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聿白乖巧坐在床边, 静静等着。
现在除了等,似乎留给他做主导的事情并不多。
一双眼睛,则透过遮面红巾, 紧紧跟随不远处的孟知彰。似乎对方每一个小动作都能在他此刻敏感紧绷的神经上, 锯上一下。
大红喜烛高高燃着,孟知彰挑了挑灯芯,又从旁燃了两支小蜡烛。室内登时亮起来。
“饿了吧。我让二有帮着单独张罗了几个小菜,快来尝尝。”
孟知彰从一个大食盒中端出些盘盘碟碟,又倒了两盏酒, 等碗筷也摆上, 却见庄聿白仍然坐在床边。半分未动。
“聿郎……”
孟知彰话说到一半, 忽然顿住, 似想到什么,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下意识搓了两下。而后轻提衣裾,款步朝庄聿白这边走过来。
庄聿白一下窘迫起来,他一遍遍跟自己说“不紧张, 没事的,庄聿白你可以”, 可藏在袖子里的手被自己掐的全是指甲印。
踩着庄聿白的心跳,孟知彰还是一步步走到床边, 站在庄聿白面前定了片刻,转身也坐在喜床上。
肩并肩紧挨着, 衣摆挤在一起。
面巾下, 庄聿白一双大眼睛不停眨着。他真的在紧张,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忽然一根细长棕色木棍挑过来,庄聿白尚来不及闪躲,面上红巾就被一把挑开。
视界豁然开朗, 一张俊美无暇的脸,映在他面前。
好生熟悉,好生……帅气。
“庄聿白,你好。”
唇吻轻柔,眉目含情,这张不可挑剔的脸,俯下来,同庄聿白问了好。
“孟知彰,你好。”
出于礼貌,庄聿白下意识应了句。
孟知彰微微一笑。轮廓硬朗的唇角,第一次以这样的弧度呈现在庄聿白面前。
庄聿白瞳孔震荡,倒吸一口冷气,他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
红巾揭开,一双喜烛,两抹影子。
哥哥!此情此情下,这张脸,咱能不能别笑?根本扛不住!
完全沉溺之前,庄聿白强行将自己捞出来,猛然起身,托着层层叠叠的喜服,乱七八糟地走到桌前,一屁股坐了。
一桌七八道小菜,分量不多,但都是庄聿白喜欢的。准备的人,有心了。
庄聿白没敢看那有心人,煞有介事拿起筷子,装作若无其事,稳住情绪,举重若轻道:“今日南先生也来了?还带了长公主和云兄的贺礼?”
以免触碰到敏感的那个话题,他要赶紧找个不痛不痒的新话题。
“是。”孟知彰跟着起身,喜剪修整下喜烛灯芯,挨着庄聿白坐下,“今日辰王也来了。”
“辰王?”
庄聿白吃了一惊。自己和孟知彰成亲,一位王爷亲来观礼,这,这不太合适吧。
不过对这位辰王,庄聿白依稀有些印象:南时的学生。行事素来温和低调。与公子乙的主子懿王,性情截然相反,也素来为懿王所不屑,甚至是相看两厌。
庄聿白不知道的是这位辰王,却似个实打实的实干家。他虽无显赫母族,但自尊自爱,不卑不亢,接地气,勤农桑。东盛府知府荀誉将“琥珀肥田术”递上来后,这位小王企鹅亲自挽袖去了皇家试验田。他从来相信农桑为本,只有粮蜜充足了,百姓百能有足够的时间和资源,去读书,去习礼,去安居乐业。
“臣子成亲,辰王亲往观礼,是不是可以称得上是求贤和拉拢?”
孟知彰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夹了一片嫩炒羊肉到庄聿白碟子中,看着庄聿白慢慢吃下去,斟酌后方道:
“他陪恩师南先生来采生。意外赶上,便多行几步走至村中,并未观礼,略站站就走了。不算偏爱,更谈不上拉拢。”
朝中素来忌讳结党营私,朝廷更是多次明令禁止,甚至做出凡结党者杖五十,家产半数充公的严令。即便如此,朝中新旧党争从未断过。
旧党,多为世家大族,为首的是兵部尚书萧之仁所在的萧氏一族。萧氏在皇帝赵真继位之初便有“从龙之功”。赵真当年并非夺嫡热门人选,文韬武略不算最出挑,而且毫无母族势力,背后支持他的朝臣更是微乎其微。若非萧氏选定这位原本“边缘化”的皇子,哪有如今的皇帝赵真。
萧氏一族又在其执政早年以雷厉风行的铁腕手段,使得原本亏空的国库,很快充盈,为新帝站稳脚跟、稳固朝局,赢得威望奠定扎实基础。
所以多年来,在前朝萧氏一族很有影响力;在后宫萧贵妃更是荣宠不断,所生皇子赵措,也就是现在的懿王,刚出生便得了郡王头衔,这是所有皇子都未曾有也不会再有的恩宠和偏爱。
君子不立危墙,君子远离事端。孟知彰素来谨慎,初入官场的他,自然不会因为辰王与南时的关系而主动示好,也不会因为看不惯懿王的行事手段而故意疏离。当然,两者,他都惹不起。
孟知彰从怀中掏出辰王赵拓送的那串砗磲佛珠:“辰王的贺礼,若喜欢,便留着。”
片刻又加了句,“未入礼单,不必担心。今日之事即便有人见到的,也根本想不到来的是王爷,只当是陪恩师来观礼的亲友。无妨的。”
庄聿白将这串乳白色、半透明佛珠接过来,入手温凉,莹润如玉。似贝珠,似冰璃。
“砗磲乃佛家七宝之首,薛家老太太信佛,这串数珠送与她老人家想必也能物尽其用,各得其所。”
“好。听聿郎的。”
孟知彰今日……格外温柔。庄聿白没去看他,没敢看,而是有一搭没一搭握着这串佛珠。
“长公主殿下的礼单入了账,这个有影响么?”
孟知彰摇摇头:“聿郎的垦田之法,极有可能帮西境驻军解决粮草问题。而且聿郎这‘垦田使君’的封号,还是长公主殿下亲自带去入宫得来的。长公主的这份礼,聿郎收的名正言顺。”
“对了。长庚师父和云兄的贺礼,怎么会与长公主的一同送来?”
“多吃些。”孟知彰只一味投喂,“应该是长公主一并准备的。我看过礼单,无外乎京中常见的贵重物件,没什么特别的。向来定不是长庚师父或云兄准备的。”
庄聿白又吃了几筷,忙抬手制止孟知彰,他真的吃饱了。“云兄是长公主手下的得力战将,去岁立了大功,殿下帮云兄贺礼合情合理。可怎么还特意提到长庚师父?”
难得有孟知彰也不清楚的事情。
等下次见到云无择,问问他便都知道了。
辰王能替长公主来送贺礼,庄聿白猜测这姑侄二人关系还是不错的,他虽未见过这个懿王,单从懿王走狗,骆家的行事作派,也知懿王绝非善茬。辰王能有长公主护着,想来日子也还过得去。
此前因葡萄园一事,庄聿白对那懿王可没什么好印象。不过懿王身边的公子乙,虽内外冷酷如一柄冰刃,但庄聿白因为九哥儿之事,对他有另外一层滤镜。只是他想不通为何公子乙要死心塌地做懿王的暗卫。
伴君如伴虎。生于帝王家,所有的情谊都是奢望。你可以为帝王效力,但绝不能奢望他们会因为你的辛劳而产生怜悯,给以仁慈。
“说到这个,我想起一事!”庄聿白将那串砗磲佛珠放在一旁,极为认真地看着孟知彰,“启辰跟我讲的,你可知这骆耀庭如何成功爬上兵部尚书萧之仁家的东床?”
孟知彰微微侧头,表示愿闻其详。
说起八卦,庄聿白来了兴致,不觉向前靠了半分。
“骆耀庭中了进士后,先是5000两银子送入萧府后门,萧之仁才肯见了他一面。后来他不知道怎么弄的,又被萧之仁小女儿看对了眼,半副骆家家当为聘礼去萧府求亲。或许这份产业着实有人,最后一来二去,算是过了萧之仁这一关。”
孟知彰不住点头,这让传达八卦的庄聿白很有面子,也很有成就感。
“不过过了萧之仁这一关,根本没用。上面还有一关!对,就是懿王!懿王不发话,骆耀庭哪怕全部家当放上去,那也是成不了。”
庄聿白越说越起劲,越坐离人家越近,他不知道自己腰间丝绦已经和人家孟知彰的缠在了一起。
孟知彰自然乐意配合。听着眼前人,将他自己本就知道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给自己听。
“懿王让骆耀庭10天奉上100颗蛇胆。事成后,懿王便应了这么亲事。这可不是一般的蛇胆,是毒蛇胆。启辰说,寻得一颗差不多要搭进去十条人名,一百颗蛇胆,你想想背后有多少家庭遭遇灭顶之灾!一个敢提,一个敢接!啧啧啧!真是什么狼配什么狈。”
说到愤恨处,庄聿白小拳头一握,砸向桌子。
“咕咚”一声,酒盏中的葡萄酒震出一些,洒了几滴在桌面。孟知彰哪里留意这些,忙抓住那只愤愤不平的小拳头。
“痛不痛?”
庄聿白抽出手,悄悄背至身后,刚着实太用力,有些麻酥酥地疼。
“我跟你说哦,孟知彰,我此前只知道此人无礼,原以为骆耀庭只是出于世家公子的傲慢,才有那些坏毛病。谁知他私底下竟这般心狠手辣。10天100颗毒蛇胆,想来你让 此人不容小觑。孟知彰,将来你们同朝为官,你一定要当心此人,知道吗?”
孟知彰煞有介事点点头,视线不经意瞥了眼自己的腿。
庄聿白讲得太过忘情,一双膝盖竟然抵进面对面坐着之人的大腿。且越抵越深。
孟知彰擎在那里,并没有动。视线寻到对方热切的目光,颇具深意地回应。
“我家夫郎……这是在关心我?”
庄聿白一下愣住,他没想到故事的走向是这般。一双鹿眼定定看着孟知彰,等反应过来对方话中之意,眼角泪痣红了又红。
孟知彰视线整个被吸引过去,不觉慢慢靠近,一只胳膊撑在庄聿白身侧,身上微倾,认真又颇具玩味地看着那抹红痕迹。
待对方窘迫、害羞得脸颊绯红,泪光点点,被逼得要从他身边逃掉时,孟知彰压压唇角,换回素日的稳重清冷。低头将二人缠在一起的腰间绦绳,解开了。
庄聿白讲的这些事,孟知彰自然都是知道的。深处朝局,可以不世故,但绝不能不懂世故,可以不必长袖善舞,但不能耳盲心盲。
骆家,不论是当年的骆瞻还是现在的骆耀庭,之所以能为懿王所用,靠的也是如萧氏当年一般的辅助君王的能力和手段。
骆家这类军旅出身的莽汉,最初走进萧氏一族视野,还有另外一层关系。是萧氏一族退而求其次的权宜之计。
二十年前,萧氏一族助赵真初登帝位,为更好巩固家族利益,从家族适龄子侄中挑出一人,意欲大张旗鼓求娶长公主。
长公主年纪虽小,却也懂得这其中的利害纠缠。真若加入萧家,这一世也便被困死了。正当萧家以为迎亲在即,声势浩大张罗时,谁知长公主纵马御街,竟在黄榜之下为自己捉得佳婿。也就是二甲第八名的新科进士,骆瞻。
骆家,世代行伍,但眼下家中子侄几乎都无军功在身,今日能有子侄得长公主青睐,那是祖上阴德庇护。骆氏一族自是一万分愿意将骆瞻推出去。至于骆瞻自己愿不愿意,根本不重要。
萧氏一族,不愿意。长公主旁嫁他人,一则坏了自己的联姻大计,二则,也相当于给自己培养了一个潜在的劲敌。自己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有此想法的还有一人,那就是骆氏族长之子,骆睦。不出意外,自己将会是家族下一任族长。但若这骆瞻迎娶了长公主入门,不论声望还是地位,下一任族长都将归这个穷酸骆瞻所有。骆睦,不甘心。
后面的事,顺理成章。骆睦投诚萧氏一族,两边联手,在骆瞻往返京城路上,也就是现在的驸马坡附近设下埋伏,乱刀砍死,弃尸荒野。
萧氏背后是盛宠正隆的懿王,骆氏一族帮着做些脏活、累活,以求得一时安稳,也期望也如萧家一般,能有“从龙之功”。
当年的骆睦是这般考量的,如见的骆耀庭,也是一样。只是众人没想到的事,文弱如骆耀庭者,竟为达目的而枉顾上千人性命于不顾。
不过,无毒不丈夫。争权夺利的过程,向来是血腥的,也更需要这般辣手无情的雷厉手段。
涉及到骆瞻和云先生的这一层,孟知彰没有选择在此时说与庄聿白听。
今日是他们大婚之日,他希望他家夫郎全身心都是放松的,都是愉悦的。
然而这些朝局之事,庄聿白听得入迷。风云诡谲的政治风云,王公世家的争斗,隔岸观火,素来引人入胜,而且看热闹不嫌事大,自是闹得越凶,溅血越高,看客们看得越津津有味。
庄聿白很快反应过来:孟知彰如今也已入局,也是这滩乱池中的局内人!
一双手紧紧抓住孟知彰的衣袖,庄聿白不淡定了:“那你是哪派?”
庄聿白并不是要干涉孟知彰的事业。如今二人已正式成婚,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便仅仅出于为自己考虑,也是要知晓下自己老公的政治倾向。
“我哪派也不是。”
孟知彰回答的果决、坚定。
当朝为官,结党营私是危险的。一朝倾覆,无一幸免。当年清算一南时为首的新党一派所留下的哭喊声与血腥味,至今仍在紫宸殿外锈迹斑驳的铜铃上不时回响。
宦海行舟,无所依附更是危险。那将被视为骑墙派,所有人以你为敌,在交锋的最初时刻,你便是那第一批被歃血祭旗之人。
“现在不是。那将来呢?”
在急难之时,庄聿白还是希望能有人拉孟知彰一把。哪怕不光彩。哪怕违背良心。
只要人平安就行,他只要孟知彰平安。
孟知彰将掉落在脸颊的一缕琥珀色碎发,理向鬓角,收回手时,虚虚摩挲了下眼角那枚泪痣。
“如果非要选一派,那我选你。”
孟知彰说得认真。
庄聿白睁圆眼睛,眨了眨,歪头看着孟知彰,一时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选我?选我做什么,我又不在朝为官。能帮你什么。”
“我家夫郎现在可是陛下御封的‘垦田使君’,如何帮不了我呢?何况……”孟知彰正了正身子,神情越发严肃认真。
“何况聿郎从我孟知彰微末之时,便努力操持这个家,一未嫌我家贫而悔婚高嫁,二未嫌我书生一个,百无一用,于家资更是无益。这份情谊,孟知彰此生都记在……这里。”
孟知彰握住庄聿白的手,轻轻引到自己胸口。郑重重复了遍,“今生今世,都记在这里。”
好好说话呢,动什么手。真是的!
庄聿白慌乱地别开视线,眼神太烫,他根本不敢直视,一边窘迫地要将自己的手从那坚实的胸口移开。
“大家是好兄弟,咱不提来时路!那些都是应该的!”
“好兄弟?那现在呢?”大手仍握着小手,紧紧贴在胸前。
“现在……什么现在?”
“现在,我们是什么关系。”
“孟知彰你是不是傻了?今日是我们大婚,你我当然是夫夫关系。”
“哦!是夫夫关系!夫郎不提醒我,小生差点忘了。”
孟知彰另一只手拖住庄聿白后背,将人强行压在自己胸上。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闹,庄聿白自己的心跳。
庄聿白心中叫苦,刚还坐着正正经经讲话,他怎么一下就趴人怀里了?还是强行趴怀。
是要开始了么?没有一点点预告,强行开始?这孟知彰,太猴急了些!
庄聿白想挣扎,但绝对的体能压制下,他没有任何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跑也跑不掉,逃也逃不脱。
何况,今日也没有理由逃。
正当庄聿白准备“任命”从了的时候,头顶传来无比坚定的声音。
“在朝为官,并不是为了高官厚禄,更不是为哪个党派而为官。一世蝇营狗苟,与牲畜猛禽,又有何异?为官,即便做不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也应在自己能力所及之内,万万千黎民百姓谋一方生存空间。如此,才不辜负寒窗十载,不枉在这世间行走一遭。”
孟知彰的声音不高,情绪也不激昂,甚至比他平时讲话还要轻柔。
不知为何,庄聿白就是有些感动。
孟知彰的为人,他一直是清楚的。虽然整日一副冷面冷心模样,骨子里是谦和、良善、且温柔的。
今日,对方似乎将更深层的部分,毫无保留地、主动展示给了自己。
庄聿白一双手,往后探,慢慢环住孟知彰,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孟知彰。”
“嗯?”
