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潮湿、稀薄,弥漫着腐朽的水汽。风声飕飕,木板倾斜,放任月色扑倒在江奕的眼皮上。
他懵懂地揉揉眼睛,而后看见一道纤长的人影——靠立在洞口,沉稳孤绝,又遗世独立,是蔺哲。他旁边坐着奥布雷。
江奕悄悄打开语音输入。
“剩下多久了?”蔺哲问。
奥布雷答:“最多二十分钟。”
“她不知道吧?”
“嗯,没必要。”
“所以你带我们来是为了……”
“她总催我去交新朋友。其实,我有她就够了。我和费迪莉娅从小一起长大,变异前她是我的朋友,变异后她是我的全部。而现如今,就连变异也无法让她长久地生活下去。污染太严重,地球发怒,自然可以杀死一切。不过还是感谢上苍,让我在她死前的几个小时找到你们,让她能够放心地死去。”
“真的没救了吗?”
“当世界无药可救,死亡也便成为救赎。”
“如果你再坚持几天,就能跟我们去神庙、认识高维空间,然后……”
“我离不开她。”
破晓时分,他们走出树洞,留下那一对得到救赎的朋友。晨晖照彻大地,沙漠闪闪发亮,像数摞巨大的火红色石榴石。手机快没电了,充电宝早已追随梅森的爱车而去。江奕把那些对话截屏保存,他觉得它们简洁、生动,深沉而不煽情,让他倍受启迪。对于费迪莉娅变异前的样子,奥布雷只字未提。蔺哲表现出恻隐之情,却又不过分干预。他觉得回去后拿给前辈们看,这人处境就不会那么尴尬了。
手机自动关机。
这意味着他们之后的交流会有更大的局限性。上飞机前,江奕借纳西尔手机:我的没电了,非必要情况你们可以不用找我聊天。
起飞后没多久,坦狄薇就睡着了。作为团队中最高效负责、最开朗坚定的成员,这段时间她却比所有人都更容易安静。和阿米拉一样,她的病情也加重了。
她时常发高烧,头痛欲裂,半夜突然呕吐。“我讨厌睡觉,”她曾说,“也害怕睡着,我还年轻,团队需要我,我自己也有很多事想做。”
江奕向她提出了那个被蔺哲回答过的问题。
“离开?除非我们八元神解散!”她信誓旦旦说,“之后我想我会去学音乐、舞蹈、画画;然后我要去环游世界,当志愿者,或是支教老师……我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睡觉上,那和死人有什么区别?如果我在工作时间睡着了,请务必叫醒我,不然这就是谋杀。”
一些灰乌鸦在撞玻璃。
江奕用食指在蔺哲手心上划字——
先是汉语拼音:lin zhe
再是英语:pulchritude
最后是拉丁文:iris alba vitae meae
“什么意思?”
“愿您一切安好。”
蔺哲沉思默想片刻,露出捉摸不透的微笑。他反攥住江奕的手,在桃花瓣色的小小掌面上写道:
眼睛从来不能超越太阳。
江奕绞尽脑汁——
对不起,我不太懂。
那手以拨竖琴般的力度划下三行短诗。
江奕读完后,安安心心地靠上蔺哲肩膀。
路程邈远,春日可爱。
【📢作者有话说】
“眼睛从来不能超越太阳。”摘自但丁《神曲》朱维基译本,天堂篇第十歌 日轮天:哲人的星环
第32章
艳阳高照,他们抵达好望角。
江奕看过这里上世纪初的照片,假如没有被污染,此刻大抵是海天一色。而今在他眼中,天空是棕黄色,海洋是紫红色。
他们身着黑色防护服,挨个走下飞机,如同一支探索新地球的外星部队。提到外星,江奕想起卡莉莎前辈曾告诉他,当今人类并不全都定居在地球。
许多“上等人”早在2040年左右就暗中签署火星移民协议。当污染加剧、变异病毒扩散,他们即可作为SVIP,被运送至火星,享受能够抵御辐射、沙尘暴和极端温差的居住舱,以及能源供应和医疗保障。
非SVIP则需要提交$500000预定名额,除非“背后有人”。据说二十多年前,火星救援队在亨德森岛发现了岛上最后的遗民。因为有个SVIP朋友,该遗民才能在独居孤岛多年后获得救援机会,并在火星上开创新局,成为举世闻名的作家。“私撰回忆录《写给亨德森岛的最后一个人》及感伤主义诗歌《地球挽歌》让这位曾经的穷光蛋赚得盆满钵满。”
纳西尔的手机定位显示,他们这次要找的遗民位于开普角。上行两百多米,山顶有一座老灯塔,目标就在那里面。山下有缆车,但貌似荒废了很久,漆皮剥落,露出锈红的电泳层。车厢空荡荡,随风摇晃着,像一排坏掉的棺材。玻璃残片仍固执地镶嵌在窗框里,反射的光刺得江奕眼睛疼。
藤蔓钻出土壤,沿座椅攀升,又在车顶垂下蛇一样的卷须。江奕在某节车厢里发现一只运动鞋——鞋带松散,表面沾满红泥巴,里面有虫子在蠕动。蔺哲说他能听见噗叽噗叽和呲溜呲溜的声音。
山顶有一家能俯瞰到福尔斯湾的餐厅和纪念品商店。没有老板,也没有店员。江奕看中了一个山龙眼钥匙扣,但是他没有钱。他恳请纳西尔前辈帮他跟它合个影,蔺哲从收银台的指纹扫描仪那边走来,表示不用合影,因为他已经替他付过钱了。
后来,纳西尔手机相册里多出一张江奕跟蔺哲合举钥匙扣的照片,是记录者和钥匙扣主人强烈要求来的。
他们在世界距离指标柱前面站了一会儿。除了蔺哲和小乞丐,所有人都集中精神寻找各自的家乡。上面没有伊甸园,江奕就替同伴完成他们完成不了的事情。
终于他们绕过防御墙和熟睡中的巨型芦荟,走进老灯塔——这幢已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地标建筑。
目标在塔顶。
纳西尔陪蔺哲和小乞丐在基座等待,其他人爬螺旋阶梯。江奕经过废弃燃料储存区、无人控制室,摸过锈蚀的风扇、落灰的水晶灯罩,见到好望角最后的遗民。
一个顶着卷曲黑发、面如菜色的男孩冲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众人一愣,梅森递了个眼神,仿佛在问:“你们认识?”
