着鬓发,插入裴彧的发间,轻轻地按摩:“累了便休息会吧,有些事情,也可以交给我们。”

    她的话,好像触发了裴彧的某个开关:“我们?你是指韩因吗?”

    许银翘哑然失笑:“你怎么还在想他,他得罪你了么?”

    裴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头埋在许银翘的小腹处,沉默了一会,终于抬起头。

    腹部触感猛然消失,许银翘不知怎么的,有些隐隐的失落。

    “你看起来需要谈谈。”她道,“是因为许久没有掌兵的原因么?”

    其实没有,裴彧在内心回答。

    但是,他并不能如实和许银翘说出真相。许银翘越是温柔,揭开真相的代价就越为惨烈。

    裴彧顺着许银翘的话,点了点头,转过头,点了几个行军路上的关键点。

    “这里,这里,和这里。”他轻点三点,“都需要细细琢磨。我夤夜思索,故而头脑有些发涨,我天生有偏头痛的毛病,常发作于忧虑思索之时,此时症发,再自然不过。”

    裴彧拣着真相,告诉许银翘事情的原委。

    许银翘似乎很快就接受了裴彧的解释。

    她站在机要图前,弯弯曲曲的山川,像是蠕动的虫子,在眼前一跳一跳,根本看不清裴彧所指的脉络走向。罢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干,许银翘敏感地注意到裴彧此时情绪低落。

    不过,想必失忆前那个不可一世的裴彧,此时会无力,会头痛的裴彧,好像更讨喜些。

    更像个真实的人。

    许银翘内心如是想。

    她的身子离开了裴彧的怀抱,二人的手却若即若离地牵着,裴彧的指尖有意无意划过许银翘的皮肤,激起一阵熟悉的战栗。

    毕竟曾经是距离最近的人……

    许银翘再怎么冷漠,她的心也不是钢铁做的。她顿了一顿,还是关心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要小心。”

    许银翘轻飘飘一句话,落在裴彧心里,却犹如风暴,掀起滔天巨浪。

    他强压着内心的震颤,努力用平稳的声音道:“我省得的。”

    于是望向她清亮的双眸:“银翘。”

    这一声缱绻缠绕,许银翘不明白,自己的关心,何时能让裴彧如此震动。

    她思考了一番,又道:“你记不记得,之前说过……你能为我死。”

    裴彧当然记得,那是他还在失忆的时候,为表明忠心可鉴,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的话语。

    “忽然提这个作甚么?”

    许银翘的声音低下去,犹如耳语:“这句话,你只当顽笑,切莫当真。人命比天大,若是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许银翘的话是出自真心实意的。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内心虽然恨裴彧,厌裴彧,但她的恨意,终究没有到自己看着他死的地步。

    因此,许银翘觉得有必要和裴彧说清楚这些话。

    “我现在想明白了,迎敌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我既然是这件事的发起者,也要为其后果承担代价。你是皇子,你还有自己的路要走,你能帮我,当然很好。但是,我的意思是……如果真的遇到了生死绝境,你舍下绿洲,我一点都不会责怪你。”

    “所以,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许银翘的话说到一半,忽然撞入一双孤戾的眸子:“我何时说要舍下你们逃跑了?”

    裴彧的样子看起来很不满,薄唇抿成一线。

    许银翘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还未失忆的裴彧脸上应该出现的表情。

    她如同一只最机敏的小兽,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微微撇开身。

    “许银翘,想来我说过的话,在你眼里,都是放屁。”裴彧一开口,语气就横冲直撞。

    许银翘暗地里撇了撇嘴,他这般不喜,她哪敢反驳。

    裴彧看出了许银翘的不信任,索性拿起许银翘的一只手,亲手覆在自己胸口:“话是我说的,事也是我干下的,你若不信,也不必亲口说出来。抗拒柔然虽难,但也不是能吓住我裴彧的。”

    许银翘暗道:“可你刚刚,明明看着累极了。”

    她像是忽然反应过来:“难道是装的?”

    裴彧一副很坦荡的样子,许银翘看着他的眼神,心中暗悔,坏了,自己又做了个错误的猜测。

    “对不住,我不该这么想你……”许银翘放柔了声音,尾音嫩得像化开的水。

    “我只是……觉得若是以前的你,定不会说出这些话,就算说了,也是诳我做些我不愿意干的事情。对不住,是我想左了。”

    许银翘道歉得真心实意。

    但是,她没有看到,头顶上裴彧的眼中,却掀起了风暴。

    以前?原来自己在她眼中,竟然是这样的人么?

