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牌位

    今日帝王在蓬莱殿留的时间更久一些,崔承在殿外悄声嘱咐新来的小内官薛桂。


    “都打起精神来,你速回紫宸殿备好汤药。”


    薛桂忙应下,垂着头跑进夜色。


    夜色笼罩这座肃穆的皇宫,崔承看了一眼天边,黑云滚滚怕是又要下雨了。


    蓬莱殿近太液池,这会起了风。


    陛下的头疾今年发作的更厉害,日暖风和之日尚不可抑制,更何况阴雨连绵之时?


    先皇后忌日愈发近了,那几位方士频繁出入紫宸殿,听闻昨日授陛下以秘法,有招魂问亡之效用。


    崔承不知离世五年之人是否可用此法。


    少时未入宫,他曾见过民间用招魂术为亡者续命,可都不过是未亡人的一点迷信慰藉罢了,怎能当真?


    当今陛下曾是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也是统修典籍文治天下的明君,鬼神之事荒谬,陛下会轻信吗?


    崔承摇头,瘦削的背影有点佝偻着,眉头皱起。


    他不知。


    只知今晨入殿伺候时,血腥气扑鼻,御榻旁白纱轻曳的香案上,先皇后的牌位似乎被重新描画过,阴沉冷寂的殿内只有那几个字刺目,艳红靡丽。


    殿内传来一阵轻巧脚步声,崔承忙往前两步,问来人,“盂娘子,究竟如何了?”


    盂娘子是公主殿下的贴身女官,年逾四十,体态宽厚,慈眉善目,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公主殿下今日晚间不曾用膳,陛下正哄着用膳呢。”


    崔承舒了一口气,“怎不见传膳?”


    作为贴身内官,身家性命全系于帝王,责怪不得他多嘴一问。


    盂娘子笑笑,“公主没胃口,陛下便只陪着喝些甜汤罢了。”


    “太后娘娘耳提面命,要今日见陛下一面,看这天色,我恐怕难交差了。”


    盂娘子道:“太后娘娘用心良苦,定不想今年选秀再出人命。”


    崔承无奈一笑,太后与陛下于三年前离心,紧接着又出了选秀那档子事,关系雪上加霜。


    可太后到底是陛下亲母,不忍心他蹉跎,总想着充盈后宫,以解陛下心结。


    崔承每日贴身侍候,知道先皇后在陛下心中分量,暗自摇头。


    “只盼着选秀尽早过去。”


    二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又有女官快步走来,“公主殿下睡了。”


    殿外有些躁动,崔承理理衣袖,扫了一眼身后众人,见都垂头屈膝无逾矩,这才冲着盂娘子躬身客气道:“咱先行一步。”


    盂娘子亦躬身行礼。


    赫连烬从殿内大步走出,崔承躬身上前,只仰头偷看了一眼,便知这位阴晴不定的帝王现下有些沉郁。


    滚在嘴边的话被他咽了下去,直觉告诉他,现在绝不是提起太后的好时机。


    赫连烬二十又八,因太后容貌姣艳,先皇丰神俊朗,故而他神姿高彻,神采英拔,相貌身姿都在太后与先皇之上。


    只是这五年来头疾愈重,常常彻夜不得安枕,为他平添了些阴郁,若是打眼一瞧,只叫人一股寒意上窜。


    三年前太液池的水红过一次之后,宫中何人还敢放肆?


    就连崔承也每日提心吊胆,更别说其余内官,连垂首看看帝王的衣角,都不敢大喘气,生怕惹得帝王不快。


    赫连烬不言,崔承亦不敢说话,一众人死气沉沉,往紫宸殿去。


    太液池旁的柳丝被吹得唰唰作响,赫连烬停住脚步,侧首望去。


    崔承冒了一背冷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深沉夜色中,柳丝乱舞,看起来不规矩。


    柳丝该裁去。


    崔承暗暗记下,祈祷莫要发难。


    然,赫连烬却只是目光空洞看了一会便收回视线,继续走着,忽而发问:“太子何在?”


    崔承答:“小殿下用过晚膳后说要消食,便......”


    便去了哪?是否有人跟着?崔承不知。


    赫连烬睨他一眼,“去少阳殿。”


    那是太子的居所。


    承香殿的小小房间内。


    欺君之罪,那该杀头吧,又是死。


    云济楚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想想觉得自己还是跪下吧。


    然而,她刚屈膝,就被太子拦下,“孤没叫你跪。”


    小太子负手而立,来回走了几步,又换上白日里打量人的目光。


    “若是想冒充孤的母后,孤劝你趁早收手。”


    瞧他小身板一本正经的模样,云济楚抿唇,蹲下身与太子平视,问他:“我与太子殿下的母后长得像吗?”


    太子没料到此人如此无礼,后退一步,怒道:“你一点也不像!”


    他似乎气极了,把视线从云济楚的脸上挪开,转到一侧去。


    这小古板倒是有几分赫连烬从前的模样。


    五年前的赫连烬也是这样,面上瞧着冷冰冰,实则经不起逗,三两句就能叫他破功。


    云济楚收起回忆,认真问他,“太子翻窗前来,就是为了警告我这个?”