江奕茫然地摇摇头。
这孩子让他在第一时间想到波诺。是的,他们的体型很像,但容貌上波诺更为娇柔。
坦狄薇拉开他们,并问了他的名字:丹尼。
就在这时,所有眼睛齐齐望过来,像是瞧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江奕不明就里,转头看——
一只变异狒狒冲他亮出巨口獠牙。
第33章
“跑!”梅森迅速把江奕拽到身边。
一伙人飞也似的冲下楼梯,途中遇见原本应该待在基座的那三位。变异狒狒紧追不舍,前核电站工程师直接扛起小乞丐,江奕抓住蔺哲的手腕,坦狄薇带领丹尼,还有他的镶银鹧鸪木绅士手杖。“快跟上,乃缦!”医学博士召唤刽子手。
江奕又累又紧张,大口地喘着气,弄得他视线一片白雾。他希望梅森和纳西尔前辈当中能有一个愿意照管蔺哲,下山的路是更多更陡的台阶,别说盲人,就连自己这样跑都有可能摔下去。
更何况,蔺哲能听到野兽的声音。那家伙四肢粗壮,悬雍垂猖狂地抖动着,以及跑起来震颤的肌肉,无一不在向蔺哲传递危险的信号。在黑暗中被一头未知生物追击,他一定也很害怕吧。
然而神奇的是,这人步伐很稳,仿佛时刻留意彼此踩下去的每一步。他保留了一部分他双腿的控制权,他在克制恐惧的同时调节自身运动节奏。他的超乎寻常的理智让他和江奕,还有前面的人幸免于难。这源于一种绝对的信任,和不完全依赖。
迈进平地,江奕依稀看到了直升飞机的影子。
胜利就在眼前。
他会心一笑。可紧跟着,他脚下被某种棍状物品绊住。江奕旋即跪地,蔺哲扑到他身上,双臂僵直地撑在他脖子两边,几乎要把他摁倒。
下一刻,蔺哲浑身一震。
江奕回过头,变异狒狒的尖牙已然刺进蔺哲大腿,血流如注。人类双眉深锁,却仍护着同事的身体,并企图将他往前推。
江奕被接入飞机,坦狄薇和梅森共同朝野兽开枪,于事无补——子弹根本打不进变异动物的糙实的皮肤。医学博士提议攻击眼睛,可这家伙太聪明,干脆把脸埋在蔺哲两腿中间,丝毫不给外界伤害他的机会。
无奈之下,纳西尔强行卷蔺哲进机舱,过程中狒狒不依不饶,兽牙在猎物腿里划开一道深而长的裂口。
舱门关闭,飞机起飞。
狒狒抓住起落架,被带到百米高空,最终掉进大海。它死了吗?江奕不知道,他只知道蔺哲情况似乎不太妙。这人下半身全是血,上半身全是汗,他好像在哭,而且哭得很厉害。
咬痕结成形似火山熔岩的不明物质,内部散出黑烟,附近是清晰可见的暗紫色网状纹路。
江奕有种不祥的预感:蔺哲可能,被污染了。
梅森从行李箱里找出碘伏、绷带、抗生素,还有一些抗辐射的药。蔺哲紧紧捏住江奕的手,他身体发烫,患肢颤抖,难耐的痛楚折磨着他。
遗民们躲得远远的,仿佛蔺哲是洪水猛兽,是灾难的延续。丹尼男孩靠在坦狄薇怀里,望着他们,脸上一副奇怪的表情。当马戏团动物们在表演的时候,那些沉浸在骄傲与名利中的驯兽师脸上就是这种表情,那里面既没有行善者的痛苦,也没有作恶者的欢愉,有的只是征服者的冷静,和唇角藏不住的得意。他用他那根设计独特的手杖敲敲地板,玩耍,或假装玩耍。
太阳西沉,他们降停在奥兰治河中游奥赫拉比斯瀑布落水口。蔺哲处于半昏迷状态,只能由梅森抱下飞机。晚饭过后,八元结社成员在裸露的片麻岩和花岗岩上组织秘密会议。
纳西尔把他剩54%电量的手机给江奕使用。“这里可真够吵的,”坦狄薇抱怨道,“可悲的努恩,你是在模仿蚊子叫吗?你的嗓门搞得我们像是在偷听。”
“再大就要给他们听到啦!”梅森探头过来,“亲爱的,你那边能显示吗?一字不差!”
“因沙安拉,感觉捷特这次被阿努比斯缠上了。”纳西尔作祷告状。
坦狄薇正颜厉色道:“我已经对他的生存概率做了个简单而充分的评估。”
“说来听听。”
梅森给自己倒了杯麦芽威士忌。
第一种可能,对蔺哲进行截肢。
其存活率可达70%,且人性留存率高达90%。
梅森:“不行不行,蔺工是不会同意的。再说这都过去大半天了,现在截肢,早干吗去了?”
第二种可能,送去专业医疗机构救援。
但很有可能错过最佳救治时间,导致存活率降到30%,人性留存率至多50%。
纳西尔:“那些穿白袍的?哈比比,他们就是一群见钱眼开的老傻瓜。”
第三种可能,注射抗病毒血清。
目前市面上有没有还不一定,如果没有,他们需要先找一只变异狒狒,从它身上提取病毒,再在生态园动物体内收集抗体,将其纯化,制造成血清。且不论时间,研制成功与否另当别论。这样一来,蔺哲的存活率最多不超过10%,人性留存率能有5%都算奇迹。
“就没有100%能让蔺哲活下去的方法吗?”江奕问。
“有啊,”坦狄薇不胜其烦,“让他彻底变异,当个新时代核辐射狒狜人,投靠狒狒女王,统领狒狒大军,保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江奕:“……”
“依你之见,”梅森道,“我们该如何处置蔺工?”
坦狄薇垂下眼皮:“要我看,不如趁早毙了他。”
“不能这样吧,哈比比。”纳西尔说,“我们的面包和坐骑都是捷特搞的,这么做跟偷金字塔一样可耻。再说,要不是因为保护耶迩,捷特也不会受伤。”
“那要是他真变异了怎么办?他很有可能会丧失人性,变得和那头大怪物一样残忍。他会伤害我们,或者跑到别的地方去伤害无辜。老实说,从被咬的那一刻起,蔺哲就已经死了。”
“他没死,蔺哲没死。”
前辈们看过来,才发现这个不能说话的男孩早已泪水潸然。江奕固执地播放他打的字,他坚信蔺哲不会变异,蔺哲不会伤害,除了他自己的任何人。
丹尼跑过来,双臂环抱住坦狄薇的脖子。
“我的好人,您是打算不要我了吗?”他可怜巴巴地问,“多陪陪我吧,可爱的女神。有您在,命运才不敢扼杀我的灵魂。”他用纤弱的手指抚摸她的面庞,跪下来,贪婪地亲吻她的手背。
被服侍的人笑起来,眼里充满疼惜:“傻孩子,你神经过敏了。命运?命运算什么?我们比命运厉害。”
“可是,那位受伤的先生,他看上去可真吓人。我猜他很快就会变成僵尸,或吸血鬼。他会用他的牙齿剜掉我的眼珠,用指甲撕破我的喉咙。啊!一想到他就在我身边,我就已经怕得要死啦!不光是我,弗洛伦斯和罗伯特也这么认为。”
坦狄薇冲他们耸耸肩,起身带丹尼走开。“新来这小子显然比蔺工更懂得如何谄媚。”梅森说。
“这很正常,哈比比。我搭档确实是我们几个里最靠谱的存在,跟她统一战线总比对立强。”纳西尔看向风中战栗的蔺哲,“捷特已经充分地向我们证实了这点,不是吗?”
