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周悬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让他半分动弹不得。
杨笛衣一愣,“周江上?你怎么在这?”
“我”
“找我有事?”杨笛衣上下打量着他,见他迟迟不说话,忙道,“我现在有其他急事,你若不着急,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其他急事?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相熟的人都在客栈,她还有什么事?
周悬僵硬地点了下头,刚想说什么,杨笛衣便略过他,匆匆往楼下走,片刻便没了踪迹。
不对,还是有的,周悬眼神蓦地暗淡下去,浑身滚烫的血液顷刻间便凉到骨头缝里,他想,有的,别处相熟的人。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到达方氏医馆,馆内人见到她,纷纷停在原地,似是有些惊讶。
不是说少堂主夫人要被休了吗,这怎么又回来了。
杨笛衣顾不得他们,一心往后院赶。
半刻钟前,方老爷子对她说完那些话后,杨笛衣还未来得及回答,就看孙长天满头大汗地闯进来,
“师父,小易出事了!”
方余和杨笛衣急忙跟着他走,孙长天边走边和他们解释,
“原本我和自真带小易去药库识药材,可是小易不知道咋了,突然就倒地,怎么喊都喊不醒,自真把完脉说只说他体内有毒,其他的也看不出来,我们没办法只好来找您了。”
他们赶到时,小易已经被抱到药库隔壁的软榻上,方自真见到他们,忙让出位置。
方自真满脸愧色,“弟子才疏学浅,实在探不出来。”
方余没多言语,坐下为小易诊脉,不多时,方余脸色巨变,不可置信地望向小易。
床榻上小易面色苍白,额间偶有汗珠滑落,眼睛和唇瓣闭得紧紧的,气息微弱到随时都可能消失。
方余不死心般又重新把脉,嘴里喃喃道,“不可能,怎么可能”
孙长天在旁瞧得着急,“到底怎么样师父”
方余似是确认了什么,颤抖着收回手,久久未言语。
突然,他看向杨笛衣,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小易,你们在哪里捡到的?”
“三年前,在京城外的乞丐堆里。”杨笛衣回忆起那日的场景,“那日我们外出采药,回京路过那里,他整个人脏兮兮的,看着木讷少语,给他饼也不吃,眼睛直勾勾盯着背篓里的药材,还念出了药材的名字,我们看他年纪实在太小,就把他带回医馆。”
“可当时回去后,雪明第一时间有为他把脉,除了有些虚弱,并无中毒症状啊。”杨笛衣看着方余的脸色,心里有些不安,问道,“是有什么不对吗?”
方余幽幽地望着床上的人,“他体内的毒与当年清儿身上的毒颇有几分相似。”
杨笛衣大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旁边的孙长天和方自真闻言也纷纷变了脸色。
“但和清儿身上的毒不完全相同,他体内的毒类更多、更盛,”方余声音难掩震惊,
“他就像是一个活着的百毒器皿,各种毒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就像是争抢地盘的狼群,若彼此制衡,便可暂时保住他的命,但若是哪一种毒突然占了上风,他随时都可能丧命。
你们把不出来,是因为他体内各毒早已游走在四肢百骸中,融入骨血,与他成为一体,虽偶有异常,但脉象与痴呆类似,你们没接触过这种毒,自然察觉不出来。”
“可还有救?”杨笛衣急急问道,她可没忘记方余之前可是拼尽全力才保住方若清,一种毒尚且如此艰难,那小易
方余轻轻摇了摇头,“有些难,清儿和他,境况不同。”
“不过,当年清儿离家时,我曾给她三颗保命药丸,无论剧毒还是致命伤,都可为其争取一柱香的救命时间,若有那药,或许还有机会,只可惜”方余叹了口气,“那药制作不易,药材难寻,我寻了好几年,才勉强制出三颗。”
“不是,师父,就没有别的方法吗,”孙长天急得抓耳挠腮,“拿参汤先吊一口气呢。”
方余轻轻摇头,“参汤时间太短。”
“先,先吊着,”杨笛衣突然想起什么,生出一丝喜色,“或许我有,就在客栈,我回去拿!”
屋内三人齐齐愣住,人命关天,杨笛衣来不及和他们细说,急匆匆赶回客栈。
当年她和方雪明假成亲时,方雪明心有愧疚,曾给过她一颗药丸,说是家人给的,紧急关头或可救命。
她本说不要,无奈方雪明非要给,只能一直小心存放着,想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用。若是等他们和离那日都没有机会用到,便完完整整还给方雪明。
如今看来,小易已是生死攸关,想来方雪明会理解她的选择。
药丸送到,小易气息已经微弱到几乎不可察,方余看到药丸惊讶之余亦是放下心,“是这颗,我这就去制毒。”
“制毒?”杨笛衣微惊。
“他体内的毒是解不完的,只能用毒性猛烈的另一种毒压下去,”方余给小易喂下药丸,交代了几句就匆匆离开。
半个时辰后,方余及时赶来,将制好的毒喂给小易,小易脸色先是由苍白转为微红,渐渐的,越来越红的同时隐隐透出几分黑色,整个人看上去无比痛苦。
过去不知道多久,小易的脸色才渐渐好转,气息绵长,方余为他把脉,声音既疲软又带着庆幸,“暂时没事了。”
其余几人均是松了口气,方余脸上已是掩盖不住的倦色,“好孩子,辛苦你了,先好好回去休息吧,其余事,明日再说。”
这一日过的实在漫长,杨笛衣被他这么一说,才注意到已是傍晚时分,后知后觉地生出疲惫感。
小易在这里,有孙长天和方自真照料,自是比自己更全面,杨笛衣又待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走出医馆,她才发现不知道何时已经下起了雨,江南雨不似京城那般,砸的人生疼,雨丝细绵,瞧着没多大,走两步衣裳便湿了。
事情一件接一件,压得她心头沉重,正好下着雨,杨笛衣拒绝了要送她的马车,寻了把纸伞慢慢往客栈走,权当散心。
雨势渐大,路上行人越来越少,杨笛衣浸着烟蒙的雨幕到客栈时,外面几乎看不到人影了。
不对,远远望着,客栈前头似乎有一道身影,格外突兀,还透着几分熟悉。
杨笛衣定睛一瞧,周悬?
雨势丝毫不见小,他在那站着做什么,看着还没打伞,杨笛衣感到疑惑的同时连忙往前赶。
走近了才发现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湿透了,周身泛着寒气,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看上去狼狈的要命。
见到她来,周悬也不动,只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杨笛衣又急又气,将伞分出去大半挡他头顶的雨,“你站在这干什么!”
周悬没说话。
杨笛衣想推着他往里走,奈何这人脚底跟扎根了似的,纹丝不动。
周悬比她高出一个头,又高又大,推是推不动,杨笛衣无奈,只好拿出手帕先擦着他身上的雨水,忍不住埋怨,
“还愣什么啊,还不赶紧进去,小时候喜欢淋雨,现在还淋,真当你自己还小着呢”
周悬倏尔红了眼眶,“我在等你。”
杨笛衣一脸莫名,“等我干什么?”
杨笛衣这才想起他中午似乎找自己有事,一忙小易的事,便把周悬给忘了。
杨笛衣忙不迭道歉,“抱歉抱歉,忙起别的事情给忘了,不过你就不能在客栈里头等吗,这么大的雨。”
周悬声音有些沙哑,“我怕你看不见我”
他其实自她走后便一直站在这里,不知道她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他就索性站外面等,能第一时间看到她。
“我的错我的错,”杨笛衣诚恳道,“但咱能不在外面站了吗,这么大的雨,我还没吃中饭呢,又冷又饿的”
上午和沈洛华回来,本就是快要吃午饭的时候,还没吃就被喊到方氏医馆,一桩桩一件件忙下来,杨笛衣早已饥肠辘辘。
周悬闻言立刻带她回客栈,找小二点过菜后,杨笛衣及时在楼梯口拦住他,“不用跟着我了,你先回去沐浴,淋了这么久的雨,去去寒气。”
周悬身形一顿,动作有些迟钝地看向她,“你还走吗?”
杨笛衣笑了笑,“天都晚了,我还能去哪儿。”
杨笛衣本意是天色已经晚了,又没什么其他事,自然是在房间待着。
可在周悬耳朵里,这话就不是这个味了。
一想到她是一个人独自淋着雨走回来的,没有马车,还没吃饭,再看她脸上的笑容,总觉得平白透着无奈和自嘲。
周悬僵硬冰冷的四肢顿时生出密密麻麻的痛,这痛仿佛是活的,举着刀枪棍棒,一个劲的往他心上钻着,戳着,痛到他站立不稳。
“好,”周悬艰难道,“我一会儿去找你。”
杨笛衣点了下头,“饭菜也”
还未说完,周悬就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一步一步,背影仿佛带着无尽的悲怆。
杨笛衣:“”
应该不至于全是因为自己晚回来吧,杨笛衣思考半晌,不知还发生什么事,让他心情如此糟糕,这么一想,她顿时有些犹豫还要不要将小易的毒告诉他。
许是下着雨,客人都在屋里,客栈送菜的速度慢了不少,等杨笛衣洗完澡,收拾齐整,正好小二上菜。
杨笛衣看着他摆盘,突然问道,“店里有甜一些的糕点吗?”
“有的客官,咱这江南特色糕点多着呢。”
杨笛衣让他上几道卖得好的,小二应下便离开。
没多久,房门再次被敲响,杨笛衣打开门,正是周悬,身后还跟着小二。
饭菜上齐,糕点也到了,瞧着一道比一道精致,杨笛衣食欲大动,夹菜吃的同时不忘把周悬那碗姜汤放他面前,“我喝过了,你先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再吃。”
周悬应声,端起姜汤一饮而尽,杨笛衣嘴里嚼着牛肉,心想他的心情是真的很不好,连讨厌的姜汤都能面不改色喝下去。
一顿饭,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杨笛衣却也不觉得尴尬,外面雨声淅沥,衬得屋里反而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等吃的差不多了,杨笛衣不经意抬头,就看到周悬定定地望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杨笛衣悻悻然放下筷子,刚想再次为自己让他久等的事情道歉,不料周悬先开了口,
“阿衣,”
杨笛衣一怔,就看到周悬红着眼眶道,“你们和离吧,好不好?”
第82章
周悬的声音低低的,似乎还带着几分哀求,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盯着她,看得杨笛衣心里一阵发软。
但他这话确实没头没尾,杨笛衣心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两个都来劝她和离。
杨笛衣好奇问道,“怎么你也提这事?”
也?周悬心里划过一丝微妙的慌张,所以白日她去方氏医馆,真的是为此事。
是谁,是方雪明,还是方家老爷子。
他们怎么说的,是恶语胁迫,还是软硬兼施。
慌张过后,便是控制不住的乱想,一想到她当时可能遇到的情景,而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周悬就被一股巨大的愧疚加自责感裹挟。
放在桌下的拳头颤抖不已,周悬悄然握紧,勉强扯出一抹笑容,“白日有人在议论”
怕她受那些风言风语所扰,周悬立刻又道,“我已经让馒头去警告他们,不许私下议论。”
“这有什么,”杨笛衣无所谓道,“他们喜欢讲就讲呗。”
周悬微微睁大眼睛,声音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所以,你们”
这么长时间,他一直期盼的那件事,难道真的
杨笛衣无意识摩挲着手中的碗,“可能是要和离了吧。”
“咚——”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一股巨大的惊喜混着不真实感将周悬砸的脑袋发懵。
方才还颤抖的身体此刻像是被定住,周悬脑袋和嘴唇,连带着四肢,全是木的,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也不一定,”杨笛衣想了想,“毕竟方雪明现在还找不到人。”
“什么意思?”
