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今日被吓已不知几回, 这次倒是做足了些许准备,虽心中还是一凛, 但比之早上却好了很多。
她从容不迫关上房门,侧身转头瞧着叫住他的人。
凌风怀里抱着些卷轴,瞧着刚从东苑回廊转角而来,脸上被冷风吹的有些许红。
在苏木看来,她总觉得,凌风要比扬风好说话的多,或许是见得少给了她这种错觉, 但事实上也却是如此, 扬风性子更像顾长宁多一点, 而凌风则瞧着有着自己的个性。
苏木温声:“侯爷今日出门未披大氅, 我恰要去阆华街,一道给他捎上。”
她语气不慌, 觉着自己所说也并无任何不妥, 抬眼观察凌风表情时也未看出什么怀疑之色。
苏木拱手作礼,颦着步子离开-
入了桃月, 天时已逐渐有些回暖。
苏木出了府, 竟感受到手中沉重的大氅倒有也压腕, 她思忖,也许顾长宁不拿他这大氅是对的。
怕错过了约定,苏木步履匆匆, 尽量抄着小道,显得自己像是赶不及一般。
苏木前半程还运轻功,后半程为营造迟来事出有因便纯用双腿,本是一个时辰才能到的阆华街,苏木硬是半刻钟便赶往那。
停在街门, 瞧见那里坊门上面挂着龙飞凤舞的阆华街三个字,苏木这才往四周瞧去。
她昨晚实则是随意说的名字,她只记得幼时和谢辞桉老是在大街上乱窜,有一次他俩一同来阆华街,嘴馋油糍粑便俩人结伴前往,结果最后都被自家娘亲揪着耳朵领回家。
八年之久,这阆华街她倒也是许久未来了。
但这条街却还如往常一般热闹,各种小贩吃食点心,琳琅满目。
苏木瞧着倒是有些嘴馋,毕竟每每出来一趟不是去城西玉春楼办任务便是有其他之事挟裹,这些儿时小吃,她在蔺州也是极为怀念的。
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得找到顾长宁,她昨晚说是阆华街,但是这条街这么长,她也不知顾长宁的轿子会停在何处。
苏木只好边往前走边左右查看,骄阳正值正上方,酷热倒是让苏木脸颊落下了一滴汗。
走的些许有点累,苏木正打算拉开旁边小贩木凳歇息小会,一些吵扰声传入耳中,苏木有些不悦地朝前方望去,不远处众人围坐一团,不知因何时吵吵嚷嚷,让人心烦。
苏木未坐,心中莫名有着不好的预感,于是疾步朝前走去,努力地扒开重重人群。
围观者众多,苏木拥挤于人潮之中,眼看要见围中之人事,却被突来一大汉拦腰站于身旁,腰下传来些异样感觉,苏木顺着侧面往下摸去,反手扣住那大汉,清寒的眸子泛着些冷光。
她连说一句话都嫌废口舌,利腕一转,那大汉也未曾想到自己能遇上硬茬,不敢吭声只默默吃痛。
苏木甩了一记冷眼,再次撇开众人,终于才瞧见了围观群众的主角。
顾长宁着那一袭黑色暗纹棉袍,挺立地伫于大道中央,那双粗粝又似松木一般狭长的十指紧扣着手杖,威严不被一旁泼辣妇人与孩童所影响,他的四周并无下人,也无扬风跟随,见此状,苏木倒是不愿上前,想要看看好戏。
“这位公子,你莫不是骗我们妇孺,你那小厮是不是去取银钱去了,若你今日拿不出补偿来,今日便别想走了!”
倒于顾长宁身下妇人身着粗布麻衣,头上还围着个灰色麻布绳,瞧着便是平常做些苦力谋生的贫农,她怀中所抱孩童,瞧着四岁左右,躺于那妇人怀中,若是仔细瞧,也能瞧见那额头尚有意思淤青所在。
地上还有着些瓷瓶碎片。
顾长宁未有多言,眸中无光聚焦,瞧着很是涣散。
苏木还不甚了解眼下状况,也未直接上前。但她却觉得,那妇人有些眼熟。
思绪飞转,苏木想起那妇人面容曾在何时见过,再瞧着此景,顾长宁怕是遇见了老赖讹人。
那妇人瞧他不言,更是嚣张,趴在地上朝着周围众人那是几个大拜,周围人纷纷后退,生怕自己也被殃及。
众人皆是看热闹,无一人上前。
这下怕是都不止以为眼前人是瞎子,恐怕顾长宁都快被当成哑巴了。
苏木环抱双手,就那样冷眼瞧着面对她而立,却眼中无她之人。
“这都过去快半个时辰了,你那小厮究竟是来还是不来,你冲撞了我家祖传瓷器,这瓷器竟还装上我家孩儿,眼下若是我儿有个好歹,今日便跟着我去趟衙门。”
那妇人扭着笨重身子起来,那孩童躺在地上也未随他娘起身,只捂着自己额前,瞧着倒是一副头痛欲裂的模样。
顾长宁脸上挂着冷淡,好似此事与他无关一般,但从话中,苏木可得知些关键信息,也就是说顾长宁在这大街上撞了人,为了赔偿,扬风或是其他小厮前去侯府取银钱。
但这家财万贯的侯府,出门都不带银钱?
日头正盛,浅金色日光斜斜泼落下来,恰巧都落于他脸颊之上。
面色一明与脖下一暗交相辉应,高挺眉骨下的那张脸叫人琢磨不透。
“此人莫不是是个瞎子,你也不必这样为难人家吧!”
“小娘子,撞得不是你家中名贵物件,撞伤的也不是你家孩童,你自然大方。”
“那你想如何,那郎君下人不是说好去去就回吗,你这一时片刻都等不及?”
“这位娘子如何说话呢,莫不是被色相迷昏了头,如今理亏的可不是我,那我便是想如何便如何,你能奈我何?”
旁里一娇俏女子似打抱不平,和那无理妇人倒是吵了几句嘴,但对比起那妇人的气势,一小姑娘如何争辩的过,这不很快便落了下风。
余下众人皆持己见,倒也有些人嚷着送去官府或未尝不可。
“孩子都还疼着呢,顾什么赔偿,何不先去医馆?”
“是啊,眼下最要紧的那是你儿才对。”
“我们在这给你守着,不信他能跑了。”
“算了,报官吧!”
……
吵吵嚷嚷,苏木听着很是心烦。
抬眼望去那众人所议对象,面不改色,倒是自得。
此起彼伏的怂恿声如浪潮般席卷,这话听在那妇人耳中倒像是赞同之语,苏木瞥见那妇人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顺手一把抓住了顾长宁那熨烫平整的锦袍。
“走,跟我去见官。”
只见妇人跨步上前一把拉扯住顾长宁手腕,奔着身子就要往众人所堵里圈外走,被拉扯之人虽未料突如其来之力,但多少也是习武之人,伫在原地,竟只挪半分。
妇人瞧着身后之人纹丝不动,愣是眉毛眼睛皱成一堆地使劲,但顾长宁仍旧未有反应。
苏木瞧着竟有些失语,顾长宁要是能说半句话是会死吗,还是说他那嘴就那么金贵,就算被人诬陷也罢被人嘲笑也罢,他皆不还嘴?
妇人倒是没想到会是如此场面,虽有些难堪之色手却不肯松,顾长宁袖口已被扯的怪样,妇人朝地上孩童示意,捂额之童立即领会,那洒在地上的所谓“名贵瓷器”已无人问津,二人一前一后共同推搡着顾长宁往前,中间之人终有些不耐,蹙眉时左袖一甩,那孩童竟顺势而倒。
这下在众人眼中,那便是无罪也变有罪。
妇人瞧着一惊,破口大骂:“你竟还敢摔我儿!你这徒有虚表,行事却如此腌臢不堪的黑心肝!”
妇人已恼怒,看着张牙舞抓,只见她张开似熊一般两爪就朝人扑去,拄杖之人的手杖被一把夺走,扔落在地时还发出些清脆响声。
再然,顾长宁似还未反应过来这猛烈地一拽,一时踉跄绊步,瞧着就如摇摆之竹木,顷刻便可倒地。
苏木瞧他眉目阴鸷,微张起唇,下颌也紧绷起来,她知顾长宁已不悦至极点,或许一掌便能劈飞舞爪之人。
她找准时机,一跃而入,顷刻横跨二人之间,两手握紧那妇人手爪,手肘同时向里一翻,妇人面露狰狞,痛呼住手。
苏木冷哼一声,只用余力一推,那妇人往后退了好几步。
同时,苏木也被余力推的往后急退半步。
耳边寂静无声,后背无意撞上一结识胸膛,温热在身后流转,苏木抬眸,愣愣一瞬,顷刻弹开。
意识到什么,她伸手欲接过身后不稳之人,指尖与粗粝沙指相触之时,对方一瞬回缩,面露疑惑,蹙眉不解。
苏木回神,抬眼瞧着头顶面容,轻昂颌首靠近,语气少有的轻柔:“是我。”
简短二字,也许眼前人并不能得知是谁,但此话一出之时,苏木瞧见他眸色虽一如往常的空洞,眉心却微微舒展。
知他分辨出眼前之人是谁,苏木这才转头瞧着那怒瞪向她的妇人。
“你是何人?”
妇人手揉腕处,面目可憎般询问。
苏木不屑一笑,冷霜般眼睛如利刃扫过瞪她之人:“你姑奶奶!”