“我想喝酒。”
“不了吧。”孟知彰直接拒绝了, “有些事,我想清醒的时候,和你一起做。”
怀中人身子一僵,似微微打了个冷颤。
孟知彰轻轻抚摸怀中后背,一下接一下。
“别紧张,没什么的。一点都不可怕。我们可以慢慢来。你可以试着亲我一下。像往常一样。”
提到“往常”,庄聿白腰腹一紧,心中跟着一阵悸动。
庄聿白虽没说过,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往常是个什么状况。一开始自然是扭捏的。可等触碰到那抹轮廓分明又柔软的双唇,他整个人便像一颗糖果,被那份温热慢慢融化,没了主意,失了心智,随着时间和动作的推进,甚至开始忘我,飞蛾扑火般,想要更多。
若非有最后那条线拦着,说不定他已经出于某种科学试验精神,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向自己缴械投降了,和眼前这位“好兄弟”走到最后一步,试上一番。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是新婚夜,是三媒六聘将他迎进门,又拜过天地高堂,当众向全天下郑重声明二人已为合法夫夫,是可以做合法夫夫能做的一切事情。尽一切责任,担一切义务,享所有权力。
当然也包括按最后一条线。
忙前忙后这些日子,拜天拜地拜夫妻,不就是为了最后这一下子么。
庄聿白鼓气勇气,抬眸对上孟知彰的视线,接触到的一瞬,像被烫到,忙又撤了回来。
“今晚理所应当是要与你有……夫夫之实。”
“没关系。”孟知彰握住那只冰冰凉的手,“没有什么理所应当。新婚夜就理所应当必须行周公之礼?成了亲就理所应当必须生儿育女?不。我孟知彰当下能力有限,无法许你一世荣华,诰命加身。至少在我孟知彰能力范围下,我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该说不说,这孟知彰的情话说得不是最好的,但却一语中,精准击中要害。
庄聿白头皮一阵发麻,本就低垂的头,此时更低了。他像得了什么情话羞耻症,害怕对方再说出什么更厉害的话,正要起身坐远些,却被孟知彰先行一步,拢住肩膀,牢牢控在那横阔又坚实的胸前。
“聿郎,这句‘护你周全’,不是口头说说。”孟知彰看着怀中人的眼睛,“至少在我孟知彰这里,没有那些理所应当。在我孟知彰这里,你庄聿白永远有选择的权力,永远可以说‘不’。永远可以叫停。”
庄聿白僵直在那里,睫毛微微颤了颤。
孟知彰知道他听进去了,继续道:“刚才我说的你我结为夫夫,可以不行周公之礼,也无需生儿育女,并非只是说说。这是我想了很久的决定。”
“我孟知彰要的是你庄聿白这个人,无关其他。
“我心悦于你。是很早的事情。我心悦于你,并非只想与你云雨。
“我将你迎娶回来,也可以说是,我入赘于你,其实是想和你一起携手在这世间好好活一次。吃好每一顿饭,过好没一个日出月落,一起经历四季更迭,一起花前月下,直到鬓间落雪,你我白首之时,一起坐在院中回想我们这充盈又安稳的一生。
“当然,我也想和你同赴巫山。都说两情相悦的夫夫之实,是最美妙的。我承认,我很期待,一直都很期待。
“世间所有的美妙,我也想让我的聿郎,尝一尝,试一试。如果,你不想。你可以喊停,或者,一开始就说‘不’。
救命!
庄聿白不知道自己听进去多少,又听懂多少。但他知道自己彻底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此时此刻,已经身处孟知彰身下的他,甚至开始自责,责怪自己后知后觉,责怪自己没有做好,更责怪自己为何没有早些交付自己,为何让怀中这“可怜人”受尽这般委屈。
他知道孟知彰此刻仍在克制。懊恼不已的庄聿白,除了忏悔,能做的,只有弥补。
他双手环住孟知彰腰腹,并且抬起了一条腿。
孟知彰先是一怔,等明白过来对方这份“邀约”,他极力克制自己的已经沸腾起来的血液,隐忍地吻上怀中人的额头。
已经等了这么久,今晚,他不能着急。孟知彰循序渐进,慢慢蚕食,慢慢等对方跟上自己的节奏。
庄聿白体内的小兽,被彻底唤醒。一刻不停向孟知彰怀中挤,向他胸前扎,往他脖子中缠……
作为一名合格的丈夫,自是懂得此时该如何满足夫郎的所有需求与欲望。孟知彰拿捏着分寸,斟酌着力度,等身下果子慢慢成熟……
喜被下,两道呼吸合二为一时,孟知彰知道时机到了。他知道庄聿白在等他,他稳稳托住对方,他慢慢找准角度。
他要做庄聿白真正的夫君……
正要入港,缠抱在一起的两人,重心猛地一落。
床榻了。
或许是第一次没经验,或许这场意外“惊吓”过于突然,亦或者庄聿白身子本来就弱——
床落的档口,庄聿白也落了。
深陷孟知彰后背的手指,渐渐松下来。孟知彰怀中人,渐渐软在自己臂弯。
“……对不起,孟知彰……”气若游丝。
孟知彰吻了吻身下细汗津津的额头,柔声低语:“抱歉。我的错。”
“孟知彰,我好像弄脏了……”无辜的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亮晶晶闪着光,如星辰般神秘又令人陶醉。
“没关系。交给我。”孟知彰将人拢在怀中,再三安慰后,将手往下探去,一双眸子始终盯着庄聿白的反应,“需不需要……我亲亲它?”
“……不要!”庄聿白伸手拦住:“对不起,孟知彰,今天没能让你……”
孟知彰笑笑,轻轻衔住庄聿白的唇,将话挡回去,“我已经非常幸运,非常满足。真的。以及,你永远无需跟我说‘对不起’。”
孟知彰重新将人抱回怀里,极尽温柔地亲了又亲,抱了又抱。对方身子重新软下来时,他在对方额头落下一个吻,方起身去准备清理的战场的水。
只是孟知彰去的时间有些久,谁也不知他在庄聿白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什么。等温水端来时,庄聿白已经在坍塌的床上昏睡过去。
孟知彰轻柔又小心地帮庄聿白清理干净,每一寸,每一分,极尽温柔又小心翼翼,生怕力气大些,便给弄坏了。
之后,又一丝不苟给人换了亵衣与中衣,自己的中衣系上最高一枚扣子时,孟知彰躺回床上,将人搂进怀中,相拥而眠。
终于孟知彰也意识到,庄聿白的身子着实太弱,根本经不起什么折腾。回京后,一定要请最后的郎中帮着调理调理。
有个好身子,才能承受并体验最好的幸福。
他要将最好的欢愉,给到庄聿白。
他要庄聿白幸福。
第二日一早,孟知彰牢牢加固了床腿,今夜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
第222章 朝堂(一)
仲春时节, 天气闷热起来。
婚后第二日,孟家村私塾揭幕仪式刚过,天空便开始落雨。
眼下是稻麦灌浆成熟的关键期, 来几场雨, 是好的。
谁知今年的雨来得急,来得猛,猝不及防又撕扯不断。一场雨,接着另一场雨,阴雨连绵, 初夏的阳光, 半月有余都没能挣脱云层, 晒到东南部主要产粮大府的稻穗上。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天气不好, 以免路上有所耽搁, 原本想在孟家村多住些时日的新婚夫夫,没能睡上第二晚的婚床,便收拾行装启程回京了。
孟家村到京城骑马半月的路, 马车却走了余月。不出意外,尚未到府城, 小身板一向不太结实的庄聿白,便病倒在了孟知彰怀中。
车窗外, 淫雨霏霏;窗帘内,病体恹恹。
原本在外骑马护卫的孟知彰, 此时只在车厢守着怀中病人。途中诸事, 便交给了牛二有和薛启辰。
或哄吃药,或哄吃饭。生病之人辛苦,看护之人也没好到哪里。
好在沿途皆是官道,驿站补给充足。驿差们知道是新科状元和垦田使君的车辆, 都多加照看,帮着请医抓药,煎茶煮饭,物资层面一路都没有短缺。
孟知彰建议庄聿白在府城暂驻数日,等身体好利索了再启程。
躺在孟知彰腿弯里的庄聿白,惊得猛然坐起。
起得过猛,微微有些头晕,不过他强打精神,将那只扶住自己臂膀的大手牵过来,放上自己额头。
“你看,头已经不烫,也不疼了。我不用暂住的。”
孟知彰往脸上瞧了瞧,将人缓缓放回自己腿上躺好,又将那一瀑琥珀色头发慢慢理至一旁。
“听话。我将二有他们都留下,府城有薛家兄弟在,还有粟哥儿等人,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你安心在这养着,总比此时一路颠簸往京城赶路,要强上百倍。”
“……那你呢?”
庄聿白声音原本不高,这一病越发虚弱了。乖乖躺在那里,无辜弱小又可怜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孟知彰。
“我先去京中赴任。等安顿好,若你还没跟来,我便亲自来接你。好不好?”
“不好。”
庄聿白侧过头去,不再看孟知彰,一双眼睛幽幽地望着不时被风吹起的帘子。帘外雨雾潺潺,眸底愁绪悠悠。
孟知彰想将庄聿白身子扶正,好好平躺。
庄聿白倔强地拧了两下肩膀,这是生了气。
“那日是你说,心情好,这病便会好的快些。你不在,我心情自然就会差上千倍,相比那留下来‘百倍的好’,这‘千倍的差’,想来只能让这病一日差似一日。看来孟大人这是存心不想让我好了。”
话一出口,庄聿白自己也惊到了。估计是病糊涂了,自己这张直男嘴,何时灵光起来,竟说出这般让人肉麻肝颤的话。
理歪,话也没轻重,但却管用。
孟知彰面上清冷无澜,眼眸深处早已风波大动。他怔了片刻,掌心摸上庄聿白额头。眉心微皱,神情略顿了片刻,又俯身低头,直接用唇吻试了试。
庄聿白只有在很小的时候,外婆会用这种亲密而原始的方式,帮他测试体温。没想到孟知彰也会。
不过孟知彰的吻和外婆的吻,不一样。
甜蜜之外,还有一丝……爱欲?
孟知彰即便身下被庄聿白磋磨的没了个样子,上半身仍然保持君子端坐之姿,眉眼清正,衣领更是一丝不苟,连衣襟的纹路都对得齐齐整整。
随着玉山倾倒,笋壳般层层叠套的衣领,直直怼到庄聿白眼前,脖颈温暖而幽深,那股熟悉的味道从衣领深处,透到庄聿白鼻间。
这抹气味,如一股清润山泉,给那被置于呛人碳火之上慢慢熏烤燎焙之病患,瞬间带来慰藉,救于煎熬。
虽然病着,嗅觉和各类起他感官都迟钝一些,但这抹气味,还是清晰直给地锁住庄聿白的心绪。
庄聿白下意识扬起下巴,有些贪婪地探入鼻头,尚未得逞,额上一凉,落下一个湿润柔软的吻。
半开荤的庄聿白,因为病着,一是没心情,二则怕将病气过给孟知彰,好久没亲亲了。
该说不说,这孟知彰吻技确实无敌,三分钟就能将人的魂儿勾走,让人死心塌地任他摆布。要么说学霸呢。学什么都快。
上次去西境前,分别那夜的一场吻,盛大而满足,足足让庄聿白惦记了几个月。如今已是成了亲的合法夫夫,即便每日亲亲也是应该的。
庄聿白视线向上游走,坚毅硬朗的下颌线条在眼前微微晃动,庄聿白似乎听到泉水叮咚,似乎被水面上折射来的细碎阳光,迷得眯上了眼睛。
可即便知道,此刻二人做出多么亲密的举动都不为过,方才的那个吻,还是让庄聿白心头紧张一下。
被子下的庄聿白,忍不住跟着动了下。好在有被子盖子,好好藏住了这份小尴尬。
虽然病着,怎么还这么眼馋肚饱的。
方才还在气孟知彰将自己单独留下,一下雨过天晴。气是不气了,但原则还是要坚持。他想跟着一同进京。
确定庄聿白比此前好了很多,孟知彰也稍稍松口气。
“不暂住府城也可以。不过我们说好了,药要好好吃,饭也要好好吃。”
一听如此,庄聿白翻腾过来:“那我也有个条件。”
“你喂我。”
孟知彰笑着摇摇头,勾住庄聿白的小指,又在大拇指上盖了个章。
*
一行人到得京城时,京郊已进入夏收忙农时节。
京城地势尚高,今春这场大雨没带来太大的影响。但东部几个产粮重地,便没那么幸运了。
刚进京,便听闻东部不少地方出现洪涝,大面积减产,有的村镇甚至现在还在雨水中泡着。
各地洪灾请求减税、免税的奏折,雪花一般递往京城。
半个多月了,皇帝赵真看着桌案上堆成山的奏章,眉头就没舒展过。
祸不单行,西域战事再起,除粮草外,兵器、营帐、军服装等后勤供给,也都是不少开支。长公主八百里加急奏章,请求钱米支援的书信写了一封接一封。
每年这个时节,西境驻军费用早早支过去,今岁也是一样。只是难料战事之胶着,直打到夏初尚未熄火。军中一时短了供应。
仗,不能不打。
有人预估,今年这场大雨直接浇灭夏收三成的税粮。但水淹粮田,百姓没了收成,这税银着实难收。夏粮收不上来,西境短缺的银两便难以凑齐。
内忧外患,谁能不急?两难之境,何去何从?
于是多年来被打压得毫无话语权的主和派,重新在朝堂上直起腰板,大骂主战派“穷兵黩武”,年年两成的税银全用来打仗,银子流水般花出去也没听见个响,这是要将大恒国库掏空,将大恒国运打没的节奏呀!
主战派也不是软柿子,怒气上来,狂怼主和派是割地求和的卖国贼,是和亲求活的缩头乌龟!
这下好了,一开始还能引经据典,之乎者也地将孔夫子“请来”理论。可理论来理论去,不止谁先起的头,双方直接“善斗公鸡”“缩头乌龟”地对骂起来。
三骂两骂,这群红袍大臣怒火上来,也管不了那么多。几挥老拳,开始对打。扯胡子的扯胡子,薅头发的薅头发。
好好一个朝堂,弄得是乌烟瘴气,君臣俱疲。
而且这样的戏码,几乎每日早朝,都要上演一遍。吵吵闹闹半个月也没打出个有效结论。
不过面对这般嘈杂的朝局,懿王赵措却心情大悦。
赵措对上次的百枚蛇胆很是满意,虽未名言,一拿到手便将太医院常用医官传了来,专门交代全部用来给乙炮制舒筋强骨的药剂。
若是普通药物也便罢了,可这是多少血泪堆出来的,别人不知,乙还是知道的。但这药,他又不得不吃。懿王或许猜出了乙的小心思,每天都会亲眼看着他服下,方才罢休。
眼下朝堂越乱,懿王越是心安,因为这类残局向来都是他这位得力皇子来收拾。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器重的原因。
为嘉奖骆耀庭寻胆有功,他决定给这个初出茅庐的鹰犬一个机会。若真的可用,像当年培养骆睦那般,培养这位骆家后生,也不是不可以。
这日,懿王选了郊外一处僻静的莲花池垂钓。
户部右侍郎特意追到跟前来请示,说受灾严重的州县,常平仓中的备用粮食也被水泡了,一时拿出不米粮,可否请朝廷出资设置粥厂。1两银子可买米1石,熬稀粥1000碗,每人每日两碗粥,能供500灾民吃上1天。100两银子便能让10000名灾民撑过5日,命可或矣。
懿王专心从一旁银盘中夹取一块上好的鹿肉作饵,将钓杆挥了下去。半日,冷冷道:
“1两银子就不是银子?今日这里要百两,明日那里便会来要千两,你以为朝廷的钱是那摇钱树,求一求就能平白无故变出来?”
户部右侍郎自然知道懿王脾气,尚书大人原劝他不要来碰这个钉子,他不听。如今只是被抢白一顿,没动鞭子已经属于万幸。
时值盛夏,水榭前旁四缸冰块冰山一样耸立,不时有小太监忙前忙后将融化的冰水换掉。暑夏冰贵,200文一斤,今日懿王垂钓的这几个时辰,光冰就花下去100两银子。
右侍郎回头看了眼那四座“冰山”,讪讪走了。
公子乙持剑随侍在旁。因为不在京中,影子是可以见见光的。这也是赵措喜欢在外与人议事的原因之一。
“那群废物文官,一天天只知道拿笏板子在朝堂上谏来谏去有什么用?是能将水患消除,把减产的粮食收回来?还是说能靠天天对骂,不费一金一粮,就能将西境那群匪贼骂回去?”
“父皇要的是能办事、会办事,且能办成事的能臣。”赵措又抛了一杆鱼食到水中,“你可明白,萧之仁?”