第34章
江奕躺在泥泞中。
在核污染物的作用下,植被、岩石、瀑布、人性,都变得光怪陆离,像一场穷奢极欲的美梦。
这个夜晚,所有清醒的人都不得安宁。
他双手放在胸前,身体向前探着,背对同事和遗民,望着蔺哲。他脸上浮现出一丝令人心碎的微笑,他吃力地分开眼睑,好像它们阖上就再也睁不起来。
出于本心,他想挽住蔺哲的胳膊;出于本心,他只是静静看着他。江奕发现这人好像在说话,他用肘支起身体,点了点他的唇瓣。
慢慢地,他把判断蔺哲无意识呢喃的口型当作一种益智游戏。“我再优化一下……协议改了吗?他们没通知我……能跑就行,别动它了……杀死我,江奕,离我远点……”
震惊之余,江奕找来酒瓶,拉蔺哲坐起来,抬起下巴就往他嘴里灌酒。书上说,喝酒能增强抑制性神经递质的作用,还能抑制谷氨酸,产生镇静效果,减轻焦虑和疼痛感;书上还说,喝酒会触发大脑奖赏系统释放多巴胺,带来短暂的愉悦感。他觉得喂蔺哲喝酒能让这人暂时打消求死的念头。
一时间,汗水、血液、碘伏、驱虫喷雾,连带酒精的气味,将他们牢牢绑缚。溢出来的液体变成数条流动的曲线,划痕在月亮下闪着银光。
书上说的没错,蔺哲果真起了反应。
甚至已经超出预期——他径自搂住江奕,两只手在他后背任性地游移,就好像那碍事的DEMORTM包装里藏着什么他迫切想要尝到的珍馐。
江奕当下手足无措,他很想告诉这人:“我知道您很饿,但您先别急。我身上没有吃的,所以请您先放开我,我这就去给您取。”
但就目前来看,蔺哲似乎对他的抵抗充耳不闻。这和平常的他一点也不一样。他蛮横地抓住江奕不放,越靠越近,仿佛要扎根在他体内。
江奕吓得发抖,他从来没有被这么对待过,卢卡斯没教过他如何应对精神失常的人类。无意间,他想起他在圣所门口撞见的场景,雇佣兵在欺负那两个讨水喝的遗民时也表现出类似的动作。难道,难道蔺哲也准备像那样对付他吗?
这未免也太荒唐了!他尽可能使出保护自己而又不伤害对方的力气去推蔺哲。他下决心要告诉他,这种行为是粗鲁且违背道德与法律的。
可随即,他察觉到,蔺哲的衣服被撑破了:外面拉出褶皱,内部汗衫的缝线已经绷开,领子划开一道不平整的裂口。罪魁祸首,正是那一片深色绒毛下的膨大身躯。还没弄清状况,江奕就被摁在地上。
光线昏暗,他看不太清楚,只感觉蔺哲的脸没有以前白净了。等他想起自保,防护服和里面的衬衫已经被扯烂,雪香雪色的皮肤全然暴露在空气中。
他交叉手臂护住自己,尽管这只能带来一种心理上的慰藉。再然后,叠放的手腕被分离,被压在左右两侧。这人真的过分了。江奕内心防线彻底崩塌,泪水蓄满眼眶,淤积在眼尾,直至流经两鬓。“蔺哲,”他闭上眼睛,对渐近的獠牙做口型道,“不要……死……”
压制他的人被梅森一脚踹开,江奕倏尔睁眼。
像恢复理智,蔺哲爬起来,后退几步,却再次倒地——坦狄薇前辈远远朝那条伤腿开了枪。周边的变异花草如梦初醒,前后摇摆起来,快活地餮食着这突如其来的热血美餐。而今,蔺哲无异于一只负伤的动物,他匍匐着,想要逃离。
又是一枪,这次肩膀中弹。
那曾是江奕靠在上面睡觉的地方。
蔺哲……
江奕起身,梅森拿来掩护他的靛蓝色羊羔绒牛仔外套随之滑落。他挂着残破的衣裳,一步三摇赶到坦狄薇面前。
他是个胆小懂事的孩子。
他在深渊也可以很努力地活着。
他正对枪口,义无反顾地张开了双臂。
第35章
他回头看时,蔺哲已经不见了。
坦狄薇前辈很生气,几乎是怒不可遏的程度。江奕扪心自问,他是不是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纳西尔略带伤感地摇摇头,丹尼像在看热闹,一无所知的小乞丐把自己缩得更小了,其他遗民诧异又有些气愤地看过来,就连平日话最多的乐天派梅森此刻也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拍拍他的后背便回去睡觉。
江奕坐地抱膝,眼巴巴地看着丹尼抱住坦狄薇的手臂,举手投足都是明朗朗的仰慕。
埋头哭的那几分钟里,他觉得自己好像辜负了全世界,好像他对蔺哲的在意与保护本身就是犯罪,好像精美的事物必然要面临毁灭,好像看不见的人被迫沉默、听不见的人不幸迷途。
有东西落在肩上,江奕抽抽噎噎地抬起头,看见纳西尔前辈。仅剩26%的手机被递过来——
不想睡觉的话,我们可以聊聊。
江奕:“嗯。”
他打开翻译软件里的语音输入。
“你对捷特的偏心貌似比尼罗河要长,正如法老宠祭司,而我们是给你俩修金字塔的奴隶。”
“对不起。”
“哈比比,塔迪没想要他的命,否则他早就像神庙后院的七个靶子被射得稀碎了。马斯也是,七目蓝莲他都能搞定,解决中度变异人类?两拳就够。”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认识得早不等于可以掏心窝。你无条件信任他,我们不一定能做到,更别说那些遗民。”
“我知道。”
“哈比比,我们是看在同事情分,以及你的面子上才没有对他动真格。你和捷特关系怎样,旁人看不明白,我和你的几位前辈可都心知肚明。可刚才要不是他们救得及时,你现在已经被他送到冥河对岸了。”
“烦请您替我谢谢他们。”
“捷特目前的情况,你也领教过了,他对你都下狠手,更何况是无辜的路人?眼下他跑得比盗墓贼都快,天知道是逃命还是窥伺报复。因沙安拉,说不定他会回来找我们,又或是去猎杀别的倒霉蛋。”
“对不起。”
“哈比比,这只是金字塔的其中一面。我们团队的全部资料、官方运营,在网上有如底比斯神庙的铭文,始终保持开诚布公。捷特走后,贝伊删掉了有关他的一切信息;我们出发时,贝伊又给他添了回去。要是他在我们回去之前捅出什么乱子,被那些舆论秃鹫记录、传播,再在网上发酵,我们团队的声誉和发展就会像多米诺骨牌搭建的堡垒,一触即塌。”
“对不起。”
“我懂你袒护他的心,可不是每个人都应该解读象形文字,我们没有义务必须理解你们,并为你们的不计后果买单。日后,那些网络豺狼一旦嚎起来,我们可不是对着镜头卖卖惨就能万事大吉。”
“我错了。”
“要把自己的使命刻在心里,耶迩。我们此次出行不是旅游,更不是来拍科幻爱情电影。这是非常严肃的工作。工作期间,切忌感情用事。记住了吗?”