苏木踢腿,脚下划出好看的弧度,地上手杖似顺衣诀而起,下一秒落入苏木手中。
隔着衣袖,苏木捏起顾长宁那锦衣手腕,牵引着他去感受到递给他的手杖,触碰到手帐拄手之处,蜷缩的指头舒展开来,宽广手掌再次将它握得严严实实。
第23章
今日出门, 顾长宁坐的是府中轿撵。
只是走到半路时,扬风话多的要命, 一直说着些他应该多出来走走之类的话,他嫌他吵,便命他回府去地牢审犯人。
但扬风所说其实并不无道理,自从眼受伤后,他出府甚少,除了几次大型的宫宴需得参加,他也只在去蔺州探望父亲旧部时出过门。
三年时间能冲淡很多。
那一年, 顾长宁身受重任, 以“定远将军”为名外出荒南以抗外敌, 外敌狡猾不辨荒南山势蜿蜒, 为一举剿敌,顾长宁带领将士连续三月常守潮湿山涧之中。
本以为山涧只剩残部, 却未料情报有误, 敌军掩人耳目,掠山中乡民为其开路, 暴雨之际夜袭于我军。
副将忧寡不敌众劝他离开, 可他身为首将, 又正值拥少年意气、目空四海之气焰,鳌斗两个昼夜,险胜。
我方援军到时气势更甚, 旧部养精蓄锐,他再次领军冲锋,大获全胜。
士气高涨,志得意满之时,顾长宁和将士们一同吃肉喝酒, 那时的他风光无限,仿佛山河尽在脚下,仿佛自己也可如父亲一般,护百姓安康。
回府后,长姐也受圣上所允前来祝贺,圣上更是封赏无数,朝堂之上下无不众口称赞。
但实则回京之时顾长宁双眼已有些模糊之迹,未发觉异常,他只以为自己太累,奔赴完宫宴后便匆匆回府。
休息一夜后,第二天完全变了样。
那时,他完全无法接受,他想上战杀敌之心无人可解,若不眼盲,他早已受命往北荒而去,兴许,能碰见他许久未归的父亲。
眼盲后,顾长宁性情大变,往常如鹰一般识人的双眼失去了光芒,因为不辨方向、不辨来人,不知黑白、他出府需得有人搀扶,取物需得有人递至手前,自己身侧无时无刻不有人跟着。
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之前那少年将军,那驰骋白马脸带笑意,战甲上血迹未干就言拿酒来、和将士们谈笑风生眼底满是光的顾长宁,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早已习于手杖在侧,这至少能让他独自辨别方向。
下轿后,他言想自己走走,遣散众人回府,轿子停在道旁。
身后能听到仍有一名小厮跟至身后,顾长宁也不多言。
路中一马车疾驰而过,他被身旁一刹之风掀得往后退了几步,不知身后有人。
瓷器落地破碎之声、孩童苦恼之声、还有周围指指点点之声统统传入那早已变得更加灵敏之耳,他心知自己理亏,于是遣小厮拿出些银钱赔罪。
久久未听动静,再问,那小厮才吞吞吐吐道腰间细银袋子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他未怒却想,或许他的确不适合出门。
未训斥小厮,只对身前黑暗中的破口身影淡言解释:“我回府取银。”
那妇人却似乎并不乐意,须得留下他才行,一旦顾长宁轻挪动半步,那妇人便会拦住他去路。
顾长宁向来不是受人威胁,也不是能随意被人拦了去路之人,但他看不清形势,小厮也似未见识过这等场面,他也只好留下,遣小厮取银。
阆华街离侯府需得一段距离,因此,顾长宁就这样被人拦于街上。
他的不屑争辩,在他人眼中,是无能盲人表现。
心中那股油然而生的怒意更甚,他不明这妇人为何不见好就收,已说会赔礼却仍要聚集众人对他进行各种猜疑,感受到衣袖也被人拽住,以他如今的性子,便是忍到了极限。
掌下已蓄力,若是那妇人再多使一分力,他也顾不得是谁理亏了。
只是下一瞬,脸庞拂过一阵风意,急步声停至身前,妇人失去跋扈之声,吃痛声音倒是传入他耳中。
他原以为是扬风。
直到那句“是我”出声,他一瞬便可得知是谁。
很奇怪,但莫名心安。
就如寒夜中一盏随风晃动的烛火,下一瞬火星便要炸开,此时一道温暖手掌小心护住烛火,灯芯也慢慢平息。
至成年,幼年有母少年有长姐护他在侧,不比闺中,都是飒爽女子,可直到母逝长姐嫁,这种熟悉的久违的被他人护至身后的感觉,让顾长宁有一瞬的失神。
大氅还耷拉于苏木手腕,刚刚和那妇人交缠时这沉重大氅有些影响自身发挥。
见顾长宁在身侧无碍,她掀起手中大氅,衣诀顺着暖阳画出一道白色的光线,玄色衣物落入顾长宁之身。
苏木手腕被顾长宁捏住,他眼底流露出些许不解,直到感受到脖颈出传来些毛茸茸的触感,他这才缓缓松开了手。
苏木冷然转身,瞧着那怒目圆睁的妇人。
“多少银钱,赔你。”
她的声音带着些不容置喙之意,围观众人瞧见中央多了一名女子,都带着八卦之意,却一时无声。
苏木知眼前二人不过是招摇撞骗,但她懒得与这些碰瓷之人纠缠,刚好身上也有些银子,若是几两碎银可解决之事,她倒也觉得轻便。
“姑娘好口气。”
那妇人本以为自己遇到了硬茬,已准备好继续与眼前人唇枪舌战,但听苏木如此爽快,于是放松了些警惕之意,还以为是因自己厉害而洋洋得意。
“这瓷器可是自祖上相传,已有百八十年的价值,你瞧着这这碎片,这可是青花缠枝莲纹瓷器。”
那妇人捡起地上一枚碎的不算太厉害的大片,递到苏木跟前:“我瞧着你家公子这身穿着打扮定非普通人家,也瞧得出这瓷器实乃民窑精品吧。”
苏木之前站得远,并未仔细瞧过瓷器,但现下仔细一看,竟能发现出些许端倪出来。
她母亲便是江南官窑坊的皇商户女,幼时也曾在母亲教导下了解过瓷器一二,再加上多年来劫富济贫,她早见过无数大小瓷器。
而眼下瓷器,一眼便可打假。
苏木耻笑出了声,冷眼盯着对方狡猾的眼睛,一把夺过那手中碎片:“民窑精品?”
“你这瓷器,不过是仿制品,你当我等真是好糊弄之人。”
她这一开口,仿佛戳穿了虚假面具,妇人脸色有些不好看,却固执挣扎:“姑娘,你莫不是不想赔偿,难不成你家公子的小厮一直未来,便是要等你这人前来混淆视听的?”
“我也不要你多了,一百两!”
那妇人开始有些偏题之意,周围人哪是能分清仿品之人,一听这话,虽觉一百两过于昂贵,但又觉人家毕竟祖传,于是皆被影响,又回想自己所见刚刚的确是眼前女子反手拧住妇人,倒觉得不无道理。
“姑娘,既是打碎别家珍贵之物,理应赔偿的,你如今可是想要逃避?”
“对啊,上来不给银钱,却空口白牙说人东西是假的,这不是胡搅蛮缠嘛!”
“我看啊,这人顾及和那瞎子是一伙儿的,就是不愿赔偿罢了。”
“其实赔不赔早就看的出来,瞧着这两人所着乃是上等衣物,自然是官宦之人,这种事情怕是只能自认倒霉。”
嘈杂声蜂拥而至,能够传入苏木耳朵里清晰的却并不多,顾长宁站至身后,听的比她要清楚许多,可他未加干涉。
他明白苏木那信誓旦旦的声音就代表了她说这话的底气。
苏木虽知普通人家并不能详分真假瓷器,但人群中也不乏有些瞧着似官宦子弟,总会有人知她所言非假。
她举起手中瓷片,眼神却环视了众人一遭,语气凛凛:“你们可睁眼看仔细了,青花缠枝莲纹瓷器那是宏德年间的民窑精品,我们公子府上随处可见,这瓷应是胎质坚密,胎土也应当是白中泛青,釉面随岁月流逝而形成天然柔和光泽。”
苏木往前走了一步,将瓷片递到了一开始为顾长宁说话的娇俏女子,她知她是官宦之家,定然能看的明白:“可姑娘你瞧,这所谓的“青花缠枝莲纹瓷器”瞧着胎土呈白灰色,胎体比平常瓷器厚实许多,想必便是要模仿出真品的坚密之感,釉面光泽十分刺眼,倒像是上了一层烛蜡一般。”
她从容不迫,有理有据。
苏木瞧见,那姑娘开始有防备之意,见她上前来时还被身后婢女拦着往后退了几步,但那姑娘仔细随着苏木所说之话瞧去时,脸上倒有恍然大悟之色。
那姑娘抿唇带笑却并不扭捏,苏木手中瓷片被她接过后高高举起:“诸位,这姑娘所言并无虚假,这瓷片的确不是真品青花缠枝莲纹瓷器。”
她语声铮铮,倒不像苏木平日里所见的官宦女子,瞧着大方许多。
众人循声去瞧,还有几人想是家中富庶,一眼便瞧着真假,一时之间,众口一调:“这分明是假货!”
“竟以假货招摇撞骗,且是对着一眼盲之人,当真没良心。”
“还要一百两,怎么不去抢?!”
那姑娘帮着苏木说话,苏木自然也莞尔回礼,但那姑娘身后似婢女模样的随从却警惕看向苏木,声音虽小,但苏木不聋。
“小姐,我们得回去了,你怎么帮着这陌生女子说话呢?”
那姑娘也并未生气,转头亲拍搭在自己手腕上的婢女:“无碍的,恰我知道些瓷器其中门道,能帮到这姐姐也是件好事。”
“可是……”那婢女还欲强调什么,那姑娘无奈笑着安慰:“没事了,眼下事情结束了,夫人的药已经取上了,我们快回吧。”
说到药,苏木才瞧见那女子手中提着一沓药袋,但见眼前这女子面色红润,眸色光彩,想来是替家里人抓药,苏木一笑:“姑娘家中可是有人患疾?在下恰会一些白术之术,若是姑娘以后需要,可来寻我。”
不好直接说出宣德候的府邸,她从衣袖掏出侯府出入令牌,也只仅那女子一人瞧见。
苏木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可瞧着眼前姑娘,总觉得十分亲切,莫名想要亲近。
女子本要转身离去,见苏木相问,于是礼貌点头:“多谢姑娘,不过府中夫人病已大好,现下我得离去了,有缘再见。”
女子转身,身影也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苏木未多做停留,再次看向那妇人。
“珏乐——”
一声呼唤将苏木的思绪一下拉去了人群之外。
“哥哥,你怎么来了?”
是那姑娘的声音。
“在府中久未见你归……”
一低沉却温和的嗓音渐渐模糊。
对话声逐渐被离得更近的人群嘈杂声所掩盖,就像她记忆里的名字一般逐渐模糊。
苏木想要扒开人群去寻找那人。
可人群拥堵如水柱,她挣脱前去时,道上早已无身影——
第24章
争论矛头瞬间指向那妇人, 凶煞妇人此刻才知自己的确遇到了硬茬,她面色露出些难堪, 几经转变,气势稍弱了。
她伸手,那孩童便已牵至她手。
苏木以为自己听恍惚了,虽有些失落,但还是不舍放弃,她拽起身后一男子:“你可知刚才出声那女子是何人?”
男子本来见她一会儿在道中一会儿又拨开人群就有些疑惑,但瞧着她不像坏人, 再加上刚才对于瓷器她能一下辨出真伪, 于是拱手示礼:“抱歉姑娘, 刚才那位姑娘在下也不知是何人。”
本身还有这些期待, 在听到不愿听到的回答,苏木脸上都多了几分惆怅, 但顺着人群而视去, 她也不能立刻抛下顾长宁而去寻一个还未分晓之人。
踌躇之下,苏木再次回到顾长宁身前。
此刻, 那妇人也正巧吹胡子瞪眼地瞧着她。
苏木心情不好, 不愿再多费口舌:“虽说你的瓷器是仿品, 但瓷器砸到你儿是真,给你十两银子,够你去好几次医馆了, 你瞧着如何。”
担心那妇人还想争辩,苏木下最后通牒:“前几日我曾见过你,若是你依旧不依不饶,那官府恐怕得委屈你走一趟了。”
前几日,苏木出门前, 去往玉春楼的路上便遇到过此人,她当时也是躺道上讹人钱财,但与苏木无关,她只匆匆瞥过一眼便离开,但如今她已讹上与她相关之人,她甚是不满。
欺负一个盲人,也挺卑鄙的。
苏木眼带寒霜,她知道,那妇人也已没了底气。
“好。”
那妇人答应的很是爽快,低头满是慈爱的抚摸着身下孩童的发髻。
再次抬眼时,苏木已从袋子中掏出十两碎银。
妇人少了刚才的焰气,此刻瞧着倒是与田间和蔼农妇相差无几。
苏木递过银钱,那妇人怕遇到假银,选出一块后在牙尖用力咬合,取下后顺着太阳望头仔细去瞧,发现确是真银后才放心。
众人明白被骗也纷纷咂舌,那妇人自是不愿再多做停留了,她抬眼时和苏木拱手示礼,轻声道了一句或许只有苏木能听见的多谢。
然后,便牵着那孩童自人潮散漫之际离开。
青石板路被日头晒得有些发烫,苏木感受到头顶也是一阵荒热,方才围拢的那些个人早已悠悠散去。
苏木转身再看向顾长宁时,他正微微侧头,似乎还想要听出些动静来,她瞧着他耳尖灵敏地上下动了动,伫在那处像生了根一般。
白瓷指尖垂落在手杖周遭,狐裘把他包裹的严严实实,暖阳倾斜时,绒毛也随风舞动,倒显得整个人温和了许多。
苏木踢起路边石子,那声音很是清脆,她看着顾长宁耳朵朝石子滚落的方向而去,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没错,她就是故意逗他的。
刚才心中烦闷乌云顿时消散,苏木未言,直接往前走着。
回头,顾长宁仍旧杵在原地,蹙着眉分辨周遭的动静。
她挑眉,想着约他出来的目的,于是又侧身上前,手指触碰到他衣袖时,感受得到顾长宁排斥的将手臂往后撤了一毫。
苏木瘪嘴:“没事了,跟着我。”
她瞧见顾长宁依旧拧眉,但下颌已少了许多紧绷的戒备之感。
他需得手杖探路,因不辨苏木方向,手杖往前磕绊时一仗敲到了苏木的脚背之上。
虽说是探路,力气所用也不大,但毕竟是实心之木,苏木多少感受到些无伤大雅的痛意。
“顾长宁,我为你解围,你便是这么报答我的?”