    回忆着许银翘诀别时陌生的眼神,裴彧内心清楚地意识到,对于许银翘来说,失忆前和失忆后的自己,完全是两个人。

    失忆的他,是许银翘用一两银子买下的奴仆,二人虽时有矛盾,但许银翘并不畏惧他,也不把从前的恨迁移到他身上。

    失忆前的他,在许银翘眼中,是个心机深重的男子。裴彧毫不怀疑,一旦他揭穿了真相,许银翘一定会断然离去,不给他一丝一毫回旋的余地。

    因此,许银翘这么说,裴彧只能装作没听懂。

    许银翘仰起脸,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挥挥手中的士兵名册:“公务繁忙,我不便再多耽搁。”

    她身子一旋,裙摆如花散开,裴彧怀中顿时一空。

    “对了,你是主将,可要保重身体,切莫忧思过重。”

    见到裴彧蹙眉的样子,许银翘忍不住在走出营帐时提醒了一句。

    裴彧忍到许银翘走后,才摸了摸鼻子,心头有些不舒服。他内心如何作想,她当真一点也不知道……

    只可恨他的想法只能藏于内心,一旦透露出一丁点的真相,都能把许银翘吓走。可内心的烦闷却已经到了一个膨胀的边界,好像下一秒就要爆炸……

    裴彧放下手中的案牍,准备到校场上去打一套拳。

    第98章

    拔营前夕的夜, 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水。

    许银翘熄了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得失眠。仔细听, 身旁还有另一道不安静的呼吸声,一声高, 一声低, 间歇短促, 也出自另一个失眠的人。

    “你不平静。”许银翘躺着实在睡不了,发声打破这片由失眠之人组成的沉默。

    屏风那一侧的韩因迟疑了一瞬,才答道:“重回战场, 我心甚是惶恐。”

    “为了月氏而战,是为了保卫每一位族人。韩因, 我相信, 每一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卫家园的战士, 都有自己的一份荣耀。”许银翘道, “你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

    “我并不是想当什么英雄。若不是柔然欺人太甚,将我们逼至绝境……”韩因的话语带着恨意, “银翘, 说来好笑, 直到现在,我才完全懂得你的意思。我们一次次的逃避, 在柔然人眼中, 只是忍让, 是懦弱的象征。逃跑永远带不来和平,只有战争,惟有战争,才能让柔然人知道, 我们月氏,不是他们盘中的餐食。”

    韩因话中的悲愤,感染了许银翘的情绪。

    许银翘忽然发问:“你还记得,在京城时,你与我说过的那些被高官豢养,当成菜人的月氏同胞么?”

    “菜人……?”韩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古时候饥荒肆虐,民众出卖妻女,当街售卖,被出卖的人,就是菜人。”许银翘几句淡淡的言语,就勾勒出一副残忍的画卷。

    韩因毫不犹豫道:“记得,我从不会忘。”

    他一双黑眸在暗色中亮得出奇,许银翘这才回想起,韩因身上,似乎也有相同的经历。

    “此仇不共戴天,若是日后能回到京城,我一定会将那些鬻人的牲口,一个个搜罗起来,替同胞报仇雪恨。”许银翘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中,却透露着掩藏不住的坚定。

    “你不准备在绿洲?”韩因发问。

    “这是自然。”许银翘接话,“若是月氏人能战胜柔然,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愿意为一游医,行走四方,治病救人。韩因,这可是我儿时就有的梦想,从小我便有好多想干的事情,要不是因为裴彧的事情横插一脚……”

    韩因听到裴彧的名字,冷哼一声,许银翘被他尖锐的情绪一刺,不知为何,心头一疼。

    许银翘忽然失去了谈论的兴致。

    韩因却不依不挠追问:“怎么,提到了裴彧,你不肯说下去了?”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许银翘声音闷在被子里。

    “自然有关系。”韩因这几天白日里见不到许银翘,至晚方知,许银翘是去了裴彧帐中。负责监视的月氏人说,许银翘拿着邸报进来,拿着文书出去,看起来,二人看起来应当在洽谈公务。

    但是,心头的怒火,却让韩因并不愿意相信。

    他更愿意相信一些,更坏的猜测。

    “你对裴彧,倒是越来越上心了,这可有些不同寻常,银翘。”韩因说到这里,话语变得尖酸起来,“听说你日日还去找他,每次入他帐中,都逗留了约莫一个时辰。”

    “只是一会,我找他商讨公务,前线的士兵需要草药……”许银翘不知道韩因吃了什么火药,说话夹枪带棒的,听得她很不舒服,下意识就要解释。

    说到一半,她住了嘴:“……韩因,你监视我?”

    对面沉默了。

    沉默就代表着默认,至少也是无话可说,无可辩驳。

    许银翘猛地从床上起身:“韩因,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心胸狭隘,小肚鸡肠,我所做的一切,明明都是为了月氏!我白日里与裴彧商讨,晚上不睡觉,也要帮士兵准备药包,难道这一切努力,在你眼里,都成了和裴彧私通的证据吗?”

    许银翘内心忽然好失望,韩因今日的行为太过反常,是处于嫉妒吗?嫉妒,会让一个本来温和善良的男人面目全非么?

