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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侯府, 暮色似墨,院中烛火通明。

    一黑影自壁上而下, 混入寂夜之中,无人能看清。

    扬风轻声点地,警惕的朝四周望去,见无人察觉他踪影,遂向里走去。

    转影壁时,迎面突然撞上一人。

    祝余身着一袭淡粉色褙子,衣诀在晚风的吹动下上下摆动, 她眉眼带着焦急, 见等到相见之人, 立马上前拽住扬风袖口。

    “扬风, 你出去过了?你可知苏木姐姐如今怎样了?”

    苏木与祝余之间的关系,在上次自家公子中毒时就已经分明, 他撞见祝余问此问题, 倒也不意外。

    但自家公子又正好又嘱托过,此事无论什么细节, 皆不可告知旁人。

    扬风在上次之事后对祝余也算客气, 眼下他还有事找他家公子, 于是拂了拂手想要往前走,却被祝余又拽了回来,语气更是焦急:“我问你话呢, 你聋了吗?”

    祝余不是慢性子的人,瞧见眼前人半天不说一句还要直接走,更是火燥。

    前日,她被皇帝叫去宫中诊病,回来时还想和苏木说此事, 但却听闻顾长宁和苏木出去未归,昨日也正要去寻苏木,却遇上稽查司直接将人带走了。

    侯府被围,她不好贸然出去,可谓是对何事都一无所知。

    但眼下情况紧急,若是棘手之事,她也好及时向师父禀告,自家师父一向待苏木极好,定然有办法救她于水火。

    扬风看他一眼,闷叹一口气:“此事你暂且不要过问。”

    说罢,扬风无视身后祝余叫他之声,直直往东苑主屋方向而去。

    主屋灯火比别处要旺盛许多,一路明盏指引,扬风疾步匆匆,直奔主屋而去。

    扬风在外问候,听到里面的人应了声才开门而入。

    扬风拱手后站直,看向几案旁的人。

    顾长宁今日身着黯竹玄衣,衣料素净而剪裁得当,虽坐却能衬出他身形,气质被衣上影竹衬的清冷。

    他眼神冷寂,侧身斜坐,面目朝向几案上的玄色花瓶,一缕缃色腊梅点缀空冷的主屋。

    几案上,还有一熟悉瓷盒。

    扬风一扫而过,随即收回目光:“公子,玉春楼月华赎身契单上,写着何安的名字。”

    顾长宁听到扬风进门的动静,本来面色无波,却在听到此话时,顾长宁神色一变。

    他从来不是随便信人之人,所以在苏木身后,在她察觉或未察觉之处,皆有侯府之人随时盯着。

    那日苏木带影儿回府,就算无人通告,他也知此事。

    一个身份未明之人就够了,再多一个影儿,顾长宁自然要查清身份。

    但可疑之处在于,扬风顺着那日在街上强辱影儿之人查询发现,那二人均已死于非命。

    更奇怪的是,顾长宁中毒那日过后,这诺大的侯府竟然未找到这个“影儿”的一丝踪迹。

    那日月华被苏木带回时,为确保无遗漏线索,他再派遣扬风前往玉春楼。

    扬风那几日没少乔装在玉春楼查探,和一小厮打好关系喝酒时才套到,月华早已在上月十九便被人买下,赎身契一式两份,一份在月华手中,一份在老鸨卧房的暗格。

    几日查探,扬风早已摸索到玉春楼妈妈的卧房在何处,下了点迷药便进入卧房之中,以假契换置,取回了契约。

    假契之上,写着赎身人为“何安”。

    按楼里小厮所说,那月华平日和男人走的都挺近,不知是何人赎身,却一直没将她带走,于是赎身后约有半月,依旧在楼里接客。

    扬风都还记得那小厮在说起此事时的疑惑,但扬风同样获得了一信息,那就是每到翌日卯时,月华身边的一个丫头都要带着斗笠出一趟门。

    只是后来几天,再未见到过月华身边的丫头。

    疑点重重,顾长宁知晓此事并不简单。

    昨日,在任由苏木将影儿再次带回后,他借由询问瓷盒破损支开苏木,将影儿扣押了起来。

    本身这影儿就疑点重重,如今更是在苏木房中搜到了“钩吻”,现下自然是不能放过任何重要切入口。

    影儿身份未明,也未可知这人是否与这个案子相关,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必须要查明身份。

    于是在昨日稽查司一众人离去后,顾长宁命扬风对影儿进行了询问。

    因着是苏木所护之人,顾长宁也不好直接将人关入地牢。

    而且如果直接关押,若影儿与此事无关还好,若是她与此事脱不了干系,那便会打草惊蛇。

    扬风装作和气模样询问,那影儿虽在回话时听着有着害怕之意,但是回话居然也找不出什么问题。

    他问从何处来,她答是宰相府中丫鬟,因得罪府上贵人而被撵了出来,幸亏得苏木相救;

    他问为何要一直跟着苏木,她答觉得苏木待她极好,自己也无处可去,只为报恩;

    他问为何苏木被冤入狱那日她不见,她答是因为害怕而躲入地窖之中……

    而问那日搜查府兵,也说那几日未搜查过地窖。

    目前看来,这影儿回话滴水不漏,找不到一点入口。

    但后面,也非完全没有得到信息,就在顾长宁问他是否知道那日强辱她之人已死后,他才感知到被问者一丝的犹豫。

    但回答如他所料,她说不知道。

    因此,顾长宁还是得到了几处有效信息——

    一来,影儿,曾是宰相府中的丫鬟;

    二来,在顾长宁中毒昏迷、苏木入狱的那段日子里,无人真切看见影儿是否在地窖里;

    三来,强辱她的人离奇而死,她毫不知情。

    顾长宁需要一一对这些可疑之处进行排查。

    因此在扬风带影儿回屋之后,他又派扬风去宰相府中查探。

    可结果如影儿所说。她的确,是宰相府中的丫鬟,扬风虽无法直接拿到影儿放奴书,但揪了好几个宰相府中掌事之人,皆说影儿在宰相府十几年了。

    此外,扬风也亲自去地窖查探过,地窖菜食的确有不对账之处,若说是有人在里面住了两三天,倒也是像的。

    最后,扬风去探查了已死之人的身份,而那两名已死之人是城西臭名昭著的混混,见扬风询问时说二人已死,街上之人无一不称快。

    一时之间,影儿这里已无切入口。

    而苏木房中的“钩吻”,也在同时段被凌风所调查。

    顾长宁自然是不怀疑苏木的。毕竟,新春毒宴时,苏木人还处于蔺州,何况就算是她,她也不会傻到把这毒药残渣一直放在屋中。

    那日因侯府器库进贼一事,他已查过苏木房中,那时毒药还未在,是昨日,毒药才突然被查出。

    搜房第二日苏木和他同游至深夜才归,据扬风言,那日午时前影儿一直在苏木房中,快近午时才被苏木带出府去了客栈。

    这样说来,那影儿仍旧是嫌疑之人。

    而“钩吻”这个东西在上京并不算少见,但是寻常医馆买卖药品皆要登记,

    顾长宁明白这一点,于是便遣凌风去上京各个医馆排查。

    上京为鄢国之都,大小医馆不尽其数,想要不打草惊蛇,凌风只带三两府兵乔装探寻。

    一日一夜暗查后,在上京共找到了六家医馆有登记购买“钩吻”,但是,却只有在城西一个名叫“安和堂”的医馆中查询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何安。

    在本月初一,有一位名叫“何安”之人买了钩吻,并登记在册。

    这不就巧了,赎月华之人名为何安,买毒药之人也为何安。

    这样看来,这何安是理清影儿身份与月华意图的关键人物。

    一日一夜,也不算毫无收获,扬风与凌风暗自在外查探,顾长宁在府中也可掩人耳目,就如此刻,二人在外回来后,向他禀明所获。

    此时,在听闻“何安”一人涉及两处关键后,顾长宁问:“你可去查过何安是何人?”

    扬风早知要查此人,于是如实回答:“查过,这何安乃是上京郊外南栖村的村民,二十有一,家中父为耕夫,母常织衣以卖,无其余姊妹兄弟。”

    基本信息倒是被扬风说的清楚,但顾长宁想听的可不是这些。

    顾长宁揉了揉眉心:“他最近与何人有来往,家中人可知他为青楼女子赎身。”

    烟柳女子,莫说是富贵人家,就算是平民那也是难以接受的,何况这何家就何安这一独子,想来他要为其赎身,自然是难。

    扬风拱手:“他家长辈不知,且扬风打听到,那何安早在一年前就有婚约在身。”

    “婚约?”

    顾长宁重复,捏住眉心的手松开了半分,他身子往前又正了几分,抬起头来:“与何人婚约在身?”

    “是隔壁清水村的朱家。”

    “那哪朱家可知他们看中的男子竟为烟花女子赎身?”

    “你可去朱家瞧过?”

    顾长宁问的仔细,不知为何,在听到这一长串的关联后,他好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又似有似无。

    “回公子,这朱家……”

    “怎么了?”

    意识到扬风语气有一丝犹豫,顾长宁已觉不妙,于是沉声追问。

    “下属找到何安时,他正与歹人搏身……”

    “当下属顺着他所说的朱家而去时发现,”

    “朱家遭了大火,无一人幸存。”——

    第32章

    扬风回想今日, 凌风是午时前后查出安和堂的记录,扬风和他交接了任务便独自前往南栖村。

    去往南栖村后, 那何家夫妇皆说何安久不居家,扬风等待多时未见人,离去后又暗自在周围暗等多时,但的确连个人影子也没碰到。

    他只得仔细回想,据邻里邻所说,这何安平常喜欢往城动而去,据说每日总有那么会儿从城东而归。

    但如今, 这何安不在家, 自然也不会去一个众人所熟知之所, 于是扬风决定往城西去碰碰运气。

    快至城西门时, 一僻巷传来打斗之声。

    扬风也不算多管闲事之人,况现下正忙, 正打算忽视这吵闹声, 他不以为然的朝一旁杂乱四散的鸡舍笼箱瞧去,也恰是这一眼让他发觉被打之人有些熟悉之色。

    从怀中掏出卷轴比对, 正是要去南栖村所找之人——何安。

    以扬风的功夫, 纵使巷中凶恶之徒颇多, 彪猛大汉凶神恶煞,也难不倒他。

    三下五除二,扬风撂倒几人, 将何安从狭窄小巷牵出。

    扬风瞧着眼前人,也不过与他同般年纪,眉目还算清秀,整个人看着也清秀,不似寻常乡野农夫粗犷。

    他为那人拍了拍衣间上的杂尘, 又仔细端详着何安脸上的伤痕,不禁咂舌,若不是今日他路过,这何安怕是今日交代在这,这线索也就断了。

    扬风瞧他猫着腰捂肚之窘迫,于是扶着他往城中医馆而去。

    何安躺于诊席之上,扬风环手抱于胸前:“你与何人有仇,为何那么多人打你一个?”

    起初,这何安被扬风所救还满眼感谢,听此问后正诶哟的痛叫声此刻便停滞住了。

    他知眼前人身份不简单,看了一眼扬风说:“不过是一群混混,还要多谢官爷相救。”

    扬风自然察觉出了他的防备之意,于是点头:“好啊,你要谢是吧。”

    “那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席上之人现在受诊还躺着,那大夫还在外屋制药,屋中只二人。

    何安仰起半个身子:“官爷你问。”

    扬风站在原地不动,只看着他,眼神专注:“你曾在安和堂买过钩吻?”

    “是。”

    扬风见他回答还算爽快,点头又问“你买钩吻做何事?”

    似是没想到扬风会问如此细致,何安明显变得有些不安,看他嘴唇微张,好几次欲言又止。

    扬风不耐:“我提醒你,你若是有所遮掩而不如实回答,下一秒你可能被绑起来了。”

    威胁之语向来比温声细语要管用,何安面露纠结之色后开口:“家母患有肤疾,这钩吻可缓解疮疡肿毒,我买点回去给家母敷用。”

    扬风对药理向来不通,此刻身处医馆,他觉这何安也没必要信口胡驺,又想起他为一烟柳女子赎身,于是又问

    “你有婚配?”

    扬风其实听到回答又看向他神情时,便已觉眼前人在撒谎,但这不重要,他现下能撒谎,但也毕竟承认买了钩吻。

    于是他才又另问。

    何安本已做好再问答案,却不料话题一转,见这问无关痛痒了些,于是扯起一抹看着不太自然的笑躺下:“有的。”

    “何人?”

    “乃是清水村的朱家姑娘。”

    说起自己未婚妻,何安眸光露出些显而易见的柔光,仿佛很是爱慕一般。

    扬风记得,清水村和南栖村都在上京郊外,肯定相隔不远。

    下意识,扬风问:“朱家?那你未婚妻全名是?”

    “朱影儿。”

    名字一完整,扬风立刻便对上号了。

    朱影儿和苏木带回来的影儿,究竟有没有关联?

    为了弄清楚,扬风抬眼问:“你未婚妻曾在宰相府中当过丫鬟吗?”

    “宰相府?”

    何安眉角微扬,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啊,影儿自小在清水村,只是前几日在城中学医。”

    “对了,就是我买药的安和堂!她就在那学医,我时常前去看她。”

    这下,轮到扬风疑惑了,这侯府里的影儿明明说自己乃是宰相府丫鬟,而且宰相府中之人也的确承认有这人的存在。

    可何安所说的朱影儿,似乎和侯府的影儿不像同一人。

    心下疑惑,为防止有误差,扬风还是决定再确认一下。

    刚好他怀中也有影儿模样画卷,于是抽出展开后反手给何安展示。

    “你看看,朱影儿是画上之人吗?”

    何安又从席上而起,半坐时由于压迫到肚子,还轻咳了几声。

    他仔细看画中女子。

    不过刹那,何安虚弱摆手:“官爷,这不是我未婚妻,这人我不认识。”

    不认识?

    怎么可能?

    如今细微细节似能对上,却又模模糊糊,扬风刚好再问,门外大夫已进来。

    “这位公子还是先出去,老夫施针时不喜有人在身侧。”

    医馆大夫是一胡须老人,扬风虽要办事,但也不好耽误人大夫救病治人,毕竟人是他带来的。

    想罢,扬风退到帘外。

    约摸半刻后,帘布掀动,大夫从里走来,询问大夫此人未伤根本后,扬风才又进去。

    二人出了医馆,扬风站在他身侧,要求他带着他先去清水镇查看,他要去看看,朱影儿和侯府那位,究竟有何关联,

    扬风也不知身侧之人是装的还是说真话,但不管怎样,他都要问个清楚。

    “你既然有婚约在身,为何还要去玉春楼流连。”

    扬风没问,你为何还要帮人赎身,而是直接用确信的口吻以问,是想要打探出一些可信的回答。

    何安从医馆出来便一直捂着腹部,也不知是真疼还是假疼,扬风也未注意。

    “玉春楼?”