苏木瞧见顾长宁的头又开始不自觉地微侧,他很快锁定声音来源,尽管无法与苏木视线对上。
顾长宁背挺得直直的,这一次倒是没再呛人,不假思索开口:“多谢。”
苏木走在前面,距离身后人不远,他的每一次小心探路,总会磕绊到苏木的衣裙,苏木无奈,只好与他并肩而走。
“今日,加上昨日,若你既是赔罪又是报答的话,不如今日吃食都由你结账如何。”
她睫毛扑闪,眼中没有语中所带期待,说这话时头往顾长宁侧肩所倒,气息拂过顾长宁分明的下颌,倒是有一种戏谑之感。
“随你。”
顾长宁感受到气息一刹便偏过头,说话习惯性言短,但眼下说完这句后又意识到什么,转而补充:“你付,回府后你可去找管家取银钱。”
有钱人是不是都是让人去管家处拿,不管是顾长宁,还是谢辞桉。
苏木觉得和眼前人说话甚无意思,恰好此时正停在一巷子口前,街角挂着的灯笼上写着“馄饨”二字,香气四溢,苏木迈开腿往街边小贩而去,顾长宁循声跟在身后。
她老远便瞧见了这家混沌店,早上匆忙,她并未好好吃过一食,恰现下刚好碰到儿时所喜之食物,倒是有些欣喜。
顾长宁正慢悠悠往这边走,路上一些行色匆匆之人也未能与他撞上,他走的极慢,凝着神,唇线紧抿,额边上的青筋让人所知,他在仔细地听着周边的动静。
斑驳光影透过路边槐树叶,近时能瞧见他脸上忽明忽暗的光斑,顾长宁脸上没什么表情,一阵暖风吹过他面孔时,发髻上的头发没有一丝反转,就如他那张疏离淡的面容。
苏木盯着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忽然伸手。
指尖触碰到他的衣角,也透过衣裳撞上了他的粗粝手腕。
还似以往,他又往回退了半步,那状态虽脸上未有表现,却犹如视苏木似瘟疫一般避之不及。
苏木瞧他这样,一下竟有些不服气,她上前一把拽过那手臂僵硬之人,不顾顾长宁口中要语不语的“你……”
苏木将他按在木椅上时还能感受到他那僵直的背,她拍拍桌子,声音很大:“作为感谢你请我吃一顿馄饨。”
虽不解,但顾长宁仍旧坐下,眉头几不可察的舒展。
“为何不去酒楼。”
顾长宁听到周围还有嬉笑孩童过街吵闹之声,于是很是不解,他将手杖立于桌前,拂了拂自己的衣袖。
面未露嫌弃之色,但行为却无不透露出这二字。
“两位客官,今日我们家馄饨是新鲜的很。”
店小二本在后厨忙着,见二人已入座,笑意盈盈地迎客。
店小二甩了甩肩前毛巾,毛巾边缘差点呼顾长宁脸上,苏木将顾长宁窘迫尽收眼底,憋着笑。
“两碗你们店的招牌。”
苏木瞧着旁桌之人的馄饨冒着热气,嘴里已有些馋意,也懒的在听人介绍都有哪些吃食。
店小二接了活儿便往离去,嘴上不停,朝着在砧板上老板娘模样的人传话:“老板娘,这儿两份招牌馄饨!”
吆喝声很大,苏木瞧见那老板应了声,转身投入忙碌之中。
眼前虽有人,但却瞧不见她,苏木坐的也还算自在,二人无言,和旁桌热闹之感完全不同。
不多时,馄饨便被端了上来,瓷碗里飘着几粒青葱,汤色也是十分清透,看着便是食欲大增,热气氤氲而上时,仿佛鲜美之味已入喉般。
但眼下,吃饭还不是第一要紧之事,苏木瞧着顾长宁的脸,又扫了眼桌上的调羹,心里已有了盘算。
她今日约他出来,也是这个道理。
苏木拿起调羹,汤勺拿在手中之时似无意滑落,勺子一瞬重重摔入碗中,本是想要溅起些汤渍在顾长宁身,她也好借此查探他身是否有她想找之物。
但苏木属实小瞧了热汤的威力,因着冲击太大,一般汤泼烫到苏木手中,她也是没想到,一瞬弹开时,汤碗滚落,沿着桌角落入顾长宁腿上。
虽是黑袍,但仍可见四下狼藉。
顾长宁听到了苏木所吓一声,本想询问,却没承想,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他的脸可谓是刷的一下就黑了,滚烫地触感让顾长宁一瞬弹起,可他下意识地往身下瞧去时,却依旧一片黑暗。
他瞧不见眼前人,也瞧不见当下情况,这才是他最恼怒的地方。
“你烫到了?”
“抱歉。”
二人声音相撞,同时开口却都没意料到。
顾长宁冷着声低头,用手在下摆胡乱整理了一番,像不经意地询问一般,但却全然没有其余怒意表现出来。
苏木倒是没想到,他会开口便是问她是否烫到了,她早就预想了将汤溅到顾长宁身上,也想好了顾长宁说不定能一手杖敲晕她。
却没想到顾长宁虽然脸上布满阴云,嘴上却先问的她。
有没有事她得看过自己的手背才知,苏木虽然有些讶异,但很快扔掉多余思考,仔细去查看自己的手背。
这汤刚从沸腾热锅中端出来,泼至手上,是有些威力所在的,苏木仔细端详手背,若是此刻不拿凉水冲洗,怕是得生泡留疤。
可这样,那不是错过了机会。
手背传来火辣之痛,苏木忍痛而平声:“不碍事。”
说完这话她便转至顾长宁身侧。
蹲下身,苏木抬起手为他扫去身下温热之物,一些面皮还沾染在他狐裘之上,苏木拿起桌边布巾,为他小心擦拭,动作时而麻利时而缓慢。
她顺势掀起大氅,腰间无玉佩,再往身侧擦拭,也无玉佩,再至胸膛,她动作放慢,额头抵着眼前人的下巴也浑然不知。
顾长宁看不见她,可突然下肢腰身被人胡乱摸着,他不自然的后退几步,身体僵直。
“别动”
见顾长宁往椅子旁移动,苏木刚摸着腰带的手瞬间抽离,于是开口。
这一声,真的让顾长宁突然忘了动。
袖下那双手逐渐攥紧,手背青筋凸起时,那衣角被攥出许多褶皱。
“你里面也溅到了,我给你擦擦。”
苏木动作迅速,毫未注意到身前人的反应,又抬手往顾长宁胸膛摸去。
眼瞧着就要掀开外衣查看,可刚看见雪白胸膛,此时早已有些消散的手背之痛再次火辣辣地烧起来。
“嘶——”
苏木吃痛,手中布巾落地,她的手下意识要一瞬弹回,但被一道有力手掌紧攥,她挣脱不得,另一只手掌还紧靠在眼前人的胸膛。
一时之间,她不知是手掌处传来的他人胸膛温热和身子僵直的感受更深,还是被攥住的手痛意更深。
“做什么。”顾长宁声音低哑,带着些沉沉的寒意,像是冬日的冷风一般,平常而又冷冽。
他攥着的力道不轻,苏木抬头,不小心撞上了头顶之人的下颌,一时之间,二人皆吃痛。
苏木实乃怕疼之人,她揉了揉额头,如哽在噎。
她嘟囔着抱歉,抬眼时看见了顾长宁面冷不耐,可无色双眸中多了几分稍纵即逝的慌乱。
似乎察觉到被人盯着,顾长宁立马别过一边头去。
耳尖虽白,但有着他人不可察觉的烫热。
她试着挣脱,但疼痛只会因二者手掌摩擦而更甚。
“嘶——”
这一声,明显能感受到一丝不同于刚才的颤抖,苏木眼下被这传来的刺痛而激起一阵酸意。
这一声,也让顾长宁一瞬就松开了抓着她的手——
第25章
手背被攥得生疼, 玉佩也未找到,苏木有些没好气。
但汤是由她所撒, 她不能暴露自己的目的,于是掩耳盗铃,像是的确着急般开口:“汤……汤撒你身上了。”
此刻,她还不放弃,那靠着顾长宁胸膛的指尖仍紧贴着,甚至有着快速摸索之意。“你瞧不见,我帮你擦。”
眼瞧着手指便要掀开外衣, 苏木凝眉朝里望去, 瞧见了那泛着光泽之物的边缘, 她正要回扣攥住那物, 却在此时,左手又被一力攥住。
顾长宁沉着脸, 未松开手, 漆黑双眸空洞而凌厉,像是在看他一般, 透过黑暗, 将她看穿。
再一次对视上, 苏木知道他看不见,却还是被盯得一滞心虚,眼神一瞬别开。
“你跟我来。”
顾长宁喉间冷冷滚落出这句话来, 却没收手,反而那只指节凸出的大手径直握住了她的小臂。
掌心的温度似乎可以穿过冬日薄袄,苏木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渗透衣料,力道让她无法一瞬挣脱和拒绝。
话语被卡在喉间。
“顾长宁!”
目的未达成,手又被人所钳制着, 苏木有些恼怒。
她被眼前人拉拽着向前推搡了几步,她试图挣脱,没挣开,于是脚下攒着劲,想要一脚拧他脚上。
“又想踩我?”
顾长宁挑眉,唇边不知何时浸染了一层笑意。
他的指尖还停留在她小臂处,劲道未有半分松动。
苏木悬在半空的腿默默收回,心下一震,什么都已了然,她有那么一瞬的讶异,但她不肯先戳破。
她想要再试探时,顾长宁的另一只手摸索着桌边手杖,牵着她就摸索着往能听见油锅沸腾声处所去。
他走的不偏,想来对声音也是极其敏感,苏木任由他拽着,只是能感受到小臂上的力道未有松动甚至更紧,像是怕她跑了一般。
“小二!”