    一股委屈的心情涌上心头,许银翘的声音里,不自觉带上哭腔:“韩因,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一丁点也不想和裴彧有接触,一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就控制不住地想起,在他失忆之前,是如何逼迫我,操纵我,利用我,忽视我。他的存在令我恐惧,每一次踏足他的地盘,我都要自我消解好一会,才能化解那种好像羊入虎口的恐惧。”

    许银翘说着,自己的内心尽数倾吐:“我曾以为你是理解我的,但是……韩因,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对待我的态度,好像我次次跟裴彧有接触,都要向你禀报一样。这种感觉让我很糟糕,就好像你也变成了裴彧,要用最严格的控制欲,来对我的一举一动指手画脚……”

    许银翘再也绷不住了,从床头抄起一个硬硬的环状物,想也没想,冲着韩因扔了过去。

    硬物冲破了屏风上薄薄的纸,落到韩因额角,把他砸了个吃痛。

    韩因的手捏住了那物,温润的触感,熟悉的形状,他心头一瞬间雪亮,刹那明白了许银翘丢了个什么过来。

    “银翘,玉珏……”韩因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

    一股巨大的悲伤莫名吞没了他,一瞬间,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只大手在二人之间画下一道线,许银翘和韩因分别坐在一条河的两岸,然后,河流倾泻,两岸的裂隙越来越大,直到不可忽视的地步……

    许银翘没反应过来:“什么玉珏!”

    话出口,她怔住了。一面仔细回忆那样东西的手感,许银翘一面用手床头胡乱摸索。是了,她方才顺手丢出去的,是韩因送给她的玉珏,代表着双方之间的珍视和疼惜。

    “银翘,我懂了。”韩因的话冷得像冰,“睡罢,明日清晨便要出征。”

    许银翘本想解释,自己刚刚投掷的举动,只是出自顺手。但韩因似乎一点都不想和她再说一句话似的,封闭了面对许银翘的所有通道。

    许银翘悻悻地缩回被中。

    滚到床的另一端,她却迷迷糊糊看到,黑暗中有一道高大的剪影。

    “谁?!”

    一瞬间,许银翘浑身汗毛倒立,整个人从床上跳起来。

    下一秒,室内忽然亮堂起来。

    裴彧站在许银翘床头,手中拿着一盏烛台。

    不仅许银翘被吓没了困意,屏风外的韩因,也终于有了动静。

    外头丁零当啷一串响,韩因提着兵器,气喘吁吁地冲进内室,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但是,在目光触及裴彧的那一刻,气焰瞬间哑火,愤怒被疑惑替代。

    “裴彧?你来这里做什么?”许银翘用被子紧紧裹住身子,心头仔细回想,都没想到,裴彧到底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裴彧此人,或许会妖术,这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许银翘和韩因全部的感官,如同鬼魅精怪一般,忽然降临。

    韩因见并非生人,面色稍霁,但手中武器仍呈防备之势,身体如同绷紧的牛皮弦,一刻也不敢松开。

    “一台好戏,佩服,佩服!”

    相比韩因的紧张,裴彧显得轻松自然许多。他顺手将烛台搁置在小几上,走上前,轻轻抬手一拨,韩因横在面前的兵刃,便被裴彧拨开去。

    露出底下韩因惊疑不定的面容,带着丝恐惧也似的。

    许银翘只觉得面前的裴彧有些古怪,但一时半会说不清裴彧到底古怪在哪里。

    她决定再观察观察。

    裴彧大马金刀坐上了主座,一双长腿舒展,好像自己才是这件屋子的主人似的:“明日出征,今日我来夜巡,离你们的帐子有三里地,便听见里面争吵声甚是激烈。”说着,转首向韩因,“出征在即,你半夜不睡,磋磨一个女人,羞也不羞?”

    裴彧毕竟是韩因的主将,韩因听到这番话,脸色涨红,面若猪肝。

    许银翘看着裴彧,心头却浮出另一个问题:方才她的控诉,他听了多少?

    她抬起眼偷偷打量着裴彧,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一丝讯息。

    裴彧面朝韩因,只给许银翘留下了半张侧脸。许银翘一时间,心头惴惴不安,不敢妄下定论。

    “既然你半夜精神如此高涨,不如便替我去夜巡,冷风一吹,也好消消你的火气。”裴彧唇角噙了一丝笑意。

    韩因还想反驳,裴彧又道:“军令如山。”

    一桩大规矩压下来,韩因没有了反驳的余地。他气不过,提枪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室内只剩下许银翘和裴彧二人。

    许银翘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你大半夜不睡觉,到底过来干什么?”

    她才不信裴彧会这么好,眼巴巴当一个和事佬。

    他一定另有所图。

    裴彧笑了:“放松些,我只是想……在出征前看看你。”

    “此话当真?”许银翘的眼神变为狐疑。

    许银翘不加掩饰的疑虑,赤//裸裸展现在裴彧面前。

    真诚到过分的眼神,却让裴彧的心坠入更大的深渊。

    裴彧此次前来,确实存有私心。

    恢复记忆后,一些惨烈的回忆,时不时闪回到裴彧的脑子里,折磨得他不好入睡。睡不着,他索性替了守夜士兵的班,在许银翘帐外踟蹰不前。

    寂静如同暗河的黑夜里,裴彧望着帐子,目光似乎能够穿透厚厚的毡布,看到账内安睡的女人。

    头顶上,几粒星子发出黯淡的光。

    万籁俱寂之中,裴彧这才意识到,他其实是很想见她的。

    他已经过惯了军营生活,知道每一次出征,都有可能有来无回。无论是对于将领,还是对于兵卒。

    此去如同独行峭壁,他真的很想在离去之前,再看她一眼,与她说上两句话。

    可是……又有什么由头呢?

