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 裴彧冲出去。
风雪好像生了灵智一般,朝着裴彧疯狂涌去。
风,如同刀子一般在他的侧颊上割开伤口, 雪点子胡乱拍打在裴彧脸上,嵌入伤口, 凝结成一粒粒小小的冰晶。好像沙砾嵌入豁口, 整张脸登时变得火辣辣的。
裴彧顾不得身上面上的疼痛, 冲着许银翘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雪越下越大了,行人的脚步甫一出现,便被厚厚的积雪掩盖。循着一点细碎的脚步, 裴彧停在雪中。
他失了踪迹,左顾右盼。
浓重的雪幕遮住了视线, 混沌, 迷乱, 天地一片苍茫的灰白。
耳畔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和雪粒子胡乱击打在房梁上的声音。裴彧得很仔细地倾听,才能从杂乱无章的环境中, 抽丝剥茧出一丝轻微的响动。
如硕鼠, 如麋鹿, 极为纤微,譬如朝露, 转瞬即逝。
但心中似乎有一根绳子, 牵引着他。
这便是正确的方向了。
在千千万万个一模一样的方向中, 裴彧最终选定了方向,拔腿追去。
雪深三尺,裴彧初时还能小步快跑,慢慢的, 行走起来就愈加费劲。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鲜血顺着裴彧的小腿流下,宛若朵朵殷红的梅花,缀在雪地上形成一串。
呼哧,呼哧,喘息声越来越重,如同困兽低鸣。其中夹杂着几声呜咽,飘零破碎,听不真切。
呼出的气,冒出的汗,均在寒冷的空气中结成了冰珠,眼下,口周,鼻下,结了一圈。裴彧抬起眼来,朦朦胧胧的,看到了雪幕中的一个影子。
女人的身影俏立雪中,乌发散开,从风毛帽子里落出来,随风狂舞。她回过头,看向裴彧。
如同巫山神女投下无情的一瞥。
只一眼,裴彧浑身血液倒流,如同也顺着汗液凝结成冰,僵立不能行。
他一步步踏过去,相隔二人之间的风雪渐渐消散,裴彧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两帐之间一处狭小的三角凹槽。风从这里转了个方向,刮不进来,罡风呜呜的呼啸声,也减轻了许多。
至少能听清许银翘的话。
“银翘……”裴彧张口,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一瞬间,他忽然成了个手无寸铁的毛头小子,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过往,都被他抛之脑后。
他只是想,如何能挽回面前的这个女人。
许银翘看了看他,眼神里有一种裴彧说不出来的陌生。她没有答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唇角。
裴彧一摸,一手血,几条冰晶落在手上。
原来是过来时候,罡风带雪,划破了他的唇。
可是唇角的痛,怎么比得上心头之痛。指尖捻转,裴彧惨笑起来:“银翘,往日我受伤,你都会为我包扎,能不能,求求你……”
在此时,也为我包扎一次。
就好像曾经那样。
许银翘终于说话了:“裴彧,你知道的,我们两个之间不可能了。”
不可能回到从前,不可能……相爱。
裴彧浑身震颤,轻轻摇着头:“不,不会的,银翘,总有其他的办法。我知道,我先前对不起你,我……”
许银翘眉毛一挑,神色间满是讥诮:“裴彧,你又是用何种身份,对我道歉呢?”
裴彧一时间愣住了。
“是四皇子吗?若你是以四皇子裴彧的身份,那么你做的一切都没有错。我许银翘,从来都不是你心目中想要的妻子。我身份低微,血统成迷,是你父王羞辱你的一件玩物。”
“裴彧,你知道么,我以前一直疑惑,你的父亲为什么要羞辱一个长成的孩子?”许银翘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知道事情的真相,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告诉了我你父母的故事,我还真想不到,一切的源头,都与你母亲死前的那句遗言有关。”
“你还记得她说了什么吗?”
当然记得,裴彧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只言片语。语句很短,却让他在之后的人生中痛苦万分:
惟愿檀郎此生,所求皆得,所爱皆失,有心无安,孤寡仳离,空度此生。愿此子眼照其父薄情负幸之举,不走往日旧路。
一个愿望,是对皇帝,一个愿望,是对裴彧。
“是了,你母亲不希望你走你父皇的老路,立此宿怨。可是裴彧,在你父皇的刻意安排下,你不还是走了么?”
过去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裴彧的心头。
“你还记得我们成婚那日吗?”许银翘的声音很轻,如同脆弱的琉璃。
裴彧努力回想,但是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许银翘看透了他,笑容也随风雪,带了点冷意:“看来你是不记得了,也确实,那场昏礼太过寒酸,以四殿下参加过的大大小小的宴会来说,这场昏礼,可太不值一提了。更何况,我想你当时记挂的人,不是洞房之中垂着盖头等待的妻子,而是被车鹿陷害,陷入麻烦的何大小姐吧。”
“不过说来也奇怪,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她会成为我离开的导火索。”许银翘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轻轻呵了一声。
“银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裴彧开口,才发现自己的言语是如此无力。
连许银翘的千分之一都无法企及。
“现在我们必须谈到那场纳雁礼了吗?那场争吵,还有离开……裴彧,我差点死了,在落雁峡下面。当车鹿的刀插入我的身体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到自己魂魄离体,牛头马面纷至,勾我往奈何桥。我甚至觉得,倘若我死了,能在你心里留下那么一点点印记,我都成功了……”
许银翘脸上绽开一个笑容,笑中带泪。
“裴彧,我是不是很傻?”
