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留下

    “父皇!父皇剑下留人!”小太子一路跑来,气喘吁吁来到紫蘭殿,却只见云济楚倒在皇帝脚下。


    而他的父皇,正持着剑。


    太子悲痛惊呼,飞身扑上前,“云选侍!”


    他跪在云济楚身旁,抱着赫连烬的腿,“父皇!云选侍何其无辜!”


    赫连烬双目赤红,握着宝剑的手颤抖,他仿若看不见太子,兀自蹲下身,拾起一样东西。


    一模一样的玉佩。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杀了怀鬼胎制假玉佩的奸人,派人辗转数地甚至海外寻觅不得果,如今终于重新见到一模一样的玉佩。


    太子两行泪落下,半月前他听见云济楚在承香殿与李文珠说起五年前见过,他便起了疑心。


    可偏偏这半个月查下去,云济楚一直生活在闵州,未曾来过玉京,遑论嫁做人妇生育两子。


    云济楚身上那熟悉亲近之感做不得假,但是她压根不认识阿环与他。


    究竟为何?


    这已经不是鬼神之事能说得清了。


    太子不敢断言,又怕父皇一见她容貌便暴起杀人,便嘱咐淑修娘子这段时间护着她,助她落选。


    可谁知,云选侍还是见到了父皇,还死于父皇剑下!


    “父皇!你恐怕亲手杀了我阿娘!”太子声嘶力竭吼着。


    眼前这位高大的帝王,是他一生敬仰的男人,而此刻他却顾不上君臣父子之礼。


    赫连烬扔了剑,看着太子一字一句问道:“你阿娘?”


    太子用袖子擦掉眼泪,“儿臣与阿念皆见过她。”


    赫连烬俯身,抱起云济楚,她脸色苍白,呼吸均匀,像一条细柳垂坠手臂之上。


    太子抬起头,见云济楚衣裙洁净不见半点血渍,她的头无力仰着,露出洁白的脖颈,更无一丝血痕。


    没死!


    只是晕了过去。


    “传御医。”


    赫连烬只留下这一句话便抱着云济楚大步离去。


    云济楚醒来时,天色已暗,她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中,隐约看得清头顶床帐上有芙蓉花瓣的刺绣。


    已经死了吗?


    那这是哪里?


    云济楚一下子坐起身,难道重新读档了?


    没存档也能读档?


    忽然,一豆灯火亮起,紧接着九枝灯被次第点亮,云济楚看清了来人。


    青衣整洁,纱帽一侧别着枝花,是淑修娘子。


    淑修娘子端来一碗汤药递给她,“喝了吧,安神的。”


    云济楚今日着实受了惊吓,连忙接过饮下。


    药很苦。


    云济楚被苦得胃里一阵紧缩,忍了又忍才没把药汁吐出来。


    淑修娘子今日格外贴心,递来一颗盐泽梅子。


    云济楚吃下,觉得好多了。


    然而,淑修娘子却不多说话,做完这些事后便侍立在一旁。


    “醒了。”


    沉沉声音从暗处传来,紧接着又是衣料摩擦金砖的声音,脚步声一声比一声近。


    是赫连烬!


    来不及反应,云济楚肚子里一阵痉挛,扒着床边吐了起来。


    方才吃下去的梅子,连着苦巴巴的药汁一同被吐掉。


    赫连烬止住脚步,站在不远处,看不清神色。


    云济楚暗道自己没出息,才死里逃生,又作死!


    她胡乱擦擦嘴角,掀开被子下床要跪,嘴里连声道:“陛下饶命。”


    殿内陷入死一样的安静。


    过了许久,立在暗处的帝王才开口:“好生休息。”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他止住脚步,没再靠近。


    说完,赫连烬转身离去,云济楚这才觉得放松许多。


    不知自己从哪里捡来的这一条命,难道说那一枚玉佩增加的一点好感度,当真起了效用?


    “淑修娘子,我——”


    淑修娘子垂头行礼,仍是从前不卑不亢的模样,“娘娘唤奴婢淑修即可。”


    “娘娘?”


    “陛下虽未下诏,却将您留在紫宸殿的偏殿暂居,未论封号也不曾定位份,奴婢便先唤您一声娘娘。”


    “......”三百两没花出去,却捞了个娘娘当?


    云济楚怀疑自己开了个简单模式。


    向来不温声软语的淑修娘子此刻低眉垂首同自己说话,云济楚十分不适应,连忙道:“我还是唤你淑修娘子吧。”


    淑修娘子垂头亲自收拾床下污渍,并未反驳。


    收拾完,又熏了香,云济楚缓了一会重新喝下一碗汤药。


    还没喝完,又听见熟悉的声音,“云选侍,你如何了?”