    如果裴彧没有恢复记忆,他大可以不管不顾地闯进去。那时的他年轻气盛,忘记了与许银翘的种种联系,做什么都觉得自己理由充足。

    一股横冲直撞的蛮劲。

    但是现在……

    裴彧闭上眼睛,心中千万般情绪涌起。他第一次感受到,何为近乡情怯。

    他一动不动站了好久,星斗西移,身上被寒夜的露水打湿,年轻的关节,在潮气的作用下隐隐酸胀……

    就在裴彧以为自己今天的等待不会被发现的时候,机会来了。

    *

    许银翘看着裴彧,定了一定,才道:“所以现在,你看到了?”

    她摊开手,做了个展示的姿势。言下之意很清楚,你看到了我,已经达成了愿望,可以走了吧?

    许银翘语间的回避之意,让裴彧有些坐不稳。

    面对已经失忆的裴彧,许银翘尚且是如此态度,他根本不敢相信,若是许银翘知道,此时在她面前的人已经恢复了记忆,她当是如何的抗拒。

    裴彧垂下眼帘:“自然,能看到你好生生在这,我心里比什么都……安心。”

    他硬生生把最后的“欣喜”转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安心。

    “你明日还要领兵,事务不少,不应疲累,现在夜已经深了,你也快去休息吧。”许银翘还是关心裴彧的身体的。

    她皱了皱眉,心下闪过一丝疑虑。

    按理说,裴彧这样的将领,应当高卧主帐,什么时候,也和伙头兵一样在营地里巡查了?

    不过这抹淡淡的疑虑很快就被另一个问题盖了过去。

    裴彧忽然问:“银翘,你这话,是站在许银翘的立场上说的,还是站在月氏人的立场说的?”

    许银翘看向裴彧,他一双浓黑的眸子中,似乎凝结了一些许银翘都看不懂的浓重情感。许银翘望向他,他却好似被目光灼伤一般,避开了许银翘的视线。

    “这对你很重要么?不管是谁说的,你都得好好歇息。”

    许银翘的心头,隐隐翻涌。

    她思来想去,还是掩藏起那一点微末的情感,选择了一种最稳妥的回答。

    裴彧扇子似的睫毛,垂下遮住眼帘。精致五官,在灯火之下,隐隐透露出几分脆弱。

    脆弱隐藏在艳丽背后,好像一尊重彩瓷细瓶。

    “知道了,多谢关心。”

    裴彧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烛火骤然熄灭,许银翘望着浓黑的夜色,深深叹了口气。

    *

    裴彧和韩因带着月氏人出征了,许银翘留在绿洲营地。

    出征的时候,天空苍白,浓云翻涌,冬季萧瑟肃杀的风卷着红旗。

    红旗慢慢远去,逐渐成为天地间的一小点亮色。人影也缩成一个个黑乎乎的小点,在惨白的沙丘上移动,像是一队蚂蚁攀附一个小小的土丘。

    许银翘望着男人们离去的背影,在冷风中站了很久,直到人影模糊,再也分辨不清谁是谁,她才走下小丘。

    一定会成功的,她暗暗安慰自己。

    裴彧可是大周西北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他一定会成功的——

    第99章

    初时, 前线捷报频传。

    月氏人遇到了第一支柔然小队。

    裴彧巧设埋伏,将柔然人引到乱石之中,利用地形优势, 将那一小撮柔然人化整为零,逐个击破。

    送回来一袋子耳朵。

    麻袋一倾, 耳朵就如同流水般流了出来, 在地上积起小小的一三角形, 好像丰盛时节的粮食堆。

    只不过,里头不是代表丰收喜悦的粮食,而是一个个耳朵。耳朵上打了七八个孔洞, 有的串着玛瑙珠子,有的系着绿松石装饰, 还有的, 只是串了个草环。耳朵与头颅连接处的端口血肉模糊, 旁人涌上去看, 呕吐之声不止。

    饶是见惯了血肉的许银翘,也不禁有些反胃。

    只是看着一袋袋的耳朵, 许银翘都可以想见, 战场上的状况, 是如何惨烈。

    随着敌人耳朵被送过来的,还有月氏人的尸体。

    有的是整个人的身体, 有的, 只是一条手臂, 或者一条断腿。

    有的人离开了,回来的时候,便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像是被巨力撕烂了的布娃娃,扯开皮肤, 露出血肉,静悄悄躺在板车上,再也没有了一点生机。

    耳边是逝去士兵家人们的哀声,许银翘被这一声声啼哭搅得心烦意乱,几乎站立不稳,她感觉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

    捂着心口,走到帐中,将自己整个人埋在床帐之中。

    她很清楚,自己心头有愧。

    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之人的愧怍。

    许银翘抱住自己的头颅,心口泛出一丝痛苦。执意要面对柔然人的是她,可是上战场,抛头颅洒热血的,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月氏后生。是的,她一张能言善辩的嘴,说服了他们,激起了他们内心的渴望与荣耀。

    但是,他们会受伤,会死,只有许银翘自己还好生生活着。

    这种感觉,就像蚂蚁遍布啃啮全身,让许银翘难受得很。

    一想到这里,她浑身的肌肉不自觉地痉挛起来。许银翘在柔软的床褥上缓了好一会,才觉得自己好了些。

    门口有个小姑娘探出头来:“银翘姑娘,您的信。”

    哪里来的信?