裴彧说不出话来,他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
不要死,不要去寻死……
你是许银翘,你不能死。
他心头有千言万语,喉头却好似被哽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不过,差点死在奔往自由的路上,我却觉得是一件好事。死过一次,我才得到了新生,我有了自己的族人,有了发挥一技之长的地方,还有韩因……每次提起他,你都不高兴,放心,之后的故事里没有他。”许银翘扯了扯嘴角,“裴彧,我其实细细想过我们之间的事情,但我发现,事情其实和何大小姐无关。不是吗?事情的关键取决于你,倘若你真心对我,倘若你能回应我的感情,哪怕只有一点点……”
许银翘的声音出现了罕见的滞涩。
“……我们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许银翘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哀怨,没有控诉,更没有努力表现自己可怜以求裴彧怜悯的姿态。一切对她来说,仿佛只是再自然不过的陈述,客观冷静到如冰雪相照。
正是这种平静,让裴彧陷入了更大的恐慌。
“裴彧,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相传在东海之滨,满月之时,海面涨潮,第二天,临海的碣石上会爬满蚌壳,把蚌壳剖开,里头散发五彩之光,捧出珠来,暗室之中莹莹生辉,如同月华。这便是曾进贡皇宫的东珠。可是,渔民们发现,渐渐的,攀上碣石的蚌壳越来越少,里头的东珠,也从拳头大小变成了指甲盖这么大。”
许银翘说着,举起小拇指,比了个指甲盖的大小。
“进贡的东珠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皇帝怒了,斥责东海郡守目无遵纪,杀了一批人。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东珠依托月华而生,本来就有定数,一开始就漫无目的地掠夺,摧毁,就算杀了一百个一千个人,都换不回一开始的东珠。”
“裴彧,人心犹如东珠,世事循常,皆有定数,你剖完了,便没有了。许银翘现在,就是一颗空空的蚌壳。”她指了指自己,“你能在一颗已经萎缩的心里寻找到什么呢?”
“珠子早就给过你了。”
许银翘说完最后一句话,恍然见,见到男人眼眶通红。
紧接着,便落下泪来。
“不,我不相信。”向来坚强的裴彧,受了再重的伤,从来闷声不吭的裴彧,此时竟然滂沱落泪,如同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银翘,一定有办法的,对吗。”裴彧的双手紧紧抓住许银翘的肩头,明明隔了几层厚衣服,入手却单薄瘦削,如同一把瘦柴,“是我之前有眼无珠,我猜忌,冷情,我……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但是,银翘,总有别的办法的,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回到雍州,不,四皇子府,我恳求你……”
裴彧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他看见了许银翘双目中的冰霜。
她不为所动。
许银翘缓缓开口:“裴彧,蚌壳产生珠子的过程,是把砂砾嵌入柔软的蚌//肉中,日夜磋磨,才能成一颗珠子。这种方式,太痛苦啦,我不愿意。”
“那让我来当那个先痛苦的人。”裴彧毫不犹豫,紧紧抓住许银翘的手,“你受过的伤或者痛,你可以一样样地加在我身上,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以后,足够你让我受过一遍又一遍。还有玉牌……”
说到此行目的,裴彧的眼神忽然亮起:“我已经从苏合达口中问出,玉牌就由柔然王贴身保管,银翘,你为我包扎了伤口,我们一起去取,好不好?”
许银翘听到裴彧最后那句话,心中冒出一个念头。
裴彧终归还是裴彧,年少英才,不可一世,就连从柔然汗王手中取令牌的事情,也被他说得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轻轻松松唾手可得。
“裴彧,你知道我最讨厌你的一点是什么吗?”许银翘问道。
裴彧的身子僵了一瞬。
许银翘不等他答话,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很聪明,也很厉害,就是太厉害了,总能想到办法让我离不开你。譬如现在。”
裴彧的面色薄如金纸,仿佛被许银翘戳中了心事,高大的身子摇摇欲坠。
许银翘看着裴彧的样子,心头殊无胜利的快感。她闭上眼,祈祷着,事情快快结束吧。她和裴彧两看两相厌,只要这件事情一结束,她便和他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走吧。”她睁开眼,对裴彧道。
裴彧面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狂喜,抓住许银翘的手都颤抖起来:“你说什么?”
“走啊,我们去找柔然的汉王。”许银翘重复了一遍,语调坚定。
裴彧的面上浮现出一个清浅的微笑。
下一秒,许银翘被一股大力扑倒。
恍惚间,她听到风雪声中,有利刃破空的声音。
迅疾如风,譬如紫电。
许银翘被裴彧的身躯压在身下,她的手胡乱摸索,在裴彧当胸正中,摸到了一个突出的硬物。
是箭镞!
许银翘瞬间反应过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看到风雪之中,有人慢慢围了上来。
“王上,当真是裴彧。”女人嘶哑的声音响起,好像几百年没有喝过水一样。
许银翘目光旁移,当真在侧边身披大氅,身高八尺的男人腰间,看到了一只玉牌。
通体翠绿,流淌竹色,上头雕刻的,正是在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纹路——
第102章
“王上好箭法, 一击毙命,那裴彧,恐怕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女人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讨好, “我苦命的儿啊,正是被这个狗男人所害, 我此身鲜血, 也是拜他所赐……大王当真是为我们母子两报了仇!”
许银翘心下纳罕, 原来那女人就是车鹿的母亲,而身旁这个男人,便是柔然的汉王了。
许银翘不禁捏紧了拳头。
柔然汗王轻咳一声:“苏合达, 你去看看,他还活着么?”
