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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 裴彧冲出去。

    风雪好像生了灵智一般,朝着裴彧疯狂涌去。

    风,如同刀子一般在他的侧颊上割开伤口, 雪点子胡乱拍打在裴彧脸上,嵌入伤口, 凝结成一粒粒小小的冰晶。好像沙砾嵌入豁口, 整张脸登时变得火辣辣的。

    裴彧顾不得身上面上的疼痛, 冲着许银翘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雪越下越大了,行人的脚步甫一出现,便被厚厚的积雪掩盖。循着一点细碎的脚步, 裴彧停在雪中。

    他失了踪迹,左顾右盼。

    浓重的雪幕遮住了视线, 混沌, 迷乱, 天地一片苍茫的灰白。

    耳畔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和雪粒子胡乱击打在房梁上的声音。裴彧得很仔细地倾听,才能从杂乱无章的环境中, 抽丝剥茧出一丝轻微的响动。

    如硕鼠, 如麋鹿, 极为纤微,譬如朝露, 转瞬即逝。

    但心中似乎有一根绳子, 牵引着他。

    这便是正确的方向了。

    在千千万万个一模一样的方向中, 裴彧最终选定了方向,拔腿追去。

    雪深三尺,裴彧初时还能小步快跑,慢慢的, 行走起来就愈加费劲。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鲜血顺着裴彧的小腿流下,宛若朵朵殷红的梅花,缀在雪地上形成一串。

    呼哧,呼哧,喘息声越来越重,如同困兽低鸣。其中夹杂着几声呜咽,飘零破碎,听不真切。

    呼出的气,冒出的汗,均在寒冷的空气中结成了冰珠,眼下,口周,鼻下,结了一圈。裴彧抬起眼来,朦朦胧胧的,看到了雪幕中的一个影子。

    女人的身影俏立雪中,乌发散开,从风毛帽子里落出来,随风狂舞。她回过头,看向裴彧。

    如同巫山神女投下无情的一瞥。

    只一眼,裴彧浑身血液倒流,如同也顺着汗液凝结成冰,僵立不能行。

    他一步步踏过去,相隔二人之间的风雪渐渐消散,裴彧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两帐之间一处狭小的三角凹槽。风从这里转了个方向,刮不进来,罡风呜呜的呼啸声,也减轻了许多。

    至少能听清许银翘的话。

    “银翘……”裴彧张口,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一瞬间,他忽然成了个手无寸铁的毛头小子,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过往,都被他抛之脑后。

    他只是想,如何能挽回面前的这个女人。

    许银翘看了看他,眼神里有一种裴彧说不出来的陌生。她没有答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唇角。

    裴彧一摸,一手血,几条冰晶落在手上。

    原来是过来时候,罡风带雪,划破了他的唇。

    可是唇角的痛,怎么比得上心头之痛。指尖捻转,裴彧惨笑起来:“银翘,往日我受伤,你都会为我包扎,能不能,求求你……”

    在此时,也为我包扎一次。

    就好像曾经那样。

    许银翘终于说话了:“裴彧,你知道的,我们两个之间不可能了。”

    不可能回到从前,不可能……相爱。

    裴彧浑身震颤,轻轻摇着头:“不,不会的,银翘,总有其他的办法。我知道,我先前对不起你,我……”

    许银翘眉毛一挑,神色间满是讥诮:“裴彧,你又是用何种身份,对我道歉呢?”

    裴彧一时间愣住了。

    “是四皇子吗?若你是以四皇子裴彧的身份,那么你做的一切都没有错。我许银翘,从来都不是你心目中想要的妻子。我身份低微,血统成迷,是你父王羞辱你的一件玩物。”

    “裴彧,你知道么,我以前一直疑惑,你的父亲为什么要羞辱一个长成的孩子?”许银翘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知道事情的真相,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告诉了我你父母的故事,我还真想不到,一切的源头,都与你母亲死前的那句遗言有关。”

    “你还记得她说了什么吗?”

    当然记得,裴彧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只言片语。语句很短,却让他在之后的人生中痛苦万分:

    惟愿檀郎此生,所求皆得,所爱皆失,有心无安,孤寡仳离,空度此生。愿此子眼照其父薄情负幸之举,不走往日旧路。

    一个愿望,是对皇帝,一个愿望,是对裴彧。

    “是了,你母亲不希望你走你父皇的老路,立此宿怨。可是裴彧,在你父皇的刻意安排下,你不还是走了么?”

    过去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裴彧的心头。

    “你还记得我们成婚那日吗?”许银翘的声音很轻,如同脆弱的琉璃。

    裴彧努力回想,但是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许银翘看透了他,笑容也随风雪,带了点冷意:“看来你是不记得了,也确实,那场昏礼太过寒酸,以四殿下参加过的大大小小的宴会来说,这场昏礼,可太不值一提了。更何况,我想你当时记挂的人,不是洞房之中垂着盖头等待的妻子,而是被车鹿陷害,陷入麻烦的何大小姐吧。”

    “不过说来也奇怪,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她会成为我离开的导火索。”许银翘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轻轻呵了一声。

    “银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裴彧开口,才发现自己的言语是如此无力。

    连许银翘的千分之一都无法企及。

    “现在我们必须谈到那场纳雁礼了吗?那场争吵,还有离开……裴彧,我差点死了,在落雁峡下面。当车鹿的刀插入我的身体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到自己魂魄离体,牛头马面纷至,勾我往奈何桥。我甚至觉得,倘若我死了,能在你心里留下那么一点点印记,我都成功了……”

    许银翘脸上绽开一个笑容,笑中带泪。

    “裴彧,我是不是很傻?”

