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马师傅今年七十岁, 本名马玉珍,是杨心的大师姐。她不过五六岁就开始学刺绣养家,六十多年刺绣经历, 让她见证了蜀绣从达官贵人的府邸,走进寻常百姓家的全过程。
她早就接到杨心带话,她最喜欢的徒弟将带着大学教授来采访调研。
马玉珍不懂什么叫采访调研, 但是客人上门让她讲述蜀绣的故事,她特别高兴。
小小院落被井水泼过三遍降温, 小桌上摆上井水凉过的西瓜和绿豆汤, 电风扇呜啦啦吹着。就差没有拿两个桶给客人泡脚降温了。
简单寒暄过后,马玉珍打开了话匣子, 东一下西一下回忆着过去的时光和自己做过的作品, 放在了谁家,穿在了谁身……
文莉君负责提问,解读技术常识。于哲的手不停,钢笔下的字如游龙一般, 一页页穿过去。偶尔提问, 让马师傅补充蜀绣绣谱的历史点、知识点。
两个人合作很默契,彼此已经习惯了对方工作的方式。
日头渐渐西斜, 暑热过去, 小院子凉爽起来。
“我生在了好时代, 活在了好时候。这店铺能坚持多久就多久吧!我家孩子们以后有更好的选择, 不一定要做蜀绣。”
马玉珍胖嘟嘟地脸上没什么褶子,全是福气。她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条百蝶绣裙, 赠予文莉君。
这条裙子上的蝴蝶,每一只都不一样,色彩不一样、针法不一样、刺绣顺序不一样。马玉珍作为绣娘的技艺全部浓缩于此。
“孩子, 我听杨心说过,你是我们手艺最好的徒弟。这是我年轻时为自己刺绣的百蝶裙,也是我自认为最好的作品,现在送给你,你好好琢磨琢磨老蜀绣的针法绣法,和现在有什么不同。你和于教授做的这件事特别有意义!有你们在,蜀绣一定会流传下去的。”
文莉君眼睛湿润了,她捧着绣裙,像有千斤重。
夕阳西下,再次走在团结镇的路上,两旁的蜀绣坊点亮了灯火,星星点点暖光照亮了整个小镇。
于哲收了伞,拿出相机一一记录下来。
在街道的最西边,他凝望着她:“莉君,也许我们会成为蜀绣最后时光的见证者。我能和你在这里拍一张合影吗?”
她看向他,他的眼睛里只有对蜀绣的惋惜,不沾染半点私情:“好!”
晚霞染红了整条街道,为古朴的木头房屋描上金边。文莉君和于哲迎着落日余晖,站在街道的中间,请了一位绣坊店员帮忙拍照。
背后是繁华的蜀绣街,前面是明亮的霞光,文莉君和于哲面向镜头拍了合影。虽然脸上带着笑,两个人仍然刻意保留了半个手臂的距离。
收起相机,两个人默默往回走,这次坐上的长途客车人满为患。带着团结镇收获的战利品,商人们挤满了车厢。
于哲坐在三人座的中间,给文莉君留出一个宽敞的位置,自己和一个浑身汗湿的胖子紧紧挤在一起。
“谢谢!”文莉君微笑道谢,于哲微笑点头。
汽车发动,逐渐远离了小镇。打开车窗,夏日晚风吹起了文莉君耳边的头发,轻轻拂过于哲的肩膀。
王翠果站在街头,总觉得车窗里的人不是自己看错了。
当文帅文美丽双双报告看见姑姑在街头和陌生男人合影的时候,王翠果还不相信。可她跟上两人,看着他们上了车,她更觉得不可相信。
这是文莉君?
比两年前来家求着上户口的时候还要年轻漂亮,穿着淡紫色的连衣裙,大辫子编了花盘在脑后,还扎了两条丝带蝴蝶结。旁边的男人一看就是高级知识分子,两个人有说有笑很是亲热。
如果不是眉眼还有几分相似,大街上就算是迎面碰上了,王翠果也不敢相信,这是家中的小姑子。
她不是离婚了吗?她不应该整日以泪洗面、被人唾弃、遭人白眼吗?为什么她一看就是日子滋润的模样呢?还有好男人跟在他身旁,不是老的瘸的,也不是胖的丑的。这男人比袁鹏、文建军,比镇上的干部看着还体面。
她磨磨蹭蹭去了欣欣向荣的店铺,王翠果知道文莉君和杨心一直保持着联系,杨心家应该知道点什么。她找了个嘴碎的店员,各种打听,最后也只知道文莉君成了蜀绣的技术骨干这件事儿。
蜀绣厂的福利尽人皆知,店员无比羡慕地说:“文师姐光是单位发的就超过两百了,还不算她的绣品年年上涨。我听文殊院那边的店员说,今年没有六百已经不可能拿下文老师的小绣品了。稍微大一点的绣品,开价都是好几千。”
一个月好几百,一幅绣品好几千,文莉君要当万元户了。万一再嫁个更有钱的。这些话像刺一样戳着王翠果的心窝子。
晃晃悠悠回了家,王翠果再看王建军吊儿郎当的样子,破败不堪的院子,手脚越来越慢的李桂兰,她怒了!
“你们都给我滚进来!”全家一阵哆嗦,齐聚八仙桌。
王建军盯着一双儿女,是不是又是你们惹你妈生气了。文美丽嘿嘿一笑:“我和哥哥今天看见三姑了,她和一个男人在路上拍照呢,两个人好亲热。”
“姑姑好漂亮,叔叔也好看,相机看起来和我们镇照相馆的不一样,巴掌大一个,很小。”文帅的关注点和文美丽不一样。
王翠果把在欣欣向荣打听到的文莉君近况收入也说了,李桂兰和文建军就都明白了。
“那个,妹妹离家确实有点久了,我们毕竟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文建军看向李桂兰。“妈,你要不要去看看她?让她中秋回家吃个饭,团团圆圆。”
两年前在大门口赶走文莉君母女的事儿还历历在目,李桂兰别开脸:“我不去,我丢不起这个人。既然说了没关系,那就没有关系了。我没有离婚女做女儿。”
“妈,这都是90年代了。离婚的人多了去了,您别封建思想了。”文建军循循善诱。
“妹妹能挣钱,又有了新对象,我们当娘家人的,不该给她把把关吗?她二婚,我们当娘家人的,不该给她撑腰吗。我这是为了妹妹好!”
“对!我们这是为三妹妹考虑的。”王翠果觉得文建军这点儿很上道,一听就知道如何做婆母的工作。
“妈,你想想,她一个女同志带着娃,挣那么多钱,多危险啊。家里帮忙保管一下,免得都被女婿拿走了。我们当哥嫂的,都是为她好,免得她再被袁鹏这样的人骗了。”
李桂兰不说话了,文建军顺杆儿爬:“妈,你的大孙子马上要上中学了。听说县中学教学质量不行,我想送他去城里住校读书。这不得花一大笔钱?我是个不中用的,文帅可是您的亲孙子,您老可要为孩子们考虑考虑啊!”
文美丽想起文莉君的穿着打扮,突然就想起袁锦悦穿着漂亮的泡泡纱裙子,戴着亮钻发箍的美丽模样,如果这一切是她的就好了。
她拉着文帅加入劝导的行列,李桂兰没再说反对的话了,可也没有答应。文建军对媳妇眨眨眼,再磨磨,亲妈一定会答应的。
王翠果找出文莉君当初在家里刺绣的枕套:“妈,你别小看这东西,现在这个要卖一百多呢,小姑子两三天就能绣完了。”
“我们也不白要,客户我们去找,卖了钱大家一半一半嘛!”文建军觉得自己也能开绣坊了。
两个人加把劲儿,诉说自己养老养小的不容易,又诉说镇上谁又发财修了新房子。又说文家三姐弟,就该有福同享……
李桂兰看着笑脸盈盈的媳妇,和谄媚的儿子,觉得胸口憋着一股气,直让人犯恶心。
这些人是恶魔,当初逼她赶走闺女,不让她进屋,不让她落户。袁鹏来要债,又逼老人去对付他。他们住的做生意的,都是文莉君用命换来的,可这一对狗男女,一点儿不念旧情。
她本指望着儿子养老送终,现在已经可以预见,没有钱,李桂兰将死无葬身之地。
用尽一切力气养出这样的儿子,太悲哀了……
夜幕降临,文莉君没有被盯上的自觉,她和于哲几经周转回了城。于哲在省大先下车,文莉君多坐两站路回了宿舍。
院子里好像停电了,家家户户的窗洞黑黢黢的,邻居们打着蒲扇在河边纳凉。文莉君没看见女儿。下午三点过,文莉君给刘卉打了电话,告知她自己要晚归,帮忙转告袁锦悦。
“丫丫在家呢!我妈妈告诉妹妹今天阿姨回家晚,还让她到我家来吃晚饭。妹妹说钱奶奶给她留了稀饭,就没来我家吃。”金豆豆正和关雨婷在院子里啃西瓜。
“那帮我谢谢你妈妈!”文莉君擦了一把汗,赶快回了家。
因着热,大多数人的房子的房门打开,可文莉君的家,房门紧闭。文莉君用钥匙打开房间,一阵热浪扑面而来。房间里没有点蜡烛,窗帘也拉上了。
“丫丫,你在吗?”屋子里无人回应。
文莉君摸出五斗橱的手电筒,对着房间照射着。凉席上鼓起一个大包,袁锦悦裹着毛巾被缩成一团。
“这么热,怎么裹这么厚?”文莉君丢下电筒和包,上前来拆被子。
昏暗的光线下,女儿露出一张满是水的小脸,汗水、泪水、鼻涕横流。
“丫丫,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不要吓妈妈!”文莉君心中一惊,匆忙扔掉毛巾被枕头,把女儿抱进怀里。
袁锦悦睁开眼,借着手电筒的光看清了眼前的人,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妈妈,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好害怕啊!”
“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文莉君摸了摸孩子的身体,滚烫滚烫的。她伸手摸了条枕巾,为她细细擦着小脸和身体。“妈妈只是去工作了。”
“可是你今天一早就离开蜀绣厂了,没告诉我去哪儿了。”袁锦悦睁开眼睛拽住母亲胸口的花边。“还是刘阿姨下午告诉我,说你出去访问老艺人了,回家晚。妈妈你说,你是不是和于哲一块儿去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文莉君拍着女儿的肩膀:“是妈妈不好,妈妈外出没有提前告诉你,我确实是和于哲一块儿去的。本来下午三四点就能回家,可没想到采访花了这么长时间,马师傅可真是宝藏,说了好多故事。
我和于哲连饭没有一块儿吃,忙完就赶快回来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共同采访了,丫丫别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你不告诉我才让我胡思乱想。你明明知道于哲对你的心思,你为什么还要跟他出去?”袁锦悦擦干的小脸,泪水又流淌了下来。“妈妈,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妈妈没有骗你,我们真的只是工作,我和他今天只说了工作。”文莉君从柜子上摸出扇子,为孩子轻轻带来凉风。“我的工作伙伴恰好是一个男人,我总不能因为这个不工作了吧!”
袁锦悦爬起来揽住母亲的脖子:“妈妈,你的工作我不干涉。男女的正常工作交往,我也不在乎。妈妈,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喜欢于哲,不要和他在一起。
我没有爸爸、没有兄弟姐妹、爷奶外婆。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只有你,妈妈!你是我一个人的,好不好?”
女儿的哭声就像是暑天泼来的冰水,让文莉君整个夏天,没有宣诸于口的情愫,慢慢冷却下来。
于哲很好,学识谈吐、性格外貌,每个点都长在文莉君的心上,她是有好感的。以前这样的人,她想都不敢想,只能当作崇拜的对象。
可现在他不过一个离婚带孩子的男人,他和她有着共同的爱好和价值追求。她潜意识里觉得他们是相当的,是可以交往的。
可现在,敏锐的女儿看透了她,不让她存着以工作名义继续交往的心思,她只能停下。
和女儿相比,自己的感情算什么呢?三十多岁的离婚女谈恋爱只是个笑话。她这样的只配找老男人、鳏夫、残疾……还不如不找。
女儿才是她一辈子的家人。
“别担心,丫丫。妈妈不会喜欢他的,妈妈是丫丫一个人的。妈妈只爱丫丫,妈妈是丫丫永远的亲人。”文莉君亲亲孩子的小脸。
袁锦悦的抽泣声慢慢停止了,在母亲怀里安稳睡去。可她的小手仍然抓着母亲胸口的花边,嘴里嘟囔着:“我害怕!妈妈别走……”
文莉君摇摇头,这两年日子舒心,身体很好,她还很年轻。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回想书中、电影中的场景,憧憬着友情、亲情、爱情。
文莉君自知亲情缘薄,友情满满。可面对婚姻,她其实既渴望又害怕。
她害怕再遇人不淑、重蹈袁鹏的覆辙;害怕得不到朋友的支持、社会的认可。她更害怕的是女儿的不理解。
女儿总是说,女人不需要男人,妈妈有我就够了。
可文莉君知道,她并不只是想要一个男人。工作有了、孩子有了,可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没有人爱过她。
但是,三十二岁的离异女,带孩子的单亲妈,还有爱与被爱的权力吗?
第92章
唐卡挂毯的四位客人从山里坐了一天一夜的汽车, 又来到了蜀绣厂。
他们带着满头大汗和一身的酥油味儿,围着样品看了三圈儿。两个年轻地说:“太好了,太美了!”
两个年老地摇头:“不完美, 还不够!”
翻译帮忙沟通了很久,他们也说不清哪里太美了,哪里还不够。摸棱两可的态度最难琢磨。
最终厂里只有又把于哲请了回来, 请他帮忙沟通。于哲读研时去过草原,对民族文化做过调研, 大概理解当地人的需求。
有了于哲帮忙, 大家终于了解客人们的想法了,他们希望这幅作品不光是美, 还要有炫目的感觉, 让人眼前一亮、心生崇敬。
现在这幅作品以棉线、化纤线作为主线,亮泽度完全没法和丝线相比。如何实现画面的张力和绚丽感呢?
这么大面积的东西,可不是靠细微处体现的。那就只能上硬手段了。
“我去粤绣看过他们用钉金绣这方法,能让画面很有立体感, 我在熊猫身上试过, 确实能增加画面张力。如果我们在现有刺绣的基础上加上一层,用金丝银线来刺绣, 应该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文莉君给出了方案。
刘卉也说:“除了粤绣的方法, 可以用蜀绣的平金针、盘金针勾勒金线, 用打籽针穿上珍珠、彩石。这样画面就更炫目了。”
参与旁听的何东妹拍板:“就这么干。”
客人们去逛杜甫草堂、武侯祠。文莉君带人加班加点改样稿。
正忙着, 文莉君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门卫打电话说她的亲妈来了,她还不相信。
跑到大门口一看, 还真是李桂兰。“妈,你怎么来了?”