他们祖孙二人吵架的事情,毕竟涉及方氏三代,她和周悬不宜私下议论,是以杨笛衣也没说太清楚。
“就有些不愉快,他跑了,暂时找不到人,”杨笛衣补充道,“是方老爷子和我提的和离。”
听她说完,周悬方才还猛烈跳动的心脏似乎停了一瞬,这般大起大落,竟是让他胸口有些微痛。
“你是怎么想的。”
周悬小心翼翼问道,不忘观察着她的神情,若是她不愿意,只要有一丝,周悬不敢深思。
“什么怎么想的。”
“你想,和离吗?”
周悬生怕她说出什么女子和离于名声有碍,嫁夫从夫,一切听方雪明之类的话,不等她回答就急急道,
“你不用担心其他,只要你想,就是把方雪明掘地三尺,我都会把他找出来,绑去和离。和离后,若是方家敢乱言,我必不会放过他们。
况且他们待你也不好,伯父伯母若泉下有知,必然也会心疼你,支持你和离。”
周悬一句接一句往外蹦,杨笛衣刚开始还能听明白,听到后面她忍不住泛起疑问,“谁说他们待我不好的?”
这是要为他们辩解吗?周悬忍不住站起身,在屋内像无头苍蝇般绕了一圈,然后蹲在她身前,
“你不用瞒我,我都看出来了。”
看着他满是心疼的眼神,杨笛衣更是感到莫名,他怎么今天奇奇怪怪的,“你看出什么了?”
周悬掰着指头给她算,“来江南这么多天也没请你吃饭,不关心你,喊你去还不给你吃午饭,下着雨还让你独自走回来,吵架撇下你就走,让你承受议论”
杨笛衣听得一愣一愣的,这都什么和什么,他平常默不作声,没想到藏着这么多想法。
周悬说着,就看到她笑吟吟望着自己,没忍住瞪她一眼,“还笑。”
“这都什么啊,没请吃饭是因为方氏医馆这些天很忙,方老爷子也不讲究这些,下午很忙,大家都没吃,马车是我自己不想坐”杨笛衣笑道,“回来时方老爷子还说,等过两天闲下来了,喊着大家一起吃饭,到时”
周悬听着她的话,心一点点坠了下去,“所以你不想和离吗?”
“这跟和离有什么关系,”杨笛衣无奈道,“我要和他和离肯定也不是因为这个,我们的成亲本就是一场合作啊。”
周悬彻底懵圈,“啊?”
看着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杨笛衣一时没思索太多,就这么一口气说了出来。
刚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唇瓣微张,思考找个什么别的话题扯过去。
不料周悬像是猜到她想做什么,两只手按在她身后的桌子边缘,就这么箍着她,让她不能轻易动弹。
周悬目光沉沉,“什么意思,说清楚。”
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杨笛衣深吸一口气,将上午和方老爷子说的那些话又讲了一遍给他听,“当时也是形势所迫,所以”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周悬“噌”的一下站起身,“不是,你,他,你们”
杨笛衣笑着看他,“你想说什么。”
周悬你你你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你,你胆子也太大了。”
杨笛衣两手一摊,“我当你在夸我了。”
看着她笑眯眯的样子,周悬感觉自己今晚是要睡不着了。
所以他从到江南开始,就一直在担心她,在备受煎熬,他甚至不敢和她继续吵架,一心害怕她受委屈,难过,结果其实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在庸人自扰?
不止,还有京城,无数个他孤枕难眠的夜晚,他一想到她就痛到无法呼吸的夜晚,他甚至对方雪明动过杀心。
不是真成亲,周悬耳中轰鸣,一时分不清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杨笛衣也没想到把这事说出来他的反应这么大,“我以为在来江南的路上,你已经隐约看出一些了”
周悬面容一点点重回镇定,听到她这句话,只能咬紧牙关承认,“是”
“那就好。”
杨笛衣松了一口气,倏尔周悬又问道,
“你喜欢他吗?”
杨笛衣眨了眨眼,“当然不,只是合作。”
“所以,”周悬看着她,面无表情道,“你从京城一直瞒我瞒到现在。”
熟悉的话,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杨笛衣暗道一声不好,连忙笑着解释,“我不是故意的,这不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她总不能一见到周悬,就着急忙慌地解释自己和方雪明假成亲,这算什么,何况她本就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他们的生活也没什么影响。
杨笛衣小声道,“再说,你不是也一直没问我”
周悬没什么表情,“在京城,你还说我们各自婚配。”
还在他面前端干姐姐的架子,往事一桩桩浮现在他脑海中,周悬顿时有些气极反笑的意思。
杨笛衣:“”
杨笛衣看了他一眼,“那不是,当时以为你也成亲了”
“我可从来没亲口说我成亲,”周悬道,“是你自己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还误解我。”
杨笛衣一噎,这话倒也对。
看着周悬一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样子,杨笛衣余光撇到桌子上的糕点,连忙拿了一块,“你要不要尝尝”
周悬只看了一眼,“不吃。”
你不吃我吃,杨笛衣讪讪地收回手,咬了一口,味道还不错。
周悬眸光微暗,“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这话问的,好像她做过许多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但这话她是断不能说出口的。
“没了,”杨笛衣斩钉截铁道,“真没了。”
周悬不语,只看着她。
杨笛衣坦坦荡荡回望,看他还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模样,不确定道,“要不我发个誓?”
“不用。”周悬打断她。
“那就”
杨笛衣一口气还没松下去,周悬又道,“不过我们之前的事,还没说完。”
之前的事?什么事?杨笛衣一愣,难不成还是她瞒着他去找张林的事,这事不是过去了吗?
“原本是想着来江南你会分身乏术,现在既然已经误会解开,”周悬淡淡道,“那我们继续说回之前。”
杨笛衣:“”
周悬道:“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生气了吗?”
杨笛衣先是茫然摇摇头,然后小声说了句,“因为我瞒着你独自去找张林?”
周悬脸色没变,只点了下头。
杨笛衣一喜,就听到他说,“看来你还是没懂,先这样吧,天色晚了,早点休息。”
之后这人转身就走,留下杨笛衣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屋子里,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快就变了一副嘴脸啊。
他小时候也没这么喜怒无常啊,一晚上变了三次脸。
想不通,杨笛衣边思考边咬了口糕点,还没咽下去呢,刚还坚定离开的人突然又折返回来。
还没等她说什么,周悬已经走到她面前,在她迷茫的神情中,果断弯腰轻轻环抱住她。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周悬弯起唇角,轻声道,“我很开心,阿衣,真的。”
杨笛衣还未来得及细思这句话什么意思,这个浅尝辄止的拥抱就已经结束,再抬头,周悬恢复冷淡的神情,
“方雪明我会尽快找到,你们赶紧和离,杨伯父和夫人若是知道你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不数落你才怪。”
杨笛衣:“”
你什么意思,你方才不是这样说的?
杨笛衣瞪大眼睛看他,刚想反驳回去,只见周悬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糕点,毫不客气地拿走。
“晚上不宜吃太多甜食,剩下的我让小二撤了。”
杨笛衣:“你”
周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又一次坚决离开,这次没再回来。
杨笛衣艰难咽下嘴里仅剩的糕点,想不通这家伙今晚到底在发什么疯。
周悬也想不通,他吃完那剩下的半块糕点,一晚上没睡着。
天刚蒙蒙亮,他就起床去把隔壁馒头从美梦里薅了起来。
馒头打着哈欠,满脸幽怨,“江上哥”
“吩咐下去,找人。”
馒头堪堪精神半分,“找谁啊?”
“方雪明。”
*
“他还没回来?”沈洛华喝粥的动作一顿。
“是,听店里的小二说,他们少堂主一夜未归。”鸢心回道,“周大人一早也去找人了。”
沈洛华下意识想起昨日的场景,细雨蒙蒙,那个人,难道是方雪明?
第83章
沈洛华放下勺子,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问鸢心,“昨天我们原本要去哪儿来着?”
鸢心取来一本小册子,翻了两页回道,“原定是去奉君林。”
奉君林,沈洛华不经意瞄了一眼鸢心手里的册子,封面有一行熟悉的字,“这是方雪明送来的那本?”
“是,”鸢心道,“奴婢看着做的确实不错,很是细致,所以”
“那就今日继续去吧,”沈洛华拾起勺子,喝了口粥,“套马车时,顺路做个好事,把昨天遇到那人的事情给周江上说一声,让他有个眉目。”
“是。”鸢心微微福身退下。
昨日和杨笛衣聊完,她那些话着实让人生气,是以晌午她没吃多少,只觉胸中烦闷得很,就让鸢心随便寻个风景宜人的园林,想去散散心。
没想到还没到地方,半路就下起雨,景是看不成了,只得打道回府,没成想路上雨越下越大,车夫晃了下神,差点撞上人。
一天都不顺,沈洛华强忍下心里那股憋闷,掀开帘子远远瞧了一眼,想着那人没什么事就行,故而也没看的很清楚,只依稀觉得那人身影有几分熟悉。
黑发,蓝袍,话都没说一句,一个劲低着头往前走。
若真是方雪明,又想到客栈里那些细碎的流言,沈洛华眸中划过一丝不屑,以往瞧着他像个君子,但观此番行为,只会逃避,算什么男人。
关于奉君林,那本册子上并无过多描述,只说树木繁多,景色秀丽,除此之外,那上面还有一句诗。
耳畔声音突然消失,沈洛华蹙眉道,“怎么不念了?”
自从到了江南,沈洛华就没休息好,一有机会就浅浅补个眠,这时候鸢心总会在旁,念些什么东西。
鸢心嗓音好听,念的时候也很注重抑扬顿挫,慢悠悠的,比之乐器声也是别有一番韵味,沈洛华听着总能入睡得快些。
“公主,诗句应当是写错了。”
“拿来我瞧。”
册子左边那页是一副图,应当绘的就是奉君林,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旖旎的园林,右页是方才鸢心念的那些,下面是一行诗句,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沈洛华看了半晌,蓦地笑了,“还挺文雅。”
不过却也应景,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雨,今日正好放晴,来的时节也巧,可不正是江南一年中风景最好的时候。
话落,沈洛华将书递回鸢心,“不用念了,我睡会儿,到地方叫我。”
原本沈洛华以为那册子上的画多少有些唬人的成分,没成想到地方一瞧,确实和画上绘的有七八分像。
枝繁叶茂,辅一踏近,扑鼻的桂花香气。
沈洛华微微蹙起秀眉,这香气也太盛了。
鸢心看出她的迟疑,“要不换个地方?”
沈洛华点头,她本就不甚喜欢桂花香,若非那册子上没标注,她断不会来。
“别看那册子了,直接问本地人吧。”
鸢心应了声,便去寻了位老人。
老人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笑声爽朗,“你们外地的吧,谁来奉君林观景啊。”
鸢心一愣,虚心道,“请老人家指教。”
“这不是什么园林,这紧挨着一处墓园,是给来墓园祭拜的人休息用的,”老人指给她们看,“喏,那就是墓园的大门。”
离他们不远,听得清清楚楚的沈洛华:“”
鸢心心下大骇,忙向老人请教这附近还有什么其他去处,老人摆了摆手,“那你们不如回去,墓园附近哪儿有好玩的。”
老人背着手悠悠然离去,只留下两人不知所措。
鸢心膝盖一弯就要跪下,沈洛华及时扶住她,“算了,你也初到这里,谁让这名字起的那么雅致。不过”
沈洛华看向墓园大门,装潢确实和京城的不同,上面还刻着花纹,旁边堆着层层叠叠的桂花,不说这是墓园,还真看不出来。
“来都来了,去瞧瞧吧。”
“小姐,”鸢心震惊道,“这怎么可以。”
“这有什么不可以,”沈洛华微微一笑,“若说是个普通园林,我没兴趣,但风景这么有趣的墓园,我反倒起了些兴致。”
不等鸢心继续说,沈洛华抬脚就往那边去,鸢心无奈只能跟上。
深入走了一段,桂花香气似乎没有那么浓烈,走上两步,就能看到有人休息的身影,三三两两的,只有风吹树动的声音。
但这看上去,确实和园林差不太多,只要,忽视不远处那一排排的黑色小方块。
沈洛华看了几眼,心想这倒是和京城的没什么不同,都是石头的墓碑。
刚要收回目光,沈洛华突然定住,须臾又把脑袋转了回去。
沈洛华眯起眼睛,“鸢心,你看那个背影,熟悉吗?”