顾长宁绕过屋外回廊,通过手杖的触碰,顾长宁知道已至门下,他声音比平时更沉了一些,眉头上像浮着一层阴云一般,叫人不敢随意搭话。
这声音并不算柔,铿锵有力,因而那小二应声也快。
苏木侧头瞧着顾长宁那捉摸不透的脸,一时没想明白他要干什么。
她瞧见店小二从后厨钻出,忙不迭地刚应下新来一桌的客,又急急从那边赶来。
顾长宁耳朵微倾,听到声音愈来愈近后说:“取碗井水来,再拿块干净的帕子。”
他语气依旧冷淡而听不出情绪,可那一声吩咐听在苏木耳中,却让她心下一怔。
他没松手,只是那只探路的手杖悬在半空之中,杖尖随着他那布满清晰纹路的青筋手背而上下浮动。
与青石地面碰撞时,发出些清脆而细碎的声响。
像是在提醒此事等不得,需快。
小二应得很快,余光往苏木手臂上瞟了几眼,触目惊心的红色一瞬便落入小二眼帘。
他惊呼一声,便疾步跑去了后厨。
苏木有些不明白了,她知道并且一直了解到的顾长宁,都不过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亦或是冷淡的模样。
而此刻,她抬眼看他,那张面容依旧眉目淡漠,唇线依旧冷硬,眼下一如往常的未有波澜,除了紧绷的额头,此容仿佛在府中一般稀松平常。
苏木一开始被拽住往前走时颇有不耐,仿佛下一秒就可一掌劈在顾长宁的肩头,可眼下她却未出声,她说不清现下的感受。
就如同雪原上很平常的飘落一粒飞雪,虽冷却有些柔软。
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被她攥住的手,指尖隐隐发颤。可再想,理智把这点暖意扫除了个干净。
好一会儿,她嘲讽地勾起唇角,轻笑出声:“小侯爷好手段。”
苏木开口,顾长宁似未料到,或者说未料到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他蹙眉偏头,听着苏木所说之话,面上未有波动。
“手段?”
顾长宁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语气带着些疑意,却又似无奈:“你以为我在算计你?”
苏木收回目光,低头瞧着自己手背上的伤,语气平静:“不是吗?”
“小侯爷这样的人,想要拿捏谁不都是轻而易举。”
他垂下双眸,眼睑上的睫毛被暖阳照的生出一片淡色阴影。
苏木说完这句,顾长宁沉默了许久。
他嘴角未动,却从鼻腔轻嗤一声,低笑了出来。
“苏木,”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却让她刹那便抬眼瞧他。
“若我想要拿捏你,今日便不会和你出来了。”
他这话说的淡意十足,苏木却生出一堆闷气,她总觉得自己被人耍了。
苏木眸光撞上那空寂的双眼,她真的很想瞧得仔细,那双无色的双眼明明看不见,可每一次,她好像都能被他看穿。
四目相对,是寒意与热意的交织,她无畏那空洞眼神,直愣愣地瞪着他。
她正要继续说话,这边一阵疾步声打断了这火药十足的对话。
门里,店小二正端着沁着凉意的井水慌张跑来。
苏木小臂的桎梏感渐渐消失,她的眼神从他的脸庞滑落至自己的小臂——顾长宁已然松开了攥着她的手。
他微微侧过身,避开了那因匆忙而四溅的水花说:“把手放进去。”
顾长宁说着这句话,苏木并不想执行,好似自己非要听他命令受他把控一般。
她不悦,自然纹丝不动。
小二将盆放置于木桌之上,瞧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二人,打着圆场,带着歉意的招呼:“这位姑娘真是不好意思,快敷一下吧,别落了疤。”
说罢,那小二未多做停留,瞧着那桌上狼藉,拎起帕子便开始收拾。
周围时不时来些新的客人,那小二应声而四处奔走。
手是自己的,既然有井水为药,苏木自然不会错过,只是刚才一时没顺过气才未有动静。
她掀起衣袖,将右手全部浸没在水里。
才至桃月,这井水依旧是有些刺骨的凉,手背上的火辣因此得以舒缓。
苏木学过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皮肤被烫伤应至少在冷水中浸泡一刻钟。
站在木桌前,未顾眼前人,苏木四下寻着木椅的踪迹。
她不知,自己四下转身时,袖边衣角一次又一次地扫过那拄着手杖的手。
顾长宁扯起一抹无奈唇角,似叹息一般:“怎么了。”
这句“怎么了”与先前语气完全不同,先前那句“把手放进去”是冷冰冰的,带有命令的不容置疑的味道。
这样的语气,苏木就偏偏不愿听从。
而眼下这句,却像是败下阵来,语气有一丝无奈。
苏木淡睨他一眼,又看向远处的凳子,昂了昂首:“你左手边,往前走五步,那的凳子搬来。”
她语气尽量模仿着刚刚顾长宁的感觉。这下他倒像是被人吩咐了一般。
但她思虑顾长宁是盲人,所以虽然语气冷淡,但给他的方向确是十分清晰的。
顾长宁侧头,似乎在分辨方向。
他重复:“左手边,五步?”
苏木淡淡抬眼,又像确认一样看向远处的木椅回应:“嗯。”
顾长宁未多言,得到确切答案后便拄杖而向外去。
木杖落地之声不疾不徐,苏木仔细瞧着他那背影,大氅披于宽肩之上,不显臃肿,却有挺拔之姿,练武之人想必都是这样高挺如青松。
苏木收回目光,手腕有些泛酸,她忍不住换了个姿势,将手换个方向又继续泡着。
很快,那手杖之声便折回。
她抬眼,凳子已稳稳放至跟前,他瞧不见,虽然没放对,但苏木若是勾勾脚也是能够到的。
苏木未言谢字,单腿去够那木凳,身体靠着木桌。
可这木桌承重不行,苏木就这么轻轻靠着,独脚前后摇晃时,桌腿发出些嘎吱响声。
顾长宁正站在身旁,听到莫名声音,再次蹙眉问:“何事?”
简短二字,很是利落。
苏木未理他,再往前伸了一毫,椅子朝跟前而来,拖拽之声沉闷又刺耳。
“无事。”
她顺椅坐下,裙摆扫过他的靴面。
苏木敲了敲桌面,瞧着他:“且得等会儿,小侯爷不坐?”
她自然是看到顾长宁只拖了那么一张凳子来,但说这句话时明显已经忘记,说出口后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果然,顾长宁单挑一眉,但转而又回归平稳冷清:“无妨。”
……
她说过,顾长宁一般多说一句话就会死。
苏木垂眸,瞧着水中所倒影出来的自己,一时有些恍惚。
刚才的话题被小二打断,顾长宁未挑明,可那句“又想踩我”不难知道他什么意思,苏木回想起来还是想问个清楚。
这种感觉就像自己暗藏于袖中,无人知晓的利刃突然被他人攥与手中,既有被玩弄于鼓掌的愤怒,也是想要夺回主动权之感。
苏木脸上有些发痒,发丝在空中乱舞着,冷风袭袭而过时她才反应过来,时辰过的如此之快,眼下已快至申时。
一抹余晖落入苏木的青衣之上,衬起别样一副美景。
应当是和煦朗润的日子,眼下气氛却莫名再次凝重起来。
苏木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单手托着下颌,偏头瞧着顾长宁。
他立于暖色余晖下,摊边一抹柳叶刚抽芽,枝条随风横甩,恰似在他脸上纵横,眸光未被影响,若不是知晓他是瞎子,苏木倒也觉其有遗世独立之感。
她收回目光,眸中染上一丝复杂,水中细指微微发紧,面上未表现出来,苏木语气平缓:“你刚说的再踩你什么意思?”
顾长宁拄着手杖立于阴影之下,听到这句话时眼皮微掀,黝黑的双目涣散而不测。
片刻,他低笑出声,声音轻缓,一字一句:“什么意思?”
他重复着她的问题,又将此话延申其意,顺着着话往下说:“你应该能想到吧。”——
第26章
“你说的, 我想拿捏你。”
他缓缓开口,低眉温言, 像是在简单重复苏木所说之话,未带自身情绪。
苏木泡于水中的手一顿,未看向他,却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刚不是还不承认吗?”
她想起刚才,她主动说出那句话,他却矢口否认说“苏木,若我想要拿捏你, 今日便不会和你出来了。”
身后传来窸窣之声, 木杖敲击地面之声依旧脆耳。
顾长宁声音有些泛冷:“此意非彼意, 若你要如此理解, 随你。”
苏木冷笑,不愿隔着肚皮说话, 正准备开口时, 后面声音近了许多。
她一心瞧着水中的手,手背红温消散了许多, 可心中淤积还未消散。她凝神瞧着水面的细小气泡, 突觉什么东西刺眼。
“在找这个?”
顾长宁声音有些懒懒的,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可这话一出,苏木顿时抬头。
一物倒影眸中, 闪出些光芒来。
顾长宁立于身侧,左手扶着那根修长的玄木手杖,右手抬起,大氅随左臂滑落至肘后,暖黄日光与那物相撞, 散发着莹润冷光。
苏木瞳孔微缩,下意识要伸手去夺,右手还在水中浸泡,她却来不及顾手中湿润。
霎时,水花四溅,大小水珠砸落桌面、地上、以及站至她身旁的人,圆滑水珠落地而砸的细碎。
湿漉漉的玉手一瞬抬起,小指蜿蜒的水珠打湿了手腕衣袖,垂落下许多水渍,她却完全顾不得。
苏木一把扯过玉佩,指节随神色而骤然收紧,玉佩边缘与指甲相撞,激起些细微声响。
这一刻,她握住玉佩的手未有松动,玉佩上的细绳随她拉扯而从另一人手中脱落,直至完全落入掌中,软软耷拉其手背之上。
苏木转而背对着又睨了一眼顾长宁,见顾长宁微微侧头未有夺取之意,紧攥着玉佩的手才缓缓松开。
物件儿躺于左,苏木右手指腹寸寸拂过,摩挲着前后翻看。
上好的一块羊脂玉,质地很是温润细腻,那雕刻着水波的纹路未有半分缺失,再顺着玉佩往上瞧去,系绳出也未有断裂。
本是紧绷之感的额头,这才缓缓舒展开来,程程舒了一口气。
似是怕再有丢失,苏木见无误后便放回了自己的衣间,放进后又拍了拍胸脯,确保衣间有异物阻隔才真的放下心来。
苏木转身,抬眸瞧着站在跟前之人,顾长宁将玉佩这样直愣愣地交给了他,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知道,那晚进器房的是她。
顾长宁面容冷白,如松一般站立她跟前时,神色未动,仿佛递给苏木玉佩的人不是他。
听到苏木转身的衣物摩擦声,他抬眉侧耳:“不用泡了?”
苏木正要开口,被人抢了先,一时凝噎却也听话垂眸,抬手细细察看手背,红温已消散很多,再涂上一层紫草油便无大碍。
她一定要问个清楚,于是直言:“在器库中你就已经知那人是我?”
眼前之人再次侧目,眸中无色时唇角却隐着一层淡淡的笑,这笑在旁人眼里会觉冷冽冰霜般的面容有了些许和煦之色,
可在苏木眼中,她觉是嘲笑一般。
苏木冷着脸,即使她的神色他瞧不见。
顾长宁未直接回答问题,他转身,手臂轻抬,那手杖便顺着他的旨意而向前探路:“跟着我。”
苏木跟至身后。
松墨般的背影离她不足一尺,她随着他的步子,缓缓立于身侧。
“起初,我并不知你在里面。”
他这话说的慢,似是思考般:“我与扬风前往库房时铜锁虽开,但是我二人并未怀疑,你一直躲在里面听着我二人对话想必是为何。”
顾长宁头微侧,随后又正头垂颌,像是在认真看路。
路有细碎乱石挡道时,苏木下意识地快上一步踢走。
“府中兵器需换,新到的一批宫中所批置换兵器,我理应前去查看。”
“就算我瞧不见,”
顾长宁淡沉声音飘入苏木耳中,说完这半句,她抬头瞧他一眼,她在他眼底瞧见少有的一丝阴霾。
“晨时一批先到的兵器已有扬风清点,府中首批府兵兵器已存放库房,我二人皆以为是又有新到器物,只是被凌风放置未锁上房门。”
“再次折回,是因为你漏了馅。”
顾长宁脚步未迈,在她身侧停了下来。
苏木不解,露馅?