老太太穿着花衬衫,灰裤子,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盘在脑后,手中提溜着一个布袋子:“我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虽说亲妈拒绝了自己上户口的事儿,还把母女俩撵走了。可文莉君后来上了蜀绣厂的集体户,日子越过越好,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她作为传统女性,还真没办法对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亲娘一直怨恨下去。心中只有无尽的伤心。
亲娘能主动来看她,这是两年来的第一遭,文莉君喜出望外。
可袁锦悦明显不是这么想的,她虽然嘴上不说,可小脸拉得老长,一看就不高兴。
李桂兰参观了楼上的菜园子,打量了母女俩的小宿舍,数了数家中的家电:台灯、风扇、录音机。“还没买电视呢!”
“买得起,但是没买。丫丫说家里太小了,书桌放了电视有点挤,影响她写作业。丫丫可乖了,她不喜欢看电视,只喜欢看书。”文莉君给李桂兰倒了凉茶,让她坐在小饭桌旁,袁锦悦不情不愿摆上了两盘西瓜。
“丫丫还说再过几年,电视机没有那么厚了,能在墙上挂着了再买。现在就不浪费了。”
这些话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李桂兰从房间陈设里没看出文莉君发财了,电器少,家具还是旧的,墙上母女俩的奖状倒是不少,花花绿绿的。
“听说你工资挺高,那你挣这些钱,不买电器,都花哪里去了?这丫丫还是这么矮,没好好吃饭吗?”
“我这身高很好啊,上车不买票,去公园不买票,哪哪儿都不买票。节约!省钱!”袁锦悦最恨别人说她矮,此刻嘴里就像放了个炮仗。
文莉君赶忙岔开话题:“妈,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儿吗?”
说到重点了,李桂兰从包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打开是一摞人民币。有十块的、五块的,还有毛票子,分票子,都是很陈旧的钱。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文莉君坐在床边,非常不解。袁锦悦也没看出这老太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不来打秋风,还准备送温暖???这还是李桂兰吗?
“这是我的棺材本,现在交给你保管。”李桂兰数了数。“一共173块4毛8分。”
文莉君傻眼了:“妈,您这是准备干什么?”按照农村的道理,老人把钱给谁,谁负责养老送终。可这小宿舍,真住不下三代人。而且,母女俩为了离婚的事情,都闹翻了,断绝了母女关系,现在又是闹哪出。
“闺女,你别误会,我不会留下的。把钱给你,我就回去。”李桂兰突然眼眶红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么多年,我就是养了个白眼狼。如果我真有什么事儿,这文建军两口子一点儿都指望不上的。与其被骗走所有的钱,还不如让你拿着。
到时候你看着办,生病了就别救了,浪费钱。我要求不高,棺材也不用贵重,挖个坑把我埋在你爹旁边就行。”
说完话,李桂兰居然落泪了,她掏出手绢胡乱擦了一下,可还是伤心。
突然说起这样的话来,文莉君不知所措地看着女儿,袁锦悦耸耸肩。老女人的心思,很难猜。
文莉君母女猜不明白,不代表同龄人不明白。袁锦悦请来大救星,隔壁的钱奶奶。
午饭是在阳台吃的,简单的清粥小菜,切了一条广式香肠。
钱奶奶心里镜子一样敞亮,她带了自家做的炸小鱼:“李大姐啊,来来来,有什么不痛快的给老姐妹说说。我们女人这辈子够苦了,好不容易盼着儿女成才能享福了,干嘛说些丧气话。是不是你家儿子媳妇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们给你撑腰去。”
“没人欺负我,只是我觉得活着没意思了。”李桂兰摇摇头,诉说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还真是被钱引章说中了。
文莉君这回明白了,上周她回团结镇采访马玉珍,被王翠果看见了。无良哥嫂怂恿亲娘来探文莉君的底,想要把她的财产弄走。更想把文莉君弄归家当摇钱树。
“长得不咋地,想得还挺美!”袁锦悦嚼着香肠,相当不屑。还当母亲是曾经的文家傻三妹,任人拿捏的吗?
“当初他们逼我给闺女断绝关系,不让她上户分家产,我嫌弃闺女不听话,离婚给我丢脸,一气之下就照做了。可为了钱,袁鹏来了,这两口子让我去挡着,现在又让我去骗莉君。
说什么让莉君给钱开个家庭绣坊,他们负责找客人,她负责带几个徒弟刺绣。这是要把闺女当成农奴来剥削啊!我真这么做了,还是个人吗?”李桂兰眼泪汪汪的。
“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了。文建军两口子眼里只有钱,根本就没有亲情。给他们再多钱,也填不平他们的欲望,只想着不劳而获。现在他们看我还能干活儿做家务,勉强养着我。我真干不动了,肯定连医院都不给送的。
反正我也没几天好活了,这一点儿钱都给你吧。以后不要怪娘以前太狠心,娘错了,娘后悔了,娘就是没文化、愚昧啊!”
钱引章听到这话,也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三十多年了,她从来没有回去过。假如钱家的亲人来看她,她会原谅他们吗?她的眼睛有点酸涩。
两个老人相对垂泪,文莉君和袁锦悦陪着无言。
李桂兰哭过了,人也舒服了:“反正我是不会再诓骗闺女了,我这就回去告诉他们,我拿不到钱,他们拿我也没办法。”
如果亲娘真的在乎自己,文莉君还有些小小的感动。可和李桂兰隔阂还没完全消失,太亲热也不可能。她安安静静陪着李桂兰去了长途客车站。
上车前,李桂兰对文莉君说:“妈已经想通了,你想嫁人也好,一个人也好,都可以。上次你带到团结镇来的人如果真好,也别放弃。”
“妈,你说什么呢?我们只是同事,一起做调研的。”文莉君摇了摇头。“我答应了丫丫,不会再找。”
李桂兰摸着文莉君的手:“闺女啊,都是妈害了你,让你嫁了个不好的。可这世界上,也不全是坏人。只要不把甜言蜜语当真就不会受伤,把他的钱包拽你手上,不要倒贴就行了。
老天爷对你我都不好。可你比我幸运,你有工作、有单位,现在拼出来了,自然也会遇到好人的,好好挑、慢慢处。闺女啊,你和丫丫好好过日子,娘给你们念平安经。”
李桂兰说的话,文莉君总觉得心里怪怪的。亲妈是看出什么了吗?
本来她只想着和于哲淡淡相处下去,可母亲和女儿都看透了自己的小心思,让她不得不面对这件事。
回到家,女儿表情也怪异。她盯着手绢包,一贯的阴谋论:“妈妈,你觉得外婆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会不会是她以退为进,假意哄骗你?以后装病装穷,让你拿钱?”
“妈妈没有你聪明,我还真说不好。”文莉君打开了数了一遍,还真是173块4毛8分,不知道她在王翠果的指缝里存这些钱,用了多少年。
“我只知道,我和她是母女,我和你也是母女。她既然这么说了,我肯定不可能坐视不理。”
袁锦悦想起母亲曾经说过,李桂兰伺候过她坐月子。在第一次被袁鹏打的时候,李桂兰很快来到了医院帮忙照顾,还把母女俩带回家安置。
母女心连心,总是有一份爱存在吧。
文建军、王翠果听李桂兰说母女俩凶得很,把她骂出来了,没有怀疑。他们对李桂兰说,再接再厉,迟早感动文莉君。
李桂兰心中自有打算,到时候就当是探望女儿外孙女了。看婆母配合,王翠果对她和颜悦色了很多,私下里和文建军做着开绣坊的黄粱美梦。
文莉君把这事儿抛诸脑后,抓紧改唐卡的样式。
唐卡的工作还没完成,亚运会开幕了。开幕式的展览上,蜀绣的熊猫吸引了各国领导的青睐。外国人第一次看到如此惟妙惟肖的双面绣,毛发清晰、立体感十足,就像是静态的3D电影。
熊猫造型更像是幼儿熊猫,头圆眼圆、又萌又可爱。多看两眼,憨态可掬的熊猫仿佛马上要从镜框里扑出来,让人满心欢喜想伸手抱抱。
比赛才开始,熊猫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比亚运会金牌的增长速度还快。
张红蕾捧着这一堆订单,眼角皱纹都开成了花。本来愁本地订单接不到,现在外地订单多到烦恼。把这些熊猫刺绣完成,厂里大半年都不愁吃喝。
“去帮我把文师傅请来。”张红蕾呼唤小秘书。“算了,我自己去。”
文莉君正在飞针走线示范粤绣的钉金绣,一大群老中青绣工围着边看边问。
听到张红蕾唤她文师傅,文莉君还不敢相信:“张厂长,我可不敢当师傅。”
“这有什么不敢的!”张红蕾笑着拉着她的手,“只要能在技术上创新,能绣出好作品,谁都能当蜀绣厂的大师傅。”
“对!”绣工们喜滋滋的回应。
“张厂长,您有事儿尽管吩咐,可别拿我开涮!”文莉君知道张厂长的习惯,给你戴了高帽子,肯定有个大任务。
张红蕾举起手中的一摞订单:“同志们,这些全是熊猫订单,我们要大干一年了。大家跟着文师傅的样版刺绣,我们一块儿奔小康。”
“这么多订单!”“这得多少钱?”“发奖金了,发奖金了……”
“文师傅,你好好教大家吧!”张红蕾拍着文莉君的肩膀。
这么多的订单,不可能由一个人能完成,何况很多订单的尺寸和熊猫动态都不一样。但如果要让所有订单保持高水平,就必须用同样的设计室和刺绣方法。
目前能刺绣出写真立体感的文莉君,立刻成了蜀绣厂的希望。
她被同志们的呼声感染着,大声回答:“好!”
很快,喜讯传遍了整个蜀绣厂,文莉君刺绣的熊猫模板摆放在了四楼职工活动室。所有绣工齐聚一堂,包括曾经的大师傅何东妹,车间主任周英和组长伍红玲。
第一批原型复刻的熊猫,将由伍红玲带领精品车间完成,周英和何东妹进行技术指导。第二批异形熊猫,留待韦青出稿,由一楼展示品车间蒋巧巧带领绣工完成。
最后一批艺术品熊猫大型摆件,除了需要等韦青重新构思,还需要等文莉君把唐卡样板打好后,再组织艺术品车间的人完成。
三年前,文莉君在这里参与新职工入门考试,三年后,文莉君在这里分享自己的技术成果。
她有些激动,声音打颤:“同志们,张厂长说了,蜀绣厂是我们的家,我们是一家人,一块儿携手完成任务!现在请听我的技术讲解……”
文莉君讲了整整一天,第一次用上了她和于哲讨论后定下的标准技术术语。每个绣工都做了详细的笔记,统一了针法绣法、规范了刺绣流程。
蜀绣借着这次订单,走上了标准化生产的道路。
第93章
熊猫刺绣暂且放一边, 半个月后,唐卡新样品完成,蜀绣厂请于哲再来帮忙沟通。于哲不光自己来了, 还找来了民俗文化研究的同事。
一大群人围在唐卡旁边指指点点,文莉君忐忑不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一次的样品人物丰满清晰,周身环绕金线银边。整个画面金光闪闪、彩石绚丽夺目, 图案立体有冲击力。客人们终于满意了,唯一的不满是彩石没有宝石亮, 等他们回了草原送真宝石来替换。
“于教授, 您真是我们的大救星!”高志川书记往上次的信封里又加了几张票子,让文莉君递给他。
于哲推回了信封:“这可是我最后一次帮忙了, 马上就要开学了。”
“以后蜀绣厂需要您的地方还多, 您别客气。厂长书记都说了,您是我们蜀绣永远的朋友。”文莉君把信封塞进了于哲的手里。“您别拒绝了,您还要养孩子,还要养家。总得为家人考虑考虑……”
信封上还带着余温, 手腕上是文莉君抓握的柔软指头。
于哲这一次没有推拒回去, 捏紧了信封:“那,以后你们有什么困难, 尽管找我。只要我没课的时候, 乐意为你……你们帮忙。”
“太好了!”高志川书记喜笑颜开。“那就期待您稿件的完成。”
文莉君假装没有听懂于哲暗示的话语, 大大方方送他和同事出门。
站在大门口, 于哲挥手告别同事,转身对文莉君说:“有一件重要的事儿, 刚才人多不方便说。省大开学后会邀请一些行业内有名的专家、作家来办讲座,其中有张洁老师,不知道你有没有空旁听?”
张洁是当代有名的女性小说作家, 文莉君听女儿读过她的书,文笔清新易懂,观点犀利深沉,她下意识就想答应。可她又想起女儿的话:不要喜欢于哲,不要和他好。
文莉君只能含含糊糊地说:“这幅唐卡加了工序,可能没法按时交工,我们还需要加班,讲座就算了吧!”
于哲仔细观察着她,不像说谎的样子:“没事儿,以后有的是机会。再有大作家来,我给你打电话。”
“嗯,我以后恐怕也没什么时间去听,听也听不懂。我不过是个初中生学历。”文莉君只能贬低自己,提醒他,我们不是一路人。
“这些大师每次来,讲得都浅显易懂。多听听,可以长见识。你之前不是还说自己在复习准备考电大吗?准备得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我介绍个考前培训班给你?”于哲没有死心。
“考试什么的,还是算了吧。我自学好久,做题还是看不懂。”文莉君违心地说。“反正我们这些工人,也没人看得起。”
“莉君不是普通工人,已经是蜀绣厂的技术标杆了。这完成的蜀绣绣谱上,必将有你的名字,将来你还会站得更高的。到时候,你是全国有名的刺绣大师,反而看不起我这种耍笔杆子的吧。”于哲笑着自嘲。
“不,不会的!”文莉君矢口否认,她不过是一个离婚女而已,就像亲妈说的。别人说两句好话,不要当真。
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做梦,也该醒了。
“那就再见了,谢谢你!”不管于哲还有没有其他话说,文莉君果断地转身离开。再待下去,她知道自己还会心生妄念。
她只能专注工作,专心当妈妈,其他的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考虑。
趴在楼上偷看了全程的袁锦悦,哼着歌儿回到了韦青的画室,重新拿起了毛笔糊弄。
一个暑假过去,她的字进步不大,但是天天站着写,饭量提升了不少,脸都长圆了。
“丫丫,啥事儿这么高兴?”韦青直起脖子转了转,里面的骨头咔咔作响。
她的红腹锦鸡还没画完,熊猫订单铺天盖地而来。有三幅大屏订单,全是指定韦青出稿。好久没这么忙过了,韦青这半个月天天伏案绘画,颈椎病都犯了。
“妈妈答应我,她不会和于哲好。嘿嘿嘿……我妈妈是我一个人的。”袁锦悦的声音脆嘣嘣的,却透露着孩童的残忍。
韦青放下笔皱起眉头,走到她的桌前,看着她写的字时而大、时而小,时而笔画粗大,时而歪七扭八。
“丫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教你写颜真卿的字吗?”