    裴彧说不出话来,他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

    不要死,不要去寻死……

    你是许银翘,你不能死。

    他心头有千言万语,喉头却好似被哽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不过,差点死在奔往自由的路上,我却觉得是一件好事。死过一次,我才得到了新生,我有了自己的族人,有了发挥一技之长的地方,还有韩因……每次提起他,你都不高兴,放心,之后的故事里没有他。”许银翘扯了扯嘴角,“裴彧,我其实细细想过我们之间的事情,但我发现,事情其实和何大小姐无关。不是吗?事情的关键取决于你,倘若你真心对我,倘若你能回应我的感情,哪怕只有一点点……”

    许银翘的声音出现了罕见的滞涩。

    “……我们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许银翘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哀怨,没有控诉,更没有努力表现自己可怜以求裴彧怜悯的姿态。一切对她来说,仿佛只是再自然不过的陈述,客观冷静到如冰雪相照。

    正是这种平静,让裴彧陷入了更大的恐慌。

    “裴彧,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相传在东海之滨,满月之时,海面涨潮,第二天,临海的碣石上会爬满蚌壳,把蚌壳剖开,里头散发五彩之光,捧出珠来,暗室之中莹莹生辉,如同月华。这便是曾进贡皇宫的东珠。可是,渔民们发现,渐渐的,攀上碣石的蚌壳越来越少,里头的东珠,也从拳头大小变成了指甲盖这么大。”

    许银翘说着,举起小拇指,比了个指甲盖的大小。

    “进贡的东珠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皇帝怒了,斥责东海郡守目无遵纪,杀了一批人。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东珠依托月华而生,本来就有定数,一开始就漫无目的地掠夺,摧毁,就算杀了一百个一千个人,都换不回一开始的东珠。”

    “裴彧,人心犹如东珠,世事循常,皆有定数,你剖完了,便没有了。许银翘现在,就是一颗空空的蚌壳。”她指了指自己,“你能在一颗已经萎缩的心里寻找到什么呢?”

    “珠子早就给过你了。”

    许银翘说完最后一句话,恍然见,见到男人眼眶通红。

    紧接着,便落下泪来。

    “不,我不相信。”向来坚强的裴彧,受了再重的伤,从来闷声不吭的裴彧,此时竟然滂沱落泪,如同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银翘,一定有办法的,对吗。”裴彧的双手紧紧抓住许银翘的肩头,明明隔了几层厚衣服,入手却单薄瘦削,如同一把瘦柴,“是我之前有眼无珠,我猜忌,冷情,我……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但是,银翘,总有别的办法的,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回到雍州,不,四皇子府,我恳求你……”

    裴彧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他看见了许银翘双目中的冰霜。

    她不为所动。

    许银翘缓缓开口:“裴彧,蚌壳产生珠子的过程,是把砂砾嵌入柔软的蚌//肉中,日夜磋磨,才能成一颗珠子。这种方式,太痛苦啦,我不愿意。”

    “那让我来当那个先痛苦的人。”裴彧毫不犹豫,紧紧抓住许银翘的手,“你受过的伤或者痛,你可以一样样地加在我身上,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以后,足够你让我受过一遍又一遍。还有玉牌……”

    说到此行目的,裴彧的眼神忽然亮起:“我已经从苏合达口中问出,玉牌就由柔然王贴身保管,银翘,你为我包扎了伤口,我们一起去取,好不好?”

    许银翘听到裴彧最后那句话,心中冒出一个念头。

    裴彧终归还是裴彧,年少英才,不可一世,就连从柔然汗王手中取令牌的事情,也被他说得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轻轻松松唾手可得。

    “裴彧,你知道我最讨厌你的一点是什么吗?”许银翘问道。

    裴彧的身子僵了一瞬。

    许银翘不等他答话,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很聪明,也很厉害,就是太厉害了,总能想到办法让我离不开你。譬如现在。”

    裴彧的面色薄如金纸,仿佛被许银翘戳中了心事,高大的身子摇摇欲坠。

    许银翘看着裴彧的样子,心头殊无胜利的快感。她闭上眼,祈祷着,事情快快结束吧。她和裴彧两看两相厌,只要这件事情一结束,她便和他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走吧。”她睁开眼,对裴彧道。

    裴彧面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狂喜,抓住许银翘的手都颤抖起来:“你说什么?”

    “走啊,我们去找柔然的汉王。”许银翘重复了一遍,语调坚定。

    裴彧的面上浮现出一个清浅的微笑。

    下一秒,许银翘被一股大力扑倒。

    恍惚间,她听到风雪声中,有利刃破空的声音。

    迅疾如风,譬如紫电。

    许银翘被裴彧的身躯压在身下,她的手胡乱摸索,在裴彧当胸正中,摸到了一个突出的硬物。

    是箭镞!

    许银翘瞬间反应过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看到风雪之中,有人慢慢围了上来。

    “王上,当真是裴彧。”女人嘶哑的声音响起,好像几百年没有喝过水一样。

    许银翘目光旁移,当真在侧边身披大氅,身高八尺的男人腰间,看到了一只玉牌。

    通体翠绿,流淌竹色,上头雕刻的,正是在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纹路——

    第102章

    “王上好箭法, 一击毙命,那裴彧,恐怕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女人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讨好, “我苦命的儿啊,正是被这个狗男人所害, 我此身鲜血, 也是拜他所赐……大王当真是为我们母子两报了仇!”

    许银翘心下纳罕, 原来那女人就是车鹿的母亲,而身旁这个男人,便是柔然的汉王了。

    许银翘不禁捏紧了拳头。

    柔然汗王轻咳一声:“苏合达, 你去看看,他还活着么?”

