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惊变

    在锦绣坊,徐少君挑好了想要的布料,糊窗的各色纱,床上不同季节用的各种帐,还有冬季用的棉帘,夏季用的珠帘等等。


    在成窑,选了好些个花瓶,放桌上的放地上的,单色的繁复花纹的,敞口、窄口、细长、大肚,大大小小,林林总总。


    最后,到荣宝斋看笔墨纸砚。


    因着要题诗作画用,便让掌柜拣着上好的,包了一支中染,三支开面,十支大着色,二两朱砂,二两箭头朱,四两南赭,两帖胭脂。


    这里有不少古砚,徐少君看上一个雕着蟾蜍吐水纹样的古砚,拿在手中把玩,石质细腻,如小儿肌肤,易于发墨。


    手拿砚台摸得出神,忽然耳边响起玉石撞击之声:“夫人可要用水?”


    淘砚的人,都会随身带水,既便于洗去赃物、发现裂痕,又能观察品纹、识珍辨宝。


    身边不知何时立了一位身修如竹的公子,一双明亮的眼,带着温润的笑,携了一身书卷气,秀雅出尘。


    徐少君看出了神,等回过神来,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云霞,“纪哥哥”。


    这是……纪兰璧的堂哥,纪云从。


    一时没认出来,以为是某个相似的人,以为自己恍神看错了,但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蕴着绵绵的情意,显然是早已认出了她。


    “少君,一别多年了,你还可好?”纪云从眉梢眼角都带着笑,仍是风雅如玉之姿。


    她已梳起妇人髻,比从前多了丝大人模样,肤光如雪,丰艳软润,少女的清纯与小妇人的情态兼具,更为夺目,怎么都挪不开眼。


    为明年春闱,纪云从才到京城不久,但他已听说徐少君嫁了一个武夫做填房,新婚之夜独守空房的事。他想见她一面,亲口问她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纪哥哥呢,你可好?”


    纪云从当然更好,乡试解元,已有举人功名,近月来参加了数不清的宴饮文会雅集,处处都是恭维与客气,在家中说话也有了份量。


    如果再多等一年,多好,届时他考中进士,娶妻之事就可以按自己的意愿。


    再见到她,确定了自己心里那按捺不住的喜悦。


    四周看了一遭,他问:“经年重逢,少君可否赏脸,让我请你喝杯茶?”


    对面是清乐茶楼,纪兰璧约徐少君在那儿喝茶,此时纪兰璧已过来,远远地看见他们,朝这边挥手。


    徐少君见了,前后一联系,心思清明,纪兰璧约她出来另有目的,在这儿遇到纪云从也不是偶然。


    她让云落和霞蔚把能拿的一些东西先拿回去,在府上收店家送来的货,只留红雨在身旁伺候。


    红雨不如云落和霞蔚机灵,她这是第一次跟夫人出来,她有一身力气,出来是来帮忙拿重东西的。


    “夫人,还是我送东西回去吧?”


    “你跟着我,去陪表姑娘喝杯茶。”


    纪云从说还要在荣宝斋买点东西,徐少君与纪云从道了个万福离开,与纪兰璧进了茶楼。


    纪兰璧亲热地挽住徐少君的手臂,“好姐姐,我还担心你不肯赏这个脸。”


    “这次又是为了你三哥给我下的帖子?”她还真是为她的三哥操碎了心。


    纪兰璧亲昵地把脸贴在她臂上蹭,撒娇道:“好姐姐,你就饶了我吧,我没想怂恿你干什么坏事,我只是,只是好遗憾。”


    姐妹俩迈步上二楼,二楼都是包间,隐隐有丝竹声传来。


    一个十四五的妙龄少女伴着一个四五十的汉子,拿着一把胡弦,哪儿需要唱曲儿,他们就坐下卖艺。


    红雨很少出门,十分新奇,伸长脖子盯着看。


    二楼也有个厅,徐少君对她道:“喜欢看你就在外边多看一会儿。”


    姐妹俩进去之后,并未关门。


    红雨很开心,就守在厅中,不管父女俩转到哪里,她都能看见。


    也能顾着夫人。


    纪兰璧与徐少君说了一会儿话,无非就是问徐少君是不是独守空房,控诉韩将军,又表述三哥的情意。


    徐少君只听她说,并不搭话。


    她现为韩家妇,且得做一段时间韩夫人,就算三年后成功和离,与纪云从也不一定就有缘分。


    至多明年,纪家就该给纪云从说亲了,也许她和离的时候,纪云从正好成亲,又一次错过。


    这还不说纪家会不会允许他娶一个再嫁女。


    喝完一盏茶,纪云从上来了。


    他一进来,纪兰璧就找借口离开,让他俩单独叙话,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徐少君起身,唤:“红雨!”


    她急于与他保持距离,纪云从心底有说不出的涩然,“少君,我就说几句话。”


    徐少君姿态端庄,退后一步:“纪表哥,该说的话方才在书斋已说完。我不想承认是你用他人之名相邀,你今日所为,有违君子之道,亦是陷我于不耻之地。”


    她的语气冷静而疏离,眼神坚定而失望。


    纪云从一阵恍惚,仿佛刚才在书斋见到的那个会为他失神的人是个幻象。


    “少君,我知今日之举实在冒犯,但听闻你嫁人,听说你不遂,我也不堪忍受。情难自禁有什么办法,我就是想亲眼看看你,亲口问问你,过得好不好。方才见到我,难道你没有一丝欢喜?”