    云济楚咽下最后一口,顺了顺气,祈祷一会千万不要再吐出来。


    这时,小太子已经走到床边了。


    他的视线在云济楚脸上停了一瞬,又迈开步子走到床边小几上看了一眼空了的药碗,这才故作老成道:“你惊惧过度晕倒了,这药须得连喝三日才好。”


    云济楚往里挪了挪,空出床头一块位置,她拍拍床榻道:“来吧,坐在这说话。”


    太子往后退一步,慌乱道:“你!孤坐在太师椅上即可。”


    说着,他走到太师椅旁边,双手一撑双脚离地坐了上去。


    云济楚看着他荡在半空的腿,有些想笑却忍住了,“我以为你频频看这里,是想坐在这。”


    太子饮茶,气定神闲,似乎已经习惯了云济楚这般口无遮拦,看穿也说穿的模样。


    “不曾。”


    云济楚道:“今日多谢你救我。”


    她在晕过去前,看到了冲进紫蘭殿的太子殿下。


    太子却道:“父皇不曾想杀你,所以,今日并非孤救了你。”


    云济楚知道,在小太子心目中,赫连烬的形象拔地参天、冰清玉洁。


    所以今日这般持剑相向,双目赤红的情形,小太子也联想不到赫连烬是要杀人。


    她笑笑,“总归,多谢你。”


    小太子的视线凝在她笑靥上,片刻后才移开,声音不似方才活泼,“云选侍,你愿意留在宫中吗?”


    他想过许多种阿娘不认他与阿环的原因。


    或许五年过去,她早就忘了自己还有一双儿女,又或许她记得但是不愿相认,或许她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云济楚脱口而出:“我别无他选。”


    这不是五年前的赫连烬,这是全新的、暴虐的赫连烬,她害怕。


    但是她已经穿进这个游戏中,除了一路走下去,她别无选择。


    无人看到的暗处,小太子眸色暗了暗,眼睫轻颤,一口咽下杯中冷茶,却似呛了一下,眼睛有些湿润,“好,孤知道了。”


    “阿娘!阿娘你好些了吗?”还未见身影,便传来一阵软甜的关切声。


    噔噔噔,小公主跑了进来,她三两下爬上床榻,坐在云济楚身侧,正是方才云济楚特意空出来给太子的那里。


    公主的手又小又软和,握住云济楚的手臂,一张俏丽的笑脸仰起,目光认真。


    “阿娘......”


    太子道:“阿环,休要无礼,这是云娘子。”


    公主不肯善罢甘休,双手抱住云济楚的手臂左右摇晃,“不要,我不要叫她云娘子,她就是我阿娘!”


    云济楚心里一阵酸软,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谁会不爱呢?现在这位赫连烬的原配早逝,心里对这一双儿女定然牵挂吧。


    “殿下,民女来自闵州,是新晋秀女,不敢冒犯先皇后名讳。”


    “你......”小公主眼眶一红,“阿娘,你不认阿环了吗?”


    云济楚瞧着心里一阵酸涩,但还是坚定道:“殿下,民女并非您的母亲。”


    他们的母亲是赫连烬的白月光,太子定深知这一点,就算她与先皇后再相似也不曾错认,公主思母甚重,以至于见她这个冒牌货都动容。


    云济楚轻叹,抽出帕子为公主拭泪,还是早早教公主分辨清楚才好。


    赫连烬站在门口许久。


    崔承忧心龙体,取来外袍,却被陛下摆手拒绝。


    “陛下,娘娘与太子公主团聚,您不进去看看吗?”


    “团聚?”赫连烬侧首看向崔承,目光探究,“你何以认为,她就是朕的皇后?”


    崔承紧张作答:“紫蘭殿中,娘娘曾塞给奴三百两银票。”


    先皇后曾予他银子,这件事陛下知晓,甚至还将他未曾花完的六百七十一两尽数没收,存放于紫宸殿先皇后遗物中。


    赫连烬未说话,听着殿内哭声渐止,不曾挪动脚步。


    若她真的是阿楚,那为何如此惧怕他?又为何不认这两个孩子?


    若她不是阿楚,那为何有一模一样的玉佩?又为何举止言谈与阿楚这般像?


    “朕叫你搜的东西何在?”


    薛桂从崔承身后走出,捧着一只匣子,奉至帝王面前后打开。


    毫无光泽的玉佩,匣子里有二十九个。


    赫连烬大步走入殿内,却又在屏风后顿住脚,他隔着屏风,看见榻上女子把公主搂在怀里,纤柔的手轻抚公主脊背,声音低而温柔,哼着一首小调。


    她分明就是阿楚!


    世上绝不会有姿容、神态、声音都如此相像之人。


    就算有,他也不会认错!


    可是阿楚为何不认?


    阿楚好像不记得他了。


    赫连烬终究没有去搅乱那美好静谧的气氛,他看了一会才离开。


    “传魏杉入内。”赫连烬斜倚在桌前,不耐烦道。


    不一会,一位仙风道骨手捻须髯之人跪于殿中,神色淡然拜道:“贫道参见陛下。”


    赫连烬挥手,殿内宫女内官尽数退下。


    “你先前说的那法子奏效了。”


    魏杉不动声色,似乎早有预料,淡淡道:“恭贺陛下。”


    赫连烬站起身,独属于帝王的强大气场瞬间展开,他盯着魏杉,问道:“魂来而记忆全无,你该当何罪?”


    魏杉不动如山,超然不似凡人,道:“游魂入体,难免动荡有损,陛下若想恢复如初,先前的法子上还需再加一引。”


    崔承在殿外候着,忽听内里一声怒喝,噼里啪啦的物件碎了一地。


    他火急火燎跑进去一看,只见魏杉额角流着血,垂着眼跪在原地,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帝王笑得阴冷可怖,“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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