“大王, 我?”苏合达嘿嘿笑了声, “这不好吧, 看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 恐怕尸首都凉了。大王自己的战利品,还是自己……”
“废话少说, 看还是不看?”柔然汗王声音中隐隐带着不耐。
“看, 哼哼。”苏合达不满地哼哼了两声, 口中咒骂,一步步向裴彧倒地之处前来。
许银翘此时被裴彧覆在身下, 动弹不得, 遑论逃跑。
苏合达的脚步一瘸一拐, 很有规律地在雪地上发出擦擦声,一下,两下,越来越近。
许银翘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分析现在的情形。
裴彧身形高大,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遮住了全部,苏合达和汗王从背后射中裴彧,但根本没瞧见许银翘。
所以说,她现在是隐形的,在场第四人。
想到这里,许银翘隐隐有了些信心。
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这或许就是扭转局面的关键。
她的手艰难地抽出,在二人之间摸索着,从裴彧胸前一路摸下去,握住了他的手。
很冷,比砭骨的风雪还要冰凉。
裴彧没有任何反应,许银翘入手,只摸到一汪黏腻,拿起来定睛一看,是一捧黏糊糊的血。
那种晕眩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是血,好多血,多得令人几欲作呕,铁锈味灌满了鼻腔。
许银翘看到,她的手自己颤抖起来。
裴彧毫无反应,光凭许银翘一个人,如何能斗得过两个身强体壮的柔然人。更别提,她身为月氏族人,身上有着极为显著的月氏人形貌特征,若是那二人兽性大发……
许银翘根本不敢想下去。
忽然间,胸前似乎还卡着个什么东西,正在肌肤之上散发着隐隐的滚烫。
是了!还有韩因送她的玉珏!
或许称玉珏不太准确,此物中空外圆,刻有壶嘴,应当叫玉哨才准确。
正当许银翘急速搜寻武器的时候,苏合达已经走到了近前。许银翘透过裴彧和自己身体间的缝隙,看到苏合达的脚步犹犹豫豫向前蹭动,身后的汗王,已经开始不耐烦地踱步。
事不宜迟。
裴彧的身体很重,苏合达碰了碰,没有翻动。
许银翘这才注意到,裴彧倒下的时候,双手双腿有意卡进了地上的裂隙,牢牢地固定住了自己,又不至于将许银翘压到窒息。
她目光流转,盯着裴彧的面孔好一会,才微微地叹了口气。
声音很小,消弭在风雪之中。
裴彧上头,柔然汗王的厌烦越来越明显,到了外露的地步,苏合达的动作也越来越粗鲁,裴彧的身子,已经被微微翻动。
就在下一个瞬间!
刹那间,裴彧硬邦邦地被翻了个身,与此同时,地上雪雾如同烟尘般扬起,苏合达一个不备,跳到半空中,捂住眼睛,狠狠大叫了一声。
“我的眼睛!”
柔然汗王瞬间反应过来,刹那间弯弓搭箭,不过一秒的时间,就紧上了弦,对准雪雾中出现的身影。
但许银翘的动作更快。
她拔出腰上小刀,刷刷刷刷,往苏合达双手与两股招呼,刺了四条口子。
豁口不长,但都在经脉交汇的大穴,苏合达话还没骂出口,双手双脚已经不能动弹。
这一下,可把苏合达吓了个够呛。
许银翘双唇一噘,吹响了玉珏。声音清越,如同鸟鸣,明明风雪声密密匝匝如织罗网,那声音却格外具有穿透力,慢悠悠朝天空中扩散开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召唤而出。
“你是——”柔然可汗鹰隼般的双眸眯起,可疑地看向许银翘,缓慢地踱步向前。
许银翘的刀紧紧架在苏合达的脖子上,一刻也不敢放松:“别管我是谁,也别上前,否则我就杀了她!”
许银翘的话说得掷地有声,但毕竟是她平生第一次干这种拿人性命威胁的事情,语音之中,不免带出几分惶恐。
柔然可汗如同嗜血的饿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惶恐。他咧嘴一笑,已经看出了许银翘的身份。似乎是判断出许银翘毫无攻击力,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收起弓箭,转而讲起另一件事:“二十年前,也是在这里,我见过你的父亲。倘若我没记错,你的名字是叫阿拉塔吧……”
许银翘浑身紧绷到极限,只知道将刀架在苏合达的脖子上,试图对柔然可汗形成威慑。
“你……你管我父亲是谁,你别过来,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的妻子吗?”
可汗嗤笑了一声,似乎打定主意许银翘并不会真的杀了苏合达一般,继续靠近。他甚至舔了舔嘴唇:“你的父亲,他很美味,今日你送上门来,就让我想起了当日。唉,人老咯,总会回忆过去,那么好吃的肉,好久没有吃到咯……”
许银翘内心震悚,手一滑,往苏合达的脖子上拉出了一条口子。
鲜血汩汩流出,新的血流覆盖住了旧的血迹。
柔然可汗已经走到许银翘面前,许银翘想要后退,却退伍可退,此情此景,就如瓮中捉鳖。
许银翘的眼神落到那块玉牌上。
她的心头已经下定决心,就算拼着被柔然可汗捅死,也要将玉牌抢来,吞下到胃里。
这样,倘若韩因赶来发现了她的尸体,还能找到玉牌……
就在许银翘一狠心,决定拉着苏合达一同赴死的时候,雪帘子中,却隐约传来翅膀破空的声音。
哗啦,哗啦,抬起头,雪竟渐渐小了。
隐隐约约有几道影子飞了过来。
许银翘抬起了头。
苏合达抬起了头。
柔然汗王也抬起了头。
怎么会有鸟儿在这个时节飞行?