小丫头甩着两个小辫子:“我不知道啊,您不是说学国画要先学书法吗?这是楷书吧,崔老师说写字从楷书开始,是这样的吧?”
袁锦悦不光在韦青画室学写字,也爱到处串门子。其中崔碧泉年轻活泼,是袁锦悦第二喜欢逛的画室。
“楷书分了好多种,有欧阳询的欧体字,柳公权的柳体字,还有赵孟頫的赵体字,宋徽宗的瘦金体。为什么我单单给你选了颜体字让你入门呢?”
韦青紧紧盯着袁锦悦,小姑娘心说,写什么字还不是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又不懂。
“你看看你写的这个‘大’字,束手束脚的不像个样子。来,我带你写一个!”韦青站在袁锦悦身后,俯身握住她的小手掌控了她的毛笔。
袁锦悦赶快扎好步子,用左手扶住桌子,稳住身体,调整呼吸。
“我们现在临摹的这个字帖,是颜真卿的《颜勤礼碑》,是他71岁的巅峰时期写的。全文不过1600多字,每个字都堪称楷书典范。”
韦青提笔点顿转,行出一条横线,再顿挫收笔,写了个“一”字。
“他的书法和他的人一样,刚毅沉稳,雄浑大气,开创了楷书的新流派。让你练他的字,就是希望你感受他这个人。”
毛笔再用力而下,顿转长撇,轻轻收笔。
“我和你妈妈讨论过你,丫丫聪明有余,却很胆小。每次做事,总是先想到最坏的结果,做出最复杂的打算。这是好事,也是坏事。”韦青此言一出,袁锦悦惊讶地回头看她。
韦青没有理会她,专注看着毛笔。她把笔一转,再次顿下用力,拖出一条长长的捺来。袁锦悦赶快低头,一个方正饱满“大”字,就在手中诞生了。
“世事难料,谁能预测一切,掌控一切呢?真正了不起的人,是不畏惧任何变化的。你看这个大字,就是一个人放开了手脚,坦然接受的模样。”
韦青松开笔,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丫丫,我知道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我抓着你的手写下这个‘大’字,你自己就会写了吗?”
韦青几十年的功力,袁锦悦当然写不出来,她只能摇头。“你放开手,我还是不会写。”
“这不就对了吗?你觉得你比你妈妈厉害,让她按照你说的做,她的所作所为你就满意了吗?她是你妈妈,你替不了她过日子。她应该把控自己的人生,活出自己的样子。因此,她的选择应该得到你的尊重。”
韦青这是知道自己干预母亲和于哲交往了,她看起来是支持母亲构建新的亲密关系的。
“可我妈妈如果再受到伤害,谁来保护她?”袁锦悦低头看着大字,却只想写个小字。缩在一起的,小小的小字。
“是不是伤害,要看你母亲怎么想。”韦青蹲下来看着小姑娘,她已经快哭出来了。“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一个女人遇到相互喜欢的人有多难。就算是有点危险,总要试试嘛。实在不成就换一个,反正没有长辈管着,她可以自由选择。”
“韦老师,您说得,好像真谈过一样!”袁锦悦两世都没谈过,还真没发言权。
“我当然轰轰烈烈爱过!否则,否则也不会单身一辈子了。”韦青还挺骄傲地。
“韦老师,您还谈过恋爱啊?您这年纪,不该介绍或者包办婚姻吗?”袁锦悦擦了擦眼角,有点想听八卦。
“我这年纪怎么啦,不配有爱情吗?我年轻时真谈过,可惜他死了……哈哈哈”韦青眯眼笑起来。“我把这一段经历当成财富,就算不上伤害。你妈妈应该也一样,早就走出来了。”
“可是,可是……”袁锦悦嘟着小嘴,还是不服气。
韦青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自己的笔:“哎,小小年纪,这么爱操心。真不知道,你和莉君,谁是妈妈,谁是女儿。”
“……”袁锦悦一窒,她好像一直把妈妈当作不懂事的可怜女儿来看待的。舍不得她辛苦,舍不得她受罪,什么都想替妈妈做了,让她不吃一丁点苦头。
“等你以后生个女儿,大概率特别逆反。”韦青优哉游哉地开始换笔晕染。“你妈妈耳根子软听你的,你女儿可不好说。你俩肯定打起来。”
“……”韦老师是想说自己控制欲和占有欲都太强了吗?
“我以后可以叫你袁婆婆吗?”韦青继续笑话她。
“……”这是说袁锦悦多管闲事像个老妈子了。
袁锦悦愤怒地丢下毛笔,这破字爱谁写谁写去。她收拾书包,气鼓鼓地回家了。
韦青瞧了一眼,继而笑出了声。这家伙,时而像个老成的大人,时而,就是个小丫头片子。
文莉君不知道袁锦悦因为自己的事恨上了韦青,她还以为韦青给她放假了。毕竟离开学也没几天了,就让孩子好好玩吧。
袁锦悦没去写字,可还是跟着母亲去上班。看她在培训班侃侃而谈,看她在唐卡前飞针走线,看她面对技术难题时,不声不响地死磕。又在得到赞赏后,得意地挠着发辫。
母亲看起来真的走出上一段婚姻的痛苦了,也走出了原生家庭的自卑。她自信了不少,脸上的笑容多了。
可当于哲打电话来邀请她去听电大宣讲的时候,她开始还笑着。后来想到了女儿的叮嘱,坚定拒绝了他。
放下电话,母亲脸上的笑容就没了。
整整一天,就算回家听音乐、听相声,好像都提不起兴致,总是拿起笔记本发呆。上面是文莉君在暑假采访活动的同步笔记。
时间、地点、人物写得清清楚楚,每个人说的话都历历在目。提醒着她,曾经和某个人一起经历了什么。
这一切的变化,袁锦悦真实感受到了。
“妈妈!”袁锦悦扑进母亲的怀里。“我爱你妈妈!”
“我也爱你,宝宝!”文莉君重新展露笑容,抱住女儿摇了摇。
“妈妈,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没有呀,丫丫想吃什么,妈妈就吃什么。”
“那妈妈不是说要带我去玩儿吗?我们去哪儿玩?”
“嗯,宝宝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袁锦悦用双手捧住母亲的脸,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妈妈,我是问你想去哪儿,你不用考虑我。”
文莉君抚着女儿的小手,蹭蹭她的小鼻子:“妈妈怎么可能不考虑你呢?你是妈妈唯一的亲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不可以,这是不对的。”袁锦悦摇摇头。“妈妈也应该有自己的人生,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不过是个小孩子,不该指挥大人。”
女儿今天突然说了这样的话,她是有什么新的想法了吗?母亲总是顺着她的:“那妈妈说一个,看看你喜欢吗?”
“行!妈妈说说看……”
“我准备请两天假加一个周天,我们用三天时间去都江堰青城山看看好不好,听说这里很凉快,风景优美,还有小吃……”
正如韦青所言,母亲是有主见的,主意还挺好。
“这地方不错!”女儿笑着同意了。
“那我们就先去……再去……”
听着快乐的旅行计划,不知道为什么,袁锦悦只想哭泣。妈妈,终究是不一样了。她知道,她必将失去她的母亲。
第94章
韦青的意思很简单:当妈的做当妈的事儿, 当女儿的做当女儿的事儿,谁也不能替代谁,谁也不能给谁作主, 让彼此留点空间。
可是和母亲捆绑了三年的袁锦悦没那么容易放手。就算母亲真的喜欢上了谁,她不得把把关、掌掌眼,帮她看看所托何人。
更何况, 袁锦悦觉得母亲未必有婚姻的需求,说不定只是觉得于教授和她同病相怜, 又有才学, 同情加崇拜多说两句话罢了。
全是姓于的自我感觉良好,孔雀开屏。肯定是这样的!
打定了主意, 袁锦悦准备退一步, 适度地引导母亲,让她有更加开阔的胸襟和气度去面对这件事。
于是,母女俩的小小旅程中,女儿会在汽车上指着窗外的田野说:“我们女人不要天天盯着自己的小地盘, 看看这广袤的原野, 多么宽广。”
在宝瓶口指着滚滚岷江水说:“妈妈,你看着滔滔江水灌溉天府之国, 我们女人也要如此, 奋勇向前, 追求事业。”
爬到青城山顶, 会指着群山说:“妈妈,人的心胸就要像这山川大地一般, 胸怀万物。”
甚至她会指着三清的庙宇说:“我们要像神仙一般,不要小情小爱,要博爱众生!”
文莉君开始还会说, 哇塞,我的女儿好棒棒,说话好有哲理。
后面就觉得女儿是不是读书读多了,有些傻气。特特在青城山顶,斥巨资买了一碗白果炖鸡汤。“来,多喝点,补补脑。”
女儿泄气了,母亲好像真的不懂。
也是,60后的小女人怎么懂80后出生的大女主呢?80后女儿又怎么能控制60后的亲妈呢?反正妈妈现在没机会和于哲天天见面,时间久了,男女的好奇少了,就生不出这样那样的心思了。
母女俩第一次旅行结束,暑假也到了尾声,大中小学都开学了,老师学生都忙起来。
袁锦悦背着书包开始读三年级,孩子们已经忘了上学期袁锦悦捞钱和单亲的事儿,大家又开始玩闹起来。只可惜,一个暑假过去,同学们都像笋子似的疯长,只袁锦悦还是小豆丁。
于绍言中午吃饭时看到她,拉着她站起来转了一圈儿:“小妹妹,你好像长高了,肯定能买车票了!”
“真的吗,我长高了?那我今天不是逃票了,多不好呀。”袁锦悦欣喜若狂地找吴继珍帮忙量一下,结果只长了两厘米,穿上鞋才到1米08。
太让人泄气了,亏她这半年坚持喝牛奶吃鸡蛋,还跑圈儿来着。
“马上就要到买车票的线了,加油!”吴继珍安慰她。
本来就因为于哲这个花孔雀烦,现在看于绍言这个嘴笨的更烦,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会说话就别说!老的小的都不是好东西。”袁锦悦耷拉着脸,再也不理于绍言了。
晚饭后,于哲来接于绍言,小男孩也拉长了脸:“怎么又是你来接我啊,我妈呢?说好了暑假过完,她就把我接回去的。”
“你妈忙着呢!”于哲含含糊糊地说。
于绍言嘀嘀咕咕,亲妈铁定和男友在一起。她是发誓要找个有钱男人的!
“我还准备请教她一下,女生好难搞明白啊。我明明是夸她,她还是生气了。男生多简单!生气也好,高兴也好,打一架就行了。”
“你问我也是一样的。”于哲心中好笑,儿子终于发现男女有别了。
于绍言抬头看了亲爹一眼,鬓边已经有几根白发了:“你还是算了吧,太老了,和我们年轻人有代沟。今天我被骂,老的小的都不是好东西……”
怎么把自己也捎上了呢?哪个小姑娘骂人还骂别人爹的。于哲多问了一句,原来是袁锦悦。
想起袁锦悦,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文莉君,一个很美好的女人。坚强、温和、聪慧、美丽、谦逊……看她神采奕奕的样子,就想和她多说几句话。
只是,前几天她还和他说想考电大,想去听大学的讲座,突然又拒绝了,说她只想多陪陪女儿,不方便周末出来。
她是察觉了自己的意图吗?是不是因为他最近过于殷勤了,靠得太近吓到她了。还是她女儿怕失去母亲,加以阻拦?
于哲忍不住摸摸下巴上的胡子:“爸爸帮你,你说说看,这个小女生一般喜欢什么东西,只要我们投其所好,一定能让她不讨厌你。”
“真的吗?”小小的于绍言不疑有他,巴拉巴拉说了好大一堆袁锦悦的言行举止。
于哲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我知道她喜欢什么了,我们去买!”
9月下旬的一天中午,袁锦悦收到一盒进口彩色笔,盒子打开,一半是水彩笔、一般是蜡笔、水彩组成的套笔。这么新奇的礼物,李高阳的眼睛粘上去就下不来了。
“这么贵重的彩色笔,为什么要送给我?”小姑娘是个刨根问底的阴谋论者。
于绍言是个阳光灿烂的小天使:“上次说好了亚运会的绘画奖品给你,你才拿到就被老师没收了。这是我补给你的,以后你就能好好画画了。”
“我们的奖品不是都被没收了吗?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还得还你一个征文奖品?”袁锦悦有些不相信。
“哎,我对征文的奖品又没兴趣,我家钢笔很多的。但是你是为了彩色笔才参加比赛的呀。毕竟你帮我写的作文还在我家里,周婆婆她们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让我晚上多待一会儿的,上学期你陪我照顾我,也挺辛苦的。”于绍言早就和于哲讨论好了说辞。
这逻辑没毛病,袁锦悦觉得于绍言这小子知恩图报,是个可造之才。这彩色笔,她真的很喜欢,一套抵三套。
“那就谢谢啦!”小姑娘没有心理负担地收下了,嘴巴也甜了。“小哥哥,那我们就一块儿写作业吧!”
于绍言觉得亲爹真厉害,放学回家对老父亲和颜悦色起来。于哲终于松了口气,总不能因为自己影响孩子们的友谊。
回到家中,袁锦悦打开彩色笔给母亲炫耀:“妈妈,快看,我的奖品!”
文莉君拿出一张喜报:“丫丫,你看,我的喜报。”
呀,这是双喜临门了。母女俩交换奖励,文莉君看了看彩色笔,见都没见过。“这是谁给你的?”
“于绍言还我的绘画奖品,这是用我征文换的,我应得的。”袁锦悦骄傲地说。“如果老师不给我取消,我本来是第一名,能免费拿三十六色的笔。”
母亲戳戳她肉鼓鼓的小脸蛋:“谁叫你到处卖征文,穿帮了吧!”
