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悬没有回应,大步迈了进去,在方雪明几步外的地方负手站立。
牢狱里环境自然算不得好,尽管墙上有一扇小小的窗户,但屋里还是充斥着腐朽的味道。
周悬面不改色,只是望着方雪明,木板床上的男人气质不减,一脸安然。
“比我想象中来得晚一些。”察觉到面前的少年在打量他,方雪明自然也在观察他。
少年人,还是个武将,似乎不是大理寺的人。
“我还是那句话,药方是我开的,但是里面的毒不是我放的,所有药单明疾堂均有备案,可让其他任何一位大夫查看,况且我本就不认识他”
方雪明说了半天,一直观察着他的神色,来人始终没什么波澜,他猜不明白少年什么意思。
一连被关了好几日,方雪明心里始终挂念着杨笛衣,若是对方已经按耐不住来寻自己,那杨笛衣他们
“此事与我夫人”无关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周悬打断。
“你配不上她。”
方雪明:“”
不是,这人不是来劝他认罪的吗?
但是提起杨笛衣时,这眼里明晃晃的轻蔑是什么意思。
方雪明错愕,重新打量他,声音有些不确定,“你不是”
“不是,”周悬淡淡地说道,“我受人之托来保你。”
是吗,他眼里刚刚一闪而过的明明是杀意,方雪明不语,脑海中突然想起一个人。
杨笛衣提到过的,她的弟弟。
“你是她弟弟?”
周悬反倒沉默,没有回答,方雪明看他的眼神便带了些善意。
“你怎么知道是毒?”周悬想起他刚刚说的话,既然那群人要将那人之死安在方雪明头上,应该不会告诉他很多信息才对。
“我不知道,”方雪明温和地笑了,“诈你的。”
这几日,确实没什么人告诉他关于那位无名亡者的信息,大部分时间都是把他带去审判,轮番劝他认罪。
“跟我讲讲吧,”周悬望着他,“那个死人的事情。”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一开始,他和所有普通的病人一样,来明疾堂看病。
惟一特殊的是,他大部分时候都是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疲惫,绝望。
方雪明没有多注意他,那样的眼睛他见过太多,只是正常的看病,开药。
“我,还有救?”那人似乎很惊讶,声音都有些颤抖。
“当然。”方雪明笑着回他,“虽然严重,但不算无药可救。”
“谢谢,谢谢。”那人手里紧紧抓着药方,跟着方景和拿药去了。
“他有钱?”周悬突然问道。
方雪明想了片刻,“不算有。”
他拿出一层又一层包裹的铜钱,勉强付了诊金。
方雪明明明交代他半月来一次,但他总是一个月才来一次。
“这样效果会比较缓慢。”方雪明好心提醒。
“没事,慢慢来,慢慢来。”老人言语中只是感激。
方雪明没有继续劝,猜想他可能也付不起那样的费用。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有人上门闹事,正好碰上老人来的那一天,他从最开始的旁观,到后面试图帮忙。
老人被闹事之人波及到,跌跌撞撞就要往后面倒,脸上的面纱和身上的衣服都被扯动。
刚上前准备扶住他的杨笛衣,猝不及防看到了他露出来的手臂上的印记,当即怔在原地。
老人也瞬间不再淡然,捂着自己面纱和衣服,匆匆忙忙离开了。
风波被赶来的兵马司平息,方雪明便注意到身后杨笛衣的异常,连忙上前。
“怎么了?”
“我见到他了,”杨笛衣眼神涣散,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有些不知所措,“就是他,我不会认错。”
似是突然醒悟,杨笛衣甩开他便往外面跑,方雪明本想跟上,却暂时被兵马司拦住问话,等他解决完,杨笛衣早没了踪迹。
晚上回来后,杨笛衣只淡淡说了一句,“多关注他。”
只不过没来几次,便到了年关,在后面的事情,就是他突然去世,方雪明被抓。
周悬静静地,听完了所有。
“他们提审我时,所言都在指我医术不精,错药杀人,”方雪明无奈摇头,“我当然不能承认。”
一旦承认,虽然罪不至死,但是传出去,他和明疾堂都无法在京城立足。
偏偏那位老人是独居,没有家人没有友人,被人发现尸陈家中,和他有过接触的,那便只有他这位医者了。
周悬刚进来时,他以为是杨笛衣说的背后之人,所以有心诈他。
“当时”
周悬缓缓开口,方雪明聚精会神,便听他下一句说道,“她是不是很害怕?”
“”方雪明轻轻闭了下眼,突然感觉头有点疼,“这重要吗?”
“很重要。”周悬重重点头。
“是。”方雪明只能回答,“全身都在颤抖,连话也说不完整,就像被抽去魂魄一样。”
周悬只是沉默,良久撇下一句,“我知道了。”
言罢转身就要离开,方雪明顿时就想拦住他,“要不”
周悬停住回头,方雪明一脸正经,“我给你把把脉?”
他直觉这少年病的不轻。
“不用。”周悬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好好待着。”
“”方雪明摸了摸鼻子,还是第一次主动给人诊脉被拒绝。
周悬走出牢狱时,阳霄还在和狱卒谈天说地,一派好兄弟的样子。
“哟,舍得出来了。”阳霄搭着狱卒的肩膀,笑眯眯看他,“走吗?”
“走。”
阳霄扔给狱卒一个袋子,跟着他走了出去。
身后狱卒稳稳地接着,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走好啊二位大人。”
“我说你这人,天天都在想啥,有觉不睡,跑来逛大理寺,闲官不当,偏偏去当那费力气的。”
日头正好,阳霄跟在他身后发着牢骚,“不懂啊不懂。”
周悬:“话多。”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话多,怎么,今日才嫌弃我,”阳霄贱兮兮凑到他面前,“那你不嫌谁话多,那个美妇人?”
周悬眼神瞬间冷下去,阳霄被吓了一跳,连忙后退。
“就提一句,你反应这么大干嘛?”
“她姓杨,”周悬声音严肃。
“好好好,杨”阳霄刚想说杨夫人,突然灵机一动,换了话头,“杨姑娘。”
果然周悬听到这一声杨姑娘,就像是突然被顺了毛的狼一样,脸色都变好看了。
阳霄看某人变脸看的啧啧称奇,“周江上,你可真是。”
刚准备继续调侃他,阳霄余光瞄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杨姑娘?”
周悬一怔,顺着阳霄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真的是杨笛衣。
只不过这去的地方,周悬和阳霄均是一愣。
雪霞院,京中最大的青楼。
杨笛衣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年纪都比较小,此刻正在雪霞院的后门处,看上去在等什么人。
没多久,后门走出来一个姑娘,杨笛衣仔细说了些什么,姑娘点点头,便引着三人往里面进。
阳霄好奇地看着三人的背影,“她去雪霞院干什么,送药吗?”
送药还需要三个人?阳霄刚想说什么,就看到周悬快步走过去,也连忙跟上。
“夫人真是来得巧,今日云柳姑娘正巧有空。”
前面带路的小丫头说着,领三人拐了一道又一道门,杨笛衣三人只是跟着,并未多言。
没多久就到了一个房间。
“夫人请。”小丫头推开房门,示意她们可以进去。
杨笛衣微微颔首便走了进去,屋子里挂着不少纱幔,几步外窗边下的榻上躺着一个姑娘。
长发及腰,此刻正好挡着她半露的肩膀,她似乎困极了,阖着眼睛休息,听到有人进去也并没有什么反应。
“云柳姑娘,瞧病的来了。”小丫头说了一句,便知趣的离开。
屋子内顿时只剩下杨笛衣三人和云柳,杨笛衣和小易都没什么反应,杨三白忍不住好奇,探头往窗户边瞧,看清之后顿时瞪大眼睛,美人!
“坐吧。”云柳伸了伸懒腰,招呼她们坐下。
杨笛衣推了推小易,小易木讷地走上前,放下手里的药箱。
“小孩子啊,”云柳上下打量着小易,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伸出一个雪白的手臂在桌子上。
小易放上帕子之后,认真把脉。
屋内静悄悄没什么动静,云柳在她们三人之间看了又看,忍不住说道,
“你们倒是胆大,雪霞院都敢接。”
“医者面前只有病人,”杨笛衣应道,“况且出了那件事,你们不是也没有撤单吗?”
云柳扬起嘴角,“你倒是聪明。”
杨笛衣脸上挂着浅笑,只是静静地站着,云柳见此只是撇了撇嘴,将眼神转向小易。
“你才多大呀,就出来把脉了,学得精吗?”
小易没理她,云柳自觉无趣,倒也闭了嘴。
片刻后,小易收回帕子,拿出纸笔开始写方子,
“没什么大事,就是心思郁结加上脾胃不调,开几副药调理一下就好,日常注意少食冷物。”
“谢谢你了,小大夫。”云柳笑眯眯看着他。
“还有,”小易看向她的肩膀,“多穿点,容易风寒。”
云柳挑了挑眉,“好哦。”
小易写完药方,便背着药箱站起身,云柳拿起药方便准备唤丫头进来,不料杨笛衣复坐在她面前。
“病瞧完了,”杨笛衣定定地看着她,“我们聊点别的。”
云柳眨了眨眼,没说什么,捏着药方的手指下意识捏紧。
*
等到从雪霞院出来,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还是那个小丫头送的三人。
只不过这次是小易和杨三白走在前面,杨笛衣跟在后面。
“好美啊好美,她是我见过,算第二美的美人了。”杨三白神色激动,不停地跟杨笛衣夸她。
“还有第一美呢?”杨笛衣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回了杨三白。
“当然有啊,在我心里,第一美是夫人你啊。”杨三白滔滔不绝,刚准备夸杨笛衣,没想到一回头,杨笛衣不见了。
“夫人?”杨三白顿时僵在原地,“你看到夫人了吗?”
小易茫然地摇摇头,杨三白脸上顿时褪去血色,拉着小易开始四处找人。
而此时的杨笛衣被牢牢禁锢在墙和一个人之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听着杨三白和小易的喊叫声越来越远。
直到两人的声音彻底消失,面前的人才把手放了下来。
杨笛衣无奈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玩够了?”
周悬轻轻笑了声,两人的距离很近,只有不到一拳。
这声音仿佛羽毛一样扫过杨笛衣的耳畔,有几分痒。
“阿衣姐姐,你学坏了。”
第22章
杨笛衣静静地望着眼前看似狡黠的少年,虽然周围不是很亮,但却足够让她看清周悬表情的细节。
愉悦,调侃,还带着几分得意洋洋。
他说变坏就变坏了,杨笛衣才不会顺着他走。
“噢?是吗,为什么这么说?”
周悬表情明显一滞,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你不知道这里是”
“这里是哪里?”杨笛衣眨了眨眼睛,轻轻问道,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疑问,仿佛诚心在问。
“”周悬刚想脱口而出,突然意识到什么,说这里是全京城最大的青楼后门处?好像他很了解一样。
“我只是带馆中大夫来给病人瞧病,还真不知道这是哪儿,不过似乎我们的周指挥使很了解啊,那烦请赐教?”
几步外的小巷口,丝丝缕缕的阳光不知何时偷溜进来,映在眼前人的眉眼和唇上,教周悬看的一清二楚。
她眼中的笑意,和上下张合的唇瓣。
周悬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在逐渐加速,他下意识十指紧握。
“怎么了?周指挥”
杨笛衣话还没说完,便感到肩头一沉,她的后半句便也说不出口了。
“阿衣姐姐”
周悬不敢看她,只把额头轻轻抵在她肩膀上,声音又低又绵长,还带了几分无奈。
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就是和方雪明也没有几次,杨笛衣顿感有些不自在,把他轻轻往外推了推。“多大人了还撒娇。”
周悬低着头,杨笛衣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得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换了个话题,
“你今日没去指挥所吗?”
“还没有正式入职。”
“那你今日是”
“我去了大理寺,”周悬话刚说出便有些后悔,顿了顿还是选择如实相告,“见了方雪明。”
他在她面前,不想说谎。
杨笛衣神情登时有些紧张,连带着声音也添了焦急,“他还好吗?有没有被打?”