何时?她明明未发出一丝声响。
也确是这样,苏木问心中所惑:“何时?”
说这话时她转至顾长宁右侧,她瞧见时有路人未绕道而走,时不时的衣肩摩擦让顾长宁眉心闪动一次又一次。
她瞧着顾长宁这样,她也不知觉也心烦,倒不如让他走的顺遂。
察觉到方位有所变化,顾长宁头又朝向另一边,以让耳朵听的清楚。
“就如此刻,你稍作移动,我便可知道你的动静。”
“眼盲之人其他四感会较以往更加敏锐。”
“你在架前移动时,你那衣角与木架相擦,声响虽细微,但对于我来说,霎时便可辩其方位。”
“那你为何知道是我,而不直接上前?再次折回,你有眼疾,难道不担心自己不敌他手?”
苏木不解,他既然知道屋中有人,却没有直接上前捉拿,而是离开后又再度折回。
还是说他如此自负,自负到认为无人可伤他?
她听到身侧之人冷笑:“不敌他手?”
他仿佛像听到天大笑话,侧目看向苏木的方向,眸中未有焦点,但像是看穿她一般。
“苏木,你是不是还以为你落入我手是因为我侥幸?”
他质问,苏木不知何意,但仔细想来,若不是有白薇被要挟在外,她如今也不可能被困侯府。
苏木没搭腔,想听听他怎么说。
“我承认,你的武功不错,至少放眼上京来说,你可算是佼佼。”
这话听着有些夸赞之意,但语气却不像。
“可杀人之术,呼吸得稳。”
他定脚侧目,再次看向右边,却未对上苏木视线。
“练武之人,基本功不扎实,那是大忌,你出招快,速度也不逊色,但你太心急。
“当时情况,就算你服用避毒丸,但恢复也非刹那之事,以速度去掩饰你中毒后的体力不支,呼吸必然不稳。”
“因着这一件,你几次出手都不稳。”
“可杀手,在准不在快。”
“你若中毒后便离去,就算白薇在我手中,以你的武功,修养好再来侯府,那便是再容易不过。”
顾长宁一句接着一句,完全没有留给苏木反驳的机会。
他继续往前走着,面色沉沉,如同在讲一件很平常的小事。
“可你没有。”
“因此我说过,苏木,你是个杀手,可又不完全是。”
“那晚,我一人赶奔赴于器库,你认为凭的是什么?”
他语气似质问,可苏木还未开口,他继而又道:“我顾长宁多年征战沙场,次次可绞杀外敌,凭的不是快。”
“是准,是稳,是筹谋——”
“我就算是独自前去,你有何尝能知我未尝做十足准备。”
顾长宁步履沉稳,木杖之声传入她耳中,让她恰时回忆起那晚的情况。
难怪,那日她刚回东苑不久扬风就带人查过来了,她当时还觉得奇怪,就算至器库方向开始排查,也不至于区区半盏茶的功夫就至东苑。
意思是他折回器库前就让扬风从外围包抄,逐渐往里排查的话,最先到的就是东苑。
若是外人,自会从外围而出,若是侯府中人,能够不知不觉绕过众人潜入器库的,也许只有她……
心中明了,苏木一瞬自嘲出了声。
若一开始只是怀疑,那么捡到玉佩后便更加确定了。
她久远的记忆被唤醒,在她第一次步入侯府的那个晚上至再次清醒时,她的衣物都已被顾长宁所收,所以那枚玉佩,他肯定知道。
她怎么那么蠢,一次次地错过记忆中最重要的东西。
“那你为何不直接抓我?”
苏木语气薄凉,现在纸窗户已捅破,她不明白,昨晚顾长宁到她房中时为何不直接指认她,而是扰乱这么一大个圈子,还答应和他同来阆华街。
天色渐暗,无暖色衬托,顾长宁锋利的脸庞更显冷冽。
整条青石路被他手中杖发出的单调回声填满,就算不少路人从身边滑过,苏木也无暇顾及。
他未转过头,在听到这句话后也未有任何表示的多余动作,那藏在袖袍下的指节收紧又松开,无人瞧见。
至一水榭前,抬脚才能至桥上。
他往前走时有些小心翼翼,比刚才速度慢下许多。
桥面不算宽敞,勉强可至三人同行。
苏木凝神,想要仔细地听见回话,未瞧见足下青藓,也未注意那头一顽皮垂髫正朝这边跑来。
那脚步凌乱,踩得桥面咚咚作响,待苏木被这声震的抬眼望去时,那孩子已与她腿相撞。
她没留神,被撞得身形一晃,苏木下盘算稳,可脚下青藓顺着下方而去,苏木整个人向侧方倒去,下意识地抓住近在咫尺之物。
桥面很窄,失衡便会坠落湖底,苏木抓住扶栏及时稳住,恍然抬眼间,顾长宁往后退了半步,他身形高大,若是脚下被青藓一绊,整个人便要翻过扶栏,直直落入湖中。
苏木蹙眉惊呼,语气速而焦急:“顾长宁!”——
第27章
顾长宁自然感知到了异样动静, 他微微偏头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觉手臂被一道让人安心的力道给攥住。
苏木下意识抓住他的宽袖, 指节因用力而有些泛白,一阵寒风自身后拂过。
青丝乱舞,模糊了清冷双眼,眼中带着一丝焦急,却无人能瞧见。
惊慌失措下,心还在猛烈的跳动,终于攥住了将要掉下去之人, 她长呼了一口气。
顾长宁被她拽的身形猛晃, 手杖也因突如其来之力而沉沉击杵地面。
他感受到自己肩膀被一温热手掌所扶, 顺着力道, 顾长宁正了身子。
桥窄人多,两人靠的极其近。
顾长宁虽瞧不见离他两寸的面容, 但那一道道急促的呼吸声却扰的他下巴泛起痒意。
后无退路, 他被拽的紧紧的,无处可去。
“放开。”
顾长宁声带磁意, 却无比的轻。
苏木在他那似黝潭般的双眼中第一次瞧到了一丝凌乱, 还有慌乱。
苏木自然没有松手, 身后人潮攒动,若是此刻松手,顾长宁怕是还未踏足, 便后仰湖中。
她倒是没想到,顾长宁堂堂七尺男儿,竟会因为与人接触甚近而有些耳尖泛温。
倒是,比她想象的纯情些。
她向来对情爱不感兴趣,也意识到如此距离确有不妥, 苏木往后退了半步,唇角却勾起一抹戏弄人的浅笑。
“顾长宁,你现在若是掉下去了,我可没工夫捞你。”
言罢,顾长宁敛眸,神色更沉了几分,偏过一些头。
在这偌大的上京城,别说是三年前,就是如今他双目失明,那也是不乏王宫贵女的爱慕,但他自少时便随父征战,平日里倒是很少有机会同女眷相处。
如此近的距离,除了取人项上人头,倒从未有过。
苏木松开了扶住他肩膀之手,只余右手攥住顾长宁的胳膊。
顾长宁没理,自然没再搭腔。
身后人影未见松动,二人紧靠扶栏边上。
酉时末,天边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红光,桃月的风带着些谴倦之意。
风向有些转变,苏木迎着风,倒觉得舒服。
眯眼瞧去,桥栏上的灯盏不知何时亮起,一排排小小灯火照的清楚,桥下不乏有人泛舟游湖,廊下也有人挑担贩卖,灯火泛照湖面也算一副烟火画卷。
“顾长宁,刚才的话你还没回答我。”
那句你为何不直接抓我,他还未答。
苏木未看向他,目光还停留在桥下风景。
“……没那个必要”
桥下吆喝声不盖这声言语,苏木听得清。
可她似没听清一般,皱眉又问:“什么?”
“你助我办事未问其因,你的事我自不过问。”
“可你在地牢里还查问我来历?”
苏木困惑,总觉得他这话自相矛盾。
“何况,我不是不问你因,是没空找你罢了,你可还记得,我说的那句话?”
那日,顾长宁答应她,若她办成两件事,她自然便可离开侯府。
但第一件事,在去寻月华时,他说过,人若带回,他一定告知她缘由。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直接抓他,而是任由她请他来到这阆华街。
扬风所说,他是不喜出门之人。
顾长宁自然也知道他所提及的那天,本想转开话题,可瞧着苏木不依不饶,他终于妥协般转过头来。
知他瞧不见,苏木也回过视线,对上那双冷寂而空洞的双眸。
“抱歉。”
……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顾长宁这话语气很轻,可苏木听到了这句话,依旧一怔。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抱歉”二字含义,顾长宁便再次开口。
“中毒一事,却乃扬风之误,也乃我之过。”
“你来找我那日,我也并非要与你争吵。”
……
“自你从地牢出来之时,你便不是侯府阶下囚。你助我成事,我保你一命,两事若清,你便可逍遥而去。”
说完最后一句话,顾长宁神色微动,冷寂眼中仿佛也能看出些许波澜,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苏木瞧着她,一时心绪万千。
未想话锋一转,眼前人气焰不如往常,她竟有些不习惯。
所以说,他今日出来是想弥补那日之愧?
可玉佩之事还未说清,苏木再问:“那玉佩呢?你就不担心一个刺客进入你们侯府器库,对你们做些不利之事?”
苏木直言不讳,没有拐弯抹角。
身前之人眉目微动,淡淡开口:“你不会。”
她不会?这是个什么回答?
苏木拧眉看向那冷峻面容,正想要再问,却忽然意识到身后少了些脚步声。
她转头,不知何时,这桥上人潮消散许多。
苏木往后退了好几步,但手中衣袖却未松开,虽然人少,但不代表一直人少。
她才没空一直去关心他的安危,牵着他,一劳永逸。
被扯起衣袖之人跟随脚步而去,手杖垂落手中,却未触地。
“就如此刻——”
冷散之声响起,苏木侧头看着身侧之人侧脸轮廓。
“你会牵着一个盲人过桥,之前亦会为了姐妹情义而让自己身处险境。”
“苏木,你虽为刺客之身,但本心不坏。”
“你良善,所以我信你。”
一句话落地,苏木的步伐一滞。
她明明足够冷血,足够狠辣。
可听到这句话时,她内心却一丝触动,甚至有种被人揭穿的慌张。
这两个字的语气明明很淡,可苏木觉得就像带着锋利一般,一下戳穿了她长久以来所包裹的那厚厚的茧壳。
“良善?可笑!”
为了不教人察觉,苏木以几乎决绝且快速的语气而迅速否认。
这两个字,只会让她想起尘封在记忆里,那些软弱而无用之事。
可苏木愕然不止“良善”这一句,还有那句“信你。”
顾长宁这样一个,看着与她相差无几的狠厉、冷漠、浑身不透露一丝温情之人,却在此刻,对她这个认识不足月余之人说相信。
“小侯爷的信任倒是随意。”
她带着讥讽,不加掩饰。
恰至桥下,她松开了手,顾长宁紧跟其后。
对于这样明显的讥讽,顾长宁在其后并未接话。
事实上,针对这件事,他已经解释的差不多了,唯一未告知的便是他也查过那箭镞,因而他才会在器库中故意提到宫中所征用的民间工艺坊。
他十分清楚,这箭镞和侯府无关,自然也就无畏苏木查探。
苏木虽嘴上不悦,但眼下心情却比刚知晓顾长宁知道她去过器库要舒坦许多,因此一前一后,剑拔弩张的阴郁气氛也削弱了很多。
她时不时回头瞧着顾长宁,以防他又出什么岔子。
两人相隔距离不远,苏木转头得多稍觉有些累得慌,于是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放慢了步子。
并肩而行,苏木瞧着眼前风景。
青石板路在脚下还算平坦,一些暖黄光影从街边屋檐洒落,二人肩头像落上暖色霞光。
街道两旁,卖糖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眼瞧着那老翁要转巷而走,苏木疾步上前给了两文铜币,拿下一串焦黄糖人。
顾长宁也已至跟前,当然也听到了苏木说的“来一个糖人。”
嘴角莫名有了一丝弧度,他自己都未察觉。
这样的场景,二人身上似乎都泛着暖意。
甜腻之感融入口中,苏木未问顾长宁是否所需,自己已经吃上了。
顾长宁一袭黑色墨氅拖落至地,神色一如往常。
二人无言,倒也融洽。
正走着,忽然一只小手拉住了苏木的衣角,她顺着拉扯之感指头,一扎着双髻女孩穿着藕粉夹袄,眸光炯炯有神。
“姐姐,今天是花神节,买一束花送给你最重要的人,花神会保佑他繁华似锦,一生平安的。”
小丫头个子不高,但嘴巴却挺巧。
苏木回想今日,她不懂上京习俗,至少在蔺州是没有“花神节”这一说法的。
她侧头扫了一眼同样驻足的顾长宁:“今日是你们上京的花神节?”