    何安否认:“我对朱家姑娘一心一意,为何要去玉春楼等境地?”

    扬风见他否认如此之快,侧头仔细凝视眼前人的神色,想要看出些端倪来。

    但无论怎么看,这神色与这语气倒真像是实话。

    “一次都没去过?”

    扬风追问。

    何安否认摇头,一开始头晃得厉害,后面却又慢了下来,扬风看得出来,他那神色瞧着倒像是想起了什么。

    果不其然,何安举起一直捂着腹部的右手锤了锤前额:“我记起来了,我的确去过一次玉春楼,不过我可不是背着朱家姑娘去的,而是朱家姑娘让我去的。”

    又是朱家姑娘。

    作为男子未婚妻,为何会派自己未婚夫到玉春楼去?扬风颌首:“你可还记得派你去有何事?”

    扬风此刻已知眼前人为老实人,在这些对话之中,虽然何安也有警惕之心,可他若是有意隐瞒,那是一个字都问不出来的。

    现下对话来看,这何安防备心不足,不知有意无意已经透露出许多信息。

    他想看看,还能从何安嘴里套出多少话出来。

    何安此刻私下也在思衬,自这扬风出现,似乎就知道不少他和自家未婚妻之事,再加上这几日总是有人跟在他身后想要置他于死地,他多少也能猜到眼前人为官家。

    他本身也未做亏心事,因此也不惧所问。

    俩人一来一回这么一问一答,扬风清晰了许多。

    何安所说,他也不知究竟何事,只是朱家娘子让他递了一沉甸甸的箱子给玉春楼妈妈,其余的他一概不知。

    扬风暂未提起赎身契一事,何安也未提。

    可如此说来,玉春楼、朱家姑娘以及何安之间,必定有某种联系。

    扬风请何安为自己带路,一路来到清水村,却在村道之上河边,遇到仓皇众人用木桶打水。

    一些人面色仓惶步履蹒跚,水桶刚满又颠簸洒下不少。

    一妇人路过扬风身侧,桶中水差点泼了扬风一身,他及时扶住妇人,随即询问:“可是发生何事了,为何众人皆匆匆神色?”

    妇人道谢,抬眼看是陌生人还犹豫几分,顺着往右边看,瞧见了熟悉之人,于是急促开口:“朱家,朱家着火了!”

    何安知道清水镇姓朱的人家并不多,在听到朱家二字后猛的睁眼,急问:“可是村头朱家。”

    “就是啊!”

    那妇人答完便提着桶往前跑去,扬风二人紧跟其后。

    暮色沉沉,山风卷着焦糊味掠过一片山野,扬风二人跟在妇人身后,见到眼前景象后猛然顿住。

    周围是青瓦土墙的屋舍,衬托处眼前这一座本该如此,而现在却只余焦黑的断壁残垣,几缕灰青色黑烟正从烧黑的木梁间袅袅升起,草木灰散发出一股呛人糊味,让人不敢往前靠近。

    余有几处明火燃烧,一行人从湖边返回,不住泼水。

    扬风侧目,看见了何安那难以置信的神色。

    让身侧身躯为之一怔的,是一旁屋角,几名村民面前围着白步,脚步缓慢而稳重的往外抬着东西,定睛一看,那裹着破席子的轮廓,分明是人的形状。

    何安眼下布满了血丝。

    扬风站在原地,跟在何安身后,何安与村民说了几句话,一时接受不了,他怀抱屈膝,蹲坐在地上。

    扬风聚神一瞧,看的十分清楚,他拉起何安一同数那摆放整齐的尸体。

    无论怎么看,都是两架尸体。

    扬风掀席而查,丧命之人为一对夫妇,虽面目模糊,但其余村民皆可由细致之处认出,而那位叫朱影儿的女子逃过一劫,并未在其中。

    后,稽查司之人匆匆赶到,扬风自知不能露面,于是退避而带上何安。

    将他绑入了侯府。

    烛火在扬风眸间跳动,他努力回想今日所见所闻,并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顾长宁。

    他抬眼看案上之人表情。

    顾长宁点着头一语道破:“何安被人追杀、朱家遭灭顶之灾……”

    “这两件事,怎么看都不像巧合。”

    顾长宁蹙眉,神色沉沉:“除非,是有人先我们一步,做好了一切计划。”

    第33章

    申时, 河岸柳树抽出些新芽,柳枝轻垂河面, 泛起圈圈涟漪,一露天茶舍沿岸边而设,几架竹椅木桌随意摆置,三五个茶客们结伴而坐,手中捧着的清茶袅袅,好不惬意。

    小二忙的脚不沾地,提着热壶奔走, 茶香随河风四散, 驴车吱呀而过, 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午后时分显得惬意无比。

    茶馆角落一不起眼桌角,三两老者偶有几声“啧啧”, 引的对桌男子侧耳。

    对桌男子着一袭浅月蓝色长袍, 衣质如莹润水泽,外罩窄袖深青锦纹襟带, 领口绣有缠枝暗纹, 素雅中透露着贵气。

    与寻常竖着高髻不同, 他青丝只一半高束,同色丝带绾成简净冠髻,余发滑落身后, 气质疏朗,身形颀长,水蓝映着湖水,为那疏离的面容平添几分柔意。

    顾长宁敛眉品茶,耳边却时刻听着那桌动静。

    “听说了吗?”角落桌旁一人放低声音, 压着嗓子道:“新春宫宴的赵爵世子一案破了!”

    “什么?”另一年长汉子不确定般重问。

    “这你不知道?”

    侧边一瘦高男子咂舌:“赵爵世子在新春宫宴被下了毒,如今虽然是好了,但是究竟是谁下的毒却不知,前几日稽查司在查此案,说是一位女子暗地下的毒。”

    听着明确描述,年长汉子唏嘘:“女子?这么大能耐呢,宫里人吗?为何要毒杀赵爵家的公子?”

    “不是宫里人,宫外的。”

    “宫外,那她是如何混进皇宫的?”

    “这就不知道了,这种案件稽查司都是秘密审理,详的信息,我们也不知道啊。”

    年长汉子不解了,于是又问:“那你为何知道是女子?”

    “前几日,稽查司直接去侯府拿人,你是没瞧见那情形。”

    “别的不说,榜文上说明日午时在东西大街交汇处斩首,我可得去凑凑热闹。”

    “你去不去?”

    瘦高男子一脸兴奋,仿佛斩首操刀之人是他一般。

    “去啊!这等场面,我倒也去见识见识……”

    这话题结束的快,角落那桌喝完茶便各自回家,顾长宁听见这桌罢了,那桌又讨论起来。

    整个茶舍乃至整个上京,极少有人不知,稽查司破了新春毒案。

    搭在茶杯边缘的指节轻点,顾长宁不动神色地听着耳边八卦,只有听到“斩首”时才指尖微顿。

    一些脚步渐远,另一脚步渐近,最终停于他前。

    “公子,明日……”

    扬风话还未说完,顾长宁折臂轻止,缓缓起身。

    “公子可是要回了?”

    扬风见顾长宁往道旁走去,向小二丢了几两碎银之后便紧跟其后。

    顾长宁点头未语。

    按理说,如今侯府仍处于被管控中,他是不能出来的,只是有人帮衬,他才换了一身装束蒙混而出。

    出府目的不为其他,只为确信一些谣言已经传了出去。

    既然稽查司的消息出不来,那他只好借外之力为饵,看那鱼是否上钩。

    “的确得快些回去了,沈姑娘还在侯府等着,若是叫人察觉不对劲,那得出问题。”

    今日顾长宁得以出门,还得多亏了宰相府的两位千金帮忙。

    宰相祖上乃是先帝太傅,博学多识,圣上在宰相府中设书塾,除谢家宗亲一脉可至相府修学外,上京王宫贵女皆被邀请。

    顾长宁自然也不意外。

    也是在那段日子里,顾长宁和谢辞桉二人为书塾佼佼,并称“上京双英”。

    其中谢府二位千金和顾长宁走的最为亲近,只是后来顾长宁伤了眼,这才疏离了些。

    这二位也是一听自家哥哥查案把侯府给封了,借机探望时,顾长宁以想出去透透气为由,让顾长宁和谢家二公子换了身份,由叶眷带着一并混出。

    扬风回想,今日二位姑娘是午后来侯府,如今已至暮色时分,若相府发现叶眷姑娘与谢家二公子迟迟未回,自然是要寻人的。

    “叶眷在何处。”

    叶眷,便是谢府唯一的嫡女,也是少时谢府书塾与顾长宁交好之人。

    “在不远处的文房铺中,说是为你添上一笔,以为自家兄长赔罪。”

    顾长宁缄默,叶眷多此一举了,其实她无需赔罪,谢辞桉那人他是了解的,其实不过秉公办案,他被圣上下令暗查此时,谢辞桉不知情,他并不怪罪任何人。

    顾长宁语中有些无奈:“我不便过去,你寻她过来,我们一道回府。”-

    天色已逐渐昏沉,三人一前一后行走在青石街上。

    顾长宁步履还算沉稳,主要多亏身侧的姑娘。

    和顾长宁并肩而走的是叶眷。

    近看,杏眼清丽,眼尾上扬而不娇媚,面目柔和而温婉,绾的极好的飞仙髻上插玉簪,流苏随步伐生动;远看,她着一袭月白色褙子,外罩着浅青色纱衣,衣襟和挽着胳膊的袖口清晰可见的绣着细碎折枝花痕。

    瞧着和身旁人,倒是般配。

    这次出府不便拿着手杖,顾长宁看不清脚下路,叶眷挽着他手臂,一是防止他摔倒,二是如今他身份为叶眷二哥,就算挽着也无不妥。

    三人是走的极慢,直到扬风走到他跟前说:“公子,到了。”

    知道自己是用了别的身份出来的,顾长宁拿起一直拿在手中的帏帽,戴上后才又往里去,扬风在他前,踩出的脚步声指引着方向。

    侯府门口出了有看门家丁外,还守着几名身着飞鱼服的稽查司侍卫。

    稽查司之人看清来人后未怀疑,他们的都指挥使是谢府公子,自然也是识得二公子和叶眷的,于是拱手示礼后便放二人进去了。

    一进门,一俏皮娇软声音传来。

    “姐姐,你们怎的这么晚才回来!”

    女子模样娇俏,看着年纪稍小,她上前牵起叶眷的玉手:“我们得回去了,不然谢伯伯和伯母得着急了。”

    几人往里走着,见绕过影壁,叶眷一时无暇顾及她,拍了拍她手莞尔一笑,侧头看向顾长宁:“长宁哥哥,你快些进去换衣吧,劳烦你将二哥叫出来,我们得回去了。”

    顾长宁闻言难得一笑:“好,今日麻烦你了叶姑娘。”

    比起叶眷所称,顾长宁的称谓多少生疏些,但叶眷也似乎早已习惯,温笑点头。

    女子不便进男子房间,叶眷二人在外等候。

    顾长宁脱下身上所着,换回了以往的玄色常服。

    扬风收衣时还打趣:“公子不愧是衣架子,谢二公子这衣服,倒也很衬公子。”

    顾长宁正换里衣,听到这句话后拉衣襟的手指轻顿,随即理了理头发:“明日侯府可解禁令,你安排一下,明日午时,所有东西必须准备好。”

    他转开话题,神色沉重。

    “可公子,明日圣上、赵爵以及上京城百姓都会到场,公子不怕得罪吗?”

    怕隔墙有耳,扬风未指明道姓,认真整理着放置软榻上的衣物。

    “若是怕得罪,我顾长宁自然不会选择明日。”

    顾长宁往榻上一坐,斜倚在扶手处,衣袖拖落至案上,昏黄烛火跳跃眸间,眸色一如冷寂:“你得仔细看着那些人,明日出不得差错。”

    扬风应着,他心下已知事情妥帖,只等明日开戏,于是端着衣托准备离去。

    “对了。”

    顾长宁又开口:“苏木的奴籍,可准备好了?”

    扬风止步,回想起前日。

    前日,自家公子突然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任务,那就是给苏木办理假籍。

    之前因着各种事情而耽搁,他也未押苏木户籍,如今她被关稽查司,若是被谢辞桉察觉苏木身份有异,她也是要被问罪的。

    扬风前日便去寻了黑市,但不巧的是,做籍的纸册供不应求,今日才能取到货,明日早上方能拿货。

    他回身拱手,一句办妥了让顾长宁安了心。

    这样看来,也算是万事俱备了。

    扬风退下后,顾长宁手执手杖,顺着手杖指引而出门。

    叶眷二人还在亭里,众人都在等着谢二公子。

    见顾长宁出来,叶眷身旁女子用手肘拐了拐她,她面露羞涩,被推搡着上前半步。

    顾长宁恰好也身处庭中。

    “长宁哥哥,明日为十五花朝节,上京郊外桃花开的甚好,你能同我一同前去吗?”

    叶眷能说出邀请之语,自然是知道明日侯府便可出入自由。

    她小心抬眼,眸中满是期待,她仔细看着顾长宁的面部表情,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顾长宁眸色黝黑,面色不动,声音却比平常温和许多:“你也知,明日午时之事与我侯府有关,我怕是不能去了。”

    他思衬,叶眷大老远的从相府来看他,他也不好回绝太决绝,想了想,于是又说:“若不如改日,你有其他要求,我定不回绝。”

    没想到会被拒绝,叶眷神色一黯,勉强扯出些笑容,想要再邀请,可又怕多说一句会让人厌烦,玉手双手垂落身前,不停搅拌着手指。

    这副扭捏姿态全然落入身旁女子眼中。

    可顾长宁眼中无物,自然也看不到眼前人眸中失落。

    她也知,叶眷品性温良,绝不是强迫人的性子,他以为如此说便够了,却不料叶眷身后人上前一步。

    “长宁哥,这犯事丫鬟差点把整个侯府牵连出去,你就是不去那也是合理的,况且那花朝节也有向花祈福之意,你若去了,也能扫扫这几日所遇之晦。”

    女子挽起叶眷手臂,打抱不平,语气稍有不满:“明日是叶姐姐生辰,你为了此事而拂了叶姐姐所愿,不太好吧。”

    女子话里意思显而易见,那就是说,今日他们帮了他,于情于理,叶眷生辰他都应该赴约。

    顾长宁确实不记得明日是叶眷生辰。听到这话时,轻扬了那双墨眉。

    但明日之事实乃不能推脱,他必须亲自到场。

    “沈姑娘,顾某确实不知明日乃叶姑娘生辰,这样吧,明日之后,谢某可请礼赔罪。”

    听到“请礼赔罪”二字,叶眷连忙摆手,她不是强人所难之人,忙羞愧摆手:“不必的,既然长宁哥哥不方便,日后再说吧。”

    “乐儿说的有道理。”

    “什么日后再说啊!”

    “顾长宁,今日我妹妹可是陪你出去了,明日她生辰你却不相陪?”