鸢心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小姐,那是?”
“原来藏这了,倒是巧,”沈洛华笑了下,“走,去看看。”
靠近了一瞧,果然是方雪明。
昨日的雨下了一夜,想来他一步也没离开这里,整个人面色苍白如雪,头发和衣服都是湿哒哒的贴在身上,眼睛紧紧闭着,似乎还在颤抖。
这是睡着了还是在装,沈洛华试探地喊了一声,“方雪明?”
没醒,鸢心上前推了推他,方雪明身体硬的像块石头,直直往下倒,鸢心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鸢心探了探他的额头,“小姐,他身体在发烫。”
沈洛华眨了眨眼,算他命大,居然让自己碰上了,碰都碰上了,那就不能再让他躲下去了。
“你去找车夫过来,让他帮忙把人带马车上去,我在这等着。”
鸢心将方雪明重新放回地上,“是。”
沈洛华眼神一一掠过周围,最终视线定格在那块碑上,方余之女,方若清之墓。
思考片刻,沈洛华还是欠身向墓碑行了晚辈礼,小声道,“不知您在此,故没带祭拜之物,失礼处望您见谅,等回头若有机会,我再来看您。”
想了想,沈洛华补充道,“您若得空,也管管您这个儿子,托个梦什么的,好好数落他,让他有些担当。”
话音刚落,不知哪里突然起了一声轻笑,沈洛华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警惕地看向四周。
没人啊,就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沈洛华不免往他身边走近了几步,又仔细看了看他,没醒啊这也,她听错了?
幸好鸢心习武,速度快,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和车夫合力把方雪明带出墓园。
客栈没人能照顾他,沈洛华索性把他带去方氏医馆,路上正好碰到往这边来的周悬他们。
鸢心把人交给周悬他们,回来问道,“小姐,我们去”
“跟他们一起去医馆吧,”沈洛华道。
周悬接过方雪明,马不停蹄往医馆赶,不忘派人提前通知孙长天和杨笛衣。
等到了医馆,门口站着不少人,孙长天站在最前面,似是狠狠松了一口气,“终于是找到了。”
不单是发烧,方雪明的情况比他们想的还要糟糕,脉搏弱,气息更弱,喂过药之后也丝毫不见醒。
孙长天和方自真面对面沉着脸,都有些束手无策。
孙长天无力地抓了抓头发,一脸挫败,“师弟啊,不如去请师父吧,到底是他亲孙子。”
方自真沉吟片刻,“我觉得可以。”
“这辈子挫败感在这几天是体验了个遍,”孙长天仰头长叹一口气,急忙去请方余了。
方余到之前,杨笛衣先到了,见到方雪明的情况先是吓了一跳,再一看屋里除了沈洛华和鸢心,人人都是皱着眉头,连周悬也是,心下不免打起鼓。
“怎么样?”杨笛衣小心戳了戳他问道,“怎么你们一个个都黑着脸。”
“不知道,”周悬看着床上那人,想了想道,“可能快死了?”
“啊?”杨笛衣惊道,“怎么会?”
“我猜的,”周悬两手一摊,声音里满是不解,“明明我已经够快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杨笛衣有些莫名地看着他。
周悬看了一圈,用只有两人能听到声音说道,“你们是要和离的,我可不想你背个寡妇的名头。”
杨笛衣:“”
这人是不是昨天晚上的神经劲儿还没过去,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
杨笛衣毫不客气拍了他一巴掌。
周悬冷不丁被打,倒抽一口气,呲牙咧嘴的。
“别装,”杨笛衣睨他一眼,“我没用多大力气。”
但到底打了他,自己的手也是痛的,杨笛衣背地里揉了揉,心想他明明没穿盔甲,怎么后背还这么硬。
片刻功夫,方余就赶到了,脸色看着也是阴沉。
屋内气氛瞬间冷下去不少,众人都不敢说话,只盯着方余看。
方余取出一个小盒子,吩咐孙长天先将里面的丹药取出来,化水后喂给方雪明。
喂过了药,不消半柱香的功夫,方雪明眼皮先是颤了颤,而后幽幽睁开。
醒了,但不说话,方雪明抿着唇,方余也依旧是进门时那副神情,丝毫不见喜悦,其他人刚还稍稍坠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第84章
方余看着方雪明,冷声道,“闹够了?”
方雪明稍稍转过头去,沉默的像块石头。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除了知道部分内情的杨笛衣,其余人看向他们祖孙二人的眼神皆是茫然。
良久,方余狠狠叹口气,“不管你想做什么,身体养好再说。”
方雪明耳朵动了动,看方余的眼神惊喜之余,似是还有些不确定,嗓子里像是灌了无数沙石,“您的意思是”
“也不知道你这驴脾气随了谁!”方余撂下一句话就想走,走出去没几米又转过身,“和你那个娘一样一样的!”
方雪明弯起眼睛,扬起一个明朗的笑容。
孙长天送方余回去,方自真留下待了片刻,看着方雪明又喝半碗参汤才离开。
方雪明目光落在杨笛衣身上,沉吟片刻道,“抱歉。”
这一声似曾相识,昨天他走时说的那句话,和这句有些相同,心虚成分似乎有些多。
杨笛衣无奈勾了下唇角,“方老爷子昨日是真被你气到了。”
看他们两人的对话,杨笛衣依稀察觉到什么,估摸着昨天方雪明是故意和他吵架的,然后再大闹一场,用自己的命去逼方余妥协。
他赌方余对方若清的愧能分一些在他身上,也在赌祖孙二人相处十余年的光景。
“我有让月松在暗处留意着,一有不对劲,立刻去找师兄。”
杨笛衣哑然,按方余刚才那些话,他应该也猜到了方雪明的心思。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终究是再次妥协了。
“对了,是谁救我回来的?”
这话一出,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沈洛华,后者放下糕点,优雅地擦了下手,然后朝方雪明轻轻晃了晃。
“你可以感谢本小姐了。”沈洛华悠哉道,“不过,如果你更有一些男子的担当,或许我会对你另眼相待。”
方雪明不解,“担当?”
沈洛华余光瞄了下杨笛衣,没继续说下去。
方雪明听得云里雾里,刚想问什么,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就跑了进来。
“少爷啊少爷呜呜呜呜呜呜。”
杨笛衣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擦着自己,快速窜了过去,幸好周悬及时将自己往后扯了一把。
一抬头,方雪明身上趴了个人,正抱着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嘴巴得得个不停,像是受了无尽的委屈要跟方雪明说。
“馆主,馆主他好嫌弃的把我赶了回来,我听到您的情况可把我吓坏了,幸好您没事啊,您都不知道我有多想您,孙师兄还老是打趣我,让我去采药材”
方雪明先是被吓一跳,反应过来之后连连摸着他的脑袋以示安抚。
杨笛衣哭笑不得,这月松怎么还和之前一样。
身旁周悬目光沉沉,看向月松的眼神充满了不快,杨笛衣连忙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没事没事,他就这样,风风火火的。”
周悬脸色稍虞,但还是幽幽地散发着冷气。
“没事了没事了,”方雪明刚说没两句又开始咳嗽,月松连忙弹起来,将旁边的杯子递给他。
方雪明就着喝了两口,“这两天,馆里有什么流言吗?”
“有啊,”月松不假思索道,“都说您要休了少夫人,方氏医馆要倒闭了”
此言一出,屋内诡异的安静下来,连风声都停住。
作为流言亲历者之一的杨笛衣也没想到这小子这么没心眼,就这么说了出来。
只是身旁人身上的冷意似乎一瞬间爆发,她没忍住打了个哆嗦,悄悄往旁边移了一小步。
“怎么,我”迟钝如月松也感受到了屋里不寻常的气息,一转头,正好对上杨笛衣的笑颜,差点一蹦三尺高,“妈呀,少少少少夫人”
“对也不对,”杨笛衣笑着说道,“不是休,大概是和离。”
刹那间,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方雪明顿了顿,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也浅浅笑起来,“对。”
这下反倒沈洛华看不懂了,眼珠子在他们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几番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问出口。
人家又没说,沈洛华你眼巴巴凑个什么劲。
沈洛华攥紧手里的杯子,往桌上一砸,“还回不回去,我累了。”
不仅她累了,方雪明亦是浑身酸痛的头也抬不起来,这会儿已然是强撑着和他们说话。
杨笛衣不忘嘱咐几句好好养病,周悬在一旁补充道,“多喝药,强身健体,早日”
话还没说完,被杨笛衣捂着嘴拖走了。
杨笛衣是坐马车来的,出去便看见周悬和馒头的马也被牵了过来,刚想问他要不要同自己一道坐马车,就看到周悬身体突然软了下来,拖着嗓子说着什么,声音刚刚好让她听到。
“找了一上午人,好累啊,又困又累,看我的马都跑不动了”
边说还不忘偷瞄杨笛衣的神情。
杨笛衣挑眉,准备说出来的话在嘴里打了个转,“这么累啊,那你要不先不回去,在这歇半天?”
周悬动作微滞,快速眨巴着眼睛。
馒头眼神一亮,“哎,也行,我刚刚看到他们这有不同颜色的馒头,看上去好”
话还没说完,馒头就被某人重重一拍,“我觉得,客栈的馒头,也很不错。”
馒头:“”
杨笛衣强忍笑意,不再打趣他,“既然马都跑不动了,那坐我的马车?让你那匹马歇歇。”
“却之不恭。”话音刚落,周悬一溜烟窜了上去。
馒头在旁瞪大了眼睛,“不是,他,这”
杨笛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馒头敢怒不敢言,满脸幽怨的也上了马车,坐在车夫旁边。
周悬确实累坏了,上了马车刚开始还能撑着,随着马车一晃一晃地往前走,迟来的困意将他包裹,没一会儿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杨笛衣一早起来,就听店小二说他们二人天不亮就去寻方雪明了,此刻看着他眼下的乌青顿时也有些心疼。
“累了就睡会儿吧,到客栈我叫你。”
周悬迟钝地眨了两下眼,靠在马车壁上不说话了。
杨笛衣便也不再发出声响,寻了本书慢慢看着。
不知道走出去多久,肩膀一沉,杨笛衣下意识直起腰板,屏住呼吸。
却不知哪里忽地起了一声轻笑,杨笛衣低头望去,只见周悬唇角挂着一抹浅浅的弧度。
杨笛衣第一反应,他没睡着啊,再一想,不对,“你笑什么?”
“还记得吗,”周悬没睁眼,虚虚抬手指了指马车顶,“小时候你也是这样。”
小时候?杨笛衣脑子一瞬空白,想起来了。
初到京城的前几年,周悬已经启蒙,那时候周大人最头疼的事情,就是周悬不想去学堂。
十日里有七八日隔壁都是吵吵嚷嚷的,杨笛衣起得早,总能隐约听到周大人和周悬争吵的声音。
先是周大人扯着嗓子吼,“你今日必须去!”
然后再是周悬同样硬气的声音,“我不去!”
“你为什么不去!”
“我不想听老王八讲课!”
“什么什么”周大人迷茫过后更是气极,“那是夫子!”
每日吵来吵去,周大人不外乎那几句话,但周悬却是花样百出,今日不想听这门课,明日说学堂里闹鬼,可怕的紧。
听得多了,杨笛衣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每每这个时候,杨笛衣总是捧着一碗粥,边喝边好奇道,“这争吵有什么意义吗?”