……
久未对话,顾长宁不知是在同自己讲话,一时未做回答。
苏木再次开口:“顾长宁,今日……”
“是。”
苏木再问之话还未出口,一声肯定的“是”打断了他的话。
苏木问清楚的原因不为其他,她这人不喜被人骗,同样也不乐意小孩子为了花而撒谎,即使这小孩子很是可爱。
苏木被打断说话,张着的嘴巴突然停下,一瞬寂静,她转过头,再次看向小小女孩。
女孩怀中所抱与背篓所装之花皆为腊梅,已至桃月,这冬日的缃色腊梅也确实少见。
天色已晚,若是这女孩早日卖完也能早早回家,想到此处,苏木眼中浮起些柔意。
“既然如此,那你的花我都要了吧。”
这话教小女孩一听,眼中冒着光,仿佛遇到菩萨一般不住道谢,苏木接过她怀中之花,递给了身侧之人。
顾长宁听到了那女孩在卖花时所祝,在感受到柔软花瓣与闻倒纯净花香时有那么一瞬滞楞。
身旁之人未接过花,苏木手上有些泛酸,侧头瞧着身侧之人一动不动,少有的耐心:“帮我拿着,这儿还有。”
这句话一出,身侧人影才接过苏木手中之花。
一手腾空,苏木两手抱起其余梅花,示意女孩快些回家。
孩童已远,天色也渐暗,苏木瞧着顾长宁怀中缃色腊梅,倒是给他沉闷一身增添了许多颜色。
她手中已拿不下,只说了一句“走吧”便先一步往前走去。
“若是你屋中有花瓶,插上也无碍。”
苏木似随意一般解释。
但实则,是她想起了他顾长宁屋中那暗淡的色调与压抑的气氛,那玄色细纹瓷瓶中若是多一抹缃色调和,也多了丝人情味。
顾长宁未答,二人再次无言。
片刻后:
苏木:“你侯府轿子呢?”
顾长宁抬眉:“走过了。”
苏木满脸黑线。
苏木:“你知道我们要走多久吗?”
顾长宁神色未动,语气淡淡:“我当你知道。”
……
苏木有些失语,但他也不能丢下顾长宁独自而去,去的还是他的府上,怎么说都觉得太过于不义。
路上行人渐少,苏木与顾长宁步伐也明显加快许多。
她只恼自己刚才只顾问话,倒忘记这一路走回侯府需要花费多长时辰。
终于,在拐了不知几条小巷几个弯时,远处灯笼浮现眼前。
苏木瞧见扬风在侯府门前张望,她无视扬风用怀疑的眼神看向她,径直朝里走去。
扬风可算瞧见了顾长宁的身影,自午时后听到小厮丢下他家侯爷就独自回了更是担心,看到苏木和他家侯爷回来如此之晚那更是担心。
他疾步上前迎接,本要说其他之话,却被顾长宁怀中腊梅所吸引。
“公子,你不是从来不爱买花吗”
扬风疑惑,自打小起,顾长宁屋中之花若非娴妃——顾长宁长姐所买。
他自己可是从未买过。
顾长宁敛眸,神色如常:“今日花神节,吉利。”
扬风更是乱。
“花神节?
“哪来的花神节?”
“鄢国有花神节吗?”
……——
第28章
翌日一早, 天还蒙蒙亮,院中木兰长出些新芽, 有些春意盎然的模样。
苏木起得早,披上外衣便出了屋。
她出门是去看看影儿,不知她昨晚在客栈住的可还习惯,昨夜和顾长宁误会解开,那今日影儿若是入府,自然也不会被当作刺客。
至客栈后,苏木原想带着影儿去医馆再看看她身上的伤, 但是影儿却说就苏木查看便很放心了, 她也想着要不然回府了再替她瞧瞧, 于是领着她便回了侯府。
她快步走到外院, 见到了初时在西苑时的一众下人,那些人正讨论什么讨论的正在兴头之上, 苏木不爱打听, 也未做停留。
只是,苏木这脚刚进游廊, 身后便传来扬风熟悉的声音。
“苏姑娘等等, 侯爷在你屋中等你。”
她说过, 至少在她看来,扬风的性格与顾长宁可以说是如出一辙,因此这命令的语气, 苏木已见怪不怪。
苏木眸中微凝,有些不解。
她这刚出门,顾长宁便去她屋中了,她为何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心觉不寻常,苏木让影儿在她屋中等她。
扬风在后等着她, 她知道现下定然是去不了管家府了,索性跟着扬风又回到了自身住处。
至门前,她踏足而进,已感受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屋外门扉敞开,苏木站至门口,抬眼瞧着正对她之人。
顾长宁安坐在几案旁的木椅之上,身侧放置了那根常见的玄木手杖,他眉目冷沉,在听到脚步声后,习惯性凝眉侧耳。
苏木毫不避讳的直视他,瞧着他薄唇紧抿,脸上阴云密布,仿佛在克制怒意一般,喉中几字生硬无比:“你去哪了。”
空洞的双眼少有的锐利,让苏木觉得昨日同她一同去阆华街的并非眼前人。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苏木极其不悦,她立于他前,晨光被她身影所挡,只留黯淡阴影覆盖堂上那硬朗的面部线条。
他昨夜,明明说过他们二人是平等,而如今,他却坐于上方,再次用俯视蝼蚁般的姿态对着她。
这让苏木很是不爽。
“你管我。”
苏木这话说的也不算温和,有种硬碰硬的生冷气焰。
她同样瞧见,那双寂静的眼浮上一层不可遏制的怒意。
上方之人冷嗤一声,轻颌首,面色如不耐烦一般,手中手杖不知何时被他握住,轻叩地面时发出阵阵声响:“你去过我房间?”
他直奔主题,苏木这才发现有不对劲之处,她昨夜确实是忘了告诉他,她去他房间是为了寻玉佩。
可苏木还是觉得不对劲,即使如此,顾长宁也不至于如此震怒。
苏木应声:“去过,昨夜你身上那件大氅便是我去主屋所取。”
这句一落,屋内顿时寂静。
顾长宁指节微屈,泛白手指紧紧攥住木杖,杖尖再次重重敲击于地面之上。
“也就是说,你碰过我的瓷盒子,是吗?”
苏木能听出,顾长宁这句话声线压得极其低,仿佛蓄势待发的野兽,下一秒便要扑人。
她在听到问话后双眉紧拧,努力回想起那日在他房中所碰之物。
他屋内陈设不多,在捕捉到“瓷盒”这个关键信息后,顿时豁然,她不知他为何震怒,如实根据回忆所答:“的确。”
“进你屋中时恰有一橘猫自窗而入,撞翻了你那瓷盒。”
苏木一想,许是瓷盒落入地上出了什么问题,于是如实将瓷盒落地之事告知。
“狡辩!”
她未料到,上方之人却突然震怒。
一声剧烈的拍桌之声让苏木吓的一颤,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
抬眸时,顾长宁脸色铁青,额头已布满青筋,脸色阴沉可怖。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这样大怒的顾长宁她从未见过。
苏木不惧,只觉莫名奇妙:“我有何动因去狡辩?”
她觉得可笑之极,明明眼前之人昨夜还对她说“他信她。”
可眼下,她所说之话他却一瞬反驳。
她语中肯定,虽然在进入主屋后,她除了翻找玉佩,也顺便查找了他屋中是否有箭镞存在,但事实上,什么也没找到。
倒是那瓷盒中的玉簪,的确不像他房中之屋。
案上之人深眉俊目,就这么静静的垂眸,看不见眼中所想,但扬风知道,顾长宁顷刻便要爆发。
果不其然,苏木这话一落地,整个屋中氛围凝重的不像话。
扬风不敢抬首,眼神却往苏木方向瞟,瞧着苏木那一副倔强之样,扬风便觉不妙。
句句顶嘴,语中又满是锋芒,像极了一个刺头。
屋中寂静之时,众人大气不敢一喘,门外却传来仓促而凌乱的脚步声。
直至脚步渐近,扬风才循声望去。
一粗衣小厮停在门前,呼吸急促,行礼时都有些不稳。
“侯爷,门外来了一群稽查司之人,说……”
“说什么?”
小厮后半句话犹犹豫豫,扬风在听到“稽查司”三字时便已经心觉不对劲,他眼带担忧去探寻顾长宁面部表情。
见顾长宁神色未动,于是接着话,示意小厮继续说。
得到肯定询问,那小厮强装镇定,语气却仍带颤抖:“说……说侯府藏匿罪犯,需彻查。”
“此,此刻已将侯府围住了。”
此话一出,扬风没跳脚,再次往顾长宁方向瞧去。
案上之人,好不冷静,瞧着不动神色,但眉宇间的阴鸷却将心里的不悦透露了个干净。
苏木目光不移,心下却无比困惑。
稽查司?
谢辞桉?
他为何要查侯府?
苏木身后跪地之人摒气以待,似乎在等着顾长宁的回答。
众人皆是。
顾长宁静坐在案前,指尖摩挲着左手扳指,像在思量什么。
终于,身后之人一个大喘气,苏木瞧见顾长宁松开了摩挲扳指之手,而是握上了那立于一旁的手杖,手杖垂落地面发出“笃笃”声响,修长挺拔的身姿耸立于苏木跟前。
与她擦肩时,掀起一阵细小的微风。
此刻,顾长宁怕是没空再去过问瓷盒这等事,苏木愿一探究竟,于是紧跟其后。
离了主屋,一行人跟至顾长宁身后,他步履不匆,极其稳健,留给众人的背影倒是有些舒心。
越至府门,穿堂风迎面而来,少了些冬日刺骨,让人毫无惧意。
穿过曲折游廊,踏上青石台阶,沿途下人府兵皆肃立而待,目光炯炯。
至府门,门外是剑拔弩张的气焰。
青天白日,格格不入的是一众玄色侍卫持刀而立,府外大道上的人皆避而远之。
放眼望去,整座侯府被围的水泄不通,除了黑压压身着飞鱼服的侍卫,门下左侧正背对一人。
他身着白袍,白缎上清晰可见的金丝线绣着稽查司都指挥使特有的暗云纹。
衣襟随风而乱,转身时,苏木一瞬便对上了那清俊的面容。
前两次相见,苏木皆戴斗笠,虽也能看清来人,但不如眼下清晰。
不担心谢辞桉认出她来,苏木站至顾长宁左侧后方,目光灼灼。
谢辞桉立于阶下,眸色沉着冷静,就如在大街之上初次相见一般,眼含温润,却又似黝潭无底,让人捉摸不透。
谢辞桉的目光扫视了门前众人,未在苏木身上多做停留,眸光便对准了顾长宁,顾长宁虽瞧不见,但苏木也明显能感知到门前的对峙之感。
“都指挥使好大的排场,不知稽查司因何事要搜查宣德候府。”
扬风立于顾长宁右侧后方,先行询问。
谢辞桉面若春风,语气却带有指挥使独有的冷峙之感,温润如玉。
“谢某见过小侯爷。”
听到声音,顾长宁侧耳后轻点头,未作声。
按爵位来说,顾长宁的侯爵是世袭,自然比一个靠科举而入京畿辖区官职之人位高:若按实职,三年前顾长宁便已是统帅三军的都督将军,自然比辖区长官要位高。
因此,顾长宁就算是点点头,也算是礼貌回礼了。
苏木紧紧盯着谢辞桉,眼中有着说不明的情绪。
台下之人从腰间抽取令牌,手臂高高举起,嗓音温润却声力铮铮。
“稽查司奉陛下之命查新春赵爵世子中毒之案,现有确切证据指向侯府窝藏要犯,现稽查侯府,若有阻拦,皆视抗命!”