    许银翘心生疑窦,下床接过两片薄薄的信纸,读了起来。

    第一封,是韩因写的。

    韩因的字和许银翘差不多水平,歪歪扭扭,间或夹杂一些形象生动的画符,看起来颇有些费劲。

    韩因信中道,出征之前的争吵,是他陷入了狭隘,许银翘的草药真的起了作用,有一个年轻士兵被砍伤了大腿,腿上血流如注,要不是身边就有许银翘整理的草木灰,恐怕那士兵在战场上就要倒下。

    许银翘看到这里,心头沉沉的大石头终于轻了一些。

    接着看下去,韩因又说了些战场上的事情。就算韩因尽力将情况描绘得轻描淡写,但许银翘也不难看见,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刀光剑影。

    最后,韩因说,战争之中,裴彧算无遗策,亲力亲为,受了伤,与士兵一起包扎治疗,就算他不喜欢裴彧,也觉得此人付出良多,精神顽强,令人敬佩。

    许银翘的手轻轻抚摸着韩因纸上裴彧二字,好像就能摸到他的脸庞一样。

    一时间,整个人不由得痴了。

    直到一股冷风钻进许银翘颈间,许银翘才忽然反应过来。她一个激灵,放下韩因的信,拿起身侧的另一片信纸。

    开头铁钩银划写着四个大字,银翘亲启。

    许银翘看着裴彧的字,不禁感慨,裴彧终究是皇家金尊玉贵的龙脉子弟,他的字自成一派,风骨遒劲,自己恐怕学一辈子都学不来。

    许银翘继续看下去。

    裴彧的信中,倒是没有那么多血腥杀伐的气息。他先是简略说了下战场的情况,列举了敌我伤亡,道虽然自己用尽全力排兵布阵,还是不能避免人员的损耗,万望许银翘理解。

    许银翘看着,不由得哑然失笑,刀剑无眼,她怎么能不理解?

    随后,裴彧说了下对太子令牌的追踪进度。截止目前,他们遇到的柔然小队,还都是外围的分队,最高职级不过百户,因此,裴彧搜查了他们的尸体,均没有找到有关太子信物的线索。

    说到这里,纸上出现了一大片洇开的墨点子,好像裴彧写信途中被什么事情打断,话也只说到了一半。

    许银翘眯起眼睛,拼命想从漆黑一片的墨色中,找到裴彧准备解决这件事情的方法。

    未果。

    只是在最后,裴彧龙飞凤舞写了一行小字,问若是他死了,许银翘能不能原谅他。

    字旁有些淡淡的血痕,似乎在战争中匆忙写就。

    奇奇怪怪的,许银翘看着那一行字,想不明白裴彧哪里对不起她了。

    罢了,不想了。许银翘将信纸一抛,又投入了紧张的后备工作之中。

    前线战事吃紧,后方也不轻松。

    人员差遣,粮食运输,伤员包扎。许银翘一个人干着三份工,忙起来,简直昼夜不息,分身乏术。有的时候,她都感觉一颗心在胸腔里突突跳,全凭一口精神气撑着,许银翘才不至于倒下。

    如此忙了十余日,再一次接到战报,许银翘却僵在原地,手足冰凉,一动都不能动。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看过去。

    上面清清白白一行字。

    主将裴彧,失踪。

    *

    柔然的诏狱,是建立在地下的。

    潮湿,阴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如此来讲,说是地狱,也不为过。

    暗室中立着一个男人,手脚被女人手腕粗的麻绳紧紧捆绑在木柱上,整个人悬空挂起。身上的衣物,因为受刑,变成条条碎布,挂在贲张的肌肉上,显得格外褴褛。

    男人的脸掩藏在乱蓬蓬的发间,看不清样子。

    滴答,滴答。

    不知是水声,还是血液滴落的声音。

    室内寂静得可怕,男人的呼吸微弱,只有胸膛的起伏,昭示着他还没变成个死人。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灯烛移动,照亮了一方狭小的暗室。

    狱卒举着烛台,点头哈腰,迎进来一个女人。

    女人满头金玉珠翠,一看便是柔然贵族的打扮,身形相比一般女人要魁梧些,几乎与被吊在半空中的裴彧不相上下。

    仔细看,女人的五官与一位故人颇为相似,她右侧的瞳孔,是颇为黯淡的棕金色。

    也是异瞳。

    女人一开口,雄浑低沉的女声:“西北军少将军,大周四皇子裴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我们两个见面,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监狱里,你是我的阶下囚。”

    头顶上传来男人的轻笑:“苏合达,柔然汗王的第一任妻子,柔然前丞相的女儿,只可惜,你与汗王成婚时,汗王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因为你身形魁梧好似男儿,汗王也不待见你。你千方百计,只为汗王剩下了一个儿子,便是柔然三王子,名为车鹿的。”

    说完了,裴彧特地留出一个停顿,给苏合达一个缓冲的时间:“你说,我认人准不准?”