反正结果总是周悬被押送上马车,像个偃旗息鼓但又不甘心低头的鹌鹑。
父亲总是不知为何笑的开怀,“当乐子听,多好。”
她也是要去学堂的,那时男女子学堂是分开的,女子学堂没有那么严苛的作息,是以杨笛衣总是比周悬稍晚些从家出发。
等他家的马车晃晃悠悠,离去好一会儿,杨笛衣才出去。
变故是在一个雨天发生的,那天她刚上马车,就听车夫说雨天泥泞,车轱辘卡住了,得修一会儿。
左右她一向起得早,也不怕耽误,就在马车里先预习今日夫子要讲的书,镜儿在旁边热着茶具,为她泡茶。
车帘子突然被掀开一条缝,雨水的潮湿夹杂着风中的泥土味袭进来,杨笛衣冷不丁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阿衣姐姐,真是你。”周悬趴在马车边上,眼睛亮亮地盯着她,露出几颗牙齿笑道,“我以为我看错了呢。”
杨笛衣亦是惊诧,“你怎么在这?”这个点,他不应该早就去学堂了吗?
反应过来外面还在下雨,杨笛衣连忙招呼他上来。
“噢,雨下的大,马车坏了,”周悬转着眼珠子打量马车,“你这是要去哪儿?”
“学堂。”
“学堂?”周悬吃惊道,“那我怎么”
“你是男子,我们学堂不在一处,”杨笛衣耐着性子给他解释,好心提醒他,“算算时辰,你已经快要迟到了”
“无所谓,”周悬一摆手,蓦地变了脸色,“啊,那怎么办,我家马车坏了,这么大的雨要不我跑过去”
杨笛衣哭笑不得,“跑什么,非得淋出病。”
“我就知道阿衣姐姐人美心善,一定会收留我。”周悬咧着嘴笑道,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谢谢阿衣姐姐。”
杨笛衣:“”她好像,还没说什么?
那天的雨确实大,周悬的学堂离得比她近些,也算是顺路,马车先是把他送到,再送杨笛衣,紧赶慢赶,幸好她没迟到。
第二日风和日丽,杨笛衣照常坐上马车,还没坐稳呢,帘子又被掀开,周悬笑眯眯趴在那,“阿衣姐姐”
杨笛衣怔愣片刻,他怎么又在这?
第85章
“就是,我家马车还没修好,”周悬撅着嘴小声说着,眼神一点不离开马车,“要不”
“还没修好?”
不应该啊,杨笛衣心中狐疑,周大人怎么说也是一朝尚书,家中就一辆马车吗?
“嗯嗯,”周悬忙不迭点头,“陈管家贵人多忘事,给忘了。”
杨笛衣只好道,“那你上来吧。”
“好嘞。”周悬欢天喜地钻进去。
周府门前,陈管家和小厮双双插袖,一脸肃容地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家少爷笑着上了马车。
“嘶,”陈管家先是打了个喷嚏,然后擦了擦鼻子,疑惑地问小厮,“这两天什么日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小厮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犹豫道,“可能,少爷,开窍了?”
陈管家幽幽叹气,“但愿吧。”
第三日,这回不用等周悬掀马车帘子,他直接斜斜倚靠在马车旁,见到杨笛衣,瞬间站直,一双眸子亮起,唤道,“阿衣姐姐。”
杨笛衣比着前两日淡定多了,“马车还没修好?”
“修好了。”
这倒是没料到,杨笛衣挑眉,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就是吧,那个马昨天一开心,吃多了,撑着了,”周悬正经道,“现在还在马棚里躺着呢。”
“真的?”
“真的,真的不能再真。”周悬作势将手指并拢放在太阳穴旁。
“那走吧。”
杨笛衣想着,可能他自己独自上学确实无趣,所以想寻她做个伴,新鲜两天就过去了。
没成想,一连着十几日,日日周悬都先她一步等在马车旁。
“马车轱辘不知道被谁拆了,找不到了。”
“啊,我起晚了,马也起晚了,睡得比我还死,叫都叫不醒。”
“陈管家忘记喂马了,那马使小性子不想干活。”
一日复一日,周悬的理由一次比一次离谱,但两人氛围还算融洽,大部分时候,周悬上车就闭着眼补眠,偶尔和她聊聊天,杨笛衣就在旁边看书。
次数多起来,杨笛衣也从一开始的惊奇到逐渐习惯,甚至偶尔还会给他带些小食。
“阿衣姐姐你人真好。”周悬跟得到什么珍贵之物似的,小心放进怀里。
杨笛衣喝了口茶,看他一脸宝贝,无奈道,“不是什么珍贵吃食,是想着若你上午饿了,正好拿来垫垫肚子。”
周悬小声反驳道,“怎么不是。”
杨笛衣在看书,没太听清,“什么?”
“没事,”周悬目光落在她手上,“你看的什么书啊?”
“左传,”杨笛衣答道,“我记得你们夫子也会讲,你不认得?”
“当然认得。”周悬梗着脖子道。
“哦?”杨笛衣倒是有些意外,“那你背一篇来听听?”
“下次吧,”周悬拿出一个靠枕,打了个哈欠就闭上眼睛靠过去,“我会的太多了,等我有空挑一篇背给你听。”
杨笛衣笑道,“那我就等着了?”
“嗯嗯,”周悬嗯嗯啊啊地应着,没多久就睡熟了。
时至今日,杨笛衣还记得那日,车内萦绕着淡淡的茶香,外头阳光透过车窗,碎金般洒在书上、衣服上,马车一颠一颠地往前走着,好似没有尽头。
“怎么不记得,”杨笛衣望着身旁那张与儿时所差不多的脸庞,轻勾唇角,“某人说自己擅长背的左传,我可是到现在都没听到一个字。”
周悬伸了个懒腰,坐直几分,懒洋洋道,“骗你的。”
杨笛衣一怔,“什么?”
“我怎么可能会背左传,”周悬笑了下,“当时看到书就头大,学堂里夫子的课也没怎么听过,更别说我爹天天变着法逼我去学堂,更是不想看,书?书是什么东西。”
那你还天天和我一道去学堂,杨笛衣下意识就想问出来,但似乎有某种力量牵扯着她,让她无法问出这道十几年前就该问出的问题。
周悬挑起一侧眉毛,朝她靠近几分,“不问我?”
马车内空间实在算不得充裕,他这么一靠过来,杨笛衣顿感有些不自在,不自觉往后退,直到后背靠上硬实的马车壁。
杨笛衣强行镇定,“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当时要和你一起去学堂啊。”周悬笑意从眸中溢出来,声音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阿衣姐姐,不想知道吗?”
这么近的距离,足以让她望进他深邃的眼底,杨笛衣喉咙动了动,在他饱含期待的眼神下微微张嘴。
周悬眼中笑意更深,眼看着她也笑起来,周悬心底突然划过一丝不妙。
果然下一刻,杨笛衣动作利落的将书糊他脸上,按着他肩头推开,“不想知道,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还有,离远点,马车里又不冷,凑我这么近干什么。”
周悬:“”
“不过,”杨笛衣将书取下来,只当没看到他那张怨兮兮的脸,笑道,“原来这么早你就开始骗我了。”
周悬:“”
“这么看来,你骗我的事情应该也不少,”杨笛衣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呢,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翻旧账,就当你骗过我,我也骗过你,扯平了。”
周悬咬紧后槽牙,硬生生憋出几个字,“这能一样吗?”
“这怎么不一样,都是骗人,谁比谁更高贵,”杨笛衣扬起唇角,眉眼都跟着舒展开,“以后不骗人就行了呗。”
周悬眸光闪烁,似是有些不相信,“当真?”
“自然。”
周悬看了她半晌,胸膛起伏,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这样最好。”
杨笛衣翻着手里的书,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后来还读过左传吗?”
“没。”
杨笛衣动作一顿,玩味地看着他,“刚还说不骗人呢,我可是记得,后来周夫人和陈管家特意去我家找过我,说那段时间他家少爷发奋图强,日日早起去学堂不说,都开始读起左传了,难道我记错了?”
周悬脸上蓦地一红,“”
杨笛衣笑容骤深,悠哉哉继续看书去了,“男人的嘴,不靠谱得嘞”
周悬在旁边鼓着腮帮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致使到了客栈后,周悬脸色还是有些未退去的红晕。
馒头发现之后,激动地在周悬屁股后面,绕着他问个没完,“江上哥,你咋了,马车里这么热吗?”
杨笛衣在后面笑得直不起来腰,只来得及听到周悬沉闷的一声,“闭嘴。”
客栈里头谣言突然消失了,连带着干活的人都变得乖顺许多,一个个低眉垂眼的,路过他们话都不多说一句。
杨笛衣看得一头雾水,晚上吃饭时正好问起这事。
一天都在客栈里晃悠的杨三白忙道,“这个我知道,听说是方老爷子狠狠惩治了那些嚼舌根的人。”
馒头嘴里嚼着牛肉,惊道:“不是说方老爷子不怎么管客栈里的事吗?”
杨三白点头,“所以啊,这次管起事来,大家才知道方老爷子宝刀不老,雷霆手腕,敬畏心比起之前可是强了不少。”
杨笛衣闻言放下心来,一扫饭桌上,周悬已经恢复那副淡淡的表情,只是,沈洛华和鸢心都不在。
杨笛衣夹起一筷子青菜,在嘴里嚼着,寻思着找个什么机会和她再聊一聊,探一探她的底。
可惜,一直没找到,往后几天,沈洛华日日早出晚归,中午几乎不回客栈,说是品江南风光去了。
又一日,太阳还没升起,杨笛衣强撑着精神起床,一打听,沈洛华早早就出去了,说是要看日出。
杨笛衣:“”果断扭头回去补觉。
沈洛华碰不到,方雪明那边的消息可谓是日日都不落,月松不嫌累似的,每日都跑来和她讲他家少爷状况好了多少,从脆弱如纸,床都起不来,到已经能面色红润地坐在桌前练字。
杨笛衣不解,“我没问你要你家少爷消息啊。”
月松拱了拱手,“少爷说了,不只是说给您听的。”眼神十分不经意地在某个每次都不缺席的人身上略过,然后嘿嘿一笑跑回去。
杨笛衣:“”怎么感觉怪怪的。
没多久,月松再次上门,这次不是讲他家少爷了,而是带着马车来,说这回是方老爷子喊的,邀她和周悬同去。
杨笛衣没多耽搁,连忙喊了周悬跟月松走,只是这回马车走的却不是去方氏医馆的路,而是一条陌生的路,七弯八绕的,似乎是条山路,周围也越来越静。
顺着山路一路往上,不多时,前方竹林环绕之处,显出一个竹篱小门,前面站着方雪明。
月松虽没细说,但杨笛衣也隐约猜到几分,见到方雪明后,见他果然一脸期待,问道,“是只媪的事情?”
“对,”方雪明难得挂着轻松的笑意,“外祖说,此事或许和你们也有关,便喊了你们。”
杨笛衣点点头,十年前方若清在京最后那段时间,碰巧也是他们两家出事的时间,原本她也在想要不要寻个机会和老爷子解释一下,看能不能让她见到只媪。
如此一来,还要感谢老爷子为她省去许多功夫。
院门看着不大,往里头去才发现这院子着实不小,一砖一瓦都是细心布置过的,看得出主人家的用心。
方余已经在里面等了多时,杨笛衣进门先是冲他行礼,再往旁边看去,床上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第86章
这位想必就是只媪,杨笛衣换上得体的笑容,朝她福了下了身体。
只媪半头花白,安静地坐在床上,岁月和病痛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过重的痕迹,整个人看上去尚有些年轻,只眼神有些涣散,他们几人走进屋也毫无反应。
注意到杨笛衣朝她行礼,只媪浑浊的眸子动了动,迟钝地点了下头。
“只媪,”方雪明有些激动地走上前,“我是随之啊,您还记得我吗?”