这话是说给身后人听的。
水榭外垂手侍立半日的的萧之仁,闻声打了个冷战,理理官帽,慌忙向前行礼:“臣明白!”
“你明白个屁!”懿王专心盯着他的鱼竿,“你那个新招的贤婿呢!”
骆耀庭机灵,听闻点到他,忙小跑过来,得到萧之仁应允后,恭恭敬敬向赵措行了跪拜礼:
“微臣骆耀庭,参见懿王殿下。殿下今日召见微臣,定是有烦难问题交给微臣,微臣谢殿下器重。无论刀山火海,只要是殿下想要的东西,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呦!咬钩了!”
赵措向旁递了个眼神,乙忙用一个抄网,捞上来一个两寸长的小草鱼。
“不错!今日这鱼饵当真不错!”
懿王从公子乙手上接过一个帕子擦了擦手,又品了半盏茶后,方慢悠悠转过身来,看着身后地上一立一跪的两人。
“萧之仁,眼下要求减税、免税的折子,哪个府递来的最多?”
“回殿下,东南各地今夏水患都不小,以临江府的最甚。所以临江府递来的帖子最多!”
“不过都是些投机取巧的小人行径!没雨的时候求雨,说干旱减产,要求减税;这下有雨了,又开始说闹水患,还是要求减税。老天爷是下了那么几天雨。怎么就能减产?还有人敢上疏说‘颗粒无收’,真是危言耸听、厚颜无耻!”
“殿下说得对!殿下说得对!京郊也下雨,我看收成就很不错!哪里就交不上税粮,还要朝廷去拨款赈灾呢!”
萧之仁轻车熟路地拍着马屁。
赵措视线直接掠过这老油条,问向骆耀庭:“你,怎么看?”
“殿下怎么看,微臣就怎么看!”
赵措垂眸扫了眼恭敬跪在那里的骆耀庭:“去将临江府的税粮收上来,吾给你一月时间,就按照去岁的数额。”
骆耀庭跪成了一块石头,怔愣一下,道:“微臣领命!”
赵措微微抬下手指,小太监会意,将方才钓上的那条鱼,捧到骆耀庭面前。
骆耀庭跪直,双手接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夏秋交替,冷暖不定,一定一定要多注意身体(脑瓜晕乎乎地疼
文中施粥投入产出,参考清代汪志伊《荒政辑要》
第223章 朝堂(二)
一连半月有余, 大恒朝堂之上,每日都有一个完整“纷争流程”要走。
心照不宣,异常默契。
先是平稳奏禀近日政务。接着转到近日核心议题, 集中讨论水患引起的收税和军费问题。这一阶段, 起初尚能和气对话;引经据典不足以说服对方时,便开始高声论辩;辩解不通,认定对方冥顽不灵,就开始撕破脸皮对骂。
不过文人骂架,新奇生动, 与市井对掐却有几分区别在。
比如这边说对方“井蛙不可语海, 夏虫不可语冰”。对方直接反击“何不以溺自照面, 是否就是那井蛙、夏虫?”。
一方横眉冷对, “竖子不足与谋”;一方怒发冲冠, “朽木不可雕,粪土之不可圬”。
等大殿之上出现“老而不死是为贼”“多行不义必自毙”等语词时,骂架环节差不多开始上头, 胡须飞起,脸红脖子粗。此刻一旦一方之人不小心蹭到对方衣袖, 或者对方吐沫星子喷到这边人的面上,好了, 纷争立马升级!
怒目圆睁,老拳相向。扯帽花的扯帽花, 抓胡子的抓胡子。瘦骨挥宽袍, 笏板交叠响,打得不可开交。
一群老骨头,手脚并用,也就是个鼻青脸肿、有碍观瞻罢了, 出不了什么大事。尤其有孟知彰这位身上有些功夫的后生从中“斡旋”,又大大提高了大家的安全系数,将杀伤力降低好几分。
孟知彰作为天子“近臣”的翰林编修,虽有上朝的权利,但在一众重臣老臣跟前,还属于人微言轻。且出入朝堂,许多关系并不明了,各种情况也未尽明,此时在一锅粥似的朝堂上“代入式”旁观,是最明智的选择。
何况身为朝堂主宰的赵真,自己也在冷眼旁观。
眼前的这出戏,朝堂已经上演了数十次,赵真虽习以为常,但到底心烦。
他揉揉眉心,向一旁掌事大太监转了下手指。大太监会意,端了盏凝神的龙凤团茶过来。
赵真喝了两口,看看堂下乱成一团的臣子们,心中叹口气。
每当遇到稍稍大点的事情,这群老骨头便开始摆出文死谏、武死战的架势“对打”。似乎自己在朝堂上言辞越激烈,拳头越用力,自己的忠心便越大,自己之于大恒社稷、之余百姓万民的功劳也越大。
作秀!
每当此时,赵真心中横亘的一根尖刺,便开始隐隐作痛。若此事发生在那老头子当年在朝时,他又会给出怎样的解决办法?他总是最有主意的,只是性子古怪,说话也冲,还总冷脸,着实不太招人喜欢。
很多时候,竟敢当众顶撞自己。自己是谁?大恒朝九五至尊的皇帝,若不小心被他揪住点什么,那可是半点情面也不留。
或许是上了年纪,开始念旧;亦或许这皇帝当久了,大而无当的马屁听得太多,了然无趣,想听一些没那么好听的实话。
无人处,赵真时常也会想起那倔老头子的一些好来。
当年南时着实太倔,哪怕他稍稍低头,服个软,他这个皇帝也不至于动那么大气,将当时主持新政的大小官员一撸到底。
就在这个大殿上,是他赵真亲口下的令,当朝扒了南时的朝服,将其投进大牢。
那天阳光异常刺眼,射得赵真的眼睛疼了许久。从那之后,他便再没见过南时。不过等赵真冷静下来,并没有对南时赶尽杀绝。这么多年过去,不知这老东西去了哪里,鬓角白发是不是又多了几绺。
只是时过境迁,不知那位倔脾气是否还在,如今放眼朝堂,闹得虽欢腾,内里却是一派死气沉沉,哪有半点当年……
赵真睁开眼皮,扫了眼面前乱成一团的朝堂,目光被一个人猛地绊住。
他自己亲封的新科状元,孟知彰。
孟知彰正将一位脸上挨了一拳,脸面上过不去,正要倒地撒泼的红袍老臣单手扶起来。
虽身处如此喧嚣糟乱的场景中,他眉宇间那份气定神闲越发惹眼。一众重臣堆里,这位初出茅庐的后生却能表现得如此不卑不亢、游刃有余。
这份气度……赵真半吸一口凉气……像,着实是像。
具体哪里像,赵真自己也说不好。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一度怀疑那老头子此刻正立在堂下,眼睁睁看着这满朝文武发疯。
赵真忽想起不知谁跟他提过一句,说近来南时在东盛府什么书院教书,等换得些银钱,便四处游山玩水吃果品茶。赵真的眼睛又在孟知彰身上打了几个转,这孟知彰就是东盛府人,会不会也认识这老头子?
堂下太吵,赵真正要示意掌事大太监去将孟知彰叫过来问话,忽听得堂下一人高声启奏。
“父皇,儿臣有要事要禀!”
是懿王赵措。
不论人情往来,还是朝政事务,懿王赵措向来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百次锦上添花,不如一次雪中送炭。话句话,一个人没到走投无路,他不会伸出援手;一件事,在别人那里没到穷途末路、计无可施,他哪怕一百条计谋烂在肚子里,也觉不会提前透露半分。
哪怕这个人,是他的父亲;尤其这个人,是他的父亲。
身为帝王,过多的行为喜好展露,是忌讳。不过身为受宠皇子,赵措自是知道,当那盏龙园胜雪端至御前时,也就意味着当朝皇有了些道尽途殚的疲惫。
赵措明白,时机成熟了。是时候轮到他这位懿王献计邀功了。
而且促使懿王意识到必须“此刻”站出来,是因为他看到自己的父皇正用一种他甚是陌生的眼神,看向那位鹤立鸡群的孟知彰。
从小到大,他从未在自己父亲脸上看到过这种眼神。好奇?探究?赞许?欣赏?甚至……疼惜?
他顺着那道陌生的眼神望过去,绿袍加身的孟知彰,在一众东倒西歪、衣衫横斜的红袍重臣中,越发显得长身玉立,眉目清正。
一种不好的预感,隐隐浮上赵措心头。
此前只当这个孟知彰能大魁天下,只是撞了大运。眼下看来,不尽然。此子不容小觑,或许比他想象中要复杂,要危险。
赵措心头莫名紧了一下,他要立刻抓住父皇的视线,否则,到手的功劳,很有可能便失了先机。
赵真将视线从孟知彰身上,挪给自己这位爱子。
赵措是他亲手看大的孩子。雷厉风行,杀伐果决的性子,很有些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只是比自己年轻时要闷一些,也忧郁一些。听说总不太爱在后宅待着,倒是三天两头带着一个暗卫到城郊去。成亲有几年了,也没有个一男半女。
赵真扬手制止了乱闹的百官,看向赵措:“措儿,你有何事要禀报?”
“儿臣为父皇道喜!为西境百姓道喜!”赵措说着,郑重施礼。
“哦?喜从何来?”赵真起身,不觉向前走了两步。
“儿臣刚刚得到消息,如今盛传数日的‘天下水患’,不过是几条江河的支流决堤,淹了些小村寨而已,‘万里良田尽数淹于水底’等言论,纯属无稽之谈。此次水患奏章最多的临江府,夏季税粮已如数收了上来,不日便可进京。长公主殿下所需军费,很快也会集齐运往西境。”
朝堂百官听完懿王之辞,很快有人高声附和,高呼万岁。
“恭喜陛下!天佑我大恒!天下百姓有福了!”
也有人低声议论起来,不过深知懿王手段和脾性,虽不信其言,但为自保,皆缩起脖子,夹住尾巴。
更多人面露难色。那这些时日,朝堂之上打来骂去算什么?算自己无能?算自己无理取闹?算自己倚老卖老?
多日来锻筑在赵真头顶的那片乌云,瞬时云开月明。他看着眼前的这位皇子,不无满意和骄傲。满朝文武,除了在自己面前演这闹剧,有几个是真正解决问题的?还得是自己的儿子!
“措儿,做的不错。”
赵真拍拍赵措肩膀,赞许地点点头。正盘算着要奖赏些什么,忽然眉心一滞。此时站在自己身边的,不仅仅是自己儿子,他背后站着的是贵妃,是盛极一时的萧氏一族。
帝王之术,就是权衡之术。手上这些棋子,无论哪一方势力过盛,都不是好事。
自从南时为首的改革派退出朝堂,大小政事,十之有八皆是出自……懿王之手。
赵真察觉出有什么不对。目光不觉又向孟知彰所在方向瞥了两眼。此人不论身量还是相貌,着实过于出众,想忽视都难。
冷静下来的赵真,再次拍拍赵措肩膀,默默收回了盘算好的封赏。
“这次,甚好。你母妃夸你近来文章做得很不错,改日拿来给我看看。”
懿王自然察觉赵真方才目光落脚地在哪里,低头应“是”,后槽牙却不觉咬紧。
这个孟知彰,在懿王这里,也落了脚。
众人庆祝声中,一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城郊莲花池私下拜见懿王赵措的那位户部右侍郎陈登,端正跪在殿中。
“无论这次是‘水患’还是‘水灾’,但临江府等地流离失所的百姓,确是真实在的。而且临江府常平仓已遭了水,臣恳请陛下调配临近州府常平仓之粮,设粥厂,济流民。”
陈登是亲自去了趟这临江府的,水患还是水灾,他心中清楚。只是懿王刚言之凿凿邀了功,此刻自己若在这大殿上当众拆台,相当于将自己一家二十八口推在懿王的利刃之下。
若一味任人混淆视听,自己良心又难安,斟酌再三,粥厂之事,还是提了出来。
懿王冷了面色:“陈大人,此言差矣,既无水患,何来流民?即便零星出现些灾民,今夏税粮悉数缴纳的临江府,想来也能凑齐给自己辖下难民施粥所用的粮米。又何须兴师动众从临府调配?”
殿上诸臣皆为这陈登捏把汗。你说你没事惹懿王做什么?
赵真没言语,负手龙椅前踱了两圈,站定,向殿下扫了个来回。
“孟知彰,依你看,该当如何?”
百官皆是一怔,目光齐齐聚向这位新来的“天子近臣”。
一位王爷和一位从三品文官政见向左,圣上却越过满朝文武,直接问一位正七品翰林编修!
孟知彰自然察觉出众人目光中的不解和打量。出列,施礼。
“臣未去过临江府,该地情况,微臣不知,不敢断言。不过微臣进京赴任途中,一路经过三四个州府,堤坝决堤时有发生,背井离乡之人,并不鲜见。”
随着孟知彰声音落地,朝堂瞬时静了。
阳光斜斜照进大殿,光束扫蹭地面的声音,似乎都一清二楚。
没有明确赞同懿王,就意味着直接站进懿王对立阵营。
懿王,储君最热人选。
孟知彰,到底年轻。不少人默默叹气,可惜了。
“孟知彰,你即刻与陈登一起去临江府、泾溏府等地势较低、往年常发水患之地走一趟。若有任何情况,及时来报。”
赵真看了眼殿外带着时间回响的檐铃,转身坐回龙椅。
*
孟知彰依诏快马回家收拾行李时,庄聿白早迎在门口。
“今日下朝怎么这般迟?朝中那些老头子们是不是又乱打一通?有没有伤到你?下次他们若再闹,你只管躲远些。”
孟知彰忙牵住手,将人扶进房内。
“怎么站在门口,这身子刚好些,被风吹了怎么办?早饭有没有好好吃?”
得知孟知彰要出差,不带自己时,庄聿白立马转过身去:“又要丢下我!”
若庄聿白身子大好,带去就带去了,如今这般,他哪里放心得下,哪里又舍得。
孟知彰无法,只得再三赔礼。
庄聿白知这是硬性任务,有大量田野调研部分,如今自己跟着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半日噘着嘴道:
“那你打算如何补偿我?”
“过了今晚再走,可好?”
当晚,孟知彰担起丈夫职责,将人拢进怀中,极尽温存呵护之能事。
因顾及庄聿白身子弱,爱抚亲吻为主,动作极轻、极柔,尽量减少进攻性动作。
夫君者,百般克制隐忍,唯恐一个大力,将怀中瓷娃娃弄碎了。
夫郎者,半百撩拨挤蹭,唯恐一个走神,对方便从自己身边溜走。
庄聿白胳膊挂住孟知彰脖颈,考拉般倒缠在孟知彰身上。一双腿上绞,紧紧缠住坚实紧绷的腰身。
脖颈绕脖颈,胸膛贴胸膛。一丝缝隙,也不留。
“孟知彰,我……准备好了。”
孟家村,两人将好好一张婚床弄塌后,这周公之礼、夫夫之实的最后一步,就止步于雨季前的那个新婚夜。进京途中舟车劳顿,加上庄聿白病了这许久,孟知彰百般照看还来不及,哪里舍得碰他。
今日若非自己马上远行,要哄人开心,孟知彰见庄聿白身子状态还可以,否则也不会提出这种“补偿”方法。
合法夫夫,夜深人静,滚进一个被窝,这场盛大的持久庆典的最终章在哪里,两人心照不宣。
数日不见带来的这份难以名状的分离焦虑,一时冲破了孟知彰的理智防线。
孟知彰渐渐忘了情,从琥珀色鬓发开始,吻上眼角那抹红痣。接着一路而下,在或轻柔或霸道的肢体拉扯中,孟知彰吻遍怀中人全身。
庄聿白此前还牢牢粘在人家身上,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置于孟知彰股掌间,被翻来覆去吻了千百遍。
红烛高燃,幔影轻摇。
庄聿白一直等着孟知彰,整个人越来越兴奋。
“孟知彰……我真的……准备好了。”
久病初愈,不能太过刺激,身子会承受不住。孟知彰吻着那炙热的唇,一只手将人拢在胸前,另一只手,则探了下去。
庆典终章的烟花,一阵接一阵。
随着最后一下猛烈颤抖,庄聿白整个软在孟知彰怀里。
孟知彰静静看着筋疲力尽后的怀中人,凑到耳边低声说:“此去,五日内当归家。若五日内没回来,或者中间有什么事,我让二有来给你报个信。
庄聿白眼睛已经要闭上了,闻言,猛地睁开,担忧地打量孟知彰,“会有什么事?”
“放心,只是假设,不会有什么事。” 孟知彰在庄聿白眼睑上落了一个温柔的吻,“乖,睡吧。”
庄聿白听话地闭了眼,睫毛在洁净如瓷的脸庞上留下两弯毛茸茸的阴影,微微轻颤。
“孟知彰,我们已经是夫夫。你,为何只是帮我……却不要我 ?