    “大王, 我?”苏合达嘿嘿笑了声, “这不好吧, 看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 恐怕尸首都凉了。大王自己的战利品,还是自己……”

    “废话少说, 看还是不看?”柔然汗王声音中隐隐带着不耐。

    “看, 哼哼。”苏合达不满地哼哼了两声, 口中咒骂,一步步向裴彧倒地之处前来。

    许银翘此时被裴彧覆在身下, 动弹不得, 遑论逃跑。

    苏合达的脚步一瘸一拐, 很有规律地在雪地上发出擦擦声,一下,两下,越来越近。

    许银翘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分析现在的情形。

    裴彧身形高大,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遮住了全部,苏合达和汗王从背后射中裴彧,但根本没瞧见许银翘。

    所以说,她现在是隐形的,在场第四人。

    想到这里,许银翘隐隐有了些信心。

    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这或许就是扭转局面的关键。

    她的手艰难地抽出,在二人之间摸索着,从裴彧胸前一路摸下去,握住了他的手。

    很冷,比砭骨的风雪还要冰凉。

    裴彧没有任何反应,许银翘入手,只摸到一汪黏腻,拿起来定睛一看,是一捧黏糊糊的血。

    那种晕眩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是血,好多血,多得令人几欲作呕,铁锈味灌满了鼻腔。

    许银翘看到,她的手自己颤抖起来。

    裴彧毫无反应,光凭许银翘一个人,如何能斗得过两个身强体壮的柔然人。更别提,她身为月氏族人,身上有着极为显著的月氏人形貌特征,若是那二人兽性大发……

    许银翘根本不敢想下去。

    忽然间,胸前似乎还卡着个什么东西,正在肌肤之上散发着隐隐的滚烫。

    是了!还有韩因送她的玉珏!

    或许称玉珏不太准确,此物中空外圆,刻有壶嘴,应当叫玉哨才准确。

    正当许银翘急速搜寻武器的时候,苏合达已经走到了近前。许银翘透过裴彧和自己身体间的缝隙,看到苏合达的脚步犹犹豫豫向前蹭动,身后的汗王,已经开始不耐烦地踱步。

    事不宜迟。

    裴彧的身体很重,苏合达碰了碰,没有翻动。

    许银翘这才注意到,裴彧倒下的时候,双手双腿有意卡进了地上的裂隙,牢牢地固定住了自己,又不至于将许银翘压到窒息。

    她目光流转,盯着裴彧的面孔好一会,才微微地叹了口气。

    声音很小,消弭在风雪之中。

    裴彧上头,柔然汗王的厌烦越来越明显,到了外露的地步,苏合达的动作也越来越粗鲁,裴彧的身子,已经被微微翻动。

    就在下一个瞬间!

    刹那间,裴彧硬邦邦地被翻了个身,与此同时,地上雪雾如同烟尘般扬起,苏合达一个不备,跳到半空中,捂住眼睛,狠狠大叫了一声。

    “我的眼睛!”

    柔然汗王瞬间反应过来,刹那间弯弓搭箭,不过一秒的时间,就紧上了弦,对准雪雾中出现的身影。

    但许银翘的动作更快。

    她拔出腰上小刀,刷刷刷刷,往苏合达双手与两股招呼,刺了四条口子。

    豁口不长,但都在经脉交汇的大穴,苏合达话还没骂出口,双手双脚已经不能动弹。

    这一下,可把苏合达吓了个够呛。

    许银翘双唇一噘,吹响了玉珏。声音清越,如同鸟鸣,明明风雪声密密匝匝如织罗网,那声音却格外具有穿透力,慢悠悠朝天空中扩散开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召唤而出。

    “你是——”柔然可汗鹰隼般的双眸眯起,可疑地看向许银翘,缓慢地踱步向前。

    许银翘的刀紧紧架在苏合达的脖子上,一刻也不敢放松:“别管我是谁,也别上前,否则我就杀了她!”

    许银翘的话说得掷地有声,但毕竟是她平生第一次干这种拿人性命威胁的事情,语音之中,不免带出几分惶恐。

    柔然可汗如同嗜血的饿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惶恐。他咧嘴一笑,已经看出了许银翘的身份。似乎是判断出许银翘毫无攻击力,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收起弓箭,转而讲起另一件事:“二十年前,也是在这里,我见过你的父亲。倘若我没记错,你的名字是叫阿拉塔吧……”

    许银翘浑身紧绷到极限,只知道将刀架在苏合达的脖子上,试图对柔然可汗形成威慑。

    “你……你管我父亲是谁,你别过来,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的妻子吗?”

    可汗嗤笑了一声,似乎打定主意许银翘并不会真的杀了苏合达一般,继续靠近。他甚至舔了舔嘴唇:“你的父亲,他很美味,今日你送上门来,就让我想起了当日。唉,人老咯,总会回忆过去,那么好吃的肉,好久没有吃到咯……”

    许银翘内心震悚,手一滑,往苏合达的脖子上拉出了一条口子。

    鲜血汩汩流出,新的血流覆盖住了旧的血迹。

    柔然可汗已经走到许银翘面前,许银翘想要后退,却退伍可退,此情此景,就如瓮中捉鳖。

    许银翘的眼神落到那块玉牌上。

    她的心头已经下定决心,就算拼着被柔然可汗捅死,也要将玉牌抢来,吞下到胃里。

    这样,倘若韩因赶来发现了她的尸体,还能找到玉牌……

    就在许银翘一狠心,决定拉着苏合达一同赴死的时候,雪帘子中,却隐约传来翅膀破空的声音。

    哗啦,哗啦,抬起头,雪竟渐渐小了。

    隐隐约约有几道影子飞了过来。

    许银翘抬起了头。

    苏合达抬起了头。

    柔然汗王也抬起了头。

    怎么会有鸟儿在这个时节飞行?