“还好,没有,看着精神不错。”
周悬很不情愿的回忆起大理寺中的情景,还有心情说要给他把脉看病,看着确实不像是个饱受折磨的。
杨笛衣这些日子一直悬着的心稍微便放了下来,这些日子她没少找各种门路,试图进大理寺探望一下方雪明,但毫无疑问都被拦了下来。
背后之人不想让她见到方雪明。
杨笛衣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只是想到些什么,杨笛衣刚沉下的心复升了起来,这也不对,不放出来任何消息,只是关着,拖着。
仿佛是想在牢中折磨他,想屈打成招,可周悬又说他没什么事。
杨笛衣思考着一时出了神,没察觉到周悬已经不知何时抬起头,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周悬只觉胸中一口气上不来,让他烦闷。
她在她面前,又一次展现了对那个男人的关心。
可是明明,他们两个先认识的,他比他认识的还要早上好多好多年。
“你这么关心他?”
“什么?”杨笛衣收回思绪,见周悬望向自己的眼神深沉,不解道,“他是我夫君啊,我关心他不是自然”
“我也需要你关心啊,你从昨晚见面到现在,两次了,你一句也没有问过我这些年过的好不好。”
周悬似乎委屈极了,刚刚还有些深沉的目光顿时变得有些落寞。
仿佛那一瞬间的深沉仿佛只是杨笛衣的错觉。
杨笛衣登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几番张口欲说什么,但都咽了回去。
小巷静谧,只有她和周悬,她听到了自己格外清晰的心跳。
不是没想过要不要问,在小凉山上那一夜,她有好多话想问他。
想问他被收养后过得好不好,那家人待他如何,在军中过的可还顺心,有没有受很多伤。
可是隔了这么久,如今她明面上已是人妇,而他是声名赫赫的显武将军,以前未曾说出口的关心,仿佛都已经被深埋了起来。
昨日街上惊鸿一瞥,少年意气风发,杨笛衣下意识就以为他这些年过的还不错。
周悬没有得到杨笛衣的回答,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睫毛轻颤,挡住了他自嘲的目光,撑在她两旁的手臂逐渐落了下去。
周悬紧握双拳,竭力掩盖自己,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最好的时候。
“你”
杨笛衣轻启唇瓣,刚说一个字便被周悬打断,“是我失态了,阿衣姐姐,你回去吧,还有人在等我。”
周悬抬起脸庞,冲她扯出一个笑容,一改方才的阴郁,状似轻松地说道。
杨笛衣愕然的同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小巷口,那里有一片红色衣角。
杨笛衣只得点头,“好。”
巷子并不长,杨笛衣跟着周悬没走几步就到了外面,果然一个红衣少年闭目背靠瓦墙,听到他们两人的脚步声便侧过头。
“出来了?”阳霄笑嘻嘻地冲她打招呼,“杨姑娘好,我是阳霄,周江上朋友。”
“你好。”杨笛衣微微欠身,算是回应。
昨日长街她见过他,和周悬骑马并行的另外一位少年将军,想来自己的名字也是周悬告诉他的。
“那我先回去了,”杨笛衣望向周悬,“你保重身体。”
周悬一愣,笑容更大了些,爽快应了,“好。”
又向阳霄点头示意后,杨笛衣便朝着明疾堂的方向走去,想来三白和小易寻她寻得焦急万分。
杨笛衣挂念他俩,步子走的快了些,丝毫没注意到身后两个身影跟了她一路,直到看着她踏入明疾堂的门槛,那两道身影才离去。
“我说,够了啊,”阳霄搓了搓手臂,杨笛衣一走,周悬表情就跟变脸似的,唰的冷了下来,要多阴沉有多阴沉,比他经历过的最大风雨都冷。
阳霄看着周悬脸色,不住的翻白眼,“我说,你是要把那块牌匾盯出个花来吗?”
“走吧。”周悬垂下眼睫,既然好好看着她走了进去,那应该没什么事了。
“去哪儿啊?”阳霄连忙跟了上去,“你一大早给我拽起来,这饭你得请,我要吃全京城最贵的那家,你知道吧”
明疾堂内,小易一脸平静地在柜台处看医术,杨三白泪眼婆娑的在屋内打转,看的方景和也忍不住焦虑。
“你别转了,转的我也头晕。”
“我担心夫人啊,这么多年都没什么事,突然方大夫就进去了,要是夫人再出点什么事,我”
杨三白话没说完,就看到杨笛衣走进来的身影,立刻跑上前去,
“妈呀,夫人你可算回来了,刚刚你去哪了,我一回头找不到你,吓死我了。”
“怎么就要吓死了,快呸呸呸,摸木头,”杨笛衣笑着把她的手放在一旁的木凳上,耐心解释道,
“我刚刚看到一个旧识,下意识跟他过去聊了几句,忘记和你们说了,抱歉让你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杨三白拿起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终于笑了出来。
“不哭了,忘记随之和你说过什么了,”杨笛衣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是我的问题,下次保证不会了。”
“嗯。”杨三白重重地点头。
“好啦,”杨笛衣摸摸她的头,看向柜台处的人,“小易你收拾一下,今晚我们就去。”
小易闻言从医书中抬起头,淡淡地应道,“好。”
“就你俩吗,夫人,”杨三白还是有些不放心,“要不我和你一起去,我在门外帮你们望风。”
“不用,去那么多人难免引起他人注意,”杨笛衣微微摇头,“我不甚通药理,带小易是方便查验,寻到有用的东西我们就回来。”
杨三白还是有些犹疑,但到底拗不过杨笛衣,只好答应不去,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杨笛衣笑着应了。
去的地方也无非他处,正是那位故去老人的家中。
前几日杨笛衣寻消息不得,便决定自己前去查验,既然那位老人死于他杀,总有些痕迹会被留下来。
但兵马司封锁了宅子,又看的严,杨笛衣一直找不到突破口,只好另寻别处,嘱咐杨三白和方景和留意眼熟的兵马司官员。
幸得方景和记性不错,留意到那日带走方雪明的其中一个官员曾进出雪霞院。
杨笛衣使了些银子,得知是云柳接待的他,而刚好明疾堂内便有那位云柳姑娘的预约问诊,杨笛衣顺势应下了。
得知杨笛衣的来意,云柳松了下身子,声音轻柔,
“他找我也只是寻欢作乐,怎么会和我聊官场那些污糟事呢,姑娘是不是把我看得太重了。”
杨笛衣看了她一眼,平静道,“我记得云柳姑娘对外宣称,孤身一人来的京城,并无亲眷”
“你什么意思?”云柳目光倏地警惕起来。
“没什么意思,只是看姑娘梳妆台上的东西有几分眼熟。”杨笛衣轻轻瞥向窗边的台子,“亦有几分,突兀。”
云柳胸口起伏加快了些,并没有看过去,“他也没提过很多,只是抱怨过那差事又简单又麻烦的,说那老头屋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其他的呢,比如他们什么时候换班,间隔多久?”
“我只是一个乐妓!”云柳声音突然变大了些,神情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动。
“最后一问。”杨笛衣神色依旧。
云柳咬了咬后槽牙,“你就不怕我告诉他?”
杨笛衣轻轻笑了,“我只是带人来为云柳姑娘看病,然后关心我的夫君,问了些不是秘密的事情,云柳姑娘想说自然可以,只是好像没什么人能为姑娘证明。”
屋内四个人,另外两个都是杨笛衣的人,云柳咬紧唇瓣,只觉浑身的力都卸了下来。
“他只喝醉后,和我抱怨过一次”
丑时三刻不到,杨笛衣便带着小易去到了那位老人的住处,远远望去,还有两个官兵在门前看守,似是困极。
“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没完没了还。”其中一个抱怨道。
“看呗,”另外一个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手撑着长矛打盹,“反正无事可做。”
“也是,”另外一个刚想说些什么提提神,就看到不远处一只小猫迈着小步子朝自己走了过来,“哪来的小猫啊,好看。”
“我瞅瞅,哎,真漂亮。”另外一个忍不住走上前,摸了摸小猫柔顺的毛发。
摸着摸着,其中一个便觉得眼皮沉得有些抬不动,“只不过,我怎么,有点困啊,”
“正常,这都什么时辰了,当然困了。”
两个人摸着摸着,脑袋一栽便睡死过去,杨笛衣和小易瞧了好一会儿,确定周围没有人,这才走上前去,从官兵身上小心翼翼摸出钥匙,打开封锁的门。
只不过他们没注意到他们刚进去,两人方才站过的地方又钻出两个脑袋,正是杨三白和方景和。
“你不是答应夫人不来吗?”方景和瞥了她一眼。
“夫人又没说不能帮她,”杨三白脖子一梗,反击回去,“那你怎么来了?”
方景和哦了一声,“我又没答应夫人不来。”
“麻烦问一下,你们说的夫人,是叫杨笛衣吗?”
冷不丁传来一道稚嫩的少年音,杨三白下意识点点头,“是啊”
话刚说出来就感到身后一阵阴风刮过,两人对视一眼,都下意识攥紧手里的药包,一顿一顿的转过头。
第23章
“吱呀——”
院子大门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声音本不算很大,但因着此时已是深夜,在附近一片寂静的衬托下,把这声响显得格外清脆。
杨笛衣呼吸随着一窒,眼神谨慎地环视四周,确认并无异常后才松了口气。
“走吧。”杨笛衣拉了拉小易的袖子,朝主屋走去,后者淡然地跟在杨笛衣身后。
院内只有一间瓦房,外面的灰白墙体不少已然脱落,还有一部分要掉不掉的挂在上面,连接处只有细丝,在半空中随风飘动。
杨笛衣动作轻柔地推开残破不堪的木门,屋内陈设一眼望到头,左边是一处土灶台,上面放着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锅。
再往里去,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破烂的长条椅,右边的窗户旁摆着一个腐朽的柜子,这就是屋内的全部。
杨笛衣站在门口沉默,小易跟着动作停了下来,有些迷茫地看向她。
“怎么了?”
“没事,”杨笛衣微微摇头。
她只是有些感慨,她还记得父亲和她提过这位奇人异士,当时父亲言语间满是欣赏和遗憾,称此人不仅才华过人,且胸中有丘壑,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可惜生不逢时。
如今却在一间破烂瓦房,无名无声的死去。
但此时显然不是让她思考这些的时候,杨笛衣问小易,“药方带了吗?”
小易眼神聚焦了些,“带了的。”
“好,”杨笛衣叮嘱小易,“你先找药罐,这是重要物证,不一定能找到,但若是找到了,先查看里面有没有残留的药草,若有,仔细和药方上的对比有没有不同之处,若是没有,就站在门口,帮我留意有没有别人靠近,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易重重地点头。
杨笛衣轻扯唇角,对小易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后者握紧身上的小挂包,朝着土灶台走了过去。
杨笛衣也不多耽搁,动作利落地检查屋内其他地方。
房间小,检查起来也不费事,杨笛衣三下五除二就把屋内仅有的东西翻了个遍。
木板床上的被子和枕头都已经变得僵硬,桌子摆着碗和茶壶,柜子里面的东西也没什么异常。
杨笛衣眉头逐渐拧了起来,虽然几乎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整件事越发诡异起来,为什么兵马司还要找人看着这里呢。
而且似乎看守也并不是很严。
“夫人。”
几步外传来小易的声音,杨笛衣连忙合上柜子门,快步走去,“找到药罐了?”
“嗯。”小易点头,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罐子,“但是里面没有药草。”
杨笛衣接过药罐,是一个手掌大小的陶罐,看上去年份已久,罐口还缺了一角。
打开盖子,里面的东西果然已经被掏空了,只有一层薄薄的黑渣凝固在了罐底,根本取不出来,更别说检查药渣里有什么。
小易缓慢地眨着眼,问道:“这算完成了吗?”
这话没头没尾,但杨笛衣知道他的意思是‘算不算完成杨笛衣安排给他的任务’。
“算,”杨笛衣摸了摸他的头,“小易很棒,在哪儿找到的?”
小易指着土灶旁边,“在那里找到的。”
杨笛衣随着小易的动作望去,那里堆着不少长短不一的枯枝,想来是在外面捡的。
将陶罐放在灶台上,杨笛衣随手捡起一根略粗的树枝,拨了拨剩下的,里面除了树枝还是树枝。
杨笛衣眼神黯淡下去,喃喃道,“看来没有别的了,只有树枝。”
原本还想着能在这里找到些什么,看来要无功而返了。
想到此,加上方雪明还在兵马司被关着杳无音讯,杨笛衣莫名有些烦躁,刚要站起来带小易离开,就看到小易盯着那堆枯枝没动。
“小易,我们”
“不是。”小易突然出声。
“什么?”杨笛衣闻言愣在原地,没听太懂,“不是什么?”
“不是只有树枝,”小易走上前,捡起其中一根手指长短的树枝,“这是人参。”
“人参?”