    “那今日之事,本公子不知何时就说漏嘴了。”

    谢家二公子谢少盛的爽朗声音自身后游廊而来,由近及远……——

    第34章

    谢少盛模样白净, 轮廓英秀,浓眉乌眸, 眸中呈出些光亮,走路时摇摇摆摆,幅度张扬,一看便是开朗少年模样。

    此刻,他已换好自身那一袭浅月水蓝长袍,扬风亦跟在身后。

    谢长盛向来不拘小节,总是爱和顾长宁称兄道弟。

    这不刚走到顾长宁身侧, 抬手将小臂搭在了顾长宁肩上。

    顾长宁蹙眉, 不动神色往另一侧移动半分, 那小臂自然而然落了下来。

    下一刻, 谢少盛的手又搭在了顾长宁肩上。

    “伯沅兄,我妹妹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你陪她去一趟又如何。”

    谢少盛明朗鲜活, 他早在很久之前便知道自驾妹妹爱慕。

    因是帮着叶眷说话,叶眷面上有些娇红, 不好意思的垂眸, 即使对不上顾长宁的眸光, 她也羞的不敢看。

    “谢公子,不是我家公子不愿,明日的确有要事。”

    扬风见自家主子被为难, 忙着解释。

    但这解释,顾长宁也亲口说了,但这谢少盛也未见罢休。

    “一个丫鬟的命何以与眷儿生辰相比,况此事没牵连侯府,若是牵连了, 十个脑袋她也不够。”

    谢少盛仰仰头,双指捋过额前碎发,一副满不在乎之样。

    谢少盛话音刚落,他身侧男人的眼皮几不可察地抽动一下,藏在宽袖下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也泛出些青白。

    顾长宁虽为边疆将军,也曾杀戮无数敌国将士,但他从不是视人命为草芥之人,也不是随意将性命和这等事做比较之人。

    他早已习惯京中权贵做派。

    顾长宁缓缓抬眼,眉峰微蹙,嘴角淡漠扯出一丝凉薄:“生辰不过是年岁之中偶然的刻痕,可性命确实活生生摆在眼前的。”

    “若是一个人的性命你视若草芥,又何以见得花朝节的神仙能护你吉凶?”

    顾长宁已然不悦,冷声反问后唇讥道:“谢公子如此看轻人命?”

    此话一出,除了顾长宁和扬风,在场之人脸色都有些难看。

    身侧谢长盛看衣摆有些污泥,正弯腰抖落,没料到顾长宁如此当真,一时见气氛凝重,于是立马站直了身子尴尬笑笑,想要弥补自己所说之话。

    谢长盛陪笑:“伯沅兄,你曲解我的意思了。”

    “稽查司将此案已查的清清楚楚,你去也不过是看那街头行刑,况且你有眼疾……”

    谢长盛本是想要扭转刚才的话,但有时候就是如此,越描越黑。

    见顾长宁忌讳的“眼疾”已脱出口,谢长盛忙拍拍自己的嘴巴,一时不好再替叶眷说话,于是说:“伯沅兄,我不……不是那个意思。”

    谢长盛长叹一口气,像是妥协:“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是勉强你的人。”

    “那,我们先告辞了?”

    谢长盛试探一问,懒懒搭在顾长宁玄色衣襟上的手已拿开,后退半步拱手。

    顾长宁未言,谢长盛自然不敢再多留,这上京城的人都知道,这顾长宁现下性情可比往年阴沉多了。

    叶眷和沈珏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被谢长盛引着往庭外而去。

    庭中无声寂静,顾长宁耳侧还能听见庭外下人扫地之声。

    思索片刻,他开口:“叶姑娘,明日我同你前去”

    未料到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三人往外走的脚步一滞,谢长盛最先回头,他笑得灿烂:“就知道老兄你不是寡义之人!”

    顾长宁侧耳,又说:“明日午时前我得离开,若有不周,叶眷姑娘勿要怪罪。”

    叶眷同谢长盛同时转身,听到远处的人又补上了一句,眸中光亮恢复如初。

    她哪里会怪罪。

    远处之人能答应同她同游,这是上京多少女子渴望而不可得的机会,也是她少时萌动终于有了些许回应之时。

    叶眷克制语气中的喜悦,尽量表现得大方,嗓音清婉:“无碍,那明日辰时,我在府门等你。”

    应了声也算定下了约,叶眷与其余二人缓缓朝着府门方向而去。

    此时,夜已入深,过了惊蛰,这夜里的风吹着倒也不会觉得冷。

    或许,还能让顾长宁理清思绪。

    见人走远,顾长宁面上的倦怠和疏离才尽数抖落出来,他不喜人多之处,更不喜与人打交道。

    只有在一人之时,心才方安。

    扬风上前,回想刚刚,他甚是不解,他向来知道他家公子是说一不二之人,没想到刚刚还是妥协。

    他其实也觉得,叶眷姑娘温柔识大体,和自己公子像是良配。

    自家公子身侧常无亲人作伴,或许有位爱人在侧,也是好事。

    他试探一问:“公子一开始不是拒绝了吗?为何后来又答应了。”

    顾长宁冷然立于庭中,周遭灯笼烛光笼罩他身,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拉出一长长黑影,显得孤寂而冷清。

    顾长宁少有叹气:“不管怎么说,今日能得以出去也的确多亏了二人。”

    “明日午时前,我会赶回来的。”

    他本不愿前去的,一直以来,他也知京中女子多待他有慕心所在,可无论是他之前久驰沙场,还是如今尚居上京,他都还未遇到那个能让他为之动容的女子。

    长姐说过:

    心未逢属意,情不宜妄予。

    他牢牢记在了心里。

    扬风总觉自家侯爷情丝未开,他也算和顾长宁相伴长大,很少看见自家公子对哪家姑娘不一样。

    所以,他看的心急,想推自家公子一把。

    “公子,你觉得叶家姑娘如何?”

    此话一出,背对的顾长宁突然转过身来:“扬风,你是不是太闲了?”

    这话听着无杀伤力,但扬风已知自家公子的态度,他不敢多问,于是垂头应声退下。

    顾长宁掌心摩挲着手杖,一步步朝屋中而去。

    偌大的庭院,只一人身影,是有些冷寂。

    ……

    东西二街交汇处,素来是整个上京城最繁华的地段,酒楼茶肆数不胜数,街面宽广可容百车千人。

    一向繁华吵嚷地段,此刻却安静的可怕。

    唯独那邢台上阵阵冷脆的铁链声碾穿整条大街。

    苏木被押上刑台时还是挺立着身姿,至台上中央时,肩背被身后穿着飞鱼服的侍卫猛然一推,她踉跄几步,双膝一软,顷刻跪倒在地。

    她举起被铁链束缚住那沉重的双手,拂了拂眼前遮挡视线的碎发。

    向台下望去,密密麻麻的人群在太阳底下晃的人眼生疼,她试图眯着眼减轻不适,朝四周看去,像在寻找什么。

    突然,苏木眸光一闪,唇角露出一丝无人可察的笑意。

    扬风在,那顾长宁必然也在。

    身侧羁押侍卫瞧跪在地上之人四处张望,不悦朝她背骨上踢了几脚,语带警告:“别张望,转过来!”

    被猛的一踢,苏木陡然倒地,挣扎直立上半身时,刚捋上去的碎发再次散开。

    她发丝凌乱,脸上血渍污秽,青丝一半凌乱挽起,另一半则胡乱耷拉肩前,遮住了她那泛着苍白的半边脸颊,只露出若隐若现的泛乌的青唇。

    苏木身上穿着的还是那日的素青衣裙,此刻尽数被新旧深浅血渍染尽。

    台下众人皆可看的清楚,她那衣裙,应当是被鞭子所撕裂,衣襟破败不堪,血迹更暗。

    苏木无力起身,她背对着台下众人,垂着头面向堂上之人。

    缓缓抬眸,高坐于堂上的是今日特设御审的皇帝,黄袍辉金,隔着珠帘亦可瞧见神情冷漠。

    坐于他右侧的,是一位身着祥云墨衣官服的中年男子,官服上绣着鎏金蟒纹,脸上胡须遍横,面色冷峻,和苏木对视时眼泛杀意。

    她知道,那便是这个案子的当事人——赵严伯爵。

    此刻,有人和赵爵正对视点头打招呼,赵爵也撤回了自己带着凛然的视线,神色温和许多。

    顺着目光而去,是谢辞桉,他正低头和赵爵说着些什么,二人的声音不大,听的并不仔细。

    台上就此三人,别无其他。

    区区五日未见,她不可能认不出顾长宁的模样,她从左至右眸光横扫,最后黯淡下来。

    此刻,日光正值上空,再过半刻便至午时。

    皇帝居高临下,冷冽威严之声自珠帘后传来。

    “苏木,朕问你,可认这弑赵爵世子之罪?”

    这一问,不过是让台下万姓知晓,此时此案已结,至午时便可行刑。

    这一问落地,压迫十足。

    台下众人不敢喧哗,屏息侧耳。

    苏木抬头,午时日光洒落她那布着干涸血迹的面颊,眸光出奇的平静,似幽潭,黝黑而不起波澜。

    她挑眉,似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一般,面对圣威而不惧,与帘后冷然双眸遥遥对视。

    良久,她唇瓣轻启,声音有些干哑,但声如破竹,清晰无比。

    “民女……不认。”

    寂静顷刻间破裂,堂上台下众人皆哗然,议论声、啧气声、谩骂声自四方涌上,漫天吵嚷。

    台上靠外阶上,谢辞桉身旁侍从有些慌张,立马拱手解释:“大人,前几日她认罪时你也在场。”

    他望向台上圣颜,生怕被迁罪,解释的匆忙。

    此刻,谢辞桉正负手而立,他凝神淡面,淡淡看着台上那遍体鳞伤但却傲然不屈的身影。

    谢辞桉摆手,没有发声,亦未上前。

    台下稽查司侍卫在维持秩序,堂上之人不敢出声,凝神以待皇帝发话——

    第35章

    “哦?”

    皇帝的这一声意味深长, 从珠帘后传来,似带有疑惑之音。

    可下一秒, 他的声音又笼罩着不容置疑的冷厉压迫,在这日头高照的时刻里,也犹如寒风般穿透人心的凉意。

    “苏木,你若是在朕面前耍诡计,你应该知道有何下场。”

    “之前,在稽查司你可是招认了,今日却想翻供, 意欲何为?!”

    赵爵性子瞧着急躁, 皇帝刚说完, 他便厉声询问, 杀意凸显。

    他起身朝珠帘拱手,语带诚恳:“皇上, 马上至午时, 行刑吧。”

    恳求之声已出,而那坐于高台之上的人影却纹丝不动, 堂下众人未得答案, 大气也不敢出, 空气一时都像被凝结一般。

    忽而,台下涌出些嘈杂之声。

    有一男声高喊:“既然如此必定有冤情!可不能滥杀无辜啊!”

    “对啊!对啊!”

    “那女子瞧着也不像为非作歹之人!”

    “问清楚也不迟啊!”

    声音自台下远处传来,声音却大, 本来集中在一侧,后来掀起整个浪潮,台下喊再审之人一时呈铺天盖地之象。

    谢辞桉身后侍从轻问:“大人,我下去再派点人手。”

    说着,他就要往台下去, 谢辞桉单手撑开,拦住了去路。

    “不必。”

    谢辞桉神情温润,语气却不容置疑。

    阻拦行刑喧闹之人乃是稽查司职责,可谢辞桉不让他去,他这个侍从也不好硬往,只得作罢。

    台下,扬风听着身后吵嚷之声,神色带笑,静静看着台上一众人。

    他抬头看着日光马上轮至头顶,扬风朝人潮稀疏地望去,未见自家公子身影,这下他神情又多了几分紧张之色。

    台下人声鼎沸,台上人未敢发言。

    良久,皇帝才开口:“先听她如何辩解。”

    要平人心,那就不能有半分异议。

    见皇帝已发了令,赵爵不好再多嘴,沉着身子往旁座而去,入席后,恶狠狠地盯着苏木。

    苏木并不怪罪,她知伤者为赵爵家公子,赵爵生气乃人之常情。

    她想,若是有一天让她知道珏乐被人欺负,她也定当亲手宰了他。

    她无视那冷箭般射过来的目光,苍白的唇角带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苏木缓缓抬眼,望向那高台尊影,声音坚定:“民女绝非毒杀赵爵世子之人。”

    她猛咳两声,声音开始有些无力,但眼神依旧冷峻沉稳,虽身跪却声未跪:“民女知道,是何人所做。”

    此声一落,原本稍显寂静的台下再度哗然一片,数千目光投身台上那单薄却挺立的背影上。

    皇帝未言,身边公公领回来意思,示意她继续说。

    “关于我说的话是否可信,皇上可听涉此案的另一人,月华姑娘一言。”

    此刻,月华正被押着站于台下,本身便是设计苏木先执行,后月华上台。

    此刻见苏木说起,谢辞桉感受到有一双目光向他投来,他侧身一看,皇帝盯着他开口:“既然如此,把这位月华给朕带上来。”

    皇帝下令,立于一旁的谢辞桉示礼应声,转身向台下侍从示意。

    片刻,刑台之上便多出一女子。

    这位女子一出,台下众人的声音更是沸反盈天,这面容即使相隔甚远,众人也能瞧得见。

    玉春楼的月华姑娘,那可是上京城数一数二的美貌,无人不想一睹芳容。

    一些有幸见过的在下高喊:“是玉春楼的月华!”

    其余人好奇张望,见到那发丝黏沾在白皙脸颊,不改眉眼娇媚的面容时,依旧不住赞叹。

    声音有些过于大了,谢辞桉派人下去维持秩序,一时之间,喧哗声少了许多。

    月华跪于苏木身侧,苏木点头示以安定之色。

    本身还有些因紧张而颤抖之人此刻平静了几分,死死攥着衣角的手也松动了几分。

    许是身侧苏木给了她些许勇气,月华开口从容:“民女拜见圣上。”

    她俯首作礼,苏木才想起自己方才已忘记需示以尊礼这回事,眼下似乎再做也不妥,苏木便直直跪着,未动半分。

    果然,那堂上皇帝也并不在意,至公公拂了拂腕上拂尘,传达圣上旨意。

    月华起身,继而说:“关于赵爵世子中毒一事,毒药的确是我所取,但我不过是为人办事。”

    一语落地,堂上左侧之人坐不住了,苏木睨看一眼,赵爵斜坐而视,眼底尽是不屑:“你们二人若不是怕死了?”

    “为何与之前之话完全相反,岂不是当我等好骗?”

    赵爵心急,皇帝却摆手,平着气:“继续说,你是替何人办事?”