江奕点头。
“我们这一路,有经过塔迪的家乡,但她从没提出说要回家看看,她觉得在飞机上远远看一眼就够了。团队和遗民在她心里已经超过了个人需求。我这么说不是让你一定要向她学习,我是想让你明白,塔迪不是故意要针对你们,她只是习惯站在集体利益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纳西尔用钳子般的右手夹了夹江奕的刘海:“所以不要有什么同事关系上的压力,哈比比,前辈们还是很在乎你的。”
“嗯,谢谢您的教导,”江奕低下脑袋,“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分头去找蔺哲?”
“这件事我们明天早上再做讨论,到时候,我希望你能跟塔迪和马斯真诚地道个歉。尤其是马斯,那外套是他爷爷的遗物,他非常重视它,睡觉都要搂着,我自作主张给他带来,还被他数落一顿。看见至亲的衣物被丢在地上,他心里指定不好受。”
江奕既内疚又感动。“对不起,明天我会认真地跟他们道歉。如果梅森前辈愿意,回去后我把它洗干净再还给他。”
“不用讨论,也不用道歉。”
手机屏幕浮现出新一行文字——坦狄薇朝他们走来,举着一枚机械圣鹮,梅森跟在后头。“贝蒂来消息了,有一只小阿德利企鹅需要我们救援。”她当机立断,“燃油有限,纳西尔,你带他们回去,江奕和梅森跟我走。”
“去哪?”江奕和纳西尔同时问。
“玛丽皇后地。”
*
这是哪……?
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流沙干燥,微风清凉。
一头半人半兽的怪物爬行在荒漠之中,他失魂落魄、遍体鳞伤。数小时前,他才在同事的掩护下死里逃生,途中磕磕撞撞,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误打误撞到这里。黑发将他的眼睛挡得严严实实,他对此置之不理,因为他本来就看不见。
身体愈发疲惫。
蔺哲伸手向肩膀,摸到一片湿答答。他又开始流血了。先前他忍着痛,硬生生把体内两颗子弹给抠了出来。没有消毒药和纱布,他在找到一具羚羊尸体后,用它的毛拌树脂为自己止血。
于是伤口感染了。
变异病毒让他的思维混乱起来。此刻他既想洗澡,又想杀人。他感觉浑身痒痒的,好像有近百只虫子在新生的毛发里爬来爬去;他的心理状态差到极点,他多希望能亲手杀死波诺,还有那个毁坏江奕语言转录器的雇佣兵,再把他们吃掉。他太需要食物了。他锋锐的甲片足以把他们撕成碎片,或许吧。
他脑海中偶尔会闪过一些失明前的画面,譬如有天中午,父亲带他和一对夫妇聚餐,他对他们印象深刻——丈夫个子很高,气质文弱;妻子有孕在身,举止大方。
那顿饭吃得还算愉快。
再后来,父亲和那位妻子被他们工作单位的防御系统升华肃清,而那位丈夫据说也得失心疯死了。至于他们的孩子,他每年清明节都不忘给他们一家三口上香。
白驹过隙,转眼就是八年。
“江奕……”他低吟着,语调卑屈拘谨,仿佛对那燋花般的白唇来说,这名字比水珍贵。“我、我爱……”
他静默了。他不喜欢他现在的声音,它有些粗犷、野蛮,且非常的不讨喜。
在遇到江奕前,他的声音是柔软而含糊的。双亲相继离开他后,他逐渐变得孤僻,不爱与人交流,时间一长,就落下嘀嘀咕咕、咬字不清的坏毛病。比起口语,他更擅长书面表达。
听说江奕要来,他自主练习发音,因为他觉得语音输入有误是一件既让对方困惑又丢自己脸的蠢事。后来面对江奕,他总能发出各种生硬奇怪、又装腔作势的声音。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好吧,他对以前的自己从未满意过,而如今的他更令人生厌。他不惜一切手段装饰自己,却还是在喜欢的男孩子面前丢尽颜面。
因此他不配念他的名字,不配向他表明心意。心意?他的心意同样是种罪过。它丑陋、贪婪,是对爱慕者的冒犯和亵渎。
江奕在看到他的电脑搜索记录后没有嘲笑他,是觉得他很可怜吧?蔺哲露出矜持的微笑,他哪里敢奢望得到江奕的垂爱呢?他思慕他,并为之心酸;他常常陷入迷惘,胆怯时刻支配着他。他注定要与爱神失之交臂,他青春的激情和力量也必将付诸东流。
他自制,但厌倦自制;他瞧不起那些放荡享乐的无耻之徒,却总在暗地里想成为他们,又一次次地望而却步。他崇尚暧昧的友谊,独自凝望深渊,乐意做禁果的看守人。多年来,他在精神迷醉中收敛欲望,欲望半吞半吐时又感到迷醉。时至今日,空寂的深渊、禁果、欲望,无不指向江奕。
他想起他嘴唇的形状。
独居在家时,他就用钢笔在纸上描绘过它1025次,吻过它1025次。那是一种虔诚的、信徒般的崇拜,是殉道者对救世主的告白。
回忆终止,他用残存的理智在心中感慨:
命运好像总是有意作弄他。
他做梦都想成为救赎,却沦落至他最讨厌的灾难。他通过帮助世界来挽救自己的生命,世界想杀死自己来挽救更多人的生命。
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这个笼罩他一生的问题,答案有时清晰,有时却又变得异常迷蒙。
既然这样,那不妨找个洞躲起来吧,最好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里面。要确保周围没有摄像头,更不会被人找到并送回神庙。试想一下,贝蒂将他的尸体作为教训标本当众展示,然后送到生物实验室变废为宝,最后交由纳西尔做成木乃伊,再被江奕看到。
老天,没有比这更恐怖的结局了。
他加速爬行。
忽然他停下来——有东西正在靠近。是人类吗?还是摄像头?哦,一定是洞。他继续摸索前进。接着,他触碰到两片滑嫩的、孩童般的脚背。
第36章
坦狄薇把机械圣鹮放在奥兰治河面。
小家伙遇水膨胀、伸长,足足长到有多半个神庙那么大。再然后,翅膀折叠,向下包裹躯体,最终形成一套流线型外壳——上面的仿真羽毛相互紧扣,密匝匝一片,简直比蔺哲变异后的体毛还多。立于圣鹮颈部的电路板图案舱门为他们打开。
“安拉保佑你们早去早回。”
纳西尔用他4%电量的手机向江奕展示完这句话,便带领遗民调头。丹尼是最后一个走的,他面对江奕的幽怨和不甘在转向坦狄薇时化为依依惜别。
江奕很少把人往坏处想,但他还是能感受到,这个男孩好像和波诺一样不喜欢自己。他晃晃脑袋清除杂念,纳西尔走了,不知道另外两位前辈的手机能不能用,他没办法也不好意思发问。
门旁边有个指纹扫描板。识别通过后,梅森走进驾驶舱,江奕跟随坦狄薇,对潜水艇其他部分做个参观。