杨笛衣盯着小易手中那截人参,仿佛在黑夜里行走突遇一座灯盏,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激动,“你确定吗小易?”
“确定,”小易举起那截人参,“这是人参须,比普通树枝细,很明显。”
杨笛衣连忙接过来,端在手上细细察看,果然手感也和树枝不一样,只是刚刚混在成堆的枯枝中,区别不甚明显。
“这人参是药方里有的药吗?和药方冲突吗?”
小易思考片刻,肯定道:“不是药方里的,方子里有一味藜芦,和人参药性相克,如果同时食用轻则中毒,重则死亡。”
“果然,”杨笛衣低声道,“当时这个房子里,还有其他人。”
人参这么名贵的药草,显然不是这位老人能负担得起的。
杨笛衣心下稍安,总比什么都找不到强,循着这一点点线索,总能再找出什么出来。
将这根人参须收好,杨笛衣拉着小易小心地将屋内的东西一件件摆了回去,尽量恢复到他们来之前的样子。
临出门之前,杨笛衣扭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简陋的房子。
处处残破不堪的瓦房安静地矗立在京城一隅,无人注意,正如它的主人,那位已经故去的老人,甚至她连那位老人的姓名都不知道。
到底是人死灯灭。
杨笛衣垂下眼睫,将门板合上后离开。
院门外两个看守之人还在沉睡,杨笛衣和小易脚步轻柔地迈过他们身旁,两个人眼皮动都没动一下。
周围依旧安静,害怕有人路过,杨笛衣忙拉着小易离开,直接错过了不远处大树下躲躲藏藏的三个身影。
“啊,他们走了。”杨三白咽下嘴里的馒头,吐出胸中好一大口气,“夫人没事,太好了。”
馒头和方景和望着杨笛衣远去的背影跟着点点头,馒头听到夫人两个字眉心一皱,不满道:“你怎么还喊她夫人。”
杨三白翻了个白眼,也不客气,“我就喊,喊了好几年了。”
要不是看在这个少年士兵和夫人认识,她差点就把药包撒他脸上了,能让他好几天下不了床。
“那你把馒头还我。”馒头伸出手,“早知道不给你吃了。”
“我吃完了。”杨三白拍了拍手,一脸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样子。
“你怎么吃这么快,”馒头震惊地看着她,这看着不大一个小姑娘,吃东西比他们军中的将士都快。
“你管我,”杨三白站起身,没成想蹲的太久,小腿抽筋,一个踉跄就往一旁倒去。
方景和一把扶住她手腕,杨三白疼得嗷嗷叫,“慢点慢点,抽筋了腿,疼疼疼。”
“你这也太柔弱了。”馒头嫌弃地撇撇嘴,伸了个懒腰,“我就不送你们了,我还有事,你们溜达着回去吧。”
说完,馒头轻巧地跳到树上,又往一旁的屋檐跳去,几个呼吸之间就没了身影。
“跑得真快。”杨三白小声嘟囔道,扶着方景和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我们也走吧,我都困了。”
馒头原本也想走路,但无奈走路太慢,他又怕周悬等急,左右是深夜,街上也没什么人,馒头直接从屋檐上翻进周悬的府邸。
馒头白日里来过,这会儿倒是熟练,直奔周悬书房,果然,屋内还掌着灯。
“江上哥。”
听到来人的声音,周悬从书中抬起眼,声音平淡,“怎么样?”
“一切顺利。”
馒头刚刚跑过,此时莫名感觉口渴,拎起一旁的茶壶就往嘴里灌,“不过笛衣姐是真胆大,带着个小孩子就敢去闯,也亏得那两个看守的是个稻草包”
馒头还在滔滔不绝,周悬却是不知道想起什么,眼神忽地柔软下来,手指不自觉摩擦着书页,
“她一向这样。”
馒头狠狠灌了半壶,一抹脸上的水渍,“你说什么?”
“没事。”周悬眼神恢复平静,“今夜辛苦你了。”
“多大点事儿,”馒头无所谓地摆摆手,“在这京城待得我无聊地紧,正好就当放松了。”
“不过,”馒头眼珠滴溜溜转,上半身往周悬那边靠,满脸好奇,“今晚你也没事,你怎么不去?”
去干什么,去看她如何为了另一个男人尽心尽力,甚至连死人的房间都敢闯吗?
熟悉的胸闷感袭来,教周悬心头涌上一股子烦躁。
馒头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悻悻然收回身子,刚想说自己困了要去睡觉,就听到周悬不含一丝感情的声音传来,
“看来你确实无事可做,不如我再给你派些任务?”
“天黑了,夜深了,江上哥,告辞了。”
馒头略一拱手,脚下生风似地了跑了。
周悬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书,怎么刚刚也没感觉这本书无趣的紧。
手腕一翻,书被利落地扔到桌子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
翌日,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经过一夜的折腾,此时杨三白和方景和都有些神色恹恹。
小易倒是看不出什么疲惫,只是坐在柜台后面的地上,一脸聚精会神。
他身旁的地上放了各种各样的人参品种,在和昨晚那截人参须做对比,看能不能分辨出是哪个品种的。
杨笛衣这会儿莫名有些心浮气躁,手中的书再也看不下去,余光瞄到杨三白他们手里的动作不停。
杨笛衣走上前,顿时明白过来,“你们这是,做药材包?”
“是啊夫人,回春了,平日里热起来了,做一些驱蚊防虫的,放到仓库里。”
说话间,杨三白已经熟练地包好一个,两手拽着带子用力一拉,一个鼓鼓囊囊的药包便成了型。
方景和将需要的药材配好,递给杨三白,见杨笛衣站着没动,便笑着开口,“夫人要不要一起做。”
看着方景和笑吟吟的样子,杨笛衣脑海中突然浮现起昨日巷子里的少年。
自重逢起,自己似乎是没怎么关心他,这股别扭来的无缘无故,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明明他们之间,从前不是这样的。
那样近的距离,她不止看到了周悬委屈的眉眼,还有他眼下淡淡的乌青。
是了,他能到如今的地位,怎么可能夜夜好眠。
想起自己对他的态度,杨笛衣心下平添几分内疚。
桌子上药材众多,杨笛衣认出其中几样,也有镇静安眠的作用。
杨笛衣拾起一瓣陈皮,“做一个吧。”
第24章
杨笛衣在方雪明身边日子算不得短,已是耳濡目染许久,加上她偶尔也会翻看一些医书,对大部分药材的功用便也知道个大差不差。
不多,但此刻做个安神的药囊倒是足够。
薄荷、朱砂、琥珀、合欢花、佛手杨笛衣仔仔细细挑出具有安神效用,且药性彼此不冲突的几味药材放在一旁。
各拿够数量后,再将其研磨,制成颗粒状倒在一旁的盘中。
杨三白静静地看着杨笛衣认真的动作,唇瓣抿起,趁杨笛衣不注意,向一旁的方景和挑眉。
方景和注意本就在她身上,分取药材的同时,余光瞄到她的小动作,快速眨动眼睫回应,两人默契地打起暗语。
“怎么?”
“夫人可从没对外人这么上心。”杨三白眼皮耷拉一些。
“你怎么知道是外人?”
杨三白先是小心地瞥向杨笛衣取出的药材,后趁着活动脖子的功夫,环视屋内,实则给方景和递眼神,
“那是安神的方子,你瞧这满屋里,谁用得上。”
确实,小易用不上,余下他们三人天天接触药材,真有需要自己就开个方子熬成药喝了。
方大夫被关在大理寺,东西也送不进去。
方景和被她的小表情逗笑,碍于杨笛衣在旁,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是顶着亮晶晶的眸子,朝着杨笛衣那边抬了抬下巴,
“你问问不就知道了。”
杨三白鼓起腮帮子,她要是敢,至于和他在这打哑谜,瞪了方景和一眼便收回眼神,继续缝她的药材包去了。
不过这话倒是有道理,杨三白缝了一会儿,望向身旁的杨笛衣,也已经开始缝布料。
杨三白瞧着身旁女子熟练的动作,逐渐瞪大眼睛,“夫人,你缝的好细致啊。”
只见杨笛衣一针一针穿过棉布,密密麻麻的针脚被藏得极好,缝完后将布料翻回正面,几乎瞧不出缝过的痕迹。
杨笛衣将收尾的线头咬断,听到杨三白的话,手无意识抚摸着已经快要成型的香囊,声音也不自觉温柔下来,
“儿时跟着家里长辈学过一段时间。”
“噢,”杨三白到底是没忍住好奇问了出来,“夫人,你这是送给谁的啊?”
杨笛衣倒着药材的动作一抖,因着药囊没有封口,一些黄褐色的粉末被撒在桌子上,杨笛衣装作无事发生,五指并拢将其扫回药囊里。
“是我弟弟。”
“噢,弟弟啊,”杨三白放下心,刚刚心中那点小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反应过来什么之后,下意识提高音调,“弟弟?!”
“嗯,”杨笛衣将药囊两侧的绳子一拽,看着杨三白的神情有些疑惑,“我之前和你们提过啊。”
那倒是,杨三白点头,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是有些大,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忘了,这不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吗。”
方景和听着两人的对话,突然想起昨夜的事情,放在桌下的脚无声碰了碰身旁的少女。
杨三白登时想起来,可不是吗,昨夜那个随身带着馒头的将士,可不就是那个弟弟派来的,瞧她这记性。
那将士还专门嘱托过,不让告诉夫人他去过,开玩笑,要是把他说出来,那不就承认自己也偷摸去过吗,杨三白忙低下脑袋继续缝药包。
杨笛衣药包做好,又检查一番有无疏漏,便揣在身上,想着什么时候再见到周悬便送给他。
柜台后头,小易盯着一堆人参,终于瞧出些端倪,昂起脑袋便想喊杨笛衣,却听得背后一道声音。
“如何,辨出是哪种了吗?”
杨笛衣弯腰趴在柜台上,同样注意到小易的动作,忙问道。
“嗯,”小易缓慢地点头,目光瞧回地上繁多的人参,指着其中一根说道,“应该是这个,太子参。”
杨笛衣望向他手指的方向,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株黄白色的,小小的太子参。
怎么会是太子参,杨笛衣刚要皱起的眉心忽地展开。
若是其他人参,反倒找不出线索,但若是太子参。
之前杨笛衣还想不明白为何那位独居已久,警惕性合该不低的老人会放陌生人进家,但若是一位怀抱幼子的落难之人呢。
太子参,大补元气,治气虚肺燥,更关键的是,它亦治小儿虚汗口干。
杨笛衣脑海中仿若出现一幅画面,雪夜里,破旧的瓦房迎来一位陌生客人,那人面容苍白,身若蒲柳。
老人打开门,露出警惕且浑浊的眼珠,本欲关上门扉,眼神下移,不料来人怀中抱着一个年纪尚幼的孩童。
“夫人?”
见她久久不语,小易出声喊道,“是哪里不对吗?”
“不,很对,”杨笛衣轻微晃了晃脑袋,将那幅画面抹去,“有劳小易。”
言罢,杨笛衣忙将台子后的账簿翻出来,一页一页仔细查看。
太子参价格昂贵且不易保存,最多留存一年,否则药效便会消失,因此寻常医馆不会备货许多。
他们馆内一年也只存有不足十株,若要查起每一株的去向并不难。
不消片刻,杨笛衣便翻过账本上所有和太子参有关的记录,只有三条,且都是熟识之人。
他们拿走的太子参也都是处理、入药后的,不是完整的参体。
不是从明疾堂售出的,笛衣在脑海中搜寻城内存有太子参的药馆,手指无意识捏住账本一角摩挲。
城东的回春堂,城南的百草庐,还有城西的
“夫人?你想什么呢?”
杨三白已做完药囊,剩下的交给方景和收尾,见杨笛衣站着不动便凑到她身旁,见她握着账本出神。
杨笛衣喃喃道:“我在想,城内哪家医馆的太子参存货足够多。”
“啊,我记得城西有一家永宁堂,那里坐馆的赵大夫,治小儿疾病是出了名的好,许是他那里”
杨笛衣此时显然也想到这里,忙将账本放了柜台,又帮小易将人参收起,对杨三白说道,
“收拾好之后,我们出去。”
“好。”杨三白跟着整理,下意识便答应,片刻后茫然地问杨笛衣:“去哪儿?”