袁锦悦拿起母亲的喜报看:文莉君同志荣获第十届“蓉城技术能手”称号。特请您于1990年9月30日出席市政府礼堂的表彰活动,届时……
改革开放后,为了激励生产,设置了很多荣誉称号。这技术能手称号,袁锦悦是知道的一年一评,全市所有的企事业单位大中小学都参与,层层选拔、竞争激烈,非常不容易得到。
“哇塞,这是市级荣誉啊!”小姑娘也不稀罕自己的彩色笔了,举起红色喜报,赤脚站在了床铺上。“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就是你刚上学那几天,各车间、画室都提名了一个人。大家把票投给了我!让我填了一张表去市上试试,没想到真的成了。”文莉君说起这事情,还挺不好意思。
候选人里面有伍红玲、韦青、蒋巧巧……都是蜀绣厂的老人,可90%的人都把票都投给了她。
“真的吗?大家都把票投给你了?”袁锦悦趴在妈妈背上,搂着她的脖子一块看喜报。
“嗯!大家对我太宽容太好了,我哪有伍组长、韦老师她们优秀。”文莉君摸着女儿的小胳膊,蹭着她的小脸。
“妈妈可太谦虚了,您的刺绣技术拔尖,年初的绣品得了全国奖,暑假的绣品上了亚运会展台,还把自己创新的几种针法绣法无私地传给大家。”
袁锦悦在蜀绣厂很受叔叔阿姨们喜爱,允许她在没有外宾参观的时候到处跑。不单是因为她嘴甜模样可爱,更是因为大家喜欢文莉君,爱屋及乌喜欢她。
文莉君的技术好,有困难真顶得上,脾气好不藏私。还有个大家不方便说的优点,她是厂里第一个堂堂正正把婚离了的女人。凡是有婚姻问题的来咨询她,她都会回答,帮着出主意。
“都是你该得的!”女儿的话暖暖的,文莉君的心也暖暖的。
工作好,孩子好,手中还有钱,好像没什么遗憾了。
袁锦悦打开衣柜的门:“妈妈,我们挑一件合适的衣服在颁奖典礼上穿吧!”
“对!选衣服。”文莉君也站了起来,衣柜里静静躺着几件广州买来的衣裳。健美裤还在里面没穿过。
“这件可以吗?”文莉君提起健美裤。
“当然不行!上台穿正装最好!”袁锦悦上台都是穿西装套装的,可母亲没有。
小姑娘翻找了一遍,眼睛亮晶晶:“妈妈,我们去买新衣服吧!”
文莉君收到她的信号,也动了买新衣服的心:“走,买!”
母女俩欢欢喜喜买新裙子去了。
另一边于哲在家里也翻箱倒柜:“儿子,你上次收衣服看见我的领带了没?”
“没!是不是你好几天没收衣服,被风刮跑了。”于绍言的红领巾就这样在一个大风天被吹走了。
两个男人的生活,就是这么粗糙随意。
于哲还在翻,于绍言放下电视来帮忙:“什么事儿啊非要戴领带,爸爸要评教授了吗?实在不行重新买一条?”
“不是评教授,我还差一本书呢!等把文化馆这个写完就有了。”于哲翻出一条皱皱巴巴的蓝色领带。“还是买条新的吧,过几天去领个奖,发个言。”
“真的吗?您得什么奖了,有没有奖金奖品。”于绍言眼睛都亮了。
“应该有的吧!”于哲把西服翻找出来了,这西服,还是结婚的时候买的,皱巴巴的。“绍言,周末陪我去买衣服。”
“不好!”于绍言拒绝了,“周末我要去外公家看妈妈。我已经两个礼拜没看见她了,她答应我这个周末带我出去玩儿的。”
“行!”于哲翻出白衬衣,黑色长裤,对着镜子照了照。头发有点长,胡子也长出来了,周日正好修一修。不见她的日子,他真是懒得整理。可参加颁奖典礼就不一样了,万一他上电视或者报纸了,被她看见了怎么办?
这么一想,他又去看自己的存折,上次蜀绣厂给了一千多块钱,给工厂写的厂志也有八百多,再接几个活儿,说话就更有底气了。
另一边,郭守仁找到了张红蕾,提出调动。
“郭主任,您为什么要走,是因为技术能手的事儿吗?”这次的技术能手选了绣工,没选设计师,张红蕾觉得他是生气了。
“当然不是!”郭守仁用手指点点桌子:“这半年来,我看到了厂里的变化,我们的作品更商业化了,也主动出击找宣传点找订单,这些都是好事儿,可不是我想干的事儿。”
“我希望我的作品变成绣品,但我不希望为了绣品去画画。上次的《竹林七贤》搞得我很累,不是我喜欢的题材。我已经52了,没几年退休了,我还想当一段时间纯粹的画家。
诗书画院给我发了好几次邀请,让我专心作画办画展,这一次我就去吧,也给蜀绣腾一个位置让新人大展宏图。主任的位置,崔碧泉、韦青都可以,您看着办吧!”
张红蕾确实想变一变蜀绣厂的作品风格,让它更多样化一些。于是她只能遗憾地伸出手:“那就祝您早日成名成家!画展的时候,我一定来捧场!”
郭守仁握住了她的手:“好!国庆节我自己悄悄搬走,现有画稿、设计图纸都留给厂里。”
纺织业改革势在必行,在蜀绣厂最辉煌的时刻离去,说不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第95章
母女俩在百货大楼最终选择了保守又耐穿的白衬衣、黑西装和西装裙, 用掉了大三百,差不多一个月的收入。
可这套衣服穿在身上实在精神,文莉君当天一激动就买了, 回家后很是心痛:“这是丫丫一年的建校费学费呢!”
“哎,妈妈别心疼,您这次得奖可是大事儿, 必须得体面。”袁锦悦抽走了母亲手上的存折,不看余额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她掏出自己挣的小金库:“我们再去理个发?”
理发店剪头要一块, 烫发要好几块。文莉君舍不得去理发店, 从来都是梳了个大辫子搭在肩膀上。她站在红蓝白三色转筒前:“还是省点儿钱吧!”
“妈妈,你就听我的吧, 趁这个机会整理下, 会让你更喜欢你自己的!”小姑娘拽着母亲走进了理发店。
坐在大镜子前,文莉君看着自己的面容有些惶恐,她还是结婚的时候来过这种地方,后来就再也没钱进来了。偶尔看见刘卉、张娟的波浪卷, 会有些羡慕, 可最终放弃了。
别人是有丈夫的,自己平时弄这么漂亮, 给谁看呢?
行吧, 反正这次登台, 要给全市人民看的, 不能丢了蜀绣厂的脸。文莉君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
亲妈由着理发师胡搞,袁锦悦不能。她在旁边找了本日本发型杂志, 翻出最适合母亲的落肩大波浪卷。“端庄典雅,别太夸张了,平日也能用的。”
理发师很懂, 拆开文莉君的辫子,先洗再剪再烫再吹……
文莉君被拉着到处跑,脑袋上顶着夹子毛巾被灯照,还被巨响的吹风机呼噜噜吹着。
最后,等她张开眼睛,看到了一个像是杂志女明星般的美人。“这是谁啊?”
“这是你呀,同志!你女儿给你选得好,这发型很衬你。您看你这模样,最多二十岁。走上街,回头率绝对高!”理发师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
“这是我吗?”文莉君还是不肯相信,伸手摸摸脸蛋和蓬松的头发。
袁锦悦笑眯眯地把小脸放在她肩膀上:“是呀,我的妈妈真漂亮。”
“像个妖精!”文莉君最后笑了,她真的很不习惯。美丽、潮流、明星,都不应该是形容她这种离婚女的。
还没出门,文莉君伸手用皮筋把微卷的头发扎了起来。额头上飞起来的波浪卷非常张扬,文莉君用手压了又压,最后拿了两只发夹贴着头皮固定。
袁锦悦劝了半天无果,发现亲妈其实挺固执的,她总是会用一些小手段来对抗她不习惯的事情。
理发师很是生气,顾客毁了他的杰作,可没办法,她已经给钱离开了。
9月30日的早晨,天气有些闷热,云层很厚实。
文莉君穿着西装套裙,松松扎好头发,微卷的发丝垂在脑后。额头上的波浪卷经过两天压服,已经没有当初那么飞扬了。刑满释放,微微卷曲着搭在额头,修饰脸颊,更美了。
获奖人员需要彩排领奖过程,一大早就到了礼堂。工作人员在门口签到处,呼喊清单上的名字。
“文莉君,蜀绣厂的文莉君来了吗?”一个工作人员喊。
“来了!”文莉君走了上去。
工作人员给她发放了一张纸,写着典礼的流程安排和座位分布图,给了她一朵绸缎做的小红花。红花垂着的小纸条写着:技术能手——文莉君。
红花后面还有别针,文莉君低头正把花朵别在胸前,不小心撞在了一个人崭新的西服上。
“啊,抱歉!”文莉君连忙后退道歉,撞到领导就麻烦了。
“莉君?”被撞到的人惊喜莫名,自从文莉君拒绝参加省大的书友会,于哲还以为要交稿才能再见,没想到这么快又碰上了。
“于教授?”文莉君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于哲,特别是他今天的深灰色西装裁剪合身,雪白的衬衣配着一条刺绣领带。“你也是来领奖的?”
于哲早就看见文莉君胸前的红花了:“是,我是被学校推荐的技术能手,上学期我和文化馆合作的蓉城近代史快要成稿了。”
“那恭喜你了!”文莉君也为他高兴。
“省大的于哲来了吗?”工作人员在桌后喊着。
“来了!”于哲笑着对文莉君说。“太好了,我们都获奖了。你等我一块儿进去。”
于哲转身挤进前桌,文莉君只能等着她。等他快速别好花朵,随便扫了一眼座位分布:“轻工系统和文化教育系统的座位是挨着的,我们进去吧。”
文莉君看了一眼座次表,两个人在前后排:“好!”
两个人并肩进去,场内的人不由自主看向他们。于哲满不在乎,一马当先:“在这里!”
先找横排,再找座位。两个人坐下后,文莉君在后面,于哲在前面,错开了两三个座位。
“你好!”“是你啊!”“好久不见!”
来的人越来越多,打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
文化教育系统这一排,都是穿着西装衬衣的文化人,他们举手投足优雅大方,和于哲是一类人。
文莉君的身旁陆陆续续坐满了人,纺织工、陶瓷工、面点师……他们穿着工作服,言语气质和前排的人完全不同。她突然觉得西装裙有点紧,脚上的新皮鞋勒住了脚趾头,很不舒服。
就算是排练登场的时候,她跟着前面的人走,也不由自主地盯着自己的鞋面。
等她下台,于哲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得奖了怎么不开心?莉君是不是太紧张了。”
“是,是有点紧张!”文莉君慌乱答应着,回了座位。
观众领导入席,更多的人来来往往,冲淡了她一时的不快。
表彰会正式开始,礼堂内的光线集中在舞台的领导身上,座位区光线暗淡下来。文莉君悄悄抬头,能看见于哲的侧脸被光照亮。他的眼镜在正面的时候,总是遮住他的眼睛,让她看不清他的眼神。
可现在他只露出一个侧脸,轮廓分明的眉骨鼻梁旁,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真的很好看。台上讲了什么,文莉君一句都没听清。
领导致辞结束是节目表演。改革开放后,艺术种类百花齐放,歌舞戏曲杂技热火朝天。颁奖典礼,同时也是全市的文艺汇演,演员们使出一身绝学、尽展芳华。
夹在节目中的是颁奖环节,从后排开始,往前排推进,大家事先排练好的顺序先站在主席台边等候,再登台领奖并下台回座位。整个会场观众、获奖者有条不紊的进行,互不干扰。
轻工系统正好在文化系统的前面,出列排队的时候,舞台上正在演出一段芭蕾舞,聚光灯照在王子和天鹅身上,环境灯几乎全关掉了,两行队列的获奖者只能摸黑前进。
光线昏暗、鞋不合脚,文莉君不小心踩空了台阶。她还没有叫出来,胳膊已经被人扶住了,用力稳住她摇晃的身形。
“这里黑,小心一点。”于哲扶住了她,却并不放手。“前面还有两格台阶。”
反正谁也看不清谁,文莉君突然大胆了一些,拽住了于哲的袖子:“别回头,我跟着你走!”
于哲的眼睛闪了一下,他放开手先走一步:“好!”
两排人摸索着靠在墙边,文莉君自然站在了于哲的旁边:“你的花歪了!”
文莉君下意识就伸手去取下被挤得变形的花朵,重新端正地别在他的胸口。
两个人从没靠得这么近过,于哲屏住呼吸,低头去看她,很专注、很认真,让人的心跳不断加速。
文莉君别上花朵,才发现两个人太近了,她丢下手想后退一步,可后面是另一个获奖者。退无可退,她只能低下头:“好热!”
“对,人太多了!”于哲仰着脖子看远处,这个位置确实很热,他的脸都烧起来了。
还好,没让两个人尴尬太久,舞蹈演员们鱼贯着下台。黑灯瞎火,这群人的胳膊腿当然是撞了不少人,有埋怨声响起。
可文莉君不敢发声,就在刚才,于哲已经用胳膊拉住她,和她交换了位置。现在她贴在墙壁,被护在身后。
作为文科类大学教授的他个子虽高,可单薄瘦削。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他有些强壮,让人心安。
“走,该你们了!”于哲快速和她调转位置,周围的人都没发现。
“好!”文莉君红着脸列队上台,在舞台中央站定。
耀眼的灯光笼罩全身,一个白发模样的老领导把木质奖牌放在她的手上,红色的标题,金色的名字,熠熠生辉。
台下的观众一个看不清脸,报幕员振奋的口号也听不清。奖牌沉甸甸地,都是她曾经经历过的磨难。
她下意识找他,于哲在台下鼓掌,为他高兴。第一组领奖者退后一步,为第二组留出位置。
在她的注视下,他迈着端正的步子上台,站在了她的前面转身,脊背挺得笔直。流程一样,领导一样,奖牌也一样。
接下来获奖者退场,获奖代表发言,很巧的是文莉君和于哲都是各自系统的代表者。
文莉君手持话筒,声音微颤却字字清晰:“很感激市政府给予我的奖励,我作为一个农村出身的绣娘,能获得今天的荣誉,首先要感谢带我入门的杨心老师,给我工作的喜鹊合作社。更要感谢蜀绣厂的韦青老师、何东妹老师、伍红玲老师,还有张厂长、高书记、李主任、周主任……
我最应该感谢的是我的女儿,是她在冬天为我烧暖水壶,夏天给我打蒲扇。最难的时候,我们小组通宵未眠,可看到丝线在布上慢慢 “活” 过来 —— 熊猫的毛会呼吸,荷花的雨露像要滴下来,就觉得什么苦头都值得。
蜀绣不是我一个人的梦。往后,我还想带着更多姐妹,用实际行动把守好老祖宗的手艺,让更多人知道,蜀绣的针脚里,藏着咱们蓉城的魂。”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于哲的眼睛中闪烁着光彩。
他接过话筒说道:“我非常赞成文莉君同志的发言,传统不应该是图书馆里的尘埃,应该是流动的河。在课堂上,我带着学生研究故纸堆,不及我带着他们用脚丈量蓉城,去看这座城市的历史印迹。
近现代史里,多少老祖宗的东西毁于战火,多少老艺人带着手艺离去。但看今日蜀绣厂的创新,看到文莉君同志的新作品,我忽然懂了:保护不是复刻过去,是让传统‘长大’。
毕竟能照亮未来的,从来都是被好好珍藏的过去。不管有多少人以经济利益为重,我将继续带着我的学生们和手艺人亲密合作,保护好我们蓉城的魂!”