……孟知彰,腰腹一紧。没有吭声。
毛茸茸的睫毛睁开,亮亮的一双眼睛,对上孟知彰视线,执着又倔强。
“是不是这次真有什么事?”
孟知彰摇头。
庄聿白穷追不舍,挣扎着仰起头,问到孟知彰脸上,鼻尖几乎碰到对方鼻尖。
孟知彰笑笑,蹭了蹭庄聿白鼻头,笑着宽慰:“小傻瓜,真当你家夫君只是个不谙世事的穷书生?放心。这次是奉了陛下口谕前去探查水患情况,虽说眼下只是个翰林编修,可外人看来,我就是钦差重臣。哪个敢怠慢。”
“可是……”
孟知彰直接一个深吻,将后面的话堵住。
没有可是——
作者有话说: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庄子·秋水》
何不以溺自照面——宋·程颢《大全集拾遗》
竖子不足与谋——《史记·鸿门宴》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不可圬也——《论语·公冶长》
老而不死是为贼——《论语·宪问》
多行不义必自毙——《左传·隐公元年》
第224章 朝堂(三)
孟知彰将怀中人哄睡, 自己就静静抱着对方,几乎一夜未眠。
昨日午后陈登驾车离京前往临江府,孟知彰迟了半日, 决定天一亮便带着牛二有, 便衣轻装骑马去赶。
别看牛二有小时候瘦瘦长长一个,几年下来,出挑得骨骼精壮,肩宽背阔。而且他从小机敏,上山狩猎是把好手, 獐子野兔不在话下, 即便遇到豺狼虎豹也能扛上几下。如今长大了, 还读过几年书, 气质越发好了。
行动利落干净, 眉间带着英气,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搭配麦色皮肤, 笑容如阳光明亮。
庄聿白又从薛家铺子里请了裁缝,特意帮他好好裁制了一些衣衫。如今装扮起来, 活脱脱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武生。
有牛二有跟着,庄聿白自然放心。他将两张百两银票并一袋碎银子, 递给二有。
“虽说你们一路走官道,住官驿, 花不了多少钱, 出门不及在家中,多些银钱傍身,心中也踏实些。可别不舍得花。”
牛二有看了眼庄聿白身后的孟知彰,应允后, 笑着接过来,仔细将银票收好。
“琥珀哥哥放心好了,我最会花钱,保管不让知彰哥受半点委屈。若遇到好吃的好玩的,也定带几个回来给琥珀哥哥。”
庄聿白叮嘱几句早去早回,见孟知彰并没有穿公服,又担心别人只敬罗衫不敬人,更有那狗眼看人低的难为他二人。
牛二有接过话去:“知彰哥启程晚了半日,自是骑马追赶那陈大人。一路风尘仆仆,弄脏了知彰哥的公服就不好了。等到了地方再换,也来得及。”
孟知彰抬手拢了拢庄聿白身上衣衫:“晨起有风,略站站就回屋休息。府城夏收和葡萄园有粟哥儿料理,定不会有什么闪失。京中这些事务,你让薛二公子多操些心。”
说着,孟知彰满院子环视一圈,庄聿白知道他在找谁,忙帮薛启辰圆话:“好。我知道了。启辰昨夜看账簿,今日起迟了些,元宝已经去催他起床。”
孟知彰看看日头,俯身吻了吻那枚越发鲜红的泪痣:“记得多吃饭,不能贪凉,若回来,我家夫郎瘦了,我可是不依的。”
临江府在东,泾溏府在南。
孟知彰出城门一路向东,朝临江府而去。待执意要送至城门外的庄聿白看不见踪影,孟知彰带牛二有调转马头,转向往南去了。
“知彰哥,为什么不告诉琥珀哥哥我们先去泾溏府?以及我们为什么不和那陈大人一同去临江府?”
“临江府,去不得。”
“去不得?那陈大人不是去了么?”
牛二有单手持缰绳,从庄聿白给他们准备的背囊中掏出一块樱桃小饼,笑嘻嘻咬了口。
孟知彰看着路旁夏收过后的田地,眉心微凝:“陈大人是到不了临江府的。等我们从泾溏府回来,顺道去接陈大人一道回京,才是正事。”
“还有,”孟知彰勒住缰绳,认真看着牛二有,“这一程无论遇到什么事,用眼看,用心记,少说话。明白么?”
“明白!”牛二有郑重点点头,“我还明白,咱们此行若真遇到什么事,回来绝不能告诉琥珀哥哥,只能说一切都好,一切顺利。”
“多吃块饼子。你琥珀哥哥专门买给你的。”
说起某人,孟知彰唇角不觉有了弧度。
*
而提前启程的陈登,别说临江府,离京已经4天,刚刚走出京郊,离目的地甚至连3成的路也没走完。
前无村,后无店的乡村小路上,陈登一方棕色巾帕一下接一下擦着满脸泥点。马车陷入一个大泥坑,情况不明。马匹伤得不清,躺在地上不停嘶鸣,右前腿渗出一滩血。
马,是不中用了。
“老爷,车轴……断了。”家丁来禀,“刚着人去前方驿站求助,往返20里路,要一些时间,大人先在这小凳子上稍作休息。”
沉沉暮色,压上陈登的肩背。
马血的那摊猩红,映在陈登眼底。红袍官服的衣角,洗得有些泛白。郊野之风吹过,抖动得如一声声叹息。
陈登不明白这一路怎么这么不顺,难道犯了太岁?亦或者,水患之事自己真的就不该如此较真?
自启程开始,怪事不断,先是被一群小叫花子拦了路,给了米粮饼子,也散了些零碎银钱,还是打发不走,硬生生大半天耽搁进去。
又走出不到半日,眼看太阳偏西,谁知官道被运送粮草的大车占得满满,行动又慢,半天走不出去十丈远。
陈登现在很是后悔,当时怎么就决定下小路了。原想着去旁边绕行一段,掌灯前能赶到前面驿站。现在好了,一行人误在这野地,哭天不灵叫地不应。
马失前蹄,可不是好兆头。难道我陈登此行……
月挂中天时,驿站的站人赶着头老掉牙的毛驴,一步三晃地来接陈登。
“大人,委实对不住。驿站中的马匹,被运粮车队用了,眼下只有这头老驴当个脚力。委屈您了。5日后马匹就能补上,到时给您挑匹最快的马。”
五日?!
伤马的嘶鸣之声越发惨厉。应该不止伤到前蹄。陈登眉头紧锁,招手叫来家丁,声音低而颤。
“给它个痛快。”
*
孟知彰的这趟差事,让朝中不少人艳羡。
这位新晋翰林编修,年纪轻轻以榜首状元之名入翰林,成为天子近臣。衣锦还乡之际,顺道取了青梅竹马的夫郎。
“据说他家夫郎,在他钦点状元那日还得了个什么使君的封号。”
“眼下这才上任刚多久,竟然能带着陛下的口谕去地方探查民情。”
“此子,前途无量呐!”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官场顺遂,人生几大喜事,硬是在这个出身乡野的年轻人身上凑齐了。真是造化眷顾。
关键人长得还好,长身玉立,清正端方,还会功夫。
朝堂混战时,七八个健壮老臣在他面前厮打,拳拳到肉,笏笏有声,竟连孟知彰半个衣角也挨不到。孟知彰还如入无人之地,将这群打红了眼的、滚在地上扯头发、薅胡子、打得难舍难分之人,从地上完好无损地“请”起来。
如此完美一位后起之秀,硬要说出个缺点,便是在最适宜成婚的时机,成了婚。
但选错了人。
文武双全的清俊状元郎,是多少名门闺秀的春闺梦里人,又是多少朝中权贵想招至自己府中的最佳人选。谁知他竟不知变通,死脑筋。金榜高中,立马回乡娶了自己那位贫贱小夫郎。
错失良机,错失,向上攀爬的觉悟。政治敏感度还是不够呐。
其二便是,官场气运差些,过早卷入这场朝堂风云的中心。
即便在朝中站稳脚跟的老臣,上有所依、下有所辅的情况下,在这趟差事里走一遭,也不一定保证能全身而退。十之八-九者,一身伤。更有甚者,从此朝堂匿迹,能不能东山再起,难说。
明白的人,暗自替这位后生捏把汗。这趟外人看起来风光的差事,无外乎一个凶险的试炼场。
若成了,平步青云,成为当年那位宰执国政南时,也不是不可能。
若没成,身败名裂,如当年变法失败的南时般留口气,残喘人间。
不同的是,当年的南时壮志得酬过,也攒下不少人脉和门生。而他孟知彰呢,刚入朝局,便被砍出局。
与当年在驸马坡殒命的骆瞻,又有什么差异。
最意气风发之时,也是烟消云散之际。
孟知彰自然也看清这一点。
昨夜本该将新婚夜缺失的最后一环补上,他却克制了再克制,最后还是选择忍下。
眼下还不是时候。万一自己出现万一,他不要庄聿白守着关于他的记忆。没走到最后一步,便不算真正的夫夫,便不会怀上孩子。庄聿白可以带着他自己的全部嫁妆,带着他孟知彰给的所有聘礼,另嫁他人。
即便没了自己,庄聿白以御封使君的身份和这些财富,想来也能有个不错的人生。
当然,为了庄聿白,他不允许自己有万一,可万一呢。
命运弄人。当年风光正盛的骆瞻,也没想到自己会身死郊野。
云先生的苦,不能出现在庄聿白身上。
哪怕这可能只有万中其一。
他孟知彰也绝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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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知彰之所以不去临江府,是因为即便他在临江府住上一个月,明访暗查找到所有证据、证人,临江府只能是懿王所说的情况。
懿王,储君人选,文武百官面前,亲自向陛下进言,说临江府只是水灾并无大碍。那任凭东海龙王来了,临江府水灾也只能是“并无大碍”。
税收那金灿灿的稻谷和白花花的银子已经进了国库,及时、足数。
临江府上下,现在只能共用一套喉舌,只能听见一种声音。
并不是没有其他舌头。
太晚了。其他舌头,要么“自愿”学会了那共同的声音,要么,永远说不出一个字。
临江府是一枚死棋,谁去都一样。当然能不能去,是一回事;去了,能不能进得去,是另外一回事。
孟知彰料定陈登此行千难万阻。所以他不打算步其后尘。两行人被困在一处,说出去会让人怀疑大恒皇帝的选人眼光。
一开始孟知彰便决定从相邻府县入手,待情况调查个七七八八,便火速去途中接济陈登。
当然了,作为朝中大员,陈登只是奉命去查水患,即便有人想做些什么,都不敢打陈登性命的主意。
有命在,就好。
牛二有牢牢记住孟知彰的叮嘱,他们此时的身份是客商,此次来泾溏府是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货物,丝绸粮食瓷器什么的,价格合适就带上几车。
两日后,兄弟二人便进了泾溏府地界,来到一座小镇随便寻了家食肆坐了。
二人一边用饭,一边暗自观察肆内食客,一顿饭吃得牛二有眉毛越垂越低。
或许这水患情况,比预想中还要糟糕。
“咣啷——”
牛二有刚要叫店家来付钱,一个酒壶砸向二人桌面,杯盘乱溅。
一烂醉如泥之人踉跄几步,一下摔到牛二有身上。
牛二有怒而起,一把将那人推开,怒说:“你这人走路不带眼睛的么!新裁的衣衫都给你弄脏了!”
那醉汉倒客气,靠着桌边勉强站稳,不停施礼赔罪,“抱歉……抱歉,扰了二位兴致。阁下的衣衫……在下赔,在下赔……”
说着怀中掏出一角碎银子,哆嗦着双手捧给牛二有。
牛二有虽不开心,看对方还算客气,让那人走了,也没收他银子。
后从店家那里得知,此人是隔壁临江府的一个税吏。夏收税粮税银一结束,他便病了,每日喝的烂醉如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问都不说。
如今在妻舅这里散心看病,哪知还是每日一小醉,三日一大醉的。
孟知彰看了眼牛二有。
二人心照不宣跟了出去。
第225章 朝堂(四)
泾溏府与临江府相邻, 地势低洼,水系发达,属于主要产粮区, 往年雨水大时, 大小水灾时有发生,只是如今年这般大雨半月不停者,从未有过。
孟知彰一路走来,湖连湖,水接水。大片农田整个没在水下, 水面浑浊, 不时冒出些绿油油的叶尖, 不知情者还以为那是水草。
不少农舍也被淹, 水线齐腰, 孤零零站在水里。烟囱中许久没有烟火升起。无助又无望地等着,不知何时归来,也不知能不能归来的主人。
泾溏府本来属于富庶之地, 多数人家还是有些存粮和积蓄,不至于少收这一季粮食便活不下去。问题在于, 这一季的粮食没有收进来,但是这一季的税银, 却要如数、如期交上去。
去岁秋季田中所产,除了缴纳去岁税粮外, 还要维持一家人日常所食, 好不容易熬过青黄不接,等来夏季,谁知一场大雨,将这一季粮食全毁在水下。
家有余庆者, 税粮尚可以如数缴纳。其他失了今夏所产的农户呢?即便勉强缴上这季税粮,到秋收还有几个月时间,一家老小又当何以为食?更有甚者,流离失所,背井离乡,连今日所食之物都没有着落。
即便田中无所出,税还是要交的。雪片般恳请减免税收的折子,一路扬鞭递往京中。
官员们在等,百姓们更在等。
可等来等去,最先等到的是同样受灾的隔壁临江府,已经将今夏税银税粮如数收了上来。
泾溏府知府王勉,整个愣住,还以为是假消息。
“临江府比我泾溏府地势更低,灾情自当更严重。他们……他们怎么可能缴齐税粮!”
“千真万确!”来人汇报,“这次上面派了一位姓骆的大人,亲自来收税。这位大人别看年纪轻,手段却了得!二十几日就收齐回京了。”
来人见王勉脸色难看得很,想了想,还是补了句,“听闻懿王殿下早朝时特意用此时邀功。”
连水患最严重的临江府都能如数缴税,其他州府又有何立场要求减免税收?
懿王殿下的手笔,无论是谁,都休想改写。懿王让你交银百两,你若敢讨价还价少交一文,要么断指,要么断手。
王勉黑着脸,几乎没了血色。
身为父母官,护不住辖下子民,他愧对寒窗十数载读的圣贤书,愧对师长的谆谆教诲,更愧对泾溏府三州一十五县的百姓。
近日他一直在城外守着,征集人手疏通河道,排水救灾。奈何水淹之田甚广,而人手又极为有限,半月来成效甚微。
府中家眷一遍遍请他回家,索性他将家中所有人口全部安排在河道上帮忙。或铲土,或送饭,有手脚就有用武之地。
这日,王勉正在水渠边用铁锨清理淤泥。家丁来报,说有两个年轻人求见,带了计策,可以解决大人的燃眉之急。
王勉将那铲淤泥用力堆到一旁,脖颈上拽下毛巾擦净脸上泥点。虽不知是什么人,既然是带着计策来,见见也没什么损失。
“我去见他们,”王勉将铁锨递给家丁,“你在这继续清理。”
王勉远远朝来客走去,来至跟前却见是两个健壮英俊的后生。为首一位,器宇轩昂,眉目清正,行动间华采奕奕。望之忘俗。
“孟知彰,拜见知府大人。”孟知彰郑重行礼。
“牛二有,也拜见知府大人。”牛二有忙跟着有样学样。
孟知彰?王勉自认为听过这个名字,不过哪里听过不记得了。不过天下同名同姓之人多了去,也没过多计较。
“你二人见我,可是有修河渠的人手?”
王勉开门见山,将二人认成牙行之人。
孟知彰并没否定,顿了顿,郑重道:“回大人,我二人确实有修渠之人。”
王勉挽了挽袖口:“数量几何?价钱几何?”
“万名,每日十两银子即可。?
万名修渠工,每日十两银子?!
王勉当即挂了脸,怒道:“本官日日在这河渠之上除淤,你当本官很闲么,有空在这听你说这无稽之谈!趁我没改变主意,快些走!换做往常,定痛痛打你们一顿板子!”
说罢,王勉一甩袖子,愤愤走了。
吃了闭门羹,孟知彰也不恼,几步追上去,拦了王勉去路。
“大人留步!大人需要修渠工,我有人手,价格又不贵,大人为何听也不听就将人赶走!”
王勉顿住,他走得快,没想到这年轻人走得更快,几步追上自己,看来还是个练家子。
“满大恒朝就不可能有10两银子万名工人的价格,你当我这知府是吃白饭的?”
“大人息怒!在下既然敢报这个价格,自然有报这个价格的条件和道理。耽误大人一刻钟时间,若这事不成,大人再打我板子,自当甘愿领罚。”
整个泾溏府上下农田淹水者近半,未遭水患者忙着夏收,受灾者则一心自救,眼下这沟区河道上忙着的几百河工是王勉好不容易筹来的,眼前之人却说自己有万名之数。
王勉又仔细打量下孟知彰,见此人不像开玩笑,一摆手,愿闻其详。
“大人可知眼下临江府有多少流民?”