    太子看似仰视她,实则眼睛微阖,有些睥睨众生的模样,“孤言尽于此,你若执迷不悟——”


    “阿楚,你在吗?”门外响起李文珠的声音,紧接着,“我进来了。”


    脚步声伴着推门声迫近。


    云济楚吓得一激灵,连忙左右看了看,推着小太子去了屏风后,低声嘱咐道:“快,你藏在这里,千万不要出来。”


    太子哪里做过这偷鸡摸狗的事情,严厉道:“君子不——”


    “嘘!”云济楚食指抵在唇上,叫他噤声,全然忘了尊卑礼法。


    太子看着她转出去的背影,哼了一声,仍立得端正,他背对屏风,目不斜视。


    云济楚快步往外走,正碰上大步走进来的李文珠。


    李文珠往她身后张望,狐疑道:“阿楚为何如此慌张?”


    “没有。”云济楚道,“你找我何事?”


    李文珠已然坐下自斟茶浅喝一口,“我来看看你。”


    云济楚也坐下,却没说话。


    她本就不善于应对这些人情往来,更何况......


    李文珠的数据并没有被系统吞掉,她的记忆很有可能是最完整的。


    善妒、柔弱、城府深、野心勃勃,这是五年前云济楚看到的关于李文珠的数据。


    五年前她看到的时候,直呼刺激,可现在面对面,她只觉心惊肉跳。


    在赫连烬还是王爷时,李文珠便被太后相中,计划选为侧妃。


    奈何云济楚一路氪金熬夜肝好感度,从侍婢升到正妃,赫连烬也忙于前朝又四处征战,无心男女之事,自始至终,只有云济楚一人,而李文珠从未入王府。


    或许在这个世界里,故事线也是这般。


    “我无事,淑修娘子只罚我抄书而已。”


    李文珠上下扫了她一眼,“你方才在同谁说话?”


    云济楚心里一揪,“我在念书。”


    李文珠深深看她一眼,似乎在考量平日里木讷的云济楚有几分说谎的可能。


    终于,她还是信了,又担忧道:“你可知,你长得像先皇后?”


    云济楚摇头。


    李文珠鼻尖一红,又要落下泪,“今日公主抱着你喊娘亲,可把我吓坏了,阿楚,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云济楚扶额。


    “五年前的事你忘了吗?那位选侍只因肖似先皇后,就被陛下持剑逼死在紫蘭殿,阿楚难道也要步其后尘?”


    云济楚摸不透李文珠的真正用意,“文珠,多谢你关心我,可事到如今我别无选择。”


    李文珠轻抚发髻上的辑珠蝴蝶簪,


    “怎会没有退路,眼下正有保命之法。”


    云济楚看向她,心中疲惫。


    李文珠继续道:“你若是向淑修娘子禀明自己德行有亏,她自会放你离宫去。”


    云济楚道:“我若是落选,还可得御赐宝玉归家自婚配,若是因错离宫归家,今后的日子和死了有何区别?”


    “文珠,前日你想要我的罗裙,我赠你,今日你想要我的珠簪,我予你,可来日你想要我的前程,这有些说不过去。”


    “你......”李文珠没料到云济楚说话如此直截了当,她怒起斥道:“我都是为了你好!”


    云济楚看着她的目光诚挚,“你很早就见过我对吗?”


    准确说,应该是李文珠见过五年前的王妃——那些被系统无情吞掉的数据。


    所以李文珠防着她,生怕旧事重演。


    可这事冤枉。


    这游戏应该已经从头开始,从前的数据也都被吞,就连赫连烬都空有外貌换了芯子,从温润如玉变成暴虐冷酷,两档游戏中的云济楚心境也不同,怎能放在一起去论呢?


    李文珠噎住,忽而冷笑,“你装的木讷天真,险些把我也骗过去。”


    “我如今没有与你争的心力,只想安稳回家去,你我不是敌人,何苦勾心斗角?”


    被道破心里的弯绕,李文珠仍不承认,“你这是小人之心!我只是不想你死于非命,你可知陛下暴虐,杀人成性,三年前宫中死了多少人!你——”


    “你放肆!”太子从屏风后大步走出,怒斥李文珠。


    李文珠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地俯身,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颤抖不停。


    太子怒气冲冲,“父皇于紫蘭殿并未杀人,为何到你口中便成了暴虐?!三年前的事另有隐情,岂容你在背后议论!”


    云济楚见太子脸色涨红,声音洪亮,知道他是气极了,忽而后悔自己和李文珠坦诚,竟然逼出这些大逆不道之言,还被太子听了个干净。


    在儿子面前讹传其父,太子这般气恼也是人之常情。


    原想着选秀后安稳离宫,再做打算,看如今情形,还真不知有命离宫否。


    命苦。


    云济楚膝盖一软,也要跪下。


    然而,太子却推她去一旁不叫她跪,只深深看了一眼她后,平稳了心情,沉声道:“你二人今日之言,孤暂且放过,今后你们不许来往。”


    五岁的小娃娃颇具威严。


    李文珠如蒙大赦,心想自己发间那蝴蝶簪子果然得太子喜爱。


    云济楚却看得出太子的隐忍,分明气极了恨不能立刻将冒犯之人绳之以法,可转瞬又忍了下来,不知为何。


    太子心绪不佳,走上前从李文珠的头上拔下珠簪,“还不快出去!”


    李文珠连忙退下。


    室内只剩下太子与云济楚二人,气氛有些许尴尬。


    云济楚诚心道:“太子殿下,对不住,我不知会说这些。”


    太子叹了一口气,“她是阴险狡诈之人,你何苦同她坦诚?”


    云济楚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她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只知书上有言:真诚待人,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可......事实好像并非这样。


    忽然,室外躁动,淑修娘子的声音传来:“参见陛下。”


    又是一阵扑通扑通跪地的声音,然后内官道:“陛下来寻太子殿下,不知殿下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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