只媪眼珠子转向他,稍稍歪了下头,似是没懂他在说什么。
方老爷子在旁轻声道,“花只啊,是他,若清的孩子。”
提到方若清,只媪耳朵微动,转头的幅度大了些,直直地看着方雪明,“小姐”
方余点头,“对,就是小姐的孩子。”
“是小雪儿,小少爷,”只媪突然咧开嘴笑起来,“你长这么大了。”
“对啊,”方雪明快步上前蹲在床边,好让她看得更清楚,“是我。”
只媪伸出手轻轻抚上方雪明的脸颊,语带感慨,“小姐的小雪儿长大了,真好,健健康康的。”
很奇怪,她明明是在看方雪明,可那眼神,又好像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
进门之前,方雪明就和杨笛衣说起过,说方老爷子特意嘱咐过他,花只现在的状态并不稳定,可以小心些试探,但千万不要重复提起十年前的事情,以免她失控。
可杨笛衣观她状态,除了反应有些慢,并无大碍。
方雪明尽量柔和道,“只媪,您还记得我小时候什么样吗?”
只媪愣了一瞬,随即笑起来,“记得啊,你小时候啊,就这么高吧,”只媪用手大概比了一下,“个子小小的一个,乖乖的,喜欢让我和小姐牵着你,没事就捧着书在一旁看。”
方余和方雪明眼框顿时泛红,方余暗中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边坐下,将位置留给方雪明,不忘冲杨笛衣招了招手。
“来吧丫头,干什么站着,坐,顺便让我探探你的脉。”
杨笛衣和周悬对视一眼,放轻脚步走了过去,同时注意着方雪明那头的动静。
方雪明小心观察着只媪的神情,问道,“只媪,那您还记得,当年您是怎么把我带出来的吗?”
“带出来?”只媪眼神茫然起来,低声喃喃道,“带出来,京城”
“对,就是京城,”方雪明怕刺激到她,也不敢说太多,“您能想起什么吗?”
“记得啊,怎么会忘。”只媪眼神顿时一扫迷蒙,连带着人都精神了不少。
她记得,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日头高高挂在天上,从早上起来,一直都很顺,顺利买到了新鲜便宜的食材,小少爷多日的感冒也好了个彻底。
快到中午时,她按时去厨房准备午饭。
“花只!”
花只打了个哆嗦,瞬间转过身,讨好地笑着,“小姐”
“你又给他做辣子鸡吃。”方若清黑着一张脸,冲她伸出手,“拿出来。”
花只知道瞒不过她家小姐,只好将藏在身后的盘子端出来,试图再次挽救,“小少爷想吃嘛”
“想吃也不能吃了,”方若清一把端走,“这个月还有不到十天,他已经吃了六顿辣子鸡了。”
“也不是很多嘛”花只摸了摸鼻子。
“是啊,再加上十二顿辣椒炒肉,七顿的尖椒鸡,还有不知道多少的辣牛肉干,”方若清毫不客气的算起账,“再吃,我看把他团吧团吧扔地里,还能长出来辣椒呢。”
那些数不清的辣牛肉干,几乎全是她抵不住方雪明的撒娇,买给他的。
花只心虚地看了眼不远处端坐看书的方雪明,悄悄叹气,没办法啊小少爷,你娘不让吃,她也无能为力。
花只突然反应过来,“不过小姐你今日怎么回来了,不是还有十多天呢。”
方若清夹起一筷子鸡肉放进嘴里,若无其事道,“噢,我想小雪儿了。”
花只心头顿时涌上一股子酸涩,“小姐,要不算了,回江南吧。”
方若清跟没听到似的,一心挑着盘子里的辣椒。
“小姐,都来一年多了,这畜生滴水不漏,上次还差点让他发现小少爷,要不是”花只现在想起还有些后怕,“要不是有个好心的夫人带我和少爷去了她家暂躲,小少爷差点就”
“我知道,花只,”方若清低声道,“我也想爹了。”
“就快了,我知道他已经快按耐不住了,”方若清看向她,“我今日偷听到他似乎和谁在密谋些什么,就在今晚,加上他夫人的病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他一定会露出狐狸尾巴的。”
花只一颗心被提到嗓子眼,“小姐”
“花只,”方若清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两个盒子一把塞到她手里,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最近城内估计不会太平,今天下午,傍晚前,你就带小雪儿走,越快越好,这两颗药是爹给我的,无论剧毒还是致命伤,都能向阎王多抢一柱香的功夫,你带他走,你们先回去。”
“小姐!”怎么突然就说起生死大事了,花只慌乱的同时,只觉手里的盒子似乎都在发烫,“那你”
“你放心,我这还有一颗,再不济,我还有我的医术,况且他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到,他不敢怎么样我的。”方若清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你放心,我还有爹,还有小雪儿和你,我怎么样都会赶上你们的,我还要回去好好过日子呢。”
“小姐”花只看着她笑盈盈的脸,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你放心,我一定,我一定拼死保护好小少爷,好好带他回江南。”
方若清摸了摸她的脑袋,“傻花只,你和小雪儿都要好好回去。”
花只含着泪重重点头,“要和小少爷说吗?”
“不说了,”方若清摇头,“就和他说我们在京城玩够了,要回去了,他还小。”
“对了,辣椒我都挑出来了,剩下的肉让他吃吧,”方若清不舍得望向方雪明,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毕竟回江南,他就真的吃不成了。”
方若清安静地来,又悄悄地走,方雪明一直在看书,直到花只喊他吃饭,方雪明才放下书,欢快地跑了过来。
一到桌边,方雪明眼睛瞬间亮起,“花只姐姐,中午有辣子鸡啊。”
“嗯,”花只盛好饭放他面前,“小少爷多吃一些,吃饱些,下午我们就要离开京城了。”
“离开京城,去哪儿啊。”方雪明嘴里嚼着鸡肉,疑惑道。
“回江南啊,”花只笑着说,“小少爷不想回去吗?”
“想!”方雪明忙不迭点头,又想起什么,“那方大夫呢?”
“方大夫去给一位伤者治病去了,晚一些和我们一起。”
“她上次也这样说,”方雪明小声嘟囔着,咽下一块辣子鸡。
花只苦涩地看着他,到底没再说什么,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是有些不安,是以饭她也没吃太多,等确认方雪明吃饱,她就连忙让他回去收拾包袱。
她们来带的东西不多,自然走的时候也没带走多少,可不知为何,城中马车不好找,花只寻了许久无果,只能高价买下一辆。
只是这一买,耽误了不少时间,越临近傍晚,花只心里越发慌乱,只想赶紧远离这里。
就在她喊上方雪明要出门之前,大门突然被敲响。
花只压下心里的恐慌,盯着大门没有出声,虽然她们是在这住了一年多,但左邻右舍的关系算不上熟络,如今天色渐晚,还会有谁来找她们。
敲门声响了两下便停了,花只心头泛起警觉,连忙带着方雪明往屋里的地窖跑。
当时相中这个院子,就是因为后院带了个十分隐蔽的地窖,花只会时不时的往里头放些新鲜的吃食和水,以备不时之需。
刚关上地窖门,外面大门被撞破的声音骤然响起,花只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看向怀里迷茫的方雪明,强压着颤抖的声音道,
“小少爷乖,外面有人在和我们玩游戏呢,我们不出声,就不会被找到,就不会输,乖”
方雪明跟着点点头,自己把小嘴捂了起来。
花只死死咬住嘴唇,将他拢在怀里,一手捂住他的耳朵和眼睛,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外面隐约传来声音,“人呢?大人不是说在这吗?”
“她老子的,跑这么快?”
“继续找!找不到就按大人说的办!”
花只控制不住在抖,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害怕,只能强迫自己快速思考。
她们自来到京城,没有得罪过什么高官,他们口中的大人,很有可能就是李明玕,而他们能找到这里,要么就是早就发现了这里,要么就是,小姐出事了。
花只眼眶一酸,眼角的泪水还未落下,地窖上方的缝隙中突然钻进来一丝黑色的烟气。
抓不到人,他们要放火!不对,花只一直跟着方若清,医术不说精湛,也不算差,此刻她敏锐地察觉到这烟气里还带着某种毒。
这群畜生,他们这是做好了赶尽杀绝的准备,花只将口中的嘴唇咬出血都浑然不觉,连忙给方雪明喂下一颗方若清给她的药丸,将另外一颗藏进他近身的项链里。
而她自己则是吃了一颗平常的解毒丸,将手绢打湿后捂住两人的口鼻,注意到外面只有火烧木头的声音后,果断打开地窖门,顶着浓烈的毒烟带方雪明跑了出去。
那晚京城确实很乱,怎么逃出去的,花只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浑浑噩噩,记忆也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她是清醒的,有时她好像在梦里。
但凡她是醒着的,她就会在自己手上拉一道口子,放出一部分血,好让自己清醒的时候长一些,顺便安排好往后至少十几日的事情。
出了京城后,她趁着清醒的时候,凭医术救了村庄里一个老人的孩子,并花银子雇了他做车夫。
花只编了个瞎话,说自己身上有病,家人在江南,带着弟弟逃难,拜托车夫多多照顾,并承诺到了江南,家人必会奉上谢礼。
幸好车夫是个好人,带着她们一路走小道回到了江南,在那之后的事情,花只都记不清了。
“幸好,小姐没白救我,我带你回来了,”花只看着方雪明,目光慈善,“小姐的小雪儿,好好被我带回来了。”
方雪明握着她的手,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掉下来,无声砸在花只手背上。
花只愣了一瞬,有些无措的为他擦去泪水,用哄孩子的口吻说道,
“小雪儿不哭,花只姐姐偷偷给你做辣椒炒肉吃,我们不告诉小姐。”
第87章
关于当年剩下的事情,花只记不得太多了,毕竟她并没有一直跟着方若清,只能从她讲述的事情中,窥得一星半点,至少知道了李明玕绝对不是清白的。
讲完这些事,花只似乎困极了,一双眼皮子不停地打架,几人见状默契地先后出了房门,将屋子还给她休息。
方雪明是最后一个出去的,花只睡前还在紧紧握着他的手。
她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杨笛衣不得而知,只看到方雪明始终浅笑着回应她。
再出来时,方雪明褪去笑颜,面上尽是阴翳。
“都听到了?”方余叹了口气,“这些年,花只偶尔也会将起那些年的只言片语,我不是没有听到过,但是”
方雪明望向他,声音低沉,“但是,你什么都没有做。”
方余面色微变,“我做不了,随之,不说江南离京城甚远,我也不单单是清儿的父亲,我还是医馆的馆主,我还有方氏要管,下面还有许多人等着。”
“我知道,我明白,”方雪明淡淡道。
杨笛衣和周悬没有办法插手,这是他们一家人之间的恩怨和心结,能让她和周悬来听已经是破例了。
回想起刚刚花只的话,李明玕在京城那晚风波前密谋的事情,大概是和父亲有关的。
杨笛衣垂下眼皮,看来回京后,得再找一次李明玕,还有他那位管家。
“别怕。”周悬突然轻声道。
他的声音温柔又坚定,像石头又像云朵,稳稳托住她心底躁动的慌乱,杨笛衣看着他,笑意清浅,唇角微微上扬。
“我先送你们回去吧。”方雪明看向她,“今日确实,有些累。”
“好。”杨笛衣点头,自是没有异议,她也需要回去整理一下思绪。
“丫头,药记得按时吃,”方余道,“少思少虑,这样才能活得比我长啊。”
忽觉身旁一道锋利的视线,杨笛衣连忙道,“老爷子的话,晚辈记下了。”
话落,忙推着身旁人往外走,“那我们就先离开了。”
方余点点头,方雪明欠了欠身,带着杨笛衣他们离开这座小院。
一路无言,三人并肩往山下走,没走两步方雪明就停下,回头看她,“我想和你聊些事。”
周悬闻言虽是有些不快,但到底往前走了几步,但也没太远,只留出些距离给他们。
“怎么了?”杨笛衣问。
“和离的事情,你想什么时候去?”