*
天地浸泡在一片茫茫的灰里。
大雪落尽,天还未放晴,雪地成了吸纳声音最好的容器,把一切纷乱的杂音,噪声,杂念,都吸了进去。
韩因手中的玉珏震动起来。
他似有所感,带兵策马,朝着柔然人的营地奔去。
眼前是一片煌煌烈焰。
整个柔然营地,似乎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
冬天,柔然人喜欢在营帐的毡布外头,涂一层松节油,用以防风保温。松节油是及其易燃之物,就算凝结成了固体,也能够一点就着。但是,天寒地冻,大雪之中,不应该有这样一把火,还烧得如此旺盛……
火舞动得妖冶,恍惚间,韩因以为自己置身地狱,正在经受烈焰灼烧。
营地里乱哄哄的,韩因一小纵队人,一下子就融入了进去。
在一片喧嚣的柔然话中,他听到了几句大周官话。
“祝侍卫,小心,哎唷,你这火折子该收起来啦。”
“芳莳说得对,此物太过易燃,祝峤,不如……”
“温绪,我知道。火折子的事情,可以先放放,当务之急,还是找到殿下。”
韩因冲了过去,在一片皑皑白雪上,看到了一小撮熟悉的人。
何芳莳,祝峤,温绪……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汇聚到一处,齐刷刷转过脸看向韩因。
还是祝峤最先叫出了韩因的名字:“韩侍卫!”
“四皇妃和殿下一道失踪了,快来帮忙找人!”
*
许银翘不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一瞬间,烈焰漫上背后的帐篷,当她背后传来烈焰灼烧的滚烫时,柔然的汗王的面色,已然变得铁青。
他神色悍然,头上脸上散落着些白色。
白色不是雪,而是鸟类的羽毛。
一只白鸟轻轻降落在许银翘的肩头,吊来一块玉牌。
“好孩子。”许银翘分出几根手指,摸了摸白鸟的头顶,将玉牌好好收起。
这可是太子和柔然勾结的关键证据。
白鸟好像是有灵性似的,冲许银翘眨了眨眼,冲心有不甘的柔然汗王长啼了一声,然后,转头用尖尖的喙,慢条斯理地梳理背上凌乱的羽毛。
“你到底是何妖物……”
柔然汗王被鸟类的攻击弄了个猝不及防。他失了令牌,头上的帽子被啄出了棉花,抽着絮,露出凌乱不堪的头发,完全没有一代雄主的风范了。
柔然王眼神阴狠,挥舞着大刀,就要冲上前来。
许银翘又将小刀深嵌几分,苏合达脖子上的鲜血流淌得更加畅快了,但是,柔然王攻势未减,眼见着,苏合达已经完全不起人肉盾牌的作用。
许银翘想要后退,后边是被火点燃的帐子,热浪滚滚。想要前进,前头又是个凶神恶煞的柔然王。
情急之下,她将苏合达的身躯猛地朝柔然王推去,从怀中掏出玉牌,就要吞下——
柔然王却被地上什么东西绊住了脚步。
他向下看去,许银翘也向下看去。
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狠狠扣住了柔然王的小腿。
地上的男人躺在泥泞里,明明浑身已经被鲜血浸透,胸口还传了一支箭,但他迸发出来的力道,大得惊人。
裴彧一点一点地起身。
从地上站起来的,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个从修罗场中爬出来的恶鬼。
许银翘吞入令牌的动作,瞬间停滞了。
柔然汉王也愣神了一瞬,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转刀就要劈向裴彧。
“不要——”
许银翘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的身体下意识地挡在了刀前。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许银翘的身子被拥入一个硬邦邦的怀抱,男人的手很凉,像冰块一样丝毫不讲温情。
柔然人的刀携着利刃破空的声音,迎头劈下。
裴彧将许银翘拥入怀中,挡在她身前。
唇角在她耳垂上擦过,如叹息,如呓语。
“许银翘,你信不信,我是真的能为你死……”——
第103章
许银翘的大脑已经彻底失去了运转, 她晕头转向地倒在地上,眼前的景物从染了血的皮肤上一下拉远,她看到铁青的天幕。
后脑勺陷入柔软蓬松的雪地, 许银翘看到,柔然汉王的刀, 还在半空中悬着。
诶?
她直起身子定睛一看。
汗王的胸口, 冒出一点银亮的闪光。
是刀尖。
汗王铁塔般的身子晃了晃, 朝前倒下。许银翘赶忙哆嗦着往外挪,看到了汗王背后的人。
手里拿着断刀的,是韩因。韩因身后, 是祝峤,何芳莳, 温绪……
众人都长大了嘴巴, 惊愕得说不出话。
许银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将玉牌高高举起。
*
许银翘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温暖的床上。
不是月氏人游牧迁徙的,便携式的床垫, 而是一张真真正正, 四四方方的拔步床。
床幔层层叠叠, 犹如烟霞,身旁一溜烟放开了十七八个温手炉, 许银翘搓了搓手上的皮肤。她的皮肤白得和死了三天的人一样, 了无血色, 摸上去冰冷异常。
脑子钝钝的,好像在天寒地冻中一并被冻坏了,出现了大段的空白。
许银翘根本没有印象,自己是如何从柔然王廷中被抬走, 又如何辗转到达这里的。
她拍了拍脑袋,艰难地起身。
双腿支撑不住,许银翘还没成功站起来,就一下子倒在床上。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膝盖传来咔嚓一声。
如果这一具身体是铁做的,那么她的所有关节都锈住了,听上去像是没有上油的铁皮盔甲,动起来咔咔作响。
许银翘又试了一次,好不容易在地上站定,她支撑着身体,朝空荡荡的房屋张开了嘴巴:“有人吗?”