    *

    天地浸泡在一片茫茫的灰里。

    大雪落尽,天还未放晴,雪地成了吸纳声音最好的容器,把一切纷乱的杂音,噪声,杂念,都吸了进去。

    韩因手中的玉珏震动起来。

    他似有所感,带兵策马,朝着柔然人的营地奔去。

    眼前是一片煌煌烈焰。

    整个柔然营地,似乎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

    冬天,柔然人喜欢在营帐的毡布外头,涂一层松节油,用以防风保温。松节油是及其易燃之物,就算凝结成了固体,也能够一点就着。但是,天寒地冻,大雪之中,不应该有这样一把火,还烧得如此旺盛……

    火舞动得妖冶,恍惚间,韩因以为自己置身地狱,正在经受烈焰灼烧。

    营地里乱哄哄的,韩因一小纵队人,一下子就融入了进去。

    在一片喧嚣的柔然话中,他听到了几句大周官话。

    “祝侍卫,小心,哎唷,你这火折子该收起来啦。”

    “芳莳说得对,此物太过易燃,祝峤,不如……”

    “温绪,我知道。火折子的事情,可以先放放,当务之急,还是找到殿下。”

    韩因冲了过去,在一片皑皑白雪上,看到了一小撮熟悉的人。

    何芳莳,祝峤,温绪……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汇聚到一处,齐刷刷转过脸看向韩因。

    还是祝峤最先叫出了韩因的名字:“韩侍卫!”

    “四皇妃和殿下一道失踪了,快来帮忙找人!”

    *

    许银翘不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一瞬间,烈焰漫上背后的帐篷,当她背后传来烈焰灼烧的滚烫时,柔然的汗王的面色,已然变得铁青。

    他神色悍然,头上脸上散落着些白色。

    白色不是雪,而是鸟类的羽毛。

    一只白鸟轻轻降落在许银翘的肩头,吊来一块玉牌。

    “好孩子。”许银翘分出几根手指,摸了摸白鸟的头顶,将玉牌好好收起。

    这可是太子和柔然勾结的关键证据。

    白鸟好像是有灵性似的,冲许银翘眨了眨眼,冲心有不甘的柔然汗王长啼了一声,然后,转头用尖尖的喙,慢条斯理地梳理背上凌乱的羽毛。

    “你到底是何妖物……”

    柔然汗王被鸟类的攻击弄了个猝不及防。他失了令牌,头上的帽子被啄出了棉花,抽着絮,露出凌乱不堪的头发,完全没有一代雄主的风范了。

    柔然王眼神阴狠,挥舞着大刀,就要冲上前来。

    许银翘又将小刀深嵌几分,苏合达脖子上的鲜血流淌得更加畅快了,但是,柔然王攻势未减,眼见着,苏合达已经完全不起人肉盾牌的作用。

    许银翘想要后退,后边是被火点燃的帐子,热浪滚滚。想要前进,前头又是个凶神恶煞的柔然王。

    情急之下,她将苏合达的身躯猛地朝柔然王推去,从怀中掏出玉牌,就要吞下——

    柔然王却被地上什么东西绊住了脚步。

    他向下看去,许银翘也向下看去。

    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狠狠扣住了柔然王的小腿。

    地上的男人躺在泥泞里,明明浑身已经被鲜血浸透,胸口还传了一支箭,但他迸发出来的力道,大得惊人。

    裴彧一点一点地起身。

    从地上站起来的,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个从修罗场中爬出来的恶鬼。

    许银翘吞入令牌的动作,瞬间停滞了。

    柔然汉王也愣神了一瞬,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转刀就要劈向裴彧。

    “不要——”

    许银翘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的身体下意识地挡在了刀前。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许银翘的身子被拥入一个硬邦邦的怀抱,男人的手很凉,像冰块一样丝毫不讲温情。

    柔然人的刀携着利刃破空的声音,迎头劈下。

    裴彧将许银翘拥入怀中,挡在她身前。

    唇角在她耳垂上擦过,如叹息,如呓语。

    “许银翘,你信不信,我是真的能为你死……”——

    第103章

    许银翘的大脑已经彻底失去了运转, 她晕头转向地倒在地上,眼前的景物从染了血的皮肤上一下拉远,她看到铁青的天幕。

    后脑勺陷入柔软蓬松的雪地, 许银翘看到,柔然汉王的刀, 还在半空中悬着。

    诶?

    她直起身子定睛一看。

    汗王的胸口, 冒出一点银亮的闪光。

    是刀尖。

    汗王铁塔般的身子晃了晃, 朝前倒下。许银翘赶忙哆嗦着往外挪,看到了汗王背后的人。

    手里拿着断刀的,是韩因。韩因身后, 是祝峤,何芳莳, 温绪……

    众人都长大了嘴巴, 惊愕得说不出话。

    许银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将玉牌高高举起。

    *

    许银翘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温暖的床上。

    不是月氏人游牧迁徙的,便携式的床垫, 而是一张真真正正, 四四方方的拔步床。

    床幔层层叠叠, 犹如烟霞,身旁一溜烟放开了十七八个温手炉, 许银翘搓了搓手上的皮肤。她的皮肤白得和死了三天的人一样, 了无血色, 摸上去冰冷异常。

    脑子钝钝的,好像在天寒地冻中一并被冻坏了,出现了大段的空白。

    许银翘根本没有印象,自己是如何从柔然王廷中被抬走, 又如何辗转到达这里的。

    她拍了拍脑袋,艰难地起身。

    双腿支撑不住,许银翘还没成功站起来,就一下子倒在床上。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膝盖传来咔嚓一声。

    如果这一具身体是铁做的,那么她的所有关节都锈住了,听上去像是没有上油的铁皮盔甲,动起来咔咔作响。

    许银翘又试了一次,好不容易在地上站定,她支撑着身体,朝空荡荡的房屋张开了嘴巴:“有人吗?”