和离这两个字,忽地冒出来杨笛衣一时还有些茫然,具体什么时辰,她还真没想过,也没想到方雪明会在此刻提起。
“你别多想,”方雪明冲她莞尔,“京城我也要回去的,只是这次,可能会做其他事情,若是牵连你,就不好了。”
杨笛衣没问什么事情,但大概心里也有几分猜测,想了想道,“你挑日子吧,我无所谓。”
方雪明似是早有想法,“那离开江南前,把这事办了?”
杨笛衣毫不犹豫点头,“好。”
方雪明却有些怔愣,随即又笑了,杨笛衣顿感莫名,“你笑什么?”
“我是在感慨啊,”方雪明低着头,颇有些无奈道,“好歹做了几年的夫妻,你这答应的可真是,干脆利落啊,阿衣。”
杨笛衣轻扇羽睫,“那我坐下,哭着挽留你一番?”
“可别,我怕被揍。”方雪明余光望了下不远处的身影,连连摇头,“挺好的,阿衣,会有更好的人来护你,爱你。”
“暂时没那心思,”杨笛衣双手一摊,“成不成亲的,再说吧,也不重要。不过做不成夫妻,或许可以做朋友?我们还有一致的目标呢。”
方雪明会心一笑,“那是自然。”
眼看快到马车,杨笛衣还有些不放心,“既是朋友,能打个商量吗,你若是想杀他,在之前,让我见一面。”
方雪明自然应下。
马车走出去一段,身后方雪明的身影逐渐变小,直至消失不见,杨笛衣这才放下帘子。
周悬瞥她一眼,“这么依依不舍。”
“你哪看出来我依依不舍,”杨笛衣不免感到好笑,“只是看看。”
周悬也没继续和她攀扯这事,“方老爷子那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周悬毫不客气拆穿她,“阿衣姐姐,别装傻,我们之前说好的。”
“就是说我身体虚弱,可能会活不长什么的,”杨笛衣轻松道,见他一脸担忧,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没事的,我这人可能活了,毕竟我名字就和某种草药息息相关,易生难死,再说也有在喝药,放心吧。”
周悬却是一路无言,只沉着脸坐在一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杨笛衣频频看他,心想他不会又生气了吧。
“周悬,”杨笛衣忍不住碰了碰他,“你生气了吗?”
“没。”
“那你”
周悬掀开车帘,没有看她,“在想外面几朵云。”
杨笛衣:“”信你个鬼。
不过今日日头确实好,晴空万里,几朵白云绵软的布在天上,零星点缀。
又一个碧空如洗的好日子,杨笛衣和方雪明去府衙签了和离书,谁也没通知,只杨笛衣早起和周悬碰了一面,便顺口和他讲了。
他这两日似乎总不见人影,和沈洛华一样早出晚归的,杨笛衣也很少和他见面,于是难得见上一面,便想多说两句。
只是,他神情似乎并未有什么变化,只说了句知道了。
方雪明忽然问道,“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杨笛衣收回繁杂的思绪,“你呢?”
方雪明缓缓道,“我啊,我在想,过两日安排你们去哪里吃饭。”
“吃饭?”
“嗯,外祖说,离开江南前,要请你们一起吃个饭当作践行,具体还没定下在哪里。”
“你们看,我吃什么都可以。”杨笛衣想了想,“你若想知道他们的喜好,我去帮你问问?”
“也行,”方雪明突然扬起一个莫名的笑容,“今日,周悬知道你我二人和离的事情吗?”
“我早上就碰见他一个,就和他说了,”见他笑容还是怪怪的,杨笛衣奇怪道,“怎么了?”
“无妨,他什么神情?”
“没什么神情,”杨笛衣又补充道,“他能有什么神情。”
和离的人是她,又不是他。
方雪明但笑不语,直到回客栈,方雪明都没说出个所以然,只那眼神看的杨笛衣心底一阵发毛。
方雪明没进去,只说自己还有其他的事,将杨笛衣放下便离开了。
客栈内人声寥寥,杨笛衣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杨三白和沈洛华,料想一个去医馆干活了,另一个应当又是去游玩了。
这些天杨三白只要一得闲,方景和就跑来拽着她去医馆学习,刚开始她还有些心不在焉,做了几天后,突然兴致盎然,不用等方景和来唤她,自己就跑去了。
不过江南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杨笛衣不禁奇怪,还是这沈洛华久居京城,出来一趟不容易,便非要把江南逛个底朝天。
她们没找到,杨笛衣便想去看看周悬和馒头在做什么。
将客栈翻过来,周悬没回来,馒头盘着腿坐在后院的石凳上,一手托腮,凝望天空。
“这是干什么,”杨笛衣朝他走过去,见他也没什么反应,便顺着他的眼神也看向天空,“在看什么呢?”
“笛衣姐,”馒头没动,“你说男人一天天心里都在想什么。”
杨笛衣:“”她怎么知道,她又不是男子。
杨笛衣笑道,“你个小孩子,整日想这做什么?”
“我也不想想啊,”馒头转过来身,掰着手指头给她算,“三天了,整整三天,江上哥都找不见人,问他去干嘛,他也不说,还不带我,就这么把我抛弃在了客栈,痛心啊”
算算日子,是他们从只媪那回来之后了,杨笛衣也碰不到他。
“可能他有其他事要忙吧,”只要人没事就行,杨笛衣这么想着,馒头似乎并不这么想,只一个劲的唉声叹气,捶胸顿足。
杨笛衣拍拍他肩膀,“别难过了,今天是个好日子,笛衣姐请你吃饭?”
“有馒头吗?”馒头眼睛一亮,一扫方才的难过。
杨笛衣大气道,“管够!”
于是两个人去了江南最著名的美食一条街,从街头吃到了街尾,直到两个人都手扶着腰,一口也吃不下去才打道回客栈。
周悬屋子的灯还没亮,杨笛衣看了好几眼,心想怎么今天还没回来,再一转头,自己屋门前却是站了个身影,不是周悬又是谁。
周悬见到她走近,靠着墙的背直起来,“阿衣。”
“你在这啊,吃饭了吗?”杨笛衣边说便注意到他眉眼中化不开的疲累,“看上去怎么这么累啊。”
“没事,”周悬眼睛亮亮的,朝她灿然一笑,“祝贺你今日和离,我去给你寻东西去了。”
杨笛衣还未来得及问什么东西,就看到周悬牵起她的手,在她手心里放了个东西。
第88章
是条绿色手绳,中间还编了块晶莹剔透、小小的圆孔玉,结绳处坠了两个红豆大小的红珠子,看着像是玛瑙。
杨笛衣打眼一看便认了出来,“这是,平安扣?”
这东西的形状瞧着眼熟,她小时候有块相似的,比这个大一点,是当时母亲买给她的。
母亲说这玉叫平安扣,希望保她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只可惜后来颠沛流离,那块玉被她不小心弄丢了。
杨笛衣保持着动作没动,问道,“你买的?”
“是啊,”周悬笑道,“路上碰见了,瞧着好看,想起你今日和离,权当是个礼物送你。”
这玉摸上去手感温润,一看就价值不菲,杨笛衣没立刻收,“这玉不便宜吧,你哪儿来的”
“没多少钱,”周悬垂下眼皮,将手绳结结实实戴到她手腕上。
她手腕本就纤细白皙,良玉通透加上绿色手绳和她的皮肤相得益彰,确实绝配,难怪他一眼瞧中。
周悬弯了下唇角,抬起笑眼看她,“收下吧,这东西衬你。”
他实在很会笑,笑起来时眼睛亮亮的,唇角弯起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小时候每每看见他这个笑容,杨笛衣心底便会柔软一块,怎么也拒绝不了他的要求。
“行吧,”杨笛衣同样扬起笑容,心底却还是在懊恼自己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多谢你。”
“你们真的已经和离了,对吧?”
“对啊,”杨笛衣看他一脸小心翼翼,打趣他道,“要把和离书拿来给你看看吗?”
周悬果断道,“好啊。”
杨笛衣一噎,把他往楼下赶,“好什么好,看你累的眼下乌青快挂到嘴角了,笑起来也不好看,赶紧去吃饭,吃完饭回去休息。”
周悬不依不饶,“真的?你没骗我吧,要不你还是让我看看”
“快吃饭去。”
直到看着他往楼下去,杨笛衣这才松了口气,眼神落在自己手腕上的玉,不自觉笑起来。
他眼光,确实还不错。
等晚上杨三白拖着身子回来时,杨笛衣在练字,杨三白没骨头般贴在她身上,“阿衣姐”
话还没说完,杨三白像是看到什么,瞬间挣扎着坐起来,“你们真和离啦?”
“对啊,”杨笛衣放下手里的毛笔,“你现在也天天早出晚归的,没来得及和你说。”
“没事,”杨三白眼神莫名坚定好几分,“我铁跟你走,反正这些天我在方氏医馆做工也有工钱,到时候我养你!”
杨笛衣失笑,“我们只是和离,又不是断交,京城的医馆还要继续开,再说之前我不是也有工钱吗?”
“是哦,我都忘了,”杨三白回想起从前,“好像抛开身份不谈,你之前也和我们差不多,也是干活,领工钱”
所以她这段时间是去赚钱了?杨笛衣忍不住点了点她的脑袋,“你说你这小脑袋瓜,一天天的”
“哦对了!”杨三白打了个激灵,“我差点忘了,我回来时方大夫说吃饭的地方已经定下来了,让我和你们说一声。”
“这么快,”杨笛衣倒是没想到,“在哪儿?”
“说是在清欢楼。”
*
“清欢楼?”
沈洛华确定杨笛衣已经离去,这才把书放了下来,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鸢心边为她捶腿边回道:“是,公主,说是三日后,方老爷子在清欢楼设宴为我们践行。”
“怪不得啊,”沈洛华打了个哈欠,嗓音慵懒道,“我说,昨天周江上怎么跑来问我打算什么时候返程。”
但是,她们是要走了,那方雪明和杨笛衣呢?沈洛华心里打起了鼓,难不成留在江南?
不对,杨笛衣肯定是要回去的,还要设宴践行的话,那就是配合她们的行程,一起回去?