    得到示意,月华咽了咽口水:“回皇上,我为之办事之人,”

    “是顾家小侯爷——顾长宁。”

    这句话还在耳边回想,台下众人已炸开了锅。

    和所想所计划完全不一样。

    月华她竟然改了说辞。

    苏木攸然愣住,眼里的错愕和震惊溢于言表,她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看向身侧之人。

    眼底最终浮起一丝冷意。

    果然,人心难测。

    旁边人一开始未看向她,她声音还带着颤抖,侧目忽然对视上,眸中闪着些错乱和害怕。

    未等皇帝开口,月华摸索着往前爬了几步,一瞬和苏木拉开了些距离:“皇上,小侯爷命我买来钩吻,后让他府中小厮取回后同他一同赴宴,毒杀世子的药就是他投下的。”

    见月华信口雌黄,苏木眼底虽是冷静,心上却慌张不已。

    她趁众人不注意朝四周望去。

    可顾长宁的身影,依旧未有出现。

    苏木肺腑暗语:顾长宁,你若不来,这场独角戏,怕是难唱。

    台上,赵爵正要开口,皇帝却先一步问:“苏木,你难不成也是想说是顾家侯爷派你与月华联络?”

    皇帝这一问不无道理,若是将苏木串起来,似乎说得通了。

    可动机在哪?

    苏木反驳,掷地有声:“非也,此事非顾小侯爷所做,民女刚刚也不是……”

    “皇上,民女这有证据。”

    苏木话还没说完,身前月华再次开口,声音中少了许多惧怕之意,倒真像是拿捏把柄一般。

    “呈上来。”

    皇帝句短而凌厉,身旁公公往外迈出几步。

    谢辞桉上前,颌首伸臂,掌中多出一物。

    瞧见谢辞桉如此之快呈上物件,苏木几乎要错乱了。

    他们不是商量好了吗?

    可眼前所行之事,她为何全然不知?

    她瞧着谢辞桉,脸上布满疑惑,可堂上之人众多,她不宜太过明目张胆,随即垂头恭谨。

    那公公接过,立马呈给了中堂之人。

    苏木微抬首仔细瞧着,皇帝单手抬高,那物件儿捏在两指之间,看的极其真切。

    是一半边鱼形器物。

    白玉通透,在日光下泛出些莹润光泽。

    苏木认得那物件儿,少时曾在父亲怀中见过。

    那是朝廷官员所特有之鱼符,是以证明身份之物,分左符和右符,现下拿在皇帝手中的,一瞧便知是右符。

    “皇上请看,这鱼符便是顾小侯爷之物,我乃烟柳女子,进出侯府实乃不便,但因要帮侯爷办事,为方便,侯爷将这半边鱼符借予我,允我自由出入。”

    月华不卑不亢,完全失了方才惧怕之意。

    皇帝放下手臂,鱼符在手掌来回摩挲,隔着珠帘,苏木不辩他神色。

    “既然你能自由出入,那为何还需这位苏木掳你回侯府?”

    皇帝心下生疑,按照之前所看供状,那上面所写以及证人所指,皆称是苏木将人掳至侯府。

    月华叩首,没抬头:“回皇上,开始民女不知侯爷寻钩吻一物有何用,自然无害怕之意,又因着对侯爷心生爱慕,为他做事一直未敢有半句置喙。”

    “可后来,民女在外得见榜文,发现榜文所写世子中毒,心下不敢再去侯府,便在外多呆了几日,没曾想被小侯爷另一属下,苏木所撞见。”

    “于是,才被掳至侯府。”

    “那你说说,顾长宁掳你回侯府,可做了些什么?”

    皇帝倒是有耐心,顺着她的话继续问。

    见问,月华也未显慌乱之色,应声而答:“民女谎称有孕躲过了刑法,顾小侯爷逼迫我认罪,说是如果稽查司之人查到侯府便将我供出去。”

    前方赵爵听了进去,面上不屑,其实有了几分怀疑,因而继问:“那你当日为何不翻供?”

    “民女不敢。”

    “不敢?为何?”

    皇帝问道。

    月华头未抬,俯身回道:“民女的妹妹被侯爷关在侯府,侯爷威胁民女,若是说出去,便会杀了她。”

    “哦?”

    听到此话,皇帝像来了兴趣一般。

    身侧公公侧耳在皇帝跟前说了什么,皇帝看了看天时,苏木也顺着看去。

    日光正值顶空,已至午时,是行刑吉时。

    可皇帝摆手,语带冷笑:“有趣的很啊。”

    “你妹妹又在何处?”

    “你现在说出来,难道不怕你妹妹被顾侯爷灭口。”

    一连串问题,苏木未来得及插嘴,月华回答:“我妹妹……她已经死了……”?

    月华语中带有痛苦之意,连带着声音也有了几丝颤抖意味。

    苏木此刻更是惊楞。

    妹妹?已死?

    她不能坐以待毙,任由堂前二人一来一回,白的也要说成黑的。

    她说过会信顾长宁,她自然不疑。

    “回皇上,月华此话差矣,可谓漏洞百出。”

    “其一,顾小侯爷早年征战沙场,近三年刚归上京,与赵爵无冤无仇,何来毒杀之仇?”

    “其二,顾小侯爷乃习武之人,身侧不缺能人贤士,何以见得要请烟柳女子相助,还将重要鱼符随意赠予他人?”

    “其三,月华口中所说是在榜文上所知赵爵世子中毒,她是如何得知世子就是钩吻所害,又是从何得知此毒一定是侯爷所下?”

    苏木为证明疑问得当,补充道:“民女略通医术,这钩吻又命断魂草,能致人于死地,可也是外敷治疗疮疡之症的良药。”

    “请问月华姑娘,侯爷是在何地何时与你说,购买钩吻必定是用以毒人呢?”

    苏木字字珠玑,问的有理有据。

    她刚刚未反驳,也是想要找出些话语间的漏洞。

    如此一问,当真叫月华脸上一阵清白,唇瓣几次掀起又几次闭上。

    一时,堂上再度寂静。

    刑台上,日光发白,月华脸色惨白,哑口无言。

    苏木知她还在想措辞,冷眼瞧着她,也等着她的回答。

    就在这死寂之时,忽然,一阵节奏一致,轻微而清晰的杖声由远及近。

    听过这声音的对这并不陌生。

    那是玄木敲击地面之声,带着稳重与摸索之意,一声声扣入苏木那高悬的紧张神经。

    这声音震动她耳弦,让她一点点卸下凝重外壳,耸立肩膀不知何时舒展。

    循声望去,金色日光下,顾长宁一袭玄青锦袍,领口流苏随步伐摇晃不止,他面色如往常冷峻利落,眸中是熟悉的无光之色,却被日光衬的仿佛多了几分颜色。

    苏木对上面容时,仿佛和他眸光交汇。

    苏木挑眉。

    冰块脸,她早已习惯,之前所见,还让人厌烦不止。

    可在此时此景。

    那张脸,却莫名让人心安。

    她明白,她这次。

    真的完全的信任了他。

    他上前来,步伐带着凌厉逼人的气势,仿佛无人能压住身上散发出来的矜贵。

    “臣不过晚来片刻,”

    “这脏水,都要泼到臣身上来了。”

    顾长宁步履稳健,微侧其头,唇角无润和笑意,声音带着些许倦意和冷气——

    第36章

    闻声, 堂上人视线凝结一处。

    顾长宁才上青阶,步履稳健, 身后小厮扶他转向堂上,于是乎行礼:“臣来的迟了,还请皇上恕罪。”

    他声音低浅,波澜不惊。

    御座之上,皇帝微微抬眼,那抹玄青身影便落入眼帘,皇帝袖下手指轻叩几声, 随即淡淡开口:“无碍。”

    “你来的正巧, 这女子今日翻供, 说此事由你所起, 你可好好听听。”

    顾长宁拱手领命,随即转过身来。

    他眸光未凝, 头偏向苏木二人时, 目光涣散。

    苏木看向他时,他正面向她而立, 青衣如松, 肩背舒展, 周身气度不凡。

    顾长宁问:“你可是说那鱼符是本侯的?”

    他声音沉冷,不苟言笑。

    前方月华似未料顾长宁会亲自到场,后背一僵, 随即回答:“是,是侯爷亲手交给奴家的。”

    她说这话时,眼中慌乱未达顾长宁眼底,可语中慌色却传眼底。

    顾长宁鼻腔中嗤出一声冷笑,随即招手。

    凌风从侧旁台阶而上。

    他手中手杖随他一转, 朝向御座:“皇上请看,臣的鱼符虽前月不甚丢失,但好在后续找回,完好一对尽在于此。”

    凌风上前,将掌中摊开的鱼符小心呈上。

    身旁李公公接过小巧鱼符,再小心呈给了御座上的人。

    皇帝接过鱼符,两手各执一半,分别查看后,又合到了一起。

    赵爵一向与侯府交好,也未被三言两语迷惑,但半晌见皇帝未言,身旁赵爵有些坐不住,还是提醒道:“皇上,有没有可能小侯爷更换鱼符呢?”

    赵爵话落,皇帝金色袖袍一挥,随即开口:“顾小侯爷呈上来的确为他之鱼符。”

    皇帝将鱼符递给身侧李公公,公公受命又转递给了一旁赵爵。

    见赵爵手执鱼符,皇帝进而道:“赵爵可还记得,少时,顾小侯爷曾在宫中同朕伴读。”

    “朕贪玩,取伯沅鱼符玩耍,使其不小心磕地,两半鱼符皆有划痕。”

    赵爵边听皇帝之言边仔细端详手中鱼符,他右手顺着鱼符而摩挲时,果然在祥云拐角处摸到一处不明显的划痕。

    这划痕看着不明显,若是两半鱼符合上,划痕恰巧扣上,叫人无从察觉异常。

    见皇帝似站顾长宁一队,地下月华忙反驳挣扎:“皇上,或许是顾小侯爷自做鱼符,这对是仿着原先那对,连划痕也是仿制!”

    月华仍不死心,继而又说。

    可月华的不死心在顾长宁看来不过是负隅顽抗。

    “我那鱼符真真切切是侯爷所给。”

    顾长宁背对她,对着她所提继续反驳,故意反问:“你可知,京中候伯爵所用鱼符皆为上等黄玉籽料,这黄玉籽料极其难寻,元年开采出来的几块尽数做了鱼符,只留半尺左右放置宰相府中。”

    “赵爵手中所执乃是纯正黄玉,你若有疑问,可是要去查验宰相府中黄玉?”

    “再者,臣知赵爵一向喜玉,自然能分清良莠。”

    顾长宁此话一出,皇帝也领会其意,于是将手中先前呈上来的半枚鱼符交给李公公,赵爵接过后仔细端详起来。

    苏木仔细盯着伯爵动作,只见他上下翻看,然后又用指节轻击,后面色呈恍然大悟状。

    “回皇上,此鱼符真非黄玉籽料。”

    “这是产自辽西一带的河磨黄石料,常由玉石商贩卖往上京,虽不如黄玉籽料稀贵,但也不是泛滥货,上京城卖此等玉料的玉雕工坊也定能查到。”

    他又拿起顾长宁所呈一对鱼符,仔细端详后语气更加确凿:“小侯爷所呈的确为黄玉籽料!”

    赵爵此话一出,地上月华瞬间哑口无言。

    “来人,去查京中工坊,看是那些玉雕坊贩卖河磨黄石,所疑之人,统统给朕带来。”

    皇帝下令,谁敢不从,只见其下御军正要前去,顾长宁听起声后立即出声:“不必如此麻烦。”

    “回皇上,前些日子府中遭贼,后臣调查得知是有一小厮常执臣鱼符进出,无人怀疑禀告,被臣察觉端倪后已然搜查了京中可仿黄玉籽料之玉,查出数人曾购买河磨黄石料、鹅籽料等。”

    “不过,购买河磨黄石料,用作鱼符大小的量只一人。”

    皇帝眉尾微仰:“传上来。”

    恰此时,阶下稽查司之人正押一人上台。

    苏木循声望去。

    那小厮看着瘦小无比,苏木只觉熟悉。

    她仔细回想才想起,这人正是那日指认苏木的小厮。

    苏木心下已觉不对,她仍看不清眼前局势,总觉得一环套一环,而她似乎被人执做棋子。

    她未言,也知此刻自己无需多言,她只来回看二人对戏,仿佛已经看出些端倪来。

    顾长宁听身旁有人沉重滚地之声,面色如霜:“你自己说。”

    苏木瞧地上弯腰趴着的人哆哆嗦嗦,还未向御座上人行尊礼便颤颤巍巍开口。

    “小,小的之前是去城西玉石坊买了玉料,这,这玉料是,是……”

    “好好回话。”

    小厮说话打哆嗦,说话声渐如细蚊,赵爵冷声呵斥,那小厮更是猛的一怔。

    许是怕就此丧命,那小厮猛咽下一口气,说话沉稳了些,声音也带着嘹亮许多。

    “回,回伯爵的话,小的曾去城西买,买过玉料,这玉料又送往东市做了鱼符。”

    “你要这鱼符有何用?”

    赵爵再问。

    小厮头不敢抬,犹犹豫豫。

    凌风往他背脊上猛踢一脚,语带警告:“快说。”

    这下,那小厮攸地反应过来,语速极快:“是,是谢三公子!宰相府中的谢三公子要挟小的。”

    小厮语带哽咽,向来害怕之极,但这话一出,他好像少了些惧意,猛抬头说:“请皇上恕罪!赵三公子威胁小的,若是不按照他所说去做,他就要杀了小的的家人!”

    此话一出,堂下千余人喧哗,就连堂上龙颜亦露出几分怒意。

    谁人不知,整个上京有几人冠以这个“谢”字,又有几人家中有三位公子。

    就如此刻,一直立于一旁阶上的都指挥使,此刻脸色难看。

    皇帝面上已有几分怒色,语中压迫十足,寒气逼人:“你可知污蔑朝臣是何重罪!”

    众人都知皇帝此语带锋,就连一向坐不住的赵爵此刻也是屏息以待,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小厮哆嗦:“小的所言属实。”

    说完后,小厮又立马俯首,不敢见天颜。

    顾长宁未见人颜,自然不惧,但这谢三公子身份一出。

    他面上带着几分旁人未可察觉的笑意。

    苏木见顾长宁拱手示礼,不卑不亢:“皇上,恰好宰相府中那唯一一块黄玉籽料还未查,倒不如,让谢三公子携带前来,也好证明臣清白。”

    众人不敢多言,只余顾长宁语声透亮。

    皇帝点头,眉间怒意不可遏制。

    他拂手,谢辞桉领命,随即就要下台传人。

    可刚迈出一步,皇帝便止:“此事谢指挥使不便去。”

    皇帝看向顾长宁:“顾长宁,叫你的手下去。”

    说完,皇帝起身:“将这些人全部押往稽查司,朕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人在朕眼皮底下能翻起多大风浪!”

    出珠帘,龙颜远去。

    苏木能想明白为何不让谢辞桉去,毕竟他是谢家儿郎,理当避险。她不明的是,为何当着众人在场不把话说开,而是要再次前往稽查司审问?