王勉摇头,眉眼却染上阴翳。临江府全额税粮收上去,底下百姓脂膏定是悉数搜刮干净想来也是不够的。
听闻临江府负责本次夏收的税吏,已经疯魔了。大抵是见到太多人为筹集税粮而抵押田舍、背井离乡,甚至卖儿鬻女的凄惨景象。
临江府的今天,就是泾溏府的明天。
“几千流民,大抵是有的。”
王勉声音低沉,像是深深叹了口气。
“大人在府州县需要挖河清渠的地方设粥厂,每日施粥,万名流民每日十两银子,足矣。”
“粥厂……也是需要设的。只是眼下在讲河工之事,怎么扯上粥厂了?”王勉不解。
“大人莫急。”孟知彰继续,“粥厂之粥并不免费领取,以工代赈,他们是要做工方能获得粥食。身体强健者或修整城墙,或挖沟渠,或排水翻地;妇孺老者,则可以帮着捡柴、烧火、煮粥等。人人自食其力。”
王勉眼睛中渐渐有了光,上前一步,示意孟知彰快快讲下去。
“既然是流民,想来头顶也无片瓦遮雨。大人在城郊搭建简易棚户区,将流民登记,按性别年龄分棚居住……”
“如此甚是……周到!”王勉迫不及地插话,“抱歉,这位小兄弟请继续!”
“大人可以将粥厂之事让州县广而告之,吸引流民前来。一则增加我们所需劳动力,二者,这些流民暂时有地方住,有食物吃,也便少了其他心思,大大减少了动乱的可能。”
“甚好!甚好!”王勉不住拍手,上上下下打量眼前之人,“兄台年纪轻轻便有这般见识和胸襟,前途不可限量呐!方才是我失礼,还望兄台莫要见怪。”
“大人严重了。”孟知彰忙还礼。
堂堂一府知府,知错能改,不惜弯腰谢罪,实属难得。更难得是他竟与民同心同劳,亲自挖河开沟。
“不知兄台在哪里高就?”
王勉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他想挖墙脚,请这位小兄弟做自己的门客。
孟知彰忙理理衣襟,恭敬再施一礼:“下官翰林编修孟知彰,见过王大人。此次是奉陛下手谕,前来探查水患情况……”
“孟知彰!原来你就是那位‘孟知彰’!
王勉重重拍了下孟知彰肩膀,甚至惊喜。转身不知从哪找来两个草编的蒲团,地上一摆。
“坐!快坐!方才只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倒忘了。你来时,南先生没告诉你我在这里?”
这次换孟知彰不明就里了。
“在下也是南先生的学生,年纪痴长你几岁。先生在书信中提到过你,说你才华冠绝,将来定大有建树。我此前还当先生偏心,如今看来,知彰兄当真有治世之大才。”
“大人谬赞了。既然有南先生这层关系,知彰索性多说一些。”
王勉向前挪了挪他的蒲团,摆好与人促膝长谈的架势。
“大人觉得目前民众最想要的是什么?”
“粮食。”
“没错。可眼下给了他们粮食。也只能救得了他们一时。他们少的是眼中的光。换一句话,他们缺少盼头。喝了手里这碗粥,不知下一顿还有没有。活过今日,不知还能不能看到明日的太阳。”
王勉深以为然:“知彰兄既如此说,想来也是有解决之策,望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不过晚学确实有个方法,大人姑且听听。” 孟知彰正了正身姿,“若有万名河工,不出十日,泾溏府上下三州一十五县的河道沟渠尽可疏通。田中积水排出后,下一步,便是‘抢农时’。”
“抢农时?”
“是。夏收已经错过,秋季可不能再耽误。大人应号召百姓回到自己被抢救回来的土地上,翻地、堆肥、备田、抢种……此时粥厂保留,流民工作内容从挖河渠转到秋种上来。此时可按市价雇佣流民,官田种完后,若有百姓需要劳力,也可自行雇佣流民。”
孟知彰又将“琥珀肥田术”告知王勉,称正确使用此法,亩产提升二成不成问题。东盛府便是个极好的案例,泾溏府借此机会,大可推广。
“如此一来,一,泾溏府水患可解;二,百姓秋种复产不误时;三,大量流民得到妥善安置。尤其这大批流民,不仅保住性命,勤劳些的还能攒些工钱,后续或返乡,或在城中谋个生计,这日子都是有奔头的。”
王勉听完,愣了半晌,忽猛地站起身,怔怔看着孟知彰。
牛二有以为发生了什么,忙要上前护着他家知彰哥,却见眼前这位知府大人慢慢拱手,朝孟知彰郑重施了一礼。
“王勉替泾溏府三州一十五县的百姓,谢过孟大人。”
孟知彰起身拦住:“大人言重了。晚学年轻,这些方法大人定是想到了的。只是借晚学之口说了出来。”
二人重新在那蒲团上落座,王勉叹口气,眉头皱起:“知彰兄之策,我即刻令人去落实。只还有关键一事,若此事未能解决,再多粥厂似乎也无济于事。”
孟知彰眸心微转:“大人指的可是今夏税粮?”
泾溏府与临江府情况相似,临江府夏税如数上交,泾溏府又有何理由恳请减免?
孟知彰没接这话,而是看定王勉:“大人可还记得晚学是来做什么的?”
“奉旨视察水患状况。”
“下官在泾溏府行走数日,所看所闻所感,回京后自会如实向上禀奏。是否发生水患,是否需要减免税收,陛下自会公允裁定。”
“公允?”可懿不觉冷笑一声,又想到什么,神色凝重跟孟知彰说,“懿王那边可是明白说水患不大,临江府的税银分文不少全收齐了。……你回京禀奏水患严重还要帮着求情见面税收去,岂不是公然与懿王作对?”
“大人此言差矣。下官此行只到得泾溏府,从始至终从未踏入临江府半步,临江府是旱是涝,百姓收成是多是寡,下官自是不知,与懿王临江府税收请功之事无半分关系,何来作对一说?”
“但泾溏府辖区内,近乎半数农田被淹,百姓食难果腹、流离失所,却是下官亲眼所见。往年水患减免税收的前例,下官细细翻阅过。按例,泾溏府今夏税收不仅可免,朝廷还会调配赈灾粮前来。”
王勉思量了再思量,再次起身,这次行的是跪拜大礼。
“此事若成,王勉代表泾溏府百姓,亲自为孟大人立生祠!”
一旁的牛二有整个惊呆。
此前牛二有见过最大的官员就是暨县知县,还是他家知彰哥中状元衣锦还乡时在族中祠堂见到了。这回他家知彰哥说要见的是知府大人时,牛二有心里着实揣了只兔子,紧张得砰砰乱跳。
等见到人也还好,人挺随和,堂堂知府亲自下河挖泥是牛二有没想到的。牛二有更没想到的是,这知府大人对他家知彰哥客气得有些过分,三句话一行礼,最后竟然还要磕头。
牛二有想不明白。他家知彰哥不是刚当上官么,难道一上来,就比知府大人的官还要大?
“愣什么神?走了。”孟知彰推推牛二有。
“走去哪?”牛二有挠挠头。
“回家。你不是答应你琥珀哥哥五日内回去的么?”
“明明是你自己着急回家。”
牛二有小跑着跟在后面。
第226章 朝堂(五)
水患固然可怕, 更可怕的是水患之后无休止的“麻烦”。
而诸多麻烦中,税粮收不上来,倒在其次。拨款拨粮赈灾、挖河开渠救田、组织人力恢复生产……哪一环都是大工程, 劳民伤财不说, 稍有不慎,还可能有疫病跟着,更有甚者,还可能爆发小型暴乱。
有人算过一笔账,设粥厂养活万名灾民, 每日所需不过十两银子, 但若动用军队镇压万人暴乱, 每日军费则需千两以上, 且胜负难定。
所以水灾奏折堆上赵真案头时, 贵为一国之君的他,头也是疼的。换谁谁不想逃,但他是君王, 别人尚可以推诿,他逃无可逃。
所以懿王奏禀说临江府夏季税粮悉数收上来时, 赵真心中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税收上来,也就意味着没有大碍, 也没有后续那一堆“麻烦”。
孟知彰作为天子近臣,自然清楚赵真所想所忧。可灾情就在那里, 不管你想不想接受。
如何让皇帝平和接受灾情, 如何让朝廷同意减免税收?孟知彰有自己的章法。
东方泛起鱼肚白,百官鱼贯进入紫宸殿。
赵真端坐龙椅,视线不时投向站在列尾的孟知彰。
懿王理理衣袖,昂起下巴, 蔑视又不无得意地扫了眼陈登。至于孟知彰,扮半个眼神也没给,他不配。
百官虽不语,却暗暗交换着眼神,等着看接了烫手山芋的孟知彰如何破局。
“陈登、孟知彰,你二人此次临江府之行,如何?”
陈登出列回禀:“臣有愧,误于途中,多亏孟大人泾溏府返程时将臣一起带回。”
赵真指指孟知彰:“那你说,临江府水患如何?”
懿王正了正衣襟,若无其事理着自己的袖口。
孟知彰看了眼懿王的背影,出列施礼,回道:“臣此行只去了泾溏府。临江府情况尚不知。”
“那泾溏府,水灾如何?”
“回陛下,泾溏府的确遭水灾。不过知府王大人已着手安排清淤复田,二十日辖区秋种可全部完成。同时泾溏府因水患而出现的万民流民已妥善安置,月底前一切便能恢复到水灾之前。”
孟知彰说得简洁,众人却听懂了。水灾属实,水灾之后的所有棘手“麻烦”,也已全部解决。
“一月之内便能复产如初,孟大人到底年轻,这等大话也说得出?”有人站出来阴阳。
孟知彰不以为意,将粥厂及流民“以工代赈”的落实计划等当朝详细陈述一遍:“臣离开泾溏府时,知府王大人已着手推行这套救灾复产方案,想必眼下大半水淹农田已得见天日。”
见赵真面色慢慢阴转晴,有识趣之人站出来:“臣以为这套‘以工代赈’甚好,其他遭水之地可广而推之。”
赵真没说好也没说好,问向孟知彰:“‘以工代赈’若一月内回复生产如初,当真值得推下去。你为何叹气?”
孟知彰又扼腕叹了声,双膝跪地:“臣有罪!臣方才忘记说了关键一点。否则,别说一月,便是一年,泾溏府也难恢复生产。”
刚“识趣”之人,一口气噎住,不由翻个白眼。这孟知彰说话怎么还大喘气!
孟知彰继续:“因为少了夏季收成,多数农人现在已经是寅吃卯粮。勉强支撑完秋种,已属难得。若要再交夏季之税粮,恐怕只能卖田卖舍、卖儿鬻女了。”
“既是有水灾,田中无所出,哪里会为税粮将百姓往死里逼呢!自然是减免税粮……”
识趣之人,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的不识趣。他忙闭了嘴,偷偷观察赵真的反应。
赵真起身踱起了步子,一步一步,似踩在百官心头。半日指了指户部尚书。
“将孟知彰方才所讲‘以工代赈’之法,细细出个执行方案推行下去。再派人去实地调查下各地受灾情况,出个夏税减免的折子。”
百官前列,懿王轻轻咳嗽一声。
立时有人站了出来:“长公主军中多出的这笔军费,还需夏税来找齐,如今不知该挪用哪一笔。”
话音落,万马齐喑,无一人吭声。
这些年西境南疆北域战事不断,尤其长公主所守西境,羌贼近年越发猖狂,军费也一年高似一年。仗不能不打,这负担,委实也越来越重。
赵真扫视下庭下,不觉心凉。半日目光回到孟知彰身上:“孟知彰,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孟知彰再次出列。
“军费问题,多半用来采购物资。现下直接提供银两,不如直接物资补给。但物资运输,要考量时间和损耗问题。从京城到西境,路上要一两个月时间。至于损耗,以粮草为例,出发时100斤,到西境军中能有40斤已属于难得。不如就近采买。”
有人听不下去:“孟大人没睡醒么,说话怎么颠三倒四?一会儿说直接物资补给,一会儿又说花钱采买,到底要怎样?”
孟知彰微微颔首,赵真示意后,继续说下去:“今岁西境开垦出荒地有几千亩,即便亩产无法与鱼米之乡相较,所出粮草维持西境驻军至秋收时,想来也不成问题。可就近从西境之城购买。”
“购买粮食,也是要花军费的。”那人很是看不上孟知彰。谁不知他家里有个垦田使君,成日家到处显摆。
“这个好办。”孟知彰知那人是懿王一党,并不以为意,不卑不亢道。
“当前西境垦荒皆是州城官府主导下进行的,谁家垦田多少,收粮多少,他们最清楚。这粮食由他们帮着军中粮料使一起收购,再合适不过。若军中采购粮草银两由朝廷拨款,首先要集齐这些银两,先不说眼下正愁这笔军费的筹集,即便当即筹齐,押运至西境后再采买粮食也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所以……”
孟知彰顿了下。
“所以,这采购粮食的银两,不如直接由西境各州府来出。”
满堂哗然。
“什么?!西境府衙不仅帮军中收购自己辖下百姓的粮食,买粮食的银钱,也要他们自己出?”
“花自己的钱买自己的粮,最后免费给到军中。世界上哪来这么多冤大头?谁会愿意?
孟知彰面如平湖:“他们愿意。不仅愿意,还会争抢着让粮料使来辖区采购军粮。”
“当真?”赵真明显来了兴致。
“当真。每年夏收和秋收后,地方会将一半之税上交朝廷。想来西境各州的夏税已经就绪。眼下只需一道圣旨过去,用地方上交朝廷的税银,来采买地方所产的粮食。如此一来,
大半军费有了着落,陛下和长公主可以放心;
军中粮草就近采购,少了运输途中折损,同样银两所能送至军中的粮草更多,前线将士们也可安心;
边境城池无需派人长途运送税银,省去往返押解支出,很是省心;
边境百姓垦田之劳,可以快速实现从田间米粮到口袋银钱的转变,自是顺心、开心。”
“好!”
孟知彰话音一落,便有人忍不住拍手称赞。
懿王一个眼神过去,那人将后半句奉承之话生生咽了回去。
孟知彰又补充一句:“采买百姓的粮米,一定要按照市价,不能因为是军中所购、是垦田所产而压价。如此,才是长久之计。”
不少人默默赞许点头,赞叹此子大有当年南时的才情与风采。只是初出茅庐便如此不知守拙藏锐,将来会不会落得如南时一般下场,也是不好说。
赵真没有当众点评,散朝后将户部尚书单独留了下来。
赵真议政殿训斥户部尚书庸碌武才之时,懿王赵措将兵部尚书萧之仁和他的快婿骆耀庭,再次传到郊外莲花池。
“骆耀庭,你和那孟知彰是同窗吧!”
“是。”明明是盛夏,骆耀庭后颈一阵发凉。
养尊处优的手上,一条红色蚯蚓,中间贯穿鱼钩的瞬间,狰狞扭动起来。
赵措一杆甩出去,淡淡道:“孟知彰如今可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一个‘以工代赈’轻松解决灾后重建问题。还有长公主这次的军费难题,也是他三言两语就想好了对策……萧之仁,你今日上了朝么?”
萧之仁一愣,忙躬身赔笑:“老臣上朝了,就在殿下身后……”
“是么?全程未听见你哼一声,还以为你睡死在家中了。”
这是怪自己没能当场向孟知彰发难,萧之仁头垂得更低。
鱼线轻震,赵措猛地手竿,正要示意一旁的乙收鱼——空的!鱼竿收早了。
“萧之仁,你是兵部尚书。年年打仗也不是个办法,非要把国库打空才算完事么?你要替陛下出谋献策,分忧解难才是!”
萧之仁登时局促地搓起了手:“还请殿下明示。”
赵措冷哼一声:“养你不如养条蚯蚓。蚯蚓还能钓条鱼来喂猫。你呢?”
“臣有罪……”
“快闭嘴吧你!免得带蠢了我的蚯蚓!”赵措紧紧盯着水面,“蠢笨就去多读书!看看古往今来平息战事都用什么法子。”
“是……臣这就回去读书。”
“让你走了么?”
竿起鱼现,是条活碰乱跳的大鲤鱼。赵措头顶的乌云终于散了些。
“那孟知彰不是自认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么?如此能说会道之才,你要多多提携,多多举荐。”
“可老臣与他并无私交呐。”在懿王面前的萧之仁,似乎永远不带脑子。
“要么说你任人唯贤呢!有无私交又有何关系。西境此番多次进攻发难,若派个能说会道的使臣前去说和,说不定能化干戈为玉帛。不费一兵一卒而边境安宁,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殿下所言极是。可派谁做这个使臣呢?”
赵措看着手心中蠕动的蚯蚓,缓缓伸出手,利落一扯为二。
“骆耀庭,你可知谁适合做这使臣?”