    苏合达没想到,自己一进来便被叫破了身份。

    她看着裴彧,咬牙切齿:“猜对又如何,猜错又如何。我是汗王的妻子,我有权利来为你上刑。来人——”

    说着,就有人将鞭子递到苏合达手里。

    身上,腿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裴彧没有反抗,但一旁的狱卒却有些暗暗的担心。在被柔然人关起来的这些天,裴彧已经受了不少毒打。全身上下,能找出一块好皮,都不容易。

    苏合达长得像男人,力量也像男人,如果再被她抽几根鞭子,恐怕没等大汗提审,裴彧就要死过去……

    狱卒一脸纠结,还在犹豫要不要拦住这个冲动的女人,头顶上,却再次传来裴彧的声音。

    “苏合达,你不想知道,车鹿的尸体在哪里吗?”

    言语间自信,傲慢,就算身处极其危险的逆境,依然从容不迫,好像他才是这间暗室的主人。

    裴彧惯常的语气。

    轻轻巧巧一句话,果然让苏合达停下了脚步。

    “我儿……在哪里?”

    她努力维持声音的平静,但紧紧攥住鞭子的手,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安。

    “你走近些,我好告诉你。”裴彧低低地笑起来,声音蛊惑,让人想到海上诱惑船员陷入旋涡的海妖。

    灯火明灭,他仰起头,露出一张冶丽面庞。

    鲜血在侧颊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痕迹,不仅没有让裴彧的容颜失色,更是在他浑身气质上增添了一丝魅色。

    诱人的,带着钩子的,吸引苏合达走近真相。

    苏合达似乎真的被诱惑着走了两步,距离裴彧,不过一尺的距离。

    忽然间,她反应过来,声音愤怒:“你杀了他,是不是?!”

    苏合达说话很大声,震得整个暗室嗡嗡作响,身后的侍从,俱捂着耳朵往后退。裴彧不闪不避,接下了苏合达的愤怒。

    “是了,一定是你……”苏合达喃喃自语,眼神中沾染了几分疯狂,“我儿带着巫医和白孔雀,一去不复返,到最后,竟然连一个尸首都没寻到……”

    “裴彧,你该死!”

    凌空一鞭,直冲裴彧面门劈去。

    鞭子带着千钧力道,似乎要将裴彧的整个脑袋劈成两半——

    第100章

    长风过境, 柔然人的帐篷在远处若隐若现。

    “银翘,你真的要这么干吗?”韩因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干涩。

    “韩因,这是我已经决定的事情, 谁都改变不了。”许银翘将罩在脸上的厚布紧了紧,只留出呼吸的孔缝, 和一双明亮的眼睛。

    她目光灼灼, 向远望去, 柔然人的营地就在眼前,骑在马背上,跑上不过一刻钟, 便能深入柔然腹地。

    她将入一柄利剑,插入敌人柔软的心腹, 剖开肚肠, 将里头搅得天翻地覆。

    取出被吞入其中的蚌珠。

    许银翘摸了摸身上冷硬的剑身, 如是想。

    韩因的声音飘过来, 如同叹息,又如同轻轻的幽怨:“你还是选择了他……”

    许银翘回过头来, 明明面孔被掩住, 眼神间, 却透露出一股化不开的认真与执拗:“韩因,我准备去救他, 这是出于情义。裴彧他……就算他做过再多坏事, 也抵挡不住一点, 他曾经救过我。韩因,你记得的,在围场秋猎的时候,你也在场。”

    “算起来, 我是欠他一次。”

    许银翘这般认真地解释,韩因也失了辩驳的心。

    许银翘继续道,不知道是说给韩因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是不是个二选一的选择,而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如果说,有和救他对应的选项,那也是……我自己的生命。”

    “你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已经给我描述了柔然王廷的样貌,和侍卫换班的规律,我会谨记于心,小心避让的。”

    许银翘说着,主动伸出手来,握了握韩因的手。

    韩因的面色有些凄然:“银翘,我是记得那些细节,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我还是柔然帐下一小奴的时候,世事殊异,时过境迁,你还是……”

    许银翘点点头,打断了韩因的话:“我晓得的,不能生搬硬套,要根据具体的情况分析。韩因,你相信我,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我不会轻易拿去冒险的。我只是想,找到他。”

    说着,许银翘的声音低下去。

    一时无话。

    见韩因没什么要说的了,许银翘拉紧缰绳,催动身下的阿钱,孤身就要前往。

    天上不知何时落下片片雪花。

    这是今年的初雪。

    先是一两点,细小的晶莹落下在风毛帽子上,很快就隐入大衣,化成了看不见的雪水。渐渐的,雪下大了,从指甲大的雪点子变成了雪片,打着旋儿,挟风片片飘落,

    雪珠儿挂到许银翘的睫毛上,扇子似的睫毛轻颤,雪花抖落,掉在了鼻头。

    许银翘呵了一口气,觉得面部暖和了些。

    这场雪仿佛也知道许银翘要刺探柔然,特地织成了一张密密匝匝,望不穿看不透的帷幕,掩盖了人类的行迹。

    雪还在变大,再大下去,就要看不见柔然的王廷了。

    “我走啦。”许银翘冲韩因挥挥手。

    “等等。”韩因叫住了许银翘。

    许银翘回过头,明眸中闪动几分疑虑。

    韩因冲许银翘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转眼间,风雪忽至,隔绝了实现,许银翘看向手上。

    是玉珏。

    韩因把此珏还给她做什么?