很快,外头就进来一个人。人瞧着有些面熟,许银翘一时愣住,话就在嘴边:“啊,你是……”
“您终于醒了!”
来人一下子撒开手中丝绢,张开双臂向前,一下子抱紧了许银翘。
许银翘愣住了,整个人动都不敢动,好像一只受惊僵直的小鹿。
总算从怀抱中挣脱开来,那人又道:“公主,您不认识我了,我是白芷呀!”
白芷?她怎么会在这里?
哦,是了,大周,柔然,四皇子府……许银翘上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终于确定,她确实人在四皇子府!
目光落回面前这个作妇人打扮的小姑娘,许银翘终于在眉眼之中窥见了一点熟悉的面貌。
她的心中,忽感不妙。
“……我躺了多久?”
“三个月前,您就在这里啦!”
白芷的话,让许银翘心下一惊。顾不得身体虚弱,她走到窗前,窗框子被猛地一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许银翘瞪大了眼睛。
北地还见萧瑟,但满园朦胧的春意,却再也抵挡不住,一打开窗子,就争先恐后地涌入室内。
空气中带着点青草的香气,和若隐若现的幽香。明明看不见大片鲜妍的花朵,或者翠绿的草叶,但许银翘莫名就能感觉到:春天,来了。
春天真的来了。
“你现在……”她转头,望向白芷。
白芷被许银翘看得有些害羞,用手指拨弄下额前的花钿,细声细气道:“姑娘不在,我嫁人啦。”
“那人是谁?”许银翘问。
白芷有些嗫嚅,含混过去:“府里的一个小厮罢了。”
许银翘见她害羞,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再次回望府中花园,只觉得,自己北境之行回来,好像什么东西都没变,又好像有一种隐隐的改变。
她问出了心底最关心的问题:“裴彧,他在哪里呢?”
*
裴彧受的伤比许银翘重多了,昏迷得也更久。
直到此时,都没有醒来。
许银翘站在床前,看着床上的男人,若有所思。白芷在后头笑道:“姑娘,照顾四殿下,还多亏了李大夫。李大夫派来的,都是照顾卧床病人的熟手,四皇子虽然身上受了很重的伤,但在他们的照料下,好得可快了。只是有一件事,他外表上好起来了,内里却仍不见醒。李大夫说,人在受了极重损伤后,便会自我保护休眠,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才能醒过来呢。”
许银翘听了李老大夫的论断,默默点头。裴彧的症状,和她先前“龟僵”之态有些相似。
这一个诊疗,符合许银翘在医学上的直觉。
她俯下身,认真打量起裴彧来。
少年的眉眼艳丽一如往昔,只不过向来意气风发的眉目之间,多出了几分衰败,像是风筝摇摇欲坠的线,支撑着并不平静的生命。
许银翘的大拇指一路揩下,摸到了裴彧唇角一线轻微的起伏。
那是他唇角被冰晶刮开的豁口,三个月过去,伤口已经淡得看不出痕迹,但手底下,还能摸到过去的伤疤。
昭示着柔然一战的惨烈。
许银翘回忆着自己从白芷口中打听到的消息。
战争结束之后,祝峤等人护送证据上京,找到了向来清正耿介的老丞相作保,共同递出折子,越过太子的严密防护,偷偷送到了宫中正养病的御榻之前。皇上闻之,勃然大怒,不出三日,下旨圈禁太子,查封东宫,在京城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浪。
一时间,人人自危,太子和屠家首当其冲,被抄了府。
裴彧这边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又或许因为,太子以为裴彧一党已经是僵死之虫,未加注意,总之,上京的一路,一点消息都没有走漏风声。因此,皇上突然查抄,着实让太子与屠家应对不及。
好多证据来不及销毁,就被搜出来作为呈堂证供,送到御前。
皇帝好似忘了自己还有疾恙,亲自处理了这起太子通敌案。
在一系列证据的加成之下,太子被废,屠家皆数下狱,昔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东宫,刹那间门庭冷落,就连雕梁画栋的房屋,也迅速结上蜘蛛网,成了破败不堪的废屋。
皇帝似乎终于对自己一向忽视的皇四子动了恻隐之心,大笔一挥,又要召唤裴彧上京。
这件事,被李老大夫挡了回去。
许银翘这才知道,李老大夫曾经的宫中的御医,年轻时,医术高超,一时间风头无两,被皇帝分去诊治裴彧母亲的疯症。只不过,裴彧母亲的疯症不仅没治好,还越来越严重,悲剧发生后,以李老军医为代表的一大群宫人被逐出宫殿。
李老军医辗转来到西北之地,隐姓埋名,投军为医,这才安稳下来。
直到被裴彧发现,收归为他所用。
反正,经过李老军医这一陈明利弊,循循善诱的上书之后,皇帝还真的没有再敕令将裴彧昏迷的身体送到京城,反而多加赏赐,嘱咐裴彧好好休息。
——还给亡故的先四皇子妃许氏点了盏灯。
许银翘目光穿过床头,落在香案前供的佛前海灯上,鼻子里冷嗤了一声,快步上前,就要将灯灭了
白芷连忙上来组织:“姑娘,这是御赐之物,您看了再不喜欢,也不能损伤它啊……”
许银翘气乐了:“这皇帝老儿,做起事来,怪假惺惺的。去岁裴彧大破柔然,他巴巴地邀请儿子回京,参加宫宴,麟德殿上,别的赏赐没有,就赏了一条华而不实的紫袍。如今又想拉拢这个孩子,就假模假式地给我点一盏灯。呸,不吉利的,好像我真死了一般,我才不要。”
说着,就要找剪子绞了蜡烛。