潜水艇分两层,驾驶舱后面是起居室——墙面镶满白色壁板,到处是壁毯和幔帐,天花板挂着一盏镀金威尼斯大吊灯。他在桃红色沙发上小坐,从木果盘里拿出半块石榴,趴在珠母贝色的八角小茶几上边吃边欣赏眼前的塔纳格拉小雕像,对面是大大的电视投屏和书柜,书柜上的龙纹青瓷花瓶里插满诺法白鸢尾。
坦狄薇用她67%电量的手机告诉江奕,这艘潜水艇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完工,起居室的设计和布置全都归功于蔺哲。
再往后是餐厅。
和雍容华贵的起居室相比,这里明显温馨朴素了许多。地板是杏白色,樱桃木桌上是南美水仙盆栽和暖融融的灯光。餐边柜和冰箱一体,零食、蔬果、生鲜、酱料,面面俱到。小电锅、养生壶、煮蛋器,还有全自动咖啡机……厨房该有的家电一个不少。
“餐厅当时是由梅森全权筹备。”
之后是储物室。
大家按需求,把各自认为有必要带上的东西集中在这里,譬如梅森的高能营养剂、贝蒂的磁吸式万能扳手、蔺哲的急救包、纳西尔的生物拟态披风、阿米拉的洞穴勘探无人机、卡莉莎的水母状样本容器。
坦狄薇走到房间角落,拿起一只简约的米色相框,里面是她的全家福。她有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姐姐。她爸爸情况和蔺哲妈妈类似,因感染变异马铃薯病毒被公允会抓去做人体实验,自此音讯全无。妈妈精神崩溃在家上吊自杀,后来姐姐也被波诺骗去做基因改造,惨死在了手术台上。
她用大拇指关节点点眼角,轻笑道:“我还带了备用螺旋桨叶片和神经按摩仪,接下来我们可能要在水下待很长时间,后者可以用来缓解幽闭压力。”
最后到发电室。
坦狄薇介绍得非常详细,江奕只记住了零星的词汇,譬如“光合”“动能”“废热”“功率”。
他们顺楼梯往下走,依次路过轮机舱、储水舱和透明舱壁的实验室及样本库。这些连同发电室,是坦狄薇、贝蒂和阿米拉合作完成的。
“这是逃生系统。”坦狄薇带他进入一个八角形房间,各角均分布着一只印有古埃及传统纹样的球形机舱。前辈介绍说这是单人弹射舱,遇到紧急情况时可乘坐该舱脱离潜艇,浮到水面等待接应。“它们是我那只有在关键时刻才靠谱的好搭档纳西尔的杰作。”
逃生系统的“两位邻居”是他们的卧室,雌神成员和雄神成员分开住,每个房间配有四张长1.8米、宽1.5米的单人床和独立电脑桌。“你今晚就睡这里吧。”坦狄薇指着搭配浅蓝色床品的半包围小床说。
江奕:“谢谢。”
一圈逛下来,他发现他的搭档卡莉莎好像并没参与什么,除了提供两箱特大号她自己的样本容器。他寻思着,抬头发现坦狄薇前辈正在看他。
“你没有问题要问吗?”
说完她转动眼珠,环视整个空间。
“有,可是我不知道怎么问。”江奕感到惭愧,“是有关卡莉莎前辈的。”
坦狄薇脸上浮出笑容,好像她一直在等这句话,并期待自己接下来的回答。“你不觉得奇怪吗?”她坐到他身边,“这艘潜艇已经完工快两年了,今天第一次拿出来使用。梅森去驾驶舱,你和我只负责参观,我们三个进来后什么都没做。但这里,食用资源新鲜,走廊、卧室一尘不染,就好像刚布置的那样。”
江奕眨了眨眼,瞬间茅塞顿开。
“您的意思是,维度——?”
“没错!”坦狄薇抢先按下语音输入,“圣鹮形态时,其内部压缩成二维平面;一旦它切换到潜艇模式,这里的一切就都是四维。”
读完这句话,他感觉他的心被撼动了。
尽管他没法听到发言者的声音,但是他能看到她的表情——它活力四射、神采飞扬,既有对科学的崇拜,又有对挚友的自豪。
“而当三维的我们介入其中,两个空间维度就会发生融合。我们可以像往常一样,吃东西、看电视,不过第二天早上七点空间整体重置。”她拿起江奕快啃完的石榴,“只要我们不出舱,资源要多少,有多少。”
补觉的时候,潜水艇离开奥兰治河,进入开普海峡。梦里,江奕记住了那种感觉:
包括自己,所有事物都在下沉。
第37章
窗外,海水灰扑扑的,有数不清的泡沫和浮渣,核废料沉淀物在白化珊瑚礁上形成高辐射泥层。藻类占了相当大一部分面积,变异动物比比皆是。
头部长满增生肿瘤的乌贼从他面前缓缓游过,它有100多条长触手。浮游生物和鱼卵发出幽暗的荧光,像前核电站工程师手上的汗疱疹。长着三颗头的鲨鱼从远方来,中间那颗已经被两边啃得露出骨头。
这一刻,活的、死的,吃的、被吃的,并存在他的视野中。从前,江奕对海洋满怀憧憬,因为它是卡莉莎和梅森前辈的家,他们优秀、善良,孕育他们的家园想必也十分美好。此外,蔺哲的电脑桌面壁纸是一张非常清透的浪花图片,它曾多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贴在玻璃上的手放了下来。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海里的景象,也是他唯一一次感到反胃。他有点理解他的搭档为什么会哭了,在他摸到自己的眼泪后。
上午十一点半,他们暂停在厄加勒斯角。
梅森亲自下厨,因此江奕和坦狄薇可以免费享用烤牛排、加州卷、华尔道夫沙拉、枫糖浆煎饼和一盆番茄浓汤。“其实我一直想做蒜香蛙腿,”研究超流体的厨师说,“可惜食材已经被法国佬吃完了。”
江奕借坦狄薇的手机问:“您的厨艺也是在电脑上学的吗?”转语音时他大脑茫茫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也”。
“这就好比请蔺工看哑剧,没那个必要。”梅森笑着说,“我是跟我爷爷学的。说起他老人家,我想起他年轻时的一个经历。”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他爷爷还是个20岁的大学生。五月初,他在网上认识了四个网友,他们聊得很好,很快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到六月份,其中一个叫乔纳森的年轻人提议和他们组乐队。“其实我爷爷对乐器不感兴趣,但架不住他们软磨硬泡,也就同意了。”
当月七号,他从牛津大学出发,按照约定前往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碰头。然而最后,其他三位都到了,唯独乔纳森缺席。
他们在屋檐下等啊等啊,从中午12点一直等到太阳下山,也没有等来乔纳森。就在他们心灰意冷准备随便找个旅馆休息时,乔纳森的父亲来了。“‘我没有见过哪个人,比他更悲痛、更令我心情沉重。’这是我爷爷对乔纳森父亲的初印象。”