    很快,外头就进来一个人。人瞧着有些面熟,许银翘一时愣住,话就在嘴边:“啊,你是……”

    “您终于醒了!”

    来人一下子撒开手中丝绢,张开双臂向前,一下子抱紧了许银翘。

    许银翘愣住了,整个人动都不敢动,好像一只受惊僵直的小鹿。

    总算从怀抱中挣脱开来,那人又道:“公主,您不认识我了,我是白芷呀!”

    白芷?她怎么会在这里?

    哦,是了,大周,柔然,四皇子府……许银翘上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终于确定,她确实人在四皇子府!

    目光落回面前这个作妇人打扮的小姑娘,许银翘终于在眉眼之中窥见了一点熟悉的面貌。

    她的心中,忽感不妙。

    “……我躺了多久?”

    “三个月前,您就在这里啦!”

    白芷的话,让许银翘心下一惊。顾不得身体虚弱,她走到窗前,窗框子被猛地一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许银翘瞪大了眼睛。

    北地还见萧瑟,但满园朦胧的春意,却再也抵挡不住,一打开窗子,就争先恐后地涌入室内。

    空气中带着点青草的香气,和若隐若现的幽香。明明看不见大片鲜妍的花朵,或者翠绿的草叶,但许银翘莫名就能感觉到:春天,来了。

    春天真的来了。

    “你现在……”她转头,望向白芷。

    白芷被许银翘看得有些害羞,用手指拨弄下额前的花钿,细声细气道:“姑娘不在,我嫁人啦。”

    “那人是谁?”许银翘问。

    白芷有些嗫嚅,含混过去:“府里的一个小厮罢了。”

    许银翘见她害羞,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再次回望府中花园,只觉得,自己北境之行回来,好像什么东西都没变,又好像有一种隐隐的改变。

    她问出了心底最关心的问题:“裴彧,他在哪里呢?”

    *

    裴彧受的伤比许银翘重多了,昏迷得也更久。

    直到此时,都没有醒来。

    许银翘站在床前,看着床上的男人,若有所思。白芷在后头笑道:“姑娘,照顾四殿下,还多亏了李大夫。李大夫派来的,都是照顾卧床病人的熟手,四皇子虽然身上受了很重的伤,但在他们的照料下,好得可快了。只是有一件事,他外表上好起来了,内里却仍不见醒。李大夫说,人在受了极重损伤后,便会自我保护休眠,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才能醒过来呢。”

    许银翘听了李老大夫的论断,默默点头。裴彧的症状,和她先前“龟僵”之态有些相似。

    这一个诊疗,符合许银翘在医学上的直觉。

    她俯下身,认真打量起裴彧来。

    少年的眉眼艳丽一如往昔,只不过向来意气风发的眉目之间,多出了几分衰败,像是风筝摇摇欲坠的线,支撑着并不平静的生命。

    许银翘的大拇指一路揩下,摸到了裴彧唇角一线轻微的起伏。

    那是他唇角被冰晶刮开的豁口,三个月过去,伤口已经淡得看不出痕迹,但手底下,还能摸到过去的伤疤。

    昭示着柔然一战的惨烈。

    许银翘回忆着自己从白芷口中打听到的消息。

    战争结束之后,祝峤等人护送证据上京,找到了向来清正耿介的老丞相作保,共同递出折子,越过太子的严密防护,偷偷送到了宫中正养病的御榻之前。皇上闻之,勃然大怒,不出三日,下旨圈禁太子,查封东宫,在京城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浪。

    一时间,人人自危,太子和屠家首当其冲,被抄了府。

    裴彧这边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又或许因为,太子以为裴彧一党已经是僵死之虫,未加注意,总之,上京的一路,一点消息都没有走漏风声。因此,皇上突然查抄,着实让太子与屠家应对不及。

    好多证据来不及销毁,就被搜出来作为呈堂证供,送到御前。

    皇帝好似忘了自己还有疾恙,亲自处理了这起太子通敌案。

    在一系列证据的加成之下,太子被废,屠家皆数下狱,昔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东宫,刹那间门庭冷落,就连雕梁画栋的房屋,也迅速结上蜘蛛网,成了破败不堪的废屋。

    皇帝似乎终于对自己一向忽视的皇四子动了恻隐之心,大笔一挥,又要召唤裴彧上京。

    这件事,被李老大夫挡了回去。

    许银翘这才知道,李老大夫曾经的宫中的御医,年轻时,医术高超,一时间风头无两,被皇帝分去诊治裴彧母亲的疯症。只不过,裴彧母亲的疯症不仅没治好,还越来越严重,悲剧发生后,以李老军医为代表的一大群宫人被逐出宫殿。

    李老军医辗转来到西北之地,隐姓埋名,投军为医,这才安稳下来。

    直到被裴彧发现,收归为他所用。

    反正,经过李老军医这一陈明利弊,循循善诱的上书之后,皇帝还真的没有再敕令将裴彧昏迷的身体送到京城,反而多加赏赐,嘱咐裴彧好好休息。

    ——还给亡故的先四皇子妃许氏点了盏灯。

    许银翘目光穿过床头,落在香案前供的佛前海灯上,鼻子里冷嗤了一声,快步上前,就要将灯灭了

    白芷连忙上来组织:“姑娘,这是御赐之物,您看了再不喜欢,也不能损伤它啊……”

    许银翘气乐了:“这皇帝老儿,做起事来,怪假惺惺的。去岁裴彧大破柔然,他巴巴地邀请儿子回京,参加宫宴,麟德殿上,别的赏赐没有,就赏了一条华而不实的紫袍。如今又想拉拢这个孩子,就假模假式地给我点一盏灯。呸,不吉利的,好像我真死了一般,我才不要。”