    “你还记得那只帮你送信的白鸟么?”韩因的声音隔着呼呼的风声,听起来有点模糊。

    许银翘下意识点头。

    她当然记得,当裴彧将她锁在黄金织就的鸟笼中时,是她用鲜血召唤来那只不凡的鸟儿,帮助自己给韩因送信。

    许银翘怎么都不会忘掉这件事。

    “如果你仔细查看,此珏上下有两个气孔,从上往下吹起,便能发出声音,召唤月氏神鸟。”韩因的解释透过风声,在漫天风雪中,意外的清晰,“若你真的遭逢险境,吹响此珏,召唤神鸟送信,无论多远,我都会来救你。”

    许银翘低低了应了一声,将玉珏小心地收起。暖玉贴着她胸前的肌肤,仿佛隐隐发烫。

    之前的嫌隙,随着玉珏的递出,一瞬间消散如烟。

    她调转马头,朝着柔然王廷进发而去。

    *

    地牢之中,隐隐吊着一个巨大的影子。

    周围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底下站着一个手拿长鞭的人,身形高大,看起来,是个男人。

    “苏合达,被吊起来的滋味,可不好受吧。”

    蜡烛熄灭了,室内黑得如同过不去的长夜,裴彧声音响起,好似地狱来使。

    “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苏合达好不容易从昏迷中醒过来,身上剧痛,手和腿被麻绳绑得酸胀,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裴彧轻轻笑了一声:“你们以为,我少年将军的地位,是来自我皇子的血脉。可是,你们还是看轻我了。”

    真正让裴彧坐到西北领军位置上的,不是真龙血脉,而是绝对的实力。

    和绝对的狠心。

    他所有人类的情感,都在一次次残酷的战争中被压抑了,所有的柔情,都只会对着唯一一个女人,就连对待自己,也好似仇人一般冷酷。

    譬如现在。

    苏合达看不到的是,裴彧没有握着鞭子的那只手,软绵绵垂下。

    ——竟是被他亲手卸下!

    裴彧用一只废掉的胳膊,换取了脱出绳索的机会,在苏合达提着鞭子接近的瞬间,用口夺过凌空劈来的长鞭,将身子扭转成一个常人不能到达的角度,然后,夺过武器!

    他忍着身上传来的剧痛,将苏合达的随从和狱卒一一杀死,但留下了苏合达的一条命。

    苏合达是一个诱饵。

    引诱一个带着二哥玉牌的大鱼。

    失血,受伤,疲惫逐渐漫溢过裴彧的身躯。

    他一狠心,将手伸进自己大腿处的伤口,使劲翻开皮肉。刚刚结好的伤疤撕裂,尖锐的刺痛立刻刺穿了裴彧的大脑,让他混沌的脑袋中多了几分清醒。

    不能睡,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裴彧用手搀扶着粗糙的土墙,支撑起身体,走到苏合达面前,哑着嗓子:“裴延的玉牌,在哪里?”

    “什么裴延,我不知道!”苏合达回答得理直气壮。

    “裴延,就是大周太子。他和汗王私下相授,互通有无,你作为可汗的妻子,竟然不知,真是失败。”裴彧毫不留情地嘲讽。

    苏合达脾气火爆,果然恼了:“那又如何?天杀的贼汉子,只会跟他的小情儿厮混,就连自己死了个儿子也不在意。”说着,苏合达的眼珠子转了转,露出些许狡黠神色,“你要问,不能问我,而是问他最宠爱的几个女人。”

    说着,苏合达口中报出一长串裴彧听不懂的名字。

    柔然汗王性淫好美色,他临幸过的女人,从女奴到平民到贵族,不计其数,裴彧就算事先做过调查,也不知道,苏合达报出的那几个名字是谁,她吐露出来的信息是真是假。

    更重要的是,以裴彧的身体状况,主动出击寻找汗王,只能是找死。在此守株待兔,用苏合达要挟,反而能获得一线生机。

    裴彧没有听苏合达的话,反而又倚着墙壁坐下了。

    苏合达一开始还以为裴彧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又重复了几遍,直到看到裴彧仍然不为所动,她终于明白过来,裴彧是把自己当成下直钩的饵了。

    苏合达愤怒的叫骂声,立刻充斥了整件牢房。

    苏合达骂的,一开始是大周官话,只不过她惫懒于学,大周官话的词汇量不够,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于是,骂了一段时间,见到裴彧毫无反应,她呜哩哇啦地骂起了柔然话。