听此令,顾长宁身后府兵紧握腰间刀柄,面带警惕,刀刃与刀鞘发出些摩擦声响,蓄势待发。
苏木跟前之人未应也未拒,凭着手杖下踏几步,手杖每一次点地,仿佛都敲打着在场之人的心。
苏木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知道,这侯府,定然不是他稽查司想进便能进的。
比起顾长宁的侯府,苏木更担忧谢辞桉,于是眸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思虑,偏偏向台下白衣之人瞧去。
顾长宁薄唇微抿,眼底冷寂森然。
“侯府自然不敢阻圣上之命,不过……都指挥使有何证据?”
苏木心下一忧,她就知道,顾长宁绝不是轻易妥协之人。
谢辞桉抬眼看他,面上含笑,眼底却无波:“稽查司不便透露,还请侯爷莫加阻拦。”
此话一出,门前气氛凝滞,街头那本是带着柔意的风都像是被这冷然气氛笼罩而冻结。
“都指挥使这话有些意思。”
顾长宁嗤笑出声,唇角勾起一抹凉薄弧度:“稽查司一句证据指向就可包抄我侯府,既是如此,你们稽查司不是想查谁就查谁,谁敢阻拦?又谁,敢质疑?”
这话听着,像是在认同谢辞桉所说之话,但这话中意思苏木听的却很是清楚。
潜台词就是:你拿不出证据,今日这侯府大门你是进不去了。
苏木拧眉,仔细瞧着谢辞桉的表情。
顾长宁的阻拦之态并未让谢辞桉退步,他目光如鹰,褪去了半分温润,抬手时,身后一粗衣麻布男人被带了上来。
那男人如鸡崽子被人拎着,嘴角还挂着血渍。
“此人乃是你们侯府小厮,前几日谢某曾瞧见他在玉春楼多有来去,与那玉春楼的月华姑娘相触甚多,况新春时宫中嬷嬷曾见这小厮随侯府入宴。”
“此案交给稽查司当然是要仔细审理,在宴之人无一可以排除嫌疑。”
“恰好,小侯爷府中小厮行事如此鬼祟,自然在排查之列。”
谢辞桉语中不急不徐,从容不迫。
顾长宁瞧不见,扬风从苏木身侧上前,弯着腰仔细掐着男人脸庞,瞧仔细后朝向顾长宁。
“公子,确是侯府小厮。”
苏木只瞧着顾长宁的背影未上前,她也想瞧瞧,这场戏会怎样上演。
听到确认之声,顾长宁却不怒反笑:“就算如此,与我侯府有何干,不如直接把本侯抓去询问?”
谢辞桉未答顾长宁之问,而是侧头垂眸问向地上之人。
“前几次问你,你说是月华姑娘指使你的,可是如此?”
他语气耐心,地下男子少了几分害怕,颤着声回应:“确是。”
谢辞桉再问:“那月华姑娘在何处你可知?”
此话一出,那男人回答并非之前迅速,他以极快的速度瞄了顾长宁一眼,在对上如冰一般的面容后又带着颤向他处望去,最终,眼神落入府门之前。
手缓缓抬起,指向门前穿着丹青素袄之人。
声音依旧打着颤:“是她,她把月华带入了侯府。”——
第29章
苏木本身还在看好戏状态, 陡然被这么一指,有些发懵。
她的确带了月华回府没错, 但她是听从的顾长宁的命令。
这会儿听来,什么新春宫宴毒杀赵爵世子的倒像是月华,可顾长宁既不是稽查司之人,也非有是实职在身,为何要管新春宫宴之事?
苏木不敢往下想,越想越觉得,是不是自己被做了局, 马上, 便要成为替罪羔羊。
这句“是她”自然也传入顾长宁耳中, 他拧眉, 向扬风方向侧耳。
可那人即使未说出姓名,顾长宁已隐约知道, 那地上小厮所指向的是何人。
扬风再次上前, 拱手禀告,给了确切答案:“公子, 所指之人乃是苏木。”
顺着地上男子所指, 苏木瞧见谢辞桉疑似目光而来, 不知为何,她有一丝慌乱。
儿时挚友,此刻却用审查犯人一般的目光看向她。
她知自己不能被动, 也不知眼前两派究竟哪一方是正,她无法做到熟视无睹,于是凝目上前:“我不认识眼前人。”
她掷地有声,否认男子所指。
她绝不是仍人宰割之人……
带月华回府的确是她不错,可眼前这男子她的的确确未曾见过。
况且, 若是将顾长宁所安排给他之事全盘托出,顾长宁势必会被押入稽查司的牢狱之中,有蛊毒牵制,若是他出事,她无从得知情况,行动也会不便,必要时还会遭受牵连。
未保自身安全,她暂时不能牵扯出顾长宁。
“姑娘,你说的可不算。”
谢辞桉听到声音,这才注意到走向前来的女子,刚在远处,还未来得及细看,这一眼,他竟觉有些熟悉之意,可偏偏又说不明。
少了些审视犯人之感,眸中多了一分温和。
无视身侧顾长宁,苏木开口:“那要如何?都指挥使要听信这下人的一面之词?”
苏木不卑不亢,眼中满是坚定,带有不退步之姿。
她信,谢辞桉绝不是如此草率之人。
她直视谢辞桉双目,见他突然大笑,眸光中多了几分对眼前女子的赞扬,似乎也没想到,被如此指认还能有理有据,而不是哭叫冤枉之人。
“自然如此!”
谢辞桉转头看向顾长宁:“能不能洗刷你的嫌疑,要看侯爷是否愿意谢某进府查探了。”
苏木顺着谢辞桉的眼神看向顾长宁,她不知道,顾长宁会做出怎样的回答。
但她知道,现在已有确凿人证,就算他不允许谢辞桉踏进侯府,那月华也是要带走的。
但现在月华能出来说并非受自己指使,那她也可洗刷嫌疑。
顾长宁脸色平常,眸光黯淡,抬手时,苏木也像看到了希望。
“月华在何处?苏木,你去领她出来?”
她去领?
听到这句,她已觉不对劲,现在顾长宁在装作不知道,难不成是想撇开和自己的关系?
她心下不解,正冷冷看着顾长宁,可她眼下也不明情况,未作声。
“侯爷,你让她进去领人,若她逃了怎么办?”
谢辞桉面带怀疑,带着质疑:“若不然,我随这姑娘一同进去可否?”
苏木偏头看顾长宁,只见他双眉轻轻一凛:“怎劳烦都指挥使跑一趟。”
顾长宁再次抬手:“扬风,你随苏木前去,看紧了,别让她跑了。”
扬风是顾长宁的贴身侍从,也是随顾长宁打出名气来的,若是现在谢辞桉仍要执意进府,这案子若是牵扯到侯府身上还无碍,若仅仅是这婢女包藏祸心,那便是与顾长宁结了梁子。
苏木瞧见谢辞桉眼下思虑。
只见谢辞桉再次露出温润细语:“那便不担心了,我等在此处等着。”
此话一出,双方也算达成一致,众人目光皆投向苏木。
眼下各怀鬼胎,苏木看向扬风,扬风表情无异,也如平常一般。
他在前,苏木紧跟其后。
进了府绕过回廊,苏木转身瞧身后无人,冷声询问:“你们侯爷什么意思?”
扬风既然在此,她定要问个明白。
不做那枉死的替死鬼。
扬风在前脚步微顿,随即回话,声音却比往常小很多:“公子要我告诉你,若你信的过他,就算去了牢中也要咬死不承认与侯府有关。”
“为何?”
苏木不明白为何要藏着掖着,现下她都要因帮顾长宁办事而入狱,顾长宁一句要她信他便这么打发了?
她有些生气,故意威胁:“你们这般藏着掖着,若我在稽查司受不住,说不定会漏点什么。”
风铃随清风摇曳,不似往常闲情雅致,二人步伐极快,只觉耳中烦躁。
扬风未停脚步,声音依旧放小:“公子说,该说什么你自己清楚。”
扬风声音极冷淡,苏木知道这句话的含义,顾长宁在威胁她。
若是她透露半点,那顾长宁出了事她也不保;但她不一样,她若是出了事,母蛊虽遭受一些反噬,但不至死。
好计谋。
合着她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现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扬风所说那般,去相信他?
苏木已无话可说,两人一路无言。
月华关在地牢之中,苏木未进地牢,而是由着扬风牵着她跟在身后。
不多时,二人再次至府门前,只是现在,身旁还多了一位被麻绳所捆绑的女人。
不知为何,自月华从地牢中绑出来后,苏木总觉得她十分熟悉,明明初见绑她时还未曾有过这种感觉。
见人已带到,谢辞桉招来小厮,对照着画像又看了眼苏木身侧之人,这才确定般又问地下男子:“她是不是月华?”
男子本趴在地上,头垂不敢掀眼,见问话,这才往前看去,在瞧见确切面容后,语气十分笃定:“就是她了!”
得到肯定回答,谢辞桉下令:“来人,把月华给我押上!”
语气凌然,下令是那君子如玉般的面容消解了几分。
月华被谢辞桉身后侍卫所押,一句话也没说,停至谢辞桉跟前。
顾长宁和他相对而立,面色无波。
“月华姑娘,你且说,是何人将你带到了侯府?”
谢辞桉神色缓和,嗓音夹杂着一丝温雅,压迫感倒是少了几分,但语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苏木抬眼,她瞧见月华眼底的躲闪,但最后还是将手指向了她。
“是她,苏木。”
“哦——”
谢辞桉顺指而视,目光落在苏木身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苏木姑娘,这次,你的嫌疑可洗不净了。”
“苏木姑娘,你抓月华,可是有人指使?”
谢辞桉端立如玉芝,语中再无温煦,出口便已像审问犯人一般。
她早已料到会有这一问,她也想起扬风在院中警告她的那句话。
但她还是看向顾长宁。
顾长宁背影如松,立于跟前未有半分松动,也未替她说半句话,她都能想象到,那抹背对她的面容,必定是无之所谓,无波无澜。
心下已黯,苏木冷声否认:“未有。”
谢辞桉听到回答后倒觉得更有意思了,于是转身看向立于跟前身着松墨锦袍之人。
“侯爷,这苏木既是侯府女眷,现下与那案子脱不了干系,这苏木和月华,谢某需带回稽查司审问,你觉如何?”
虽是询问之语,但这话即使不说,苏木也知,今日,她必定会被带走。
果不其然,顾长宁也算没负她所望,淡语:“该是如此。”
“只是侯爷,这苏木既然有嫌疑,那她所居之所,稽查司也要一并探查才是。”
“还有,苏木乃侯府之人,在事情未查明之前,侯府众人一律不得进出!”