    说着,就要找剪子绞了蜡烛。

    许银翘正在房间翻箱倒柜,回头却看见,白芷一脸为难。白芷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几乎都要掉出眼泪。

    许银翘这才冷静下来。

    确实,皇帝的御赐之物,还能烧好一会,现在灭掉了,很容易被发现。许银翘若是能一人做事一人当,便还好,真惹恼了皇帝,一府人的性命,她可护不住。

    想到这里,许银翘又看了裴彧一眼。

    想来只有床上这位尊主醒过来,才能镇住。

    许银翘眼珠一转,站住了脚步。身后,白芷明显松了一口气。许银翘回身道:“咱们府里,不是还有一块牌位么?快快拿来,把我的牌位撤掉。”

    白芷很快就差人送来了许银翘想要的东西。

    牌位是老黄梨木做成的,上头沾了灰,显得十分古旧。许银翘曾在与裴彧的昏礼上看见这牌位一此,不过上一次,她盖着盖头,还没看清细节就磕头了。这一次,手执细长的木条子,许银翘第一次仔细打量起了上面的文字。

    “先妣灵蕙之位不孝子裴彧敬上”

    简简单单的文字,没有一个字提到无关的男人。

    许银翘将裴彧母亲的灵位替换了自己的,双手合十,在海灯前念叨:“婆母……,不,先婆母,我不知道这样说准不准确。那个负心汉的海灯,本来是赠我的,现在我就借花献佛,将它转赠给你,只盼望这盏灯能替你在地下的魂灵清净消灾。听说点灯,都是用设灯之人的福祚来绵延纪念之人,我可盼望,盼望能将皇帝老儿的福气分你一半,让你在地下,能过得顺顺畅畅,下辈子,可不要再遇见他。”

    说着,许银翘的目光又转向静静躺着的裴彧。

    裴彧双手交叠在小腹,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

    许银翘颇有些不习惯。

    她想了想,继续双手合十,祈愿道:“也盼望您在地下英灵有知,保佑您的儿子顺顺利利醒过来。醒来之后,也能平平安安,顺遂一生,不要再为了什么人……付出生命。”说到这里,许银翘的声音微微哽咽。

    “至于我,你我缘浅,只做得半年婆媳。裴彧和我的牵扯太过伤筋动骨,恐怕一时之间,我还不能缓过来。所以,我们的缘分便到此为止啦。”

    “珍重。”许银翘拜了下去,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就要退出去。

    走过裴彧床边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她的衣带,许银翘动作一滞。

    低下头来,原来是床边的虎头嚼环扯住了她的衣裳。

    看清是装饰的那一刻,许银翘的心头,不知是庆幸更多些,还是失望更多些。

    她俯下身子,将细细的带子从虎头嚼环上取下来,动作很慢,也很细致。窗外一阵风吹进来,带着清冽而梦幻的气息。床上静悄悄的,只有裴彧悠长的呼吸声。

    许银翘重新起身,迈着大步,朝府门走去。

    白芷追了上来:“姑娘,您要到哪里去?”

    许银翘微微一笑:“到府外去。”

    “府外有什么?”

    许银翘拍了拍小姑娘的脸蛋:“有很多啊,山川,河流,大海,还有很多很多人。”

    “就是很多很多等着您医治的人,是不是?”

    “说对了。”许银翘叹了口气,“你那么聪明,真遗憾会把你留在这里。”

    她有意无意地打量了下白芷头上的妇人发髻。

    白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还是垂下头去,嘴唇嗫嚅。

    “不过没关系,你若是有一天想追随我,便吹响这个玉珏。”许银翘掏出了韩因送给她的一半玉珏,“你吹响它,会有神鸟来临,不远万里,都能找到我的。”

    “哦对了,还有你的头发。”许银翘拈起白芷一段乌黑秀丽的头发,“你若是要出门抛头露面,千万要把头发盘起来,别教人看出,你是天生的鬈发。”

    白芷听许银翘交代了一大通,似懂非懂。但她有一点好,不管懂不懂,都能把事情记下来。于是白芷道:“我记住了,姑娘!”

    许银翘笑道:“好啊,看你这么有精神,我便放心了。”

    她挥挥手:“我走啦!”

    白芷用力挥了挥手回应。

    许银翘乘上等候多时的阿钱,身上是粮食、药草和短刀。

    天上几缕黑色的剪影,是从南方过冬回来的大雁。或许说不准是南方,西川,南疆,东海……许银翘胸中鼓胀,感觉自己是一只轻飘飘要吹上天的气球。

    无论哪里,她都可以达到——

    第104章

    裴彧睁开眼睛, 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双眼睛,眼窝清浅,如同翦水秋波, 一闪一闪地,望着他。

    裴彧好奇那女人是谁, 拔腿就追。谁知, 越追, 那双明眸离他越远,遥遥相隔一段距离,注视着他。

    她说, 再见,珍重。

    裴彧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梦里的惶恐犹然在心中, 他捂住咚咚乱跳的心口, 咽下口中铁锈般的干涩, 张口就问:“许银翘, 她人呢?”

    许银翘自然是跑了,跑得远远的, 连一丝踪迹都没有留下。

    问起韩因, 问起白芷, 双方俱是摇头,一副神色坦荡的样子。

    “公主去哪里, 有她自己的主意, 在下对她的行踪一无所知, 四殿下如此逼迫,恐怕也问不出什么。”

    “姑娘?她老早就走啦,去哪里了?噢,她说, 要去有山,有河,有海的地方……”

    裴彧心中暗骂,屁话,有河的地方就没有海,这小丫头嫁了人,也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话都记不清楚。要不是念及她是许银翘力保救下的人,哼哼,他才不会这么宽容。

    至于韩因……反骨一身,不提也罢!