是的,乔纳森死了,死在他们乘坐的MT1001磁悬浮列车上。他们无比震惊,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死了?老父亲拿出手机,让他们打开相册最近一条长达6分48秒的视频。他说这是与他们同行的红发男孩现场录制的,临走时发给他。他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这孩子面善,还晕车。
而这条不到七分钟的视频,记录了乔纳森从在列车上欢快地弹唱、收获邻近车厢的喝彩,到毫无征兆地呕吐腹泻、皮肤起斑脱落,最后整个人被工作人员装进不透明布袋拎走的全过程。
“‘乔纳森不是第一个被核辐射杀死的人,’爷爷临终时说,‘他是海洋污染后第一个被核辐射杀死的吉他手,他本应该是我们的队长,他是我们永远的队长。’”
睡前,江奕写字问梅森:
那条视频还在吗?我想看看。
随后他得到回复:
一直在我手机里,但是不行,亲爱的,视频后面很恐怖,看了你会做噩梦的。
江奕:“不会,谢谢。”
梅森:“明天吧。”
江奕:“现在,谢谢。”
最终,前辈拗不过他,双手奉上视频。
江奕端着手机,他不知道吉他是什么,也听不见脏辫青年乔纳森的歌声,只感觉视频的前半部分很欢快,和他们在猴面包树洞的那个夜晚一样欢快,以至于他完全沉浸在这份欢快里,将后面的悲剧忘得一干二净。
欢快在3分14秒时戛然而止。原本簇拥乔纳森的人群大张着嘴跑掉了,一群穿防护服的人赶到现场。
屏幕熄灭,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
江奕:“……”
他把手机还给梅森,微微鞠躬后上床睡觉。视频里有不少人出镜,但他只记住了两个——其一是主人公乔纳森,其二倒映在车窗上,是视频的拍摄者。
这是江奕第三次见到他。
第四次时,空间震荡,他从梦中醒来。
梅森的床已经空了。他掀开被子,忘记穿拖鞋,光着脚走到窗边。地板带给脚掌的冰凉感让睡了很短的他神清气爽。四下黑漆漆的,有点阴森。
房间摇晃剧烈。
他感觉到,潜艇在行驶,又不只在行驶。和陆地一样,海水也会地震吗?倘若蔺哲的电脑在现场,他一定会用它来搜索“海震”,前提是水下有网。
慢着,那是什么?
江奕揉揉眼睛。
他好像,看见了一条腿。
那好像是……
一条人类的腿。
他闭目凝神,再睁眼时,一张巨大的漏斗形状的嘴撞上玻璃,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范围。
“漏斗”里分布着一圈圈尖利的黄牙,牙齿中间,是深不见底的黑洞。他后退两步,双腿一软坐在地上。他很害怕,尽管他以前没见过它,但他就是很害怕。
那些牙齿,它们庞大、密集,像一台大型绞肉机,它们看上去要比七目蓝莲更残忍、可怖。而那个黑洞,他觉得它里面肯定藏着一头嗷嗷待哺的海怪,或是连锁的三无食品加工厂。
他跑出房间,与隔壁的坦狄薇打了个照面。前辈亮出手机:我们碰上变异七鳃鳗了。
江奕被坦狄薇揽住肩膀,一同进入驾驶舱。梅森此刻急得焦头烂额。“不把我们赶出去它是不会罢休的!”
“我认为我们应该出去,”坦狄薇说,“潜艇不能坏,坏了就彻底完了。”
“出去?出去就是送死。”
“潜艇坏了我们照样玩完!”
坦狄薇用手撑住额头,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我先出去,”她直视着梅森的脸说,“看看能不能把它引开。”
“你疯了!”
“闭嘴!”
“我皮糙肉厚,要去也是我去。”梅森嚷嚷着站起来,“你要有什么差池,纳西尔会杀了我的。”
“纳西尔他不会。”坦狄薇笃定道,“梅森·亚当斯,潜艇的驾驶工作不能没有你,我……我会在操纵台上睡着的。”
驾驶员气得直跺脚,长吁一口气后,瞧见那部被平放在台面上的手机。“江奕呢?”
第38章
江奕觉得他把他毕生的力气都用在了跑步上。他回到房间,一眼锁定桌上的钢笔和水母盒。恢复些许体力后,他大步上前,抓起钢笔,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下一刻,钢笔尖深深扎进手心。
没有感觉。
他攥成拳头,让血滴落到水母盒里。怪物在撞玻璃。血流得很慢,他摊开红彤彤的掌面,将笔尖重新插进洞眼,剌开一道长长的、直逼手腕的口子。
看着血流变快变多,他高兴得容光焕发——原因是他想起上次被狼王弗雷希沃特抓走那晚,埃塞俄比亚狼人们或多或少,全都喝过他的血,然后死了。很有可能,他的血里暗藏剧毒,至少喝了绝对不会延年益寿。
他打算带这盒血出去,让那怪物尝一尝。
能有效最好。
要是不够,再放出更多血试试……
他一转身,坦狄薇前辈已经穿着全封闭式潜水服站在了他面前。她抢走盒子,把手机丢到他怀里,屏幕上有一句话:傻小子,自己去储物室找急救包。
江奕拦住她,快速打字:
前辈,请让我去,谢谢。
“我们没有多余时间可以浪费,”坦狄薇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听话。”
等江奕打完“注意安全”这句话时,前辈已经绕过他,带着血盒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驻足原地,凝望着那个坚定而挺拔的背影,它在他眼中越来越模糊,却在他心里越来越深刻。
他跟过去,在坦狄薇的要求下,亲手为她戴上自给式水下呼吸器。“和你们成为同事,”她最后说,“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
江奕双手合十,做口型道:“我也是。”
他目送她从紧急逃生出口离开潜艇,怪物的嗅觉貌似很灵敏,它很快找到她,玩命地追捕她。坦狄薇先是在潜艇附近和它周旋,随即瞅准时机朝它尾巴的方向游去,同时打开盒盖。
血液四散,像一只妖艳的血腹栉水母。
转瞬间被怪物撕碎。
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这个时候,江奕才看清楚变异七鳃鳗的整体面貌。
它长得很像美杜莎的一根被放大了数百倍的头发,但是它躯干两侧,那里有一套特大号人类四肢。这让它既可以畅游海底,也能够四处攀爬。
缺点就是,它长得很丑,准确来说是不伦不类:人不人,鱼不鱼,蛇不蛇,虫不虫。
江奕想起他曾在医学博士实验室里见到的水熊异种,它和这条鳗鱼一样大得惊人,它的其他部位与普通水熊无异,就是头部——它的头部是一颗没有脸(脸直通食道、肠道与腹肛i门)的人头。
医学博士还给它起了个名字:路易斯。
坦狄薇正不遗余力向后游,梅森竭尽所能向前开。
怪物飞速拉近距离,张开它吸盘般的嘴。坦狄薇的下半身已经已经在它嘴里了,但是它没有收拢,它要把她一整个吞下去。
怎么回事?