两个人的发言之前没有商量过,可此刻却一脉相承。大家从不同的角度解读了蜀绣,解读了传统文化的内涵。大力发展经济,不是要丢掉自己的传统。更别说文化里蕴藏的经济价值。
全场掌声不断,文莉君跟着于哲的脚步一块儿退场。背光处,于哲伸出手:“小心些,脚下有台阶。”
文莉君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准备放上去。
报社记者突然凑近:“两位老师好,我是巴蜀日报的记者,今天的发言太精彩了,待会儿活动结束,请让我们报社做个专访吧!”
抽回手的两个人挠了下整洁的额头:“记者啊,好!”
回到座位后,两个人再也无心看节目了,文莉君时不时就要盯着于哲的脸看,看他专注的神情,看他和旁人窃窃私语。
于哲仿佛感觉到她的目光,回过头,却只能看见她的眼睛盯着舞台。她的脸滚烫,心已经飘走了。
第96章
颁奖典礼在十一点半结束, 日报记者果然在大厅等着两人,把她和于哲带到了采访区。
按照采访顺序,先采访领导, 再采访获奖代表,轮到两人,起码要等半个多小时。
大多数被访者在礼堂旁边的接待室先行休息, 同行的自然三五成群谈天说地。于哲和文莉君找了个沙发坐下。天光大亮,人太多, 两个人避嫌离得挺远。
于哲趁人不注意, 从包里偷偷掏出两样东西,塞进了文莉君手里。“不知道要等多久, 先垫垫!巧克力。”
说完, 他自己剥掉一个金色外皮,丢了一个在嘴里,腮帮子上立刻鼓起一块。
虽然两个人在蜀绣厂经常吃饭讨论,可从没见他吃零食。文莉君一时觉得好笑, 忍不住也拆了一个在嘴里。
两个人就这么靠坐着不说话, 嘴里嚼嚼嚼。又苦又甜,香气扑鼻。
文莉君想起了女儿, 把另一颗巧克力塞进了衣服口袋里。
“别, 我还有。”于哲拍拍随身带的包。“这糖不能放衣服里, 温度高了会化掉, 把你这身……衣服弄脏了。”
“哦!好。”文莉君赶快把巧克力掏出来,拆开包装放进嘴里。嚼着糖的时间, 仿佛就变快了。
半小时后,轮到两个人的采访了。
记者问:“今天在台上听两位的发言,你们是认识的吧!”
“是的, 我曾经在蜀绣厂帮忙做过调研,梳理蜀绣绣谱。”于哲坦然回答。
“那您带了多少学生参与此事呢?”记者悬笔准备写。
于哲愣了一下:“今年做调研的时候是暑假,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学生来帮忙。”
“这样啊,那我问一下文莉君同志,你们怎么想到找于教授参与这个调研项目呢?我记得他是历史学,并不是民俗学的,而且作为他这个级别的专家,很少亲自参与这样的活动。”记者好像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
文莉君有些傻眼,她也不知道啊。“工厂是向轻工局申请的。”
“轻工局找到了文化馆,我正好在文化馆帮忙梳理蓉城近现代史,蜀绣发展史是蓉城历史的一部分。现在讲究产学研一体,他们就派我去了。”于哲赶快接口,还翻出了自己的笔记本。
一个不小心,文莉君看到了一张熊猫刺绣的照片,这是她第一幅商品刺绣,被他买下来带回家。后来这幅绣品摔碎了,她帮忙修补过。
这一切,是缘分吗?
“是这样啊!”记者刷刷刷记着,“那这个蜀绣项目以后会有学生参与吗?就像您在发言中讲到的,要让年轻人也接触传统文化。”
“应该会的吧……”
“那下一个问题……”
走出采访室,广场上的地面已经湿了,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随风飘来飘去。最后留下的几个人站在屋檐的柱子旁避雨等待。
两个人站在台阶上,远望街上的人打着伞来来往往。文莉君看了于哲一眼,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雨丝吹在脸上,有些凉意。
“刚才记者问你究竟为什么独自来了蜀绣厂呢?你没有正面回答。现在可以告诉我吗?”
望着文莉君淡然的面庞,于哲不由嘲笑自己,果然行动有了痕迹,还不合逻辑,什么都藏不了。
“一开始我只是好奇,你和我一样是离婚的。可你和丫丫过得很开心,日子越来越好。我很羡慕你,大家都在追求钱财物质、好的婚姻,为什么你能一直专注在刺绣上。
虽然我知道,你这种情况,不一定愿意和男人多接触,可我还是去了。没有带任何一个学生,只想不受干扰地走近看看你。”
听他说实话,文莉君有些害怕:“看过之后呢?”
于哲笑了起来:“看过以后,知道我们都是一样的,对文化事业有一份纯粹的执着热爱。然后,我就想和你多说说话,深入地了解你,也想把自己展示给你看,让你看看我。说起来好笑,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想靠近一个人。”
文莉君转头凝视着他,于哲的脸红红的,眼睛很亮,比在舞台上还要亮。他向前一步靠近她,她忍不住后退。
“可这是不对的,我是离婚女。我配不上你,我们不该来往。”
“离婚女又怎样?我也是离婚男啊!可是刚才在舞台上,你我都是技术能手,我们一起发言,谁会觉得我们不该站在一起?”
于哲干脆拉住了文莉君的手,握在手心。文莉君拽了一下没拉出来,男人力气还挺大。
“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你也没有你想象的糟糕。我知道,大多数二婚只看物质条件,我也知道你想多花时间照顾孩子。
可我就是不死心,我们真的不能先接触一下吗?我们不能一块奋斗物质生活,一块儿照顾孩子们吗?如果你真觉得我配不上你,不能做好一个心灵伙伴,做好丈夫、好父亲,我甘心退出。
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明明也很开心,我不相信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文莉君抬头看着于哲,他的眼眶是湿润的,她的心也是湿润的。
离婚后,她预想过会遇到各种困难,可从没想过,还会遇到爱情。困难可以克服,可爱呢?
“我……我不知道!”一阵猛烈的风雨裹挟着,吹湿了她的头发。
于哲伸出手拉起自己的西服,把她挡在风雨之后。“我不是你曾经见过的那些男人,需要女人伺候降伏。我只是被你感动,希望有机会对你好,希望能相伴你左右。”
她被护在他的臂弯下,听着他的耳语:“试试好吗?给我一个机会……”
雨越来越大,比夏天的雨还要密,甚至响起了阵阵雷声。
80年代以前婚姻,先婚再说爱,有些夫妻一辈子没有爱,也能过下去。90年代的婚姻,男女要看对眼了才结婚,没有爱情没有婚姻。
卡在这个节骨眼离婚的文莉君,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被追求的一天。要说她对于哲一点儿不感兴趣,那不可能。她天然地崇拜学者,崇尚知识。
于哲第一次站在他面前,她已经觉得他金光闪闪了,可这些不是爱。就算她结过婚,身体有过男女接触,她仍然不知道什么是爱,更不知道离婚女应该怎样去爱。
脑海里还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呼喊:“妈妈,你别走,你不要喜欢别人……我怕你再被欺负……妈妈是我一个人的……”
文莉君低着头:“你让我再想想。”
“好!”于哲退后一点,摸出雨伞撑上,挡住了风雨。今天已经说了太多了,不能再说了。
大雨一直不停,两个人只能挤在同一个伞下。
于哲送文莉君上了公交车,目送车远去,深深叹息。
文莉君透过玻璃看向他,消失在雨里。
回到家中,女儿还没放学。
文莉君脱了外套,找了毛巾擦头发,下车后这半截路,她是跑回来的。一身雨水、泥水,新衣服全弄脏了。
换好衣服,她把包翻过来,东西抖搂出来擦水。几颗金色的巧克力豆滚在桌子上,不知道于哲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大红色的笔记本里掉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于哲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这一串文字就像烫手似的,让文莉君赶快把纸条重新折好塞进了笔记本里,笔记本塞进了床头柜里。
可刚塞进去,她又翻出来,铺平放在奖牌上。左边是技术能手,右边是于哲的地址电话,中间撒着几颗金色的巧克力。
文莉君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的雨,一坐就是一下午。
雨停了,放学了。女儿欢天喜地冲进房间:“妈妈,你回来啦。把奖状给我看看,给我讲讲今天您是怎么领奖的。”
文莉君终于回过神来,给女儿讲起了见闻,这个故事里没法回避于哲。就算现在回避了,明天女儿一样会看到宿舍区张贴的报纸。
所以,文莉君没有隐瞒,只是没讲舞台下的小细节,以及采访后两人的对话。
袁锦悦这一次一反常态,她没有表示激烈的反对,只是说:“哦!于叔叔也在啊,怪不得今天于绍言臭屁得不得了,问他,他什么都不说。”
“丫丫不反对我见于叔叔吗?”文莉君很好奇。
“工作嘛,总要见异性的。妈妈就算不见于叔叔,还有牛叔叔、马叔叔,我反对也没什么用吧!”袁锦悦想起韦青说的话,尊重母亲的想法,尊重她的选择,相信她的能力。最重要的是,给她空间……
文莉君松了一口气,又试探着问:“那如果我去听省大的讲座呢?”
袁锦悦轰地一下站了起来,盯着母亲的脸,她的神情坦坦荡荡,甚至有些小小的固执在里面。
“这些是妈妈的事儿,你自己决定。”女儿垂头丧气地说。
母亲伸出手抱住女儿:“丫丫,你不是经常说吗?希望妈妈活得有尊严、有价值,希望妈妈有人爱、有人陪,能做想做的任何事,能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妈妈现在都得到了,为什么你不高兴呢?”
这番话是袁锦悦常挂在嘴边的,她希望自己用前世的智慧把母亲拉出来,让她立起来。可为什么她立起来了,却意味着分离呢?难道她真把自己当成了文莉君的妈妈?
而亲子之爱,原本就是以分离为前提的。
第一次分离是出生,母子身体上的分离;
第二次分离是上学,母子空间上的分离;
第三次分离是成人,母子精神上的分离。
三次分离,三次阵痛,却也是三次成长。母亲的经历异于他人,可终究是成长了。
“妈妈,你得奖了,我为你高兴!你被人喜欢,我也为你高兴!”女儿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你想去省大学习,我更为你高兴。你如果要去,就像今天一样,把自己打扮起来,自信一些。”
听到这些话,文莉君的心都要碎了。她的女儿与她心连心,真的明白她的所思所想。
节后一大早,文莉君把领奖这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韦青,她很高兴地在画室里翻箱倒柜,找出一支生锈的铁笔。
“丫丫不错,我说的话她听进去了。我看小丫头平时太闲了,总爱胡思乱想,你把这支铁笔给她,让她好好握笔写沙盘练手劲。寒假的时候,再来找我学颜真卿。”
“韦老师,您不反对吗?我毕竟是个离异女,第一段婚姻还闹成这样。”文莉君捏着衣角搓来搓去。
“这事儿于哲知道吗?”韦青在桌子下面看她。
“知道的,我们两家离婚的事情,我们和孩子们都清楚。”说起来真快,文莉君认识于哲已经三年了,两个孩子当同学也两年了。
“那不就结了吗?他知道你的事,还说了这个话,你就不用顾虑了。他们知识分子,比我们搞艺术的想得更多。”韦青站起来,手里拿着一个木头托盘,看来是装沙用的。
“可别人会不会笑话我呢?”离婚再婚,都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嫁得不好让人看笑话,嫁得好又招人嫉妒。
韦青找了废纸把笔和托盘都擦干净了递给文莉君:“人要活得开心,就别在乎别人怎么说。你看我天天被说老妖怪,不也挺好!”
文莉君还是犹豫:“可我总觉得这事情古怪,于哲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奇怪癖好呢?还是说他有什么生理缺陷,他为什么看上我这个离婚女工人了呢?他要找年轻女学生也是没问题的啊!”
这是自卑心理作祟吧!
韦青伸出手拍拍文莉君的肩膀:“于哲这人好不好,值不值得嫁,你确实需要做到心中有数。现在机会不是正好,他让你和他接触试试看,试试就试试嘛!是骡子是马,深入接触一下就都知道了。”
试试就试试,反正嫁过人了,脸皮也要厚一层了。
文莉君的手握成了拳头。
第97章
十月三日是中秋节, 正好在国庆假期内。
母女俩睡了个懒觉,大上午的门被敲响了。伴随着开门声的,是钱引章的寒暄声。
“可能是钱奶奶的亲戚来了, 要不然就是给钱叔叔保媒的。”袁锦悦翻了个身,继续窝在母亲怀里睡觉。
“嗯!”文莉君没睁开眼,迷迷糊糊又睡了。
快到中午, 袁锦悦被尿憋醒了,她摇摇晃晃穿着睡衣套着拖鞋往两家人之间的卫生间走。
刚打开门, 就看见一个老妇人端着茶缸坐在门前。
“外婆?!”袁锦悦瞬间清醒了。
钱引章笑着对李桂兰说:“我就给你说来早了吧, 这两母女周末上午是会睡懒觉的。”
这一番喧哗,文莉君自然也醒了, 她赶快擦了擦脸, 梳理了一下头发,出来接李桂兰。
钱多强提着一只兔子,顺便递给了她:“上午去乡下,别人送的。”
袁锦悦赶快接了进门, 李桂兰在钱多强身上扫视了一遍, 再回头看了看文莉君:“进屋说!”
祖孙三代关上门,钱引章和钱多强回去也关上了门。
李桂兰掏出布袋子里的东西:“今天过节, 我给你们做鱼吃。”
袁锦悦一看鱼就开心了, 李桂兰虽然嘴巴臭, 做饭的手艺相当不错, 比亲妈还好。
“我来帮忙吧!”文莉君可不敢让亲妈一个人忙活。“闺女,去楼上剪两根葱, 挖两头蒜。”
“好!”袁锦悦给自己扎了个马尾,摸出剪刀和小菜篮,准备掐几根辣椒、藿香做佐料。顺便让外婆和亲妈这对母女说说话。
袁锦悦上了楼, 李桂兰果然开始问:“闺女,你和隔壁的小伙儿是什么关系?”
“邻里关系!”文莉君从来没把钱多强放在心里。“最多算个弟弟吧!”
李桂兰手脚麻利,杀鱼去鳞,洗干净晾着:“把姜、盐和酒给我。”
文莉君赶快找出来递上,就听见李桂兰叹气:“可他看你的眼光可不是弟弟的样子,他结婚了没?”