    裴彧大手一挥,斥退二人,自己把自己关在书房。

    生闷气。

    本来,主人翁终于醒来,乃是一件大好事,但是,近日来,府内的气氛怪怪的,气压很低。

    最大的改变,就是四皇子闭门不出,不见人了。

    所有指令都由心腹祝峤从书房秘传而出,除了韩因和白芷,旁人求见,四皇子都拒而不见。据说,何大小姐何芳莳在裴彧的书房外静立了半个时辰,裴彧都没有应答,还是祝峤于心不忍,将何大小姐劝了回去。何芳莳离开的时候,泪眼滂沱。

    于无人知晓处,有两路兵马从四皇子府里暗中出发,一队经由京城沿河向南,一队直刺大漠往北。所挑选的,都是精锐兵士,好像要去捉拿什么人。

    随后,书房中就再也没了动静。

    如此一日两日,众人还能忍受,半月以后,终于有人坐不住,将李老大夫请到府中。

    “四皇子犯的,乃是心病。”李老大夫拈着山羊胡须,老神在在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除非那系上铃铛之人自己回来,或者殿下自己想通,否则,就算请大罗神仙也没有办法。”

    “难道我们就这么熬着?”有人不服气地问。

    李老大夫蒲扇大的巴掌一下拍在那人后脑勺上:“是,就得熬。”

    门扉紧闭的书房内,裴彧身前是堆叠如山的邸报,上面记载了自太子倒台以来,各方势力的反应。裴彧一目十行看下去,不时拿起小笔,在邸报上圈点勾画,内心有了了一张渐渐成型的蓝图。

    只是,要实现他的蓝图,还有一个关键的环节,一直缺失。

    裴彧的目光抬起,落到书桌旁的女子衣物上。

    他随手抓起一件,柔软的绸缎蹭过口鼻,鼻尖传来熟悉的清甜。很美味,许银翘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身体自带的药香。几分清冷,几分苦涩,但在裴彧心头,这味道令人甘之如饴。

    他闭上眼,眼睫轻颤,似乎许银翘还在他面前。

    她的眼神一时哀怨,一时又陷满了浓浓的温柔之色,似乎就要伸出手,触碰裴彧身上的伤口。

    但是,她的手还没有碰到他,就如同镜花水月般消散了。

    裴彧睁开眼睛,室内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切都只是虚妄的假象。

    他觉得自己一定已经疯了。母亲遗传下来幻想的疯症,此时如同附骨之疽般在他的内心悄然生长,侵入他的大脑,改变他的思想,直到和灵魂交融,再也分不开。

    他和他的痴念。

    裴彧静静地闻了一会,神色间隐约带上几分癫狂,他将许银翘的小衣塞到被衾之中,再次走回桌前。

    他心头的想法冷酷起来:她不是要逃么?如果他成为了天下的主人,调动官府的力量,仔细搜罗……难道,许银翘还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

    是年五月,四皇子裴彧率兵奉诏进京。

    帝大喜,不顾风疾,御前召见。

    “父皇,这传位诏书……”裴彧站在下首,皇帝安坐于在金銮殿上一两个台阶,但裴彧的气势丝毫不落于下风。

    “怎么,吾儿有什么想法?”皇帝笑吟吟的,语气轻松。

    皇帝抬头,却看到自己儿子的神色诡异。裴彧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容:“父皇是铁了心,禅位于三哥,这个只管风花雪月,毫无才能的三殿下。”

    “老四,你什么意思?”

    裴彧锋芒毕露,皇帝不遑多让。

    皇帝看着裴彧身上愈加蓬勃的锐气,那是只属于少年人所有的,不顾一切的明锐。心中如乱鼓擂动,皇帝感受到,自己衰老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他已经不能比拟年少的儿子了。

    “来人,把这个不孝子押下去!”

    皇帝语中,蕴含隐隐的雷霆之色。

    然而,想象中一呼百应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皇帝立刻反应过来,一下就从椅子上站起,皱纹满布的手,紧紧捏住了御座上的龙头,爆出青筋,爆喝道:“裴彧,你想要谋逆吗?”

    裴彧看着圣旨,勾唇一笑,将明黄的圣旨扔到地上,好像随手丢弃一个轻飘飘的垃圾似的:“父皇,三哥不济,彼可取而代之矣!”

    裴彧踏步上前,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野心。每踏进一步,声音在金銮殿内回荡,好像重重击打在皇帝心上。

    “父皇,您老啦,昏庸了,早就该退位让贤啦。”裴彧说话不紧不迫,慢条斯理,“您看,太子昏庸,三子无才,四子谋逆,后宫虽充盈,十几年间,却无一子成功诞下。教子无方,御内无才,被奸人蒙蔽。父皇,您的眼神已经不好了,不是吗,不然,您为什么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我身上穿着的铠甲呢?”

    裴彧撕下被撑得鼓鼓囊囊的外袍,露出穿着锁子金甲的身体。

    “你……你是有备而来!”皇帝老树皮般手指,指了半天,口中喷薄

    “稍安勿躁啊,父皇。”裴彧一把把老皇帝按回了龙椅,“我这里有另一份圣旨,劳烦您盖个章?”

    说着,裴彧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明黄的软缎,摊开放在皇帝面前。

    “岂有此理!”皇帝一下子将圣旨抖落下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裴彧,你不忠不孝,上天会谴责你的!”