他的血不管用了吗?
还是说,本来就没用?
那埃塞俄比亚狼人是怎么死的?
难道是——波诺?
倏忽之间,变异七鳃鳗停下来。
它开始发狂,它神经质地、拧拧巴巴地蜷曲起来,仿佛陷入了一种暴躁又无助的状态。
是血液发挥作用了吗?
江奕擦亮眼睛,尽可能让自己观察得更细致一些。那怪物在后面扭来扭去,像抱团的蛆。随后他注意到,在它眼睛一侧的鳃孔上,插着一支剑鱼飞镖。
根据样式判断,那飞镖既不来自神庙,也不来自德尔斐之眼及“混沌”。
那是谁放出的飞镖?
接着,他看见一个蜜色皮肤、肌肉发达、下半身是火红色海马尾巴的男人手持三叉戟,从远处游来。
第39章
之后,变异七鳃鳗被两只人鱼铐走了。
潜艇内,梅森打量着这位尾巴变成直立双腿的陌生男子。“不是,兄弟你波塞冬啊?”
听到这话,男人露出又惊讶又害羞的表情。“这名号我可担不起,我不过是主祭大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仆人。”他自我介绍道,“我叫安塞尔·埃尔吉,是大西洋-印度洋海域的苏丹。”
梅森转身去厨房,江奕问:“苏丹是什么?”
“伊斯i兰教头衔。”坦狄薇解答,而后转向这位仆人,“总之,感谢您的援助,埃尔吉先生。”
“荣幸至极。”安塞尔·埃尔吉颇具风度地向江奕伸出手,“当然,还要多亏你们的小伙伴。他的血液对肇事者起到了一定的麻醉效果。”
被提及的男孩笑着回礼:“真的吗?”
“作为这片海域的连环杀手,尤素一直是我们的首要通缉犯。”海洋苏丹顾左右而言他,随江奕和坦狄薇走向沙发,坐在他们中间。“过去五个月,已有13位带鱼海裔、47位寄居蟹海裔和6名人类潜水员遭到袭击。但因其行踪诡秘、速度迅猛,我们很难找到追捕行动的突破口。”
梅森端来一盘马黛茶。“那你们打算如何处置那位到处行凶的通缉犯呢?”
“根据《古海法典》——亚特兰蒂斯联合城邦宪章第一卷第三条规定,”安塞尔·埃尔吉郑重其事地说,“任何海裔不得主动袭击、奴役或杀害人类,违者视为‘一级罪犯’,处以流放或终身监禁。海裔同胞间的争端须交由海啸法庭裁决,私斗者剥夺生育权。因此,七鳃鳗海裔尤素将会接受物理阉割,送至塔耳塔洛斯深渊监狱,终身服役。”
江奕手里的茶杯掉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骤然停止了跳动。
塔耳塔洛斯深渊监狱……
他素未谋面的父亲就在那里边。
“对不起。”他把它捡起来,恹恹打字道,“再跟我讲讲亚特兰蒂斯联合城邦与海裔的事情吧,埃尔吉先生,我对你们知道得太少太少。”
似乎触及到对方某个游刃有余的话题,安塞尔·埃尔吉开始滔滔不绝地分享起他脑袋里的东西: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批鲸鲨与人类结合成异种,建立亚特兰蒂斯联合城邦,并为城邦内拥有合法户口的异种居民取名‘海裔’,颁布《古海法典》。
“早期海裔极度仇视人类,毕竟家园被毁,少不了人类的功劳。然而我们的行政官认为,没有人类,就没有如今的海裔;是人类帮助海洋动物从愚昧和弱小中解放,成为头脑与人类并列、体能远超人类的高级生物。于是决定功过相抵,互不交涉。
“公允会倒台后,波诺一呼百应。全球各地,大大小小的杀戮一起接一起,乃至人类濒临灭绝。为了维持生态平衡,其实是方便异种培育,波诺不得不建立伊甸园,作为新人类保护区及繁育中心。为此,我们海裔的《古海法典》中也多出一套濒危人类保护法。
“作为消遣,我以前还花钱去伊甸园参观,看那些人类幼崽进食、打闹,多好玩。我想,要是哪天人类灭绝,我大抵会难过得掉两滴眼泪,因为无聊。”
江奕难以置信:
您去过伊甸园?可是我
他手一停,将前面全部删掉,重新输入:
我没见过伊甸园,那里面长什么样子?
梅森和坦狄薇相视无言。
“你没见过?”埃尔吉略带质疑地挑起左眉,“哦,抱歉,我还以为你是在那边长大的。也对,要真是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那边环境还不错,热闹有序。我们不能进去,因为它外沿有一层单向透视玻璃罩。我们只能站在外面看里面,里面的人看不到外面。”
读完这段文字,江奕呼吸减慢,变得沉重、阻塞、不舒服。他在伊甸园经历的种种不平等待遇,六年的孤单、蒙昧和委屈求全……
它们的知情者并不只有自己。相反,它们被外面的游客熟视无睹。他亲身经历的苦难是娱乐,他努力自愈的身心创伤是一种圈钱手段。
“亲爱的,你怎么啦?”梅森凑过来问,“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伤口疼吗?我看看。”
“对不起,我没事,谢谢关心。”江奕起身,“埃尔吉先生,我还有些问题,想单独向您请教。您现在有空吗?”
安塞尔·埃尔吉露出狐疑的表情,最后笑着点头。“谢谢,那么,请跟我来。”江奕播放完这句话后把手机归还给坦狄薇,亲自为客人带路去卧室。
一进门,他就坐到书桌前,拿起钢笔,笔尖上还留着凝固的血渍。他在纸上划了两三下才出墨水可以写字,埃尔吉站在身后静静地看着,一只手搭在靠背上。
其实您见过我,对吧?