“还没,在找呢!”文莉君有些不相信。“他小我两岁,还没结过婚,不可能看上我的吧!”
“你太单纯了。”李桂兰继续干这活儿,“我是过来人,我知道男人看女人什么样儿的。要不怎么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母亲的苦,文莉君现在可算是明白了,可明白了也不会走她的老路,在袁家忍气吞声过下去。
“别人要怎么看我,我没办法,我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文莉君翻找出自己的奖状。“您看,我得奖了,还上了报纸专访。您看见了吗?”
李桂兰擦干净手,轻轻抚摸奖牌上凹凸不平的文莉君三个字。明明这三个字如此温顺,可当它被刀刻进了木头,却带着坚硬和锐利的感觉。早知道女儿比儿子还独立自主,当初就不该逼她留在袁家。
可现在,女儿终于靠自己走出来了,也是告诉母亲,女人可以换一种活法吧!当妈的以前犯了错,没有支持女儿,现在还来得及。
李桂兰恢复了笑容:“当然看见了,电视里都演了。你哥和嫂子又让我来劝你,我正好给你和丫丫买点儿吃的补补,还不用我花钱,嘿嘿。”
“我过得很好的。”文莉君得意地笑。
李桂兰深深叹息:“妈知道你能干,肯定能把日子过得好,但是当妈的心里,总觉得你太孤单了。以后丫丫长大了去外地读书、工作、嫁人,你就只剩一个人了。少年夫妻老来伴,你将来总得有个伴。妈活不到那个岁数……”
“妈!我……”文莉君想起于哲的建议,不知道如何开口。“我也不是没人要,只是,我没想好。”
文莉君这副模样,李桂兰一下子就懂了:“啊?有人了,说说,是什么样的人?是上次来团结镇这个嘛?他什么单位的,是离婚还是死了老婆,多大年纪了,工资高不高?哎,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性格好不好,对你好不好?”
这一串问题,把文莉君问懵了,她低下头没说话。
“好了好了,妈不问了!”李桂兰回头,把蔬菜整理了,米淘洗了。“只要你乐意就行,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在外面偷听的袁锦悦不乐意了,她还以为外婆会阻止亲妈呢!
她不声不响走了进来,把摘的佐料放在灶台上:“外婆,你就不怕我妈被骗了吗?不怕她再被欺负吗?”
看来小家伙是知道的,母女俩还没有完全相信自己呢!
李桂兰接过辣椒葱洗了洗,再切成小颗粒。把藿香洗干净,切成小窄条。起锅烧油,把改了花刀的鱼放了下去。瞬间刺啦一声响,油水飞溅起来。
“我是亲妈,又不是棒打鸳鸯的王母娘娘。女儿要嫁人,我还能拦得住。我只能说,让她多看看。闺女啊,不是我们当妈的势利眼,想占女婿便宜,老辈子说得好,贫贱夫妻百事哀。
看看他的工作,就能知道他的责任感如何,看收入能知道他将来对你好不是空话,看他的家庭知道公婆好不好相处。问问他身边人,尤其是那些长期相处的人,一定知道他的本性。没有人能装一辈子的。
当然,除了对你好,更要对丫丫好!对不对呀,小丫丫!”李桂兰的鱼已经煮好了,香喷喷的勾人流口水。
“此话有理!”袁锦悦突然觉得李桂兰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生活智慧是杠杠的。
被亲妈和亲闺女盯着的文莉君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两个妈,用同样审慎的态度,等着考核于哲呢!
她突然觉得这事儿没她想得简单,二婚要考虑物质条件、为人处世、家庭关系、责任心事业心一大堆,打电话约他的心思都弱了。
“来,菜炒好了,我们吃饭!”李桂兰把鱼端上桌,藿香鲫鱼,嘎嘎好吃。
文莉君掏出一个月饼,上面正好四个字“花好月圆”。祖孙三人美美吃了顿午饭,这个话题终于暂告结束。
可袁锦悦记住了,对于哲要多调查,她下课时在操场拦住了于绍言。没有比亲儿子更了解家里的亲爹什么模样了。
可直接问肯定是不行的,袁锦悦在午饭后开启了一个话头:“小哥哥,你国庆节在哪儿过的?”
“我回外公家了,我妈带我出去游乐园玩。之前一直想去,可我身高不够,翻滚列车不让坐,这回我身高够了。”于绍言一说到身高,就看见袁锦悦马上要变脸。
“不过翻滚列车一点儿都不好玩,吓死人了。旋转木马、小火车、碰碰车没有身高要求……”
“……”袁锦悦今天不和他纠结身高问题:“那你爸去了吗?”
“没去!他在家加班呢,说是蜀绣的《绣谱》,就是你妈妈工厂请他写的这个东西。”于绍言很烦恼地托着下巴:“我爸以前很爱带我周末出去长见识,可现在周末他都在家里加班,赚外快。”
袁锦悦还不知道于哲写这些是赚钱的:“他以前真是因为没钱,你妈妈才和他离婚的?”
“差不多吧!”于绍言娓娓道来。
母亲林暮雨和父亲于哲是大学校友,一个是历史系的,一个是英语系的,年龄只差一岁。她欣赏他的儒雅气质,主动追着调侃他;他欣赏她的活泼俏皮,两个人很快成了男女朋友。
大学毕业后,于哲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林暮雨去做了专业翻译。两个人对社会的认知慢慢就不一样了。于哲守在校园内,学的是古物文化,林暮雨接待各国代表团,看的是大千世界、物欲横流。
于哲读研究生的时候,由双方家长催促,两个人结了婚,很快有了儿子于绍言。林暮雨工作忙,经常加班。于哲留校任教,空闲更多,儿子的教育基本上是父亲完成的。
但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母亲才是他的天。不管母亲多晚回家、态度有多嫌弃,他也盼着母亲一展笑颜。
林暮雨升职加薪,身边是国内外成功人士。于哲枯守象牙塔,看起来清高,但是贫穷。林暮雨喜欢买包、买衣服、买贵重首饰;于哲自然支撑不起。
于哲母亲大寿买的熊猫双面绣,不过是两个价值观不同人的分离的导火索而已。
这个事情没有谁对谁错,要为自己活着,让自己活得精彩,是这几年的潮流价值观。
“你爸妈对钱这事儿的态度确实不一样,他们迟早会分开的!”袁锦悦下结论。
于绍言不干了:“你咒我家破人亡?我爸爸现在挣钱了,我妈妈肯定会回家的。”
“是吗?那你妈妈有没有问过你爸爸最近挣了什么钱吗?你爸爸有没有去找你妈妈汇报呢?”袁锦悦觉得这两个人很难回头。
“不可能,我爸爸只是含蓄。你懂不懂,我们中国男人都是不直接表达的。我爸买了好些礼物,让我送到外公家。我看了,我爸选的奶粉茶缸都是很贵的东西。”于绍言气得站了起来。
袁锦悦才不相信中国男人真那么含蓄,面对真爱,再含蓄的都是主动派。于哲已经给亲妈表达了,让她给个机会试试。“照你看来,你爸爸妈妈还有机会复合吗?”
于绍言又丧气地坐了下去:“我爸虽然努力了,但他的钱估计还是不够。我妈妈的新男友挺好的,这次一块儿去游乐园,是他开奔驰车送我们去的,全程他出钱很大方。他还有个女儿,已经是高中生了,很快就会工作。我妈觉得挺满意的。”
“那你爸爸呢?他给你找后妈了吗?听说大学里像叔叔这样的,很受女老师和女学生欢迎。”袁锦悦露出狡黠的目光。
傻乎乎的于绍言不知道正在被套话,他骄傲地说:“我爸这个人死板得很,眼睛里只有他的工作和专业。能被他看上的,大概率是学校里的院长、教授、特级专家。当初是我妈追的我爸!还没听他称赞过哪个女的很不错,我家从没有女的来拜访。”
等他说完,于绍言补充了一个重要信息:“不过,我爸爸称赞过你妈妈,说你妈妈刺绣特别厉害,和他一样致力于传统文化的创新。也称赞过你,说你聪明有孝心。”
袁锦悦眨眨眼,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怎么样?我对你不错吧,我天天在我爸面前表扬你,我爸一定是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才对阿姨另眼相看的。”于绍言的下巴翘得老高。“小妹妹,你是不是也应该表扬我一下呢!”
“是呀,小哥哥对我真好。”袁锦悦笑得眉眼弯弯。
于绍言抓着自己的后脑勺,居然被夸脸红了。“那当然,我爸对你也好,你的彩色笔就是我爸听说你喜欢画画,特地给你在外贸商店买的。国内文具店根本没有,也不是别人送的。”
袁锦悦笑不出来了,于哲是看出自己是文莉君的心肝了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想要讨好自己,那就来吧!
“小哥哥,那你家有没有其他画画的材料呢?只有笔也不能画画啊,美术老师说还要什么素描纸、水彩纸、水粉纸、卡纸什么的。”袁锦悦狮子大开口。“凡是画画的东西,我都喜欢呢!”
于绍言还能宰后爹带他出去游乐园玩,我袁锦悦怎么不可以找于哲给买几件文具呢?就算不成了,他也不可能找一个孩子退款。
光从经济利益上看,亲妈谈对象这事儿,不亏啊!
袁锦悦把心揣进肚子里回家了。走了一半,小姑娘沉思起来。
已知于哲专注工作,死板穷酸,眼高于顶,估计也没什么浪漫细胞。对自己和母亲,表现出了大方和主动。可接下来,如何深入了解和考察于哲呢?
第98章
国庆节期间的日报头版头条, 除了歌颂祖国大好河山,节日庆祝,就是蓉城技术能手颁奖典礼。
照片上, 获奖者在灯光下拿着奖牌整齐站立,看不出谁是谁。但是新闻报道里,文莉君和于哲的名字出现的次数最多。除了获奖名称, 还有获奖感言和事后采访。
这张报纸很快摆上了人们的桌案,或者挂在单位、村口的宣传栏。
节后袁大山饭后遛弯时看见了, 他取下报纸跑回家:“老婆子、老大, 你们看看这是谁?”
袁鲲丢下媳妇来找亲妈蹭饭,伸脖子看到了文莉君的大名。
“这确定是大嫂?”袁鲲有点不相信。
“蜀绣厂文莉君, 肯定是。这年头有几个蜀绣厂啊。”袁大山指着她的名字。“你们看, 这是蓉城技术能力称号,市上肯定要发奖金奖品,单位也要发的。”
“市级的技术能手,一个月得多少工资奖金啊!”田秀芬眼睛都亮了。
“曹云在喜鹊合作社踩缝纫机, 一个月都有160, 嫂子的工资起码200多。如果她还在外面接活儿刺绣,一个月三四百随便赚!”袁鲲掰着指头算了下, 袁家两兄弟加起来, 都没有她一个人赚得多。
袁鹏捡起报纸看了一遍, 手指摸过文莉君的名字, 想起她曾经在家里刺绣的模样,脸色越发的阴沉。
“哥, 今年缫丝厂效益不好,你不是也想要留职停薪出来单干吗?你看看,大嫂可不可以回头呢?毕竟你们还有个孩子。”袁鲲帮他出主意。“我家曹云也是会缝纫的, 我们完全可以合作。”
田秀芬猛拍巴掌:“老二主意好,两个媳妇都是能干人,我也会打缝纫机的,我家完全可以自己开个家庭缝纫作坊。老大老二到时候负责跑经营,我们女人负责生产。我们家就是一个工厂,不知道赚多少钱呐,比我摆地摊好多了吧。”
“技术能手在我家,东西估计都要卖得贵一点。”袁大山兴奋地点起了烟斗,大大吸了一口。
袁鹏的脸更黑了:“你们是不是忘了,我和文莉君早就离婚了。”
“离婚咋啦!离婚不能再结婚吗?”田秀芬捂着嘴笑。“她一个带娃的女人,根本嫁不掉的。现在应该也受了不少白眼了,你回去找她,她一准答应。谁不想有个人嘘寒问暖有人疼啊,谁不盼着男人宠着啊。你去哄一哄,她会答应的。”
袁大山用烟袋敲着桌子:“你可别跟我说你和村口的夏寡妇好了,人家是看钱下菜碟的,谁有钱都可以爬她的床。你没钱,别想娶回家!还是文莉君好啊,从来不计较。”
袁大山、袁鲲跟着劝,袁鹏把报纸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我不去!要去你们自己去!”袁鹏回到房间,使劲关上了房门。
去哄她,袁鹏又不是没做过,结果呢?自从她搬去蜀绣厂宿舍,他求了母女俩多少次,每次都被骂得狗血淋头,简直是自取其辱!
离婚后她越过越好,自己越过越差,真是烦躁。还是夏寡妇好,大家都说她屁股大是个生儿子主,可自己这点儿钱不够娶她。这缺口,还是应该找文莉君要?
袁鲲把这事儿回家告诉了曹云:“媳妇,你看,我们家自己开个作坊好不好?”
“不好!”曹云正在喂女儿吃饭,她立刻拒绝了,“你家真是好大的脸,媳妇不光要生育做家务,还要给你们挣大钱。你们两个男人为什么不挣?”
“那不是我们单位性质不一样吗?”袁鲲找理由。“煤炭公司和缫丝厂的效益虽然没以前好了,但是工作岗位还在啊。我和我哥可是正式工。”
“你这正式工,一个月一百块都没有,拿来有什么用?我可告诉你,我这钱是给闺女治病养身体的,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你。你想吃肉喝酒,你也可以学学缝纫机,晚上挣外快!”