沈洛华越想心里越发烦躁,一动身,小腿便泛起酸软,疼的她倒吸一口冷气,精神了。
“公主,您都躲了她好些日子了,”鸢心无奈道,忙捏着她的小腿帮她放松,“您还是多考虑一下您自己的身子吧。”
“谁说我是在躲她,我明明是贪恋江南的风景。”沈洛华想了想,道,“算了,这几天就歇着吧,养精蓄锐,好赴宴。”
鸢心松了口气,忙道,“是。”
清欢楼是座百年老楼,就在离客栈不远的地方,据说以其菜品味道清淡却不失鲜美,品相精致而不繁杂闻名江南。
杨笛衣他们到时,早有小二在门口等候,问过他们之后,一路把人带到二楼的房间。
方老爷子坐在主位,左边是方雪明,紧挨着便是方景和与小易。
小易脸上虽然还隐隐透着些虚弱,但不难看出身体恢复的不错,看到杨笛衣他们进门时,还朝她微微笑起来。
杨笛衣回了他一个笑容,便拉开凳子准备坐他旁边,不料被人抢先一步。
周悬笑了笑,直接坐下,“我看这孩子有眼缘,我坐吧。”
小易歪着头眨了眨眼,没说什么。
杨笛衣:“”
莫名其妙,但周悬什么都没察觉到似的,还不忘把旁边的凳子拉开,说道,“你坐这。”杨笛衣只好坐下。
方老爷子身旁的位置,杨三白是不敢坐的,见状连忙挨着杨笛衣坐下,馒头眼疾手快也抢先坐下。
于是沈洛华进门后,自然而然就坐在了方老爷子右侧。
一桌人到齐,都没先动筷,除了沈洛华,其余人目光皆望向方老爷子。
方余先见状随意挥了挥手,“就不多说什么了,几位到江南这么长时间,一直也没来得及请大家吃饭,这顿饭,大家痛痛快快吃,不用约束,就当为大家践行,回京路上,一帆风顺。”
众人这才动筷,杨三白先是谨慎地尝了一口,随后眼睛一亮,“好吃。”顿觉食欲大动,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夹,不忘再给杨笛衣夹两筷子。
除了她,周悬在旁边也是不停的给她夹菜,俩人仿佛有种神奇的默契,一人一筷,不带停的。
杨笛衣吃东西本就不快,她吃的速度根本赶不上他俩夹的速度。
眼看着碗里的菜就要堆成小山,这是要把她当猪喂吗,杨笛衣连忙护住面前的碗,
“够了够了,不用给我夹了,你们自己吃,啊,乖。”
杨三白鼓起腮帮子,道了句好吧就转过头自己吃自己的了。
反倒是周悬,听到她的话先是顿了一下,然后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乖?”
杨笛衣讪讪道,“说快了说快了,你就听前半句就行。”
周悬含笑看着她,杨笛衣低下头当作看不见,埋头苦吃。
本来以为这顿饭会吃的有些尴尬,但大家似乎都有可聊之人,饭桌上不时地响起几句闲谈。
饭过半晌,杨笛衣吃累了,想缓一缓,一抬头,方老爷子居然在给沈洛华把脉。
俩人一个滔滔不绝,一个侧身专心倾听,颇有几分忘年交的感觉。
直到临走前,两人走在最前面,沈洛华看上去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方老爷子,太难得了,早知你我二人这么志同道合,早该来拜访您的。”
方余哈哈大笑,“你这丫头,也颇合老夫眼缘啊。”
周悬和馒头先去安排马车,杨笛衣感觉有些撑,便晃晃悠悠走在最后。
“你手上的玉,谁送你的?”
冷不丁响起方雪明的声音,杨笛衣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旁,正盯着自己手腕的玉看。
“这个啊,周江上说他路边买的。”
杨笛衣观他神色不太对,虚心问道,“怎么了?”
方雪明笑了笑,“这玉,得来可不容易。”
杨笛衣微怔,刚想问这不就是一块质量不错的玉吗,难道还有其他含义?
但一行人已然走到了楼下,周悬和馒头牵着马等在门口。
方雪明揣着袖子,悠悠道,“回去看看我给你那本册子吧,我记得那上面有相关。”
撂下这句话,方雪明就往前走,站到方老爷子身旁,丝毫不给她问询的机会。
杨笛衣听得云里雾里,等回到客栈,忙问杨三白那本册子放哪了。
杨三白摸着肚子躺在床上,闻言抬起手臂,摇摇晃晃地指了个方向,“好像在箱子里吧,我们也一直没用上,我也记不清放哪了。”
杨笛衣在箱子里找了会儿,果然在,杨笛衣连忙把册子拽出来。
怕自己漏掉什么,杨笛衣一页一页细致地翻着。
突然,有一处提到了玉,杨笛衣愣在原地。
万佛罗汉眼,通体白透,内无一丝杂质,内外圈皆浑圆,象征平宁安远。
方雪明的意思,难道说自己手上的玉是这块?
杨笛衣难掩心头震惊,不死心又翻了翻后面,可是后面没有一处再提到和玉相关的。
怎么可能,这是万佛寺供奉的玉,传闻是初代住持寻遍天下能工巧匠,用百年难得一遇的宝玉打造而成,只有三块。
打成后,住持拿着玉,亲自为它们开光,并在寺中供奉足足九九八十一天,后成万佛寺镇寺之宝。
可这册子上并没有记载获得的方式,那周悬又是怎么得到的。
第89章
天还未亮,万佛寺的大门已然微开,除去门口几个哈欠连天、一心洒扫的小和尚,并没有香客,整座寺庙被日出前的雾气笼罩,平添几分玄妙之意。
杨笛衣特意起了个大早,没有惊醒任何人,独自晃悠着前来。
走近没两步,杨笛衣一眼看到门口个子最低的一个小和尚,正是那日问自己要不要上香那位。
“小师傅,”杨笛衣上前打招呼,“又见面了。”
小和尚放下手中扫帚,五指并拢合于胸前,“阿弥陀佛,施主好。”
“你好,”杨笛衣正揣摩着寻个什么理由求见住持,不料小和尚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先开口道,“施主是来寻住持的吧?”
杨笛衣一怔,“是,不知可否”
小和尚道:“住持说今日早晨会有客人到,便让我在这等候,想来就是施主,请随我来。”
小和尚将扫帚交给其他人,行过合十礼后引着杨笛衣往里面去。
沿路同样人影不多,偶有扫把扫过地面的簌簌声,还有些细碎的碰撞声,想来是有人在打水,声音隐隐约约,并不吵闹,反而透着使人心安的禅静。
小和尚领她上了一层又一层台阶,一路向上,终于窥见气势恢宏的大殿一角,上次她和沈洛华并未到此。
殿里面赫然一座和天花板齐高的庄严宝相,佛像前,有位身着红衣袈裟的僧人。
小和尚行礼道,“住持,客人到了。”
杨笛衣跟着微微欠身,“见过住持。”
“阿弥陀佛,施主不必多礼。”住持转过身,慈眉善目,两旁一双耳朵大得出奇,耳垂几乎垂至下巴,“唤老衲圆合即可。”
小和尚任务完成,朝圆合行过礼后便退下。
“圆合大师”杨笛衣刚要说话,圆合笑着朝她摇了摇头,“施主不必心急,先来上柱香吧。”
说着,圆合已经取好三柱香递了过来,杨笛衣连忙接过,片刻犹豫后,将香点燃,向着佛像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将香插入香炉后,杨笛衣紧接着在垫子上磕了三个头。
“阿弥陀佛,施主从前礼过佛?”
杨笛衣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目祈祷完成后才站起身,“不敢当,小时候和母亲去过寺庙,当时学的,疏漏之处,万望勿怪。”
圆合笑眯眯道,“不怪不怪。”
杨笛衣说着将手腕上的玉露出来,“圆慧大师,这块玉”
圆合并无意外之色,点头道,“正如施主所想。”
杨笛衣瞳孔微缩,手腕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圆合一手捻着佛珠,一手背在身后,道,“施主此番所来,是想还玉?”
杨笛衣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圆合并没有接下去,只微笑等候,杨笛衣顿了顿道,“我原本是想来问,如此珍贵的玉如何才能得到。”
“那施主现在,还想知道吗?”
杨笛衣没有立刻回答,想吗,是想的。
可通透如圆合大师,既是能一早知晓她要来,想必也早已猜到她心中的纠结,所以给了她又一次最后选择的机会。
自从昨夜知道这玉可能是万佛罗汉眼,她做了一夜的梦,时而清醒,时而沉睡,梦里光怪陆离,有父母,有镜儿,还有很多人。
她知道这玉得来必然不容易,周悬既有意瞒着她,她大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把它当个普普通通的玉石,糊里糊涂承下这份情。
可是就不知道这份情,她要不要承,能不能承得住。
她不是蠢笨之人,一路种种,她心里早就隐隐有了察觉。
圆合在旁边另起一柱香,点燃后插在香炉中,
“世间物多乃身外物,其价值大多由心定,若心意轻,黄金万两与路边野石有何异,若心意重,轻若鸿毛亦重于泰山。”圆合道,
“此玉既已归于施主,是你二者的缘法,玉养人,人亦养玉,万物皆有灵,若为此,施主不必过于烦扰。若为其他,自看施主,以此柱香为限,香燃尽之前,老衲知无不言。”
杨笛衣抬头望去,在她那三柱香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香炉,里面插了孤零零一柱香,顶上燃着缓慢的星火。
再往上看,是位面相有些陌生的佛,轻垂眼皮,神情肃穆又不失柔和,不同于以往杨笛衣见过的佛,这位左手处还端着一只碗。
“还未请教,这是位什么佛?”
圆合道:“药师佛。”
杨笛衣微微摇头,“没听过。”
圆合笑道,“与另外两位并列三大佛,专管人间疾病疼痛,简而言之,保健康的。”
杨笛衣眸光闪烁,没有继续问下去。
外面洒扫的声音渐渐少了,处处透着静谧,雾气渐散,不知何时,浑厚古朴的钟声响起,惊飞几只树中沉睡的鸟儿。
杨笛衣在钟声结束前离开了万佛寺,离开前,她特意去寻了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和尚。
想来一共来两次,次次碰到他,也是一种缘分。
只可惜没找到,路过的僧人告诉她,斋饭已开,她寻的那位大约是去吃饭了,还问她要不要一同尝尝寺中的饭菜。
杨笛衣笑着摇了摇头,婉拒了他的好意,那和尚朝她行过礼,忙不迭往厨房跑。
日头刚露了个脑袋,正是好时辰,杨笛衣顺着来时路往回赶,碰上早市,顺手买了些菜。
回到客栈时,一片安静,看来楼上那几个都还没起,杨笛衣问过小二后,一头扎进厨房。
*
周悬是被敲门声敲醒的,那声音其实不是很大,但他一向警觉,因此那敲门声刚响了两下,他就醒了。
胳膊一动,粘连着疼痛,周悬不自觉皱眉,浑身上下的酸痛仿佛沁入骨头缝里,来不及想太多,周悬强撑着起床开门,并在心中暗骂门外那个最好是带着天大的事情。
比人影先到的,是一股熟悉的甜香,周悬微怔,瞬间被这香气锁在原地,再往门外一看,还有个他再熟悉不过、快要走远的背影。
周悬及时喊住她,“阿衣”
杨笛衣身形一顿,悻悻然转过身,“吵醒你了?”
她做好了东西,下意识就像让他吃口热乎的,但又一想,他这么累,肯定还没起床,瞬间就收回手,准备等他醒了再说。
周悬脑子一片空白,手下意识伸了出去,接她手里的托盘,“你怎么来了?”
杨笛衣指了指托盘上的东西,“难得早起,去买了点菜,做了早点,你要尝尝吗?”
周悬目光下落,久久反应不过来,一碗玉米粥,旁边一碟黄澄澄的糕点,还有煎蛋和几块爽口小菜。
“你做的?”
“是啊,”杨笛衣道,“很久没做了,不知道还好不好吃,你尝尝,好吃的话”下次再给你做。
眼看周悬眸色渐沉,杨笛衣差点咬到舌头,忙换了一句,“你多吃点。”
闻着手里饭菜的香气,周悬顿感心旷神怡,心里像这碗粥一样冒着甜滋滋的泡泡,“一起吗?”