    心下疑惑,她视线朝顾长宁看去。

    宽厚背影恍惚间转身,苏木在顾长宁眼底,看见了一丝一瞬而过的无奈。

    他未同她说一句话,在身旁侍从的搀扶下往台下而去。

    苏木同样起身,被羁押侍从扣臂而押。

    她转头,台下人声鼎沸,似对这结果甚是不满,可无人理会,身着飞鱼的众卫维持秩序。

    嘈杂声如雷贯耳,直至苏木被押入木笼槛车,这声才逐渐远去。

    三辆槛车,全部羁押犯人。

    槛车之前,是几辆雕饰繁复的木色马车,车身鎏金描边,檐角挂着的流苏风铃随马车晃动而发出清脆声响。

    一条道上,两种不一样的境况。

    苏木闭目,仔细复盘刚才发生之事,以及此前计划之事。

    车轱辘声巨大无比,扰乱苏木刚理清的思绪。

    她此刻思绪如乱麻,根本理不清。

    三日前,在牢里。

    谢辞桉说,他已与顾长宁联手,在今日几人合作,在此前先画押说一切都是她所做,到场后翻供,按照计划行事,顾长宁会揪出幕后黑手。

    她已做好所有准备,一切似乎都按照计划行事,可她刚不认此事,月华又在此时反水,顾长宁刚刚在台上所说之话,全是之前未曾透露过的。

    她看向谢辞桉时,他也正和自己一般疑惑。

    苏木心下生着乱,索性不再去想。

    无论如何,按照刚才情形来看,是侯府有利。

    既然如此,她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看顾长宁如何去唱这出戏。

    正想着,槛车已随前方马车一并停下,车轮辘轳声戛然而止。

    苏木侧目抬眼,看见鎏金牌匾高高挂起,牌匾之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稽查司”三个大字。

    朱门两旁写着清正二联,两旁侍卫挺拔而立,腰间各配长刀。

    冷峻肃杀之气由内而外地散发,无声昭示着此地威严与沉重的冷气。

    苏木被押往大堂时,堂上已坐满了人。

    跪地之人一众,除了刚在刑台之上的几位,还有一身着锦衣的陌生男子。

    苏木瞧他面容与谢辞桉有几分相似,自然已知此人身份。

    那是谢家三公子——谢焱——

    第37章

    谢焱, 谢府三公子,妾室所出, 乃是庶子。

    少时,苏木很是不喜谢焱,她幼年长随母亲在相府走动,长遇谢焱欺负谢辞桉。

    几番打交道,发现他小小年纪便欺软怕硬,打着相府名头狐假虎威,遇的多了, 她愈来愈讨厌他, 却也因此和谢辞桉熟络起来。

    过了九年, 谢焱已为少年模样, 因背对,苏木不知眼前人如今长何模样。

    身后羁押侍卫的催促声阵阵, 她不便张望, 随众人而跪。

    刚才在日光地下晒了良久,苏木感受到脑袋传来些昏沉之感。

    大厅不似东西街宽广, 厅内有站有跪亦有坐者。

    因着拥挤些, 顾长宁, 恰好在她左侧。

    两行黑木桌椅摆放整齐,苏木沉着头,余光却能看见右臂下方那玄青色衣衫。

    跪地之人有四。

    苏木、月华、小厮、还有谢焱谢焱独跪一列。

    皇帝早已入座上方, 没了珠帘做挡,苏木在进来时也看清了皇帝模样。

    眉间一副俯瞰众生的凌厉之色,目光炯炯,看人时自带森冷,叫人不敢直视。

    人已到齐, 皇帝未立即发话,而是侧头示意身边公公,那公公知其意,上前接过谢焱一直放置于身前之紫檀木盒。

    众人视线随公公步伐而前后流转,最后定在那双向皇帝呈上的手中。

    厅内视线不比外头,几缕白光随屋瓦缝隙落下,几分打在盒上,就能让人看的真切。

    东西已置跟前,众人眸光已聚,可皇帝却未抬眼亦未翻盒。

    不出声之意身边公公早已领会,于是单手托盒,另一手缓缓打开木盒。

    白光打在盒中物件之上,李公公眉眼顿时舒展,露出些笑来:“回皇上,这盒子所装的确是半尺黄石籽料,无切割破损痕迹。”

    为证明自己看到无假,李公公余光已瞧见皇帝侧目,于是俯身递上。

    皇帝垂眸,目光定在盒中之物,见到物件后,面色柔和了几分。

    下一瞬,皇帝挥手,木盒移交到李公公身后所跟小黄门的手中。

    既然玉石籽料尚存,那假造鱼符之疑便不复存在,皇帝浅笑:“小厮所指认造假鱼符乃谢焱,相府籽料亦未缺失。”

    “谢焱,你还有何话说!”

    前半句话,皇帝开口还是幽幽之色,似乎是平常语气。可在说起后半句时,攸地拍桌,掌声如劈裂之势,吓得苏木身侧几人浑身一抖。

    苏木掀眼,背对而跪之人自然也惧怕龙威,谢焱吓得立马俯身摆手示礼,整个脑袋贴在双手之上,脑袋瞧着恨不得往地底下钻。

    龙颜震怒,浮尸横亘千里。

    所以即使害怕,天子之问,他不得不答。

    “回,回皇上,这,小民的确不知什么鱼符之事啊!”

    他回答的慌张,那副急忙否认的样子,像是毫不知情。

    见他否认的快,苏木身侧小厮有了反应,立即反驳:“谢公子,明明是你让我去仿的鱼符,如今你不承认了?”

    “你甭血口喷人,我何时派你前去过!”

    谢焱转身,眼睛带着几分慌乱和怒意,脸色铁青。

    “谢公子,你要挟我家人……”

    “好了!”

    那小厮急忙接话,可话还未说完,左侧木椅之上的赵爵听的不耐烦了。

    “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吵吵嚷嚷。”

    赵爵捏了捏自己的耳朵,面色不耐:“现下就几个问题,我且来问你。”

    赵爵起身往前走上几步,开始在谢焱身前来回走动。

    “其一,你说你没有派人去仿制鱼符,你可有证据?”

    “其二,此案重点在于是谁,在新春宫宴上给我儿下毒。”

    这句话落地,赵爵步伐停至厅内中央,语气铮铮。

    “其三,你们有人证的传人证,有物证的呈物证,再在这公堂上吵嚷,全部治罪!”

    他这话语调不高,甚至声音不算高扬,可众人皆能领会这不容质疑之意。

    皇帝坐其上未言,似乎也同意赵爵所说之话。

    赵严再怎么说祖上也是开国元勋,加上又有世袭伯爵在身,说起话来也算有些重量。

    既然在理,何必反驳。

    三问一出,堂下刹那寂静,刚才的吵嚷已不复存在。

    苏木观察局势,也不便贸然开口。

    片刻,身前谢焱才缓缓立直上半身,开口道:“小民确实不知什么鱼符之事情,还望皇上和赵爵切勿听信一面之词。”

    “此外,关于新春公宴一案,小民知之甚少,更不知如何牵扯到自身身上。”

    谢焱话答得几快,否认之前种种,好似真的完全不知情。

    可鱼符之事并非一人之词,事实也指,月华所说鱼符是顾长宁所给,毫无道理。

    因此,在听到这回答时,苏木一旁久未有动静的衣衫有了半分移动。

    苏木听到,一声冷笑自头顶而来,那声冷笑带着讥讽、不屑和失语。

    “谢公子倒是将自己择的一干二净。”

    顾长宁开了口,面色冷峻,眼底含霜。

    “谢公子,本来此案与我顾长宁无甚关系,既然你不愿说,那本侯替你一一道来如何。”

    这话似从喉间滚落,毫无温度。

    他声音轻却蕴着力道,那双素来冷寂的眼睛,在此刻更显冷意,直达人心底,叫人凄寒。

    苏木虽依旧埋头,此刻却稍稍侧目,看向了上方顾长宁的面颊。

    虽声厉,可面不改。

    “扬风,将人给我带上来。”

    扬风在门后站立,一听命令,立即将早已押好之人领入大厅。

    此时,无数双疑惑双眼投来,顾长宁既看不见,自然可以忽视。

    顾长宁说:“你且从头道来,你所知道的一切。”

    堂下所跪之人皆被步履声和顾长宁之语所引,一众抬起头来。

    所见,是一娇弱柔美女子,她正穿着布衣,面色平静。

    与之对应的,是月华眼底的诧异、震惊;是谢焱眼中的害怕、躲闪。

    苏木同样愕然。

    她未知,影儿何故被带至公堂。

    影儿被带入厅内后,第一个所视之人便是苏木,她莞尔浅笑,以示安心,随即跪地叩首:“民女拜见皇上。”

    “免礼。”

    听此声,影儿又再次站起身来,不过这次,她未看向苏木,而是以更冰冷的眼神蔑视月华与谢焱二人。

    下一瞬,苏木瞧见影儿眼色坚定,抬起还有些颤抖的手摸向自己的下颌处。

    “不要。”

    身后月华因急迫而显嘶哑的制止声刚出,随即公堂之上众人哗然。

    只见影儿手指一撕,竟有一层薄薄的面皮落入指间。

    苏木瞧着皮下之脸一时愣住,呼吸都如同骤停一般。

    影儿——居然和月华长得一模一样,甚至可以说,分毫不差!

    苏木瞳孔微缩,心中一时五味翻杂,有震惊和疑惑,亦有自嘲。

    她竟又被骗了。

    苏木还未缓过神,影儿已经跪地开口。

    “回皇上,给赵爵世子下毒的不是小侯爷,亦不是苏木。”

    众人皆在诧异之中,影儿这一开口,堂上之人缓过神来,还未出口,影儿继而又道。

    “如皇上所见,我与玉春楼月华姑娘生的一模一样,不因其他,而是因为我们二人为一母同胞的双生花。”

    前一句话苏木刚入耳,后一句双胞胎又袭来,苏木有些混乱,拧眉看向跪于自己身侧之人。

    其他人亦是混乱,可尽管这样,影儿依旧未止话:“民女住在上京城外清水村,幼时家境贫寒,因而爹娘自我和月华一出生便已想好要送走其中一人,那时,民女与姐姐五岁左右,可因着女儿家的身份,很难被人领去抚养。”

    “家中日渐揭不开锅了,于是民女爹娘在城中寻到了一家富贵人家,带至家中时,二人觉得月华生的更加机灵水润,于是以金而领。”

    “也是凭着这些银钱,父亲逐渐能做些盈生,母亲也学了些生计能补贴家中,日子不算富有,虽清贫却又不失滋味。”

    说起这些话时,影儿眸光中还浮着一丝柔和,但转而,她面上柔光已散。

    “直到后来,我遇见了你。”

    说出这句话,影儿几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底透露出一丝后悔与恼恨。

    她看着跪在地上面色仍旧惊慌的月华,扯了扯嘴角:“家中以为你被那富贵人家收养,自当过的锦衣玉食,可没曾想,在那风流之地遇见了你。”

    苏木在她侧,如局外人瞧着二人。

    在此之前她已大致听闻过这件事,可如今瞧着影儿眼底的悔恨,转而也看向跪倒在地的月华苦笑,她也想完整的听一听这故事究竟如何。

    堂上无人打断,都静静听着。

    影儿继续说道:“那日,我本如往常来城中医馆学医,未料途中遇一女子得了红瘴之症,她躺于破落小巷,身上潮热,疼痛难忍。”

    “寻了她为何处之人,才知原来是玉春楼的姑娘。”

    “玉春楼乃是城中有名风流之地,十几年来,我从未踏足。”

    “世间医者多为男儿,女医少之又少,若我袖手旁观,又只能被称之为学医者。心中纠结,可见她难受之样,我实在不忍,还是见她送回了玉春楼,并答应每隔几日过来给她看诊。”

    影儿回想那时前景,语中渗着些些无奈,可更多的是懊悔,是恨意。

    “就是在那里,在玉春楼,我遇见了你。”

    影儿突然失控,面目都有几分狰狞,她举起手臂,食指指向仍在地上,眼神躲闪慌乱的月华。

    “是你,你骗我!”

    影儿仰天而笑,笑得好生无奈,好生凄凉。

    她语带颤抖:“遇你之时,我只觉亏欠,我们同为双生,可你所处境地却比我要难上许多。”

    “为弥补,我日日从医馆回家时便会去玉春楼看你,你知我在医馆学医,诓骗我为你买得钩吻,我一女子在医馆学医本就处处掣肘,不便在安和堂买此物,后寻得多家,钩吻却都已卖空,安和堂倒是有,但我要买他必一再抬价,我才只好遣何安替我买之。

    “而后你诉我欢喜之事,说谢府公子要为你赎身,但他家中实不同意,可你说谢三公子为人良善,说是往后就算不嫁进相府,他也会为你安置别院。”

    影儿苍凉而笑,语声戚戚:“你诉我说相府每月查各房花销开支,不能明摆着去玉春楼为你赎身,于是遣我去取银钱,可那日我有事实在脱不开身,这才让又让我未婚夫何安替之,并签下了那赎身契。”

    “一切看着都很美好不是吗?常常,你因谢焱迟迟不来接你而恼怒,我只得扮作你的样子继续留在玉春楼,你常带面纱出去与他私会。”

    影儿嘲讽:“我当时也是这样以为。”

    “可你,一日将我诓骗至郊外野地,终于露出了你的狐狸尾巴。”

    影儿跪于身侧,眼睛已充满血丝,那血丝仿佛是从胸腔而出,带着不甘、带着悔恨、带着痛楚。

    “你与谢焱,将我爹娘所绑,以此威胁我替你入侯府。”

    说到侯府,影儿没再看着月华,而是穿过苏木,向顾长宁看去。

    “没错,就是宣德候府。”

    “你们那日所抓之人,并不是月华,是我。”

    “她告知我,说最近你们宣德候府在查新春宫宴一时,若是查到,必然是死罪。”

    “她知我愧疚,也知双亲乃是我最珍惜之人,以此来要挟我扮作她,为你们所抓,替她受过。”

    “以亲人相逼,我不忍,自然也就答应。”

    说到这,苏木开始回想,在两日前,谢辞桉突然一变平日审问之势,转变了态度说眼下正在与顾长宁合作,也高告知了苏木,眼下月华已金蝉脱壳,稽查司所抓月华乃是影儿,不是真月华,

    所以,他们才策反了那身处于稽查司的“假月华”,选在行刑之时进行翻供,好让所有人都得知谢家三公子的真面目。

    苏木虽不知,一个小小的谢三公子,为何要让谢辞桉和顾长宁二人如此大费周折。

    她有些不愿,但顾长宁说,眼下入稽查司便是安排给她的第二个任务,做完这件事他便还她自由,她也只好顺着他们二人的意思,在今日选择翻供做戏。

    直到,刑台之上,月华所说之话,和之前答应他们所说之话完全不一样……

    苏木疑惑:“你们既然换了身份,为何如今你身处于稽查司外?”