    裴彧笑了,将新圣旨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上头不存在的灰:“父皇,您会求我将圣旨给你的。您恐怕不知道,禁军已经瘫痪,此时,我的人正在三皇子府中,废太子府中,与皇后宫中。哦,你问我想干什么呀?不如我们打一个赌,更漏走到这个数时,此三人之中,就会有一人被砍去手指头,过一刻您再不签,又有一人被砍去手指头。若有人十根手指先被砍没,那么,下一个砍的,可就是头了。”

    “裴彧,你别用这些微末的伎俩蒙混朕的耳目!只要朕还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全天下的皇帝,全天下的将领,百姓,士兵,都听朕的差遣。你以为以你西北那部分兵马,就可以抵挡回京护卫的兵队了吗?”

    裴彧淡然一笑:“父皇,裴彧虽然不才,但控制京城十二个时辰,还是能做到的。若是届时真有大兵过境,您的亲亲老婆和亲亲儿子,可都全死绝啦。那时候,我和您大不了鱼死网破,您说,如何呢?”

    皇帝一张白皙的玉面已经全然涨红,刚要出生,裴彧却做了个“嘘”的手势。

    不知怎么的,皇帝竟然真的收住了话。

    “瞧瞧,第一根手指,来了。”裴彧神色间含着一抹玩味。

    很快,金銮殿的大门被人打开,有人捧着金盘上前,金盘之上,躺着一根血淋淋的手指。

    手指纤细,尖尖的指甲上涂着丹蔻,一看,就是个女人的手指。

    皇帝眯起眼睛,上前几步,手指上佩戴的玛瑙闪着光,分外耀眼。

    那玛瑙,正是他赐给皇后的!

    皇帝喉咙中发出几声呜咽,刹那间,半边身子僵住不能动弹。风症再次发作,原本清秀的脸庞,半边脸不能动,另半边脸闪过铁青血红的神色,神情可怖,看得人心惊胆战。

    但裴彧却没有任何惧怯。

    他慢悠悠开口:“父皇,还要继续么?”

    皇帝猛地转过头:“圣旨在哪里!”

    “这才对嘛,父皇。”裴彧从善如流地拿出圣旨,皇帝拖着半边残废的身子,几乎是爬上御座,“咔哒”一下,御座中的机关被打开,皇帝的手颤颤巍巍拿出国玺,往圣旨上头一盖。

    “滚,滚!”皇帝爬在地上,呜咽怒号,好像一只被困的黄狮子。

    裴彧却展开圣旨,一五一十地把上面的内容读了出来:“从来帝王之理政,圣躬而天下伏……朕之四子裴彧,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当传位于皇四子。……裴彧之母灵蕙,年少灵秀,聪敏慧心,为朕诞下嗣子,特封为纯皇后,设陵以供……”

    “等等!”皇帝喝断圣旨,“你让朕印了什么!”

    裴彧这才展开整幅圣旨:“父皇,你果然眼神不好了,这圣旨的下半阙,您怎么没瞧见啊。”

    皇帝定睛细看,果然,见到了收藏起来的下半幅圣旨。上头白纸清清白白写着,封裴彧之母为皇后,但不入帝陵。

    “你果然是你母亲生的孽种!”皇帝这下,终于咬牙切齿,“你是为了她报仇来的,是不是?”

    裴彧的声音很冷静:“父皇,一半一半吧。若是您之前没有干下那些事情,就不会有此情此景,父子反目对峙的景象了。凡果必有因,父皇十几年前种下的因到今天结成了苦果,裴彧不知道,父皇可曾有一丝悔意?”

    “所以,你还是怨……你怨朕薄待你的母亲,是不是?”

    皇帝提起灵蕙,声音中多了几丝怅惘。

    “看来父皇还忘了另一个人。”裴彧顿了顿,“您赐给我的,妻子。”

    皇帝皱起眉头,想了很久,才从脑子里找出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她?这人不是早死了么?”

    裴彧听到帝王如此无情,声音渐冷:“您以为赐出一对怨偶,却不知,是她改变了我。她让我知道,何为真情,何为爱——这些从我冷漠的父亲和疯癫的母亲身上学不到的东西。父亲,你一定想不到吧,您的儿子为了一个‘低贱’的药女动了心,恰如您年少之时一样。”

    裴彧说着,施施然走到龙椅旁,双腿一跨,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

    “不过,父皇,我们终究是不同的,您可以为了皇位绝情,我却不能。您放心,我的皇后之位,在找到她之前,都将一直空悬。”

    裴彧满意地见到自己的话起了效果,皇帝的面色更加扭曲。

    “你……你,裴彧,你!”

    怒火攻心,老皇帝一个体力不支,终于倒了下去。

    *

    旧帝禅位,新帝登基,登基的,不是从前的东宫太子,也不是大臣们一致看好的三皇子,而是从来就名不见经传的四皇子裴彧。

    朝中有大臣对禅位的结果有疑虑,但被裴彧的雷霆手段震慑,不敢发声。

    裴彧暂时坐稳了皇位。

    然而,京城暗潮汹涌,裴彧知道,能安然在金銮殿待下去,绝非易事。朝中动荡,时局变换,他有好多事情需要解决。矛盾千头万绪,裴彧日日处理风波,终于在登基后的三个月,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他终于能够腾出手来,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经过时光的洗刷,许银翘衣物上的味道已经淡得闻不出了,但裴彧还是将旧衣搁置在床头,不允许任何人触碰。

    长桌上放着一个纸团。

    纸团是从南下那一路暗哨那里传过来的。

    飞鸽传书,意味着,他们找到了许银翘的蛛丝马迹。

    裴彧定定地看着那一卷纸团。

    经年累月的思念,早就让他内心成了一潭看不见的汪洋,里头潜藏的情感,只有裴彧本人知道,有多么深厚。

    深厚得能够把一个人吞噬。

    他的目光紧紧注视着纸团,心中甚至有些胆怯。

    裴彧深吸一口气,拿起纸团,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慢慢拨开褶皱,露出里头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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