“哪个男人学踩缝纫机?”袁鲲气得躺倒在床上。
“合作社多的是男人踩缝纫机,咋啦,你的脚是皇帝的脚,你的手皇帝的手。什么都不愿意干,还想挣钱?做梦!”曹云翻了个白眼,继续给闺女喂饭。
袁鲲嘴皮子没有曹云利索,也不敢打她出气,她可是有三个无赖兄弟的。只要敢动手,袁鲲的钱包就别想保住了。
他气得哼哼,只有逃出宿舍区。
曹云的孩子两岁了,被亲妈当作宝贝教养。等她年龄够了,医学进步了,再做矫形手术彻底成为女孩子。
现在她被取名袁丽玲,兜兜转转,还是和上一世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一世,袁丽玲的命运坎坷了许多。
安顿好孩子,曹云就着剩汤把剩饭吃了,去公共厨房把碗勺锅洗了干净。
城里安装了天然气,煤炭公司的主要经营对象转到了工厂和乡村,城里的门市部关停了三家,连宿舍区的人都少了三分之一。
才短短两年,拥挤不堪的楼道就清静了不少,大家都去自谋出路了。挣得到钱的,自然闷声发财。挣不到钱的,只能剑走偏锋。
等袁鲲去上班,曹云把女儿捆在背上,坐上了去蜀绣厂的车。
文莉君正和何东妹、蒋巧巧一起研究韦青的熊猫屏风。
韦青的稿子每一幅都要得奖卖高价,成了绣工们的抢手货。可韦青的要求从不降低,至今为止只有何东妹、文莉君能入她的眼。
这次新画的熊猫稿件是借着亚运会的东风火起来的,也必须在亚运会热度降低前销售出去。蜀绣厂让绣工同时开工,才能保证这几幅屏风在年底前完成。
文莉君只有拉上蒋巧巧的展示车间一块儿刺绣。蒋巧巧作为工会副主席,与人打交道的能力极强,可刺绣能力一般。她又带上了徒弟徐知。
徐知是少见的男绣工,今年28岁,性格虽说有些腼腆,但悟性不错。
几个人商量好了分工,文莉君和刘卉带两个小组,蒋巧巧和徐知带一个小组,三组同时开工。文莉君统一培训、选色、保证质量一致。
中午好不容易刨了一口饭,曹云来了。
文莉君把曹云带回了宿舍,看着袁丽玲奶呼呼的样子,心疼得抱住了她。“多可爱的小姑娘啊,让姨姨抱抱、亲亲。”
袁丽玲睁着大眼睛,被亲得咯咯笑。
“自己玩一会儿吧!”曹云把袁丽玲放在床上,文莉君给她找了几个袁锦悦的小玩意儿,让她坐着自己玩。
“曹妹子今天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让我看看孩子吧!”文莉君给曹云倒了一杯水,知道她忙着踩缝纫机带孩子,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曹云喝了凉白开,润了润嗓子,给文莉君说了袁家的打算。
“他袁鹏早就和夏寡妇好上了,可夏寡妇也不是吃素的,开口要两千块钱当聘礼。袁鹏给不出,两个人只能拖着。”
“夏寡妇我听说过,据说给婆家生过一个儿子,八斤多。”
“是的,村里人都说她就是很容易生儿子的体型,那些死了老婆的都盯着她呢!袁鹏也不例外,袁鲲估计也是喜欢的。”曹云拉着文莉君的手。“我就是来提醒你,小心些。”
“你放心吧,袁鹏之前到这里被派出所抓了,他不敢到这个辖区来。”文莉君回忆起女儿给袁鹏包里放了半块砖头,就忍不住笑。
“你可别笑了,他不能来蜀绣厂这个地方,你不还要去缫丝厂领丫丫的生活费吗?万一碰上了,你有个心理准备!”曹云提醒她。
这一下,文莉君明白了:“曹妹子谢谢你提醒我,那你自己怎么办?还在这个家里憋着吗?听说喜鹊合作社准备转项做服装,你现在缝纫机踩得如何了,能不能养活自己和孩子。”
曹云兴奋地扬起脸:“嗯!我现在当小组长了,工资比袁鲲高多了。我要离婚,拉着我几个小姐妹,自己出来单干!以后再找个老实男人,重新过日子。”
“你,准备创业二婚啦?”文莉君对曹云的变化有些惊讶。
“对,先离婚再创业,一点儿便宜都不给他袁鲲留。找不到也没关系,反正文姐也是一个人带娃的,过得挺好。你能,我就能!”曹云分享了自己的打算,提醒了文莉君,欢欢喜喜地带孩子回家了。
宜早不宜迟,等她一出门,文莉君换了外出的轻便衣服,请了个假,去了缫丝厂。
自从离婚后,每个月缫丝厂财务直接扣掉袁鹏的15块钱,让文莉君自己去拿。可今年文莉君收入足够母女俩花销,对袁鹏这点儿钱就看不上了,跑一趟来回还要2块钱路费。
但是两人又不想便宜袁鹏,所以和缫丝厂财务说好,一个季度去领一次。这个季度正好还没领,如果袁鹏要见她,肯定会在厂里等着她。
好久没到缫丝厂来了,熟悉的红砖瓦房依旧,可总感觉人少了很多。
财务室的大姐看见她,很熟稔地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现金。
“大姐,这钱能直接拨到我的存折上吗?”这是袁锦悦教她的,让她彻底避免和袁鹏见面。
“可以啊!”财务大姐记下了文莉君的存折号码。“不过我应该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了,如果换了新人,钱账没到位,可能还是需要你跑一趟。”
“您这是要退休了吗?看起来挺年轻的。”两年来,文莉君每次都和这个大姐对接,人很亲切。
“不是退休,是去别的单位。”大姐也不觉得文莉君是陌生人。“缫丝厂今年为了扭转效益,上了自动化流水线,就不需要那么手工工人了。单位鼓励大家多找出路。我年纪大了,就不学小年轻南下做生意了,换一个企业干也挺好。”
机械化、自动化,是改革开放不可避免的潮流,谁都逃不过。
“谢谢,祝您在新单位干得愉快。”文莉君收下信封里的钱,抓紧离开了财务室。
出了红砖办公楼,对面的花坛上坐着一个蓝衣服工人,不是袁鹏又是谁?
袁鹏听财务室熟人说文莉君来取钱,紧赶慢赶跑过来蹲守,准备说一点儿好话来挽回。
他虽然心里极其不愿意,可谁会跟钱过去不呢?何况他现在不过100块钱工资,文莉君是他的三四倍。
可当他看见差不多两年没见的文莉君,有些不敢相信。这是文莉君吗?
漂亮大方、衣着新潮,整个人的气质端庄而自信,和以前唯唯诺诺的小媳妇模样相去甚远。
“你,你好,莉君!”袁鹏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煤灰的脏衣服,下意识拍了拍灰尘。
“你在这里等我做什么?”文莉君并不下台阶,就站在人来人往的办公楼门口,万一袁鹏来硬的,她就跑进领导办公室去。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袁鹏确实不敢进去,他斟酌着说:“我们能私下聊聊吗?”
“我们没什么可聊的,你想说的话我都知道。”文莉君还是站在门口。
“你知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袁鹏喜笑颜开。“知道就好,那你同意不?你看我为你守着,也没找对象,挺可怜的。”
“不同意!”文莉君一口回绝了。“还有,你找不找对象和我没关系,姓夏的寡妇不理你和我更没关系。”
袁鹏听见夏寡妇,一下子心就凉了,再听见文莉君的下一句话,心更是拔凉拔凉的。
因为文莉君说:“我不会跟你复合的,我找对象了,我对象比你好一万倍!”
第99章
袁锦悦带着对于哲的调查出了校门, 亲妈居然在学校门口等她。
“妈妈,你今天怎么来接我了?”袁锦悦跳进母亲的怀里,挂在她的脖子上撒娇。
母亲没有隐瞒女儿, 将曹云来访、对袁鹏的拒绝和对女儿的担忧都说了:“我今天去了缫丝厂,已经告诉他不可能和他复合了。我怕他恼羞成怒打丫丫的主意,就来接你。”
“哎, 可惜李高阳搬家了,要不他可以陪我回家, 妈妈就不用下班多跑一趟了。”
“李高阳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袁鹏真要做什么,你们两个小孩能怎么办?”文莉君接过女儿的书包, 还挺沉的。“我先接你一段时间吧, 放学如果没有看见妈妈,你可以先去周婶家。”
“行!”有亲妈来接,袁锦悦还挺开心的。“学校周六下午没课,我去周婆婆家等妈妈。”
袁锦悦突然意识到, 利用好这半天, 还能去省大亲自探探于哲的底。
“那就说定了!”文莉君牵着女儿回家,回家路上买了菜, 做了一顿简单的饭菜。
回到蜀绣厂, 大家正式为郭守仁主任话别。他的离开, 间接拉开了蜀绣厂人事调整的序幕。
韦青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年龄也比较尴尬,委婉地拒绝了升职邀请。主任一职由崔碧泉老师接任。崔碧泉上任第一件事, 就是带着最年轻的尹凯去苏绣考察。
周英见郭守仁离开,以身体跟不上高强度的工作为由申请退居二线,和何东妹一起成了技术指导师。
伍红玲众望所归, 成为刺绣车间主任,接替她当精品车间组长的是沈新华,今年才26岁。文莉君被提拔为车间副主任,刘卉接手做了艺术品车间的组长。下一阶段,伍红玲和文莉君也将被安排去苏绣考察学习。
被单位正式任命的这一天,文莉君失眠了,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煎鱼。脑子全是怎么干才对得起蜀绣的栽培。
她睡不着,闹得袁锦悦也没睡好,第二天早上母女双双睡过头了。
“已经很晚了,第一节课可能来不及了。我给你写个假条,如果老师追究,你就给她看。”文莉君刷刷写了一张假条给袁锦悦揣在文具盒里。
“今天周六,反正也只上半天课。”袁锦悦打着呵欠,背着书包出了门。
“那也不行啊,好学生不随便请假旷课的。”文莉君知道,如果她今天同意了,女儿就能借口小学太简单,天天不上学。
上学除了学知识,更重要的是作息规律身体健康。袁锦悦现在爱锻炼、有朋友,和美术老师建立了联系,参加了不少活得,这名校也算是有价值了。
可走在路上的袁锦悦听见旷课两个字,兴奋了起来。她告别母亲到了学校,先找到个厕所躲起来。
母亲第一次给她写的假条,怎么可能轻易交上去。她摸出钢笔和一张草稿纸,临摹了片刻,再找到一张作业本纸对着母亲的自己描红了一遍。
得益于当年的作业本纸质量不咋地,比较透明;再得益于暑假学写书法的能力,这字迹很快就模仿了出来并稍微改动了内容。
文莉君本来写的假条是请假一节课,到了袁锦悦这里变成了请假半天。周六本来就只上半天学,这下相当于休息全天。
下课的时候,她蹲来了李高阳,请他把假条转为上交,偷偷离开了学校。
这自由的感觉,真是让人爽!袁锦悦背着书包去了省大。
省大历史系的苏式教学楼,坐落在银杏林里,袁锦悦一路问着人找了过去,于哲正在大讲堂里上课。
袁锦悦听了一下,正在讲洋务运动的失败教训。这年头没有手机,除了前面几排在认真听讲,数百名学生们坐在后面偷懒摸鱼,吃东西、画小人、传纸条、看小说、睡大觉。
这样很方便隐藏踪迹。她偷偷从后门溜了进去,找了个位置坐下。于哲没有发现,正在黑板上写板书。袁锦悦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写字,这一笔粉笔字,啧啧。
根据她学书法的短浅见识,也能看出于哲的字有棱有角,有书法的韵味。
旁边的短发女学生一看来了个小女孩,小声问她:“嗨!小姑娘,你找谁?”
“我姐姐让我来找她,她在第一排呢!”袁锦悦捂着嘴巴小声胡诌着,反正不管多难听的课,都有热爱学习的学霸坐在前排。
“要不要我帮你叫她?”女学生看起来确实很无聊。
“不用了,我等她下课。”袁锦悦坐在椅子上,只露出半个脑袋,基本没人发现。
“那好吧!”女学生收回关注,袁锦悦甩着脚丫听了一会儿课。
于哲讲得声情并茂,可惜新时代的年轻人很难共情。如果不是因为她昨天没睡好,她还想再听一会儿。可是在于哲温和地讲述声中,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最后盖住了眼珠子,她蜷在椅子上睡着了。
都怪昨天亲妈睡不着,害得她也没睡好。这一睡,就睡到了中午下课。
女学生推她:“小姑娘,下课了,你姐姐跟着教授走了!”
“啊?”袁锦悦抬起头来,教室里已经没几个人了,于哲早就离开了。
她擦了一把口水,赶快出了教室,又一路闻讯,跟上了于哲的步伐。他正慢悠悠地往食堂走去,旁边跟着好几个学生,男女都有,一群人说说笑笑很是亲密。
袁锦悦不动声色跟了上去,看着他们几个人坐下来买了饭菜,边吃边聊,很香的样子。好吧,她饿了。
食堂不收现金,只收饭菜票。跑出学校吃饭,她又怕把于哲跟丢了。
“该死!”袁锦悦摸了下书包,掏出几个金皮巧克力,还是于哲领奖的时候给亲妈的。她拆了两个塞进嘴里,嚼嚼嚼。
吃完饭,学生们就离开了,于哲回了办公室午休,袁锦悦就在楼下花园闲逛,又遇到了上午听课的女学生和两个女同学。
“啊,姐姐好!想和你打听个事儿。”袁锦悦露出一个纯真可爱的笑脸,迎了上去。
“什么事儿啊?你找到你姐姐了吗?”女学生和同学挥别,坐在她的旁边。
“找到了,可我姐姐去找于教授了,她说她喜欢教授,希望毕业后嫁给他!”袁锦悦还没说完,就被女学生捂住了嘴。
“这话可不兴乱说!”女学生皱起眉头。“于教授是我们系公认最好、最正派的老师。从来不乱搞男女关系,他的课不像经济类的受欢迎,对能来听课的学生都特别亲切。
你姐姐喜欢他我理解,但是大家最多把他当作老师喜欢,人家有老婆有孩子的。你姐姐在哪儿,她可不要乱来啊。”
袁锦悦把嘴唇上遮住的手拿了下来,笑着对女学生说:“于教授看起来挺好看的,声音也好听,你是不是也喜欢他,为什么要为他说好话?”
女学生没想到一个小姑娘思想这么复杂:“喜欢就必须变成男女关系吗?小孩子家家的,别乱学着大人说话。我来给你讲讲我认识的于教授。”
中午一个小时,袁锦悦被女学生拉着讲了好几个关于于哲在教学方面、对学生方面的例子。她一个人讲不够,还找了好几个路过的学生给袁锦悦讲。
总而言之,于教授作为老师,作风正派、艰苦朴素,这是没跑了。他的私生活比较隐蔽,学生们只知道他已婚有一个儿子,离婚的事情没人知晓,真是很低调。
袁锦悦知道这是表面现象,也没有反驳,学生能知道什么呢?她笑着说:“那我知道了,我会劝我姐姐的。”
女学生终于吁出一口气,相约着上课去了。
下午于哲的课是小课,班上不过二三十个学生。袁锦悦不方便在教室里露头了,她无所事事地在教学楼附近晃悠,打听不到什么更深入的消息,却又舍不得离开。
下课时,短发女学生找到了于哲,对他说了番悄悄话。于哲放下书,从窗口望出去,修剪得圆嘟嘟的灌木后面藏着一个小女孩的身影,背着一个绣着绒毛兔子的双肩书包。
虽然没看清人,可于哲见过兔子书包,是文莉君给她缝的。小姑娘来做什么呢?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文莉君也来了?
四下张望一番,于哲没看见文莉君的人影。但是心已经被提到了嗓子眼,文莉君和袁锦悦为什么来偷看他,是想考察他吗?