*
以工代赈,成效立竿见影。
除了“水患不严重”的临江府,此次降雨较多的府州也皆推行此法。河道沟渠得以疏通,流离失所之人得以安置,农田秋种得以保证。
为提高亩产,一起推广的还有“琥珀肥田术”。
作为翰林修撰,主要职责是编修国史,记录皇帝言行,讲解经史等。农书编撰原是户部在做,因这肥田之法和垦田之术是庄聿白开创的,皇帝亲自下令《齐田要术》一书便由孟知彰和垦田使君一起编撰。
“孟知彰,皇帝陛下亲自传了口谕,让我去翰林院编书,那地方你熟,到时你可要罩着我。”
庄聿白咕噜翻个身,双手托腮趴在床上,身后两个脚丫高高竖起。
“聿郎想要我如何罩着?”书案旁的孟知彰停笔,抬眸。
京中院落比齐物山时要大上一倍,专门书房布置也更齐备、雅致。庄聿白有京中、府城还有孟家村的事情要忙,孟知彰回家后除了公务,也有读书写字的习惯。有时二人一起忙,有时也存在时间差,一人准备就寝,另一人还在挑灯伏案。
一般庄聿白忙时,孟知彰皆会从旁作伴,或读书,或打下手,帮着整理数据、核对账目等等。但若孟知彰要忙得晚些,他担心庄聿白身子若,早早将人哄去睡觉。
庄聿白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一个怪毛病,孟知彰不在身边还好,只要人在家,必须看着对方才能入睡。
为此,孟知彰专门请人打了一个长约丈许的大桌案,放进卧房。
入夜,房门一关,冉冉烛火下,夫夫二人各守一端,各忙各事。偶尔视线对上,相视莞尔。
近日孟知彰因泾溏府外出一趟,手中公务落下不少,归家后每每忙到夜半。庄聿白忙完手上事务,端了碟果子,一边吃,一边陪孟知彰坐着,偶尔投喂一两颗樱桃或蜜瓜。
孟知彰朝碟中扫了眼,眉眼全是温柔:“瓜果虽甜,夜深食用还是太过寒凉。你身子弱,今日只许再吃一块。”
“两块……可不可以?”庄聿白眼睛弯弯,耍赖求情。
“那吃过两块,便要乖乖睡觉。”
“是!谨遵孟大人教诲!”
庄聿白一股脑含了三颗樱桃,嘴巴鼓鼓像只贪嘴的小松鼠。同时将一块蜜瓜递到孟知彰嘴边,“贿赂”审判官。
孟知彰将人哄上床,躺好。
庄聿白怕热,刚一脚踢开衾被,就被人抓包、制止。
“若着凉,明早喊肚子痛,我可不依。”孟知彰拉过被角,轻轻搭在庄聿白肚子上,“好好睡,明日若想吃什么,让五嫂给你做。”
孟知彰俯身往庄聿白脸上看了看,气色比前些时好了些,脸颊圆了,也有了血色:“季太医开的方子,确实对症。一定要按时服药。南先生送来的那些人参、鹿茸别不舍得用。”
“南先生向来清贫,哪来这些名贵药材?”
孟知彰轻轻理了下庄聿白额前碎发:“想来也是别人送的。无妨。长者赐,无需辞。只要能调理好身子,其他都不重要。”
轻轻一个吻落在庄聿白额头,“睡吧。”
孟知彰一丝不苟的衣襟被抓住。
“你早些来。”
第227章 撰书
《齐田要术》的编撰, 比预想中要快。
庄聿白每日随孟知彰进宫,在翰林院专属小院子里认真撰书。
此前东盛府上下全域推广此肥田之术时,知府荀誉已将详细方子整理成册进献上来, 后来长公主带庄聿白进宫面圣, 呈上垦田之的同时,也递上一份改良后的肥田手册。
这两份册子都是出自庄聿白之手,眼下专门成书,只需在此前版本上做增删修改。因为是农书,且偏技术操作, 图文配合更方便信息传递。
文字方面, 好说, 有孟知彰这类顶尖高手着墨润笔;至于插图, 庄聿白试着提了需求, 原想着如果实在不行,自己这个灵魂画手画上几笔,读者看得懂意思便罢。
谁知皇帝赵真一道口谕下来, 宫中画师任凭庄聿白差遣,随叫随到。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恩荣。”翰林院负责人翰林学士王典, 言语间不无羡慕,“此前修典籍, 欲请丹青馆帮着画几幅小图,那可是求了好些时日, 赔了好些小心。能让他们随叫随到的, 使君可算第一人。”
承恩太盛,得到的特权太多,并未全是好事。一个不留意,遭人嫉恨, 也不是不可能。
庄聿白与这王典不熟,说话不知当深当浅,只笑着应了句,“大人谬赞”,同时向王典身旁递了个眼色。
孟知彰会意,将话接过去:“圣上担忧受灾百姓,方修撰推广肥田增产之书,希望万民皆可从中获益。翰林院与丹青馆得陛下信任,委此重任,此乃为百姓谋利之重举,是万千受灾百姓之福。当然,此事能成,王大人等翰林院诸位大人功不可没。我等定不负陛下和王大人所托,尽快完成此书修撰。”
寥寥几句,滴水不漏。
奉承了圣上,将功劳归于翰林院和丹青馆,同时把此间风头最盛,最受人瞩目的庄聿白小心“藏”了起来。
王典不住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更加认定此人不仅才学横绝,还深谙为官之道,大为可塑。如果当年的南时能有这般进退有度的韧性,想来那时如火如荼的新法变革也不至于戛然而止,灭于盛时。
庄聿白每日工作倒也清闲,翰林院以示重视,单独辟了一个小阁间出来,不时有小太监来送茶送果子。
近来天气闷热,担心庄聿白中暑,赵真还特赐了冰鉴。冰鉴不只降温,冰格中放些瓜果梨桃,是不错的消暑小食。
孟知彰担心庄聿白贪凉,得空便要到这小阁间探视一番。
庄聿白却觉得这样不好。
众人皆知他二人为夫夫,工作场合时不时同处一室,还是一狭窄小室,再小声说上几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以免别人闲话,庄聿白开始“避嫌”,命令孟知彰无事不要来找他。即便要来,最好带个人一起。
这日圣上新赐了一碟上好的李子给翰林院,紫红浑圆,香气扑鼻,孟知彰想着庄聿白会喜欢,便留了两颗,巾帕小心包好,准备给庄聿白送去。
谁知未及近前,便听隔间内谈笑风生。孟知彰放重脚步,轻咳一声,从窗户向内看去,但见原本不大的阁间不知何时被一众人挤得满满当当。
两名编修和四名庶吉士见孟知彰进来,忙收扇的收扇,收牙的收牙,敛了笑声,起身肃立。
“使君这里好生热闹,不知方才送来请使君核查校对的内容,可看好了?”
孟知彰语气如常,仍是那副风轻云淡模样,庄聿白却觉得房间内温度骤降。刚还是盛夏时节百花齐放,一时间寒冬猛袭,万物萧瑟。
众人脸上神情比那冰鉴中的桃肉还生硬。
“刚想起我那还有几页书没校对好,孟大人和使君先忙,我先告退。”
一时不知谁先反应了过来,满屋青绿朝服霎时呼啦啦一起向外挤,争先恐后,慢一步似乎就能被闯入房中的恶虎猛甩一尾巴。
人群从阁间整个吐出后,最后一人,又折回来,贴心地将房门给二人仔细关上。
室内静下来,庄聿白愣了片刻,想起孟知彰方才的话,转身将桌案上那几页纸,递到孟知彰面前。
“校对好了,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圈出来这个词好复杂,文绉绉的,或许换个直白的词,方便向农人们解释。”
孟知彰接过去,眼睛没抬,平平应了声,“嗯”。
见人像是不高兴,庄聿白笑着活跃气氛:“刚想着给你送去的,谁知李大人他们过了来,说趁着午饭前闲聊几句。”
“闲聊几句?”重心在后一个词。
孟知彰扫了眼空空如也的冰鉴,视线落在书案一旁那堆得满满一沓名帖上。
谎言戳破,庄聿白尴尬地弯起眼睛,从冰鉴中夹了块桃子,笑着递给孟知彰。
“你不是不让我多吃则冰镇凉果么,正好李大人他们过来了,大家便一起吃吃果子,连略连略感情。”
不许他孟知彰常来阁间,自己却在阁间与别人大笑大闹连略感情?!
孟知彰看着递到自己唇边的那块桃子,缓缓别过头去。带着刻意。
破天荒拒绝了庄聿白!
不吃?!
庄聿白翻个白眼,将那块桃子利落收回来,想了想塞进自己嘴里,嚼嚼嚼,这么好吃的桃子,不吃拉到!
“那这些名帖……”
“这些名帖,是李大人他们留下的。”庄聿白将那堆名帖理理好,“张大人说他家在郊外有处小宅子,近来莲花开得正好,说得空了,让我们去他家赏花饮酒。这赵大人说他新得一方古琴,音色超绝,请我们一起赏玩。这位是周大人的帖子,他家……”
“使君好厉害。刚来几日,翰林院同僚便认了个七七八八。不仅打成一片,谁家有古琴好,谁家莲花艳,谁家歌姬美,已经摸得一清二楚。”
迟钝如庄聿白者,此时也察觉出了哪里不对。
他撞撞孟知彰胳膊,歪头看着人家,轻声问:“怎么了嘛!谁惹到我们孟大人了,我去帮你出气!”
孟知彰没吱声,从袖中掏出带来的两枚李子。庄聿白笑着接过去,正要道谢,窗外有人唤孟知彰。
“孟大人,王大人有请!新来一个文书,烦劳您去执笔。”
翰林院午饭都有定例,庄聿白算请来的贵客,另备了一份。往日孟知彰都会来陪庄聿白吃饭,今日说接了新任务,让人传了话,午饭便没来小阁间。
太阳偏西,翰林院关门下班时,孟知彰才来接庄聿白一起回家。
晚饭吃的不咸不淡,也没说上几句话。
薛家帮着物色的厨娘五嫂心里一直犯嘀咕,今日二人饭食没动多少,便撤了回来。是自己做得不好,还是二人没胃口。
见二人脸色不太对,五嫂没敢多问,只默默将没动几筷子的晚饭撤了出来。
饭后,孟知彰一直在卧房内的长案上挑灯办公。床上的庄聿白请了几次,也没将人请动。
孟知彰一边秉笔直书,眼睛不时往案头那一摞名帖上瞥。没想到庄聿白竟将这名帖从翰林院带了回来,还放到孟知彰抬眼就能看到的案头。
庄聿白在枕头上翻来覆去了十几个来回,孟知彰似乎口中只剩一句话,“先睡。我再忙片刻。”
“爱睡不睡!”庄聿白翻身朝里,赌气睡了。
忽然孟知彰起身,开门朝外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远。
庄聿白一骨碌爬起来。哈?这大半天了不知在闹些什么,自己说了他一句,他便要离家出走?
庄聿白正要穿鞋追上去看个究竟,院内脚步声又起,他忙翻身上床。假装睡了。
不多时,孟知彰走了回来,手中端了个汤盏。
“该吃药了。”
庄聿白每晚睡前都要喝一盏调理身体的汤药,今日五嫂见二人情绪不对,汤药是煮好了,只是一直没敢敲门送进来。
好在孟知彰估摸着时间,自己来端了去,亲自喂他家夫郎。
庄聿白学孟知彰,保持高冷,没吭声。
孟知彰坐在床侧,轻轻推推庄聿白肩膀,“来,吃完药再睡。”
庄聿白扭动两下肩膀,不让孟知彰碰他,仍朝里躺着,“不吃。”
孟知彰愣了片刻,放下碗盏,默默走回案旁,将那一摞名帖理好。语气软了下来。
“你是不是想去李大人家看莲花,去这周大人家听曲子?若是想去,我陪一起去如何?”
“不想。哪里看不到莲花,哪里又没有曲子可听,非得巴巴跑那么老远,还要寒暄应酬半天!”
庄聿白赌气将圆圆的脑袋埋进枕头里。
孟知彰站在那里,哑声半天。庄聿白看着床帏里侧,孟知彰的身影定定映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你是不是见我收了这么多名帖回来,不高兴了?”
孟知彰不置可否:“药要凉了,先把药吃了,好不好?”
庄聿白回身,或许是灯光照得人恍惚,他竟在孟知彰脸上看到了一抹……委屈?
新科状元,天子近臣,清风朗月,长身玉立的一位“大”才子,刚因水灾一事受了嘉奖,这大半夜的竟然在自己家中委屈起来?
不知为何,庄聿白的心一下软了。不过胸中气还是没散,他咬了下嘴唇。
“孟大人倒是把药端过来!离这么远,我的嘴巴如何够得到?”
孟知彰背着烛光一步步走过来,逐渐靠近的影子,将庄聿白一点点覆盖,吞噬。
庄聿白并没察觉到“危险”的逼近,他抬手将汤盏抢了过去。作为“吃药困难综合症”重度患者,往常庄聿白一碗药,喝个大半天,中间还要让人哄个七次八次。
今天则不然,堵气似的,皱起眉,眼一闭心一横,咬牙一口气全灌了下去。
再怎么名贵的药材,熬煮出来的药都是苦的。平日吃完药,都会来碗甜汤压一压。
庄聿白闭眼皱眉,等着人将药后的甜汤递给他。
不过垂头等了半天,舌头苦得都要木了,也不见甜汤递来。庄聿白正要睁眼询问,未及发声,湿热的双唇,霸道吻了过来。
“……唔!”
庄聿白一惊,挣扎着将人向外推,下唇却被狠狠咬住。
“孟……你,你放开……”
孟知彰从来不会强迫他,今天这是抽什么风。庄聿白心中又气又恼又羞,一拳拳胡乱砸在孟知彰坚实的身躯。
蚍蜉撼树,螳螂挡车,此时有了实感。孟知彰这厮凶起来,怎么跟个烫烫的铜墙铁壁一般,动不得半分!
“孟知彰……你抽什么风!”
庄聿白越挣扎,被人箍得越紧。好好的一个吻,越吻越深,方才苦得发木的舌根,此时触觉被完全激发,说不上是爽,还是疼,他已经被堵得喘不上气来。
伴着耳鸣和不绝于侧的喘息声,庄聿白大脑一片空白。
等他短暂回过神,身上衣衫早被人几下扯掉,没了踪影。担心人冷,孟知彰贴心地帮身下人盖住,不用衾被,而是用……自己的身体。
厮闹良久,庄聿白,整个软在枕上,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没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发疯之人,终于大发善心放过了他木胀胀的双唇,和喉咙。
庄聿白刚要松口气,一颗心又陡然悬起。
换了战场而已。下巴,喉结,颈窝一路向下……
吻,细细密密,又强势凶悍。
“……孟知彰,你,不要……不!”
庄聿白被巨大的羞耻感淹没,不时弓起身子。身上滚烫,他胡乱推着身上人,整个人仰倒在枕头上,挣扎着,抗拒着,一心想逃。
孟知彰上床前理得一丝不苟的衣衫,此时早被身下人撕扯得不像个样子。腾出的大手,索性一把拽掉,露出那横阔坚实又滚烫热烈的胸膛。
眼前景象太过刀光剑影,庄聿白全程不敢睁眼。
然而闭上眼,一切感官感受,又被被无限放大。
“……疼!孟知彰……你混蛋!”
明明是拒绝,听着又像是……邀请。
攻城掠地之人,动作一滞,旋即单手向下,一把将人抄起。
一个天旋地转。庄聿白意识过来时,发现自己被稳稳托住,直直跨坐在人家身上。
“孟知彰……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知道的。”孟知彰猛地咬住眼前的细长脖颈,“我家夫郎只会对我……凶。”
“孟知彰……吃错药了吧你!”庄聿白怕痒,下意识夹住脖子,试图靠据理力争“吓”退对方。
身下人似乎并不想跟他大费口舌。
“孟知彰,你!”庄聿白的手腕被箍得更紧,他试着扭动腰身挣脱。
孟知彰脸上更冷了。盯紧猎物,腿上换了动作。
大事不妙!
庄聿白的眼睛瞬时瞪圆!他整个人被控住,被架空。
丝丝冷意从下而上,横贯丹田,直戳心窝!
庄聿白打了个寒颤。
这人简直坏透了。那个人前朗月清风、雅正矜持的孟知彰,就不能出现在床上么!
此时残存的那点理智告诉庄聿白,孟知彰今日动了气。
只是不知,这气从何而来。
谁惹你,你找谁去,在床上搞我……算什么英雄好汉!
被架在半空的庄聿白,整个人半分动弹不得。
他睁开迷离的双眼,试图用毫无威胁力的眼神威胁对方。
迎面一个吻,强势压过来。
不容分说,不容闪躲。
一只大手从后控住庄聿白腰身;另一只大手,顺着紧绷的腰腹,一路向下……
“……孟知彰……别……”
庄聿白喉结滞涩,几乎发不出声音,胸中如万簇火苗乱跳,寸寸灼烧。
或许明白过来正在发生什么,庄聿白身体不受控地开始发抖。
随着孟知彰气息越来越近,他战栗得越厉害。
不知是害怕,还是对未知体验的恐惧,或者说……激动?