    第38章

    这一问并不奇怪, 本身苏木便以为二者身份是互换的,就连影儿她刚自身也说了二人身份互换了, 可为何,如今站在这里的人却称自己是影儿?

    影儿收回看向顾长宁的视线,转而对上苏木尚带疑惑的双眸。

    “的确,一开始我们二人身份的确互换了,我受了疼,忍不住这才谎称自己已有身孕。”

    苏木疑惑了。

    谎称?

    难道她不怕顾长宁带着大夫前来诊脉吗?

    可下一瞬,苏木又心下了然。

    她是医者, 自然知道有何种方法会导致脉象滑变, 让医者误判。

    心下了然, 苏木对身侧之人竟有了半分兴趣, 她之前在蔺州行医时,除了静医馆有女大夫外, 在京城倒是少见的。

    这样看来, 眼前这人作为在安和堂的学徒就能学到这种程度,是有些天赋在的。

    可苏木还有疑惑:“你既然替代月华被我所抓, 那在抓你之前, 为何我会先遇到月华假扮的影儿?”

    照理说, 二人身份互换,金蝉脱壳的月华该避之不及,可为何, 她会先遇到影儿。

    在谢辞桉告诉她的这几日,她一直想不明白这件事。

    她想起,那日她是现在街上碰到了月华假扮的影儿,她说她无路可去,她才好心收留的她。

    那既然月华以影儿双亲做要挟, 为何自己还要冒险前去侯府?

    影儿哪能观察到眼前人的赞赏之意,她话还没说完,刚巧又被这一问,于是接着道:“你先遇到她在遇到我,那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你既然见过影儿,自然不会怀疑影儿是月华。”

    “至于我为什么还要去侯府,恐怕说起另一件事,你便知晓了。”

    “什么事?”

    苏木立马问,许是说话过多,苏木又开始感觉到脑袋昏沉,恰巧朱门缝中斜切一金辉,洒在苏木身上时,她觉得恍惚难受。

    没顾及那么多,苏木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强撑着听话。

    见问,影儿这次没有透过苏木看向顾长宁,而是眸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流转。

    “小侯爷中毒那晚,还记得吗?”

    中毒?

    一听中毒二字,苏木立马反应过来,顾长宁中毒那日,正是她遇月华假扮影儿那日,也正是碰巧遇见影儿假扮的月华朝侯府方向所去。

    她就说,那日明明瞧见过月华往侯府方向而去,可扬风当时说下毒之人是青颜。

    她记得当时她被气的头脑发昏,想着要早些将月华抓来,好离开侯府,这一茬,她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

    如今想来,断魂毒,断魂草,可不就是钩吻嘛。

    苏木下意识侧头看向顾长宁,她原以为,她抬头时能看到顾长宁脸上有那么一丝的变化,可那人不动如山,仿佛早已料到一般,冷寂如常。

    苏木垂眸,一时失语。

    影儿哪能注意到这些细微变化,她只想把这两天藏在心里的秘密吐露个痛快,好揭露堂下二人那丑恶的嘴脸。

    苏木想来,侯府里面能信之人不多,连一等侍女青颜都可以为月华所用。

    她问:“所以是你,在我救月华扮作你的那一天,你假扮她去了侯府,然后通过青颜,给顾长宁下了药?”

    青颜?

    影儿皱眉警惕:“什么青颜?你可别随便诬赖人。”

    她挺直腰板:“谢三公子想要将罪名泼到顾小侯爷身上,只是让我将毒药藏入你的房中罢了。”

    “但小侯爷为何中毒,放入你房中的毒药为何又会到了那个叫青颜的女子,我可一概不知。”

    她说话耿直,语气也未有一丝变化,瞧着倒不像撒谎。

    可苏木眼底不知何时浮现了一层难以置信。

    她此时,一直挺立的腰杆耷拉半分,头晕目眩之感使她难受,可更让她难受的,是这些人可以谋划如此之久。

    甚至可以说,当她踏入上京这片土地时,她就已经被算入其中……

    所以,在苏木被当作给顾长宁下毒之人关在地牢时,她还在担心影儿的安危,可这个月华扮作的影儿,假意说自己藏在地窖,实则溜之大吉。

    苏木脸上已浮起些薄汗,她来不及擦拭,厉声而道:“所以,你的毒药没有放置成功,假扮你的月华再回侯府,也是为了放置毒药在我房中,好诬陷我?”

    苏木其实并不意外了,在谢辞桉对她说明这一切时,她已经心生凉意,可她还是有些难受。

    对于陌生女子,她怜她,救她,可她却谋划着将罪名扣到自己身上,谋划着如何将毒药藏入她屋中。

    当真是真心喂狗。

    二人一来一回,堂上众人皆被绕晕,赵爵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于是立马出声阻止了还要再问的苏木。

    赵爵起身:“既然你说你假扮月华进了他侯府地牢,那稽查司那日所抓之人也应当是你扮作的月华,可为何,你却不在稽查司,而是被侯爷所带来?”

    此话正是影儿接下来要说及之时,于是她点头道:“回伯爵的话,民女正要说及此事。”

    影儿扫视堂上众人,眼中无畏,平心而说:“的确,直到苏木从地牢放出,我们二者都是假扮着对方。”

    她看向苏木。

    “那日顾长宁毒发,侯府戒备森严,本来,假扮我的月华自然找不到机会将污蔑你的钩吻放置你的房中,直到你所说的青颜被扯出,此案已破,侯府管控自然又如从前。”

    “所以,她才会在你抓我的当晚,再次去到你的房中,将毒药放置你的床下。”

    “而你,对她极其好,还怕她受到牵连,第二天为她寻了个客栈。”

    影儿本是平淡口吻说出这些话,后话锋突转,语中竟有些替苏木不值当一般。

    “你将她送到府外,那本是她最佳离开的时机,可在这之前,小侯爷没少怀疑和探查,已经开始查月华假扮的影儿是否为相府之人。”

    “你想想,那自然是谢三公子威胁了她,告诉她若是顾小侯爷不死,这个案子一定会查到他头上,倒不如直接身份在互转回来,就算查到了,那也是以为我二人身份互转,然后以此破绽来污蔑小侯爷。”

    “所以,在你与顾长宁同去府外出游时,谢三公子便安排了一泼皮无赖讹上小侯爷,以此来拖住你们,为我们二人再次身份互转,争取了时间。她翻供,可污蔑小侯爷,而我,不管你们如何去查,我皆是相府奴婢。”

    影儿冷笑:“听着,好像无半点破绽。”

    “是那妇人,是那妇人出卖了我们!”

    苏木身前的月华突然大叫,她语带愤抗,仿佛被诬陷的,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是她。

    而影儿刚才的话说的极其快,这一席话落入苏木耳中时,她已愕然惊讶。

    她不曾想,就连那日二人出阆华街同游,都同样被人算计在局中。

    苏木此刻脑袋已混沌不已,无数个千丝万缕的信息向她扑来,她听着这解释一点点理清,却又一点点变得沉重。

    再看向月华时,她的脸上已布满了苦涩。

    她很难将眼前这个已成恶鬼的怨妇,同那个懦弱胆小,能够让她心生保护的影儿联想起来。

    她双手努力撑在地面,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一滴滴滚烫的汗砸入泛着金黄的地面,无人在意。

    这时,一道遒劲有力的掌心相合之声自堂上而来。

    那一道道声响,叫躺下之人屏住呼吸,不敢妄言,不敢凝目。

    皇帝大笑,笑声混厚,似乎能穿破发肤,振聋发聩。

    他转而语带锋利,掷地有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场局被你设计的倒是精彩!”

    皇帝上一秒大笑,可那皮笑肉不笑的声音瞬间而止,转而为冷厉之声,抬手直直指着堂下谢焱。

    众人不敢接话,皆颌首以待下句。

    那指着的食指没在半空中停留多久,不过刹那收回,眼睛又看向堂下影儿。

    “那你来回答朕,既然月华要翻供,她可以得到她想要的,而你被如此精心包装也可直接离去,为何,还要来这堂上作证?”

    天子之问,影儿不敢忽视,她叩首示礼,抬头时看了一眼皇帝,转而又随着膝下双腿转动上半身,直直侧向月华。

    “回皇上,他们虽做的天衣无缝,却做的也太绝。”

    影儿自嘲:“我本以为,待我归家,便可再见双亲笑颜。”

    “可他们,却早已被谢焱所派之人杀害!”

    影儿说到这时,眼中猩红,她字字掷地,一寸寸敲打着月华的心。

    月华听到此时,双眸攸地睁大,瞳孔涣散,不敢置信。

    她不敢相信,她还未来得及让他们后悔,让他们悔恨当年丢下她之错,他们竟然就这么离开了。

    她似愣住,一下没了反应,像是受到极大地打击。

    影儿见状,摇头苦笑,酸涩意味溢于言表:“我这个相府婢女的身份无任何可疑之处,可你谢焱也没想到,你买完城中所有钩吻然后销毁记录,以引得我只能去安和堂买,不过是想着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我朱影儿可以做你的替死鬼罢了。”

    她怒不可遏:“可这也是你错漏之处,你不知档案留下姓名乃我未婚夫何安而不是我,因此未销记录,这才能让顾小侯爷顺手牵羊,查到此处。”

    “还有那妇人,若不是那妇人前些日子还在招摇撞骗,忽而家中有发了横财,谁会怀疑到她的头上?”

    影儿垂眸,那怒意被她生生按压回去,最终归于无奈的横窜闷气。

    影儿替顾长宁说了她所做一切。

    找到何安、策反影儿、拷问妇人、查到朱家落难、传谣言加深谢焱的杀他之心等等,都是他暗自所做。

    这样一个人,是应该说他非常人之智,还是说他城府更深。

    因着能知错综复杂之事,才能解错综复杂之案。

    苏木本来要望向顾长宁,可她眼前似乎晃出了无数个倒影,恍恍惚惚,看不真切亦看不清来人表情。

    影儿乃棋子。

    她又何尝不是。

    顾长宁为何不派凌风、扬风抓月华,而是将如此重要的事派给一个一向想要杀了她的刺客。

    是不是此案若查不到这些苗头,月华和谢焱二人如偿所愿,那她是不是将被推进万丈深渊,做那被弃棋子……

    苏木苦涩无奈,只觉脑中有什么声音嗡嗡作响,她四肢像被抽走了力气,眼前已是昏天黑地,成片成片的灰白在眼中流转。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唔——”

    耳边,像是传来一阵阵的辱骂声、狂燥声、似乎,还有那鲜血喷洒之声,苏木没了力气,她想要看清楚,却膝下一软,直直栽了下去。

    意外的,面颊没有触碰到同膝盖下冰冷的青石板,她只感觉自己面颊 被一温热之物托举住。

    嘈杂声音逐渐消退,昏天黑地间,一股低醇声音逐渐取代,四周如寂静无人。

    玄青衣角在朦胧间摇摆,有人唤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那一声声,像是从模糊迷乱的幻境中传来,扣在耳畔上,带着一丝低沉、不安、紧张……

    苏木没了意识,所以未知,自己已沉沉倒在一温热胸怀中——

    第39章

    月夜疏朗, 天清如洗,银辉洒落时, 铺满了侯府蜿蜒的青石小径与瓦檐屋脊。清风自竹林穿过时,带着桃月特有的草木新香,沁人心脾。

    月影斑驳的月洞门下,两道身影随着洞门的阴晴圆缺而步履悠悠。

    顾长宁身着一墨青常衣,随着掌中手杖的指引往前走着,不像赶路,像是闲逛一般。

    一半竹影窸窣摇晃, 阴影遮住半边面颊, 使起棱角更显分明。唯独那双眼, 在漆黑月夜下, 分辨不出情绪。

    但实则,顾长宁心下有些乱。

    手下手杖在青石上敲出些清脆的响声, 在这有节奏的起伏之中, 他才慢慢试着去理清自己的思绪。

    平心而论,他让苏木去绑月华的确有私心, 实则在苏木未进侯府刺杀他前, 他就已在物色谁能够去胜任这一任务。

    这件事, 是有风险的,扬风和凌风是自小就跟在他身边的,他不愿他们为他冒险, 府中其他人,也在让二人留意。也正是在纠结时,苏木出现了。

    她说,留她一命,可为自己之利刃。

    在她无敛锋芒处处与他争锋相对时, 他也不愿强留这样一女子在身边做事,索性答应她的要求,两件事情后,放她离开。

    这第二件事,就是替他去牢狱中走一遭,以此来混淆相府视线,好让自己留有余地,好好地去查一查此事。

    若是此事未查出,也大可留她那姐妹祝余在身边,以此要挟,以蛊作挟,她都不会牵连出自己。若是真相大白,那自然皆大欢喜。

    他想,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有用便放她而去,无用便是因此而死,那也是不甚可谓的。

    可为何……

    顾长宁回想起昨日情景,他其实不知跪在他侧的是苏木,直到她出声时,才辨其方位。所以在苏木晕倒时,他的腿骨,是最先感受到沉重的身体,那温热柔软的面颊,直直地磕到膝盖之上。

    他叫她一声声她都未答应。

    他看不清,所以眼底浮上焦急自己也未可知,只知当时,他只觉自己当时心脏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扯,下意识地去扶住了地上之人。

    当时身处于顾长宁身后的扬风也是一愣,先是惊于苏木会突然晕倒,再是讶异于自己公子居然会主动地扶起一姑娘。

    要知道,在顾长宁尚在相府书塾习书时,其他贵女甚至是叶眷姑娘靠近他一寸,他都要往后撤开半寸。

    不对。

    顾长宁及时撤回自己的思绪。

    他喉间微动,心头不住安慰。那不过是因为自己身侧突然撞上一人晕倒,他猝不及防,又恰眼不能视,本能的警觉和应激罢了,才会有那么一丝丝的紧张。

    是的,定是如此。

    顾长宁垂下眼眸,指腹无声地摩挲着指中扳指,说起来,她帮了自己,也是因自己而受伤,自然而然的会出于礼节而去护她。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想到此,顾长宁颌首,似是很满意自己的这个答案,为了证实这一答案,他步子慢下几分,借机问向身后扬风:“苏木醒了吗?”