杨笛衣将人参放回仓库,头也不回地答:“城西,永宁堂。”
*
永宁堂在京已有几十余年,因其不菲的装潢,和各式各样医术高明的坐堂医而闻名城中贵胄。
不少达官贵人身子不爽利便会去永宁堂内瞧上一瞧,也因此若后院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自然也都会找上永宁堂。
久而久之,永宁堂也几乎成了城中名门贵族的专用医馆。
杨笛衣和杨三白并肩站在永宁堂上方黄花梨木的牌匾下,两人均是沉默。
真不愧是城内最贵的医馆,杨三白被眼前的富贵之气打了个浑身麻木,连带着声音也有些虚浮,
“真要去啊,夫人。”
杨笛衣瞧着那块字迹苍劲有力的匾额,坚定点头,“去。”
那截太子参是目前唯一的线索,抱着万一的可能,她也要来这里碰碰运气。
说着,杨笛衣大步迈进永宁堂的门槛,杨三白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跟上。
堂外富丽堂皇,堂内也不遑多让,处处可见紫檀木的桌椅,脚下是核桃木的地板。
两旁是神色各异的坐堂医,一眼瞧去约莫十余位,每位面前都坐着衣着华丽之人。
杨三白在心中连连咂舌,感慨不已,余光瞥到身侧的杨笛衣,确是神色如常,司空见惯似的。
杨三白默默挺直了腰杆,她可不能给夫人丢脸。
两人甫一踏进这里,便有人笑着迎了上来,问她们要寻哪位大夫。
杨笛衣笑着回道:“寻那位专治小儿的赵大夫。”
那女子神情并未改变,只是略一点头,便领着她们往里走,“两位随我来,倒也真是巧了,赵大夫今日比往日得闲,若”
话还未说完,那女子一眼没瞧见身后有人,肩膀便和那人发生碰撞。
那人站着未动,却撞得引路女子连连后退,杨笛衣上前一步扶住女子手腕,教她不至于摔倒。
“是小的之错,不想惊扰贵人。”
来这里的非富即贵,都是轻易得罪不得之人,引路女子脸上划过一丝惊恐,还未站稳便要跪下请罪,不想另外一只手腕也被撑住。
杨笛衣掌心柔软,虽使了力气扶她,却并不让人感到禁锢,后面撑过来的那只手臂却坚硬如铁。
“笛衣姐?”
熟悉的声音传来,杨笛衣一转身便瞧见馒头满脸惊喜地站在不远处。
“真的是你,我以为我看错了呢。”
“是我。”杨笛衣朝他展开一抹笑容,刚要打招呼便意识到这是医馆,话锋一转,“你怎么在医馆?”
是馒头生病了吗,还是杨笛衣自然想到周悬,心下一紧。
馒头一向大大咧咧的脸上浮现一抹尴尬,“啊,我那个,陪人来的。”
不是他,杨笛衣下意识便要寻周悬的身影,不想杨三白暗中拽了拽她的衣袖。
杨笛衣顺着她的眼神朝那边看,这才注意到馒头身后露出一角的女子服饰。
“”
是女子,不是周悬,杨笛衣放下心,还未言语,馒头身后便露出一张姣好的女子面容,声音清脆,
“是谁啊?”
第25章
杨笛衣视线被那女子吸引,只见她头上的钗环虽不多,但样样精美,尤其发丝间那支金累丝点翠牡丹簪,更是有价无市,恐怕并非寻常人可得。
再瞧她身上衣裳料子,刻丝福纹云锦。
杨笛衣不动声色收回目光,霎那间对这女子已经有了判断,惹不起的高门。
馒头侧过半个身子,暗中拉开和那女子的距离,恭敬道:“回小姐,是在下一位旧识。”
“旧识啊,”那位小姐同时也在打量杨笛衣,只见后者不卑不亢,倒让她无端生出几分好感。
杨笛衣面上挂着礼貌的笑容,若是其他日子碰到,杨笛衣可能会与这位高门攀谈几句,毕竟在京多个认识的人便是多条路。
但此刻,杨笛衣内心只想应付两句,便抓紧时间去寻赵大夫,
“既是你们有事要忙,我们也不打扰,这便”
“刚刚听说这位夫人也来瞧病?”那位小姐越过馒头上前一步,“我倒是不着急,不如你先?”
馒头听了这话登时瞳孔收缩,似是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忍下去,看向杨笛衣的眼神也是怪异无比。
“多谢小姐,”杨笛衣微微点头,“只是我们寻的是隔壁桌的赵大夫,要辜负小姐好意了。”
“赵大夫”那女子闻言望向不远处赵大夫的桌案,露出了然的神情,“夫人是为家中孩子来的?那快去吧。”
孩子?还家中?馒头不敢动作太大,余光一直瞄向杨笛衣,内心不住的祈祷,笛衣姐,你倒是否认一下啊。
杨笛衣却是对他们二人笑着略点下头,便朝着赵大夫走去。
馒头刚还千变万化的神情像是石化了一般僵在脸上。
“还愣着呢,”那小姐见他还一脸呆愣,忍不住出声提醒,“走了,我还没逛完呢。”
“是小姐,”馒头回过神,忙行礼应道。
殊不知他此刻内心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孩子,什么孩子,谁的孩子,笛衣姐的?江上哥知道这个孩子吗?
赵大夫已年近花甲,据说早年间厌倦京城的喧哗,便有了归隐乡野的想法,只是不知为何被永宁堂堂主几番劝说后留下,成了永宁堂屹立不倒的活招牌之一。
杨笛衣打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在打量这位赵大夫,满头灰白整齐梳成发髻,瘦削的面容之上双目紧闭,整个人端坐在桌案后,仿佛入定般一动不动。
直到三人走近,引路的姑娘轻声唤了一句“赵大夫”,赵大夫方才抬起眼皮,精准地望向杨笛衣。
杨三白本就挨着杨笛衣,连带着被赵大夫鹰般锋利的眼神吓得步子一顿,心想这老头怎么无端露出敌意。
下一秒就看到这老头跟会变脸一样,露出笑吟吟的模样,仿佛刚刚一闪而过的敌意只是杨三白的错觉。
杨三白:“”
杨笛衣神色始终平淡,在引路姑娘的指引下淡定坐在赵大夫右手侧的位置,也喊了一声,“赵大夫好。”
引路的姑娘带完路便自觉离开了,杨三白顺势站在杨笛衣身旁。
“夫人客气了。”赵大夫眯起眼睛,端起身旁的茶抿了一口,疑惑地看向杨笛衣身旁,问道,“孩子呢?”
“孩子在家,实在身体虚弱来不了,所以我代他来。”杨笛衣双手放在桌案上,“由我代为描述症状是否可行?”
“可以是可以,不过”赵大夫似是见多了类似情形,面上依旧是笑呵呵的,
“这样容易有误诊的情况,夫人可先行讲述症状,老夫不下诊断,只提建议,等小公子有所好转,夫人再带他来细看。”
杨笛衣笑着点头,“当然。”
顿了顿,杨笛衣皱起眉头,似是在回忆,“近来孩子总是瞧着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偶尔还会咳嗽不止,东西也吃不下去许多,问他哪里不舒服他也讲不出什么所以然。”
赵大夫手指捻着胡须,转了转眼珠,问道,“可曾半夜出汗?”
“不曾。”
“可曾头晕耳鸣?”
“不曾。”
赵大夫一连问了不少问题,杨笛衣回答几乎未变,杨三白逐渐迷茫,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夫人一开始说的明明是气虚之症,连她这个医术不精的都听出来了,但这后面大夫问的同样也都是气虚的症状,夫人怎么
“原来如此,”赵大夫上半身微微后仰,了然道,“夫人不必担心,进些温补之物便可好转。”
杨笛衣依旧面带笑容,“比如呢?”
赵大夫却并未给出回答,问道,“夫人想要什么?”
“太子参。”杨笛衣果断说道,“赵大夫这里可管够?”
赵大夫端起茶杯,“夫人说笑了,老夫只是一介草医,此事不归老夫所管,要问问药库。”
杨笛衣只是定定地瞧着他,“那辛苦赵大夫,帮我问问药库,可好?”
赵大夫饮了口茶,没有看她,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轻声说了句什么,饶是杨三白离的不远却也一个字也没听到。
杨笛衣却是神色一松,真心实意道了句:“多谢。”
“无碍。”赵大夫微微摇头,将目光放回杨笛衣身上,道,“老夫虽治小儿居多,但对其他病症也并非一知半解,若夫人信得过”
“多谢赵大夫,已耽误您够久了,不敢再浪费您的时间,若有消息,前去明疾堂唤我一声便好。”
言罢,杨笛衣便站起身,领着一脸茫然的杨三白往外面走去,只留赵大夫目送她二人许久,才缓缓收回目光。
杨三白这会儿算是看明白了一些,原来夫人和这位赵大夫,也是旧识?
只是还未等两人走出永宁堂几步,便被一辆马车拦了下来。
马车旁站着一脸无奈的馒头,杨笛衣眉头微蹙,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便瞧见马车帘子被人掀开。
是刚刚遇上的那位小姐。
“又见面了,夫人。”马车内,那姑娘弯起眉眼,似是很愉快,“好巧。”
“是很巧。”杨笛衣勉强笑道,余光却不住的瞄向馒头。
杨笛衣:“什么意思?”
馒头嘴巴撅出二里地,收到杨笛衣眼神只能耸肩摊手,“我也不知道啊。”
杨笛衣:“不带走?”
“我管不了啊笛衣姐。”
馒头皱起一张脸,满是委屈。
杨笛衣眉心微跳,她还准备去其他几家药馆打探一下呢,没想到被拦在永宁堂门口了。
马车内女子似是并未瞧出两人之间的异常,热情道:“夫人不用客气,唤我华儿便好,还未请教夫人姓名?”
杨笛衣微微伏身道,“妾身夫家姓方。”
看着不愿多言的样子,沈洛华知晓妇人在外多有不便,倒也没计较,
“原来是方夫人,方才听馒头说你们是旧识,那想来夫人也认识周指挥使了?”
还能有谁,馒头身边就那么一个周指挥使。
馒头瞬间立正了身形,自觉身上这个责任突然就起来了,刚想替杨笛衣遮掩一二,不想杨笛衣先开了口,
“认识。”
馒头:“!”他仿佛看到江上哥咧开的笑容。
杨三白:“!”什么什么什么情况?
下一刻便听到杨笛衣微微一笑,“但是多年未见,不算熟络。”
馒头:“”笑容又闭上了。
杨三白:“!!!”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馒头肉眼可见的蔫巴了一下,杨三白开心起来,就算收到馒头的眼刀也视若无睹。
沈洛华眨巴几下眼睛,不免感到遗憾,她原本还想用周江上打开话口,多和这位夫人交谈几句呢,“这样啊。”
沈洛华瞥了一眼马车旁呆若木鸡的馒头,暗道一个两个,尽是些没用的男人。
杨笛衣刚想把面前这位高门小姐打发了事,便看到不远处站着神情急迫的方景和,察觉到杨笛衣的眼神后,方景和便焦急的招手。
要么是明疾堂,要么是方雪明。
杨笛衣神色一凛,顾不得是否得罪她,“华儿姑娘,妾身家中还有其他事情,先走一步,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哎”
沈洛华刚想说话,便听杨笛衣说,“下次若有机会,妾身请华儿姑娘吃饭以作赔礼。”
沈洛华立刻将话头换了,“夫人若要找我,使唤馒头给我递消息便好。那便静候方夫人佳音,夫人慢走。”
静静观完全程的馒头:“???”又是他?
杨笛衣稍稍欠身,忙带着杨三白走了,只留馒头一脸幽怨地站在马车旁。
早知道就应该让江书华来,他凑什么热闹啊。
“你怎么总发呆啊,”沈洛华趴在马车窗边,上下打量他,“瞧着也不像个机敏的,不过若是方夫人寻我,你可别忘了,快些寻我,不然唯你是问。”
馒头:“是。”个白面黄面红薯馒头,这都什么事啊。
见到杨笛衣上前,方景和连忙走近,急急唤道:“夫人!”
“怎么了?是堂内”
方景和来不及解释,“大理寺通知,方大夫要被斩首了!”
杨笛衣如遭晴天霹雳,只觉自己脑中一阵眩晕,差点站不稳,“你说,什么?”