“……放松,不然会受伤。”
滚烫的话,丝丝燎燎,灼伤庄聿白的耳朵。
庄聿白额头渗出细细汗珠。他闭了眼。
无力左右的事情,停止反抗,消极顺从,或许是将伤害降到最低的最佳选择。
庄聿白靠上孟知彰肩头,有如拼尽全力抱住一匹失缰野马。
野马,有自己的节奏。
庄聿白,抖得更凶了。
如狂风中一枚崭新银铃,奏出他此生第一个音符。
生涩而盛大。
*
“孟知彰……你是不是气我收了他们的名帖,还分果子给他们吃……”
瘫在孟知彰臂弯中的庄聿白,尚留一口气。昏睡过去之前,强撑着精神也要弄明白今夜这场“无妄之灾”,究竟因何而来。
见对方没吭声,庄聿白努力睁开眼,借着桌案上泪垂满地的烛火,读着孟知彰脸上神情。
还是那样冷面冷心。
“你竟还有精力,想这些?”
孟知彰将人放回枕上,回身抽出条巾帕,擦擦手,而后掀起被角,帮怀中人大致清理一番。
正要起身去取些水来,手腕被一只手虚虚拉住:“做什么去?别走……”
孟知彰退了回来,将那只绵软无力的手放回被子里:“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别走。”庄聿白眼睛已经睁不开了,用力抱着人家一条胳膊不撒手,“他们今日来说笑,来送名帖,是为了……葡萄酒。”
“葡萄酒?”
孟知彰给枕上人调整了下姿势,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清冷模样。
“是。”庄聿白声音越发无力,“李大人他们说去岁年尾皇上赏赐年礼,大家都盯着这葡萄酒,结果整个翰林院只得了两瓶,分到各人杯子里,就那么两口,刚刚好把馋虫勾了出来。市面上又买不到,一打听原来是咱们庄子上产的,只是产量太有限,抢不到,也无处去买。如今听说我来了院中撰书,这才结伴来递名帖,预定葡萄酒……”
“哦?我怎么不知他们爱喝葡萄酒?何况我与他们共事也有段时间,从未见谁来我跟前问葡萄酒之事。为何使君一来,大家纷纷涌上前。”
话是质问,堵再孟知彰心口良久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此时的语气已不像此前那般生硬。而且方才自己……
冷静下来的孟知彰,也觉方才自己的动作却是有些粗鲁。
“聿郎……你饿不饿?晚饭吃的少,或许再要吃点宵夜?”
孟知彰轻轻拢着庄聿白的手。粉色指甲,齐整温润,看上去和它的主人一样温良恭顺。怎么上了“战场”,却是另一副摸样?
孟知彰只觉脊背和肩头一紧,方才委实吃了些苦头的。
“以及……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
见人半天没回应,孟知彰往枕上看去,才发现庄聿白不知何时已经昏睡过去。
善后工作还是要做的。
孟知彰仔细帮人擦拭后,又换了亵衣,盖好丝缎衾被,这才又回到案头,续上方才中断的公务。
公务续上了。心境却已经大不同。
隔着烛火,庄聿白的呼吸声,沉稳而规律。孟知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刚刚用过的两根。
方才的那份炙热和悸动,仍留在上面。
*
肥田术的农书虽未刊印出来,但这法子早以朝廷名义发往各地推广起来。
《齐田要术》的初稿奉至御前时,赵真正与群臣一同看泾溏府知府王勉交上来的奏折。
“泾溏府这位知府王勉,做得不错。”赵真不住点头,“泾溏府的应对水灾的能力,值得各地效仿学习。”
户部尚书严良称是:“短短二十于日,不仅上外流民得以安置,辖下并未出现病疫与纷乱,这已属难得。更何况这么短的时间内,竟还赶上农时,安排人手将境内十之八-九的田地全部完成秋种。”
又郑重补充道:“这也是陛下高瞻远瞩的成果。陛下及时免了泾溏府五成夏收之税,让受灾之民得意有喘息之机。另送去千石米粮,让流民锅中有米,腹中有食,心中有奔头。此乃百姓之福。”
赵真听惯了奉承之辞,并不以为意。不过此事提醒他,泾溏府之事,不论流民以工代赈,还是秋种肥田之计,包括减税赈粮诸事的推进,都离不开一个人,新晋翰林修撰孟知彰。
赵真视线不时往群臣之末的位置扫上几眼,自己钦定的状元,果然仪表堂堂,才华粲然。
“孟知彰,这《齐田要术》之稿,先留下,我慢慢看。你与垦田使君这些时日也辛苦了,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孟知彰闻言上前,恭敬行礼:“能为天下万民修撰此书,是下官与夫郎的福气。若要讨个赏赐的话,我家夫郎倒真跟下官提过一个。”
“哦?是什么?”
“下官夫郎说,希望陛下将书刊印出来后,免费发与各府各州各县。有条件的地方,也可鼓励当地加印。前提只有一个,分文不取,不可以此书牟利。我家夫郎说,若能将书中肥田之术与垦田之法,让更多人获益,便是对他最好的奖赏。”
“使君之言,甚好。他虽未有什么功名,气量和才学,却在许多人之上。很好。他有此功劳,即便封个县主,也是应当的。只是今春刚封了使君,不如秋收后一起晋封。不过赏赐还是有的,听闻送去翰林院的冰鉴,使君很是喜欢。为表彰他撰书有功,朕命人新打了一座,今日便赐予孟使君和孟大人。”
孟知彰替他家夫郎行礼谢了恩,正在挽衣袖,一旁的兵部尚书萧之仁上前奏禀。
“陛下,早朝时提及外族出使议和之事,老臣这有一合适人选。”
萧之仁眼珠转了转,继续。
“此人心怀家国之大义,而且谈吐不凡,仪表不俗。更难得的是,此人对西境战事及人文情况也皆熟悉。由他代表我大恒出使,甚是合适。”
众人未语,视线却不约而同望向了孟知彰。
第228章 出使(一)
萧之仁提议之人, 就是孟知彰。
萧之仁禀奏完毕,便恭敬垂首,默默看向自己的朝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飞虫, 落在靴边一块太阳光影中, 抖动着橙色羽翼。萧之仁斜眼瞥了下,轻轻抬脚,利落碾死。
户部尚书严良,几日前便知此事。那日他刚被赵真叫进宫训了一顿,刚出宫门, 便见阴影里一双眼睛, 鹰隼般静静盯着他。是乙。
户部是钱袋子。大恒境内所有税粮税银的收缴与支出, 全部在户部尚书的算盘之上。
如此肥缺, 谁不想将手伸进去?只是能不能伸进去, 伸进去能不能收回来,就各凭本事了。花钱,谁都会。往袋子里赚钱的本事, 懿王赵措最擅长。
懿王行事果决,干净利落。别人收一个府的税银前后要花上2个月, 到懿王这里,只需1个月, 而且足额足斤。
这也是为何懿王参政没多久,便能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
户部中, 虽未名言, 众人皆知懿王一党最多。
当然,户部也是六部中最不希望出现灾荒的。灾荒意味着原本半鼓不鼓的钱袋子,会很快瘪掉。不仅该受灾之地本年的税银会少征,甚至免征。严重之地, 还需从中央财政拨款出去,或施米赈灾,或拨款重建。
不进只出,再鼓的钱袋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何况西境战事频繁,缺谁也不能缺了长公主的军费。
诸多皇子中,懿王也是最懂得帝王权术之人。在朝堂为主站还是议和,军费是否削减等问题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之时,是懿王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
水灾,有,但不严重。
即便最严重的临江府,今岁税银也已足数、如期缴纳。那其他自称受灾的府州,又有和理由不缴夏税。
等这季税收上来,国库充足,长公主亟需的这批军费,自然也不成问题。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顺利推进。一切难题都在迎刃而解。
谁知半路杀出俩愣头青。坏人正事 ,断人财路。
户部右侍郎陈登和翰林编撰孟知彰,非说灾情严重,圣上特派二人去临江府等地视察。
视察什么?视察临江府的税收是如何巧取豪夺来的?视察懿王蛮报灾情,犯下欺君之罪?
好在这孟知彰还算是个机灵的,索性一开始就没去临江府。回来禀报之事,也全是自己在泾溏府的所见所闻。涉及到临江府的,只一味说自己并未踏足,不清楚,不了解。
没拆懿王的台,但也扰乱了懿王的计划,断了今年户部夏季税收的来路。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武夫般书生,却并非体大无脑。一套“以工代赈”的法子,一月内竟将灾区重建搞得井井有条,流民得以安置,秋田得以翻种。一套军费筹措的方案,不仅解决边境军费筹措难题,还给边城新垦荒地之所出,找到变现方案。军队、边民多方受益。
向来足智多谋、行事得力的懿王,风头霎时被一个刚入官场的毛头小子给压住。如今谁还记得当时满朝老陈手脚相向的局面,是懿王化解的?
这已经很下懿王的脸面了。
即便懿王心胸阔朗,他手下哪个又是吃素的。
能得此子相辅,固然是好事。不过此次泾溏府之事可见,将其纳入懿王麾下,恐怕难之又难。
得不到的东西,便没有存在的理由。一把剑不能握在自己手中,将来等其剑刃锋利,力量足够强大之后,便是无尽的隐患。
乙将人带至莲池边垂钓的懿王跟前时,户部尚书严良与萧之仁翁婿二人打了个照面。
“让那孟知彰去羌族部落议和?”
得知懿王召见的意图,严良摸了摸自己花白的眉毛。
“此事,由你和萧之仁两位尚书坐镇,想必能办成吧。”懿王赵措认真照看自己的鱼竿,全程没回头看这位户部尚书一眼。
严良又抹了把花白眉毛,豆大的汗珠落下来。
懿王所指很明聊。若两位尚书出面,都拿不下一个小小的从六品翰林修撰,着实太无能。
此事不成,他这户部尚书的位置便难长久了。
无能之人,是没必要留在有用位置上尸位素餐的。
萧之仁当众提议孟知彰作为使臣出使时,在场的严良,只默默听着。他此时的任务是辅攻,配合萧之仁演好这场戏,将孟知彰成功拉到他们熟悉的战场上,以他们擅长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解决掉。
听完萧之仁的提议,礼部尚书李季,咬了下后槽牙,眼皮耷拉下去。
倒不是他猜透了这几只狡猾老狐狸的心思。即便猜透,一个小小从六品编撰也不值得他公然站出来护在身后。这与当众和懿王撕破脸没什么区别。
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他不会做。
礼部尚书李季担忧的,是自己头上的乌纱。
向来出使别国,邦交礼节往来等外事政务,皆是礼部之职,如今兵部竟然当面向皇上举荐翰林院初出茅庐一修撰前去出使。是礼部没人了,还是大恒朝堂无人了?
他犹豫片刻,拱手向前:“陛下,孟大人确实是难得之人才,不过他年纪尤轻,尚无出使经验,贸然前往恐难周全。而且孟大人新婚燕尔,此时便出使外境,致使恩爱小夫夫蜜月中分居两地,是不是不太好……”
萧之仁忙上前打断,笑着说:“李大人此言差矣。孟大人青年才俊,正是为家国效力之时,像你我这般胡子斑白的老头子,从京城一路过去,恐怕西境都没到,已经累瘫在路上。而且满脸褶子,形象气度上也差许多。再者羌人彪悍,万一一个话不投机,当场交起手来,你我这把老骨头哪扛得住折腾。倒是孟大人身量高大,身手不错。此次出使,不派孟大人去,又派哪个呢。李大人,您说是不是?”
严良也出来凑趣:“我看李大人之所以反对孟大人前去出使,是怕孟大人才情出众,夺了礼部一干人等的风头。议和不成倒也罢了,若是成了,礼部上下上百人的俸禄,岂不是白吃了。”
这几句虽是玩笑话,下手却狠。
“严良你……”李季一时语塞,气得胡子乱抖。
皇帝赵真一招手,众人登时收了声。议和之事是羌族提出的,朝中派人去与不去,主动权都在自己手中。议和之事若成了,边境几十年的战事可休矣。驻军减少,军费俭省,与民休息,何乐不为。
退一步讲,朝中只派一小小翰林前往,即便没议成,也没损失什么。于泱泱大国的外交形象,更无太大的影响。
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怀心思,各有打算。
“孟知彰,若派你为使臣去往羌族部落,你意下如何?”
终于有人想起了要问问事件当事人的意见。
哪怕只是走个过场。
*
那夜之后,庄聿白好几日没理孟知彰了。
作为夫夫,孟知彰如果要,他庄聿白是可以给的。
但这给的方式,庄聿白想过很多很多,但没有一种是那夜那般。
如今一提起这个孟知彰……嗐!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直到现在,庄聿白心中仍是别别扭扭。
对自己而言,这个世界上最私密的地方,就这这样被人强行占有。庄聿白觉得委屈。
孟知彰欠他一个说法,不对,不是说法,孟知彰欠他一个道歉。
翰林院各位大人的名帖,庄聿白交给牛二有小心收好,交代今年京城酿制的第一批葡萄酒中专门留出一罐用于礼尚往来。翰林院上下,从学士到庶吉士,每人5瓶。丹青馆上下,每人2瓶。
牛二有应着,一一记下。
在家时,牛二有常去云鹤年的葡萄园帮忙,所以葡萄酒酿制这套流程,他熟悉的很。
“琥珀哥哥放心,城郊葡萄园所需的50只定制大陶罐已经安排好,只等头茬转色葡萄成熟后,采摘入罐。人手方面,薛二公子说,他那边有安排。”
兄弟俩正商量着,但见孟知彰门前翻身下马。
“知彰哥今日回来的早!”牛二有起身去迎。
庄聿白虽不是很想见此人,但见孟知彰脸色比平时更冷,心中也是一沉。
“二有,去外面遛下马。我与你琥珀哥哥说几句话。”
不等庄聿白反应,孟知彰直接牵手将人拉至房中,还关了门。
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
庄聿白翻个白眼。很快这个白眼,便换了形状。
“聿郎,收拾下东西,明日一早你和二有便回孟家村去。不相识之人,不论是谁都不要见,更不要回京。除非我亲自去接你。”
第229章 出使(二)
孟知彰因编撰《齐田要术》有功, 由从六品翰林修撰晋升为正六品翰林侍读,作为大恒出使羌国的重要使节,特兼任为礼部员外郎, 从六品。
夫夫二人刚进屋没说几句话, 旨意便传了下来,唯恐人反悔似的。
传旨礼官宣读完毕,笑呵呵道:“恭喜孟大人,恭喜庄使君。这冰鉴陛下知道使君喜欢,特意派人加急打制的, 让老奴一并抬了来。陛下还交代, 孟大人此行甚是辛苦, 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张口, 内务府定会竭力去筹办。”
“有劳公公。”孟知彰接过圣旨, 眼眸微垂,没再所言。
庄聿白亲自包了十两银子给那传旨礼官,将人送至门外, 看人走远了这才笑嘻嘻跑回来,一拳敲在孟知彰肩头。
“刚你神秘兮兮让我回孟家村, 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原来是升官加禄了!不过你现在身兼两职,一个是正六品, 一个是从六品,这工资, 应该按照俸禄按高的这个正六品的等级来发, 对不对?”
“两个官职,两份俸禄。”
“哇!”庄聿白不由跳起来,眼睛都亮了,认真掰起手指, 边算边嘀咕,“从六品每月俸禄25两银子,职钱20两。正六品职钱不变,每月俸禄30两,加起来……一个月95两银子!”
孟知彰将人扶至藤椅上坐了,自己则屈膝蹲下,视线与之持平:“聿郎,明早便回孟家村,二有陪你一起。”
“为什么?”庄聿白弯弯的眼睛慢慢瞪圆,似想明白什么,气呼呼翻个白眼,“我说呢,这么急吼吼赶我走,原来是升官发财了。”
果然,男人没什么好东西,得到了就不会珍惜。前脚刚将人这样那样,这里一职加薪,好嘛,开始演停妻再娶这一出了?这不妥妥一古代陈世美么!看来成婚前,薛启辰的提醒是对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孟大人这么急着把我支走,是被哪位朝廷重臣或者公主郡主之类的看上了吧!骆耀庭现在攀上兵部尚书这个高枝,后面有懿王撑腰,现在可是做得风生水起。听说临江府的夏季税就是他收上来的。不只如此,这会子又奉命去南方收税了。这位骆大人手段了得,所到之处,税粮税银那叫收的一个快!启辰说别的不知道,骆家已经着人在京中买了一处大宅子,不日便要整修。自然这也是一大笔银子。这钱出自哪里,想来也不难猜。难不成孟大人要学这骆耀庭?”