    身后扬风本见自家郎君一直不说话,早已望着天边弦月出了神,攸地被这么一问,差点没缓过神来。

    但自家公子声音还算亮堂,他虽疑惑地咦了一声,下一秒揣摩后又了然了几分。

    “公子是问苏姑娘啊,她还没醒。”

    似觉得自己的回话有些简单,扬风又补充说道:“在牢里她受了些苦,虽然前几日我们托谢公子送了些药,但那些药也只能敷其表面,未至根本,再加上昨日午时日头毒辣,热风入了体,一个习武之人,怕是的确撑不住了才会倒下去,想要醒来,怕是还要两三日。”

    扬风回想着今日祝余回答给他的话,一字不落地说出。

    可刚说出口,他又有些后悔了。他说话未顾及自家公子,总觉得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指自家公子所做不恰当一般。

    事实也正如他所想,这话一出,亭中顿时鸦雀无声,扬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虽自家主子平时待他和凌风还算和蔼,但他也忘不了在战场之上自家主子杀敌时的狠绝和阴厉。

    顾长宁蹙眉,抬腿出了月洞门,朝水榭边上的荷花池而去。

    池中荷花虽未长成,但榭案不少灌木已长出缃色棣棠花、亦有壁上桃粉蔷薇做些点缀,倒有蓬勃之色。

    他立于池边,神色自若:“她既说为我利刃,又向我提了条件,那这合作之苦也是她该受的。”

    顾长宁说这话时,语气淡淡,没有扬风想象的怒意,只是不知这话,究竟是给扬风而说,还是给自己而说。

    既然此事了结,他自然也该放她离去。

    想及此,顾长宁顿了顿手下手杖:“此事了结,答应她的事我也该做到,等她醒来好些解了蛊,让她走吧。”

    扬风见自家主子说的如此明了,不知为何,他又想试试自家主子,于是小心问道:“公子,不去看看苏姑娘吗?”毕竟,人家是因你而伤。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来,但心中确实这样想着。

    他操心自家工公子的感情之事啊,老侯爷临行前可是叮嘱过他,若是遇到好的姑娘得让郎君多接触接触。

    眼下,虽苏木是刺客出身,但他总觉得,自家公子好像也不讨厌苏木。

    这话问的小心,他以为自家郎君会第一时间回答他,却没曾想,竟犹豫了刹那。

    顾长宁回想起苏木的声音,眼眸轻垂。

    他又瞧不见,去与不去有什么所谓。

    “不去了。”

    这话说的无谓,扬风识趣没再多说,应声后,顾长宁又想起另一桩事,于是沉声而问:“苏木的奴籍稽查司查验过了吧?”

    凡进稽查司之人皆查籍贯,以此判别此人是否为在逃外犯,或无籍之人,除此之外,在结案时,也要登记涉及此案之人详细信息。苏木作为进稽查司之人,自然毫不例外。

    昨日,案子下定论后,谢辞桉还单独找过他,说是在上京籍库种,未查到苏木的来历。

    当日,他未问罪扬风假籍之事为何未办妥,但也为了此案不再衍生些其他细枝末节,他只得圆话,说是籍贯放在府中未带。昨夜一过,此事他差点忘记,一刹想起,于是才问。

    扬风回答:“查验过了,凌风带籍前去稽查司时,是都指挥使亲自查验的,无误后自然也就收回了。”

    恰好,昨日申时籍纸被凌风带回,谢辞桉才罢了休。

    顾长宁颌首,满意点头:“既然如此,那籍纸暂且莫毁,放在府中也省下不少事。”

    扬风应声,随着顾长宁离开了后园。

    苏木自混沌中醒来时,才知已入更时,外头打更人已打三声,夜已渐深。

    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小臂传来的苏麻让她下意识斜着看向塌边之人。

    祝余发丝有些凌乱搭在脸上,整个有脸结结实实地躺在她右臂之上,她自己的双手则叠放着枕在脖前。

    谁的舒服,还在手臂上蹭了几蹭。

    不像比她大一岁的姐姐,无论是心性还是模样,祝余称她姐姐,似乎都说得过去。

    她记不得自己如何晕了过去,醒来却已至侯府东苑这熟悉厢房之中,也未知睡了多久,后背有些压抑的难受。

    为缓解这等感觉,苏木像翻身或往起睡半点,但她手被压着,若要侧身,那便面对着祝余,她不习惯休息时面对人脸,于是选择了后者。

    她左手摸索着向脑后而去,轻抬上半身想要去扯后颈的枕头,但枕头被她压得太实,她努力去拉也拉不出来。

    终于卯足了劲时,却不料肩骨传来剧烈的撕扯之痛,这一瞬,她一下就长嘶出声来。

    差点忘了,左肩胛骨处,那可是被谢辞桉狠狠剜了一刀。

    不出意外,这声呼痛自然吵醒了在塌边睡的正安稳的祝余。

    祝余闻着些声响,立马弹射般起身,一时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神,糊着眼先往侧边一看。

    见侧边无人,她这才反应过来,往床上看去。

    苏木自然将她的样子落入眼中,但她面色沉着,没出一声,直到祝余突然站起身来见她抱住。

    “苏木姐姐,你可算醒了,你吓死我了!”

    祝余这一声,有惊喜、有担心亦有害怕般,声音带有啜泣之声,有些哽咽。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抱,苏木愣神住了,但她未出手推开,也没有力气去推开。

    但这一抱,自然蹭到了胸前伤口,她只闷哼一声,祝余立刻领会,随即摊开。

    撤开一段距离,苏木正眼看着祝余,瞧见她眼眶泛红,让人不住软下心来。

    经过影儿之事,她大概是有了杯弓蛇影的谨慎之意,可在看到眼前人时,她又不由地苦笑。

    祝余是少时就与她相伴之人,从来没有害过她,她刚才竟生出了疑人之心。

    对自己心生恼意,苏木只无奈地浅笑,语中带着叹息,打趣道:“你可是比我年岁还长之人,怎么像小孩子一样?”

    祝余本还因压着苏木伤口而有些慌乱愧疚,但这话一出,她被逗的嗤笑出声:“苏木姐姐,你虽比我年岁小,但你一直是楼中天资出色又有能力者,一直将我和白薇护在身后,我就是叫你一辈子姐姐,那都是情愿的。”

    苏木眉眼弯弯,带着病后的容颜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柔和。

    她向来听不得酸话,没再顺着她话说。

    祝余也知,自然也没顺着说,她抹了抹眼角泪光,瞧见了苏木发白而干涩的双唇,于是起身而去桌上倒来一杯净水递上。

    祝余的确心细,就这水不端来还好,一端来,她瞬觉自己口中发渴。

    接过后,一骨碌便喝的干干净净。

    祝余知苏木渴,于是接过杯子又往桌边走去。

    只是这次,她语中带了些话。

    “顾小侯爷说,此事了结,与你的约定便已达成,待你伤势大好后,便可去找他,然后我们便可以离开侯府了。”

    祝余说这话时刚到桌前,苏木听的恍惚,听不清语气,只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

    但她知道,她可以走了。

    要走了,如此甚好!

    苏木心下不甚愉悦,长舒了一口气才问:“我睡了多久了?”

    她想着,如今若伤势大好,她明日就想离开。

    “姐姐,你都睡了五日了。”

    苏木接过茶杯,听到五日时,手指滞了一瞬。她以为,至多两日。

    五日,院中桃花都该从芽苞盛放了,她才醒来,难怪,上个案子了结了。

    苏木问:“那最后,这事是如何处理的?”

    想起影儿,苏木问。

    祝余沿榻而坐,做回想状:“据扬风说,你晕倒后小侯爷就抱着你回来了。”

    “扬风替着侯爷依旧在稽查司,听说,那月华得知自己家里人都被杀死后,气的抽出一旁侍卫的剑就刺向了谢焱,一刀致命!那谢府三公子再怎么说也是丞相之子,无论做何等恶事自有法度惩治,但这一刀下去,相当于此案始作俑者终结,此案也就这样结了。”

    祝余似惋惜般摇头:“在月华刺谢焱之前,谢焱也承认了罪责,说是因为此前和赵爵世子多有争执,这才想整整他,没想到钩吻能致人于死地,这等做派,当真是愚蠢。”

    祝余说的仔细,未瞧见苏木听到那句“被小侯爷抱走”时的神情抽离。

    被小侯爷抱起?被顾长宁?

    她为何不记得。她努力回想,只记得当时眼前白茫一片,看不清来物,但似乎在回想时,能想起有人唤她名字。

    祝余说完看向苏木,还以为她还在为影儿伤心,虽不知如何安慰,但她还是觉得要将后续之事说个干净。

    “那假扮影儿的月华,也是你收留之人,我虽未见过,但能被姐姐收留,想来也不是穷凶极恶之人。”

    祝余叹息:“她说,谢焱告诉他以父母去威胁他妹妹替她,不会伤及他们性命,却不料自己与双亲还未相认,就已葬身火海,她愧悔自己轻信了他人,于是自刎告罪了。”

    “情字伤人啊!”

    苏木已从回忆中抽离了出来,她在听到这样的结果时,的确心中如堵大石一般,压抑非常。

    她举杯,将手中茶杯之水一饮而尽,点头同意祝余之话,眼带坚定。

    “所以,信人不如信己。”

    后来,祝余还说了些什么,苏木已听不进去了,浅浅回忆起来,知是假扮月华的影儿算是无辜牵连,再加上家中双亲皆被谋害致死,圣上酌情考量,未追究二人罪责,无罪释放了。

    看起来,倒像是皆大欢喜……

    她也……终于要离开这四四方方的侯府了。

    过了几日,天气回暖,苏木身上的伤也养的差不多了。

    苏木晨起练剑,庭中桃花虽舞姿翩翩,萦绕宛转间,落下一地绯色,铺满草青色的润地,春意盎然。

    初,她手中之剑舞的还紧慢适中,而后,剑法越来越急,好几次出剑,似乎都带着自身不悦的情绪。

    想起影儿、想起月华、想起前几日之事……

    人心可怖。

    果然,人只能靠自己。

    剑锋定在一处,苏木眼神凌厉,虽剑锋定在一处,刹那撤肘,随即收回。

    这几日,祝余也总是不在府中,想问她有何事在忙,也瞧不见人影,她回身打开房门,拾起屋中挂在架子上的净帕,仔细地擦着额上细珠。

    这几日顾长宁似乎很忙,一次也没来过她处,苏木心里也明镜儿似的,又或许是没什么必要要来见她,毕竟她本身就是他的一柄限时的利刃,时间一到,她便可以走了。

    这几日,顾长宁未派扬风前来细说何时解蛊,她倒是落了清净。

    她细想,上京城许多府中所用兵器未查,她既然来了这上京城,那自然是要多查几处才是。

    刚好,她想着上次给林氏瞧病,那五锭大银也够她租下一店面,做些行医买药的生计,一来能够掩耳盗铃;二来,这行医也本是她乐意做的事。

    这样,也能名正言顺的留在上京。

    若是扬风未来,她也便充耳不闻,再住上两三日,等铺子租好了,主动去寻顾长宁。

    只是,说起林氏,苏木恍惚间想起,好几日前给林氏瞧病时曾答应过谢辞桉,每过两日便要前去谢府复查一次,但因他事,耽搁了怕是有快十日。

    既是答应他人之事,她也不好受了人银子而食言而肥,想罢,她将帕子扔回铜盆之中,转身向屏风后去。

    洗漱一番,换身干净衣服,她去交付店铺定金时,也好去趟谢府。

    立于谢府门下时,苏木有些恍惚。虽说谢焱之死是他自作孽的成果,但这事也确实与她有些相联,她倒不是觉得这事她有何罪过,而是他人罪过牵扯自身,况还是谢府。

    她只觉命运弄人罢了。

    苏木依旧带着白纱帏帽,既然谢辞桉还未知她身份,她也没什么理由给自己添麻烦。

    刚才,苏木正要进去却被小厮阻拦,解释一番后,那小厮说进去通传,半晌,里头也没传来什么消息。

    苏木未催,就这么静静等着,毕竟若是日后离开了上京,这些忆中之人,怕是很难在见到了。

    门内朱漆斑驳,门环随着刚才小厮推门声亦作响动,暖风自街坊小巷穿堂而过,百姓之声也嚷嚷入耳。

    忽而,苏木听到一孩童哭声夹杂着匆乱脚步声由进及远,苏木侧头,朝一旁看去。

    不远处,一衣衫褴褛尚有破损污泥的小乞丐正扯着一女子衣角,那华贵的葡紫衣裙被混乱扯的怪样。

    小乞丐喃喃道着“姐姐,救救我吧”“姐姐,我好饿,求求你了”诸如此类的话。

    顺衣裙而视,苏木眸光停留在那女子脸上。

    生的清丽,眉眼温和,身上那华锦素纱便可知,身份非普通人家所比,难怪,被小乞丐缠着不撒手。

    旁侧一丫鬟皱着眉头,抬脚就要往那小乞丐踢去,那小乞丐年纪尚小,况又是跪在地上央求,这一脚,必定会踢中头部。

    头部可是身体要紧之处,若是轻的还好,若是重了得了些隐疾,是难治的。

    也许是多年在蔺州静医馆当大夫的习惯,苏木正要抬腿上前,那女子已经先一步止住了身旁之人。

    “无碍。”

    女子蹲身,语气温缓,随即从自己袖中掏出几枚碎银子便递了去。

    那乞丐本还以为今日是讨要不到了,虽固执,脸色却已多了几分失望,所以,在见到女子玉手中的碎银时,眼中立马生了光,哆嗦着便想要接,但在摊手时,瞧见自己手板脏污,于是又在自己身侧蹭了蹭,这才小心拿起。

    可也就是在这一瞬,附近街角的乞丐仿若嗅到了佳肴的虎狼蜂拥而来,灰扑扑一片,还带着此起彼伏的哀嚎与哭喊,顿时那女子被围其中不得出,一时水泄不通。

    丫鬟最先惊叫,拔步便后退,女子本来温婉面目也多了几分慌乱。

    苏木叹气,正要上前解围,却见身着一袭月牙白色衣衫男子穿入人影之中。

    几名乞丐还想要抢银子,却在那谢辞桉的冷眼下,一时不敢冒犯半步。

    见人退后,谢辞桉眸中冷色褪去几分,眉眼温和许多,叶眷还未回神,她便已听到谢辞桉懒洋洋的一句话抛过来:“眷儿,施财易、施策难,你这一番好心,倒叫自己身出不利境地了。”

    这话无怪罪之意,似是客观说出当下境况。

    叶眷平日里出门遇上乞丐,她都愿意给些碎银子打发,从未想过深层之理,见此她也实在无理反驳,只垂眸莞尔,轻应一声。

    叶眷,苏木还记得,和她同岁。

    少时,叶眷并不在谢府长大,她母亲乃谢府嫡次女,嫁到寰州后自家母亲便早早离世,因是低嫁,谢老太爷不忍自家外孙在外受委屈,于是在她七岁时接回了府中。

    苏木和她接触不多,毕竟八岁,苏木便漂泊而离了上京。她只记得幼时她爱跟在谢辞桉身后,性格很是疏离寡淡。

    多年未见,出落成大方得体的京中贵女了。

    谢辞桉没再多说什么,看向围成一圈的一众乞丐,抬手指了指东南方向:“我谢府每日在顺安街施粥,去晚了可没有了。”

    那些个乞丐也知谢辞桉的官职,自然不敢造次也不敢硬抢,听闻有粥喝那也是高兴的,于是又一窝蜂的朝顺安街方向而去。

    没了人拦道,二人自要往府中而去。

    见二人未瞧见自己已要上阶,苏木只好快步上前,作揖道:“谢郎君可还记得民女,之前有事耽搁,未来贵妇及时诊治林夫人,还望海涵。”

    苏木颌首,未见谢辞桉疑惑之色。

    他刚才,也的确没有注意到一旁站着一人。不过见眼前女子说的清晰,他便一下捕捉到核心之语。

    他知道眼前女子便是前几日救治自己母亲的沈姑娘。

    面色舒展,谢辞桉道:“姑娘不必多礼,还要感谢姑娘那日相救,这几日按照姑娘所给药房,家母已大好。”

    苏木将那“大好”二字已落入心中,她放宽了心,同时也在白纱下仔细瞧着谢辞桉。

    在平常,他是风度翩翩的温润君子,可在稽查司,她也见过他毫不手软之模样。

    她这样看着,好像想将他看透一般。

    苏木应声,既然如此,她似乎也没什么理由非要再进去查看,想到租下的铺子押金未付,苏木温言:“既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她眼中还瞧着谢辞桉,同时眼波也在叶眷身上流转。

    若是安然成长,珏乐怕也出落成如此模样了。

    恍惚间,她未注意到谢辞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门口传来一少女甜软之声。

    “哥哥,你回来了?”