*
夜里起了风,丝丝缕缕的沁入皮肤,杨笛衣却觉远不如自己心中寒意。
再次回到周悬的府院,杨笛衣只觉四周是陌生的冰冷,她看不透这面围墙,一如那个多年未见的少年。
一名小厮端着茶盘走上前来,弓身道:“杨姑娘,茶盏”
“不用换了。”杨笛衣沙哑着声音,略有些冷意的眼神落在小厮身上,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小厮不敢抬头,“回姑娘,约莫还有一刻钟。”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小厮离开了,身边安静的可怕,哪怕周悬已经添置了不少人,但他们似乎都受过训练,一举一动无声无息,干净利落。
杨笛衣耐心地坐着,不言不语,仿佛融入这片寂静。
直到宁静被打破,门外传来略有些熟悉的马蹄声,不同的是,这次是马车。
周悬晃晃悠悠从马车上下来,一个踉跄就往地上摔去,幸亏旁边有人搀扶,这才没至于跌倒。
周悬揽过搀扶他那人的肩膀,笑着在说什么。
杨笛衣平静地注视着他,坐着没动,一直到周悬跌跌撞撞走近,他似乎才认出屋内坐的人。
“阿衣”周悬目光清明一瞬,又恢复那幅醉醺醺的样子,使劲晃了晃脑袋,冲她扯出一个笑容,“你怎么来了?”
说着周悬便挥了挥手,搀扶他的人心领神会,弯着腰离开了。
屋内顷刻间便只剩两人,周悬三步变作两步,将自己扔进椅子里,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这才抬起头看向身旁的女子。
周悬辅一靠近,一股浓重的烈酒之气便袭向杨笛衣,她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道:“你喝醉了。”
“没有。”周悬稍稍后仰,换了个姿势,好让自己瘫的舒服些,闻言笑着摆手,“你找我什么事?”
“你先叫下人煮了醒酒汤,喝过便去睡觉,我不与酒鬼多言,事情明日再说。”
话音未落,杨笛衣便想起身离开,不料周悬仿佛预料到她的举止一般,先她一步站起身,眨眼便到了她的面前。
周悬双手撑在扶手上,将杨笛衣锢在自己和座椅之间,杨笛衣便生生无法动弹。
杨笛衣似乎听到一声嗤笑,极轻,又仿佛只是路过的风声,还未等她分辨出来,便看到周悬原本低垂着的脑袋微微扬起。
两人呼吸似乎都变得清晰。
杨笛衣实在不喜酒气,更别说离的这么近,抬手便想将他推开。
周悬一动不动,沾染了酒气的声音也变得懒散,不像他往日,
“就现在说。”
杨笛衣五指攥入手心,抬眼望向他,她听到自己强忍颤抖的声音,
“他们说,是你下令要将方雪明斩首。”
第26章
她听到这句话时,下意识是不信的,她知晓周悬是什么样的人。
但方景和信誓旦旦,说是寻了不少人打听,有人说亲耳听到周悬说的。
来之前,方景和见杨笛衣还是不太相信,急急说道:
“你们几年未见,他当真未变吗?”
杨三白当即脸色就变了,瞳孔放大,不住地拿手肘戳他,方景和自知失言,脸上浮现懊悔的神情。
杨笛衣轻垂眼睫,“真假与否,待我问过他再说。”
此刻,周悬就在自己面前,杨笛衣直直望向他的眼中。
这双曾经目若朗星的眸子,此刻却像是浸染黑墨般深邃,教人看不清楚。
周悬没有言语,连神色都未曾变化。
堂内一片寂静,杨笛衣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不知怎得,她方才还急促的心跳渐渐减缓,她轻声又问了一遍,
“是你吗?”
周悬这次没让她等太久,他轻扯唇角,喝了酒的嗓音低哑,
“是我。”
杨笛衣轻眨眼皮,只觉自己心上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紧接着传来难以忽视的刺痛感。
“可有苦衷?”
“没有。”
周悬答得又快又果断,仿佛早已料到杨笛衣会问。
杨笛衣登时沉默下来,周悬只是笑,身子又往前凑了几分,像是在细细观察她的神情。
“阿衣,你在难过吗?”
周悬放开扶手,缓慢地抬起手腕,似是想触摸她的脸。
还未等手指碰到,杨笛衣重重地侧过脸。
周悬手腕停在半空,自嘲地笑了下,“这么难过啊”
身旁没了束缚,杨笛衣毫不迟疑地推开周悬,从椅子上站起身。
“为什么?”
周悬被推也不气恼,只是缓慢地直起腰身,回望杨笛衣。
“你明知道,是不是他还未知晓,况且就算是,他也罪不致死,你也知道我还在调查,你明知道”
周悬出声打断,“谁说我知道。”
杨笛衣胸腔剧烈起伏,“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夜馒头也在吗?”
若非周悬授意,馒头不可能出现在那里。
但本能的她知道周悬不会害她,她便以为馒头是在帮她望风,如同杨三白他们一样。
“原来你知道啊。”周悬轻笑,上前一步。
杨笛衣跟着便往后退,看向他的眼神变得陌生。
周悬步子顿时停住,似是有些迷茫。
“我知道你在指挥使司,不宜插手,我也从未拿这件事麻烦你,可你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你下的令。
杨笛衣说这些的时候,眼中含着泪意,她不想哭,便死死咬住唇瓣,不让泪水落下。
“因为想他死啊。”周悬平淡道,丝毫不掩盖语气中的杀意。
早就想他死了,第一次从阿衣嘴里听到‘夫君’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想杀了他。
“再说了,”
周悬不再迟疑,上前一大步靠近杨笛衣,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后退,在她耳边低声道,“不是只有我想要他的命。”
杨笛衣顿时僵在原地,只觉浑身血液变得冰凉,他这句话的意思是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看到周悬放开了她的手臂,笑道:“死一个大夫罢了,京城每日要死多少囚犯,杀人偿命,再正常不过了。”
周悬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带上了几分玩味,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
他儿时就知道,她很美,否则自己不会见她的第一眼便将她望进了心底,记了好多年。
近十年未见,杨笛衣已褪去青涩,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眉眼虽添了几分凌厉,但仍掩盖不住她眼底的温柔。
下午馒头打发了沈洛华来回他时,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几番欲言又止,周悬瞧着一阵烦躁。
“有话就说。”
馒头揣摩着他的脸色,小心地开口,“那个,我下午在永宁堂还碰到了笛衣姐。”
周悬整理衣裳的手指一颤,拧着眉头看向他,“继续。”
“可她当时看的是擅长医治小儿的赵大夫,”馒头疑惑道,“江上哥,你知道笛衣姐有孩子吗?”
孩子,周悬想到这两个字便感觉头疼欲裂,加上这会儿不久前喝的酒起了效果,周悬只觉胸中像压了千斤重的石头。
周悬将体内的不适强行压了下去,勉强扯出一抹笑,
“你若是担心,他死后无人可依,不若入我府中,我必“善待你和孩子。
“周江上!”
未等周悬话落地,杨笛衣不可置信地出声打断他,声音也带上了不宜察觉的惊惧,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周悬声音散漫,无所谓道,“知道啊。”
说着,周悬目光落在杨笛衣因情绪激动而起伏的肩颈处,那里垂着几缕发丝。
周悬只是迟疑片刻,便上手将发丝缠在指尖,细细把玩。
“怎么?不愿意吗?”
“为什么呢,阿衣,你我幼时相识,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况且和他比,我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不是吗?”
周悬乐此不疲地盯着那几缕发丝,将其在指尖绕圈,放开,再继续绕,兀自说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与他的气息缠绕在一起,怎能不使人沉醉。
杨笛衣听着他的话,脑中仿佛一团乱麻,根本无法思考。
“你疯了。”
良久,杨笛衣沉着脸甩下这句话便要离开。
周悬望着指尖缠绕几圈后滑走的发丝,眼神跟着冷了下去。
在杨笛衣迈出大门的前一刻,有什么东西快速越过她的耳旁,重重砸在门板上。
皮肉和木头发生撞击,屋门被毫不留情地合上。
“你——”
杨笛衣回头便要质问他,却被周悬放大的脸庞吓得连连往后面退。
周悬跟着贴了上去,将她抵在门板上,两人之间不留一丝缝隙。
杨笛衣刚要开口,便看到周悬身子轻晃,随即脑袋一沉便靠在了她肩膀上,杨笛衣只来得及瞧见他微红的眼眶。
“阿衣”
周悬声音软了下来,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脖颈上,引得杨笛衣一阵战栗。
“你和他明明没认识多久,你们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杨笛衣被这句话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不动,周悬也仿佛累极,口中低喃的声音越来越小,呼吸逐渐变得平稳。
屋内点着灯,微微晃动的烛火将两人重叠的身影映在门上,引人遐想。
安静的院中一角,隐藏在黑暗中的身影无声无息的出现,后再次消失,不留下一丝痕迹,连旁边的树叶都未曾颤动。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消失后不久,从屋顶翻下来一个蓝衣少年,望着他消失的地方思考着什么。
“看啥呢?”
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蓝衣少年似乎早有防备,只淡淡应了一声,“来了。”
“昂,”馒头啃着手中的馒头,托着下巴蹲下去,眼神似乎要把地板盯穿。
江书华疑惑道:“你干嘛?”
“看你在看什么。”
“看蚂蚁给毛毛虫搬家。”
馒头眼睛倏地亮起,声音带着满满的期待,“真的假的?”
“”江书华拎起他的后衣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走了。”
刚走没两步,两人不动了,双双望着屋内重叠的身影沉默。
馒头感慨道:“还演着呢,好认真。”
江书华肩膀碰了碰他,“你去喊。”
“又是我,我不去,要去你去,”馒头拒绝地干脆,他可是看明白了,这种时候去就是讨打,江上哥会撕了他的。
江书华循循善诱,“不会的,杨姑娘也在。”
要是别人,还真不好说,要是杨笛衣,周江上多少还是会收着点的。
馒头深表怀疑,“你怎么不去?”
“我”
话还没说出口,“咔——”的一声,不远处屋门突然被打开。
两个人拿出比在战场上挥刀还快的速度把自己藏了起来,就看到杨笛衣红着眼眶,手上还握着一根木簪,跌跌撞撞从屋里奔了出来。
馒头:“”
江书华:“”
杨笛衣步伐不停,仿佛受了极大惊吓,一直到跑出门外都没有再回头,仿佛下定了决心要远离这里,背影要多决绝有多决绝。
风中沉默的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眼神里看到了疑惑。
馒头一头雾水,“他俩不是在作戏吗?”
江书华神色复杂,“我也不知道啊。”
就在俩人还在茫然无措的时候,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两人拔起脚丫往屋内冲,一眼看到躺在地上的周悬。
他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毫无支撑的倒在地上。
“江上哥!”
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馒头从未见过周悬如此不醒人事的模样,瞬间呆在原地,反应过来后便要去探他的鼻息。
“啊,老天保佑还活着。”馒头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腿软得不像样。
“先把人扶起来。”江书华眉头拧紧,冷声道。
馒头忙架起周悬一只手臂,和江书华一起把人扶到后面卧房的床上。
“这”馒头脑袋转不过来,只好求助旁边的江书华,“要不先去找大夫。”
江书华叹了口气,“找谁?”
馒头一噎,是啊,今夜本就是周悬假意喝醉,有心做局,想钓几条鱼出来,因此放松了不少府内的管理。
况且盯着这座院子的人本就不少,这时候突然出去寻大夫,难保不会露馅。
“要不,”馒头吃饱了饭,脑子也变得灵活了一些,“找笛衣姐?”
第27章
“啪嗒——”
豆大的雨滴砸在面前的木雕,又顺着表面的纹理流到桌面,变成小小的一粒。
周悬面无表情地戳一下,木雕晃晃悠悠半天,又立了回去。
没意思,周悬长叹一口气,像霜打的茄子般趴在桌案上。
忽地,面前走过一个打着伞的身影,是陈管家,手中还提着一个檀木食盒。
周悬心念一动,掀开眼皮道了句,
“陈叔,要去给谁开小灶呢这是。”
“什么呀,”陈管家转过身,笑吟吟道,“这是夫人新做的糕点,念叨着要我给隔壁家杨小姐送去”
周悬立刻来了精神,正色道:“陈叔,父亲离家前是不是让你把花园收拾了?”