许银翘正在房间翻箱倒柜,回头却看见,白芷一脸为难。白芷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几乎都要掉出眼泪。
许银翘这才冷静下来。
确实,皇帝的御赐之物,还能烧好一会,现在灭掉了,很容易被发现。许银翘若是能一人做事一人当,便还好,真惹恼了皇帝,一府人的性命,她可护不住。
想到这里,许银翘又看了裴彧一眼。
想来只有床上这位尊主醒过来,才能镇住。
许银翘眼珠一转,站住了脚步。身后,白芷明显松了一口气。许银翘回身道:“咱们府里,不是还有一块牌位么?快快拿来,把我的牌位撤掉。”
白芷很快就差人送来了许银翘想要的东西。
牌位是老黄梨木做成的,上头沾了灰,显得十分古旧。许银翘曾在与裴彧的昏礼上看见这牌位一此,不过上一次,她盖着盖头,还没看清细节就磕头了。这一次,手执细长的木条子,许银翘第一次仔细打量起了上面的文字。
“先妣灵蕙之位不孝子裴彧敬上”
简简单单的文字,没有一个字提到无关的男人。
许银翘将裴彧母亲的灵位替换了自己的,双手合十,在海灯前念叨:“婆母……,不,先婆母,我不知道这样说准不准确。那个负心汉的海灯,本来是赠我的,现在我就借花献佛,将它转赠给你,只盼望这盏灯能替你在地下的魂灵清净消灾。听说点灯,都是用设灯之人的福祚来绵延纪念之人,我可盼望,盼望能将皇帝老儿的福气分你一半,让你在地下,能过得顺顺畅畅,下辈子,可不要再遇见他。”
说着,许银翘的目光又转向静静躺着的裴彧。
裴彧双手交叠在小腹,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
许银翘颇有些不习惯。
她想了想,继续双手合十,祈愿道:“也盼望您在地下英灵有知,保佑您的儿子顺顺利利醒过来。醒来之后,也能平平安安,顺遂一生,不要再为了什么人……付出生命。”说到这里,许银翘的声音微微哽咽。
“至于我,你我缘浅,只做得半年婆媳。裴彧和我的牵扯太过伤筋动骨,恐怕一时之间,我还不能缓过来。所以,我们的缘分便到此为止啦。”
“珍重。”许银翘拜了下去,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就要退出去。
走过裴彧床边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她的衣带,许银翘动作一滞。
低下头来,原来是床边的虎头嚼环扯住了她的衣裳。
看清是装饰的那一刻,许银翘的心头,不知是庆幸更多些,还是失望更多些。
她俯下身子,将细细的带子从虎头嚼环上取下来,动作很慢,也很细致。窗外一阵风吹进来,带着清冽而梦幻的气息。床上静悄悄的,只有裴彧悠长的呼吸声。
许银翘重新起身,迈着大步,朝府门走去。
白芷追了上来:“姑娘,您要到哪里去?”
许银翘微微一笑:“到府外去。”
“府外有什么?”
许银翘拍了拍小姑娘的脸蛋:“有很多啊,山川,河流,大海,还有很多很多人。”
“就是很多很多等着您医治的人,是不是?”
“说对了。”许银翘叹了口气,“你那么聪明,真遗憾会把你留在这里。”
她有意无意地打量了下白芷头上的妇人发髻。
白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还是垂下头去,嘴唇嗫嚅。
“不过没关系,你若是有一天想追随我,便吹响这个玉珏。”许银翘掏出了韩因送给她的一半玉珏,“你吹响它,会有神鸟来临,不远万里,都能找到我的。”
“哦对了,还有你的头发。”许银翘拈起白芷一段乌黑秀丽的头发,“你若是要出门抛头露面,千万要把头发盘起来,别教人看出,你是天生的鬈发。”
白芷听许银翘交代了一大通,似懂非懂。但她有一点好,不管懂不懂,都能把事情记下来。于是白芷道:“我记住了,姑娘!”
许银翘笑道:“好啊,看你这么有精神,我便放心了。”
她挥挥手:“我走啦!”
白芷用力挥了挥手回应。
许银翘乘上等候多时的阿钱,身上是粮食、药草和短刀。
天上几缕黑色的剪影,是从南方过冬回来的大雁。或许说不准是南方,西川,南疆,东海……许银翘胸中鼓胀,感觉自己是一只轻飘飘要吹上天的气球。
无论哪里,她都可以达到——
第104章
裴彧睁开眼睛, 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双眼睛,眼窝清浅,如同翦水秋波, 一闪一闪地,望着他。
裴彧好奇那女人是谁, 拔腿就追。谁知, 越追, 那双明眸离他越远,遥遥相隔一段距离,注视着他。
她说, 再见,珍重。
裴彧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梦里的惶恐犹然在心中, 他捂住咚咚乱跳的心口, 咽下口中铁锈般的干涩, 张口就问:“许银翘, 她人呢?”
许银翘自然是跑了,跑得远远的, 连一丝踪迹都没有留下。
问起韩因, 问起白芷, 双方俱是摇头,一副神色坦荡的样子。
“公主去哪里, 有她自己的主意, 在下对她的行踪一无所知, 四殿下如此逼迫,恐怕也问不出什么。”
“姑娘?她老早就走啦,去哪里了?噢,她说, 要去有山,有河,有海的地方……”
裴彧心中暗骂,屁话,有河的地方就没有海,这小丫头嫁了人,也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话都记不清楚。要不是念及她是许银翘力保救下的人,哼哼,他才不会这么宽容。
至于韩因……反骨一身,不提也罢!