    循声望去,因隔着有些距离,苏木未看清人,她知眼前人或有它事要忙,于是拱手后,在谢辞桉闻身侧目时转身先行一步。

    谢辞桉再转头时,眼前人已离他隔街而去,谢辞桉收回刚要邀请她去府中一坐之语,蹙其的眉峰随他视线收回,露出笑容看向从门前奔来之人。

    他无奈宠笑:“珏乐,怎么大姑娘了还咋咋呼呼的。”

    名叫珏乐的女子已至身前,自然地挽上了谢辞桉的胳膊,顺着刚才谢辞桉所望方向而瞧:“哥哥,那人是谁啊?”

    刚在门口,她就看到了谢辞桉正和一女子说话,因此选择此时出声,自然是有意而为之。

    谢辞桉早已习惯沈珏乐的性子,和她一并走着同时也抬腿上了阶。

    “不是谁,萍水相逢……”

    苏木离去时,实则在听到“哥哥”时,有那么一丝疑惑。她记得,谢府总共就三脉,一脉乃宰相,其下有两子,一子乃谢辞桉,一子乃谢辞眴。

    第二脉其下也不过两子,嫡子谢长盛、庶子谢焱。

    好像,从未听说谢府还有其他姑娘。

    就其声音来听,那也不过是年华尚浅。

    苏木想不清,干脆不去细想,许是那家王公贵族组在一起那也不是没有的,就像少时她常去相府,和珏乐也常唤他哥哥……

    交了铺子定金,苏木又去了几家制衣坊挑了几声不一样的衣服和斗篷,无一不是一体颜色,大致为白或蓝。

    她昨日已找好了几家靠谱药农,也是在鄢国四处商贩,蔺州也曾打过照面的,因此一提到静医馆,药农和各家药商也算是爽快。

    她也没打算以此营生,因此也没招什么伙计,凭她一人看看病抓抓药,那也是足够了的。

    事情都已办妥,店铺只需晚些时候将药材搬运铺中,她其后摆放几日便可开业。

    因此,无后顾之忧,眼下她可立刻去寻顾长宁。

    想着身上之蛊快解,苏木心下大快,走起路来也步伐脚下生愉。

    苏木刚瞧见侯府门,便瞧见朱门大敞,绕过遮目视线后,她才瞧见门下石狮子中间,坐着一顶轿子。

    轿子样式华贵,乌檀木轿柱上雕有祥云绵延,流苏在清风下微晃。

    苏木定睛一看,便知那未掀帘子里所坐何人。

    见人来,扬风拱手一揖:“苏姑娘,公子等你多时了。”

    苏木抬眸,静静望着那远处座落的华轿,未言语颌首时,眼底流露出丝丝波光,潜藏着少有的和颜悦色。

    她知这蛊,今日可解——

    第40章

    苏木目光落在那马车上, 神情一顿,心下一下愉悦不少。她点头, 举步登车。

    帘子掀开一角,车内昏光微黯,落入眼帘的便是顾长宁那墨青的衣袍衣角,见顾长宁坐正位,她整个的掀开车帘,坐到了他斜侧方。

    顾长宁耳力敏锐,能听见她衣料与软垫相触时的摩擦, 车轮缓缓启动时, 他能听见些许身侧之人身影前后晃动之声、也能在被风掀起带着混杂的街道杂风中, 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

    苏木弯腰坐进车厢时, 衣诀带起一阵极为冷淡的风,随着她坐下时, 香味愈见清晰。

    这香并不浓烈, 不似浅薄花香、也不似市井常见之香,带着木质一般的内敛沁香, 似有若无。

    这香扰了他心境, 他往侧边移了半分。

    苏木抬眼, 瞧着许久未见的顾长宁。一如往常,他衣摆整齐,肩背挺直, 若不瞧那双眼,便以为是寻常人一般。

    她刚入座,车头马夫便启程,扬风未跟其后。

    车内极静,只有那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咯吱咯吱传来, 车窗外有风穿过帘角,苏木暂未开口。

    若是旁人,被他人利用,恐怕早就出声质问,但苏木清楚,这些个利用,是为放她自由的筹码,筹码已下注,事也已成,她没有理由质问。

    她几次想要放下窗帘转头说话,但眸光又随街边小贩流连,一时觉得,就算是不说话,那也是极好的。

    顾长宁自然也习惯寂静的气氛,毕竟久未见光亮,听不见声音的时候,倒叫人安心沉稳。

    但马车内不比往处,车内狭窄,马夫一个猛刹或者快鞭,这车身都会随即晃动,好几次,苏木晃动的腿骨都和他直直撞上,见人未开口,苏木也不愿搭话。

    离了这侯府,反正与他见面之机会也微乎其微,说不说这两句话有什么所谓。

    反正扬风上次说过,下次见面必定是解蛊。

    谁料,许是一车轮轧过一挡路石子,车厢剧烈的颠簸了几下。

    苏木正出神望着外边,手肘支在帘框,猝不及防的晃动让她身子一倾,一丝惊呼压在喉咙里,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

    若是平常前后仰,她自然可以以下盘重心稳住,但这猝不及防的晃动,让苏木脚踝在踏板上猛拧地一歪,脚踝瞬时传来一丝骨缝撕裂之痛,但她无暇顾及,因为她着实是稳不住了。

    她右手想要去抓住边框,但却落了空。

    苏木只觉眼前一晃,下一瞬,后背便撞入了一温热而结实的胸膛,右臂也被一有力手掌握住。

    鼻尖传来一阵香柏的淡香,这香味是苏木之前从未闻到过的。这气味,似雪后松杉,混着清苦和冷冽,也带着一丝疏离沉着。

    仅这一次,离的如此近,一瞬便涌上苏木鼻头。

    “当心。”

    身后传来顾长宁底醇的声音,他嗓音极低又极稳。

    苏木定了身子没应声,只滞住那么一瞬。

    她胳膊被他攥得紧,力道不重,却恰好稳住了她那将要完全倒入他怀底的身形。

    他的掌心覆在她衣袖之上,春日衣衫不似冬日裹厚,透着那层层纱衣传来的热度,似能感受到掌心传来的阵阵有力心跳。

    苏木敛眉,缓缓坐直,袖上温热顺势而离,她没回头,也没看他,只低声言谢。

    她弯着身子,轻揉着脚腕,但稍稍用力,那脚踝便传来剧烈疼痛,苏木被激起一身冷汗,她知,这脚定是伤筋动骨了。

    索性她不再揉脚,整个身体朝车厢内壁靠去。

    顾长宁收回的手掌藏匿于放置腿上袖袍之中,指节没来由的轻捻。

    他掌心传来的他人余温,也随人而去。

    顾长宁沉默片刻,淡嗯了一声。

    有了前车之鉴,苏木不在撑肘瞧着窗外,视线一落入车厢,二人更显局促。

    她正犹豫着要或是不要开口,正位之人已然开了口。

    “伤好些了吗?”

    苏木未料,他开口竟会问她之伤,她抬眼看他,不知他是问上次入狱之伤,还是问现下之伤。

    苏木未追问,轻嗯一声:“好多了。”

    语落,他又问:“你不问,今日带你去何处?”

    他目不斜视,主动找起话题,苏木也将刚才之事抛掷脑后:“今日解蛊。”

    “自然是去巫师之处,我说的对吧?”

    苏木转头看他:“不过,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府中曾有巫师,为何还要去寻,凭你这身份,不是传一句话的事情?”

    这话一问,倒让顾长宁自己反思起今日行为。

    前些日子,巫师念家中幼孙,已回城外老村去,说是过几日便可归来,若有要事,他可派扬风凌风传唤而来。

    所以今日,他实则不必跑一趟的。

    用扬风的话说:“平日请公子过节出个门沾点热闹气儿都不去,今儿个不是非跑一趟之事,怎得自己亲自去了。”

    他抽动了几下藏匿于一侧的右耳,沉下心来。他是念及人巫师年纪大了,不便奔波,他身体康健又要马车代劳,自然是更好选择。

    想罢,顾长宁侧头:“请人帮忙,自然要亲自前往。”

    听此回答,苏木觉得也有道理,但多想无益,只要她能解了这蛊,怎样都无所谓。

    只是,这句“请人帮忙”四字在苏木脑海里开始来回涌动。

    刑场那日,他也算请她帮忙,怎的来的那样迟。

    想及此,看马车亦未有要停之意,苏木问:“那为何刑场那日,你来的迟?”

    这句话并非有问罪,但他仔细想来,那日临时有其他事耽搁,未如约定进场,实乃他的问题。

    他不知何时立起一旁手掌,双手握住杖顶,一副老派模样:“那日临时有事,一……”

    “没事。”

    轻飘飘的一句话,若是放以前,苏木非得问的一清二楚,可眼下,没有什么事能比解蛊更为重要,因此她听过也就过去了,并不好奇顾长宁因何事而耽搁,随即打断又问:“为何之前在牢里谈起计划时,你未谈及二人再次互换了身份?”

    她有一搭无一搭,想着离开之前把一些心中尚有存疑之处问个清楚。

    而此时,车厢也随之一停,苏木掀窗而瞧,马夫已经在城中关闸知处,她正疑问,身后冷不丁传来声音:“巫师身处城外,且得再等片刻。”

    苏木眉眼微动,倒是没想到眼前人瞧不见也能洞察她动静,于是放下窗帘,又静静听他说。

    马车也不知何时又开始摇晃起来。

    “与你和谢辞桉商谈那日,的确我是有了确切证据证明二人互换了身份,二人首次换身份便是在你抓二人之前,第二次换身份,是在于你们商谈之后才得知的。”

    顾长宁蹙着眉,说的仔细:“假月华被你抓来后,何安却说在那几日他还碰到过月华,这一事扬风也去查过,的确在那几日,真月华也就是在你被当作毒杀我的凶犯时,她出去还和谢焱见过面,见面所用之面容,便是真容。”

    “至于第二次是为何得知,一是我心下本就怀疑,你带月华扮作的影儿住外客栈时,那是她最佳离开时日,为何她没有跑,而是折回。为了证明心下疑惑,我故意露出消息称谢焱已被谢辞桉扣住,看她如何反应。”

    “若听你心爱之人有性命之忧,那自然会舍命前往,可影儿没有,这时,我已更信了几分二人身份得以互换,因此,我得知她爱听墙角,又引扬风故意说出朱家全员遭难,乃谢焱所为。”

    “不出所料,她果然急慌慌地要出府。”

    “要说与朱家之人如此深厚感情的又如此矛盾的,自然不是月华。若说此乃五分确信。”

    “其后便是十分确信,那日一小厮在院中闲聊,称上次我被人拦截在街,他未及时赶到而受了责罚,偏他出门在外扫地再遇了那妇人,那妇人一改往常贫苦模样,花钱大手大脚。”

    “扬风一查,果真是谢焱当日做的手脚,故意拦我二人在街上。”

    顾长宁眸中浮起一抹狠色“他谢焱手申的这样长,无非想把罪名扣在我身上。”

    苏木看他,心下有些复杂之色,远在蔺州她偶也有所闻,宣德候府和相府,一向不和。

    可即使这样,顾长宁和谢辞桉还能成好兄弟,也是难得。

    回想那日府前二人剑拔弩张的样子,实在难以回想二人在牢里合作时的畅快豪爽。

    苏木问:“所以第二次你未告诉,是想要在全城人面前揭发谢焱?”

    顾长宁冷笑:“区区一个谢焱,值得我大费周折?”

    “这谢焱有几个胆子敢谋杀世子?我就是把刀抵他跟前他也不敢。”

    顾长宁面带冷色,话语如寒珠从喉咙滚出。

    苏木凝神瞧着眼前人。

    所以,他是怀疑谢相?

    若是谢焱没那个胆子,那能在背后操控一切之人,能够如此心机之人,还能有谁。

    难怪皇帝要临时从刑场回到稽查司,合着是由于牵扯出谢府,他一时怯了懦?

    这鄢国,两足鼎力太久,一直是摄政王与皇帝二者调和,实则,有多少人想要削弱顾家、除掉谢家。

    可目前,谢相怕是动不的。

    苏木在府中多少听闻了外头之事。四大世家中有两大世家与谢府交好,若是此刻谢府受难,那三家联合,顾候在外,这上京怕是暗流涌动,顷刻有颓倒之迹。

    这么多人巴不得顾长宁快死,也难怪,他不愿将此事再多告知给谢辞桉。

    就算是再好的兄弟,他也是谢家之字,顾长宁不敢赌,不敢赌他是否愿意揪出谢焱,揪出更深处之人。

    他所言与苏木而想不谋而合,她听的心下复杂,看着顾长宁的眼神竟多了几分自我未察觉的担忧。

    她正要再言,门外马夫已传来声音。

    “侯爷,到了。”

    随即,马车便停止晃动,安靠在一处。

    既如此,她还说不说,似乎也没什么所谓了。

    苏木先掀帘,轻点右脚,重力放在左腿,先行在顾长宁之前下了车。

    她知顾长宁眼睛不便,车夫定会扶他,她便往后退去,转眼看向篱笆里的屋舍。

    车停在一处幽静密林里,路道还算开阔,从一小径而瞧,被石头挡住的屋舍便落出一角在眼前。

    如此隐居之所,的确是平常巫师所喜之处。

    车夫掀帘,顾长宁顺势而下,可就当他往下要踏入地面时,他心中隐觉不对。

    他以前偶有一次也来过竹林,那时如现在一般天时,就算瞧不见,却有鸟啼、孩童嬉笑声、饭菜悠长香……

    而此刻,耳边一片寂静,只有乌鸦几声孤凄幽转声,甚至海还能闻见丝丝血腥……

    顾长宁耳朵忽地一动,只听几声肃然之声从竹林穿堂而过,他攸的睁大双眼,叫的急切。

    “苏木——注意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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