    徐少君重申:“我已嫁为人妇,此身此心,皆有所属,绝无旁骛。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早已烟消云散。”


    怕他还不明白,又道:“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错把心跳当宿命,错把克制当辜负,错把可能当应当,看不清这分明是‘未完成’带来的执念。”


    重逢的悸动存在于所有分离的亲人朋友之间,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何况经历了改朝换代,颠沛流离;


    不是遵守规矩保持距离压抑真情就是背叛自己;


    不要总想着若当初怎样就会怎样……


    她依旧是那个冰雪聪慧的人,纪云从心中哀叹。


    “我这就走。”他拿出方才在书斋买下的砚台,“这是送你的新婚礼物。祝你与夫君百年好合。”


    徐少君也恭恭敬敬敛裙行礼,盈盈一个万福,“祝纪公子来年金榜题名,步步高升。”


    纪云从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先走。


    等了一会儿,徐少君才走出包间,去寻红雨。


    “夫人,这小曲儿真好听。”红雨意犹未尽,“方才我听那父亲与人哭诉,说有个财主要娶他女儿做妾,签了契约未得钱,占了她的人,没多久被家中大娘子打了出来,反而找他们要钱,好不凄惨!对方有钱有势,争执不得,只好上茶楼赶座儿,每日得一点钱,还得大半给他,违了钱限,还要受他羞辱。”


    一双天真的圆眼睛瞪得溜圆,一脸不可思议与愤慨。


    徐少君随口道:“京城地界,还有这种事?”


    红雨随她一起下楼,才走到楼梯中间,蹿上来两个男子,差点被撞倒,红雨挡在徐少君身前,稳稳地护住了她。


    “这两人怎么回事!”


    蹿至二楼的两人,连脚踹开了所有包间的门,闭了窗,把茶客都赶出来,他们手中,不知何时已拿起了大刀。


    红雨惊呼一声,扶住徐少君,想快步逃离的时候,又见楼下,茶楼的大门已装上,大厅中也有四五个歹徒,手持大刀,赶鸭子一般,将所有茶客赶到一堆。


    “夫人,他们,他们这是做什么?”突遭变故,红雨一时难以面对。


    徐少君面色苍白,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她很清楚,这是一群歹徒。


    这时,二楼的茶客被赶往一楼,红雨连忙护着徐少君快步走下。


    赶茶客下来的歹徒中,红雨可怜的那对卖唱的父女,赫然在其中。


    “他们,他们——”红雨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方才她可怜的父女俩,摇身一变,成了歹徒!


    枉她被牵动情绪,真信了他们的说辞!


    她才是那个可笑又可怜的人。


    徐少君强作镇定,吩咐道:“先不要轻举妄动,冷静。”


    就在茶楼闯入几个歹徒的时候,富平街上第一声惨叫传出,街上行人如炸锅般四散奔逃。


    纪兰璧正从荣宝斋出来,茶楼的二楼摔下一个死人,沉重的马蹄敲击石板路,远处大队官兵疾驰而至。


    “封锁!清街!后退!”短促有力的命令砸得人心惶惶,临街铺面迅速合上沉重的门板,有货郎的担架被撞翻,来不及捡拾掉落的东西。


    纪兰璧看见了不远处的纪云从,“三哥!三哥!”


    二人惊惶,都未看见徐少君从茶楼出来。


    官兵包围了清乐茶楼,拉出封锁线,拒马、鹿砦被迅速架设在所有通往茶楼的街口。


    长枪如林,弓弩上弦,寒光指向茶楼方向。


    “里面在杀人,隔一会儿,杀一个……”消息如瘟疫般在封锁线外的人群中疯传。


    每当酒楼传来模糊的惨叫,人群就会集体一颤。


    纪兰璧惊惧难支,泪流满面,死死抓住纪云从的双臂,“三哥,怎么办,徐表姐她在里面!”


    纪云从死死地盯着酒楼,每一次声响,对他都是凌迟。


    为何不让少君先走,为何不与她一道走,为何……要约在清乐楼……


    徐少君娇美如海棠的面容不时浮现在他眼前,一想到她若因此香消玉损,死于非命,纪云从只觉得肠子都要疼断了。


    “表姐夫……韩将军!”纪兰璧忽然认出官兵中那个身材高大,冷峻威严的将领,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她心急如焚,又自责愧疚,哭得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一般,话不成调,断断续续。


    “将军,她说夫人也在茶楼里面。”一旁亲兵见韩衮沉着脸一动不动,简明扼要陈述。


    围观的人群,附近的兵士也都看着这个将领,或一样愕然,或带着怜悯。


    韩衮死盯着瘫倒在地的纪兰璧,面色越来越阴沉。


    “将军——”


    呛——地一声。


    他拔出腰间大刀,一刀砍向拒马。


    碗口粗的拒马登时分作两段,刀也卷了刃。


    他扬手一扔,大刀砸在那女子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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