“给我搜!”
谢辞桉少了客套之语,下令起来,倒的确不负稽查司都指挥使之名。
谢辞桉身后侍卫如飞鱼般出动,黑压压的一大群要朝侯府里去。
未得允许,侯府府兵紧握刀柄之手迅速从刀鞘中抽出,个个杀气森然。
两方势力,剑拔弩张。
府兵个个目光如鹰,似乎下一瞬便可一招割喉
,众人大气不敢出,只有扬风看向顾长宁。
似乎在等他下令。
“放肆!退下!”
顾长宁转身,他虽瞧不见眼前局势,但刀鞘相撞之声,他比任何人都听得清。
他转身时浑身气质极其冷峻,棱角分明的脸上看得出一丝愠怒,下令时,扬风为之一怔。
听此命令,府兵才缓缓收回刀柄,直至黑云般的稽查司侍卫一波波朝侯府而去。
苏木暗觉不妙,她凝视着他,一句话也未说。
影儿,还在苏木房中。
街上闲杂人等早已不敢靠近,也无人敢伸头一探究竟,整个侯府门前毫无烟火气息,只余黑压压的气氛。
“报大人——”
“苏木房中发现钩吻残渣。”
侍卫声传来,苏木提着的心此刻已绷到了极点。
她转身,侍卫身旁并无影儿。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想,肯定是她又找了那地窖藏了起来,这样也好。
可她在听到钩吻时心下又一紧。
钩吻,那可是极毒之药。
苏木不记得她曾买过钩吻这个东西,此刻这东西出现在自己房中,而影儿却不见踪影。
苏木已经暗暗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第30章
没有确切证据就抓走侯府其余之人, 不合稽查司规矩,谢辞桉自然也不是鲁莽之人。
影儿最终没有被带走。
顾长宁虽被怀疑, 但作为皇亲且又身居爵位,无确凿证据,无人敢动他。
况且,如今无论是小厮还是月华皆指认苏木,未指顾长宁。
顾长宁的借口也用的极好,反正侯府就在那处,被围起来也无人可以进出, 谢辞桉没有与他硬碰硬。
最后, 只苏木、月华以及那小厮被带走。
那日在街头, 苏木多少听说过稽查司是何等去处。
稽查司乃是整个上京的邢狱之所, 整个上京乃至整个鄢国,凡是在被圣上下旨缉拿以及在上京犯事之人, 进入稽查司重则掉脑袋, 轻则掉一层皮。
苏木这辈子连奴场都进过,对这稽查司倒也不算害怕。
此刻, 阴冷的牢狱里, 细微火烛摇晃, 投射到湿墙之上,像起伏着吐着蛇信子的毒蛇。
稽查司不是吃素的,自苏木被带入稽查司时起, 她就被直接拴在了这木柱之上。
此刻,她双臂绷的笔直被铁链拴在木柱之上,浑身被捆的动弹不得,只余那挂着青痕血丝的脸庞斜斜垂落肩头,发丝凌乱四散, 衣襟处沾满了血渍。
显得狼狈不堪。
阶下,两名守卫来回踱步,腰间刀刃在烛火映照下发出刺眼的银光,可苏木已经累的抬不起眼皮了。
她已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审讯室里的审讯之人无所不用奇极,无论是铁鞭、夹棍、还是烙刑……
可她的嘴巴里撬不出来一句话。
苏木垂眸,疲累无神的眸光落入黑黢黢的地面。
再怎么问她,她也什么都不知道,关于什么新春毒案,顾长宁没来得及告知她,就连抓月华的目的,她也还未来得及问。
现在问她,她能说些什么。
或许,如果濒临一死,拉上顾长宁,有破解之法。
但现下,确不能用。
她便暂且信他一回,看他如何解决此事。
“撬不开嘴可怎么办?”
两名审讯人皆穿着稽查司特有的飞鱼服,瞧着威风凛凛。
一人有些恼怒,恨自己遇到如此硬骨头之人。
另一人闻言叹气:“还能怎么办,大人让我们一日内需得审问出些有用的东西,如今她不开口,只能继续用刑了。”
“还用啊?”
那审讯人唏嘘,偏头看向绑在木柱之上的人,衣衫早已被血渍浸透,整体而视,仿佛看不到一处完整之躯。
“那你说怎么办?”
另一人挠头,确实也想不到其余之法,于是又睨了眼阶上之人,朝一旁放满刑具的木架子而去。
一时没了说话之声,审讯室短暂寂静压抑。
那二人也怕一不小心给人审死了,于是在那刑具架前来回踱步,拿下一个放下一个,又拿起一个又短暂放下……
不知过了多久,苏木已阖了双眼,再无半点力气能支撑。
二人还仔细挑着刑具,门外却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沉稳而不疾不徐。
二人竖耳一听,立马朝门口望去,见一袭白衣便知来者何人,随后拱手示礼:“谢大人。”
谢辞桉刚从另一头牢狱过来,月牙色衣摆处还混染了几分污渍泥泞,袖口处也有几分血渍。
二人都知,谢辞桉虽算温润君子,但身为稽查司首领,审问起犯人来,从不马虎。
可苏木已未有意识,浑浑噩噩,未能听清和看清来者何人。
左不过,又是来审讯她之人,她已懒得掀眼帘。
谢辞桉轻抬手,那二人跟至他身后,有些羞愧开口:“大人,不管用何刑具,这女子都不开口,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怕谢辞桉怪罪,二人猫着腰,毕恭毕敬。
身前之人往前走了半步,眸中倒影出木柱之上的人,瞧着那人影猩红模糊之模样,他挥挥手,声音温润:“无碍。”
其后两人停在原地未再上前,他们知道,谢辞桉审人时身旁最是不能有人,也不能多嘴。
谢辞桉眯着眼,未顾及身后人,又往前走了几分。
莹润如白玉的手掌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薄刃短刀。
他缓缓向木柱方向走去,直到一步步抬起脚往台阶上而去。
举手时,利落而决绝。
“唔——”
陡然的剧烈疼痛自右胸口蔓延开来,苏木浑身一颤闷哼一声,眼前骤然发白,她被这疼痛惊的下意识伸头而望,脖颈间的青筋兀自凸起。
她感受到胸腔似乎要被撕开一般,鲜血瞬间便顺着刀口氤氲。
垂下头时,她眼睛猩红,额上冷汗随之滚落。发际发鬓被浸湿一寸又寸。
疼痛晕染到眼部,她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她努力试图去睁开双眼,努力聚焦眸光。
恍惚间,脸庞愈来愈清晰,像无数个光影交错,最终汇集,而她眸色刹那间浮现出愕然、震惊、恍惚、酸涩……
那张熟悉的脸扭曲成儿时模样——那个和她一起偷吃桂花糕的人、和她一起偷跑去阆华街偷吃的人、那个常常把她护至身后之人,重叠在了一起。
明明是清隽的模样,可此刻,眼中充满了凛然。
苏木双唇微微颤着,疼痛混合着儿时记忆一并涌了上来。
记忆里,儿时上京城春日烟雨化作她眼底的雾气,正迅速的蔓延。
泪水虽在眼眶打转,可苏木知道,如今不是记忆之时,她亦不再是谢辞桉的珏明妹妹,她努力吞回泪水。
可那如潮湿一般的回忆带着寒意,一寸寸直逼泪框,终是不争气落下一滴。
谢辞桉自当上都指挥使之日起,手下所审犯人无数,他自认为见过无数亡命之徒恶狠狠的嗜血之眸、见过烟柳女子苦肉计般的含情脉脉、也见过身旁熟悉之人误入歧途之后悔颜色。
可在对上眼前这双湿沥眼眸时,竟心下一丝晃动,连带着手中利刃不知觉地松动了几分。
直到虎口传来湿润之感他才回神。
他以为,这是犯人惯用的苦肉计。
谢辞桉那张本该是清朗俊逸的脸庞,此刻却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冷色。
眉眼依旧疏朗,却在此刻紧紧拧做一团,声线底醇沉稳,平和而问:“苏姑娘的骨头很硬?”
木柱上的人与他对视,心下还是有一些凌乱迹象,可面色未有松动,眼神坚定。
谢辞桉见他不说话,脸上浮出些淡笑之意,他未像刚才一般贴入她脖颈而问,而是松开了刺入她胸口之刃,与她拉开了一丝距离。
“苏姑娘,你应知进入稽查司你将处于何等境地。”
谢辞桉侧身而言,转而又看向他,温声:“所以苏姑娘,为了少吃些苦头,你还是如实回答,我谢辞桉可保证,不伤你性命。”
他背对她,也以为他这话说的足够耐心且真诚,可对上那无谓神色时,他无奈摇头。
谢辞桉再次靠近她,单手同样再次紧握刀柄。
“告诉我,你掳月华至侯府,究竟是何缘由?”
“还是说,你是受顾长宁的指使?”
谢辞桉目光逼人,苏木知道,她若不开口,那薄刃必定会再近一寸。
苏木不愿与他呈弩张之势,撇开眼神时,头也往侧边偏了几分。
她冷笑开口,声音沙哑:“大人不必在我这耗费时间。”
“你就算再问我一百次,我都可以回答,我不知道。”
苏木声音都带着颤,好像说完这几句话已经用完了全部的力气,甚至最后几个字若不是谢辞桉站在她跟前,他都未必能听见。
可坚定之色,依旧不改。
晕黄烛火跳跃在谢辞桉的侧颌,一半俊逸一半阴沉。
他眉眼未有过多表情转换,可手腕却兀自使力,尖刀在肉里向蟒蛇一般来回狰动。
苏木承受不住,身体剧烈的颤抖,齿间紧紧咬住下唇。
寂静无言,只有冷汗一粒粒滚落地面之声,压抑笼罩整个审讯室,苏木毫不示弱。
那刃尖又往里进了几分,苏木对上谢辞桉的眼睛,却依旧坚定,不肯示弱。
刀尖越往里去,苏木身上的疼痛越甚,她手脚束缚,本能地想要去捂住伤口也变成了困兽之争,终于在耗尽心力后,头沉沉栽了下去。
刀下人没了反应,谢辞桉自然是能感受到的,他未拔出掌中刀,一时站在原地,视线由一开始的对视,变成落眼于她的侧颜。
脸色可以说是惨白。
谢辞桉眼中带着些思索,仔细盯着右手刀柄,思虑之下他还是打算先拔出来。
若一直这么插着,怕是问题还没审问出来,人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他知眼前人已疼晕了过去,若是直直拔刀必然会再次弄醒昏睡之人,可对待犯人,谢辞桉也不是菩萨心肠。
他用力,尖刀一瞬离体,拔刀那一刻,垂头之人拧眉轻哼,但身体最终未有丝毫动静,想来,的确是伤累到了极点。
谢辞桉收回目光,转身朝阶下二人看去:“先找个大夫,此案尚存疑点,这人暂时不能死。”
那二人一听连忙询问,生怕日后自己弄错:“那大人,明日,还审吗?”
既然要医治,总不可能辩医治边用刑。
可谢辞桉也知,关于这个案子,圣上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若在此月十五未能查出,怕是雷霆正怒。
眼下,正是初七,还有八日。
谢辞桉垂目思索,将手中染着鲜血的尖刀扔到一旁破旧桌子之上。
苏木虽为嫌疑之人,可侯府同样脱不了干系。
谢辞桉敛目:“让她修养两日,那位月华既然一口咬定是此人指使,但侯府依旧要死盯着。”
“我就不信,他们露不出什么马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