陈管家茫然:“啊?”有这事?他怎么不记得了。
“所以你去忙吧,这食盒我替你送。”
周悬一手撑在窗台上,灵活地翻到陈管家面前。
手中的食盒瞬间被拿走,陈管家反应过来后忙要把伞递过去,眼前的周悬已经跑没影了。
陈管家:“”
真好啊,少爷如此有活力,陈管家转过身开始思考,是不是他年纪大了老忘事,不然怎么会忘记老爷嘱咐的事。
杨笛衣此刻正待在房间里研究面前的木头玩意,是她前两日上街时,在路边一个不起眼小摊处买的,原本她并未注意,还是镜儿提了一句,
“小姐,这摊子好有意思。”
她抬眼望去,一个瘦弱的少年蹲在地上,头发凌乱,瞧不清面容,面前放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布,上面摆着许多木刻的小物件。
刻什么形状的都有,小兔子,小狗,还有几个瞧不出是什么,奇形怪状的。
杨笛衣瞧着有趣,上前买了一个回来。
镜儿掀开门帘,“小姐,你都看了半个时辰了,还没瞧出来啊?”
“没,我看着像个男子,但又不像,早知道当时问问老板了。”
杨笛衣支起脑袋,敏锐地闻到一股甜香,这才瞧见镜儿拎着熟悉的食盒,了然道,
“周夫人又送糕点来了?”
镜儿将盖子打开,点点头,“是啊。”
还没等杨笛衣说记得给陈管家银子,便听到镜儿说道:“不过这次是周少爷送来的。”
“周悬?”杨笛衣微愣,“他人呢?”
“外面呢,”镜儿忍着笑,“说是让我问问您这糕点味道如何,好不好吃,不用管他一个人在外淋雨,雨景很好看。”
杨笛衣嘴角也忍不住上扬,“记得给他一把大些的伞,让他好好欣赏。”
镜儿将糕点尽数端了出来,还是在杨笛衣的授意下,笑着将周悬请了进来。
“阿衣姐姐。”周悬撩开帘子,脚步轻快地走进来。
“来了。”杨笛衣递给他一块手帕,让他擦擦身上的雨水。
“不碍事,”周悬甫一进门,便瞧见她面前的木雕,眼睛不住的往那上面看,“这是什么?”
“瞧着有趣,路边买的。”杨笛衣咽下一小块糕点,含糊道。
“我能看看吗?”
“能啊。”杨笛衣说着便把木雕递了过去。
周悬接过,嫌弃的将木雕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撇了撇嘴,道:“好丑。”
“哪有,”杨笛衣笑道,“我觉得还挺可爱的。”
“我觉得蛮丑的,”周悬将木雕抛起来又接着,玩笑道,“路边的小玩意儿,又不值钱,不如阿衣姐姐把它送给我,我回头送你个更好看的。”
杨笛衣眨了眨眼,没懂他的想法,“你不是嫌他丑吗?”
“是啊。”
“那你还要啊?”
周悬无所谓道,“没见过这么丑的,回去研究研究嘛,送给我?”
“不要,”若是寻常,周悬想要什么,杨笛衣便也送了,但今日突然不想给,“你想要,我让镜儿告诉你摊位在哪儿,你去买一个不就好了。”
“下着雨,懒得跑,”周悬盯着手中的木雕,“送给我呗。”
“你今日怎么回事?”杨笛衣微微皱眉,自己说了不想送,如此锲而不舍的。
周悬却是扬起一抹笑容,“你没拒绝,我当你答应了。”
“周悬!”杨笛衣这下真有些生气了,作势便要把木雕拿回来。
周悬反应极快的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因着动作太大,手掌力道没把握好,木雕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木雕咕噜噜转了好几圈,最终停在门槛上,那东西本身上半部分连接处就有些细,这下直接摔成了两半。
杨笛衣眼框蓦地就红了,周悬没料到这玩意儿如此不经摔,一回头看到杨笛衣的神情,顿时有些无措。
“你,你别哭,我不是故意的,我再去给你买一个好不好。”
杨笛衣那天到底没再理他,周悬垂头丧气地回了府中,连路过花园时,喜气洋洋冲他打招呼的陈管家都没理。
陈管家一头雾水,他莫不是又忘记少爷嘱咐的什么事情了?
第二日,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愈发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杨笛衣望着残破的木雕叹气,有些可惜,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形状呢。
不多时镜儿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姐,陈管家来了,似是有要事。”
杨笛衣忙道:“快请。”
陈管家满面愁容地进来,急急行了个礼,便道:“见过杨小姐,小姐啊,能不能劳烦您将这木雕铺子在哪儿告诉小的。”
杨笛衣不解道:“什么铺子?”
陈管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是少爷,他不知何时便出去了,说是要找这个什么木雕铺子,伞也没拿,家中差人寻了大半日了。”
杨笛衣脸色一变,顾不得自己体弱不能淋雨,寻镜儿拿了把伞便跑出府。
镜儿大惊失色,赶紧把家中马车唤出来跟了上去。
最后还是杨笛衣在一处角落里找到周悬,彼时周悬已经浑身湿透,像个木头一样站在雨中。
“周悬!”杨笛衣撑着伞便跑了上去,气不打一处来,道,“你发什么疯呢?下这么大雨,不知道啊?”
头顶突然没了雨水,周悬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人是杨笛衣。
“阿衣姐姐”
杨笛衣一边撑着伞,将怀中的披风往他身上套,但他已经比自己高了,杨笛衣手忙脚乱,瞪了他一眼,“自己拿着伞。”
周悬如梦初醒,赶紧把伞接过来,往杨笛衣那边偏。
“移过去,”杨笛衣注意到他的动作,心中软下几分,原本粗鲁的动作也柔和下来,用披风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又看他跟丢了魂一样直勾勾盯着自己,杨笛衣叹了口长长的气,只好推着他往马车去。
走了几步,周悬突然道,“你怎么来了?”
杨笛衣白他一眼,“陈管家都快急死了。”
“噢,”周悬自知理亏,这会儿乖的不行,说道,“对不起。”
“一会儿见到陈管家,跟陈管家说去。”
周悬声音闷闷的,“也是跟你说的。”
杨笛衣没吭声,周悬被这番沉默搞得心中越发没底,“我昨天回去,不是,路上我就知错了,对不起,你别不理我。”
昨天他都快疯了,一夜都没睡着,天不亮就起来寻那个摊子,可惜满城跑了个遍都没找到卖那个丑木雕的摊子。
杨笛衣无奈道,“你一直在找啊?”
周悬忙点头,“嗯,可惜没找到。”
“一个木雕而已,”杨笛衣小声道,“下次别这样了,没了再买不就行了。”
这是,原谅自己了?周悬眼睛亮了亮,“我答应你,我发誓,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真的,你别再不理我。”
杨笛衣揉了揉眉心,彻底对他没辙,“我也没那么生气,就是东西刚买就毁了,一时情急而已。”
“真的?”
“真的。”
“阿衣姐姐”
“什么?”
“没什么,就想喊喊你。”
周悬心里透着丝丝缕缕的喜悦,暗道你还愿意理我就好,只要喊你的时候,你还答应我就好。
一夜无眠,周悬迷迷糊糊的,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从内到外的灼热几欲将他吞噬。
不知什么时候起,一道冰凉的触感贴了上来,周悬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不肯松手,就着这道凉意,彻底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时,周悬还有些恍惚,嗓子像被刀砍过,脑袋更是昏沉,直到他勉强分清眼前的人,周悬又是一愣。
杨笛衣一只手在他怀中,只能用另外一只撑着要坠不坠的脑袋,昏昏欲睡的模样。
周悬眼眶温热,张了张唇瓣,发出的声音沙哑到连他都认不出来,“阿衣”
杨笛衣本就睡得不沉,听到他的声音彻底醒过神。
“怎么样,还难受吗?”
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周悬定定地望着她,涌起一股酸涩,再开口时,有些小心翼翼,“你”
你生气了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答应过你,不再惹你生气的,你听我解释好不好,不要不理我。
“你什么你,”杨笛衣没好气道,“不知道自己生病吗,生病就要吃药知不知道,多大人了,怎么还跟”
说着,杨笛衣又将他被褥掖了掖,看他一脸苍白,眼神满是愧疚和无措,到底狠不下心指责他,“我知道你昨夜事出有因,书华他们都告诉我了。”
杨笛衣瞧他一眼,忍下想敲他脑瓜的冲动,也不知道里面装些什么,“况且,你就没发现我昨夜一直在顺着你、配合你说吗,我又不是”傻子。
昨夜他实在太刻意了,刻意的提起,刻意的激怒她,于她而言,太明显了。
话还没落地,便看到周悬干裂的唇瓣扬起,蓦地直起身子凑上来。
杨笛衣被抱了满怀,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周悬颤抖着声音,带着浓浓的后怕和庆幸,
“太好了,你没生气。”
第28章
杨笛衣心头狠狠一颤,上一次听到周悬这个语气,还是在儿时。
少年肩膀宽阔,很轻易把自己包裹住,被抱的太突然,又太紧,杨笛衣只是轻微动了动,周悬双臂搂的更紧。
挣脱不得,杨笛衣忽而想起他昨夜的呓语,心下便有几分了然,周悬是不是,想家了?
杨笛衣鼻中微酸,无声回抱住他。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周悬察觉到怀中人的动作,将酸涩的眼框贴在她肩膀处。
周悬想,阿衣,你这样,怎么让卑劣的我舍得放手。
这个怀抱,他惦念十年之久了,真的是,不想放开。
周悬心中想法杨笛衣一概不知,时辰一点一滴流逝,杨笛衣却愈发察觉到不对。
他病了一夜,浑身烧热不退,可杨笛衣方才明明探过他额头,烧热已然褪去。
但不知为何,现在明明隔着衣服,少年身上的温度逐渐热了起来,渐渐有些发烫。
不会是,又病了吧。
杨笛衣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脊背,敏锐地察觉到少年的微颤,杨笛衣便也顾不得其他,强行挣脱出来。
“你是不是又病复发了。”杨笛衣皱着眉说道,手探向他的额头。
周悬笑着看她,在她手指即将触到他时,反握住她。
“我没事了。”
声音依旧嘶哑,像是窗外的乌鸦,只有周悬知道,不同的是,其中夹杂着一丝微妙的异样。
杨笛衣依旧不太信他,但看他精神头还不错,态度又坚决,只能作罢。
“对了,”杨笛衣抽回手,在怀中翻找着什么。
手中温软的触感消失,周悬眼中划过一丝黯淡和不舍,还来不及惋惜,他便瞧见杨笛衣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
“这是我昨日给你缝制的药囊,有宁心安神的作用,能助你安眠。”
杨笛衣将药囊递给他,补充道,“你可以把他挂在床幔上,或者放在枕边都可以。”
周悬眼睛蓦地亮起,忙不迭接过药囊,“你缝的?”
“嗯,”杨笛衣笑着点头,“虽然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但我想”
周悬把药囊紧紧攥在手里,听到她的话急忙摇头,正色道:“很贵重。”
这是再遇后阿衣送他的第一件东西,他一定会妥善保存的。
“于你有益便好。”
杨笛衣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那个她熟悉的周悬到底还是回来了一些,也跟着笑了,声音不自觉柔和下来,
“所以现在,可以把你要做的事情告诉我吗?”杨笛衣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刚过卯时,“在我离开之前?”