既然想考察他,是不是说明文莉君在考虑两个人之间的事儿了呢?于哲心中又狂喜起来。
“小姑娘向我们打听于教授的人品,您认识这个孩子吗?”女学生有些担忧。
于哲忍住欣喜,没事儿人一样收回了探出的身体:“没事儿,这孩子我认识,你们不用特意关注她,随她去吧。”
这边省大的事情没有进展,另一边袁锦悦逃课的事儿脱离了她的控制。李高阳帮袁锦悦请了假,没想到老师下课后给文莉君打了个电话表示关心。
听说女儿请假了,文莉君心想女儿可能确实不舒服自己回家休息了。中午工作间隙,文莉君回宿舍一看,女儿根本没在家。
是不是去周婶家吃饭睡觉去了呢?文莉君给周婶家打了电话,今年暑假为了方便包月餐的孩子催父母早点来接,周婶专门安了一个公用电话。
不知道为啥,这学期现在像于绍言这样到点不来接的家长,越来越多。有电话催促,方便了许多。
周婶接到李高阳的转述,还以为袁锦悦回去了。“丫丫没来我这里,她没有回家吗?那她去哪儿了?”
自从上了小学,袁锦悦离开家都会告诉文莉君一声,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告而别了。而且女儿以病假的方式旷课,让文莉君心中十分慌乱。
文莉君赶着回车间找刘卉和张娟,两个人回家把金豆豆和关雨婷抓出来询问了一遍,袁锦悦并没有和他们约着去城隍庙买卖磁带。
“哟!你们还会买卖磁带了呢。”张娟瞪了两个小孩儿一眼,金豆豆和关雨婷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语,不小心说漏嘴了。
袁锦悦自从不能在学校做生意了,现在改做磁带的生意。买了新磁带,在家里翻录,比市场价进口价低一半售出。因为是家用录音机翻录的,音效没有原版的好。生意不说好,也不说坏,总有点进账。
文莉君现在已经不在乎女儿阳奉阴违又去挣零花钱了,她的孩子失踪了,她心慌不已。
午休时间过了,刘卉回到车间组织工作,张娟陪着文莉君在袁锦悦常去的地方寻找,可惜一无所获。
“丫丫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她不会有事儿的,她一定是自个儿在哪个地方玩了,或者书店看书呢!”张娟安慰着文莉君。
“之前你不是说周六下班去周婶家接她吗?她会不会在周婶家等你?”
文莉君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抖:“你说得对,丫丫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儿的。她肯定是贪玩跑了!都怪我每天逼她上学读书,以后她要请假就让她请假好了。”
“你也别这么想,孩子请假在家更待不住。她就像今天似的到处乱跑,你更着急。等她回来,你要好好教训她才对。”张娟从来都坚信黄金条子出好人。
“对,好好教训她,再也不准她到处乱跑了!”文莉君深呼吸一口,回到了工作岗位。
自从蜀绣厂人事大变动,整个厂里都弥漫着战场的味道。大家憋着一口气,想要抢先机,将蜀绣推广到更高的地方,让她立于不败之地。
第100章
大学里的日子单调朴实, 于哲下了课,又去了食堂。这次他没有在里面就餐,而是买了几个馒头。
从食堂出来, 他就在学校里溜达,草坪、广场、树林、湖泊。看起来在观赏风景,又像是在思考问题。
袁锦悦稀里糊涂跟着他转悠, 把学校看了个遍,同时也迷路了。省大也太大了!
路上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 拿着饭盒, 提着保温瓶,应该是晚餐时间了。晚餐后, 于哲会去周婶包月餐接于绍言, 袁锦悦只有跟着他,等着他带路绕出去。
中午晚上都没吃饭,袁锦悦饿得肚子呱呱叫。她把最后一颗巧克力摸出来嚼了。下次再也不跟着于哲跑了,在这种公共场所, 很难有所收获。还不如打匿名电话, 写匿名信诬告他效果好。
她正在胡思乱想,有个成熟模样的女人偶遇了于哲, 长长的直披发, 穿着时髦的秋装裙, 看向于哲的眼睛里有欢喜。
两个人应该是认识的, 双方打了个招呼,然后在湖边长椅上坐下了。于哲把馒头书包放在身后, 摸出一个笔记本,和她交谈起来。
来了来了,证据他终于来了。
袁锦悦双眼放光, 就想找个机会靠近。她悄无声息地爬上最近的一座假山,藏在山顶的凹陷处,偷听两个人说话。
隐隐约约听见什么选择很重要、经济更重要的话。
她还想听得更清楚些,又凑近了一点。
大学的假山没什么孩子去玩耍,经过一个漫长的夏季,长满了杂草和青苔。自然也吸引了小动物在假山里筑巢。袁锦悦趴在上面,完全没有在意。
她的来访干扰了假山洞穴草丛里躲着的小动物。一条菜花蛇慢悠悠从洞内伸出头,寻找热度来源,一个不小心和袁锦悦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饶是袁锦悦心思素质强,也被面前的吐着信子的大蛇头吓了一大跳,她捂住嘴巴往旁边一滚。
扑通一声闷响,掉进了湖里。
浑浊的湖水比想象中深,湖底长长的水草缠住了她的手脚,背上的书包吸水后极其沉重。脚尖怎么也够不到底,手伸长了也没有抓住什么浮木。
袁锦悦这辈子还没来得及复习自己的游泳技能,就这么呛了两口水,扑腾起来,却被水草越缠越紧,渐渐沉没。
鼻腔里是腥臭的湖水,她心慌起来,难道就这么交代在这里了?
谁来,救救我……
“丫丫!”远处的呼喊带着惊惶,却遥远。
接着 “咚” 的一声,袁锦悦模糊中看见白衬衫从眼前闪过,水花溅在她脸上。不同于她的慌乱,这人在水里异常稳当,划水的动作又快又有力。
他游到她身后,温热的手掌穿过腋下时,袁锦悦本能地想挣扎,却被他牢牢箍住。“别乱动,抓着我!” 于哲的声音隔着水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抓住了她的书包,把她连书包带人一起推出水面,让她终于能呼吸空气了。于哲再用手扯去缠住她的水草。
“丫丫,怎么样,你一个人吗?”于哲抱着袁锦悦站在湖里稳如磐石,水淹没了两个人的脖子。可对袁锦悦这个小豆丁来说,完全踩不到底。
十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意,湖水更是冰冷,袁锦悦咳嗽着脏水,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抱住了于哲的胳膊。她的脸贴在他湿透的衬衫上,能闻到温热的气息混着湖水的腥气。
她第一次这么近看他 —— 眼镜没了,额前的头发耷拉着,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平时温和的眼睛此刻瞪得很圆,全是急出来的红血丝。
“别怕!我抓住你了!”于哲拍了拍袁锦悦的后背,把她的书包取下来,挂在自己的胳膊上。
“没事儿吧,于教授!”岸上的人纷纷喊起来。
“没事儿,抓住她了!”于哲把袁锦悦往上托了一下抱得稳稳的,腾出一只手,开始往岸上游去。
到了岸边,于哲半跪着把袁锦悦托上去,岸边好几个学生,伸手把袁锦悦接住。于哲这才撑着石阶爬上来。
他的白衬衫污了,西裤沾满泥浆,全身的脏水往下滴。可他顾不上这些,抓起扔在地上的干燥外套,抖掉草叶就裹在袁锦悦身上。
袁锦悦僵着身子,由着他忙活。他的外套上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肥皂香,把湖水的腥气盖下去不少。
“冷不冷?能说话吗?” 他的手碰了碰袁锦悦的额头,又很快缩回去,像是怕弄疼她。
袁锦悦哆嗦得嘴皮子不利索了,只能摇摇头。
“冠男,请你帮个忙,把孩子带到学校女浴室清洗下。我去找孩子的干净衣服。”于哲吩咐道。
刚才和于哲交谈的长发女人不由狐疑:“教授,这是你认识的?”
“嗯!”于哲把裹好的袁锦悦抱在怀里,对李冠男说。“走快些,洗澡的水温调高一点,免得孩子感冒了。”
在他的召唤下,女生负责照顾袁锦悦,男生负责拿着两个人的包。“别怕,姐姐带你去洗澡换衣服,很快就不冷了。”
袁锦悦趴在他的肩膀上快步离开,突然感受到了于绍言想要父亲抱高高的感觉。真的很高很稳,既温暖又安全。
他和袁鹏一点儿都不一样,袁鹏的爱是打、是骂,是散不去的烟酒气,是自私地为自己贬低所有人。
没有质问她,没有责怪,他温和地询问,井然有序地安排对她地救助。
袁锦悦叹了口气,靠在于哲怀里,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语。
于哲大跨步走着,一路滴下水渍,可他没在意空气的寒冷,只想早点送孩子去安全的地方梳洗。
当父亲已经十年了,于绍言给他的感觉从来都是坚实有力,粗糙顽皮的。他还是第一次抱瘦小的女孩儿,她蜷缩着靠在他的身上,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这孩子就像莉君,万事只想自己扛,倔强又让人心疼。
到了浴室门口,于哲把外套往袁锦悦身上紧了紧,“跟着姐姐去,我马上回来。”
袁锦悦脚步虚浮地站在地上,点了点头。
李冠男带着袁锦悦进了女生浴室,热烘烘的水冲干净头发上的泥,她终于活过来了,拿过自己的衣服简单揉搓了一下。
等了一会儿,一个女生进来找李冠男,她出去了片刻,拿来了一套干净的衣物。“这是于教授儿子的,你将就能穿。”
袁锦悦默默换上了干净的长袖长裤,裤腿还卷了两圈。走出浴室,于哲也换好干净衣服了,他的手里提着湿漉漉的书包,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塑料袋:“你这些书全湿了,我把哥哥的旧书找了给你先用着。”
“你这鞋缩水夹脚,先穿哥哥的,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他的额角的破了皮红肿着,冲她笑了笑,“刚才吓坏了吧?”
真的太细心了!
本来他完全可以把自己带回他家宿舍换洗的,但是他没有。因为他是成年男人,她是小学女生,还是个心眼子极多的小姑娘。所以他让女生帮忙送最近的澡堂子,自己宁可多跑一趟,也不要让母女俩疑心。
“我,我还好。”袁锦悦的心说不出的纠结复杂。
“那我们走吧!还要去接绍言。”于哲伸出手,袁锦悦没有牵,沉默着先行离开。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手里拎着她的湿书包,步伐放得很慢,刚好能跟上她的小短腿。
“以后别偷偷跟着人了,多危险。” 他的声音很轻,“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就行。”
袁锦悦老脸一红,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今天的事别告诉小哥哥。”
“好!”于哲很温和地回答。
“我来看你我妈并不知情,也别问我为什么。”袁锦悦悠悠地说。
“好!不问。”于哲安安静静地。这事儿不需要问,亲妈有了追求者。女儿总是护着亲妈,怕她吃亏。
到了周婶家,袁锦悦提着书包躲在了对面的文具店,眼睁睁看着于哲进去把于绍言带出来,身后跟着文莉君。
他安慰她:“丫丫这么有想法的孩子,一定自有安排。我们日常和她相处,要多听听她的意见。你别急,她肯定会回来的,再等等。”
“好!我再等等。”文莉君摸摸于绍言的脑袋,和他说再见。
于哲瞄了文具店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带着儿子离开了。
袁锦悦看他们走远了,提着书包和口袋进了周婶的包月餐。小店里,立刻响起文莉君惊喜的哭声,和周婶关切的骂声。
当着周婶,袁锦悦只说是自己去省大玩,掉进了河里,是于哲救了她,还让女学生带她去梳洗。
“于教授刚才干嘛不说,活雷锋啊!”周婶觉得这人也太好了。
“叔叔把于绍言的衣服给我穿了,怕我被于绍言嘲笑吧!”袁锦悦嘀嘀咕咕。“小哥哥要是看见我穿他小时候的衣服还卷边,肯定要笑死我!”
文莉君看着女儿嘟起的小脸,忍住了心里的疑问。两个人回到家,她指着桌边的板凳:“坐!”
母亲难得一见的冰冷严肃,让袁锦悦小心肝抽抽了一下。她坐在小方桌旁边,双手老老实实放在桌上,低下头:“我错了!”
“你还知道错了啊?你一直觉得自己最聪明,主意最正,连旷课跟踪调查都能自己完成。你是不是觉得你不需要妈妈了?”文莉君一点儿都没给她留情面,女儿失踪这一天太难熬了。
“没有!没有!真没有!”袁锦悦慌了。
文莉君今天想了很多,也猜测过袁锦悦可能去找于哲。可当她听说女儿为此掉进湖里差点丢了小命,整个人都慌了。没有女儿,就没有未来,她还嫁人干什么?
“你不需要妈妈,可妈妈需要你。”文莉君眼泪夺眶而出。“是你鼓励妈妈,陪着妈妈走到今天的。没有你,妈妈也不活了!”
袁锦悦赶快跳下板凳,扑进了妈妈怀里:“妈妈,对不起,我需要你的。我知道你喜欢于叔叔,我只是想帮你看看。”
“你想帮我?”文莉君有些气恼。“我知道自己没谈过恋爱,没接受过别人的追求,也没当过干部,但是妈妈可以慢慢学。你这么帮我,我总觉得你看不起我,我这个妈妈当得很失败。”
“是,我是没女儿聪明能干,我就是心软、容易相信别人,也不会做别的事儿挣钱,就是个没用处的。”
文莉君越说越委屈,眼泪滴滴答答又落了下来。本来想骂女儿一顿,让她收敛些,可批评她更像是批评无能的自己。
“我真没用!”文莉君滚到床里,裹住被子呜呜哭了。被子里传出来她的声音瓮声瓮气。
“我也想好好工作,多多挣钱,人人认可。可我就是没文化的女工人,还是离婚的。我不配有新岗位,也配不上于哲。我什么都做不好,我真没用!”
这一反转得太厉害了,袁锦悦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亲妈开头两句话一定是气愤了,想要教训孩子长记性。可后面她怎么开始抱怨她自己了呢?
这语气,这语调,这不是妈妈对女儿说话,更像是女儿的青春期,面对未知世界,无力又无奈地反抗。也许这些是她隐秘的自卑,却没在青春期得到父母长辈的认可和鼓励。
袁锦悦的本意,不希望母亲成为女儿,而是成为大女主。可自己好像做错了,她总是让母亲依赖她、信任她,可她从没依赖、信任过母亲。
文莉君感觉到了这一点,她又不可能真的去依赖一个小学生,所以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否定。
这三年的努力白费了吗?袁锦悦悲从中来:“妈妈,我错了!”
她靠在母亲的身后,抱住母亲,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工作、生活、家庭的重担压在她一个人肩头,母亲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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