庄聿白双臂环胸,别过脸去,气呼呼咬着唇。
孟知彰难得唇角露出笑意,他将人身子扶正,柔声说:“聿郎这几日总不理我,我当聿郎生气,不要我了呢。看来是我胡思乱想了。”
庄聿白斜眸白了孟知彰一眼,仍将脸转向扬起下巴,不吭声。
“我们是一起拜过天地,敬过高堂,四海八荒面前起过誓言,我孟知彰此生只有聿郎一人,你就是我孟知彰此生唯一的夫郎。”
见人气仍未消,孟知彰向前挪近了些:“聿郎若不信,我孟知彰对天气起誓,若今后做出任何对不住庄聿白之事,定万箭攒心,曝尸荒野……”
“胡说什么!”庄聿白忙一把将孟知彰嘴巴堵住,“是也好,不是也罢,哪能说出这般不吉利的话咒自己。下次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
“不日,我将出使羌国商谈议和停战之事。留你一人在京中,我不放心。”
“让你去那边议和?!”
庄聿白猛地站起身,一个着急没站稳,险些摔倒,好在身边人稳稳接住他。庄聿白紧紧握住那坚实的小臂。
“两边打了几十年,如果能议和早就议和了,岂能劳民伤财打到现在?而且你一小小六品豆子大的官,95两一个月的俸禄,也是没必要拿这点钱就去给朝廷卖命的!”
庄聿白从孟知彰袖子里翻出方才那道圣旨:“这升官发财的好意,我们不领。我们不去什么羌国议和,95两年银子俸禄和这冰鉴,通通还给陛下那老头子!”
“好。”孟知彰看着庄聿白的眼睛,认真应着,“我家夫郎说什么,我都听。好不好?”
庄聿白方才说的自然是气话,再怎么不了解官场政治,这抗旨不遵的罪名也够削职入狱的了。他只是发发脾气、牢骚两句,没想到孟知彰竟然如此认真应了。
“唉……”庄聿白语气和缓下来,“圣旨都颁发到你头上了,想躲是躲不掉的了。过了西境才是羌国,这么远的路,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过这羌国我还没去过,我陪你去,也趁机长长见识。”
“你陪我?”孟知彰敛了笑意,眼眸更加深沉,“不行。此次议和前途未卜,你不能去。你明日带二有回孟家村,我一回来就去接你。”
说什么来着,男人的嘴就不能信。
“刚还说凡事都听我的,这才一转眼功夫就变卦,反悔比翻书都快!哼,果然都是骗我的!”
“……”
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孟知彰喉结滚了滚,向来能言善辩之人,难得也哑声了。
沉默良久。
在食言和对方安危方面,孟知彰只能选后者。
“此行诸事难料。与交战国议和,成了固然是好;若不成,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孟知彰眼眸暗了暗,上前将人揽入怀中,“若半年未归,你不要等我。明白么?”
庄聿白硬着脖颈,推开孟知彰的怀抱,就像一只惹毛了的小猫,气鼓鼓蹬爪不让抱。
“不等你……什么意思?”
“若我一时半刻回不来,家中所有全由你做主安排。你回孟家村去,万万不可待在京中。孟家村是生养我之地,看在以往情谊上,牛叔牛婶、云先生、族长等人皆能照看你。你万万不能学云……你一定要好好的。将来若有真心对你之人……”
孟知彰说得很缓,很慢,很艰难。
几句话像耗尽了所有力气。
庄聿白越听越不对劲,尤其云鹤年的“云”字一出来,他察觉到孟知彰心跳空了半拍。
“孟知彰你说什么鬼话!什么叫回不来?什么叫我要好好的!什么叫真心对我之人!还有……云先生怎么了?他这一生守着那座坟茔,守着云无择……”
“……想来心中也是愿意的。”
说到云鹤年,二人不约而同将视线分开。就像多看彼此一眼,那份沉重的命运便能在彼此身上重演一般。
太痛。
痛到每次呼吸,都如刀片切喉。
“若是可以……我想当时骆瞻去京中时,云先生一定希望自己可以陪在身边的吧。”
庄聿白脾气渐渐软下来,接受了对方这个拥抱,脸颊轻轻蹭着孟知彰青绿色朝服前襟。
“……”
孟知彰吞了下喉结,话到嘴边咽了回去,静静听怀中人低声絮语。
“我想,这么多年,云先生每次扫墓时,应该都在后悔。若可以,他宁可与他一起死在那个荒郊野外,而不是守着这具毫无温度的坟茔,独自数着寒来暑往,独自数着那架葡萄藤落叶发芽……”
暮色渐渐上来,院外马蹄声响起,牛二有遛马回来了。
庄聿白不想当着二有的面和孟知彰撕扯,他用近乎威胁的口气向孟知彰撂了话。
“孟知彰,若这次你不带我,那今后这日子你就自己过吧。既然迟早要分开,不如现在就和离。你能狠下心,那我也能。”
庄聿白晚饭和牛二有一起吃的,一直到睡觉时都没同孟知彰说一句话。
“那……辛苦聿郎陪我去。”躺在床上的孟知彰,终究让了步,“不过到时要听我安排,出不出西境,何时出西境,是在边城等我,还是去军营寻云无择,都要听我的。”
此次西行,夫夫二人谁也没带。
京城和府城的生意有薛家帮忙看着,出不了大岔子。葡萄园中不论是葡萄酒还是葡萄渴水,薛启辰都能独挡一面,至于葡萄园的打理,府城有粟哥儿,京城有牛二有,庄聿白自己放一百颗心。
孟家村成亲时各项事情都细细交代过,也没什么好担忧。
到时薛启辰哭得梨花带雨的,巾帕湿了一方又一方。
“琥珀,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从来没和你分开过这么久……我要是想你了可怎么办?呜呜呜呜……真的就不能带上我么?你可要活着回来啊……哇哇哇”
庄聿白哄了好久,又许给他带好吃的好玩的回来,薛启辰这才勉强止住了哭。
夫夫二人带出使队伍到得西境时,已是夏秋之交。
边地诸城百姓听闻庄聿白路过,扶老携幼出城相迎,官府除依礼接待外使节团队外,更以最高规格礼仪设宴、送行。
垦田之术,使得边城耕地增加近乎半数,肥田之法又将原有亩产提成两成。
有人悄悄告诉庄聿白:“说句僭越的话,如今‘庄聿白’三个字,在西境比圣旨还灵些。”
又有人说:“不止西境,边界那头,对,就是羌族的边民,见我们这里垦荒种田,每年多打这么多粮食,羡慕得很。他们也悄悄学了些皮毛回去试种。据说也多了收成。私下对庄公子也甚是感念!”
还有人补充:“说来也可怜,同人不同命,那头的边民日子过得不容易。我听说有人有人偷偷将界石往里挪了几十里呐!只是不知真假。”
越深入西境,来迎接庄聿白,顺便欢迎使节队伍的人越多。夫夫二人决定绕城行走,以求尽快到达长公主驻军之地。此次是代表朝廷出使,但诸多事情还是要请教长公主,毕竟她与羌人交手多年。
“好久没见到云兄,去岁来西境时,都没见上一面。这次我特意给他带了坛去岁的葡萄酒呢。孟知彰,我们还有多久能看到他。”
庄聿白身子弱,吹不得凉风,孟知彰便陪他一同坐车。
“我想,马上就能见到。”
孟知彰挑起车帘,示意庄聿白向外看。
绿色平野上,一只油亮的黑色战犬,箭簇般飞驰而来。
是应龙。
第230章 出使(三)
庄聿白翻身下车, 小跑迎向前,结果被应龙大大冲了个满怀。
或许过于兴奋,应龙前爪高抬, 孩子似地围着庄聿白不停跳着转圈圈。
庄聿白摸着应龙毛茸茸的大脑袋:“应龙, 好久不见!在这边还好么!”
应龙眼睛亮亮的,嘴巴里嘤嘤哼唧,高兴地回应,见庄聿白停下来,开始用脑袋用力蹭着、拱着这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庄聿白的力气哪堪与这条战场上的战犬相比, 几下便被拱得踉踉跄跄。
应龙比此前更为英武健壮, 皮毛油亮蓬松, 阳光一打, 似隐着一层七彩朦胧的绒光。最抢眼的当属脖子上的那道项圈, 坚韧皮革上露出几排冰冷锐利的金属钉,寸许长,寒如冰。
“应龙, 慢着些,我要站不稳了。”
应龙战场上是只成熟雄健的战犬, 见了庄聿白一秒恢复孩子心性。它以为庄聿白同他家主人一般,也是个骁勇威武的将军, 高兴过了头,出手也没个轻重。
庄聿白也不想扫了孩子的兴, 但着实心有余力不足, 好在被缠得晕头转向之际,一个结实的臂膀从后稳稳托住自己。
“嘘!”
身旁人冲应龙做了个手势,皮孩子立马乖乖蹲在一旁,粗壮的尾巴仍难掩兴奋, 不停扫着青黄相杂的戈壁野草。
西境的晚霞,柔和而盛大。
孟知彰扶庄聿白站定,夫夫二人一同迎向夕阳中、策马而来的西境“狼校尉”。
接风宴设在驻军主营,长公主作为西境主帅,亲自接待朝廷派来的议和使节。
虽是朝廷派来的使节,到底只是个六品官员,原本不需要长公主亲自出面,手下副将请缨,说摆上两桌酒菜,面上过得去便是了。
听闻来人是孟知彰和庄聿白,长公主华羿无论如何是要见上一见的。
往远了说,此前若非孟知彰千里书信相传,前年春季羌族大举偷袭之举便险些得逞,哪有后来的边境大捷,狼校尉云无择十八人夜袭敌营,不伤一兵一卒而斩得敌军首领头颅的传奇战绩,更是无从谈起。
半岁之余,西境无战事,此功当归于这位书生孟知彰。
当时华羿就觉这位孟知彰虽只是白衣秀才,却有如此见地,必是在渊潜蛟,绝不会久局深潭。果然,后来此子一举高中,大魁天下,成为钦点新科状元郎。
往近了说,夏季军费筹集急难之事,也亏了这位翰林撰修提出的边境诸城“以粮代税”的提议。
孟知彰和庄聿白大婚前,华羿已离京,交代辰王替他送了贺礼,不过孟知彰之人,她却并未见过。如今过境出使,于公于私,都是要见见这对新婚夫夫。
“吾看过孟大人的书信,字如其人,果然仪表堂堂,一派中正威严之态。难怪年纪尚轻便能力压礼部那些老朽,被皇兄选中做这两国议事时节。”
华羿举杯,遥遥祝酒。
孟知彰起身施礼,满饮杯中酒:“殿下谬赞,能为国出使,解边境战乱之困,还大恒百姓安宁,是下官之荣幸。只是不知此次议和之事,究竟事出何因。”
橙色烛火映在华羿肩头盔甲之上,寒光四溢。
自她记事起,大恒与羌族便一直处于兵刃相交的状态,几十年来,胜胜负负大小战役无数,有一年,整个西境陷落,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后来是骆家军等上一代军中悍将以血肉之躯,驱逐鞑虏,将羌族铁骑逼退至边境界石之外。
再后来,华羿请缨镇守西境。长公主亲在前线扛敌,朝廷加大对西境的兵力、物力支持,才有了当下与羌族几乎平分秋色的拉锯之势。
“议和之事,是羌族起意,还是长公主殿下的提议?”
孟知彰的话,温和直白,但却具备十足的杀伤力。
华羿抿了口酒,将银质鎏金酒盏放置一旁。凤眼微聚,暗暗扫了眼帐外夜色,及守在帐外夜色中的人。
议和,理应由弱势一方提起。打不过,要么割地赔款,要么和亲送钱,以物资换和平。不管哪种,提出议和一方都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做出的决策。
但此次议和,怪就怪在是羌族发起猛攻,我方辛苦应战,苦苦支撑,前线险些失手之时,突然收到羌族,要停战议和。
此事蹊跷,不只是朝堂吵成一锅粥,长公主麾下诸领也是众说纷纭,主战主和派吵的不可开交。
长公主麾下副将站起身。
“此前前任叶护术格兵败后,他手下副将匡雷接替他的位置,成为对抗西境的主力。此人善于带兵,行事却较术格更为奸猾狡诈,但性子却硬。此次接二连三的强势猛攻也是这位匡雷作为主帅发起的。只是为何突然停战议和,确实让人难以捉摸。”
有人接着话茬补充:“此次停战议和,或许是个陷阱,或许是族内发生大变动,先对外施压,争取从我朝得些物资补给,填补族内亏空也是有可能的。”
孟知彰静静听着,转了转手中杯盏,冉冉烛火落在酒盏,涟漪不断。迷离,震动,暗不见底。
他暗吸一口冷气,局势未明,前途难测,不过庄聿白在侧,他忙打断帐中诸人。
“诸位将军所言皆有道理,不过对面既然提出议和,想来是朝内动荡,一时难以支撑,想多要些钱财粮草罢了。不然明明可以骑兵长驱直入,探囊自取,何必按下颜面,多此议和之举呢?”
一旁的庄聿白悄悄扯下孟知彰衣袖,悄声道:“不过,我怎么听着……像是一个局。”
桌案下,孟知彰轻轻握住庄聿白的手,眉眼一如既往柔和:“聿郎,多虑了。不过此前聿郎的那个屯田之策,正好借此机会与殿下当面商议一番。”
“屯田不急,等我们从羌族回来之后再议也不迟。只是眼下羌族之行,我心里有些没底。”
握住庄聿白的手,温柔摩挲几下,安抚道:“放心。不会有事。”
孟知彰提到的屯田之策,庄聿白琢磨了有段时日。西境数万驻军屯于此,虽也种些蔬果自用,到底杯水车薪。军中十之八九的粮草供给,还是要靠朝廷军费及内陆粮米供给。
若像此次这般,因各地水患军费一时筹集不上来,前线随时流血牺牲的将士们岂非太过被动,国门不安,境内百姓又岂能安宁。
西境边城垦田小有成效,给了庄聿白信心。垦田之法能在百十里地外的边城落地,军营驻扎处气候环境相似,便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当然还有主要的一点。边城垦荒有限,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城中人口就这么多,一时垦种过载,集中耕种和收获时找不到更多劳力,恐误了农时。
军中不同,军中有的是人手。
驻地之外多荒野。战争闲时,将士们边操练边垦田,将大大缓解军中粮草压力。
孟知彰将庄聿白的这个军中屯田的想法当众提出后,长公主华羿微微点头,尚未表态,一旁的副将张力起身大声称好。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若一时战事起,两边打起来,地里粮食等着收割找不到人手,又该怎么办?”
“这个也好办。”庄聿白此前考虑过这个问题,“边城有一批其他地方没有的劳动力,而且成本低,时间和人员皆可控。”
“哦?当真?”张力圆睁双眼,兴奋地几步走到庄聿白跟前。
“当真。”庄聿白被对方的热情吓了一跳,稳稳情绪:“流放罪人。”
“边陲环境恶劣,向来是犯人流放之地。先前在掖池、凉州等地垦荒之时,庄聿白见修筑城墙、运送粮草等人群中也有不少城中囚犯。
“当然除了近处边地诸城中的囚犯,还可以上奏陛下,请刑部诏令下去,若有想来西境屯田垦荒之轻刑犯,可适当减刑。如原本需杖五十,关五年者,来西境‘以工代刑’,只需杖三十,服刑三年。如此一来,既可以减轻当地牢狱管理刑犯的压力,也可以源源不断为西境提供垦田之劳力。
“当然,服刑期满若有不想回原籍者,军中可以按市价付薪资雇佣,或者以优惠政策鼓励其留在西境垦田经营。不论哪种,于囚犯,于边境,于驻军,多方共赢。当然若此法可行,西境之外,北域南疆之地也可推行此法。”
张力不住拍手,大赞:“好!这个好!这位小兄弟,别看文文弱弱,能想出这等法子,果然厉害!云无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胸中有大丘壑!对!就是这句!”
张力欢喜得不得了,怕长公主不同意,兴冲冲跑上前去帮着说和。
庄聿白“垦田使君”的封号,是长公主亲自带去御前得来的,庄聿白如何好,华羿自是比谁都清楚。
“以工代刑。甚好。”
孟知彰见长公主如此反应,眉间舒展,拱手道:“殿下,下官即日起便出关西去,我家夫郎留在军中详议此“以工代刑”的执行细节。”
不等庄聿白辩驳,孟知彰先行做了决定——
作者有话说:关于这个以工代刑,纯属杜撰,不过自认可行。
偶然网上刷到一个帖子,说去偏远地区服刑可以享受减免政策,不知真假。
此前为一个动漫去某国打卡了一座网红监狱,该地早年垦荒时第一批劳力便是囚犯。当然他们的生产和居住环境要恶劣的多。不过卓有成效,该地后来成了比较重要的粮食产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