    到了苏合达的主场,话语可就辛辣了起来。不管裴彧听不听得懂,她心里想到一个骂法,便从嘴里抛出来,直将裴彧的八辈子祖宗从地里刨出来鞭尸了一遍,鞭挞得体无完肤。

    倘若裴彧的祖宗们泉下有知,恐怕都要跳起来将苏合达暴打一顿。

    不过,裴彧的反应平静,像是听不懂苏合达骂了什么一样。

    苏合达骂了一会,唾沫用尽,不由得感到口干舌燥。

    “喂,小子,给我拿点水。”她被裴彧绑着,仍旧趾高气昂,颐指气使,“水袋在门边。”

    裴彧竟然真的听从了苏合达的话,慢吞吞朝门口挪过去。

    苏合达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裴彧并不协调的动作,眸中多了几分沉思。

    裴彧到了门边,并没有去拿水袋,而是将耳朵附在门上,似乎在仔细聆听门外的消息。

    “喂,小子,愣着做什么,快给我喝水!”苏合达在后叫唤。

    谁知,下一秒,裴彧却一下子打开了房门。

    门外日光惨淡洒下,裴彧整个人笼罩在光里,苏合达瞳孔皱缩,眯了好一会,才终于看清裴彧的背影。

    裴彧简直是泡在血里,整个人从头到脚,成了个血人。

    纵使苏合达是个有些见识的女人,见到这样一个血人,心头也不由得一惊。

    更惊讶的,是站在门外的人。

    “师兄,你怎么成了这样子……”一个年轻的女生,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冲下地牢,手里拿着灯。灯光一下子照亮了整间狭小的暗室,照出了一张焦急的脸。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跟着进入了暗室。

    祝峤和温绪一人一边,架着裴彧。裴彧却将鞭子递到他们手中,自己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走路。

    祝峤等人这才收回了手。

    “你们终于来了。”裴彧声音很低,但其中充满了如释重负。

    “四哥,是谁伤了你?”何芳莳提着灯,一脸愤恨,单手按住腰上佩剑,“是中间吊着的这个女人吗?师兄你别急,我帮你杀了她!”

    说着,就要抹了苏合达的脖子。

    “别……!”裴彧话音未落,何芳莳的剑,就被弹开去,哐当一声落到地上。

    她惊诧地回头看,看到裴彧手上还留着些未掷出的土坷垃。

    何芳莳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眸垂下,面上显示出几分黯然神伤:“四哥,我……我知道了。”

    她情绪有些怏怏,好不容易找到裴彧的喜悦,烟消云散。

    裴彧得了空,终于可以问:“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祝峤一一禀报。

    他们能够从大周的监狱里逃出来,一路背上,找到裴彧现在所在的位置,还要感谢何芳莳。

    何芳莳奉裴彧的命令,偷偷混入雍州监狱,偷了典狱长的钥匙,将祝峤温绪耿将军等人放出。随后,众人一路北上,路上遇到了些个柔然人的残兵败将,从柔然败兵中问出,柔然与一向隐居在大漠之上的月氏正开战,而月氏一方的将领,用兵行诡,冲锋疆场,听描述正是裴彧。

    众人一路走,一路寻,终于潜入了柔然王廷,找到了被困在此的裴彧。

    “殿下,要不是芳莳坚持,我们真的没法找到你。有这样好的结果,多亏了她。”祝峤说到最后,真心实意。

    何芳莳的脸上也浮出一丝期待,仿佛在等待裴彧的夸奖。

    “多谢。”裴彧颔首,言简意赅。

    何芳莳的喜色顿时变成了郁色,裴彧此言,生疏得很。

    “四哥,你还是没恢复记忆吗?”何芳莳不甘心地出声。

    “恢复记忆?殿下,您什么时候失忆了?”祝峤吃惊。

    裴彧按下祝峤,目光穿透众人直视何芳莳,似乎看透了她内心这点小心思:“师妹,我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了。这件事,还要感谢四皇妃。”

    这句话,不亚于往肺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头。

    众人更加吃惊。

    “四皇妃她……她……她没死?”一向冷静的祝峤,吃惊得连话都说不顺了。

    裴彧一摆手:“此是后话,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太子遗留在柔然王廷中的证据。”

    说着,裴彧就要转身。但何芳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四哥,你恢复记忆的事情,四嫂恐怕还不知道吧?”

    裴彧转头,疑惑何芳莳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但他没有多想,如实回答:“这件事,现在还不能告诉她,也烦请你们见了她,替我保守秘密。”

    说着,目光扫视一圈,在祝峤等人的脸上,裴彧却没有看到“领命,殿下”的神情。

    相反的,他们长大了嘴巴,眼神穿透裴彧的身体,朝他的背后看过去,脸上均是愕然。

    裴彧心下忽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转过身去,看到了漫天风雪中,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纤细身影。

    女人眉毛上,睫毛上,头发上,沾满了风雪,风雪凝结,变成了冰晶,将她苍白的皮肤冻得通红。

    她望着裴彧,清眸中情绪涌动,是说不清的复杂。

    裴彧一声“银翘”卡在喉咙之中,还未叫出,许银翘倒退几步,双目不住在裴彧身上上下打量,似乎在确认,面前这个人,是她一两银子买回来的少年裴彧,还是那个将她折磨的四皇子裴彧。

    她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然后,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扎进漫天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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