裴彧大手一挥,斥退二人,自己把自己关在书房。
生闷气。
本来,主人翁终于醒来,乃是一件大好事,但是,近日来,府内的气氛怪怪的,气压很低。
最大的改变,就是四皇子闭门不出,不见人了。
所有指令都由心腹祝峤从书房秘传而出,除了韩因和白芷,旁人求见,四皇子都拒而不见。据说,何大小姐何芳莳在裴彧的书房外静立了半个时辰,裴彧都没有应答,还是祝峤于心不忍,将何大小姐劝了回去。何芳莳离开的时候,泪眼滂沱。
于无人知晓处,有两路兵马从四皇子府里暗中出发,一队经由京城沿河向南,一队直刺大漠往北。所挑选的,都是精锐兵士,好像要去捉拿什么人。
随后,书房中就再也没了动静。
如此一日两日,众人还能忍受,半月以后,终于有人坐不住,将李老大夫请到府中。
“四皇子犯的,乃是心病。”李老大夫拈着山羊胡须,老神在在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除非那系上铃铛之人自己回来,或者殿下自己想通,否则,就算请大罗神仙也没有办法。”
“难道我们就这么熬着?”有人不服气地问。
李老大夫蒲扇大的巴掌一下拍在那人后脑勺上:“是,就得熬。”
门扉紧闭的书房内,裴彧身前是堆叠如山的邸报,上面记载了自太子倒台以来,各方势力的反应。裴彧一目十行看下去,不时拿起小笔,在邸报上圈点勾画,内心有了了一张渐渐成型的蓝图。
只是,要实现他的蓝图,还有一个关键的环节,一直缺失。
裴彧的目光抬起,落到书桌旁的女子衣物上。
他随手抓起一件,柔软的绸缎蹭过口鼻,鼻尖传来熟悉的清甜。很美味,许银翘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身体自带的药香。几分清冷,几分苦涩,但在裴彧心头,这味道令人甘之如饴。
他闭上眼,眼睫轻颤,似乎许银翘还在他面前。
她的眼神一时哀怨,一时又陷满了浓浓的温柔之色,似乎就要伸出手,触碰裴彧身上的伤口。
但是,她的手还没有碰到他,就如同镜花水月般消散了。
裴彧睁开眼睛,室内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切都只是虚妄的假象。
他觉得自己一定已经疯了。母亲遗传下来幻想的疯症,此时如同附骨之疽般在他的内心悄然生长,侵入他的大脑,改变他的思想,直到和灵魂交融,再也分不开。
他和他的痴念。
裴彧静静地闻了一会,神色间隐约带上几分癫狂,他将许银翘的小衣塞到被衾之中,再次走回桌前。
他心头的想法冷酷起来:她不是要逃么?如果他成为了天下的主人,调动官府的力量,仔细搜罗……难道,许银翘还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
是年五月,四皇子裴彧率兵奉诏进京。
帝大喜,不顾风疾,御前召见。
“父皇,这传位诏书……”裴彧站在下首,皇帝安坐于在金銮殿上一两个台阶,但裴彧的气势丝毫不落于下风。
“怎么,吾儿有什么想法?”皇帝笑吟吟的,语气轻松。
皇帝抬头,却看到自己儿子的神色诡异。裴彧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容:“父皇是铁了心,禅位于三哥,这个只管风花雪月,毫无才能的三殿下。”
“老四,你什么意思?”
裴彧锋芒毕露,皇帝不遑多让。
皇帝看着裴彧身上愈加蓬勃的锐气,那是只属于少年人所有的,不顾一切的明锐。心中如乱鼓擂动,皇帝感受到,自己衰老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他已经不能比拟年少的儿子了。
“来人,把这个不孝子押下去!”
皇帝语中,蕴含隐隐的雷霆之色。
然而,想象中一呼百应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皇帝立刻反应过来,一下就从椅子上站起,皱纹满布的手,紧紧捏住了御座上的龙头,爆出青筋,爆喝道:“裴彧,你想要谋逆吗?”
裴彧看着圣旨,勾唇一笑,将明黄的圣旨扔到地上,好像随手丢弃一个轻飘飘的垃圾似的:“父皇,三哥不济,彼可取而代之矣!”
裴彧踏步上前,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野心。每踏进一步,声音在金銮殿内回荡,好像重重击打在皇帝心上。
“父皇,您老啦,昏庸了,早就该退位让贤啦。”裴彧说话不紧不迫,慢条斯理,“您看,太子昏庸,三子无才,四子谋逆,后宫虽充盈,十几年间,却无一子成功诞下。教子无方,御内无才,被奸人蒙蔽。父皇,您的眼神已经不好了,不是吗,不然,您为什么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我身上穿着的铠甲呢?”
裴彧撕下被撑得鼓鼓囊囊的外袍,露出穿着锁子金甲的身体。
“你……你是有备而来!”皇帝老树皮般手指,指了半天,口中喷薄
“稍安勿躁啊,父皇。”裴彧一把把老皇帝按回了龙椅,“我这里有另一份圣旨,劳烦您盖个章?”
说着,裴彧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明黄的软缎,摊开放在皇帝面前。
“岂有此理!”皇帝一下子将圣旨抖落下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裴彧,你不忠不孝,上天会谴责你的!”