她不能多待,周悬府中还有他人眼线,昨日馒头亦是带她偷偷摸摸进来的,未免引起他人注意,最好还是在天亮之前就离开。
“当然可以,”周悬本就没打算瞒她,只是昨日她来得匆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手中药囊散发出淡淡的药材香气,闻着莫名使人安心,周悬将自己的想法全部托出。
杨笛衣静静地听完,明白了周悬的用意,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不出意外,方雪明有救了。
“放心,我也会助你的,”杨笛衣脑中已然有了一个朦胧的想法。
自己本就不会坐以待毙,如此有了他的助力,倒是能事半功倍。
“无妨,”周悬斜靠在床榻上,摩挲着手中的药囊,“我会帮你保下他。”
纵然他想让方雪明死,也绝不会是这样的方式,让他背着罪犯之名而亡。
周悬微微垂首,掩去眼中的波澜。
杨笛衣松了口气,“昨夜你那样神情,我差一点以为你真想杀他。”
周悬没有否认,只是极淡的笑了下。
阿衣姐姐,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昨夜字字句句,皆为肺腑之言。
“聊了许久,我倒是忘了,”杨笛衣连忙跑向不远处的桌案,端起一碗褐色的药碗复坐会周悬身侧,“快,把药喝了。”
周悬平静的面容突然有了一丝裂痕。
“馒头煎好端来时还烫,此刻正好。”
杨笛衣感受着药碗的温度,满意地递给周悬。
周悬盯着那碗药,没有接。
杨笛衣顿时起了疑心,试探性说道:“周悬,你不会”还怕喝药吧。
“当然不是。”周悬果断否认。
杨笛衣把碗往前送了送,“那你喝啊。”
周悬移开眼神,看着便是又苦又涩,极难入口,“我只是”
杨笛衣一本正经说道,“我来时查了医书,专门给你配的药材。”
“”阿衣亲自配的?周悬将眼神移了一些回去。
“馒头煎药时我也专门叮嘱过好多次,熬了许久。”
“”周悬脸上浮现一丝动容。
杨笛衣放出杀手锏,将药碗微微下移,“我端的手有些酸了。”
周悬闻言立马将碗接过去,真是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喝。”
杨笛衣顿时眉开眼笑,“乖。”
“”周悬看着那碗药,眼神宛若一潭死水。
在杨笛衣鼓励的目光下,周悬咬紧后槽牙,仰头把药倒入口中……
药比想象中还难喝,周悬眉毛皱成八字,强忍下想吐的冲动,咽下最后一口。
杨笛衣想笑又不敢太明显,只好借着收拾东西的由头嘱咐道,
“那我便走了,药方我给馒头了,一日三顿记得喝,我会问馒头的,还有,”杨笛衣严肃道,“好好养病。”
周悬扬起唇角,很是受用她这份关心,“知道了。”
杨笛衣将门开了一条缝隙,外面是江书华安排接应她的人,再合上,屋内只余他一人。
周悬恢复那副平淡的神情,刚要仔细观察药囊,余光突然注意到,方才杨笛衣坐过的地方,有一个包着纸皮的小东西。
拿过来,打开,是一块长条饴糖。
周悬突然就笑了,带着冰雪消融的暖意,他的阿衣,果然还记得。
门突然被打开,馒头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江上哥”
馒头话还没说完,一眼瞧见周悬还未落下的笑容。
馒头:“???”
馒头仿佛见鬼了一样连连后退,‘哐当’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周悬:“”
周悬习武,耳力本就不错,此刻外面的声音怎么也掩盖不住的钻进来。
江书华被他整的一脸莫名其妙,“你干嘛?”
馒头双手合着门板,压低了声音,“里面不是江上哥!”
“啊?”
“江上哥被调包了!笑得好灿烂,”开什么玩笑,什么时候见过周悬笑得这么开心,馒头想了想,纠正道,“也有可能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不是说人生病就比较脆弱”
江书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刚要开口,便听到周悬冷冷的声音传来,“进来。”
馒头眼神一亮,脸上浮现喜悦,“这回不是了,是江上哥。”于是欢快地打开门进去了。
江书华:“”好一副变得快的嘴脸,里外俩都是。
*
公告放出,方雪明斩首的日子就在三日后。
这段时间内,知晓方雪明是何人的纷纷前往明疾堂,连驿站老板都跑来关心,问道究竟发生何事,明疾堂内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打发完一批又一批问讯之人,杨三白和方景和失去所有力气,瘫在堂内的板凳上。
“这几天我居然都没顾得上焦虑,”杨三白望着天花板出神,喃喃道。
方景和揉着眉心,“我也是,光顾着应付他们了。”
扭过头,柜台后的小易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方景和突然问道,“夫人呢?”
杨三白叹气道,“不知道在忙什么,几乎瞧不见她的身影。”
方景和静默片刻,轻声道:“只能寄希望夫人有办法。”
很快三日时间一过,到了方雪明行刑的日子。
这天还不到行刑的时辰,菜市口已然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有的知道方雪明是谁,有的只是见人多来凑热闹。
“今日怎么这么热闹,那上面是谁啊?”
“一个坐馆大夫,人可好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斩首。”
“是不是犯事了,还是得罪什么人了?”
“不知道啊。”
人堆里讨论声此起彼伏,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苗头,纷纷看向不远处台上的男人。
方雪明一身囚衣站在中间,虽然眉眼间带有疲态,但依旧挂着浅浅的笑容,一派云淡风轻,似乎即将斩首之人并不是他。
他身后本该坐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此刻坐的却是大理寺寺丞,王卓。
王卓一身官服,强装平淡的表情下却是如坐针毡,只因为他身旁多了一位,正是传闻中‘下令’的周悬。
周悬一身红色劲装,懒洋洋靠在红木太师椅中,垂眸把玩腰间的药囊,一点不受场内嘈杂的打扰。
“周指挥使,”
旁边王卓汗都要落下来了,天知道这个祖宗来干什么啊,他一个护卫宫禁的,天天这么闲,还有空来看行刑。
周悬嗓子还未好全,应付道,“怎么了,王寺丞。”
“没事没事,看您手中香囊还挺有趣。”
周悬不置可否,香囊啊,是挺像的,反正都差不多。
见周悬懒得理他,王卓也不多言,复坐回去,心中希望行刑时辰快些到。
不多说,杨笛衣带着杨三白等人到了场地,仿佛心有灵犀般,周悬一抬头便准确捕捉到杨笛衣的身影,眼神瞬间温柔下来。
杨笛衣却并未看他,只瞧着前面一身囚衣的某人,眼中不假掩饰的关心。
周悬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瞧着时辰差不多,便坐正身子,“王寺丞,时间好像差不多了。”
“啊,对对对。”王寺丞立刻反应过来,从面前的桌子上拿起亡命牌就要扔出去。
突然场下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高呼,“等一下。”
第29章
王寺丞本就心神不宁,一心只想着快些斩首了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得手腕一颤,亡命牌“啪——”的一声掉落长桌。
王卓双眉微不可察的轻皱,神色一改刚才在周悬面前的谄媚模样,眼神凌厉地扫荡场下众人,很快便找到了出声的人。
是个年轻女子?
自觉为官的威严被挑衅,王卓再次举起手中的令牌往下拍,就要呵斥她。
不料女子先行下跪,短暂磕了一个头,复扬起面容严肃道:
“众人皆知,大理寺少丞王卓王大人清正廉洁、刚正不阿,乃世间罕有的骨鲠之臣。”
王卓脸色掺上一丝复杂,他没读过太多书,但这女子方才所言,他在比他品阶高的大人那里听到过,所以应当是好词。
只听那女子继续道,“而明疾堂的方雪明大夫,草菅人命,乃是医术不精的庸医一个,毫无真才实学,更无一丝医者之心,斩首过于轻松,所以小女子恳请大人,改判方大夫凌迟之刑。”
众人哗然,不少人脸上浮现惊讶之色,皆齐齐往后退了半步,远离那名女子。
而那女子说完这些话后,又磕了一个重重的头,再未起身,有种王卓不答应她便长跪不起的架势。
人群中的杨三白和方景和听到这话齐齐愣住,反应过来后神色皆沉了下来。
杨三白咬紧后槽牙,死死盯着那名女子,再看身旁的方景和,竟是气急,红了眼眶。
一天天睁着眼睛说瞎话呢,就算方大夫真要被斩首,也不该背负这样的污糟。
杨三白身形一动,便要上前,不料被身边人轻轻一扯。
杨三白也红了眼框,声音夹杂着委屈,“夫人,这哪儿来的女子,乱说话呢怎么。”
“你不要着急,”杨笛衣却是一脸从容,看上去没有丝毫担心,“先听下去。”
看着泰然自若的杨笛衣,杨三白心里顿时像是有了依靠,几番深呼吸后冷静下来,盯着那名女子的背影。
这一瞧,杨三白倒是有些反应过来,这女子的背影,似乎有些眼熟。
王卓虽然不知道这陌生女子为何要夸他,可毕竟耽误了时辰,王卓还是冷着脸道:
“你这无礼女子,你可知我朝律法严苛,岂是你说改就能改的!”
“小女知道。”
那女子抬起头,眼神坚决,“坊间传闻,方大夫所犯之罪乃是其误给一位鳏独老人开错药方,致使老人家中去世。”
“可在小女子看来,方大夫所犯之错,不止一件。”
“前年腊月,大雪之日,小女子曾带幼弟前往明疾堂看病,外面大夫皆言小弟活不过明年,小女子便只求方大夫给小弟一个轻松离世的药方,可方大夫固执己见,最终我小弟活至今日,家中每月花费银两支出,日日以汤药养之。”
“不闻病人意见,顽固不化,此乃方大夫为医者一错。”
那女子声音铿锵有力,字字激愤,仿佛方雪明犯下滔天大错。
“去年春分,方大夫于堂外开设义诊,换做其他大夫三言两句便能看完,方大夫却事无巨细,致使不少前往瞧病的百姓花费时辰过长。而这样的义诊,居然开设三日有余。”
“轻视百姓光阴,无异于谋财害命,此乃方大夫二错。”
“去年小暑,邻居老妇前往瞧病,因子女外出,家中无人照料,方大夫多管闲事,每日前往探查,叨扰老人,使其不得修养生息。
“越俎代庖,替他人尽子女之孝,此乃方大夫为医者三错!”
“”
场上场下,皆是一片沉默,只有那名女子的声音,掷地有声。
众人刚开始还听得认真,可是越到后面,有人便咂摸出不对劲来。
这女子分明是在明贬暗褒。
人群里丰腴的妇人一拍手心,“我想起来了,是明疾堂那位模样清秀的公子吧,我头疼去看过,第二天就不疼了。”
“是他是他,我之前去他那看病买药,他不卖,说是那味药太贵,建议我买了其他便宜的药材,效用还真差不多,但省了我一大笔银子。”身着粗布衣裳的男人扯着嗓子应和道。
“造孽哦,这样的大夫怎么会误诊啊”
议论声越来越大,渐渐便有些盖过那名女子声音,王卓脸色越来越青,要是他现在还看不出那女子的意图,可算是白做官了。
方雪明唇角挂着淡淡的笑,眼神始终温柔地望向场中间那名脊背挺直的妇人,他知道是她。
杨三白眼含热泪,握着杨笛衣的手同样出了一层薄汗,“夫人,方大夫他是不是,他是不是”
杨笛衣朝方雪明微微点头,动作轻柔地抚着杨三白颤抖的手掌,“放心。”
“肃静!”王卓额头太阳穴狂跳,顾不得自己的形态,将亡命牌重重拍到桌面上,“知不知道这是哪儿!行刑场地,如此大声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场下众人登时静下去不少,但还有些不甘心的胆大之人,尖着声音说道,
“不是说鳏独老人吗?居然能确定是方大夫误诊的,大人确实厉害啊!”
“方大夫能被判斩首,大人们肯定是有铁证吧。”
那女子弯下去的腰似乎为响应他般,彻底直了起来,
“以上小女子所言,方大夫所言所行,皆有十里八乡百姓作证,方大夫学医不精,时常药不对症,可城中百姓却被蒙在鼓里,对此闻所未闻。
如此庸医杀人,惊世骇俗之事断不可能只此一件,小女子知晓王大人洞察之力非比他人,大人或可细细查探有无其他遗漏事件,放出铁证,好赐方大夫凌迟之刑,以儆效尤,为百姓寻一方安心!”
女子话音落地,王卓身子晃了晃,只觉自己头晕目眩,这都什么事啊一天天的。
方雪明被抓进来时,那死者家里就一个破药罐,什么都没有,哪来的什么铁证。
“王大人,你还好吧,莫不是日头太毒要晕过去了,”身旁忽而起了一道声音,周悬关切地说道。
王卓灵光一闪,对啊,要不装晕算了,却听到周悬接着说道,
“正好方雪明是个大夫,要不让他给你瞧瞧?瞧好了算他将功赎罪?”
王卓将要闭上的眼睛刹那间又睁开了,扯出个苦笑,“没事,没事。”
万一这方雪明是个报复心重的,自己没病也给医死了怎么办,他本身就是死刑,也不在乎是不是多一条命。
不对,方雪明怎么就死刑了,王卓突然有些转不过来弯,他记得那时候是和周江上喝酒来着,好像聊到过这件事。
好像第二天死刑犯名单上就多了方雪明的名字,寺里说是他和周大人一起商讨着定下来的。
当时他还想着是不是周江上和这个囚犯有仇,判就判了,权当做个顺水人情。
可如今看来,莫不是周江上王卓的眼神半信半疑地落在他身上,却见周悬一脸关心,“怎么了,王大人?”
不对啊,且不说周江上和自己没仇,行刑时间还是他提醒自己的,况且这女子的出现,周江上也不能未卜先知。
眼下这位大人如此关心自己,他倒是小人之心了。
“没事,让周指挥使看笑话了哈哈哈。”王卓摆了摆手,重新坐正身子。
周悬这才慢悠悠回到自己椅子上,“王大人,没事就好。”
“放肆!”王卓换上严肃面容,“案件细节乃寺中机密,岂是说拿便拿!”