杨笛衣其实做的时候就吃过了,但周悬就这么直勾勾看着她,眼里明晃晃的期待,杨笛衣没舍得拒绝,“也不是不行。”
周悬唇角勾起,立刻将屋门推向两边,示意她进来。
杨笛衣进去后下意识鼻尖微动,随后蹙起眉头,那头周悬将盘子放下,欢快地招呼她,“来啊,坐。”
其实没做什么复杂的,玉米粥只是熬的软烂一些,放了两块冰糖,那碟糕点,是用蒸熟的南瓜和了糯米粉和白糖蒸的,一口下去,软糯香甜。
周悬把碗一个个摆出来,没立刻吃,叉着腰,将这几个碗看过来,看过去。
“你要看出个花来吗,”杨笛衣笑道,“就是普通的早饭。”
“那怎么能比,”周悬挑眉。
他虽然没说全,但杨笛衣就是听出他的意思是,花怎么能跟这些比。
杨笛衣眼底泛起笑意,将筷子递给他,“尝尝吧。”
周悬手臂微顿,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容接过,夹起一块南瓜糕,咬一口后眼睛瞬间亮起,“好吃。”
虽然杨笛衣尝过了,但一人一个口味,周悬这么说,她便放下心,“好吃就行。”
周悬吃一块糕点,喝一口粥,就夸一句。
“糕点好吃。”
“粥也好喝,甜的刚刚好。”
“煎蛋也好吃。”
周悬下一句还没说出来,杨笛衣及时打断,“小菜是客栈本就有的,用来解腻,不是我做的。”
周悬笑道,“那也是你眼光好,选的好吃。”
杨笛衣失笑,“我还担心这个时辰你可能没起,说晚会儿再来。”
“怎么可能,这个时辰我一般都起来了,”周悬面不改色又吃了一块南瓜糕,“再说饭就是要趁热吃,更好吃。”
眼看糕点被消灭了大半,粥也差不多快要见底,他应该也饱了七八分,杨笛衣这才说回正题,“对了,我来找你,是想问你,这块玉”
周悬神色一凛,不自觉直起腰板,“怎么了?”
杨笛衣看他半晌,悠悠道,“没什么,看着好看,想问你哪儿买的,趁离开江南前我给三白也买一个。”
“那可惜,”周悬正色道,“我去的那个摊子,只剩这一块,被我买走,没有一样的了。”
“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
杨笛衣看他半晌,没有说话。
余光一转,注意到桌子下他抑制不住微颤的双腿,杨笛衣心里一股暖流划过,双眼逐渐泛起热意。
圆合大师的话犹在耳侧,
“卯时前,寺门起,一阶一跪,万佛皆同。”
第90章
“万佛皆同的意思是?”
“意思是寺中每一尊佛,都要受相同的礼。”圆合大师的语气像是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毕竟这玉当年在寺中诸佛前都开过光,既要取走,自然要问过诸佛。”
杨笛衣心跳都停了片刻,这庙里不知道有多少尊佛,多少台阶,每一尊都要从寺门前跪上来吗?
难怪这几日总不见他,难怪昨日见他,他如此疲惫。
近日一切模糊的迷雾都被驱散,可为什么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呢,心上像是被无数根极细的针密密地扎着,带起一小片酸胀的痛。
杨笛衣艰难咽下口水,“他什么时候”
“大约四五日前傍晚来的吧,”圆合算了算日子,“那日他来,整个人看着恍恍惚惚的,就这么站在外院佛像前,不说话,也不动。”
圆合做住持已有十余年,见惯世间生死,遇过世态炎凉,因此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因为每日这样神情来万佛寺的人太多太多。
他与他们,并无不同。
后来那少年不知为何,突然进到屋里,问他有没有能保人平安健康的护身符。
寺庙里,不缺人,同样也不缺护身符,那日圆合正巧得空,便领着他转了一圈。
寺里护身符多种多样,但那少年一眼看中最中间那块万佛罗汉眼,问他多少钱。
圆合道:“施主,此乃镇寺之宝,不卖的。”
少年道:“你开个价,我买得起。”
圆合笑道:“施主误会了,不是价钱问题,这块玉倾注了初代住持所有的心血,又在每一尊佛前供奉了九九八十一天,其意义早已远超金银。”
闻言,少年垂着眼皮不语,眼神仿佛更坚定了几分
圆合以为他放弃了,正想和他介绍其他,少年突然道:“既是护身符,若真能护人,才算不让它的价值白费,像这样天天供在盘子里,和摆件有什么区别。”
圆合蓦地一愣,依稀觉得这话有些熟悉。
他少年时,也曾这样问过他的师傅。
那时师傅说,“话是这样说,可这玉只有一块,世间百姓千千万,如何能分?不管谁拿走,是福是祸,就不一定了。”
少年圆合并不理解,“那就一直这么放着?”
“不会一直放着的,玉石有灵,人在选玉,玉也在挑人,因缘际会,总有人能用超越一切的诚心来取走,耐心等待就是。”
圆合感慨之余,看他的眼神带上了几分认真,“施主为何想要?”
他看着玉,目光微沉,“自是有想护之人。”
这理由,圆合不是第一次听到,便道:“卯时起,寺门前,一阶一跪,等施主拜过寺中诸佛,自见分晓。”
那少年点了下头,向圆合行礼,道了句谢便离开了。
晚上圆合特意嘱咐寺中小和尚,说第二日卯时前就开门,还把小和尚吓了一跳,问是不是要出什么大事。
圆合想了想,“算,也不算,一切未知。”
他不是第一个想要的人,也不是第一个知道此法的人,但能不能坚持下去还不一定。
谁曾想第二日圆合起时,小和尚急急忙忙跑来说,寺里卯时前就来了个男子,一阶一阶跪上来拜佛,跪完一尊又回到寺门前,再跪上来。
圆合亦是惊讶,同时心里隐隐有了预感,那块玉和万佛寺的缘怕是尽了。
果然,自那日起,那少年一尊佛没有落,一阶也没有省,就这么将寺中所有佛跪了个遍。
待他跪完最后一尊,便是殿中的药师佛,圆合自然信守承诺,将玉取来给他。
看得出他已经累到几乎麻木,但他依旧恭恭敬敬接过,“多谢大师。”
他小心将玉揣进怀里,问圆合,“这是尊什么佛?”
圆合道:“药师佛,保人健康的。”
那少年怔愣片刻,又跪回去,身子端正地磕了三个头,朝圆合又道一声谢,这才离开。
杨笛衣听完,半个身子都是木的,手腕的玉像是块石头,紧紧箍着她。
圆合讲完,那柱香刚好燃尽最后一毫,香灰埋入香炉中,不见踪影。
反观旁边杨笛衣亲手上的那三柱,却是稳稳当当,难得的一柱香灰都不倒。
圆合单手置于胸前,向她弓身,道:“香灰不倒,福泽深厚,天上地下,或有神佛亲人保佑,施主此生,或可顺泽无虞,福寿安康。”
*
杨笛衣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心想,天上神佛,地下亲人,这人间,还有你。
周悬吃完盘子里的糕点,又将碗里的粥喝个精光,这才拍了拍肚皮,叹道:“好满足”
杨笛衣笑道,“吃饱了?”
周悬忙不迭点头。
杨笛衣放下心,“那就行。”
拍掉周悬颤颤巍巍伸过来、想帮忙的爪子,杨笛衣将碗筷收拾到托盘里,嘱咐他好好休息,在周悬还想说什么的面容中及时关上门。
离江南的日子就在明天,方雪明还要处理一些事,所以沈洛华他们先行,等方雪明忙完再赶上他们。
小易身体状态恢复良好,原本方余的意思是不如就让他留在江南医馆里,但小易难得有了自己的想法,主动说想跟方雪明他们回去,方余自然没再说什么。
一行人整理好行囊,浩浩荡荡又踏上了回京路。
杨笛衣下楼时,看到只有两辆马车,还愣了一下,沈洛华这是不躲她了?
上了马车才发现,沈洛华可能是在江南这段时间真的累着了,恹恹地支着脑袋休息,眉眼间泛着抹不开的疲倦。
还是同样的四个人,只是相比来时,这次大家都沉默了许多,马车内始终有种诡异的平静。
没了卧底隐患,周悬早早选好了新的路线,这次不再经过山林,沿路都走官道,更安全的同时,也方便他们夜晚留宿。
沈洛华自然没有二话,其他人更是没意见。
让杨笛衣没想到的是,回去路上的第一天傍晚,待众人吃过饭各回各屋后,没多久,周悬就端来了一碗汤药。
杨笛衣:“?”
这药的味道,与方老爷子给她开的那副几乎一样,可是离江南时,方老爷子没提,她就以为不用再喝了。
杨笛衣惊讶道:“你哪儿来的药方?”
周悬泰然放下药碗,用勺子轻轻搅拌,“问方老爷子要来的。”
“你什么时候”
周悬顿了顿,“从只媪那回来的当天下午。”
上午方余那句话,他听后心里始终不安,故而特意去找了方老爷子,问杨笛衣的身体状况。
方老爷子开始还有些疑惑,后来似是懂了什么,十分欣慰的和他讲了一下午。
离开医馆之前,周悬特意细细请教该如何调养她的身体,方余自然乐意跟他说,从日常饮食到药方,事无巨细,周悬足足记了一个小册子揣身上,不过这些不用告诉她就是了。
杨笛衣还有些恍惚,“所以,你就提前要好了两个月的药方?”
“不,”周悬纠正她,“是未来半年。”
杨笛衣:“”
“方老爷子说了,你的身体十分虚弱,十分糟糕,所以要拿出十分的气力来养,”周悬正色道,“所以,药必须喝,日日不落,等到半年后,依据你的身体状况,换新的药方。”
杨笛衣忽地想起一件事,“所以,你这一路走县城,住客栈是因为”
“方便买药,煎药,”周悬神色平淡地往杨笛衣心上戳了一箭。
药碗温度刚刚好,周悬将碗递给她,“不烫了。”
这药不仅酸还涩,喝上两口嘴里满满的苦味,还混合着说不清的味道,纵然杨笛衣从小到大喝药无数回,也都没这药难喝。
杨笛衣勉强笑了两下,“你先放着,刚吃完饭,等会再”
“已经小半个时辰了,早就可以吃药了,”周悬知道她是想逃,手腕丝毫没动,“阿衣姐姐,对你身体好的。”
她还能说什么,杨笛衣深吸一口气,接过周悬递来的药碗,皱着眉头一口干了。
酸苦辛辣的药汤咽下去,瞬间反胃的感觉涌上来,杨笛衣强忍下想吐的感觉,嫌弃的把碗放他手里。
周悬把碗放好,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颗红糖忙递给她,“乖,吃个糖就没事了。”
杨笛衣含着红糖,丝丝缕缕的甜意逐渐替代药味,她这才勉强放松眉头。
“不对,你喊我什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杨笛衣刚要瞪他,周悬手脚麻利地端着托盘往外走。
周悬嬉皮笑脸的,“早点休息。”
杨笛衣:“”可恶,这小子真记仇。
周悬一如他所说,一日不落地煎药、送药,哪怕路上耽误些功夫,到了客栈第一件事就是煎药。
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药的缘故,白日里,大半天杨笛衣都是昏昏欲睡的,总是刚拿起书,还没看两眼就没了知觉,再醒来已经过去许久了。
“阿衣姐,你真没事吗?”杨三白从医书中抬起头,担心地问道。
“没事,”杨笛衣打了个哈欠,“吃药嗜睡的原因,过段时间就好了。”
“我看地图,下午不到傍晚就会到晖城,听说那里可好玩了,”杨三白脸上泛起期待,“说不定到那好玩的一多,你就不困了。”
杨笛衣懒懒地应了一声,继续合上眼皮休息。
杨三白所言果然不虚,一进晖城城门便是人声鼎沸,扑面而来的繁荣感,小商小贩扯着嗓子叫卖,一个个脸上都扬着喜气。
馒头先一步进城找客栈,等车马差不多到了,馒头正好出来迎他们。
连着睡了多日,再加上外面的热闹,杨笛衣顿感精神了不少,是以杨三白兴奋地喊她要出去逛的时候,杨笛衣没怎么思考便应下了。
两人简单整理下行囊,一出大门正好碰上周悬。
周悬看向她们,“要出去?”
“嗯,三白说想出去逛逛。”
杨笛衣这些日子气色确实被养回来不少,脸颊和嘴唇也比着之前更有了血色,一双眼眸干净明亮。
周悬没舍得移开目光,看了一会儿,眼底渐渐浮现笑意,还没回答,突然一道清脆的声音插入,
“江上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