裴彧笑了,将新圣旨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上头不存在的灰:“父皇,您会求我将圣旨给你的。您恐怕不知道,禁军已经瘫痪,此时,我的人正在三皇子府中,废太子府中,与皇后宫中。哦,你问我想干什么呀?不如我们打一个赌,更漏走到这个数时,此三人之中,就会有一人被砍去手指头,过一刻您再不签,又有一人被砍去手指头。若有人十根手指先被砍没,那么,下一个砍的,可就是头了。”
“裴彧,你别用这些微末的伎俩蒙混朕的耳目!只要朕还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全天下的皇帝,全天下的将领,百姓,士兵,都听朕的差遣。你以为以你西北那部分兵马,就可以抵挡回京护卫的兵队了吗?”
裴彧淡然一笑:“父皇,裴彧虽然不才,但控制京城十二个时辰,还是能做到的。若是届时真有大兵过境,您的亲亲老婆和亲亲儿子,可都全死绝啦。那时候,我和您大不了鱼死网破,您说,如何呢?”
皇帝一张白皙的玉面已经全然涨红,刚要出生,裴彧却做了个“嘘”的手势。
不知怎么的,皇帝竟然真的收住了话。
“瞧瞧,第一根手指,来了。”裴彧神色间含着一抹玩味。
很快,金銮殿的大门被人打开,有人捧着金盘上前,金盘之上,躺着一根血淋淋的手指。
手指纤细,尖尖的指甲上涂着丹蔻,一看,就是个女人的手指。
皇帝眯起眼睛,上前几步,手指上佩戴的玛瑙闪着光,分外耀眼。
那玛瑙,正是他赐给皇后的!
皇帝喉咙中发出几声呜咽,刹那间,半边身子僵住不能动弹。风症再次发作,原本清秀的脸庞,半边脸不能动,另半边脸闪过铁青血红的神色,神情可怖,看得人心惊胆战。
但裴彧却没有任何惧怯。
他慢悠悠开口:“父皇,还要继续么?”
皇帝猛地转过头:“圣旨在哪里!”
“这才对嘛,父皇。”裴彧从善如流地拿出圣旨,皇帝拖着半边残废的身子,几乎是爬上御座,“咔哒”一下,御座中的机关被打开,皇帝的手颤颤巍巍拿出国玺,往圣旨上头一盖。
“滚,滚!”皇帝爬在地上,呜咽怒号,好像一只被困的黄狮子。
裴彧却展开圣旨,一五一十地把上面的内容读了出来:“从来帝王之理政,圣躬而天下伏……朕之四子裴彧,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当传位于皇四子。……裴彧之母灵蕙,年少灵秀,聪敏慧心,为朕诞下嗣子,特封为纯皇后,设陵以供……”
“等等!”皇帝喝断圣旨,“你让朕印了什么!”
裴彧这才展开整幅圣旨:“父皇,你果然眼神不好了,这圣旨的下半阙,您怎么没瞧见啊。”
皇帝定睛细看,果然,见到了收藏起来的下半幅圣旨。上头白纸清清白白写着,封裴彧之母为皇后,但不入帝陵。
“你果然是你母亲生的孽种!”皇帝这下,终于咬牙切齿,“你是为了她报仇来的,是不是?”
裴彧的声音很冷静:“父皇,一半一半吧。若是您之前没有干下那些事情,就不会有此情此景,父子反目对峙的景象了。凡果必有因,父皇十几年前种下的因到今天结成了苦果,裴彧不知道,父皇可曾有一丝悔意?”
“所以,你还是怨……你怨朕薄待你的母亲,是不是?”
皇帝提起灵蕙,声音中多了几丝怅惘。
“看来父皇还忘了另一个人。”裴彧顿了顿,“您赐给我的,妻子。”
皇帝皱起眉头,想了很久,才从脑子里找出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她?这人不是早死了么?”
裴彧听到帝王如此无情,声音渐冷:“您以为赐出一对怨偶,却不知,是她改变了我。她让我知道,何为真情,何为爱——这些从我冷漠的父亲和疯癫的母亲身上学不到的东西。父亲,你一定想不到吧,您的儿子为了一个‘低贱’的药女动了心,恰如您年少之时一样。”
裴彧说着,施施然走到龙椅旁,双腿一跨,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
“不过,父皇,我们终究是不同的,您可以为了皇位绝情,我却不能。您放心,我的皇后之位,在找到她之前,都将一直空悬。”
裴彧满意地见到自己的话起了效果,皇帝的面色更加扭曲。
“你……你,裴彧,你!”
怒火攻心,老皇帝一个体力不支,终于倒了下去。
*
旧帝禅位,新帝登基,登基的,不是从前的东宫太子,也不是大臣们一致看好的三皇子,而是从来就名不见经传的四皇子裴彧。
朝中有大臣对禅位的结果有疑虑,但被裴彧的雷霆手段震慑,不敢发声。
裴彧暂时坐稳了皇位。
然而,京城暗潮汹涌,裴彧知道,能安然在金銮殿待下去,绝非易事。朝中动荡,时局变换,他有好多事情需要解决。矛盾千头万绪,裴彧日日处理风波,终于在登基后的三个月,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他终于能够腾出手来,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经过时光的洗刷,许银翘衣物上的味道已经淡得闻不出了,但裴彧还是将旧衣搁置在床头,不允许任何人触碰。
长桌上放着一个纸团。
纸团是从南下那一路暗哨那里传过来的。
飞鸽传书,意味着,他们找到了许银翘的蛛丝马迹。
裴彧定定地看着那一卷纸团。
经年累月的思念,早就让他内心成了一潭看不见的汪洋,里头潜藏的情感,只有裴彧本人知道,有多么深厚。
深厚得能够把一个人吞噬。
他的目光紧紧注视着纸团,心中甚至有些胆怯。
裴彧深吸一口气,拿起纸团,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慢慢拨开褶皱,露出里头的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