他还没说上两句,便看到另外一个妇人从人群中缓步走出,须臾,她也跪下了。
王卓:不对!有种不好的预感。
杨笛衣朗声道:“回大人,妾身乃是方雪明发妻,同样在明疾堂中做事。方才这位小姐字字句句,妾身心服口服。
那位鳏独老人,妾身略知一二。几日前妾身曾暗中前往老人家中祭奠,却在附近寻到人参须发,可怕的是,此物在方雪明所开药方之上并未出现,堂内仓库更是没有出入记录。
方雪明如此居心叵测,使阴毒之法,害人不浅。妾身同样恳请大人,查清方雪明所用人参来源,使那位鳏独老人九泉之下瞑目。”
王卓:什么人参,哪来的人参,她们都在说什么,为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谁来救救他,为什么随着这妇人所言,他感到自己如坠冰窖呢。
噢,原来是身旁周指挥使脸色冷了下来,连周指挥使都听不下去了。
“你”
今日这头是砍不下去了,王卓正在思考是一甩令牌砍了完蛋,还是寻个由头先将这群人打发了事,却看到不远处一辆熟悉的马车驶近。
王卓使劲擦了擦眼睛,那好像,是大理寺卿的马车,他回京了?
大人回京了!
王卓两眼一黑,这下是真晕了。
周悬稳稳接住他软趴趴的身体,余光瞥向那辆马车,心下稍惊。
大理寺卿今日回京他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居然比他预想的还要早一些。
不多时,一个面容陌生的人从马车旁跳下来,先是问了问人群中的百姓,等他回禀完马车中的人后,便走向桌前,宣布此次行刑暂缓,容大理寺细察后,会给百姓一个交代。
杨笛衣听到这句话,浑身这才松了下来。
杨三白激动地凑上前,抱着杨笛衣就要哭出来,杨笛衣还没来得及思索其他,便被她吓了一跳,只得温声细语的安抚她。
“没事了,没事了”
像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周悬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那名女子也被带走问话,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近,又嘱咐杨笛衣一番,这才离开。
此时距离午时不过半刻有余,杨笛衣却觉已经过去了好久。
两日后,方雪明被查清,无罪释放。
杨笛衣他们得知消息时,方雪明刚刚从大理寺门口出来。
日头刚好,方雪明难得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
“看什么呢?”身旁突然传来一道不屑的声音,方雪明转头望去,是一张生面孔。
馒头嘴里叼了根草,翘着二郎腿坐在马车边,满脸不耐。
“敢上吗?”馒头掀起马车帘子,冲他抬了抬下巴。
方雪明神色不改,稳步走了过去,一抬头,居然是熟悉的人。
周悬一身官服坐在正中间,面前还摆了张茶桌,一壶茶,两杯盏,看到方雪明似乎有些迟钝,微微一笑,
“正好顺路,要不要我送你,顺便聊聊?”
第30章
此时已快到午时,城中一片繁盛,街边的商贩们将早早便准备好的东西整齐铺设,精神十足地卖力吆喝着。
马车顶着日头晃悠悠地前行着,偶尔微风擦过,夹杂着路边糕点的甜香,酒糟的清香,使人闻之欲醉。
馒头倚在车座上,只觉浑身暖洋洋的,便泛起困意。
突然车内传来说话声,馒头顿时来了精神,竖起两个耳朵仔细听着。
“方大夫觉着,这茶如何?”
方雪明被窗外吸去的思绪稍稍回笼,看向桌面清澈的茶水,唇齿间似乎还留有余香。
“不可多得的好茶,”方雪明浅思片刻,如是说,“还未谢过周大人,劳烦此次相助。”
周悬眉峰上挑,摆手道,“小事而已,方大夫果然见多识广,不像我也品不出什么,走的急,只是从家中随手拿了一些。”
方雪明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异样,静静等待后文。
果然周悬话锋一转,
“只知这茶,似乎是圣上赏赐的,听人说,采摘技艺极其复杂,不仅采的都是嫩芽,且只采一年中最好的春茶,这是最早送来的一批。”
“似乎叫什么山什么芽”
“方山露芽。”方雪明适时接道。
周悬一拍手心,恍然大悟,“对,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方雪明脸上的笑容兀自扩大了些,方山露芽,有名的贡茶。
“方大夫不愧如悬壶在世,博学多识,在下受教。”
悬壶?这是将他类比费长房,暗地里说他年纪大呢。
方雪明从容道:“周大人谬赞,医者见得多罢了,不比周大人年纪轻轻便声名赫赫,运筹帷幄。”
周悬端着杯子的动作一滞,这是在点他之前故意拖延行刑?
车内两人一派祥和,车外馒头却听的云里雾里,好端端的,怎么互相夸起来了,不该啊。
想到来之前,江上哥那咬牙切齿的神情,居然和方雪明能这么和谐相处?
“不敢当,我不过按照方大夫所言行事罢了,”周悬面容浮现一丝惭愧,“只可惜我还是有些经验不足。”
方雪明快速眨动眼睫,道:“周指挥使谦虚了。”
虽然之前确实是他暗示,想把此事闹大,但闹到刑场斩首却不是他本意。
而拿捏王卓的弱处,算好行刑的每一步,正好拖到大理寺卿返京那刻,谁不夸一句真是神机妙算。
“都说新茶胜旧茶,茶水还热,方大夫不必客气。”
言语间,周悬端起茶壶,往他杯中续了些。
“方山露芽属绿茶,茶性较寒,之前偶然探过周大人脉搏,恐脾胃虚弱,”方雪明声音低沉,满是关心,“周大人还是少饮。”
周悬端着壶把的手腕顿住,“”
方雪明仿佛没看到周悬的动作,忽而想起什么,说道,“阿衣的脾胃也较弱,你们不愧是”姐弟。
话还未落地,便听到“哐当——”,
玉质的茶壶自某人指间滑落,结结实实摔在桌子上,幸而方雪明反应较快,及时扶起,不至茶水洒落太多。
方雪明和馒头的声音齐齐传来,“没事吧?”
周悬目光落在衣摆上溅落的几处水渍,淡绿色的茶水渗入绯色官服,逐渐变得暗淡,周悬声音无甚波澜,“无事。”
馒头噢了一声,半信半疑将头转回去,心想里面不会要打起来吧。
真打起来,他是帮江上哥揍人呢,还是拦住方雪明,让江上哥揍得更爽快呢。
方雪明将茶壶放稳,再出声时带上了几分关心,“上次把脉匆促,周大人若有空可来明疾堂,随之必尽心看诊。”
“不必了,”周悬抬起头,挂着不咸不淡的笑容,“我身体很好。”
再看向方雪明的眼神却有些不甚满意,他记得儿时虽然阿衣身体即使底子虚弱,但杨大人和杨夫人养的很好,极少生病。
怎么让他养了几年,就变得脾胃虚弱起来。
方雪明敏锐的察觉到周悬目光变化,还未来得及细想,却见周悬已然收回目光,从塌下的暗格中取出一件衣服。
“周大人这是要换衣服?”
“不然呢?”周悬瞥他一眼,声音微冷,“拿来擦桌子吗?”
他本就不喜高调,更何况他从来也不想穿着官服去见阿衣。
“”方雪明摸了摸鼻子,意识到自己问的确实离谱。
周悬解开官服衣扣,见方雪明丝毫没有动作,“方大夫喜欢看男子换衣?”
方雪明并未言语,默默将头转了过去。
见此情景,周悬却意外的心情好了几分。
一路无言,马车稳稳到达方宅后院,杨笛衣他们早已等候在此,除去堂内几人,江书华也站在一旁。
正是他早早过来告知杨笛衣方雪明出来的消息。
“笛衣姐。”
馒头面上一喜,连忙勒紧缰绳,将马车停稳,杨笛衣眼神亮起,小步凑上前。
方雪明撩开帘子,走下马车,唤了一声,“阿衣。”
杨笛衣双眼不自觉泛起泪光,“回来了,没事就好。”
方雪明眼神蓦地柔和下来,向她递去安抚的眼神。
“阿衣姐姐。”
周悬下了马车便瞧见两人凑在一起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毫不迟疑跟着走上前,暗中隔开二人。
杨笛衣悄然擦去眼角泪水,笑着看向周悬,说道,“也辛苦江上。”
“不辛苦,顺路的事情。”
是是是,顺路,馒头靠在马车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专门请假的是谁,拉着自己早起整理官服的又是谁,在仓库好一通翻找的又是谁。
江书华走到馒头身侧,碰了碰他的胳膊,“不是说给杨姑娘带的有东西吗?不拿下来?”
哦对,差点忘了,馒头连忙将马车上带的一堆东西搬下来,打算送给杨笛衣。
“笛衣姐,这个是”
周悬回头望向馒头怀里几个大盒子,蓦地出声,“茶叶拿出来吧。”
“?”,馒头疑惑地看向周悬。
“回头我再送别的。”
周悬可没忘记刚刚方雪明说阿衣脾胃不好,不宜喝绿茶。
“我想起来了,”方雪明往院中走的动作停下,笑吟吟回头看向周悬,“脾胃不和的不是阿衣,而是三白,在狱中待久,是我记错人了。”
说完不等周悬反应,悠悠哉往浴堂沐浴换衣去了。
周悬:“”
杨笛衣一脸茫然,“?”
杨三白还沉浸在感动中的情绪被瞬间拉了出来,脸上浮现莫名其妙,关她什么事?
周悬表情好一顿变换,最终沉着脸,将馒头怀中的东西全部抱起,扔到方景和怀中,
“劳烦你,拿进去。”话语中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方景和:“”
只有一脸平静的小易心想,脾胃不和的人不易饮绿茶,和他之前在书中看的一样。
*
家中人多起来,需要准备的吃食也丰富起来,他们原本准备的便有些不够,好在周悬还带了一堆补品。
在杨笛衣授意下,杨三白将能炖的补品全部抱到厨房,美滋滋的与方景和研究起菜谱。
馒头和江书华将马车牵到后院,边喂马边小声说些什么。
小易依旧满脸淡然地抱着医书啃。
杨笛衣原本想去厨房帮忙,被杨三白果断撵了出来。
这厢刚从厨房出来,便瞅见周悬坐在院中的树下的石桌处,望着某个方向出神。
“怎么坐在这儿?”
听到来人的声音,周悬眯起笑眼,“刚刚转了一圈,坐下歇歇。”
杨笛衣在他身旁坐下,闻言笑道,“这么一圈便累了?”
周悬叹口气,“是啊,宅子太小了,瞧得心累。”
杨笛衣:“”
杨笛衣到底没忍住,展开一抹笑颜,周悬望着她直达眼底的温柔和欢欣,也跟着笑起来。
“你这句话,倒让我想起幼时的你。”
杨笛衣双手托着下巴,陷入回忆中,“那时的你,还没我高呢,大概也就到我眉眼处吧。”
杨笛衣伸出手大概比划了一下位置。
个子没她高呢,整天跟在她身后,阿衣姐姐阿衣姐姐的喊个不停。
按照父亲的话说,“周家那小儿,属实孟浪。”
谁能想到,当年那样的周家小儿能长成如今沉稳的少年。
不过周悬刚刚那句话,倒透着几分他儿时的活泼。
周悬却是不服气地反驳道:“哪有那么低。”
“真的有。”
杨笛衣在四周找了一圈,目光锁定在院中的那棵大树,朝他招了招手,“你来。”
周悬虽然不懂她要干什么,倒也顺从地跟着站起身。
“我记得,那时你家中也有这么一棵柿子树,”杨笛衣在树旁站立,比着树干处的一处,
“你那时就这么高吧,柿子树栽的年岁长,长得高,你还探不到树枝呢,就说要给我摘柿子吃,结果好不容易爬上去,还没站稳呢,就摔了下来,把陈管家急坏了。”
杨笛衣兀自说着,没注意周悬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后,待她讲述完那日场景,一转身,少年只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杨笛衣冷不防撞入少年深邃的目光。
如今早已比她高的少年温柔地注视着她,那么近,她似乎在他眼底寻到一丝熟悉的稚嫩,但更多的是时过境迁的成熟。
“阿衣姐姐,还想吃柿子吗?”
杨笛衣怔住,听到少年接着说道,
“我给你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