——江奕把写好的内容呈给他看。
被提问者莞尔一笑,接过钢笔:
也可以没有。
“承认见过也没关系,先生,”江奕继续写,“因为这不是我的耻辱。”
埃尔吉反过来问:“那是谁的?”
“您和波诺的,先生。”
“好吧,你是人类,你说了算。”
“请您放尊重些,先生。”
“我已经很尊重你了。”
“或许吧,先生。”江奕想了好一会儿,“受害者不会歧视受害者,是的吧?”
对方久久未动笔。
“我父母是被公允会杀死的,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安塞尔·埃尔吉写道,“我以前是人类,所以我不会歧视人类,而且人类已经不值得我歧视了,我也没空再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你还有别的问题吗,兹·张先生?”
见江奕没反应,他转身向门。
忽然,一只手抓住他臀部下方绸缎的一角。它抓得很松,手指看起来又白又脆,不带丝毫牵制。他不必费力就能够摆脱它。
他注视它良久,仿佛陷入沉思,然后凝眉,和江奕对上目光——那双眼睛晶莹闪亮,就像日出第一缕照进海面的阳光。他年少时曾有幸见过一双眼睛,它们美过百年前的尼亚玛岛星星沙滩。
江奕看着上方冷酷的黑眼睛一点一点变得温和,好像遇热融化的寒冰。他慢慢放手,重新握住钢笔。
“您和波诺是什么关系,先生?”
“他是我老板的顶头上司。”
“除了您的老板,塔耳塔洛斯监狱也归他管吗?”
“确切来说,归职能层的卡俄斯管。”
“哦,请问您去过那里吗?”
“去过。”
江奕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每个字都写得很慢,它们大小适中,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
请告诉我您所知道的,关于
塔耳塔洛斯深渊监狱的一切。
之后两个小时,江奕觉得自己获得的信息足以让他混进监狱当间谍了:
塔耳塔洛斯监狱,位于马里亚纳海沟深处,主要用于囚禁极度危险的陆地及海洋生物。
监狱划分为T区、A区和谪咎汀。
T区的目标囚犯是做了坏事的陆地异种、半人型突变体及反社会超能力者。
大部分囚犯都住在一个为他们量身定制的笼子里,环境模拟陆地,空气中混有微量镇定剂,栅栏在被触摸后会释放电流。
小部分囚犯享有特色牢房,譬如用于关押蝙蝠异种的隔音单人舱,还有针对再生型异种的“青春坟场”。
该区守卫是一只鸭嘴兽异种,他能通过感知电场变化来探测囚犯行踪。
A区的目标囚犯是犯罪的海裔、私下勾结的海妖及不可控的深海智慧生物。
他们被集中在相当于海底8000米压力的高压水域,倘若囚犯产生越狱想法,周边分布的藻类会迅速感知,将其缠住并释放神经毒素。
该区守卫是一名章鱼海裔,负责水区巡逻,可以变形通过各种管道。
用于流放“渎神者”的谪咎汀,那里没有守卫,也没有时间,没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又或许真的不存在。
接着埃尔吉先生向他展示了著名囚犯档案,上面记录着他们的编号、名称、种族、罪名、关押区及遗言。“在塔耳塔洛斯,没有比尸体更奢侈的东西。”——囚犯X-0
“在谪咎汀,渎神者的尽头是什么?”江奕最后问。
安塞尔·埃尔吉只回复了两个字:无头。
第40章
这晚,江奕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如果可以把潜藏于心底的秘密称之为梦。这秘密在最安然的睡眠中浮游到他身边,以近乎散乱和飘忽不定的意识。
梦境始于惦念,惦念和祝福,还有对未来生活的期许。黑夜舞弄极光,他的眼睛在寻找、凝望、沉迷,一个美丽的身形由远而近:
黑头发、脸色白如象牙的年轻人披着宽大罩衫,头戴兽角,走到他面前,亲吻了他的喉咙,双手解开纽扣,露出光滑的皮肤。直到一线极光从腰间落下,他们不会向任何人展示的隐秘部位呈现在彼此眼中,恍若老蛇与禁果,艺术与自然,是两片微凸的雪山丛。
他们在奇光异彩的冰川上散步、觅食,一无所获。后来,他们用双唇吃着对方的双唇,用双臂搂住对方的脖颈。整整一夜,他们心脏相贴,用甜蜜的表情和放浪的手挑逗彼此,抚弄、亵渎,用荆棘条将彼此缠绕,舔舐从身体里流淌出的鲜血,终于在末日的激情和狂欢中惨死。
这个早熟的男孩从梦中醒来,心有余悸,冷汗涔涔,思绪受制于梦魔,无能为力。他伸手向枕边,拿起蔺哲送他的山龙眼钥匙扣。
“对不起。”他心里自责,却毫无羞耻可言,甚至有种理所当然的满足。这是江奕见到蔺哲的唯一方式,他少得可怜的快乐和多得可怕的思恋全在梦里了。
在他看来,梦境没有善恶之分,只有合理与不合理。蔺哲存在,一切就都是合理的。
江奕放下钥匙扣,从床上坐起来,窗外依旧无光。埃尔吉先生走了,梅森前辈今晚不回来睡觉。
因为那个梦,他现在想睡也睡不着。又躺了一会儿,他下床活动,最终停留在那张洋红色麂皮绒床头靠垫旁边,黑色电脑桌的正对面。
据梅森说,这是蔺哲的地盘。
他百无聊赖地在人体工学椅上转了一圈,看看桌面都有些什么:焊锡丝、万用表、护目镜、探针、硬盘收纳盒、两个防静电手环,其他的江奕不知道叫什么。
大多是专业工具,他不敢去用手摸,也对它们不感兴趣。桌下有个三层置物架,上层是加湿器和一盆鹿角蕨,中间是理线器、扎带和标签贴,底层是纯黑咖啡粉、维生素C咀嚼片,以及——
这是什么?
他抽出一个长18cm、厚3cm的本子,封面是精美绝伦的孔雀尾巴纹样,镶满月光石和祖母绿,有使用过的痕迹。
人类很容易被美的事物吸引,江奕也不例外。
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本子,正如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本子的主人。封面是磁吸的,轻轻松松就能打开。于是他开始纠结,要打开看看吗?
蔺哲知道会生气的,尽管这人现在能不能生气还是个未知数。至少江奕相信,这本子对蔺哲来说一定很珍贵,否则它不会被放在这么隐蔽的地方。那么,就看第一页吧。
慢着,会不会是蔺哲特意准备的——终极自杀武器?他记得这人以前很消沉。
很有可能,他制作或收购这款一打开就会暴毙的“死亡之书”,说不定哪天能派上用场……
江奕一激灵,立刻撂下它躲回床上。好几分钟后,他才敢从被子里冒出头。当他离开被窝又回来时,是和“死亡之书”一起的。
